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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长篇小说《喜相逢》青春成长爱情职场[第4页] |
作者:周游20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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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终于到了。这天一早起,双城就在猜想江南会有怎样的安排,到了中午,仍不见他来,又听骆阳许辉一帮人合计先去玉林路买兔脑壳做宵夜,待关了店门再去老码头烫火锅当团年……双城便叫:“算我一个!”许辉笑:“江先生准你假了?否则我们可不敢带你走。”双城作势板起脸说:“劳动法上写着,不用谁批准。” 下午四点光景,江南和沈小姐才一起出现,给店里员工发了红包拜了年,江南便过来招呼双城下班。“走,跟我过年去,” 这天成都尤其寒冷,预报接近零度,江南身上只一件皮夹克,人倒是很精神,比双城刚到时抖擞了许多。“已经说好跟大伙儿一起过,看晚会,烫火锅……”江南打断道:“你真以为我会放你自己过?”见双城不语,只好又说:“走吧大小姐,沈小姐都来替班了,还有什么丢不开的?要知道,找个人替我打工,比找个人陪我过节容易多了。”一旁店员听得直笑,江南也不介意,仍陪笑道:“真的要我当众绑架你?”双城只恨自己不争气,江南就这么简简单单几句,已叫她一整天的埋怨消失殆尽。 出得店来,温度又降了几分,天色比平日更为阴沉。对面大楼上,叶丹艳若冰霜的脸庞变得有些模糊,阴郁的目光却始终投射在他们身上,加重了一层寒意。江南抬头看了看天道:“该不会有一场雪吧?”双城说下雪才好,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场真正的雪。江南又说锦江宾馆有一场台商晚宴,问双城有没有兴趣参加。双城紧了紧领口说没带合适的衣裳,江南笑道:“还真是来打工的!去买一身吧,来得及。”双城仍是摇头,江南便道:“不去也好,去了也是配角。不如安安静静陪陪你,烧两个菜给你尝尝?”“你会做菜?”“否则怎么开餐厅?既然你不稀罕锦江宾馆,那就陪我逛菜市场去!” 这个时候,各家各户的年夜饭早已采购完毕,菜农们正忙着收摊,江南逛了一圈,只拎回一条鲤鱼,一棵冬笋,几根大葱。“可惜没有桂花鱼,做松鼠桂鱼这肉质恐怕老了些。”再看双城办的年货,装在两只薄薄的塑料袋里,一边是北方红枣,一边是糖皮花生。江南睨眼笑:“这是什么?早生贵子?终于想好要跟我圆房了?”双城一笑,便拿袋子打他,江南喜她笑容娇美,不禁搂过她腰道:“果然女人的梦想都是嫁一位武林高手,然后废了他全身武功,乖乖在家为她烧饭。”“武林高手,那是在别人面前,在我这里,就得解甲归田。”“说得好,解甲归田,咱们这就归隐去!”两人说笑而去,俨然一对平凡夫妻。 |
宿舍空无一人,骆阳要下半夜才回来,孩子们在楼间空地上燃放鞭炮,爆炸声此起彼伏,硫磺味四处弥散,别有焦香。江南脱去夹克,便开始剖鱼刮鳞,双城也束起头发,想帮忙打些下手。无赖她实在不谙家务,不是碰翻了碗,就是泼洒了汤,江南只好撵她出去:“把电视打开,音乐放上,再找两只酒杯,等下陪我喝点红酒。对了,还有你的早生贵子,也都摆上,过节要有过节的样!” 双城在屋里奔来跑去张罗着,从五桂桥下车到现在,她的心终于又蓬勃起来。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刚刚开场,一群小孩扮成卡通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跑来跑去……打开灯,双城瞧见衣橱镜子里,自己满脸堆笑,而江南正在厨房里为她烧鱼……这情形有点难以置信,今晚他们两个,都变得不象自己。 “江南,来帮我开开红酒好吗?我不会呃!”双城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撒娇,有些傻气,不由笑笑,随即原谅了自己。无人答应,锅铲的声音也已暂停。双城走进厨房,油正滚着,一条雕琢如花的鱼炸得金黄欲滴仍盛在锅里,江南只着一件单衣,正背对自己站在凉台上讲手机。双城脚步很轻,走近时听得他温言细语:“……那你也好好照顾自己,在家休息休息,别叫我担心……”之后的话说得更柔更轻,双城听不清,又好象故意闭上耳朵,给他的声音打了马赛克。一个冲天炮炸开在他们头顶,砰地一声巨响,江南回头看见了她,双城没说话,转身走回了客厅。 厨房里飘来一股鱼肉烧焦的味道,跟着是咣当一声锅铲砸进水池的动静。双城在布置妥当的饭桌旁坐下,电视里几个主持人穿得象一把喜糖,正拼着嗓门在给全国观众拜年,声音高亢而激昂。好一阵,江南才从厨房出来:“松鼠桂鱼吃不成了,被我烧焦了。” 双城盯着屏幕,并未转头:“没关系,正好没胃口了,做了也没人吃。”“可我还挺有胃口的,要不出去吃吧?”双城冷笑:“接个电话就这么开胃?什么灵丹妙药也让我试试?”“才叫我解甲归田,你自己倒穿上铠甲了?”“那我还能穿什么?皇帝的新衣?”江南无语,只听得电视里欢歌笑语,窗外炮声震耳,填补着两人之间的空虚。 走上街头,鞭炮声更加密集,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火药味,寒风一阵接一阵钻进双城身体……看她直哆嗦,江南顾不得挑剔,就近找了间清真火锅,两人忙打帘子钻了进去。回族人不大过春节,店里只得半满,挨着土灶坐下,锅子烧得旺旺的,羊肉下去一滚,双城才发觉自己早饿了。埋头吃了一阵,身上渐渐暖和,见墙上一幅对子写得龙飞凤舞,双城不禁吟哦:“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江南停下筷子道:“其实我理想的生活,就象左光斗这幅对联,既不是维多利亚号,也不是骡马市菜场。”他往双城杯子里斟了一点酒,又给自己倒满说:“我也并不觉得你会真的享受锅碗瓢盆的生活。何必追求那些不合本性的俗套,等有一天你回头再看,会发现最可惜的不是你的恋爱不完整,而是你总忙着患得患失,辜负了眼前这些光阴。” 双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举杯碰了他一下:“不如我们说定,从此以后山盟海誓,只讲给当下助兴!”她说完,心底抽搐一痛,江南似无知觉,只满脸喜色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良辰美景奈何天!如此甚好!” 菜吃得差不多了,江南说他母亲托沈小姐捎来一些旧照片,沈小姐细心,特意按年月贴成相簿交给他。顺着这由头,江南便邀双城跟他回去同看,先前话既说开,两人兴致反倒好了起来,出门叫车便往人民东路而去。 |
到了酒店,双城才发现租的原是一个套间,里头双人床上,沈小姐穿着家常衣裳,正靠在床头看书,见双城来,微微有些诧异,但很快收了回去,只略欠身打了个招呼,便请江南带上门,由他二人外头说话。外间写字台和沙发都已挪过位置,以便加塞一张单人床,床上被褥单薄,便是江南的栖身之所。双城见一切简陋仓促皆为省钱之故,刚进屋时那种尴尬,便被一缕疼惜掩了过去。 江南的相貌更多遗传自他父亲,可下颏削瘦,嘴唇单薄,又源于母亲。他母亲年轻时算不得惊艳,但衣着考究,发型精致,旗袍、泳装、晚礼服,无一不是那个年代最摩登的样子。双城正想江南的好品味果然有所出处,却听他讲母亲性格敏感倔强,家经难念渐渐与父亲生了嫌隙,一场接一场的冷风暴,一直延续到他父亲去世,两夫妻都没再和好。“我对婚姻的悲观,很大程度,也来自他俩。” 天气太冷,屋里暖气不足,双城两脚冰凉,蜷起腿缩在沙发上。江南从床上取过枕头被褥替她铺垫舒服,自己也脱鞋上来,同裹在被褥中,一头翻看一头解说:“这张是在阳明山上,背后就是台北,从前没什么高楼……还有这张,是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见海,在淡水白沙湾,样子很兴奋,跟你在三亚差不多……”双城听他提到三亚,不禁将身偎近道:“这海很象亚龙湾。”江南笑:“傻瓜,地球上的海当然都很象……你看这个,这是我们家的老房,日占时期盖的,前后十来间,当中是花园,我就出生在这儿。”双城定睛看那光影模糊的相片上,隐约有迂回的走廊、水池和松柏,想起杨学坚说过整座大宅已经抵给银行,便不多问,只陪他凝视片刻,才翻了过去。 不知聊了多会儿,冷不防见沈小姐披衣立在门旁,头发凌乱,面有愠色,与平日态度判若两样。江南询问一句,她也不答,只沉着脸扫了二人一眼,便扭身回房,从里头唤道:“江先生,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讲。”声音又硬又冷,象扔出一块石头。双城一时便有些坐不住,偏江南按着不让走,也不应里面的话,坚持将相本讲解完,才说了声“你稍等等”,起身进去,顺手带上了串连门。 象在楼宇间行走,突然被人泼下一盆冷水,抬头看时,毫无线索,只剩自己湿淋淋地站着,也不象是惊,也不象是怒,双城呆了半分钟,才慢慢起身。她原是该到楼下叫部车回骡马市去,但她没有,她觉得应该打个招呼再走……还打什么招呼?这显然是个借口。双城走到窗边,凝望着除夕的成都。太冷,路上人和车都不多,因为过节,夹道的霓虹灯却很隆重,空荡中闪闪烁烁,象一场无人赏光的盛宴。这时分,周围鞭炮声已经响彻夜空,恰到好处地遮掩着里间传出的争吵。只在炮声的间隙,偶尔听到沈小姐带着哭腔的断句:“……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只有我没有感受是不是……”江南的声音很低,但十分用力,似乎在咆哮,却模糊不清。 竟会这样。双城象被钉子固定在原处,她也不懂自己在坚持什么,她是想反抗,还是想用自伤来抵挡这一切予她的羞辱。那一刻她有些恍惚,心思悬浮起来,象喝醉了酒,想笑,想叫,想奔跑,眼前却没有去处……前方的钟楼突然敲响了大钟,零点了,整整十二下都撞在她混沌的头上。她象一只被钟声、爆竹声、怒骂声惊吓到的雀鸟,微颤着身体,缩在房间一角。 门开了,沈小姐红肿着眼睛走出来,扶着门把手道:“不好意思双城,让你一个小孩子看我们两个大人出洋相。今天沈姐真的要委屈你一次,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有些事我要跟江先生说说清楚。”双城抓起外套,也不管江南叫她,就一言不发冲了出去。终于跑掉了!她心脏狂跳。 酒店门口没有出租车,路上也没有,双城只好沿着大街往前走,任风一刀一刀刮在脸上,象冰冷的耳光。一队年青人骑着单车经过身旁,溅起的泥泞脏了裤脚,双城往里让了让,刚好撞在追过来的江南身上。“我送你回骡马市。”“不用,我打车回去。” “让沈小姐自己冷静一下也好,她今天情绪不正常,不关你的事,大概除夕想家了,我留在那儿也没用。”双城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道:“江南,和你恋爱,我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 有出租车在身后按了一声喇叭,两人都没有反应,继续往前。空中飘的是什么?细细密密,晶莹发亮,在风里漫卷飞扬,兜了一圈又一圈,才铺洒到他们头顶和肩上。“下雪了,真的下雪了。”江南往空中接了一把,摊开手给双城看,那点晶莹瞬间融化在他掌中,只剩下一小滩洇洇的水迹。人民广场空空荡荡,只有展览馆前的巨人伸出手臂,孤零零地指向远方。沿着他指挥的方向,长街的灯火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笔直地延伸。 “叶丹跟影楼老板闹掰了,她嘛,也不是给人当情妇的料。”“猜到了。”双城想起晚饭前的电话,才觉得沈小姐的发作不单为自己。江南见她沉默,不由心下空虚,想拥她入怀,手却留在裤兜里。“我只想安排好她,她现在什么准备都没有,我也一样,两手空空,给不了她什么。刚收到消息,太平洋要开分店,这是机会,我得跟上,所以无论从哪方面看,现在都不是时候让她走。”双城听罢只有一句:“这些你都说过。”江南又道:“你是明年夏天毕业吧?那还有一年多,希望那个时候我能处理好,清清爽爽地迎接你。一年半,好吗?”“好好做你的生意吧江南,这才是你最重要的事。至于未来,就象遇见叶丹,就象遇见我,你总是会不断遇见的。也许到那个时候,我才是你需要解决的问题。”“何必这么说,你当然知道,你永远都是我想留住的那一个。”江南苦笑了一声,又道:“或者,你觉得青春可贵,而如今的我,一年半都已经不值得?” 不知因为寒冷还是酸楚,双城感到整颗心脏紧扭在一起,她强忍着集结的眼泪,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答应你又能怎样?我们不是才说好,话只讲给此刻听?将来,将来太远了,它听不到。” “如果有那一天,还能做朋友吗?至少让我还能见到你?”江南声音里有叹息,为他们仿佛已经可见的结局。天冷得厉害,他身上仍旧只有那件夹克,双城在他臂湾里,感觉到他从心房深处发出的颤栗。风声呜咽,零落的鞭炮变得很远,双城凝视着眼前这座空城,凝视着长街尽头融成一片的灯火,突然下定了决心,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好让自己清清楚楚看着江南:“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就永不相见。”顿了几秒,她接着又道:“永不相见,才对得起现在我这么爱你。” |
@ty_秦明月 2020-09-16 11:47:50 加油! ----------------------------- 谢谢! |
清早天刚亮,双城敲了两遍房门,隔壁骆阳哼哼唧唧起不来床,双城估摸是昨夜喝了酒,只好让她继续睡着,自己帮忙去店里收货。初一大早,出工的士很少,双城招了辆人力三轮车。彼时的成都三轮,样式和旧上海黄包车差不多,人造革的皮椅座,撑开一半的遮雨棚,只是车夫蹬一辆改造过的自行车代替了两条腿跑路。 雪还在下,守岁的成都人打了一夜麻将,仍在酣眠中。街道冷清,房顶和树上覆着白色的积雪,沿途皆不似平时模样。双城两颊吹得冰凉,心里却格外透亮,思想起昨夜掷在广场上的一番话,体内萌动起一种清明的志向。她伸手探出篷外,去接那羽绒似的雪花。那花太娇嫩,触手即化,化在她耳边、发际和睫毛上,冰清玉洁的一滴,顺着眼角慢淌。三轮在薄薄的白雪上轧出几道细长的车痕,迎着虚虚恍恍扑面而来的细雪,双城孤身一车,穿过了成都空荡荡白茫茫的大街小巷。 典收才一半,许辉赶到店里,谢了双城,接手过去张罗。双城只说不妨事,难得早起一次。许辉便笑:“江先生吩咐的,从新年开始,店里的事不让再劳动你,说了,你就好好歇着,多出去逛逛!”双城不知他是否得了叶丹要回来的消息,心想也罢,便丢手出来,上了三轮车,想去青羊宫抢头香凑个热闹。出得楼来,已是雪霁天晴,街头阳光洒洒,人们四涌而出,忽地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喜庆中唯有天桥上的叶丹仍旧面带愁容,融化的雪水犹如泪痕一道道挂在她脸上。 太阳一照,双城浑身暖和起来,一时慵懒,便让车夫避开大道,走染房街,经红照壁,穿宽窄巷,过槐树桥……拣老城厢巷子一条条穿行过去,自己倚在座椅上,享受那恰到好处的一点颠簸,歪着头欣赏密密匝匝的店铺民房、众生肖像。每条街,每户门口,都是一桌麻将,哗啦啦洗牌的声音连绵不绝,象背景音,穿插了远近呼应的自行车铃,鲜活起来的城市与昨夜的凄清判若两地。 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个西洋女子,踩辆半旧的自行车,打着铃铛对面驰来。浅黄的头发乱蓬蓬地在空中飘扬,身上只一件轻薄的外套,双颧却热腾腾地蒸出两团红霞。她娴熟地穿行在行人、地摊和麻将桌之间,车技竟和本地人一样灵巧。擦身之际,双城见她海水般湛蓝的眼里,充盈着快乐和自信,脸上不施粉黛却熠熠生光。与此同时,双城怜惜起了自己,这种神采飞扬的表情,已经多久不曾出现在她脸上——她几乎遗失了那种力量。 到了青羊宫,山门前香客早已水泄不通,浓重的香火从后面三清殿一直铺散到街前。车夫刚拉起闸,就听殿内传出一声雄浑低迴的钟响,音波萦绕之中,双城深深吸了口气,抬头向前道:“不进去了,我们走吧。” 第二天下午,双城被沈小姐约到美领馆旁一间酒吧。酒吧这个时候还很冷清,待双城对面坐下,沈碧茵摘掉了墨镜,右边眼角连着颧骨,拳头大的一块淤青,吓了双城一跳。“江先生打的,身上还有,肋骨这里一大片……”沈碧茵那晚的怒火已经平息,声音里只有哀伤的余烬。双城惊得无话可说,她完全无法把江南和沈碧茵脸上的伤联系在一起。 “已经不是第一次动手,他也打过叶丹,当着我的面。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少,很多事都不知道,这一年多来,他整个人都变了,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江南了。以前他也喝酒,可那是为了生意应酬,现在他常常自己一个人,也喝到酩酊大醉,有回半夜里就那么倒在街边,我叫不醒也搬不动他,出租车都不愿意载,我只能蹲在他身边等他醒来……” “因为马卡波罗号?” “不光是。还有他母亲,这把年纪送到养老院里,住了一辈子的房子也没了。还有月儿要还钱给他的事,这个你还不知道,是他从前的未婚妻。再加上叶丹和你……他的感情生活,永远都那么复杂……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我来一起承担?