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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首发长篇悬疑小说《春生》(已完稿)[第1页]

作者:hh2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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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名称:《春生》
    作者姓名:早西言
    作品类型:原创/悬疑/女性
    作品字数:22万字,已完稿。
    联系方式:3540305090(QQ)

    故事简介:

    在夏阳三十九岁这一年,她作为一名摄影师已经在自己的领域里功成名就,但是母亲方美君却突然病重,她不得已地又再一次回到了那座被遗忘的小县城里。随着方美君的病逝,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和秘密也在悄悄地浮出了水面。
    第一章
    第一节

    八月的纽约在经历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后,烈日再次高挂在天空,温度不但没有下降反而升了上去,空气又闷热又潮湿。道路尽头处立着一座青蓝色的钢铁大桥,桥面沿着前后两个看不见的方向伸去,桥底是两根如同脚一般的底座,底座正上方则是高耸的门楼,门楼最顶上并排站着四个一模一样的装饰物,四根白色的钢索分别从中穿过直抵大桥两端,中间每隔一段距离还有一前一后的四根钢丝从上往下地将其连在一起。远远望去,大桥仿佛一名称职的守卫,坚定地站在一旁观望这个逐渐变得热闹的艺术园区。
    骑着黑色公路自行车的金发男孩匆匆将自行车停靠在十字路口的一块指示牌边下,他取下挂在车头前的黑色塑料袋,摘下白色的苹果无线耳机,快步奔向对面的浅灰色建筑物。一旁的街道上,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不急不缓地上收起雨伞,纷纷往钢铁大桥的方向走去。他们停在两栋由红砖砌成的建筑物中间,拿着配上了自拍杆的手机或者相机开始以钢铁大桥作为背景拍照留念。
    然而,这一切的热闹与喧哗似乎和夏阳都没什么关系。此时的她正站在一个约莫三百平米宽的空间里,忙着为自己的最新展览做准备,宽阔的空间被一种使用特殊材料凝固后的白色布料分隔成了五个大小不一的空间。目前整个空间里空无一物,只有纯然可见的白色还有不断从天花板上方灌入的冷风呼呼作响。
    夏阳和一个身穿黑色无袖连衣裙的棕色长发女人站在面积最大的一个空间里,女人名叫詹妮弗,她是夏阳此次在纽约举办个展的策展人。站在她们两人对面的还有一个光头的德国籍男人迈克,迈克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份设计图纸,正在耐心地解释他关于场地设计和布置的想法。迈克身旁则是一名看起来略显稚嫩的金发男孩,男孩是他的助理,他背着帆布双肩包,穿着一件蓝色的格子衬衣还有一条黑色的牛仔裤以及一双纽百伦的运动鞋,手中拿着一本笔记本和自动铅笔,仔细而认真地听着迈克、詹妮弗和夏阳三人之间的沟通,匆匆使用简写符号和粗略的线条记下詹妮弗和夏阳提出的修改意见。
    这时,夏阳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只是瞥了一眼便挂断了。然后他们三人又恢复刚才尚未结束的谈话,詹妮弗干脆直接地提出她的想法,认为夏阳最重要的一幅作品应该陈列在当下的这个空间,并且应该留出足够的空白才足以体现出那张作品的张力。夏阳刚想说些什么,她的手机却又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发言,她只好无奈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你们先聊着。”
    夏阳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方大明”三个字时,她心里似乎已经预感到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方大明是夏阳的亲舅舅,自从夏阳十八岁那年考上大学离开家后至今二十一年的时间里,这是她第二次接到舅舅方大明的电话,而上一次是在七年前。七年前,方大明之所以打电话给夏阳,是因为夏阳的母亲——也是方大明的姐姐——方美君意外扭伤了脚,但夏阳却从未回家探望过她一次。于是,方大明认为自己身为夏阳的舅舅,也作为一名长辈,他十分应该替自己的姐姐教育一下这个不孝顺的女儿。所以如今夏阳看见来电显示的是方大明,她心里便明白,如果不是母亲对舅舅说了自己的不是,便只可能是母亲发生了些什么事。但说来也奇怪,夏阳似乎也并没有担心母亲是否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心只想快一些结束掉这个电话。
    清脆的手机铃声回响在空旷的展览馆里,如同头顶不断窜入的冷风包围着夏阳。她紧紧地握着手机,一直到推开玻璃门走向消防通道的楼梯口处才决定接下电话。电话刚刚接通,另一头便立刻传来方大明粗重的呼吸声,即使隔着千万里,夏阳仿佛也能清楚地感受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这股气息就和他所说的话一样正在沉沉地压向夏阳,让她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升起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厌恶。方大明在电话中说道:“喂,你在哪啊?你快点回来啊!你再不回来你就见不到你妈了!”