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女朋友,我有老公,也有女儿,跟他东奔西跑到现在,没有给足过工资,我拿什么向家人交代?我从前只是他的会计,没有参与过他的生意。现在他为了翻身,什么事情都敢做,杨先生不说了,那是杨先生亏欠他在先,可太平洋的朱总,我的同学啊,回到台湾终究也是要见面的人,他为了拿下这间店,竟然让罗军找道上的人拦路威胁,差点又出事,吓得我心惊胆颤……” “动手了?” “没有,被我拦住了,他不想想真有事的话,他倒可以亡命天涯,我怎么办?怎么回去和人交代?搞不好还得替他坐牢!”沈碧茵深吸了两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接着说到:“最后,找人守在停车场,递了个信封给朱天祥。里头就一张照片,是朱天祥的老婆和孩子。听说也是罗军悄悄去拍的。” “那朱天祥知道是他吗?” “这很难说,太平洋这么多店铺,朱天祥吃的肯定不止一家,但他心里有数,将来总归报复,到时我如何脱得了干系?杨先生、马小姐、朱经理,我在大陆能够打打交道的人,都因为他,把我当成了仇敌。我是该为他着想,可我也需要朋友!需要和人聊天喝茶看电影,需要过我自己的生活,除了谈论他的生意,他的感情,他何曾关心过我?我就这么陷在这里,整天替他扛这个顶那个,我真的很累,很寂寞,真的撑不下去了……”眼泪从沈碧茵的墨镜后不断流出,滑过她颤抖的下巴。 双城递上纸巾盒,听她继续诉说:“我跟他提辞职,我要回台湾去,我不是找不到工作。我也不指望他那些宏图大计、东山再起跟我有何关系,我现在这个年纪,需要的是安定,我要跟自己的女儿,跟自己的朋友在一起!可他根本听不进去,每次我一说这话,他就大发雷霆喝到烂醉,好叫我不忍心,他这是拿我的感情挟制我,我当然知道,我看得清……”说到痛处,沈碧茵支起双肘,撑住自己的额头,埋首沉默了十几秒钟,把恸哭的冲动压制下去后,才又开口:“除夕那晚江先生送你回来,我又向他请辞,这次我是认真考虑过的,阳光与海生意这么好,一切都上了轨道,他现在有叶丹,还有你,只要照此维持几年,翻身不是问题。可他立刻就跟我大吼大叫,说我故意,说我在他最危难的时候,拿这个逼他?还有没有一点公平,一点良心?这么多年了,到底是谁在逼谁?我不能让他再伤害我,双城,我跟你说,我一早就上医院开了验伤证明,他必须放我走,否则我就报案去。”沈碧茵抽泣了几声,接着说:“想想看,大年初一,我站在医院门口,手里拿着验伤报告,这就是我这些年辛辛苦苦得来的报酬,我连诉苦的人都没有。双城,你不知道,我女儿如今大了,连她都怨恨我,她考试、她表演、得奖、生病、开心或者不开心,我这个做母亲的,竟然通通缺席,我真是失败,失败透顶!” 双城相信沈碧茵这回是真的伤透了心,否则也不会对自己倾吐这么多难言之隐,她知道沈碧茵打心眼里并不喜欢自己,她之所以袒露伤口,掏心掏肺,除了破坏,也是因为太过孤独。双城想说自己完全了解,才动了动嘴唇,就已觉得词不达意。沈碧茵说着说着得不到回应,唠叨和眼泪也就渐渐停息。两个女人沉默相对,杯中茶已冰凉。 屋角有套无人光顾的卡拉OK机,双城看了看,起身向沈碧茵道:“沈姐,你坐着,我唱首歌给你听。”她走去按了几处按纽,少顷音乐响起。 “四方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被你关进来的落寞,你在墙角独坐,心情的起落,我无法看透。 握你的手却被你推落,惊见你眼中翻飞的寂寞,问你心想什么,微扬的嘴角,有强颜的笑。 这样的夜热闹的街,问你想到了谁紧紧锁眉,我的喜悲,随你而飞,擦了又湿的泪与谁相对?” 副歌反复多遍,双城一丝不苟唱完最后一句,才搁下话筒回到桌前。这里沈碧茵早听得五内俱痛,双眼通红:“谢谢你双城,唱得太好了,怎么会有这么窝心的歌,句句都唱到我心里,你是懂我的。可惜你太年轻,你要是长大些,我们或许真能成为朋友。不说我了,再说你得烦死了,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这样闹,真是让你看笑话。”沈碧茵缓了缓神道:“你和叶丹,都是相当出色的女孩,聪明,漂亮,重感情,对江先生也是真心。可江南那个人,多少次教训也改不了任性,一辈子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多情。说实话,看见你们俩白白付出,我为你们不值,但也无能为力。江南我了解,在他心里,两个都爱,都怕失去,但舍一保一的决定,却永远做不出来。我跟他说,你这样牵扯下去,总是在一个身边想着另一个,两边都会伤害,两边反过来都会伤到你自己,最后落得一身埋怨,手里空空是个零。可他说他认了,如果到头来孤身一人,那是他的命,而现在这样,也是你们的命。” “果然够江南,”双城淡淡一笑:“他不种瓜也不种豆,所以什么也不求。他只要万花丛中游一回,拟把疏狂图一醉。” |
@ty_秦明月 2020-09-17 11:41:56 加油! ----------------------------- 谢谢:) |
太平洋百货正门出来,左手一拐便是春熙路夜市入口。彼时夜市开张不过三年,正是人气最红火的时候。天一黑,两边摊档亮起通明的灯火,夹道向前数百米,里外几圈摊位,大多经营服装皮具和双城骆阳们最喜欢的成都小吃。白炽灯下,一排排刷了油的卤水鸡翅、麻辣鸭脖、泡椒凤爪、灯影牛肉、五香胗肝、椒盐里脊,还有碳烤的羊肉兔头,干煸的黄鳝泥鳅,香炒的洋芋田螺,油酥的苕饼糍粑,淋上辣油的豆干藕片、海条鱿鱼……更不消说沿着春熙路一溜儿林立的老店:钟水饺、龙抄手、沈米线、廖排骨、棒棒鸡、担担面、韩包子、赖汤圆……双城骆阳下班出来,买个鸡片锅魁垫垫底,再挨着摊子逛过去,这个来一两,那个来五毛,油汪汪的塑料袋儿扎紧了往包里一塞,宵夜早餐也都齐了。 再往里走,人潮汹涌,挤得看不见路。每隔几步,就有小贩踩在塑料凳上,举着电喇叭吆喝,声音太大,很难听清在说什么,不过彼此斗着嗓门吸引路人罢了。拐角摊子上,小山似的堆着包装粗糙的电影光盘和流行卡带。双城停下脚步,拿起一张光碟说:“《阳光灿烂的日子》……要不买回去一块儿看?宿舍的VCD我还没用过。”骆阳瞄了一眼道:“这片子我看过。再说,这儿的碟质量太差,根本放不了,老卡。”双城随口问:“不是鸡叫出,鬼叫回吗?还有时间上电影院啊?”骆阳稍稍一愣,也不作答,顺手拿了盒磁带,走开付钱去了。 早过了饭点,龙抄手老店仍然满座,几口汤锅热气腾腾地翻滚着,整个店堂都沉浸在雾气蒙蒙的浓香之中。双城要了一碗招牌抄手,汤浓而不腻,皮薄而透亮,肉馅松嫩而不结,撒上一把胡椒葱花,连吃带喝,顷刻间饱足妥帖,浑身暖和。因说起即将开张的分店,骆阳道:“调我去骡马市管新店,巴心不得,早上可以多睡会儿,又不用和叶丹杵一块儿,只可惜吃不着夜市了。”讲到这儿,她抽出纸巾抹了抹嘴:“那谁俩人又和好了,你知道吗?”双城点点头:“眼下人少事多,她也算个帮手。”“什么帮手,到店里来穿得象个白领,蹲都蹲不下去,还怎么收秤,怎么验货?跟老板们开会,才两次就露了马脚,几层楼的人都拿她当笑话讲。喏,学给你看……”骆阳扳直了身子,翘起二郎腿,手往太阳穴那儿轻轻一扶,嘴里解说:“这人也不近视吧,还弄了付平光戴着。”说着她掏出圆珠笔,往桌沿儿上一敲,学着叶丹的腔调,作势道:“我觉得现在这个阶段吧,太平洋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控制老鼠!” 双城一口汤差点笑喷出来:“她真在会上这么说?”“那可不是么!这就是人家琢磨了好久的提案,连朱天祥也笑场,把阳光与海的面子都丢尽了。”听骆阳这一说,双城方觉江南对叶丹之用情早已超过了用人的藉口。 当晚睡前,两人裹着棉被,再灌个汤婆子搂着,耳机一人戴一半,并头听那新淘的磁带。双城自开了恋爱的先河,从前不以为然的情歌统统象到庙里开了光,一句句直撞在心上,隔着录音机,早和那李宗盛做了知己。骆阳竟也听得十分安静,刚洗过头,她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遮去了过于硬朗的下颌,侧脸的线条愈发显得精雕细刻。骆阳的眼眶微凹,聚着幽幽的光,沉默时显出一种平素少有的惆怅。在双城看来,正是这点惆怅放大了她的美貌,象挂在博物馆墙上的油画,无言中藏匿着忧伤……曾几何时,没心没肺的骆阳也有了忧伤? “骆阳,这份工你做得开心吗?”“第一份工作嘛,要求不能太高,积累些经验也好。”“江南呢?好相处吗?”“他对我挺好,沈小姐也不错,还教我做帐。江南其实挺年轻的,内心很爱玩,也会玩,有时候闹起来,比我们都疯。”双城想起沈碧茵口中的江南,与骆阳的形容大相径庭,嘴上便说:“看来我不在成都,错过不少活动!”“你有什么可惜的,你来日方长。”双城不再接话,两人复又沉默下来,倾听那录音机里传出的歌声,此时无声胜有声。 |
在成都的最后一天,双城早起打扫了宿舍,收拾完行李方和江南告辞说这就要回重庆去。江南象是才想起这个冬天对她的亏欠,忙拦住说:“吃了晚饭再走,我送你去五桂桥。今年梅花开得迟,找地方看看去,当我送你一程。” 浣花溪畔百花潭,春节已过,公园里人不多。隔着百花潭水,有座旧了颜色的仿古画楼,题着“晚香阁”的匾额,底层屏风门都敞开着,两三桌老人就着瓜子饮茶聊天。楼前如虹临水一弯马鞍型拱桥,桥边几株杨柳,丝丝缕缕还挂着旧年柳叶,在清冷的北风中看去一树缥缈。沿河边粉墙走了几步,钻进月洞门,是一处安静的花圃,满庭红梅吐艳,开得正好。 双城先前只见过校园里花瓣单薄的腊梅,而这红梅枝干虬劲,每一棵均有碗口粗细,梢头花朵满覆,皆吐着金丝般的花蕊,着实生机蓬勃。双城低头拨弄那繁复的花瓣说:“可惜雪融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这花的美应该是白雪皑皑才能衬托出来,现在这么看,倒和桃花差不多,次了一等。”说完她忽想起自己与叶丹之比,一念闪过,面上未露痕迹。江南只道:“你就是爱挑剔,也会挑剔。万事万物端到面前来,都逃不过你一个错字。这梅花兴兴致致地开了等你来,竟然还是有错,我都替它们鸣不平。”双城知他是为自己抱屈,只淡淡一笑,也不分辩。 园中两侧抄手游廊,围拢中央三间厅堂。堂中朱漆圆柱,青砖铺地,并无任何陈设,只墙壁上一路悬挂着书法和国画卷轴,无碍乎富贵牡丹,吉祥鲤鱼之类俗套。双城看不出门道,只随江南一幅幅掠过,慢慢往里间移步。忽而一幅墨迹浓重的意形篆书挡住去路,双城见满纸鬼画桃符,一字不识,只觉无趣,江南却停下脚步,细细辨认起来。不一会儿,他理出头绪逐字念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原来是这首。”双城想说这张牙舞爪的样子与词句实不相符,因想起江南才刚嫌自己扫兴,只得换了口气说:“这象甲骨文,画图记事。” 江南点头:“比起上古人类结绳记事,到底进了一步。”双城问:“结绳记事,时间一长,疙疙瘩瘩一大堆,哪里记得清楚,半年记下来,就够织一张大网了吧?”江南一笑,想了想道:“那时候的人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只求生存,哪有我们现在这么多事,又要恋爱,又要吵架,吵了架就得怄气,怄完气还得和好……值得他们打个绳结的,大约都是天崩地裂的大变动,或者是一次令人恐惧的地震,大地开裂,瞬间吞噬了所有牲畜和族人;也或者是某个夏夜里,突然星辰坠落,漫天陨石流星划过,森林燃起熊熊大火;又或者是白昼里,一场部落间的鏖战刚刚拉开序幕,不料日食发生,整个世界堕入黑暗,杀戮全都停止下来,直到太阳复现,白日荒荒,众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这仗打不下去,只好化作一个绳结,当成对神诏的解读……” 双城听得眼中一热:“江南,有时候我都忘了为什么喜欢你。”江南稍愣,等明白过来只得苦笑:“看来我得加紧做事了,再这么落魄下去,你真的就不认识我了。”双城垂下头,轻声道:“说的不是这个。” 出了西苑,又过慧园,突然耳中喧哗,才是前方几蓬茂盛的楠竹下,成都人正摆开一桌桌麻将搓得稀里哗啦。双城一眼望去,不下二十桌人马,老的已是耄耋翁妪,小的还是垂髫未笄,各自吆三喝四,其乐融融,不禁感叹如此阵仗在重庆从未见过。江南也说:“这地方,真是一个闲字无所不在,难怪总说少不入川,不过对我很好,成都成都,成事之都,我在重庆折损的运气,来这儿倒是找回不少。” 顺着这话,江南说起近来没法陪她,概因忙着和太平洋签新约,两个月之后,他将在南京开张新店,接着,更有计划挤进生意爆棚的上海太平洋百货。“未来上海必定成为东亚商业中心,底子在那儿摆着,位置也独一无二,马可波罗号没能开到上海,搭乘太平洋这艘大船进去也不迟。一年半之后,希望能在上海做出点样子。餐厅虽然是我擅长,可我不想把生意仅仅局限于此。将来我想往酒店业方向试试,当然不会是豪华酒店,而是那种快捷酒店、商务酒店、背包客酒店,甚至情人钟点房。这些类型在国外非常普遍,但大陆还是空白。我预测中国经济会持续发展,那么市场需求势必猛增,这是大趋势,只是看到的人太少。我能看到,可惜缺乏财力,所以靠阳光与海累积资本对我非常重要,希望这次天能佑我,希望一切还来得及……只要每一步不出差错,就一定来得及……” 江南说着说着,渐渐变成了自言自语。过了一阵,注意到双城全无反应,才笑着揽住她道:“这两年听我这些发财梦听腻了吧?没办法,你男朋友归根结底只是贩夫走卒,满身铜臭是不是?”见双城不答,江南又道:“如果一切顺利,你毕了业,直接去上海帮我好吗?对了,南京和上海的店,我想用你的名字注册,现在我已经没了债务的问题,我这么做,只是让你安心。当个小老板娘,感觉怎么样?”拿不准是好是坏,双城便未置可否。听到江南的安排,双城猜想他是希望未来一处一座行宫,将自己安放到上海,才能保全叶丹在成都做个绝色惊艳的蜀夫人。她失望太多,已经习惯于怀疑江南口中的幸福。 “要真是那样,我们将来就只剩下谈生意了。”“生意做不大,才总是拴住人,等有了规模,我就能抽身。我也蛮想象小男生一样,接你下班,吃个饭,再一起看场电影,替你补上那些没人陪的时候。”双城心中一动,接口道:“是啊,有部电影,想跟你一起看来着,始终没有机会。”“什么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拿过奖。”“哦,那部我看过,女主角挺漂亮,鼻子高高眼窝深深的,象个印度人。”“漂亮吗?我倒觉得样子有点粗。”“还不错啊,不过和你不是同一类型,有点象骆阳对不对?”双城心中一颤,也不看他,只缩紧了身体道:“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
@ty_秦明月 2020-09-15 16:08:12 加油! ----------------------------- 谢谢 |
凯斯鲍尔大客车渐渐驶出成都,晚班车人不满,双城戴着耳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歌词钻进心里,反反复复,与她商量了一路。彼时成渝高速刚刚开通,路面上还有农民在懒散行走,深冬的郊野望去雾气蒙蒙,龙泉驿的桃花在阡陌间开成一片香雪海,粉色云朵不断闪现,她象乘着歌声,从梦里驶过。 成都这些日子里,身体上精神上积压的负荷,包括那双始终如芒在背的叶丹阴郁的眼睛……所有这些此刻都已卸下,双城感觉轻松了许多,而离开江南,前面又是几个月沉沉不见光的等候,这让她觉得心中空茫,无所着落。矛盾交织在脑子里,欲睡不能,欲醒也不能,昏昏沉沉朦朦胧胧之中远离了成都。 突然一个急刹车,双城猛地被弹到前面椅背上。车停了,昏暗中,乘客们发出口齿不清的咒骂和惊呼,接着听到司机开门下车的声音,再一阵,他回到车上打开了照明灯,大声宣布:“前面撞车了!好几部车怼到一起,稀巴烂,肯定死人了!救护车都来了,在等交警出现场,这下有得堵!”不一会儿,双城从看热闹回来的乘客口中得知了现场的惨烈。“好嚇人!也是个长途车,还不是成都出来的,半边都撞瘪了,就在前面一点儿,百米都不到哇!” 双城想如果早一点从五桂桥出发,她或许就会搭上那部车,或许已经受伤,或许更糟……如果是那样,江南又会怎样?会因此内疚吗?那么内疚又会持续多久?如果一切突然结束,她这短暂的一生,不过谈了场牵扯不清的恋爱,别的一无所获,又怎会甘心?如果是那样,叶丹会庆幸吗?还有骆阳呢?她想起灯光下骆阳美丽的脸庞……“你现在这样崇拜他,多半还是接触的人太少……没谁能真正吸引我,我可不象你这么容易心动……有风就能放,江边风大!”画面飞闪而过,双城胃里猛地翻涌了一下,她急忙捂住嘴,用围巾把头裹上,起身下了车。 堵塞的车队绵延到看不见的地方,对面车道空空,没有一辆驶过。客车都开了门,好让憋不住的乘客去路边解决问题,也让僵了腿的人下车走走。这象是靠近内江的一段郊野公路,四周一片漆黑,不见灯火。头顶晴朗的夜空中,星河璀璨,闪闪如流。这一次,双城仰望星空,难得没有去怀念三峡的夜泊,而是想起天上每颗星照映世上一个人的说法,不知哪颗渺小而不被注意的,才是属于自己那一颗。 随着稀稀拉拉散步的人群,双城默默往前走,步伐越来越快,几乎要在队伍中奔跑起来,冷风刮在脸上,针刺般生痛,但这从头到脚的清醒给了她新生的力气,好象又一次失而复得找着了她的北极星,那颗倔强不熄,百年孤独的小星星。 |
@ty_秦明月 2020-09-18 23:54:53 加油! ----------------------------- 谢谢秦时月 |
@nhmi3477 2020-09-18 19:03:29 养着慢慢看 ----------------------------- 欢迎:) |
十六. 新娘子 校园之下盘桓着一个错综复杂的防空洞。最早的挖掘得追溯到抗战时期,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师生造穴避祸,规模其实有限。真正扩建成现在这样庞大的体系,是在“深挖洞,广积粮”大搞人民防空的六七十年代。轰轰烈烈的运动过去以后,工程渐渐无人问津,成了脚底下一片被遗忘的废墟。儿童时代的双城曾经牵着小伙伴的手,不顾大人警告,探寻过这阴森隐秘的所在。随着脚步迈进,洞内光线越来越暗,温度越来越低,四壁岩石越来越嶙峋,恐怖的传说从看不见的深处无声袭来……胆小的孩子忍不住一声尖叫,调头就跑,大家一溃千里,都踉踉跄跄扑出洞来,生怕落在后头,会被洞里的妖怪一口叼走。 长大以后,双城也进去过两回。初中时与同学探险,打着手电走到了洞穴尽头,岩顶变得低矮,四面愈发狭窄,一道上锁的铁门封住了去路。电筒的光柱在十来米的前方被黑暗吞没,有男生逞能说可以从铁门和洞顶的缝隙爬进去,女生拦着不让,说洞里迂回曲折,万一迷路,困死在里头都有可能。大家便不作声,只贴着铁门向内张望,任那地底深处传来的寒气和着一股潮湿、霉变的味道一阵阵拂在面上。与世隔绝的气息象凝固的深渊,唬住了众人,早恋的男孩女孩在铁门后悄悄牵手,双城瞟了一眼,只能回头抓紧了静融。 近些年来,世道变得活络,大的防空洞口粉刷了墙壁摆上桌椅,利用那点凉意开起了避暑茶座。三伏天进来打牌下棋复习功课的都有。而眼前这处洞口位置偏僻,正对着半壁草木苍翠,一幅浩荡江水,加之洞里冷气驱走了蚊虫,洞外那排条石栏杆,便成了双城静融私语的雅座。寒来暑往,黑黝黝的洞口象只忠实的耳朵,不知听了她俩多少豆蔻情怀的悄悄话去。 “结婚?怎么可能?这才几天呀?”此时双城正抱膝而坐,面对着静融清秀的侧脸,半张着嘴,满脸的惊愕。“小邓的主意。他要参加全日制的考证复习,只能辞职了。下船之前跟我提的,他说只有领了证,才能安安心心地上岸。”静融说着挪了挪身体,将耳边碎发往后一别,含糊道:“其实扯不扯证都一样,我们已经定了。” “你怎么……怎么这样 !”双城一惊,恼得一拳砸在静融背上。静融哎呦一声躲闪着说到:“你不迟早也一样?”双城不理,恨恨又说:“他倒算得精,霸占了你的人,还要你反过来养他?”静融噘噘嘴,好声道:“两个人中间,总得保一个出头吧?我是不行的,一见书就犯困,他虽说有点积蓄,也不敢手松,每天学到三更半夜那么辛苦,我可不想他在伙食上省钱。我跑船,毕竟收入多一点。”双城想起那张黢黑憨厚的笑脸,只怏怏不乐道:“最后财色兼收的,竟然是他?” 静融笑着推她一把,跟着认真道:“两个人走到一起,总归是目标一致。我这两年工资还算可以,但以后呢?年纪大了怎么办?新来的同事,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会来事儿,你是没看到,争风吃醋你死我活那叫个狠……我是斗不过她们的,将来被排挤,分分钟的事。只能盼他进了银行,再托他哥替我物色一份象样的工作,运气好,还能混进学校。你想想,不是自己人,人家怎么肯动用关系?” 这洞口斜对着悬崖下药厂家属楼的房顶,顶层当中的一扇窗户,正是静融家。没有电话的年代,双城要找她,便来这里喊她名字。隔着十几米,唤得三四声,静融便会打起窗帘来答应,可要走过来,却得绕道十八梯,坡坎爬到气喘吁吁。双城总说要是有座天桥就好了,直接从楼顶过来多省事。可她们都明白,不修天桥是因为大学和工厂需要隔离。如今听静融说来,竟是用自己搭了那座桥,双城一时不知该心疼,还是该佩服她的勇气。 “我挺喜欢他的。”末了静融露出一个和解的微笑,“有了这层关系后,感觉更不一样。特别亲,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你将来一定会懂。那种亲,就象把两颗心拧在了一起,只要他争气,我做什么都愿意。”双城听了凑过来,下巴蹭着静融问到:“意思就是,比跟我亲?”静融笑:“那是,你能跟我过一辈子不?”双城扬起头说能。静融又问:“能跟我生孩子不?”双城大叫:“你看你!有了男人脸皮就变这么厚!”两人嬉闹起来,欢笑传进防空洞里,声声回荡。 |
@古一成 2020-09-19 20:08:55 赞一个 ----------------------------- 谢谢! |
静融出嫁没有婚礼,没有酒席,她家亲戚都在县城,身边唯一个双城还不大看得起她挑的男人,繁文缛节一概全免,只拣个轮休的日子,带上户口本同小邓去了趟民政局。小邓也同意,一方面他拿不出钱,另一方面静融无意宣张,他心里有数,只暗自发愿,待日后扬眉吐气,方叫他女人面上有光。天地可以不拜,洞房还是要圆。小邓嫂子出面,在沙坪坝正街一条偏巷里为小两口租下两间房,凑了几样旧家具,就算新媳妇进门,开张过起了日子。 双城去瞧静融,见是五十年代的筒子楼,临街一层还背光,窗户贴着一根柱,大白天也得开灯。屋里隐隐约约能闻到外头阴沟的味道,地面潮湿黏着鞋底,走起来踢踢踏踏很不干脆。门外脚步声近得象在耳根底下,静融关好门说晚上十点过后就不吵了,不耽误睡觉。新房外间极小,只能算个过道,灶台、饭桌、浴室全挤在一起,上大号得去公厕……只有里间床头上,端端正正贴着一幅囍字,簇新的红色,一笔一划都闪着金光,照亮了整块地方。 双城知道静融在意自己的反应,便活泼笑着,飞身往席梦思上一滚,弹了几下,又手指着吊灯上一串风铃叫道:“怎么把我送的东西挂这里?才不要天天看你俩在下头干那些勾当!”静融笑:“这儿成天开不了窗,没处挂,委屈了它。”那风铃虽不值钱,却也别致,陶瓷上描画着时令花草,意思是欣欣向荣四季逢春,竟是这陋室中唯一的奢侈。“以前你住在校医室,还插瓶花儿呢,现在新婚燕尔,倒不考究了?”“我跑一趟船就一个多礼拜,回来这事儿那事儿还没忙完,就又该走了,我不在,他整天就是学习,布置起来给谁看?再说,这里就是个过渡!”最后两个字静融说得格外用力,显然是在激励自己。 静融打着炉子,热了火锅给双城吃。冰箱里端出一碗嫩鸭血烫进去,拿漏勺轻轻舀了,一块块直往双城碗里送:“知道你来,才去外头买的,快吃,再烫就老了。”双城烫得嘴哆嗦,含混不清说你也吃。静融又讲:“汤里我搁了点海米,吃出来了吗?特别鲜!小邓教的。还有这个酥肉,没尝过吧,烫起来也特香,快试试!”双城见她嫁鸡随鸡,竟连口味都被男人带了过去。留了多年的独辫,也打散成披肩,多半还是因为小邓喜欢……小邓热衷的,总是涂抹改造从前的静融。双城再多不服,也拗不过静融心甘情愿。 收拾好碗筷,双城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扁扁的锦盒,交到静融手上:“送你一份嫁妆。”解开小巧的搭扣,里面浅蓝色的薄纸包着四方一叠。再打开,才是一条象牙白的丝巾,角上工笔细腻地绘着一枝玉兰,花叶娉婷,妩媚芬芳,一看便是样名贵的礼物。静融哎呀一声,抚摸那柔滑的丝绸,满眼都是欢喜与珍惜。 “广州白天鹅宾馆买的,存着一次也没用过,送给你,你比我更适合这花样。”双城逛遍整个山城,也找不出一样雅致之物配得上新嫁的静融,又恐那风铃不够珍重,只能割爱,牺牲了江南的心意。 两人紧挨在一起,低头细赏那朵秀丽的仙葩,微微笑着都不说话。高中她俩分在不同班级,隔着一条走廊,双城也隔三岔五给静融写信,少年愁、金兰契,几年下来不知涂抹了多少傻话。静融含蓄,读完只是笑而不语……唯有一次双城生病,十天没去学校,静融用了整整一个晚自习,给她写了封长长的回信,字里行间情真意切,把几年的债都一偿而清。那信滚烫得连她自己读了都掉眼泪,叠做一只纸鹤,还在背后画了个张开双臂的小人儿……担心双城认不出是自己,又给小人儿添了根长辫子。双城把纸鹤藏在相册里俩人合影的背后,象一份秘密的证书——有了这证书,她们之间那些小小的竞争和算计,便都不再作数。 傍晚的阳光从厨房窗户外斜射进来,在屋子中央形成椭圆的一块,门外脚步震起的灰尘绕着那金色光柱正盘旋起舞。双城依偎着静融,声音越来越低,只顾将那些初嫁未嫁的私房话一路絮叨下去……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双城方知那天下午的倾谈竟是她和静融最后一次青梅竹马的交心。生活在前方弯曲分歧,她们浑然不觉,仍沉浸于孩童时代的相伴相依。 |
骆阳回重庆的事,双城隔了好一阵才听说。找她出来一问究竟,骆阳依然是满不在乎的口气:“不是辞职,也没说解雇,就是让我回来自己考虑。”事情的起因骆阳不肯详说,听上去是为与叶丹矛盾加深之故。江南让双方停职反省,骆阳一气之下便离了成都。叶丹复职后,店里并没有再给骆阳台阶下,取而代之的新人接管了骡马市分店。新来的店长名叫杜鹃。骆阳看懂了丢车保帅,至于保的那个帅,是否只是叶丹,她隐约有悟,却捂在心底不能言说。 “最近运气不错,找了份新工作,药业公司销售代表,主要跑医院口,渠道都是现成的。”“送红包?”“市场竞争嘛,又不是假药,没坑人就行。”“现在好象都这样,行得通吗?”“所以得建立交情,有事没事上门聊几句,否则日子久了,不要说医生不认识你,连保安那关都过不去。我这人不适合坐班,受不了约束,这单打独斗的工作挺适合我。只要把药卖出去,款收进来,什么姨太太姑奶奶的脸色都不用看——自在!” 双城想骆阳样貌纵然生得比人好些,但得到这样的机会也大不寻常,便问:“这么好的差事咋就落到了你头上?”骆阳一时得意,憋不住小声相告:“还记得那次替健力宝做礼仪吗?晚上应酬,在座就有这家医药公司的老总。一早跟他联系过,不巧当时出国了,回话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成都。这次硬着头皮再联系,好在还记得我。” “这行攒钱快,时间也自由,我想把从前的计划捡起来,考个托福,有机会,还是想出国。”骆阳说着,眼里有光。那个年代,太平洋彼岸常常是少女们希望的归宿,也是失望的转机,无论那失望来自职场,还是情场。“现在外头有不少顾问公司,留学代办一条龙,只要有钱,总有办法出去……服务员,买单!”骆阳说着,坚定一挥手里鼓鼓的钱包:“这顿我来,别跟我抢!” |
六月既去,双城迎来了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校园人群散去,只余寂静。每日风吹蝉鸣,万草千花,仿佛双城一人之天下。或逢淅淅沥沥的雨天,受了家里差遣,去理学院旁文字斋取一封书信,又或穿过东方红广场,经寅初亭去图书馆借两本小说。她一个人走在林荫下,空气里满是泥土湿润的微腥,听雨滴敲打在伞上,任路面积水淌过脚背钻过趾丫。没有人经过,没有人会看到她,双城一脚踢在溪流上,水花飞溅到裙角、小腿和发梢,化作点点滴滴的自由……那雨一直下,一直下,抛珠撒玉从童年一直落到眼前,忽觉年华施然,随水而去,随风而去,随小鸟翅膀上颤动的羽毛闪闪而去……“差不多要走了。”方向未定,去意已决,双城环顾她生活了二十余年的校园,满目碧树无情,全不理她欲别的愁绪。 |
@ty_秦明月 2020-09-20 21:08:18 加油! ----------------------------- 多谢! |
没过多久,江南一个电话召她去了上海。为了配合这次旅行,双城寻了间发廊,让理发师将她及腰的直发烫一烫。理发师说烫发剂伤头发,这么好的发质未免可惜。双城一笑,说自己头发长得快,不久就能长回来。对方到底没舍得大动干戈,只将耳朵以下的头发裹出些漫卷流云的疏松大卷。这让双城脱去一层稚气,更添几分妩媚,江南见了直赞:“每见你一次,就长大一点;每长大一点,就更漂亮几分。我真是赚了!” 那一年的上海,东方明珠刚刚落成,浦东开发方兴未艾。城市将醒未醒,却已显现出勃发的势头来。江南领着双城逛了陆家嘴金融区、徐家汇太平洋、淮海路伊势丹,以及开幕不到一年的浦东八佰伴……摩登都会的气势逼人而来,双城挺胸提气,绷紧了腰肢,高跟鞋踩得腰酸腿疼也不肯有丝毫懈怠,就这样巡回在各个琳琅夺目的场合以及服务员猜度打量的目光中。她知道江南也在观察她,观察她和这座宫殿是否匹配、浑融。 江南的确在看她,更多时候,象在欣赏一幅私藏的图画。他发现双城天生有一种本领,能随衣裳妆扮的不同,将神色姿态也变了不同,这改变不着痕迹,悄悄把一身骨肉气息调酒似的重兑过一遍,让人以为这就是本尊无疑,等隔日换了造型,眉眼身段都跟着转换,那新的样子亦能十分妥帖,人与衣裳融合自如,不带一丁半点的别扭。他更惊讶一个平日足不出校门的女学生,居然能在这样的场合表现得如此端庄、淡定,就好象她刚刚才走下伦敦巴黎飞来的航班,对所有奢华的物品都一视同仁,波澜不惊。但她的平静又是谦和得体,恰到好处的,并不会使人羞恼,反让人对她更增了爱慕之心。江南当然知道这都是双城的伎俩,可这样的年纪,能够无师自通,将这套女人的把戏玩得如此不露痕迹,即便阅人无数,他也不得不佩服这其中的天赋。而这样的天赋,就从来没在叶丹身上闪现过,仅管他给了她多得多的机会去学习领悟。 逛完一天,江南只在巴黎春天为她买了只小小的香奈儿粉饼,等于走马观花,带回一样纪念品。因说起隔天要见见他在上海新交的朋友,有一件“宝姿”连身裙便让双城留了意。柔和的粉色带一点珠灰,那种小说里描写的玫瑰灰,领口和袖口点缀着小圈刺绣,细细地缝上了珍珠花蕾,线条娉婷而简洁,再无别的累赘。穿上一照镜,连双城自己都挪不开眼睛。她在试衣间里悄悄翻了价钱牌,两千八百块,是太昂贵,但她还是以为江南会买下这件礼物,好让自己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他朋友面前。等她走出试衣间,他却去了别处。双城面上一热,怨恨自己怎可有这样的期许,同时也抑制不住失落:都说台湾人吝啬,她一直以为那是别人没遇到江南。 两人下榻在茂名南路的花园酒店。双城见门口镶嵌的五颗小星,一闪念想起了松林坡招待所的房间。走廊上遇到一位两鬓斑白的酒店管理员,突然朝他们来了个九十度毕恭毕敬的大鞠躬,怕双城讶异,江南轻声解释说,日本人的酒店多用经验丰富的年长侍者,算是一种东瀛特色。“他鞠他的,你只管受。” 双城抬眼看那漆得黑亮,凸显沉重的格子大窗,被手掌摩擦得精光铮亮的弧旋楼梯和罗马柱外暮色笼罩的中庭花园,感觉此地之雍容与白天鹅又不相同,有一种蓄而不发的力量,很是让她着迷。江南又恰到好处地为这富丽堂皇配上了画外音,告诉她酒店建筑原是租界的法国俱乐部,当年那些飘洋过海的探险者聚集在这里,交际恋爱,饮酒作乐,寻找浪漫也排遣乡愁。他们在花园里打网球,在梧桐下玩着南法乡村的游戏滚球,走廊里尽是长裙曳地的女子和出生于异国的儿童。 双城来之前说要订两个房间,为此她只解释了一句:“不是要等一年半吗?”江南依了她,否则叶丹在,她如何下得了台?房间并不大,仿古家具、花纹壁纸和斜角的天花板让她有种置身往事的感觉。她盼着一墙之隔的江南会象范柳原那样打通电话过来,邀她同赏窗外的月亮。可惜没有,江南回房后便再无动静。她既摆了架子,就得吃点苦头。 白天高跟鞋巡演累过了头,夜深人静双城却睡意全无,想起行李中有一幅带给江南的礼物,便小心取了出来。十寸见方的水彩画上是一处花木扶疏的村屋,夏日午后的小院,阳光洒满,花草欣荣。晾晒的织物被风撩起,露出百叶窗后人影朦胧。建筑系学生的习作,也许来自名画临摹,在双城小屋里挂过一个时期,她想放到江南在上海的办公室去,兴许看得久了,有一天那里会变成两个人共同的目的地。 放下画框她走到窗口,掀开层层帘幕,见月光皎洁,照得花园里一个白色凉亭格外醒目。凉亭内一点火星摇晃闪烁,是另一个夜不能寐的人独自在抽烟出神。可惜不是江南,江南不抽烟。多希望是他,拿那一点火光,来晃她的窗,唤她出来一诉衷肠。他们没有那样的阶段。怎么就跨过了?那些空白从一开始就被华丽的焰火层层遮盖着,两年了,焰火缤纷散落,她才看见了缺口。 |
@ty_秦明月 2020-09-22 11:42:25 加油! ----------------------------- 谢谢 :) |
江南新交的朋友是一对台湾先生和上海太太的组合。邱太太剪了一个香奈儿女士的波波头,短短的“一道弯”遮住右眼,说话时总得偏着头,翘着尖尖的下巴,有点挑战的味道。邱太太抽得一手好烟,一有机会便当众点上一支,让那香烟在纤细的手指间雀跃翻腾,象支小小的指挥棒,左右着一桌人的目光。双城被那白色烟卷晃得眼花,联想邱太太如何在家苦练,又记起《海上花列传》写倌人们点纸吹、烧鸦片手势如何好看,不禁心笑原来花底沧桑,长三书寓的技艺于此地竟未失传。 邱太太听说来的是位重庆姑娘,先卸了一半武装,再听说还是女朋友,尚未修成正果,便存了几分区别之心,犹如书寓先生见了小幺二来,就要起身离席,以免身价混淆。待见了真人,却是位女学生,白色波西米亚棉裙装饰着刺绣和镂花,腰间松松系着驼色流苏,小灯笼袖和荷叶领衬托出纤细的手腕和脖颈,一头云卷云舒的长发在太阳下镀上金色,使她整个人置身于淡淡的光晕中……邱太太这一比,凭空老了十岁,不得不换了过来人的腔调,一口一个“他们这些台湾男人”,不屑中亮出一种资格。 邱先生在上海开的是室内设计公司,邱太太当初便是他麾下员工。好上以后,邱先生主张工作和爱情分开,在员工面前避嫌,精明的邱太太可没忘记他们恋情的由来,于是坚持要维护她职业妇女的尊严,生下儿子以前,绝不肯退出阵地一步。谁知老天作弄,越是盼望就越没结果,邱太太的担心从邱先生身上转移到自己的肚皮,烟也抽得愈发厉害,从撩人的道具变成了慰藉的良药。 邱先生念美术出身,自诩比一般台商风雅,难得遇到江南如许人物,自然喜欢。邱太太对江南的热情丝毫不逊于她先生,好几回张罗着要给江南介绍女朋友,聚会时总捎带一位新面孔的小姐妹,分数说得过去,又不会盖过自己的风头,对男人们来说,到底也算一点花头。此等剧情世界通用,江南在台湾已经历过太多,老被那些小姐妹烦扰,他只能乘此机会搬出双城来,挡一挡邱太太的红粉兵团。 这日夫妇二人邀请江南和双城参观他们在古北小区两百平米的家宅。到底是家装行业出身,一进门,玄关就做成苏州园林月洞门的样式,底下搁两把乌油油的紫檀木太师椅,气势不凡却只当换鞋的坐处。邱太太指着笑说:“去乌镇吃个农家饭,一眼就看上了,强扭着人买,人家要两百,他怕变卦硬给三百,你们说哪有自己跟自己抬价的道理,赣度!”客厅里摆着一架古董描金屏风,绘的是红楼十二钗“蘅芜苑夜拟菊花题,秋爽斋偶结海棠社”,笔触细腻,颇有看头。双城驻足欣赏时,却被邱太太掩着笑,拉过一旁,绕到大屏风背后,用手一指,悄声说:“儿童不宜的都藏在这里。”双城定睛一看,背面绘的全是风月春宫,男欢女爱刻画得细节入微:有“潘金莲醉闹葡萄架”的名段,也有“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典故。双城看了一会儿,不知如何评说,刚一抬头,见邱太太正拿眼角瞟自己,观察她脸上的表情转合……双城看的旧书多,眼下情形正应了三巧儿被薛婆子引诱的段落,一念至此,她不禁面孔发热,急忙掉头。 这一转头,刚好又瞅见屏风后半掩的卧室,帘幕低垂,被褥凌乱,丝袜睡衣拖泥带水扔了一屋,仿佛暗示着主人昼夜的欢娱。双城正想邱太太为了早育男丁,果然日夜勤劳不遗余力,却被邱太太侧身挡住,娇嗔道:“给日本飞机炸过一样。我们家,屏风以外,是给人看的,屏风以内……”她拖长了尾音,朝共享过谜底的双城一眨眼睛:“屏风以内嘛,就是动物世界!” |