    夏阳仿佛已经想到方大明会这么说一般,丝毫没有表现出一丁点急躁,甚至显得有些冷漠。夏阳就连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问,便直接回应道:“我回不去,我在国外,还有事情要忙。”
    一听到这句话,方大明就像一串被点燃的鞭炮一样,立刻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说道:“什么叫回不去啊?有你这么当女儿的吗?忙忙忙,忙到连你自己亲妈都不要了吗?你妈养了你几十年真他妈的白养了!我告诉你,夏阳,你就算在非洲都要立刻马上给我滚我回来!听见没有?”眼看夏阳没有任何回应,方大明不甘心地又大喊了一声,道:“喂,我说你听见没有啊?”
    经过方大明这么一喊,夏阳心中的抵触和厌恶感反而不断地往上涌了起来。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母亲那张一贯洋溢着微笑的脸庞,那张脸庞永远微微地侧向一旁,既看不出悲伤,也沾染不上丝毫的愤怒,仿佛一张出厂时便已经被设计好了的面具,永远只有不露痕迹的微笑。每次只要一想到母亲,夏阳想到的往往只有她那永远无法被人猜透的微笑,就像蒙娜丽莎一样,但却无法感染到夏阳,只让她觉得厌恶。
    她又想了想,我上一次回去是什么时候了?两年前吗?还是三年前?
    夏阳没想到的是方大明如同穷追不舍的债主,一再向她申明这次事情的严重性,她刚刚回到酒店立刻又收到了十几条方大明发来的信息,这些信息中夹杂着横七竖八的图片,重复的语音,还有一段时长为三十三秒的视频。
    迟疑了片刻后,夏阳还是选择点开了那段三十三秒的竖拍视频,视频中再度传来方大明粗重而混浊的呼吸声,当中又夹杂稀疏的脚步声,以及医疗仪器时不时发出的“滴滴”声。方美君躺在重症监护室的一张病床上,嘴上盖着氧气呼吸器,紧闭着眼,一瓶药水正顺着导管流向她的右手掌掌背的血管上。夏阳仿佛入了魔一般只凝望着盖在方美君嘴上的那个氧气呼吸器,微弱的白色气息黏在内壁上方,透过视频几乎完全无法看清楚方美君的鼻子和嘴巴,但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却浮现在里夏阳的头脑中。
    她在笑吗?她还在笑吗?她究竟在笑什么呢?
    在视频播放结束的那一刻,夏阳感受到了一种她从未有过的罪恶感。接着,她选择关掉了手机扔到一旁,她心想,这么一来,也正好可以避开了方大明的电话。夏阳顺手地从床头柜处拿起已经开封过的骆驼牌香烟,取出一只点燃抽了起来,她走到窗户前推开锁上的玻璃窗,一阵温热的风伴随着依稀可以听见的汽车鸣笛声拂过夏阳略显疲惫的脸庞。夏阳又一次想起了今天方大明对她说的那些话,尽管她当下并未反驳他,但她依旧不明白,即使她回去了,又能如何呢?难道她回去了,母亲就会好起来吗?如果她已经真的失去了意识,她回不回去其实有什么区别呢?
    实际上,夏阳一直都明白方美君自从和继父周英诠离婚后,她对夏阳便产生依赖,而且这种依赖与日俱增。但是夏阳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给予或者满足她的母亲,从她出生到她离开家前的这十八年间,她和母亲之间所产生的伤痕,以及她们之间那些无法诉说的秘密注定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只会变得越来越疏离和冷漠。除了每个月定期将生活费转给母亲之外,夏阳甚至不想再和她有过多的关联,她想,虽然她是我的母亲,但我真的无法爱她,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伪装?而且最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年幼时从未被母亲爱过的她,为何突然之间要承担起了这份爱她的责任?她又何曾爱过自己呢?
    浓郁的黑夜中,一声闷雷响彻夜空,骤然间闪现的白光转眼间又被黑色吞没了去。一股沉闷而湿润的气息扑向夏阳,她伫立在窗前望着远处的曼哈顿小岛,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向她伸来,使劲地将她拽了回去。
    夏阳抵达靖远县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这也是靖远县高铁站建成以来后夏阳第一次回来。她根据站台上方悬挂着的蓝色指示牌往出口方向走去,出站口外是一座几乎和任何一个高铁车站相差无几的广场,不过靖远县的高铁站要简陋和冷清得多,看不到招揽生意的住房或者乘车中介,也没有拥挤不堪的人潮,只见四棵尚未长成的榕树并排站立在一起,还有一间坐落在西南角的公共洗手间。广场外的柏油马路上停着三辆绿色小型公共汽车,分别写着“1路”、“3路”和“5路”,旁边则是几个懒洋洋的电动自行车司机斜靠在座椅上玩着手机,似乎他们对于今天能否接到生意也已经不再保有任何期望。夏阳往前走了过去,走向仅有的两辆出租车中的一辆,一个留着短发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主驾驶座上闭着眼睛休息,完全没有留意到客人的出现。夏阳敲了主驾驶座旁紧闭的窗户,司机匆忙醒来,摇下了车窗。
    夏阳问道:“师傅,走吗?”
    “走的,走的,上车吧。”司机回应道,他熟练地拉过安全带,发动了汽车,“去哪啊?”
    “第一人民医院。”夏阳说道。出租车沿着新修建的马路往靖远县的中心区域开去,夏阳看了一眼手机上地图所显示的导航,整整二十一公里的距离。马路两旁是未开垦的荒地,夏阳总也想不起自己曾经是否真的来过这样的一个地方,她的记忆就像烈日下逐渐变得荒芜的景色一样,挖不出一点兴趣。渐渐靠近城镇的中心区域后,一些似曾熟悉的事物才变得有迹可循,不过很快又变得模糊起来。夏阳心想,这家超市是新开的吗?以前确实也有一家叫作正佳的超市,但好像不是开在这条路上吧?而且规模应该也没那么大。夏阳习惯性地把手伸进手提包里,这时她才想起了自己并没有把相机带上,便只好拿起手机按下了手机相机中的快门键。
    出租车刚在医院门前停下,夏阳付了钱便拿起包直奔向住院部。电梯间里被一张病床占去了一大半,一名面容憔悴的女人躺在可移动病床上一动不动,她的嘴唇已经干裂,深陷在厚重的枣红色中。一旁站在一名护士和一名医生,还有两个年轻人,其中那个年轻女人关切地望着病床上的女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小小的电梯间里仿佛凝聚着这世界上所有的沉重,死亡的气息和消毒水的气味纠缠在一起,电梯门还没打开,夏阳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往门口处移动。
    “您好,我想问一下方美君女士是在几号病房?我是她的女儿。”夏阳站在护士站处问道。护士站处的两个护士正忙得不可开交,一个人在接着电话,一个人刚刚从打印机前接过文件,病房的传呼声就又响了起来。面对夏阳的问询,护士急忙转过身在黑色的电脑屏幕前敲下方美君的名字,头也不抬地应道:“18号。”
    第十八号病房的房门敞开着,那是一间四人间的病房,四张病床上都住满了病人。其中一个病人正靠在病床上看着电视上播放的新闻,一个病人正在一名中年男子的搀扶下走下了病床,准备往门外走去。剩下两张病床上的人都一动不动地平躺着,而其中靠近门边的那个病人正是方美君。在方美君的病床边坐着两个男人,其中那个身宽体胖,头发有些花白的男人是方美君的亲弟弟方大明,方大明旁边则是他的小儿子方文,方文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上衣和一条普通的灰色运动七分裤。
    夏阳停在病房门口处,当她还在犹豫是否要走进去的时候,方文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方文并没有立刻认出夏阳,他只觉得眼前这个留着黑色长发,穿着白色衬衣和蓝色牛仔裤的女人有些熟悉。其实算起来,他们已经有差不多将近十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不管是方文的婚礼,还是每年春节时的家庭聚会,夏阳在过去这么多年间都几乎不曾露过脸。她每次回到靖远县都不过匆匆数天,有时候甚至当天早上刚回到,晚上便会离去,如果不是因为特殊情况比如方美君生病住院,很可能夏阳一次也不会回来。