晚间邱先生做东,说好尝尝红房子的沪式西餐,开车过去陕西南路才发现老店拆迁,只得转去新锦江四十一楼的旋转餐厅瞧夜景。彼时陆家嘴群楼景观尚未成型,夜景并不比依山借势的重庆好看,倒是周围一圈玻璃幕墙,地毯又是蓝黄两色的星空图案,在距离地面一百五十米的高处,制造出星空约会的意境,让双城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悬在空中的夕阳阁。 餐厅中西兼营,还有日料和印度菜可选。江南给自己叫了份拼盘刺身,知道双城不惯生冷,便帮她要了金香炸猪排,奶油蘑菇汤和一份海鲜意面,邱太太见状道:“江先生平时聪明体贴一个人,最会照顾女孩子的,怎么对自己女朋友,反倒粗心起来?人家重庆小姑娘爱吃的是担担面,你点这个意大利面,不是存心为难她吗?”双城被她一戳,正要开口,却被江南拦截:“我们这位大小姐将来是要出国留学的,早点适应胃口也好,再说这几样是我母亲当年上红房子的必点,那时候洋厨子按中国人的口味做了改良,味道比国外还要好。很多老上海后来去了香港台北旧金山,一辈子都抱怨吃不到红房子的西餐。”邱太太接口道:“本来还有间德大,慢慢也不行了,龙虾切也切不动,牛排总是熟过头,你跟他讲medium rare,永远听不懂的,次次给你搞成medium well,扫兴!服务更不要讲了,盘子直接从头顶上递过来,吓死人,跟公社食堂一样!”邱先生听了便笑:“你什么时候吃过公社食堂?”邱太太从头发帘儿后白他一眼:“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呀!”邱先生便拿出长辈的慈祥往她头上一拍:“你呀,就是这几年被我惯坏了,刚进公司那会儿,带出去吃个肯德基不也欢天喜地?”邱太太一下被老公揭了底,索性撒起娇来:“哎呀要死了,好不容易来个妹妹,今天不用当小字辈,邱老板你又拆我台,讨厌伐啦?” 江南熟练地调和起酱汁和芥末,将面前的三文鱼北极贝吃掉大半,几只生蚝却一动未动。邱先生看他一眼,再瞧了瞧旁边的双城,用台语说了句什么,江南也用台语回了一句,两人大声笑了一回,也不向女宾解释,便拿餐布抹了嘴,聊起快捷酒店的事来。邱先生说华山路那儿真是块好地方,毗邻徐家汇,又通了地铁。衡山路这两年冒出不少时髦会所,带动整个街区都一下拔高了档次。“不过价钱也不便宜吧?”“还好,跟交大签了份合同,他们学校在华山路口有几栋楼,这两年也没怎么用……”江南说着转头朝双城一笑:“说起来还得感谢你们校长举荐,要不然交大这个门槛,我单枪匹马未必跨得进去啊!”双城忽想起有关胡校长千金的一段公案,但外人面前,自不便提。 这边双城正留神听江南说事,不妨邱太太插嘴道:“最烦就是听他们男人聊生意,白天聊晚上聊,饭桌上还要聊,真有那么多生意可聊,还是嫌我们乏味,不要跟我们说话呀?”大家只好停下来听她讲,邱太太便聊起了瑜伽课、下午茶,还有法国点心师傅教的烘焙蛋糕——“什么要拴住男人的心,得先拴住他的胃,这些鬼话,我是不要听的,才懒得栓他呢,累都累死了!不过现在自觉自愿喜欢起来,放着音乐,烤只蛋糕,心情不要太靓哦!我们禅修老师说得好,人要学会沉淀、静心、放空……放空懂伐啦?很养颜的。不是做给他们吃,也不是养给他们看,就是自己对自己好一点……”见她没完没了,邱先生只得打断道:“好啦好啦,你这么闹腾的人,一天都闲不住,还修什么禅?”邱太太一嘟嘴:“小看人,大师说我有慧根,说不定哪天就修成正果得道成佛。”双城笑说还有比佛更闷的么?邱先生一挤眼:“你不知道,她天天修的是欢喜佛!” |
隔天江南带双城去华山路看地方,租约已签,近期便可动工。承接装修的自然是邱先生的公司,江南问双城要不要看看设计图,双城只说:“一个男人的太太能体现他终极的品味,我看邱太太就能猜出风格来。”搬迁后楼内一片狼藉,大门紧闭,江南也不得进去,便只绕楼一圈,看了看周围环境,再沿天平路往南,在衡山路上找了间咖啡馆。这儿原是法租界的犹太人所建,赭红色的砖墙,巨大的壁炉,油亮的地板……旧归旧,却透着考究。庭院飘来丁香的味道,树墙隔离了马路的喧嚣,邻座一桌外国人,叽里咕噜说的也不象英文。更多则是三三两两的邱太太们,同样打扮入时,同样神情慵懒,同样优雅娴熟地夹着一支香烟。 象是受到周围的晕染,江南又恢复了他在扬子江大堂里的醺醺然。喝了一口冰咖啡,他赞许地点点头,轻声问双城道:“怎么样,喜欢上海吗?毕了业来帮我,这儿还配得上你吧?”双城自然羡慕上海的繁华精致,但一想到落定于此,心里又觉不安。具体欠缺什么,她也不大清楚,原本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小块,自从见了邱太太以后,那一小块变得刺目起来,象一块斑秃,老在眼前晃。“那出国的事呢?”她忍不住开口。 实属意料之中,江南微微一笑:“先做几年事,各方面接触一下再出国。这样,你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适合什么,需要学些什么,也更清楚自己想过怎样的生活。”双城想起他们关于教育家的戏谑,心头微黯,嘴上只说:“别又多一对邱生邱太才好。” “哦,他们有什么不好?”江南敏感道。“没什么不好,挺好,男才女貌。上海也很好,可即便我喜欢,也未必能得到……”双城话音未落,就被打断:“只要你喜欢,当然能得到。她有的你会有,她没有的你也会有。”江南抬起双城的下巴,柔声道:“过段时间,我也去古北买套房,写你名字好不好?等你一毕业,就可以住进自己的家。” 双城琢磨他的话,心里无端有些紧张,嗫嚅道:“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吧,两个人空荡荡的。”江南用手指滑弄着她的脸庞笑道:“一开始是两个人,往后可未必哦!”双城一惊,整个人往里缩了缩,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迅速从心脏溢出,几乎让她抬手将江南挡开。江南有所察觉,仔细盯着她的脸,眯缝了眼说:“这次见你,好像有些不同。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公,你已经一眼看完了我的剧本,就这样了,不会再有多大改动。可你天天在变,在长大,让我惊喜,也让我担忧。”双城垂下眼帘捋一捋长发说:“能有什么不同?不就是发型变了么?” |
@ty_秦明月 2020-09-23 15:11:25 加油! ----------------------------- 谢谢加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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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桓几日后,江南又带双城去了南京。当时铁路尚未提速,沪宁两地距离五个小时交通。进了软座,江南将两瓶饮料放到桌上,又拿出一本印刷精美的新书递给双城:“上次回台北,去了诚品书店,一坐就大半天,临走为你挑了这个,近来非常火的一本书,不晓得你现在读,会不会太早。”双城见墨绿封面上独一支苍白的马蹄莲,幽暗的底色中书名写着:《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后来她才发现书本末页藏着一行清秀的字迹:“最喜欢的书给最喜欢的人。”她一直在想,他没有用“爱”这个字。他当然是爱这本书的,配不上这个字的,是她人。 许多年以后,双城还清楚地记得上海开往南京列车上的这一幕:在车厢恰到好处的摇晃中,江南坐在她对面,目不转睛读着一本叫《成功属于偏执狂》的著作。他用食指搭在嘴唇上方,感受胡髭轻微的摩擦,眉头紧蹙,更显得轮廓深刻,长睫毛的阴影间,窄而高耸的鼻梁象一座冷峻的山峰……与此同时,他的裤腿却在桌板底下和着火车的节奏,无意识地轻轻摩擦她裙摆下裸露的肌肤。江南的田野在窗外飞驰而过,绿意盎然却略显单调,餐车传来饭菜的味道,广播播放着沪剧《罗汉钱》的音乐,还好声量不大,随着文字展开一切都逐渐隐去。 双城钟爱读书,心潮跌宕自是常有,但从来没有一次,从来没有任何一本书中的任何一个段落象此刻这样突袭了她。一声洪钟在头顶撞响,简直就是炸开,轰的一声弹片四射,瓦砾纷纷从天空撒落下来:“我们都绝难以接受这种观点:我们生活中的爱情是一种轻飘失重的东西,假定我们的爱情只能如此,那么没有它的话,我们的生活也将不复如此。”连上标点符号一共六十四个字,双城记得非常清楚,她反反复复读了许多次,直到把这两行字深深刻进她二十二岁的身体。在以后很多个象贝多芬一样阴郁的日子里,她无数次默写这六十四个字,或者用键盘敲打出来,狠劲有力,象要砸破自己的手指。在那响亮的敲击中,她聆听内心对这一咒语的大声宣读,急急如律令,一针针扎在胸口,流血,刺痛,然后起死回生。每一次都象第一次在开往南京的火车上那样,使她滚滚泪流。 车停苏州,江南从阅读中抬起头,这才见双城书本遮住半张脸,眼泪涔涔而落。她无声无息,不停擦去下巴上的泪珠,柔美悲戚,全无半点做作。江南心叹双城果然颖悟,不由将她一只手握在掌中轻揉。如果铁路可以无限延伸,他希望这班车永远没有终点,至少,再多给他几个相安无事的春天。双城于专注中惊醒,朝他抱赧一笑,挂着两行泪,只说“好书!”在内心那些不可言说的境地,也只有江南,是她唯一的知己。 黑色蝴蝶盘旋在主人翁戛然而止的生命上空。双城合上书页,感觉列车正缓慢下来,徐徐驶入下关西站。她泪痕始干,从魂梦中苏醒过来,疲惫地望着江南,寻思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你不该送我这本书。”江南笑得很无奈:“送不送都一样,它属于你,你终究会读。”双城将书本扣在胸前,交叉双臂紧紧搂住,凝视江南再无一语。急不可待的旅客们未等车停稳,就吵吵嚷嚷地取下行李,拥挤着越过他们,朝车门涌去。 只有两个人原处不动,象舍不得散场的观众。双城忽然发现心有灵犀的感觉,竟是隐隐一痛。 |
阳光与海处处红火,单开在新街口这家生意平淡,据说是风水欠佳,财源受阻。好在上海徐汇店盈利丰厚,总体算来仍相当可观。既然不忙,江南便得空引双城四处观光,去完中山陵,再游玄武湖。这日天阴,褪了几分暑气,泛舟桑泊,水色天光,烟波浩渺,二人一路谈笑,不觉抛却了身外之扰。尤其江南兴致甚高,也是天道酬勤柳暗花明,不过一年多,双城亲见他从一败涂地,发着高烧躺在招待所,却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奋力游出漩涡,直到元气恢复又变回了当初那位江先生。双城想起沈小姐说的话——“没有什么能真正困住他”,心忖这个男人身上蕴藏的坚韧早已超过了他浮在表面的潇洒迷人。 弃舟登岸,便上了不远的古城墙。玄武门到台城这一段,洪武年间始建至今六百余年,经历战乱无数,已青藤铺地满目疮痍。“砖上有字!”双城俯身指着脚底一块残破的青砖,上头模糊不全地刻着大清朝某某年间某某州县又某某瓦窑某人制造的繁写字样,“是古董!”话音刚落,她发现自己正踏着另一块同样的旧砖,忙抬起脚来,往后跳了一步。江南说当时留下凭据,是为了监督质量,层层追责,又说再怎么固若金汤,也逃不过一次又一次城破人亡。于是抚着墙头苍苔,讲起了曾国荃如何攻破太平天国,唐生智怎样失守松井石根……双城安安静静听着,眼含湿润,神游春秋,遂把那一腔儿女情愁都化在了六朝故都大江大河的沧桑之中。 一阵香火味远远飘来,双城移步墙头,去赏那依山叠嶂的古刹。鸡鸣寺亭台秀美,屋宇玲珑,象蓬莱仙阁凌驾于南京绵延无尽的灰色城郭。微云浮动,天色欲雨,江南将双城拥入怀中,贴着她耳朵吟了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双城触痒,偏了头笑说:“我倒在想另一首: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应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江南怀抱佳人,正值心动,忽听她提起侯方域和李香君,又记得昆曲唱词中有句 “牵衣握手神前告,怎知道姻缘簿久已勾销”,一时心情浮沉,言语难表。 下午又乘缆车上紫金山,俯瞰明孝陵巍巍朱墙,天文台银色穹顶,紫霞湖一池碧波,灵谷寺万顷松涛……高处岚重,双城缆车上吹了风,不禁打了一串喷嚏,江南便说晚上吃炭烤鹿肉驱驱寒气。双城笑说哪有七月里驱寒的道理,三伏天进补,小心鼻血止不住。江南黠道:“去火方法多的是,得看你肯不肯听我传授。”鹿肉经火慢烤,肥美鲜香,双城不由多吃了几口。她本就体弱,又着了风寒,这一夹击夜里便胃痛起来,只觉磐石压胸,五脏六腑全都紧在一处,江南陪她折腾到半夜方才好些。日后她颠沛劳苦,积成了炎症,回想起来,竟是这一口鹿肉埋下的病根。 |
@ty_秦明月 2020-09-24 14:00:27 加油! ----------------------------- 谢谢 :) |
第二天江南取消了夫子庙的行程,午餐后喂双城吃了药,留她在酒店休息,自己则约了人谈生意。也是年轻,双城一觉醒来,身体已清爽无碍,耳听得窗外鸟雀喳闹,一丛树影被日光摇晃在窗帘上,看来已是下午辰光。江南还没回来,她懵懂了一阵,起来慢慢梳洗化妆,见浴室镜子里自己单着一条白色睡裙,微微透明的绉纱底下,一天比一天鼓胀的RF高高隆起,显得出其不意。双城每到夏天,会更单薄一点,这样的丰满与纤细的身体不甚相称,却格外撩人。她不禁暗想,眼前的画面若给江南瞧见,又该作何反应? 七点前,酒店送来了晚餐。面孔稚嫩的服务生将小推车停在床跟前,揭开半球型的金属盖,说了声慢用,便退了出去。里头是一客浇上酱汁的烟熏三文鱼、几根烤芦笋、一小份蔬菜汤和一小碟蜜瓜。鲜橙汁盛在高脚杯里,另有一朵黄玫瑰开得娇艳欲滴。江南连她的胃口都计算得如此精细,看样子,他是不会早回了。 床头留了一摞书,显然也是为她着想。双城随手拿起来,有名人传记也有天文地理,跟着一本短篇小说,还有什么禅宗揭秘,最底下是一本手掌大的册子,封面艳丽,竟是一具半裸的女*性胴*体,旁边两行日文,夹杂着“少女、调教”的字样。双城一惊,待要放下,却忍不住翻开读了起来。其中淫**秽又细致的描写象滚烫而滑腻的触角,伸出来缠住了她的身体。读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江南的故意,象导演预先给演员布置的剧本,带着一种旨意。 双城紧张起来,丢下书,缩回被窝里……所有滋味,复又浮现……天色已晚,房内一片昏暗,洗手间的射灯从半掩的门后照进来,在厚厚的地毯上燃起一团火苗似的光圈。双城眼望着那团光,感觉内里开始肿胀、发烫。江南究竟是什么人?怎会对自己布下圈套?在他优雅的面孔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颗她所不了解的内心?她怀疑自己有点发烧,也怀疑江南喂她的药,她没有喝酒,五脏六腑却翻起热浪,她想去茶几上取水喝,想站起来扣上两间房当中的门锁,却因为某种预感而手足瘫软。与此同时,她又开始猛烈地盼望江南近在身旁,这躁动让她气恼,但她不管他有多么狡猾多么阴险,她只希望他立刻出现,好得到他身上藏着的,她的解药。 江南搂住双城的时间,也是计算得刚刚好。没有任何过渡与铺垫,她也不记得他进门后是否还说过别的话,他们就已经纠缠在一起了。压抑了好多天,终于释放。房间很暗,双城无意识地抵挡,也无意识地欢乐。一切毫无准备就发生了,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象行刑队提拎着囚徒,直奔刑场。在他猛烈的进攻下,在那些暴风骤雨的间隙里,双城只模糊地意识到一点:决定权从来都不在她手上。 意识象沙滩上画出的图样,尚未成形,就被下一波巨浪抹掉。没有任何仪式,纯粹只是一场突袭。双城筋疲力尽,忍着不去看江南撕去面具后暴变的原形。那些有意无意的精心,绣有蕾丝的内衣,甚至没来得及被江南看一眼,就已远远扔在了一边。她平躺在断头台上,等待着命定的结局。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江南一把掀起,她看不到他的脸,恐惧再度来袭,她用力昂起头,想释放出嘴巴讨饶或者呼救。但江南没有理会,他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这一时刻至关重要,对他来说,她没有尊严没有思想没有任何发言的必要……他手上加了几分力,将她的脸按进柔软的枕头里,除了绝望的呜呜的声音,再无任何嘈杂来分他的心。时间暂停了几秒,紧接着,他匍匐下来,象是聚集了全身力气,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速度,身体往前一次俯冲……双城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在她身体里。 幻想破灭。她手里还攥着那张梅花Q,却惊觉全盘皆输,一念至此,眼泪夺眶而出。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挣扎,只记得耳边满是江南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着极大舒畅的声音:“嘘……嘘……别叫……宝贝别叫……嘘……”双城整个被掩埋在轰炸后的废墟之下,泪水混合着黑色睫毛油和红色唇膏,黏住了凌乱的头发,惨不忍睹,一塌糊涂。这是她一生到此为止,最最难看最最不堪的时候,她深埋着脸一动不动,再也不要看见那个变了卦,负了心,欺凌了她的男人。江南吐出的热气呵在她耳朵里:“别怕,没有关系,我这也是为了你。”那声音柔得象唱歌,风停雨歇之后,他又变回了一个好情人。 “你本就该是我的,迟早也是我的。舍不得,也得要,不甘心,也得给。” 离开南京时,双城脖子上多了一条项链,细细的金链坠着一把水晶锁。锁头鼓鼓的,表面切割出复杂的棱角,日光一照,便反射出一道道彩虹般的光芒,在墙上来回摇晃。当着她的面,江南郑重其事地将小锁上的一把钥匙取下,放进了钱包。意思不言而喻。双城勉强笑笑,心里只想一把扯断链子,连着那锁,砸到他得意洋洋的脸上去。她一直是错综复杂地爱着他,至此又多了一种洗不去的仇怨。 |
从大南路出发到市区以西大坦沙岛的珠江花园,这一路双城得在广州地图上先画一个“2”字,然后画一个“Z”字,最后再打出一个交叉方能抵达。她每日不到七点起身,梳洗打扮加早餐……半小时内必须出门,上街步行五分钟,转车三趟,再疾走四百米距离,历时一小时三十分,不堵车的话,刚好可以赶在九点前五分钟走进物业公司办公室。“大南路——起义路——大德路——上九路——人民中路——中山七路??——陈家祠——中山八路——荔湾湖——珠江大桥——海角红楼——珠江花园”,这一长串站名,连同车上那句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车转弯,请拉好扶手”便成了双城最早学会的粤语。 很多年以后,每当双城感觉自己已经丢失了关于广州的记忆,她便会闭上眼想象自己正坐在一部左右摇摆的公共汽车里,耳畔响起用拖长的粤语铿锵有力报着站名的女音,于是一瞬间,所有的场景,连同那黏腻的潮湿,连同珠江水微微的腥气,连同南国的草木、食物和建筑都沾染上的腐败的气息,便重新包围了她……那荡漾着惆怅,按耐不住慌张,仿佛荼蘼,又孤绝世外的心境,正是她想要触摸,却一去不返的青春光景。 广东人有一种习惯,车上出现空位,占位的人便挤过去守着,却不着急落座,总得等个半分钟,才不急不慢地坐下。听说是怕前一位乘客余下的体温污秽了皮肤。广州女人尤其强调这点,除了彰显规矩,还透着一种大气:不就一个座位吗?犯不上猴急。可要碰上外来的一屁股抢了先,她一准儿又翻人白眼,脾气大的,还会要人将座位还她——并非真不在意。双城经过一次便学乖起来,胳膊支在椅背上护个滴水不漏,谁要这时候扮懵抢先,她也照样扬起下巴,凌凌厉厉地扔过一个白眼去。 |
对不起,贴错了章节,请忽略上一贴。 |
【对不起,贴错了章节,请忽略上一贴。】 |
年底前,久不联络的骆阳突然找到双城。“我怀孕了,得做人流。陪我去趟医院,帮我签个字。”双城大惊:“是谁?”骆阳没看她,不带表情地回答:“我男朋友,你不认识。”双城又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否则我不去。”“本来就没打算瞒你。是位脑科大夫,他们医院最年轻的主任医师。一个老客户把他介绍给我们公司销售总监,后来就让我负责跑他们医院。他一直很照顾我,让我在他们医院做了不少业绩。有一回总监请他吃饭,他原本是不出来应酬的,可是我去请,他就破例来了。后来领导有事先走,是他送我回的家。”双城听了冷笑:“这不明摆拿你当红包送?” 骆阳急道:“哪有那回事。那天什么事都没有,就是聊了一会儿。他虽然发展得不错,但毕竟年资还浅,大医院里头明里暗里竞争很多,压力不小,偶尔有个局外人陪着说一说,发发牢骚,也算放松。他虽然比我大,但他觉得我很成熟,比跟他身边的人更谈得来。”“他追你了?”骆阳点点头,闪过一丝笑容:“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追,反正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很自然,总有许多话题聊不完。他懂的东西特别多,你没见过他穿着白大褂带着学生巡视病房的样子……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也很懂爱,一切水到渠成吧,自然而然就发生了……我觉得也许这才是真爱,根本不用什么表白。我们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他说他因为我,脑子乱得几乎没法做手术……”“控制?为什么要控制?他结婚了?”双城一语撞破。 骆阳只得点点头,嗯了一声,补充说:“一毕业就结婚了,和一个护士。那护士倒追的他。他那时候年轻,感觉虽不到位,身体却没守住,现在儿子都五岁了。我也没想到会陷这么深,他和我认识的所有男的都不同。”“骆阳,这是你的初恋吗?”骆阳抬起头,斟字酌句地说:“真正恋爱的,就他一个。以前那些,现在想想都不作数。”“但他不想离婚是吗?”骆阳眼睛一黯,素日光彩隐去不再:“不是不想,只是情况太复杂,他老婆就在同一个医院,万一闹起来,他的事业会受牵连,他们又是军医院……很多事情得慢慢来。说老实话,不安排好他那边,我们在一起也不会安心的。” “离婚要慢慢来,别的倒是不耽误。”双城哼了一声。骆阳咬了咬嘴唇:“是那天我跟他提分手,他那么男子汉的一个人,眼圈都红了。我们都以为是最后一次,谁知不小心……”“他不是医生吗?怎么会不懂?是不是你提分手,他才故意下毒手?”“别瞎想了,部队医院纪律很严的,真闹出事来,倒霉的是他自己,再说,你不认识他,他不是那种人,否则我也看不上……是我不让他陪,万一被人看到,我不想影响他前途。我自己要爱的,我自己扛。” 双城问她能不能做药流,骆阳摇摇头:“已经超过时间了,只能人流,不过可以打麻药,人就象睡了一觉,不会痛,这些他比较懂。”双城立刻又想挖苦,话到嘴边才拐了弯:“那赶紧吧,另外找一家医院,我陪你。”骆阳拉了拉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
@ty_秦明月 2020-09-25 18:09:45 祈祷出版!!! ----------------------------- 谢谢,争取给书找个“好人家”:) |
@ty_秦明月 2020-09-25 18:14:49 祝好! ----------------------------- 谢谢,同祝好 :)) |
妇产科在医院五楼,走廊尽头的房门口挂着 “人工流*产手术室”的牌子,那门敞开着,只挂了一幅黑色门帘,方便出入。早上到现在,双城和骆阳坐在门口已经等了两个钟头。为了抵御长驱直入的穿堂风,她们紧挨着身体,都不大说话,偶尔目光扫过门牌上那行字,便会轻轻颤抖。走廊还算干净,四处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以及其中稀释了的血腥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臭味……两个钟头当中,她们目睹了好几个女人面无表情地走进眼前这扇门,二十分钟后,有的被一架手推车直挺挺地推出来,盖着白布,象尸首;有的脸色苍白,佝偻着身体脚步蹒跚,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小腹……门帘后不时传来断续的呻唤,尽管压抑着不很响亮,但明显渗透着尖锐的痛楚。有一个女孩比她俩还要年轻,十八九岁的样子,走出来对着门口的男朋友笑笑,男孩立刻伸手去扶,她却变了脸,抡起拳头就砸,眼泪扑簌掉下。 “我运气还不如她……”骆阳望着小情侣的背影道。跟着劝慰似的,又自言自语:“爱是不能比较的,种豆尝到豆,种瓜得了瓜,很公平。”门帘后又一声哭喊,骆阳不寒而栗:“你说象不象渣滓洞江姐过堂?”双城狠狠白了她一眼:“哪有这么刻薄自己的?”骆阳叹道:“再这么坐下去,我都想逃跑了。”双城立刻摁住她的手:“别犯傻!跑去哪儿?你敢把孩子生下来吗?”骆阳惨然道:“我没有什么不敢,怕的是他。”“哪儿也不许去!你现在跑掉,一辈子就毁了。” 骆阳被一个面目肃杀的护士带了进去,叫的是假名。寒气从脚尖结冰上来,双城站起身,走到窗台前。冬天的重庆又一次笼罩在雾濛濛的灰色里,混沌不明,看不到什么有生命力的颜色,即便有,也被那层灰色覆盖了一遍又一遍,成了深浅的差别而已。想着骆阳和她自己的失去,这灰色就越发让她窒息。在那一望无际的屋瓦下,无数个静融无数个骆阳无数个她正在无知中长大,等着把自己交给某个男人,然后不得不面对生活的真相。还不及开放,就凋零成殇……然而那灰色依旧无声滋长,用一种缓慢的力量将她们裹挟进去,变作那巨网的一部分,永无止境。 穿蓝色套衫的护士端着一盒消毒完毕的器械从旁经过,双城看了一眼那寒光闪闪的不锈钢工具,肚腹间掠过一阵冰凉。那护士占着手,便用头顶开帘子钻了进去,身后留下巴掌宽的一道缝。双城正要上前拉拢,目光却透过那道缝,看到几米远的地方,骆阳正躺在一架铁床上,赤*裸的身体盖着泛黄的床单,床单下沿卷起来堆在她的肚皮上,蜷曲的双腿对着墙壁大大张开。沉睡中的她半张着嘴,头歪向一旁。在她两*腿之间,一个戴着帽子、口罩和眼镜,辨不出男女的医生正埋首动作……在医生的面前,骆阳身体的下方,摆着一只肮脏的塑料桶,零碎而模糊的血肉正不断地掉入桶中……双城胃里一阵翻涌,慌忙拉上了门帘。 蓝罩衫的护士再一次经过双城身边,手里晃悠悠地拎着那只塑料桶。双城避闪不及,撞到了椅子扶手,疼痛从膝盖传递到心里。躺在里面的是骆阳,可她为什么觉得受刑的是自己? 已近中午,手术室外等候的人大多散去,双城孤零零地坐着,感觉每个动作都会发出咔咔的结冰的声音。总有一股可疑的冷风在她四周穿流,脚趾在不太保暖的皮鞋里慢慢变得麻木。她对面坐着一个身材瘦小,下颌收缩,头发有些卷曲的男人,身上还穿着车间制服,象从值班岗位上匆匆赶来的模样。每一次当他撞上双城的目光,都避闪得慌慌张张,绕一大圈之后,再悄悄兜回来,看她还有没有在瞪他。双城意识到自己表情的凶狠,这才缓了缓眼神,低头叹息一声。那男子于是也叹气,脸上虽挂着无奈,细看却是事不关己。 护士又叫了一遍骆阳的假名,将推车重重往墙边一靠,撞击震动了骆阳身上的床单,一角滑落下来,露出了半边赤裸的身体。双城叫一声“骆阳!骆阳!”扑上去掩盖好她,护着那推车,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床单上。骆阳象是听见了她的呼唤,微微抬了一下肿胀的眼皮,动了动嘴唇又昏沉睡去,不再反应。双城在床单下握紧她冰冷的手,感觉她再也不会醒来,心里所有的悲怆和委屈都变成了双份,扑在骆阳身上大哭不止,仿佛紫鹃搂着刚刚死去的林黛玉……“吼什么吼?她又没死,麻醉过一会儿才能醒,你叫着点她名字!”那个凶面孔的护士探出头来朝她呵斥:“要哭出去哭,发什么神经!要心疼啊,叫她下次记得戴*套!” |
直到把骆阳送回家,双城的眼泪都没止住,倒要骆阳反过来有气无力地安慰她:“傻子,我养几天就没事了,别哭了,早知你对我这么好,嫁给你算了。”回到学校,双城又往沿江路上走了一遭,想等眼睛的红肿平复一点。她低着头,避开人,走到防空洞口的悬崖边,望着静融家的窗户,想起她人已出嫁,以后无论叫多少遍她的名字,也不会再有人掀起窗帘答应了。 冷风从脖子那儿灌进来,双城耸起肩,抓紧了衣领,同时触到颈窝下那把小锁。她用手指抚摸着精心打磨的水晶轮廓,她输了自己不说,还背上了一把贞操锁。双城手上愈加用力,金属的锁头深深嵌入她的皮肤,她发现和所失去的相比,她更痛恨的,是无能为力。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双城从电视里看到王朝号游轮失火的消息。镜头里的王朝号停靠在朝天门码头,大火扑灭后的余烟被风吹着,在青灰色的江上拖出长长一道轨迹。新闻没有报道起火的原因,只说当时船已泊港,并无旅客,除一死一伤外,大部分工作人员得以安全撤离。第二天双城赶忙去找静融,果然在家,一问才是机房电线短路引着了堆积的易燃品。伤的是一名赶去救火的船员,死的是一个刚上船不久的女孩子,才十九岁,家在永川,客房部实习还不到三个月,都没来得及转正,不知能不能按正式员工赔偿。 “她家住得远,想着再跑一趟就到枯水期停航,省得路上折腾,就没回去。不知怎么搞的,睡得那么沉,就她没醒,给烟熏死了。”静融说着,深深叹息:“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虽跟她不熟,但上上下下也常见面的,一听说出事的是她,我一下子就忘记她长什么样儿了,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你那是吓着了,我昨天也吓了一跳,跑船还是有风险……你没事就好。” 王朝号拖回船厂大修,静融她们一干人则被环宇通知待命,工资也给停了,据说起码得修三个月。双城再一次见到静融的时候,她正在小龙坎街边一家服装店跟另一个年纪稍小的姑娘一起埋头点货。俩人头上都戴着红色圣诞帽,身上却穿着中式棉袄,样子有几分滑稽。王朝号一天不开船,静融和小邓就一天没有经济来源,两人那点积蓄哪经得起坐吃。结婚就算分了户,又不好意思向家里伸手,小两口一合计就让静融出来打工,好歹赚出一份饭钱。小邓于是更加发奋,恨不得一天挤出二十五个钟头来读书,好早日报答静融的供养之恩。 双城来接静融下班,到早了一点,便在柜台边坐下跟她说说话。偶尔有人信步进来,静融就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前去招呼。大约是双城在旁的缘故,她说话的样子比先前更显得腼腆。进来的女人并不瞧她,只盯着墙上挂的衣服,喉咙里嗯了一声,啥也不说。静融追着她的脚步,随她在店堂里走了一圈,又一圈。那女人看完毫无表示,径直出了门去,仍旧没看静融。静融这才折了回来,冲双城无奈一笑。 小邓晚上有课,家里不开火,两人走去供电局门口一家砂锅米线。静融点了小份酸菜肉丝,双城要了大份红烧牛肉,怕静融不够,又叫了份三鲜说分着吃。静融呼噜着米线说:“下船歇歇也好,我在船上老是睡不稳当,容易犯头痛。船员舱离轮机房太近,谁设计的这么缺德!”“冯志凡何云鹏呀,想多搞几间客舱赚钱。”“听说最后老冯让何云鹏背了锅,也是活该,这老色鬼在环宇不知祸害了多少女孩。大家都说冯总厉害,虽然船烧一窟窿,可眼中钉从此拔了一颗,只可怜了那姑娘,要不是船员舱离得那么近,兴许还能跑出来……”静融说着,停下筷子,努力想回忆起那个不幸女孩的模样。双城见状,忙打断说:“现在睡眠好些没有?男靠吃女靠睡,睡不好会变难看的。”“好些了,就是容易累,一天站下来,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我和小妹实在熬不住,就乘人少的时候,轮流端个凳子进试衣间打盹儿……老是腰酸背疼的,不晓得是不是进货的时候扭伤了。老板也是抠门,拿我们两个当棒棒用,我长这么大就没扛过那么重的包。” 双城一边听她说,一边将那份三鲜米线推到静融面前。静融也不客气,接过来就继续呼噜,嘴里还说中午小妹不在,她一个人顶着,午饭也没吃上,后来一忙就给忘了。双城想了想道:“江南的店开到上海,那边招人不方便,尤其是店长,得要信得过,让我帮忙在重庆物色一两个。要不你跟小邓商量商量,不如过去干个一两年,横竖比你跑船挣得多。”静融一听要去外地,便有些胆怯,若说离开小邓,又没有双城壮胆,她觉得自己还下不了这决心。对她而言,工作再不起眼,只要每天能回到那间小屋,能和小邓躺在一块儿,怎么样都是好的。双城见她不言语,知是心有牵挂,便随口吟道:“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祭复营斋。”静融笑:“说点老百姓能听懂的好吗?”双城又叹:“确实不能让你俩分开,结婚才半年,还是个新娘子呢!” |
@ty_秦明月 2020-09-27 14:21:08 女人生来弱势 ----------------------------- The Woman Pays :)----哈代《苔丝》 |
@ty_秦明月 2020-09-27 16:06:44 ?? ----------------------------- 谢谢! |
@cwi5 2020-09-28 06:26:54 b b b b b b b b b b ----------------------------- 谢帮顶 :) |