    在过去这十九年间,夏阳回过家的次数两只手就已经能够数过来。但是在看到方文的第一眼,夏阳还是认出了他,他的双眼中依旧透出和过去一样的诚恳,只是整个人变得胖了些,黑了些。
    “舅舅。”夏阳主动开了口,走进病房。方大明诧异地回过头,看了夏阳一眼后点了点头,说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说着,方大明又握起方美君的手,轻声说道:“姐啊,你看你的女儿回来看你了,她专程从国外赶回来的,你就快点醒过来吧。”
    夏阳靠在病床边,目光落在了方美君的脸上。夏阳注意到这张脸庞尽管比起同龄人依旧显得白净年轻,但却似乎少了些什么。对啊,她的笑容不见了,为什么她今天没有笑呢?夏阳呆呆地望着方美君略显苍白的面容,在那一瞬间,她长久以来对母亲的厌恶感似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意识到,她的母亲已经老了,就和她曾经见到过的任何一个老人一样,她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流逝,直至苍白。眼看夏阳望得出神,方文以为她是在担心方美君,便说道:“医生说已经渡过难关了,只是暂时还没醒过来而已。”
    夏阳看了方文一眼,尴尬地笑了笑。
    “现在回来了,就好好陪陪你妈,你都不知道你妈有多想你,别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的。家人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方大明再次露出了长辈训戒后辈般的语气,他突然注意到夏阳手上只有一个如饺子般形状的黑色手提包,不解地问道,“你的行李呢?”
    “我只回来两天,明天晚上就要走了,所以没带什么行李。”夏阳回应道。一听到这句话,方大明的脸立刻耸拉了下来,丝毫不打算掩饰他对夏阳的不满,说道:“明天就走?你妈都病成这样了,你明天就走?那谁照顾她啊?有你这么当女儿的吗?”
    “我明天会帮她找好护工的。”夏阳回应道。方大明的脾气一点便燃,完全忘了自己身在病房,气得他直站起身对着夏阳骂道:“你考虑过你妈的感受吗?她那么辛辛苦苦地养大你,现在她成这样了,你就只知道把她扔给护工,你小心你以后有报应啊你!”
    夏阳早已熟知方大明是这样的脾气,所以她也并不打算和他争吵。不过在当下的这一瞬间,夏阳其实很想问一问方大明,究竟她自己照顾和护工照顾又有何不一样呢?如果规定了父母生病必须要子女照顾才能称得上孝顺,那么护工这个职业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这“孝顺”二字所带来的道德绑架再次让夏阳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感,她说了一句“我先回酒店了,明天再过来”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方大明似乎也并不甘心就此作罢,但是方文并没有给他发挥的机会,立刻拉着他坐了下来,一再提醒他:“别吵了,爸,在病房里呢,人家旁边的人还在休息。”方大明依旧喋喋不休地抱怨道:“真是气死我了,你见过有这么当女儿的吗?我都想不明白你姑妈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生下这样一个白眼狼。”
    才刚消停了一会儿,方大明又对着方文说道:“下次再让我看见她,看我不好好教育教育她。”方文便只好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好了,别说了,表姐也不是小孩了,她肯定也有自己的难处。”
    离开医院后,夏阳便来到了提前预订好的精品酒店,这是靖远县上唯一一家主打“轻奢风格”的精品酒店,酒店和当地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同属于一个集团,刚刚开张不过几个月时间。这几年随着靖远县主推的展销会倍受全国各地商人们的青睐,每年十月份都会吸引到来自五湖四海的商人,因此大唐集团特意建立这间高性价比的精品酒店迎合参展商们的需求。不过距离展销会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所以酒店内部仍存在很多细节问题还处于调试之中,恰好夏阳在办理入住时就遇到了问题。前台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服务员在对照了夏阳的身份证信息后,面露尴尬之色,说道:“那个,不好意思啊,麻烦您先等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风火厉行的女子穿过酒店前厅走向柜台,女子留着一头齐肩的短发,瘦削的脸颊展露出了整个面部的骨骼线条,略微显得有些疲惫。她匆匆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后,便抬起头,面带微笑地看着夏阳,问道:“不好意思,他们今天登记的时候没和系统对接清楚,所以大床房已经没有了,给您换成双人间可以吗?我给您打一个折扣,再送您明天的早餐,您看可以吗?”
    夏阳对此并不在意,她只想早一些上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于是便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可就在女子拿起夏阳身份证的时候,她却迟疑了片刻,她又定睛地看了看夏阳的身份证,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夏阳,说道:“夏阳?你是周夏阳吗?”女子看着夏阳不解的目光,笑了出来,说道:“我是高米圆啊,2班的高米圆,我妈妈高丽丽是你以前的班主任,你还记得吗?”
    在听到“高丽丽”三个字的时候,夏阳一下子便又想了那张圆润和善的脸庞。对于自己高中时的班主任高丽丽,夏阳一直心存感激。她想,那一年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如果不是高丽丽站在她的面前替她挡住了咄咄逼人的周英诠,如果不是高丽丽坚定地支持和帮助自己,很可能也不会现在的她了。
    “你怎么回来了?要不要今晚来我们家吃饭啊?我妈肯定也很想见你。”高米圆问道。她打量着夏阳,发现自己确实已经不大能认出她了,她的皮肤略微呈现出咖啡色,未施脂粉的脸上隐约可见些许雀斑,她的目光沉着,坚定,在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令高米圆陷入莫名着迷之中的自如。当她的目光落到夏阳空无一物的右手手指处时,她本能地便猜测起来,是因为她没有结婚的缘故吗?也许她已经结了婚只是没有戴上戒指而已呢?很快,高米圆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她肯定没有结婚,结过婚的女人不会是这样的。
    夏阳确实很想去探望一下高丽丽,但是考虑到自己此次回来匆匆忙忙,再加上第二天还要去处理方美君住院的事情,她便只好将实际情况告知高米圆,回绝了她。高米圆也是个爽快而且善解人意的人,回应道:“没关系,反正如果你忙完有空也可以过来,我妈妈还是住在老地方。”
    高丽丽一个人住在丈夫高翔生前留下的单位房里,那是一间普通的两室一厅户型。有时候,高米圆和丈夫张轩发生争执,或者儿子张克帆因为补习功课太晚而不想回家,也会住在高丽丽的房子里。房子里铺着乳白色的方形瓷砖,一套普通的木制沙发和一张可伸缩的老式躺椅陈置在客厅,墙上分别挂着老式的黄历日历和需要上链才会转动的闹钟,旁边则是烧水壶和电视柜,电视柜的隔栏上摆着大大小小的家庭照片,一簇插在陶瓷花瓶里的白色干花,一个堆着青苹果和水蜜桃的红色透明塑料果盘,还有几本摆在一旁的古籍和一本《古代汉语词典》。在电视柜和沙发之间还有一张可收起的方形小木桌,这张桌子在高丽丽家已经住了几十年的时间,下方的铁制支架早已因为生锈而被她多次重复地刷上墨绿色的油漆,上方的木板依旧和过去一样每天都被她拭擦得干净如新。此时的张克帆正和过去一样坐在这张小木桌旁写作业,尽管如今的他已经长到了一米七五的个子,但他还是习惯弯着身子窝在这个让他感到安全和舒服的小木桌上做作业。
    门开了,高米圆还未走进屋子里,正在厨房里洗着碗的高丽丽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妈,你知道我今天见到谁了吗?”