十七. 朝天门 “双城!”米拉叫住她的时候,双城正徘徊在行政楼前的花园里。天暖后,校园里第一拨迎春花已经轰轰烈烈地开过,到这个礼拜,正是樱花盛放的季节,尤其这一处的八重樱,粉嫩娇融,如云似锦,又与坡下的广场分隔开,偷了几分清静。双城最近常泡在图书馆准备毕业论文,回家路上总是多绕几步过来赏樱,生怕辜负了一季花事。 听得有人叫,隔着花枝繁茂,双城看见一人体态臃肿衣着花哨,正兴冲冲朝自己走来,定睛一瞧,才是米拉。上次见她,已是两三年前,后来虽有耳闻米拉与黄董的瓜葛,但终究没放在心上,眼下乍见,竟比印象中那个顾盼生姿的小花旦整整膨胀了一倍,模样也长了五六岁,直发烫成小卷,还染了酒红色,火焰似的一大团顶在头上,甚是刺目。 “好久不见,染头发啦?”“昨天刚染,没弄好,额头这儿一圈头皮都给我染红了,洗也洗不掉,他们都说跟挨了枪子儿似的!”双城听了笑起来,感觉近了一些。 “你真是越来越有气质了,我远远看见就想除了双城,没谁有这个身段,哈!果然是你!”米拉说着拍了拍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看我现在肥的,跟母猪一样……这里头,四个月啦!”双城惊得合不拢嘴,忙问是男是女。米拉带着几分骄傲答道:“儿子!他们说我这性格,肯定生儿子,嘿!果然!”双城想起米拉和何敬东在教室里打打闹闹的情景,仿佛只是昨日,如今她就要做人母亲,不免唏嘘,但嘴上只管恭喜着,打听孩子父亲是谁。 “你知道的呀!”米拉这么一说,双城倒有些恍惚,脱口便问:“是黄董?”米拉愣了愣,随即大笑:“莫要胡说,怎么会是他!你听谁嚼的舌头?”等止了笑,她又道:“也没什么好瞒你的,我是跟姓黄的谈过一段,可那不是闹着玩嘛,谁会当真呢?他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再说那时候,我不是跟我们家那位闹别扭嘛,也就是呕个气……算了不说了,总之他终于离了,我也和黄董散了,兜一圈回来还是他,真没劲。”“想起来了,是警察,送玩具熊那个,挺好的呀!”米拉呵呵一笑:“交警,交警,穷光蛋一个有啥好的。不过,我命里该他的,这之前我还为他流过一个,疼不说,一刮完就拼命长肉,我跟你说,这事儿真得小心……”双城听着不对路,只好打断道:“你们还都年轻,钱可以慢慢挣,日子长着呢。” 米拉依仗继父的关系,如今在航空公司卖卖机票。“也好,一起挣钱一起花,过起日子来,该吵就吵,该闹就闹,谁也别委屈谁,不象那班台湾人,妈的小气得钱没给几个,架子倒摆得不小,真拿自己当大爷……不过,有时候想起我们几个在三峡游轮上的事来,那会儿真是开心,就跟做梦一样。我现在讲给同事听,说我以前跟什么老板,什么明星一块儿吃饭,人家还以为我吹牛皮……唉,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就是那小老百姓的命,老老实实跟着家里那位混吧。女人嘛,也就这么几年可以蹦跶蹦跶,运气好,抓住一个兴许就上去了,没那狗屎运的,掉下来,生孩子结婚,该干嘛干嘛,各走各的一条道儿。不是那块料,就得服!” 双城想说白头偕老也是福分,却被米拉抢断道:“……不象有的人,天生就会傍,能爬能钻又能舔,逮着根稻草能翻天。陶沙傍上了朱江渝你知不知道?”见双城茫然,米拉来了劲:“环宇朱胖子记得吧?总跟何云鹏走一道那个?冯志凡动手术那阵,何云鹏抢班夺权……”双城不解:“什么时候的事儿?”米拉叫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年都哪儿去了?冯总不一直是个病怏怏的药罐子吗?后来恶化了,说是半年就得挂,只能上北京做个什么搭桥手术,成功的机会只有一半。他一走,何老头就趁火打劫,拉上朱胖子想篡老冯的位。你说他惦记老冯的船也就罢了,这老色鬼,还惦记老冯的女人!没几天,那朱丽就挎着何老头的膀子到处走了,哎呦喂!看得环宇上上下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何老头到处跟人说:朱丽现在是我的女人了,你们要象以前一样配合她。笑死人!猖狂了没几天,你猜怎么着?冯总手术成功又杀回来了!他一到重庆,朱丽马上就翻脸回到了老冯身边,据说都是走前设好的局,猜到老东西肯定背后捅刀子,留下朱丽稳着他,吊着他,关键东西一样都没让他摸着……几个月功夫,当着大家面,朱丽来回倒腾了一轮!多好的戏,你错过了真可惜!” 咽了口唾沫,米拉接着又聊:“事情后来一掰开,不仅朱丽,连朱胖子也是冯总埋下的棋,现在船上烧死了人,冯总新账旧账一起算,让何老头背锅去吃牢饭,这边用朱胖子顶了环宇的二把手。朱胖子这一提拔,就给淘沙盯上了,两人从前就打情骂俏,如今一拍即合,搞到朱胖子老婆抓奸抓到重宾里头,据说一丝不挂堵被窝里了,淘沙那人你知道,整天晃着一对大咪咪,见人就勾,先是吴社长,再是朱胖子……” 双城曾与淘沙相旧,不便听她贬损,便问朱江渝后来离婚了没有。米拉摇头说:“哪有那么容易,人家老婆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熬出头,怎么肯放手。但淘沙也不介意,里里外外据说老板傍了好几个,捞得风生水起,啥也不耽误!说实话,这方面我倒挺服她,的确有本事!对了双城,你自己呢?还跟着那江先生?依我说,你跟我们又不同,何苦跟叶丹去争?她就只有一张脸,可你看你,要文凭有文凭,要气质有气质,放眼一望,大把男人任你拣,真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再说他不是被杨学坚卖了吗?真搞不懂你们图他啥?” 双城没法回答,只能往别处岔开话:“你和叶丹还在一起玩吗?”米拉一声冷笑:“玩什么玩?酒肉朋友玩不长的,我刚跟黄董分手那几天,想找点事儿做,托她给介绍介绍,躲得那叫一个远,避瘟神似的,说话也难听,生怕我乘机勾引了她的江先生,噢不,你的江先生!哎嗨!我嘴笨不会说,双城你别生气!我也闹不清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就觉得你这么高的素质,应该挑个更大的款才是!” |
团结广场东面的饶家院,咸丰光绪年间的三进四合院,从沙坪坝的举人老爷开始,住过无数文化名流,乃是全校最早的建筑。从建校时的指挥部,到后来的教工宿舍,女生宿舍……直至双城小时候,这里已变作一处商业中心,生活百事五脏俱全,被学生们称作校园解放碑,每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大门很窄,飞檐下悬一匾额,题着 “一邱一壑”四字行书,双城从小就会念,听大人讲取自汉书,大约是淡泊名利,归隐自修之意。右手门房改作了一间小卖铺,里头的青鸟汽水、雪花蛋糕、冰糖麻饼、奶油杏肉搜走了双城童年好多的零花钱。第一进院落最大,环绕一圈开着日杂百货、邮电局、副食店、文具店、饭菜票的售卖处和她最为着迷的新华书店。院子中央种着几棵中国梧桐,树下有读报栏,戴眼镜的书生们背着手,一站就是半天。 第二进安静许多,很长一段时期,只有角上一间冷饮店,挂着“摇摇冰”的牌子。双城暑假里和邻居姐姐游完泳,总上那儿喝一杯冰镇酸梅汤。手里阔绰的时候,可以叫店家往里舀一个奶白色的冰淇淋小球。中间的大房总是空着,偶尔有校工会卖些打折的桌椅柜橱,床单被褥…… 第三进更加冷清,双城恍惚记得朱漆廊柱绿漆窗户,雕梁画栋很是古雅,听说从前用来举办舞会,也曾衣香鬓影,歌舞升平过,后来慢慢被弃用,人迹寥落,成了双城她们小时候玩耍扮戏的场所。 整个大院以一带黄泥墙围住,门外一泓池塘,环种一圈黄桷树,绿荫垂垂,树梢儿只差一线就要触着水面,为了等它再长一点,双城盼了许多年。如今就在这树荫底下,双城仰着头,正仔细阅读着布告栏中最显眼的一幅广告。 毕业的大潮比想象中来得更加迅猛。最后一学期基本没课,论文辅导一结束,同学们便四处活动,开始物色工作。双城一早决定离开重庆,所以按兵未动,等进了五月,果然开始有外地用人单位在饶家院的布告栏中张贴广告。双城细细留意,见招聘职位大多针对理工生,适合文科的去处要么待遇不理想,要么不在她向往的城市名单中……直到今天看到这则署名广州鹏程集团的招聘。 广告说这是一家以房地产开发为主,涵盖物业管理、餐饮娱乐、出版广告、涉外贸易的集团公司,注册资金近五亿,总部设在羊城广州。此次专程来渝,在几所高校的应届毕业生中展开联合招聘,物色房地产销售及文秘公关方面的人才,广告写明只限女生,罗列了一堆身高相貌方面的要求,末尾用加粗加大的黑体字标注着:“薪资福利优厚,傲视行业群雄”。 “广州……南方。”双城嘴唇轻嚅,涌过一阵悸动,马上又被慌张摄住。江南正在上海等她,那里十里洋场精致繁华。换作四年前,她该有多么渴望名正言顺地回到江南身边,回到宴席、酒店、游轮和一切水晶鞋的世界里面……然而,现在她有了新的打算,上海再好,她也不甘就范,那儿对于她,与其说是一个新鲜的开始,毋宁说是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结局。她所联想到的画面里,满脸写着胜利的人,是江南,而不是自己。 鹏程公司的面试地点就设在饶家院第二进里面。冷落已久的庭院忽然被闻讯赶来的学生们挤了个水泄不通。里面一圈应聘的女生,外面一圈看热闹的男生,喧闹得仿佛一锅滚粥。考官都聚在中间的堂屋,人事部的工作人员穿梭在门里门外,手拿着厚厚一摞报名表,高声喊着应聘者的姓名编号,同时以电报文一般节省的措辞不耐烦地回答着学生们杂七杂八的问题。其中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三十来岁,浓眉大眼,妆容艳丽,面颊上泛起的油光将脂粉浮托起来,额头和鼻尖亮得有些刺目。仅管如此,双城仍注意到她衣料的考究,皮鞋的品质,以及她一直保持笔挺,不带丝毫松懈的身姿——“或许真是家大公司呢”,双城这样琢磨。 大学毕业理当隆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双城从自己小小的积蓄中拿出一笔,逛遍整栋富安百货,选定了一套价格不菲的职业装。裁剪合体,质地挺刮,勾勒出她亭亭玉立的好身材,当真分毫不错,带一点橘调的大红最是她得心应手。身披战袍往人群中一立,双城明艳轩昂,一眼望去分外出挑。不时有人从旁打量她,待她一回头,对方却移开了目光。双城微微一笑,明白自己已经赢了第一场。 高个子女人再一次从门里走出来,肩膀用力拨开迅速向她聚拢的人群,直到站定在院坝中央,才用凌厉的眼神迫使学生们后退几步,清了清嗓子高声说到:“时间已到,报名截止。我来念一下最后一批面试名单。听到名字的同学请留下等候,没听到名字的同学,对不起,那表示你们已经淘汰出局,请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尽快离开。”“还没见着人呢,怎么决定哪些留下,哪些淘汰呢?”一个女生从人群后面问到。女人扬起了下巴,带着严肃的表情说到:“公司对各位的身高气质有一定的要求,才刚大家递交表格的时候,已经接受过第一轮的筛选了。”这话让女生们面面相觑,气氛立刻紧张了起来。女人见再无异议,便开始宣读手上的名单:“一号,四川外语学院,孙婷婷;二号,西南师范大学,张珂;三号,重庆大学,郑小琳……”双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虽是意料之中,到底舒了口气。 女人宣读完毕,转身又往屋里走去,大伙儿回过神来,一下炸了锅。素日满怀自信,今天却不战而败的女生们一时承受不了竞争的残酷,纷纷质疑起选拔的公正性。一个为女朋友作陪的男生,飞身过去抢在门口拦住那女人,急切道:“麻烦您再给看看,是不是漏了什么人?四川外语学院白雅琴有吗?不可能没有啊!”双城听那名字觉得耳熟,转头见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涨红着脸,咬紧了嘴唇,站在那男生后面,娟秀的脸蛋窘得就要哭出来。却是她一位高中同学,当年成绩优异,人也骄矜,与双城话不过三句,眼下竟成了竞争之敌。 女人于是停下来,也不查看手里的表格,只拿眼角将白雅琴上上下下扫了两趟,便转向她男朋友决然道:“不会弄错,确实没有她。很抱歉,她不符合我们的要求。”说完闪身进门,扔下那位白同学眼泪夺眶而出,也不搭理男友的安慰,飞似的冲出了人群。旁的人见她受此奚落,俱都不敢再自取其辱,纷纷散去不再勾留。 叫到双城的时候,已近中午。老建筑没装空调,只靠两把吊扇,几位考官都热得没精打采,只等着收工,唯其中一位青年,自她走进房间,便精神为之一振,先笑着点了点头。“请介绍一下你自己,”那青年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脸和善,又生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让人颇有好感,似乎很值得信任。双城侃侃而谈,那青年听得目不转睛,竟似有些发呆。双城好笑,眼中稍微发力,将那团小小的火苗轻轻一拨,迎了上去。青年象被她灼到,连忙闪开眼睛,佯看资料低了头去。 当天下午双城就收到了面试通过的好消息。鹏程集团果然豪气,最后一轮总经理面试定在广州总部进行。入围决赛的十名女生将搭乘飞机前往广州,第一天市区观光,第二天考察公司楼盘,第三天接受高层面试,当场宣布结果,只录用前两名。所有酒店交通、餐饮娱乐均由公司买单,简直就是一次好吃好喝的免费旅行。可惜出发时间和双城最后一门考试撞了车,她不得不放弃集体活动,一个人单独前往广州。 |
等到了酒店,参观归来的女孩子们正意犹未尽,热情地拉了双城一起聊天。双城这才发现,入选的十人中,久不碰面的小童也在其列,两人相见自是欢喜。面试她们的青年名叫何唯,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土木系毕业,来广州发展也不过三年,因为重庆人的缘故,从工程部借调过来协助招聘工作。这两天,他奉公司之命,同住酒店,好照应女生们的起居生活。 本来就不宽敞的房间,一下塞进十个姑娘,立刻显得拥挤闷热。何唯一边调低温度,一边从冰箱里拿出饮料招呼大家。他人年轻,又生得和蔼秀气,两天下来,早和女孩们混得十分亲近。双城新到,与众人不熟,只含笑倾听,旁观他们聊得如火如荼。她细瞧这九位女生,虽说都是百里挑一,但容貌身段比起叶丹骆阳之流还差着一段距离。若论起来,十人中除开她和小童,得算川外的郝敏、孙婷婷,西师的施蕾,这三个略高一筹,竞争对手只在其中,余下都是陪跑的角色。郝敏高大艳丽,衣着前卫,体恤领口两个丰满的半球夹出一道深深的乳沟,甚是性感。那施蕾正好相反,生得十分清秀,说起话来也有几分怯怯的娇柔,两排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象是从红楼梦里走出来的人物。 “何老师,你说我们十个当中明天谁最有戏?”“对!快说说吧,我们也好学习改进,兴许还来得及!”“来得及什么呀,十个里头只留俩,再怎么进步也得淘汰八个!”“就是,不如直截了当问问何老师,觉得我们当中谁最漂亮好不好!”“好!好!”女生们离了学校管束,又仗着人多,不免放肆起来,围着何唯纷纷起哄,非要他点名不可。何唯脸色绯红,愉快地答说:“我觉得好有什么用?明天做主的是许总,他的眼光我可吃不透!”那郝敏从床的另一头一个翻滚蹦到他跟前,双肘撑起下巴,仰着一张俏脸打趣说:“可我们这会儿不怎么关心许总的胃口,我们今晚呀,就想知道何老师的心事对不对?”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齐齐点头。何唯作势往屋内扫视一周才笑着说:“我个打工的,能有什么心事?把你们好好地带来,再好好地送走,完成任务就算了事。不过,人事部几位女同事都觉得咱们施蕾不错,又清纯又文艺,就象一本琼瑶小说。”那郝敏听得不是自己,立刻嘟起嘴佯装赌气:“何老师不要拿女同事打掩护,喜欢施蕾就直说。施蕾,你还没有男朋友吧?何老师快加油!”于是女生们一起喊:“何老师加油!何老师加油!”倒把施蕾闹了个大红脸,赶紧缩了头,藏到婷婷身后。 何唯于是解围说:“所谓公司高层,拍板的其实就许总一个,你们只要征服了他,就算赢。这次公司在重庆、大连、芜湖共设三个招聘点,买的都是报纸整版,招聘头条,声势如此浩大,的确是因为发展太快,人才供不应求。其他两处的学生已经面试结束,重庆是最后一场,所以姑娘们,需要加油的是你们自己,早点休息吧,明天好好表现!” |
@ty_秦明月 2020-09-30 19:12:05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 谢谢秦时月,也祝您中秋快乐,阖家幸福!:)) |
坐落在越秀区东风路上的粤海大厦落成不到一年,巍巍三十多层,算是广州当时屈指可数的地标之一,正处在高歌猛进上升期的鹏程集团就独占了其中两层。公司在市区以西大坦沙岛开发的珠江花园项目,以当时少有的环境配置、物业管理和近乎神话的营销方式、建设速度轰动一时,首期工程同年开工、同年售罄、同年入住,占尽了这一年国内的行业头条。而这一切的领军人物,日后富甲天下的集团总经理许家亨,此时还是位刚刚发迹的商人,才刚步入中年的脸上,写满了精明和抱负。 走进二十六层宽大豪华的会客室,双城面前呈半圆形围坐着鹏程公司的五位领导,正中间一位西装笔挺,气度不凡,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许家亨。双城今日在脑后妥贴梳了一个髻,刘海斜斜绾过前额,既伶俐又清爽,就象一位漂亮的空中小姐。又有谁不喜欢空中小姐呢? 双城序号第九,排位并不理想,她走进来的时候,正见许总用笔往面前的表格上划了两下。眼前全是陌生面孔,派往重庆招聘的人都不在其中。双城站定一笑,开始自我介绍。许家亨一抬头,双城得了机会,眼中星火闪烁,试图抓住他的目光。对方却只微微一笑,见惯不惊谢绝了邀请,复又低头研读面前的材料。双城控制住自己小小的失望,目光扫视全场,将注意力聚集到演讲的内容上。 听了一上午的自我介绍,几位领导已有些心不在焉,更不要说许总几乎没再抬过头,双城甚至怀疑他面前的资料根本与自己毫无关系。一阵慌张袭来,她意识到这番表现如不奏效,就该当机立断,另辟蹊径,抛开既定的讲稿。 于是她话题一拐,说起了自己打工的经历,聊到阳光与海,也聊到中秋月饼,故事说得娓娓动听,果然让听众产生了兴趣。其中一位顺势问道:“重庆也不错嘛,为什么还到广州来?”双城忙说:“因为渴望内地无法给予的机会。前沿的城市,新兴的行业,还有共同成长的契机,对我都具有吸引力。除此之外,我也很欣赏贵公司招聘过程中展现出的理念和气魄:机票酒店的价钱,远不及人才的价值。今天有幸站在各位面前,我相信我本人要比那一页简历更为生动具体,更有说服力。”提问的领导笑着点头,另有一位却继续发难:“优秀的不止你一个。你有什么办法能说服我们留下你,而淘汰别人?”双城朗然一笑:“尽管竞争激烈,可我无意贬低他人。我能做的,是最充分的准备,尽最大的努力,表现最佳的自己,那就是我此行的胜利。至于最后结果……不知各位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笑话,说一位公司老板,收到成山的简历,实在读不完,就随机抽取一半送进了粉碎机,秘书不解,问他取舍的道理,老板胸有成竹说‘我从不雇用那些运气差的人!’”话音一落,满屋皆笑,见许总终于抬起了头,双城伺机问道:“不知许总用不用碎纸机?”众人又笑,许家亨双手抱臂往后一靠,一付“看你怎么侃下去”的表情。 双城见状,心里舒了口气,微笑又道:“请原谅我的小聪明,我必须让各位印象深刻,试想今天如果不能说服你们接受我自己,那么未来我如何说服客户接受公司的商品、理念和一切所要达到的目的……” 双城说着挺了挺胸:“我说完了,剩下就看许总是在纸上划一笔,还是两笔了。我是双城,请不要错过明日之才。”许总奇道:“什么一笔两笔,这又是什么意思?”双城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从容自信,莞尔道:“打勾是一笔,打叉是两笔,我刚进来的时候留神注意到这点,所以十分好奇。”许总呵呵一乐,掷下了手中已经提起的金笔:“那我给你留个悬念吧。”双城眼珠一转,迅速答道:“悬念好,我喜欢悬念,正是好奇心让第一只猴子,站直身体,变成了人。我很乐意保持这份好奇,保持人类发展的源动力。” 笑声再度响起,许家亨挥手道:“好啦好啦,还有一位同学在外头候着呢,快去把下一只猴子叫进来吧!”双城欠了欠身,以她最好看的姿势和表情让自己定格了一秒,方才提气走了出去。她克制着自己,才没有立刻欢呼出来:她赢了,她心里有数。 一待她走出去 ,主管宣传的白总便朝许总笑道:“怎么样?这小姑娘有点意思吧?”见许总微笑不语,他又朝另一位经理道:“就这张嘴,放在张总你们售楼部,一天怎么也得卖它个三五套!”对方应道:“只要许总舍得,这个,我就先要了!”许家亨这才发话:“搁在你们售楼部反倒浪费。眼下咱们是卖方市场,哑巴都能出业绩,依我看进总经办吧,带出去做公关,锻炼锻炼能派上用场。” 接在双城之后末一个进去的便是施蕾。未到三分钟,竟然垂头丧气走了出来。“我才讲了两句,秘书就过来提醒,说中午和市领导还有饭局,我一慌张卡词儿了,那个什么主任,就说可以了,然后……就让我出来了。”施蕾说着,声音里有了哭腔:“这么远跑来,就说了两句?我怎么那么倒霉?偏我抽到最后一个,时间根本不够!”郝敏高声说:“前一个占用的时间长,到你这儿可不就不够了吗?不过没关系,说不定一眼就挑中了你,也不用废话了!”大伙见淘汰了一位种子选手,心里暗都庆幸,围拢去七嘴八舌安慰她。双城不动声色,心想施蕾的不幸不是抽到了末位,而是抽到了自己的下一位。 领导离去后,人事部主任宣布了面试结果。第一个名字便是双城,听到“总经办报道”的指令,她才感觉早汗湿了背脊。“童安琪,售楼部报道实习,”主任念到这里顿了顿,望着一张张愕然的面孔,拖慢了腔调:“有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因为公司选拔标准非常严格,上周安徽来的同学最后只录用了一位,也就是说,给你们这批匀出一个多余的机会,现在我就来宣布一下这第三位入选的幸运儿……”连同双城在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尤其郝敏,睁大的眼睛紧张得微微跳动,一双手搁在胸前不由自主攥成了拳头。“她就是——孙婷婷同学,人事部报道实习,恭喜她!”主任带头鼓掌,却无人响应,落选的女生们表情沮丧不已。尤其郝敏本怀着势在必得之心,听到最后几个字,才云端坠落,摔碎了一地。 更让人难堪的还在后头,主任接着宣布,十人当中,除两位自愿离队,余下八位同学,入选的三位由公司购买机票返回,其他五位则乘硬座火车返回。主任说完告辞离去,留下何唯左顾右劝,努力安抚众人。那孙婷婷与郝敏同校,这几日格外要好,见郝敏不忿,忙申请放弃机票,与大家同坐火车回渝。郝敏酸道:“那又何必?你们是凤凰在天上飞,我们是田鼠在地下追,条条道路都能回。”小童心细如发,见状也表态道:“我也和你们一起走,我本来就怕坐飞机。”这一来,众人便把目光都投向了双城。双城略一沉吟,只转向何唯问到:“何老师,如果我们三个都放弃机票,可否将省下的钱给大家升个级换成卧铺票?”“对对对!何老师反映一下!别翻脸无情呀!”大家嚷嚷起来。 交涉结果公司同意换卧铺,但时间仓促,卧铺票已经售罄,人事部便将差价折现发给每人做了差旅补助。离穗那日,何唯买了站台票,直到将人和行李安排妥当才肯离去。车一开动,又见他出现在月台上,追着正在加速的列车,扔进一袋金黄的柚子。“谢谢何老师!”女生们高声致意,他却顾不上说话,只往口袋里翻出把折叠小刀,猛冲几步,硬是从窗外投进了车里。 |
@ty_秦明月 2020-10-01 14:39:11 祝好~! ----------------------------- 同祝:)节日快乐! |
@ty_秦明月 2020-10-02 20:43:25 祝好! ----------------------------- 谢谢,同祝 :) |
五月末的一天,江南收到一封厚厚的来信,已经好久不曾收到双城的情书,那信在江南口袋里呆了整整一下午,好象散发着热度,一直熨贴着那一小块皮肤。等打发走几位供货商,又结束了与部下的会谈,他才关上房门,如同享受一道甜点,带着笑,拆开了信封。信却不甜,只是一篇长长的读后感,关于昆德拉的那本书。她分析人物,畅谈感受,甚至将自己和叶丹一起带入了角色:“……她就是那个放在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婴儿,你伸手捞起了她,出于取乐或者善意,可一旦她依附于你,这种信任就变成了责任,一种再也割舍不断的关系,一种产生重量的东西,那东西缚住了你的手脚,即便你可以解除,也摆脱不了悬浮、空心、失重的痛苦。曾经最宝贵的自由,如今却让你拿捏不定,成为无法承受之轻……” 双城在信中也剖析了自己,她说她感同身受特丽莎的不安恐惧,萨宾娜的愤世嫉俗,可她却不得不服从于软弱,循蹈于媚俗,以至常常对自己痛恨不已。“都说爱一个人的本质,是爱上和他相处时自己的样子,可是江南,为什么我爱你,却越来越讨厌你面前的我自己?” 双城的口吻让江南陌生,他想她怎么突然之间长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女人,冷冷地盯着他看,剖析他的内心,似乎他们从未产生感情。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过分的洞察近乎冒犯,但他又不得不惊叹那份与她年龄毫不相衬的深刻理性。他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冲动,他想把这封信拿给沈小姐看,拿给邱先生看,拿给他所有认识的人去看,看看他江南拥有怎样一个女人,他觉得是他塑造了她,把她打磨得如此锋利,寒光凛凛。 信的最后,她才谈起自己飞了一趟广州,得到一份大公司的实习工作。她说她希望和他一起,但未必是现在。当下,她更希望有机会出去磨练一下自己,看看在他的荫翳之外,她是否也能闯出一片天地。她希望江南相信他在她心中无可取代的份量,但这种份量最好不要和她的个人发展成为天枰的两端,让她左右为难。她不知道她是否足够幸运,能同时拥有世上最最宝贵的两样东西:自由和爱情。 末尾,她再次附上了一首小诗: “让我小心翼翼护着我这簇火, 在寒夜里,在孤独里, 我要举着它,在天上走,在世上游, 我只怕辜负我自己, 我只怕余生来不及。” 江南合上信纸,走到办公室的窗前。这是一间位于六楼顶层的椭圆形办公室,落地的弧形玻璃窗外,一面望出去是交大梧桐掩映的老校园,另一面是徐家汇密密匝匝的弄堂区。桌边墙上,挂着她送他的水彩画。他很少有时间欣赏,却能闻到画里花园的芬芳和阳光烘烤被单的味道。卧室就在隔壁,布置得相当舒适,每一件家具都由他亲自挑选,想成为呈现给她的一个惊喜。他甚至预想到她可能希望拥有单独的房间,那也没有关系。只要在中间开一扇门,他就可以在征得她同意或者她无力抗拒的时候,和她在一起。这样也许更好,更能保鲜。然而眼下, 将他的设计化为了泡影。他想她也许含着报复,毕竟这样的泡影,他给得更多。她提到自由的时候,那样的措辞和语气,仿佛写信的就是他自己。 他想起她上一次为他写诗,还是阳光与海开业的时候,那时他几乎一无所有,她为他跑遍山城推销月饼;而现在他翻了身,总算走了好运,她却向他央求自由。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呆在原处,等着他去找她,陪他风花雪月的双城,突然间说要走。 江南没有回信,也没有回电,一周之后,他亲自出现在双城面前。上海的酒店显然耗费了江南不少精力,他看上去瘦削得令人担心,眼底泛着淡红的血丝,大约改了发型的关系,发迹线似乎往后又退了一点。她才刚绽放,他却已经步入中年。双城仍然渴望相见,但这种渴望已不同于过去的望穿秋水,每次临着见面,她会突然生出一种抗拒之心,带着轻微的厌恶感,想找个地方把自己隐藏起来,让他寻不着她,或者一闭眼就跳过这几天,等睁开眼睛,又只剩她清清静静一个人。她不去分析其中的原因,她只是乐于放纵这样的消极,甚至希望自己不再从中汲取乐趣。爱上江南,她是情非得已,在她内心,每减一丝的依恋,都是遂了本意。 |
见面约在学校附近的麦香园火锅店,本以为中午人少,结果碰上机械系毕业班在吃散伙宴,男生们兴奋憧憬加上离愁别绪,几瓶啤酒下肚,争相扯着喉咙闹翻了天。江南和双城夹在中间,彼此动动嘴,却什么也听不见。江南只好将椅子挪到双城身边,粗着喉咙大声道:“我只能逗留半天,明天一早春熙店续约,今晚就得赶过去。”两人倏忽又是一月未见,但双城已经不再为此抱怨。在江南的整张地图上,她不过隅居一角,至于那些控制不了的领域,她早就放弃了兴趣。几年的经验足够让她明白,关于江南,总是知道得越少,就越少烦恼。所有能够愉悦她的部分,他是一早就织成糖衣披在了身上。 “信我看了!”他先拣紧要的说。“这次来,就是为了送送你!” “这么说你同意?”双城也在大声吼。 “你的任何决定都不需要我同意。我只是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和我一样,一直期待在一起。” 双城预见到了她的抱歉,但没料到江南淡淡一句,就让她心如刀绞。他比她想象的,还要重要。可这更加坚定了她的叛逃。她想让他痛,也让自己痛,她恍惚意识到自由也许只是借口,惩罚彼此,才是她一意孤行的理由。 她忍住不说话,听他继续为自己圆场:“也很正常,你最精彩的部分刚刚开场,一腔斗志,不经历一遭,你不会甘心,我也不会放心。我猜房地产未来会成为大陆的支柱产业,广东又是前沿,能跻身其中,结交人脉,的确是个好机会。学会粤语,生意场上也算多了一样工具。”说完这句,江南停了停,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我一直以为叶丹象我,总想给她机会,等于弥补我的过去。可看了你的信,我突然意识到,她象我,却只会重复我的每一个错,让我怜悯。而你,才是我一直想成为的自己,那个半途而废的自己。有时候已经精疲力尽,但我不敢停,我怕我跟不上你成长的速度,有一天会容纳不下你的格局,那么留你也无用,只会让你更想逃走。” 双城心里的冰开始融化,融成水滴顺着眼角流下。她努力稳定住声音:“我从来,没想过要逃。我只想沿着我自己的路线,走到你身边。地球是圆的,我背向你的每一步,也是走向你的每一步。请你相信我。”江南笑着递过纸巾:“不想撒谎,就别承诺。快把眼泪擦一擦,我们还没到分手的时候,小心你这个样子吓着我,万一我忍不住开口挽留,你可就要为难咯!去吧,好好享受你的人生,有缘的话,继续爱我。” 身旁的酒桌传来一阵碰杯的声音,有人打翻了酒,乱成一片。江南举杯说:“来,我们也干一杯,恭喜你毕业,祝你鹏程万里,展翅高飞!我会在你翅膀的阴影里仰头目送你。”他说完哈哈一笑:“近朱者赤,你看,我也会写诗!” 床上的江南总是轻车熟路,她只能被他引领着,本能地呼应着,伪装、铺垫、成全,直至达成他的心愿。每次在他呼啸降落的瞬间,她会有短暂的错觉,以为那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终点。可惜不是,于是一次比一次,更加失落。双城突然挣扎起来,翻身一拧,脱开了他的禁锢。江南停下来,半跪在床上,枪口带着怒火直指向她。“怎么啦?你不想?”“我想换一种方式,要,就拿去。”双城没有笑容,带着一脸的视死如归,放开了怀里的枕头,慢慢张开并拢的双腿……在那里,在她身体的中央,一颗鲜艳的心,在扑扑跳动。 江南有些震惊,随即又缓和下来,他用膝盖爬行,挪动到双城身边,将她整个包裹入怀:“好酒沉瓮底,我还舍不得。”双城明白他是不想解开那把锁,他需要这种确凿感,甚至超过了她本身。她甚至想到几小时之后,叶丹会在五桂桥车站与他重逢,而他却不会因为负疚破坏了团圆的快乐……当她琢磨这些的时候,江南正伏在她身上龙腾虎跃,纵马扬鞭,驰骋于与她无关的遥远。 |
菜园坝长途车站发往成都的客车每二十分钟就有一班。车站人潮汹涌,拖着行李箱,扛着编织袋,从省内各个县市乡镇集散于此的商贩、零工、学生、农民……成千上万来路不明,茫然无绪的人群在广场和候车大厅里挤来攘去,象一窝蚂蚁,慌慌张张地奔向各自的目的。马上离站的一班车正好还有空位,司机迫不及待地从站台冲到售票口,热切地催促人群:“马上走!马上开车!有的是座位,走嘛!走嘛!懒得等啊!”说着几乎就要动手拉人。 双城嫌这班车不是豪华型的凯斯鲍尔,便说:“等下一班吧,不急这一刻钟。”江南一边将钞票递进窗口,一边笑说:“上去就睡觉,豪不豪华,对我没差。”双城还想说新车毕竟安全,但转念一想自从出了酒店,江南在重庆的任务就已圆满结束,眼下他大概离心似箭,哪怕十五分钟都不愿让另一个人多等了。她于是跟着他挤到进站口,任由他当着司机和检票员的面,一一亲吻了自己的额头、鼻尖和嘴唇,然后挥挥手,将他送入了站台。 这是六月初一个炎热的傍晚,久不下雨的重庆尘沙滚滚,笼罩着一层昏黄的烟霾,身边一张张面孔晃来晃去全都显得模糊。菜园坝西行方向堵了车,司机们明知无用,却都拼命地揿着喇叭,让那刺耳的声音代替他们伸出头去骂街、骂娘。双城步出了车站,慢吞吞走在街头,被喇叭声震得头皮发麻,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她努力回想中午在麦香园,江南所做的一番表白,可思路也跟着身边的交通一起堵了车,回忆磕磕绊绊,零碎的话语在脑中忽明忽暗,象萤火虫一样不可捕捉。正糊涂着,突然一辆客车缓缓从身边驶过,有人敲着车窗和她打招呼。一抬头,见是江南隔着密封的玻璃朝她挥手。她猛然惊醒,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这天,她穿着一条黑色的旧连衣裙,裙摆象金鱼尾一样片片撒开。那年在维多利亚号的晚宴上穿过,他还记得。他想告诉她这点,她却无法听见,只睁大眼睛,带着慌张的表情,徒劳地想要解读他的唇语……在迎面而来阻挡着她的人群中,跌跌撞撞一直追。 前面车队开始疏通,车速快了一点,双城只得迈开步子奔跑起来。长发在身后飘舞,又拂过脸庞,象一朵黑色之花摇摆绽放。“江南——!”她脱口而出他的名字,撕裂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喧嚣里,没有多少威力,而这一喊却惊醒了自己,眼泪奔涌而出,象一场倾盆大雨。她想起那次在武汉,在亚洲大酒店门前,江南也是这样随车而去,她被隔离在玻璃窗外,也是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语。那一别之后,他一连数月杳无音讯,而这一回,她又犯了同样的错误,甚至都没跟他商定一个无论真假的归期。那约定至少可以一路捂在胸口,安慰她的恐惧。 “江——南——!!”双城又喊了一声,用尽了全身气力。这一次江南听到了她的声音,他打着手势让她别追,眼睁睁望着她泪眼滂沱奔跑在车后,不加掩饰地失控。第一次,他对她的痛楚感同身受。他几乎就要站起来,喊停整辆巴士,然后打开车门跳下去,飞奔到她面前,紧紧抱住她,象一出美好的偶像剧。可他分明又看见,在台北去往碧潭的公路上,骑着电单车追逐着月儿校车的自己。从一开始,他就看到了结局。车窗内江南心底一声叹息:双城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巴士加速向前,往右一拐,消失在路的尽头。双城象是从这一分钟起才真正意识到这一别之后的距离,这一挥手的含义。她气喘吁吁停了下来,象目送他的灵车远去,心脏跳得快要迸出胸口。刚才那一瞬间,她追在江南车后,所有决心都被飞奔的脚步踏得粉碎。她知道只要他起身,跳下车来,她就会迎上去哭着抱紧他,哪儿都不去再也不去,只求今生今世与他一起。可那一闪的机会,他们终于还是错过了。 ——“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多盼望送君千里,直到山穷水尽,一生和你相依。”许多年以后,每当双城在歌声中回望这一幕,她多么希望那就是江南与她故事的结局,就让他那样笑着挥手,渐渐远去,就让她长发飞舞,追逐在滚滚红尘里,多么善良、唯美、意犹未尽,只可惜,他们都没有这个福气。 |
@ty_秦明月 2020-10-14 22:47:50 ?? ----------------------------- 抱歉,前段时间天涯服务器不稳定,未能更新。 :) |
静融要去上海了。回家一说,到底小邓果决,替她拿定了主意。反正跑船也是三天两头不沾家,收入有限又有风险,不如集中精神,一个好好读书,一个努力赚钱。效率越高,团圆的日子就越早。听说是双城的姐妹,江南便把工资许高了不少,这对坐吃山空的小两口来说,实在难以抗拒。说到底静融已是小邓进了门的媳妇,只要渡过难关,未来长相厮守,不在这朝朝暮暮。两人被窝里将各种事体计划周全,另有海誓山盟,难分难离,自不必提。 双城知道他俩寅吃卯粮,恐垫付不起,让江南先汇了机票钱。钱既到手,两人便商议不如省了这笔,留给小邓花销。先前结识的一位江渝号上的大姐,应承捎带静融去上海,路上可以同挤一铺,吃喝都在船上,再无多的开销。 这日静融朝辞重庆,启程赴沪,因小邓有课,静融便坚决让他安心上课,不许送行。那些天,她整个人总是被一种大义凛然的英雄情怀激荡着,言语举止既悲壮又自豪。早起赶来的双城直笑她是“万里赴戎机”,“从此替夫征”。小邓听了有些不自在,但想到静融日后要在她男人手下讨活,只好忽略不计,单牵着静融千叮万嘱不肯松手。双城在旁催促:“壮士两年归,放心吧,到时候你一招手,谁也留她不住。”晚两天她自己也将启程飞往广州,所以今日无论如何要赶来相送,听说小邓不去,双城暗暗欣喜,这种时刻,当然只应属于她和静融。 朝天门堵车,眼看时间逼近,两人只得拎了行李,挤下车快步往前走。赶到三码头,那同乡大姐早急得在趸船上招手,静融喊了声“这就来!”回身紧握住双城的手,一时却说不出什么话。“我送不成你了,”静融一开口,声音便带着哽咽:“去了广州一切当心,凡事让人是福,别总那么要强,收收脾气,毕竟不是在家里。万一混得不好,赶紧回来,别硬撑着。”双城笑:“我你是知道的,吃不了亏,放心吧!”见静融眼中晶莹闪烁,双城赶紧转移说:“记得那年出差,也是在这儿,夜里头一回走跳板,你差点掉进江里,现在一定走得比我稳多了!”静融也叹:“就一转眼的事,这几年变化真快。以前你读书,我跑船,还能见着几面,现在你去广州,我这又奔了上海,再聚可就难了……”正说着,船上有人朝她俩吼了一嗓子,催着要收跳板,双城张开双臂,紧紧一搂静融,把脸埋在她柔软的秀发中,深深一嗅那从小就熟悉的带着洁净与温暖的香味。“去吧静融,后会有期!”双城忍着泪,将手一推,她并不知道,眼前这张最最亲切的脸庞,却是她最后一次凝望。 长江汛期已至,宽阔浑黄的江面上,无数白色的泡沫打着漩涡向前奔流,早晨的江风带点凉意撩动着双城的头发。她站在长阶最高处,环视朝天门码头一字排远的泊船,熙熙攘攘行色匆忙的商贾旅客,以及背景处正在不知不觉中日新月异的古老山城。双城想起从前和江南站在这里的对话;想起她一袭风飘飘的白旗袍,打这里登上了维多利亚号;也想起千百年来,无数她的同乡,怀揣宏大理想或者微不足道的营计,在此登舟,离乡背井而去。出川,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此刻已近在眼前。 她还模糊记得四岁的时候,跟着父亲搭乘东方红号回重庆,船靠朝天门,远远看见母亲牵着哥哥站在梯坎顶上迎接。父亲欢喜起来,将双城扛在肩上,用她的小手朝岸上挥舞。 “嘟——”突然惊天动地一声鸣笛,惊得双城一颤,回首见江渝号正调头出港,在水面上划出两道长长的波浪。她目光搜寻了每一层甲板,却没有找到静融。她一定以为她已经走了。双城仰望港务局大楼上,触目惊心的“重庆港”三个字,一腔敬畏油然而生。故乡于她素来是青梅竹马,只道寻常,在她离去之后,汹涌而来的时代洪流中,却渐渐改变了模样。无数记载着她童年、少年的画面,随城市变迁消失了踪迹,从此无可追寻。 而眼下,世界之大,正展开怀抱呼唤着她。重庆港那三个朱漆大字,她看得目不转睛,眼泪蜿蜒而下。有一种原始的力量,带着泥土、岩石和江水的味道,从她奔涌的血液中滋生出来,强有力地撑住了她。 “嘟——嘟——”汽笛又响,笛声沉闷而悠长,两岸间回荡不绝,象一声依依不舍的道别。(上篇完) |
十八. 异乡 天阴着,沉甸甸的云团压得很低,底下的草原宽广无极。没至小腿的青草带着湿漉漉的潮气,碧绿如洗。风很大,草浪翻滚绵延至天际,象一片波澜壮阔的海域。七八个,或许十来个穿白色长袍的女人,各倨一方,佇立草中,手里都拽着一只单薄的风筝,那种最简陋的用十字篾条和白纸糊成的风筝在她们头顶振翅欲飞,发出噼啪的声响,象无法挣脱的大鸟。隔得那么近,双城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们枯槁的头发,瘦削的脸颊,冷漠的表情和曳地长裙上的绣花。象一场神秘的宗教仪式,没人说话,她也不敢发出声响,无法言状的虚空与哀伤,象铅灰色的云朵一样沉沉压在心上。她双手握拳,脚趾抠紧了草地,用力屏住呼吸……直到难以呼吸……终于压抑不住,发出一声低吼。 双城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惊恐中她睁开眼,脑海里出现一道裂缝,意识被劈成两半,旧的那一半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撤离。草地、女人、风筝,刚刚还清晰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剩下一点散乱的痕迹,象零碎的羽毛,在空中飘来荡去。双城半坐在床上,背心已经濡湿,室内闷热难当,黏稠的空气象洗不去的一层膜,附着在每一寸皮肤上,阻隔着呼吸。这梦已不是第一次,吊诡的画面每回总是相同,似乎内藏玄机,她却无法参透,只朦胧觉得,断乎不是个好兆头。 魔怔似的,呆了两秒,双城才想起自己此时正置身于广州大南路一个六楼的房间里,嘉陵江畔那间小屋眼下与她已隔了十万八千里。这一事实让她心里猛地一坠, 象一脚踏空, 失重感拉扯着心脏隐隐作痛。她忙抬起头四下张望,不让眼中的泪意聚积成势。两天来,她哭过三次,限额已满。 大功能的洗衣机和甩干机在窗外轰隆隆地运转着,将一股股热气送进双城所在的房间。这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单间,双城搬来之前,本是鹏程公司员工宿舍的杂物间。眼下靠窗放了张单人床,被单枕套已经被双城用自己带来的床具换过,江南送她的一口大箱子就立在床尾,七成新的外国货,角落上绣着小小的“S”标记。帆布实在太结实,缝这么一个字母上去,费了她不少劲。 小间的另一边堆积着厨房和宿舍备用或弃用的各种杂物,重重叠叠码过了人的高度,只从门边到床头留出了一道小小的通路。双城自己动手把通路扩大,将房间横切为二,中间拉起一道门帘,门帘布用的是单人床上原本的床单……这样一来,虽说空间更小,却总算有了一席隐私,厨房大姐进出取物,便不用再每次敲门与她打招呼。 谢天谢地,那窗新贴了塑料膜,从里间随时可以看到外面的动静,外面却无法窥见屋内的情形——窗纸上两只开屏的绿孔雀遮住了玻璃后的眼睛。那外头是个宽大的凉台,晾晒着满满两行的衣物,男式女式的都有,另摆了两把折叠椅,来早的人等着取衣时便能坐一坐。宿舍男女都合用这一套机器,所以从早到晚只要双城醒着,耳朵里基本都是那转着圈儿、打着节奏的轰鸣。有时她会透过孔雀的翅膀观察来洗衣的同事,对方虽然不知,仍只敢匆匆一瞥,实在相隔太近,连偷*窥都不好意思。 厨房灶台上一只瓷瓮正咕嘟咕嘟炖着汤,特殊的药材味儿双城闻了一下午。搬进来第一天,她就被交代过那是单给许总开的小灶,秘制滋补汤药。除了掌勺的杨大姐,别人一概勿近。杨大姐五十来岁年纪,身材健壮面色赤红,说是四川人,但和双城聊天时,坚持讲一口洋泾浜的普通话。因供应宿舍员工早晚两餐,小食堂一日两次热闹非凡,这也是双城最难熬的时段,为了避免客套寒暄,她总是尽快吃完,躲去门帘后面。人到了陌生之地,最想做的,就是把自己整个儿藏起来。 |
双城来得不是时候。几天前,她拖着那只旅行箱刚赶到公司,就听说了许家亨离开鹏程另立山头的惊人消息。确切地说,就在她抵达广州的前一天,许家亨刚刚结束了效力三年的法人总经理一职,搬出了他在粤海大厦的办公室。与此同时,工业大道上的金庭花园,许家亨的第一座私人楼盘正在大张旗鼓地招贤纳士。这边有胆子大的,头天递了辞呈,第二天就在金庭花园上起了班……一时间公司人心浮动,传闻满天,弥漫着不安的情绪。 人事部应付这一波辞职还来不及,根本无暇处理这几个新来报道的学生。双城她们于是被冷落在接待处,一等就是大半天。“该不会打发我们回重庆吧?”小童有些沉不住气,婷婷也眼巴巴望着双城。双城只得安慰道:“就算他们不认账,广州这么大,到处都在招兵买马,我们当初能聘上鹏程,现在也一定能找到别的工作。许总那边不也招人吗?既然来了,就不会白跑一趟。” 正说着,人事部主任带来了最后决定:由于众所周知的变故,公司暂停办理入职手续,考虑到她们三人异地前来,同意报销机票,再提供三天的酒店住宿,以便她们自行决定去留。望着三张瞬间冰冻的小脸,主任咳嗽了一声又道:“当然,同学们来趟广州不容易,又等了这半天,我都看在眼里,所以尽力向公司争取,打了不少电话,总算在物业公司毕总那儿,为你们找到一个职位,但可惜,只有一个。你们准备准备,明天上午十点再来一趟,毕总要亲自见见你们,才能决定最后留谁。” 回顾往事,总是一些偶然的选择左右了生活的路径。双城再一次战胜对手,得到了珠江花园物业公司毕总秘书的职务,小童和孙婷婷则一起搭车去了许家亨的公司求助,从此二人又是一番天地,此为后话不提。员工宿舍一般是两人合房,眼下大南路这边不巧没有空床,只能在食堂储物间临时搭起一张铺,让双城委屈几天,耐心等待调配。 才过端午,广州已是盛夏。南粤之热与重庆不同,后者日晒夜蒸,虽有烈火之猛,但起码热得痛快,双城土生土长倒能忍受;可这广州的热,无影无形,小火慢炖,是一层湿漉漉、油腻腻的暑气,如蚊蚁附身,挥之不去。那湿热中含着一种难以言表的萎靡,仿佛一剂曼陀罗,滋生于这微微腐败的空气。 这是个周末的下午,宿舍里的人都结伴出去找乐子了,耳听得外间杨大姐叮呤咣啷已开始准备晚餐,双城躺了这半天,怕被人说她懒惰,只得挂了张笑脸出去和杨大姐打过招呼,跟着出门走走。大南路是广州市中心最热闹的几条商业大街之间一段相对僻静的支马路。三百米长的马路两边,俱是世纪初所建的粤式骑楼,三楼往上皆为民居,底下两层则是开放的人行走道,支撑着一根根水泥方柱。靠内一侧辟为店铺,清一色都做灯饰生意。双城进出宿舍,便得穿过两家店中间的窄缝,左边的叫“富海”,右边的叫“兴隆”。 这一带的骑楼经过各个年代的翻修,看上去新旧样式参差不齐,上了年头的,还都保留着民国初期那些檐口、山花、腰条的考究,但颜色暗淡,木刻凋残,昔日繁华早已衰败。透过对街凉台的铁艺栏杆,望见每一户都是居家过日子的情形,双城赶紧将目光移开,唯恐多瞧一眼,眼泪就要涌出来。 双城二十二岁,第一次离家独自生活,思乡之痛远比她预想的来得凶猛。上一次来广州,是将所有的新鲜镶成画,等她闲庭信步来欣赏;眼下的广州,却是孤零零一个人投在陌生的阵营里,虽没有硝烟战斗,可从早到晚无所不在的孤独,却似乎比雷霆万钧更具有杀伤力。眼中所见尽是高颧深目的异乡面孔,耳中铿锵顿挫她又全都听不懂。那广东话果真如书上说的“水泥地上滚铁桶”,有种棍棒相加的凶。听多了,太阳穴的神经会跟着微微跳动,针扎似的。所有的隔阂都会变成憎恶,双城听不懂,便怀恨上了那声音。 骑楼下的廊街黯淡而闷热,立柱的间隔让光线变得扑朔迷离,与灯具店内炫目的辉煌形成对比。三两个伙计聚在柱头阴影里吸着香烟,放肆打量着每一个经过的女性。往前有一所蓝色外墙的建筑,门口醒目的红十字标记下写着“越秀区儿童医院”,里头一群孩子排队在打预防针。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被针管吓昏了头,突然挣脱母亲的手,逃窜出来,一头撞在双城身上。那母亲怀里抱着个婴儿,追上来抓住男孩就开始责骂。双城笑了笑,表示原谅孩子的鲁莽,可年轻的母亲拖着孩子就往回走,压根儿没有看她一眼。继续往前,便上了一座螃蟹样矮趴趴的天桥,走到天桥中央,双城停下来,扶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左右张望。 这是一个不错的角度可以俯瞰半条大南路和前面熙熙攘攘的北京路。大名鼎鼎的北京路双城只匆匆逛过一回,林立的时装店门口挂着陌生的招牌:Fornari,Theme,bossini,G2000,U2……从款式到面料都比重庆街头高出一档,与之相应的,价钱也翻了一倍。隔着一道天桥,大南路呈现出与北京路泾渭分明的景象。鳞次栉比的南洋骑楼,蛛网密布的电车线缆,以及楼宇间回荡着的,南粤之地特有的声音、气味和氛围……双城象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象童话里的多萝西,被飓风吹到了世界另一端。一切还没准备好,怎么就已发生了? 脚下的天桥让她想起那年夏天来来回回经过的上清寺转盘……可是并没有哪一辆汽车能捎带上她,半个小时之后就送她回到熟悉的沙坪坝,熟悉的校园,熟悉的家。那些她曾经深深厌倦,极力想摆脱的东西,如今象一块遥不可及却磁场巨大的吸铁,用力拉扯着她的心。 突然下起了雨,挟着风一阵一阵飘来,双城步下天桥却发现自己走到了街对面。此时雨已成势,下得瓢泼一般,只能耐着性子站在廊下,干盯着如注的雨幕,等它停歇。一阵香味飘来,几步之外,有个脚踏车支起的小摊。后座平铺的木板上挤着两口平底锅,一口码着半圈卤水牛丸咖喱鱼蛋,另一口则煨着半锅萝卜牛腩。甜甜的潮卤味双城平时并不喜欢,可眼下那味道却突然勾引了她,想起早餐之后,胃里就一直空着。 廊下闲聊的街坊三三两两都回了房,过道上只剩双城和那摆摊的妇人各挨着一根廊柱躲雨。双城思忖要不是被这大雨耽搁,杨姐的晚餐此刻已摆上了饭桌,这个时候买零嘴,岂不浪费?她一离了家,立刻变得精打细算。卖鱼蛋的贩子被雨耽搁了生意,只想收几个钱好回家,见双城张望,便抖开嗓子,操着广味浓重的普通话对空吆喝道:“牛腩两蚊,鱼蛋一蚊!呃,卖完这点返家啦!”双城心想连她都认得出自己是个外来妹,忙别过头专心看雨,一时两人对峙而立,沉默不语。雨中的大南路,笼罩在一层氤氲潮湿的青色中,安详得如同一幅画。檐下雨滴连绵,象沿街挂起了垂垂珠帘,街心的积水映照出两边的楼阁,又不断被驶过的车辆碾碎,水花飞溅,直扑到双城的小腿上来,温凉点点…… |
骤雨初歇,双城跑过马路,穿巷子进了宿舍楼。楼里人家正锅碗齐奏,挨家挨户都是新闻联播的声音。双城上到三楼却止了步,眼前一扇门上还留着春节的福字,跟她家贴的一模一样……双城盯着看了几秒,忽然忘了饿,转身下楼,沿着小巷另一端,走出珠玑里,后面是连通几条小街的批发市场,总算在高第街路口看到香烟柜台上有部电话机。双城扑将过去,先是拨通了重庆家里,找出最轻快的声音报告了当天的日常。电话那头也在吃饭,里里外外的新闻联播接成一片,双城悬了整日的心这才稍稍安定。家就在那儿,好好的,总归在那儿。 小卖店老板走过来,将柜台上的茶盅移开,好露出“市话两毛,长途每分钟五毛”的贴纸,又敲了敲油腻得无法辨识的计价屏。双城朝他点点头,侧过身又拨通了第二个号码。这钟点,江南就已喝到微醺,语气异常亲昵,几乎成了轻薄。“你就象离了老羊的小羊羔,好不容易逃出了羊圈,一看见太阳下山就心慌,站在山坡上咩咩叫……咩……咩”他甚至模仿了两声羊叫,末尾夸张的颤音里,他咳嗽起来,象是呛了一口酒。 “广州是你自己选的,”他说得多听得少,滔滔不绝宣讲到:“既然如此,就该全力去试。别理那些细枝末节,想清楚自己的目标,只要没偏离,那就走下去。前途虽不象你想的那么美妙,但它会给你惊喜,前提条件是你得走到那儿去……”其实这样的话,双城自己能讲十车,可由江南嘴里说出来,此刻就成了天籁。尤其他继续说到:“不要怕,你知道你始终都有第二种选择,出门,叫车,去机场,买最近一班的飞机票,到上海来,就这么简单。”这末一句话,让双城平定下来,并非有了底,而是想起了她置身于此的意义,她要逃离的羊圈不在重庆,而在电话另一边。 杨姐正要收拾餐桌,见双城进来,勉强笑说都这钟点了,以为你去外面吃了。双城忙说不好意思,躲雨耽搁了,手里盛了一碗饭,赶紧端椅子坐下。桌上六菜一汤只剩一只鱼头,半边鱼尾,大半盘一看就失败了的腐竹烧肉,外加几根品相太差被众人一致淘汰的空心菜。双城想问厨房还有没有榨菜,但一瞧那半盘腐竹,又恐杨姐多心,再听见厨房水槽里杯盘响得象放鞭炮,大有催促之意,忙咽了话闷声吃起来。原来腐竹馊了,做菜的人心虚,想用双倍的酱油去遮掩,结果又酸又咸,实难下咽。双城将嘴里的腐竹吐在餐巾纸里悄悄合上,再从鱼尾扒下皮来,蘸足了盘中汤汁,竟也下饭。 打外头进来一个年轻人,杨姐殷勤招呼道:“小蒋回来了?周末还加班真是辛苦!哟,这菜都没了,等等,我给你热一点去。”锅铲一响,桌上便多了一碟香干炒肉丝,一碟蒜泥拍黄瓜,估计是一早就分出来放着,预备给晚回的人加菜。那“人”显然不是双城。小蒋向双城略打过招呼,先将落地扇调到最大,又取过遥控器打开香港TVB,把自己座位朝电视方向移了移。双城想问他在哪个部门上班,见此情形,忙闭了嘴,想着两口扒拉完,好躲回门帘后头去。 总算熬到上床,双城冲完凉换上一件宽大的T恤,上面印着江南一幅半身彩照。据说在台北街头看到有人做这个,就买了来给她当睡衣,替他搂着她睡觉。除此以外,江南还交给她一只小小的摩托罗拉传呼机,黑色外壳上一道窄窄的显示屏。“这就是我们的风筝线。”这话到底是江南说的,还是出自她的口,双城记不清了。 双城头刚碰着枕头,窗外洗衣机又轰隆隆地工作起来,透过孔雀翅膀望出去,又是那个小蒋。双城皱了皱眉头,回身躺下,眼盯着门帘上平淡无奇的碎花,慢慢将目光转移到固定用的竹夹上。物件虽小,油亮的竹色却看来亲切……这样的夹子家里有一大盒,全搁在凉台木凳上……旁边瓷盆里一簇簇洁白清香的苏州茉莉,从现在能一直开到秋天去……这会儿,别的竹夹都团圆在茉莉花下,单它几个离乡背井,想必也是孤单委屈……双城胡思乱想着,忍了整天的眼泪终于决堤。好在一日已经落幕,她叹口气原谅了自己。胸口郁结的难过随着眼泪疏通以后,人便放了松……在洗衣机的轰隆声中,在入梦前的最后几秒,双城喃喃道:“这是最后一回,明天,你可别再哭了,好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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