    高丽丽问道:“谁啊?”
    高米圆快步走进厨房,站在高丽丽身旁帮她把清洗好的盘子和碗筷放进消毒柜里,说道:“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呢,我今天见到夏阳了。”
    高丽丽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诧异地看着高米圆,问道:“夏阳?真的吗?她回来了?”
    高米圆回应道:“是啊,她妈妈在医院住院,所以她回来看看。”
    在这一瞬间,高丽丽陷入深思之中。夏阳不仅是高丽丽从教多年来最得意的一个学生,也是整个靖远县有史以来有且仅有的一个高考状元。高丽丽很早以前就知道她一定会出人头地,因为她看得到年少时的夏阳身上便有着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意志力和韧性,她似乎心中有着一个十分明确的目的地,而且在她冷静的外表下仿佛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誓要将自己推到那个地方。
    不过就在这时,高米圆打断了高丽丽的思路,说道:“妈,我先带克帆回去了,张轩今晚又要出去应酬了,他肯定又没叫人来修煤气灶。”说完,高米圆便走出厨房,带着张克帆离开了高丽丽家。
    夏天,南方的夜晚闷热而粘腻,即使一阵阵风迎面吹过也丝毫感受不到凉意,马路边高挂的路灯下聚集着无数的蚊子、飞蛾和其他飞虫类,躲在树丛中的知了似乎也不满意地发出抗议。高米圆上了车插下钥匙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空调,冷风声回响在汽车内,渐渐地直到她调头把车开出去后,车内的气温方才降了下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张克帆忽然间回过头望着窗外,透过深褐色的玻璃窗户,他看见一个身穿红色短袖上衣的中年男子正和一个身穿红色斑点连衣裙的女子走向拐角处的巷子。张克帆说道:“妈,那边那个人好像是我爸啊。”
    高米圆头也不回地继续开着车,说道:“怎么可能啊?你爸他们上面的领导今天来检查工作,晚上要在外面吃饭呢。”
    张克帆心想,难道真的是我看错了吗?他仍旧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此时,男人和女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了,他便只好作罢。
    第二节

    第二天方美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她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夏阳,夏阳正坐在一张木质的方椅上翻阅着一本她随身带着的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诗集《荒原》。方美君看着夏阳的身影,一种满足感沿着她的血液传遍了全身,仿佛她的身体也变得暖和了起来,她的脸上又再次露出幸福的笑容。她想,她终究是回来了,她终究还是放不下我的。
    方美君试图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声音,她张大了嘴,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堵住了她的喉咙一般,想使劲也使不上劲。她突然开始有些担心起来,难道我以后都说不了话了吗?难道我要变成哑巴了吗?
    可当夏阳抬起头望向方美君时,她的脸上却丝毫不见愁容,只有那一弯她所熟悉的笑容。夏阳问道:“你醒了吗?”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似乎并不是那么期待看见她醒来,她又问自己,她醒来了不应该是好事吗?我为什么却不感到开心呢?不过至少,我今晚上也可以离开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补充说道:“对了,医生说你现在还不能说话,可能要过两天才行。”
    方美君只是微笑着看着夏阳,看着这个经过她十个月孕育的生命如今落成了这样一颗成熟而充满韵味的果实,她满心地感到喜悦。她抬起手想去触摸夏阳的脸,她觉得她变黑了,变瘦了,她想她应该再胖一些,白一些,像她小时候一样才会更招人喜欢,只是她无法表达出口。不过方美君的手还未摸到夏阳的脸,夏阳就已经本能往后躲了开,那股强烈的厌恶感再一次迅速地窜入她的大脑。她只好急忙站起身,拿起一旁在蓝白色塑料床头柜上放置着的大红色保温杯,倒出一小杯温开水,递给方美君,说道:“医生说你已经没什么事了,但是可能还需要一两个星期的时间恢复,然后才能出院,我今早上已经帮你找好了护工,我今晚就要走了。”
    这时,夏阳注意到了方美君脸上短暂闪过的愕然,她似乎并没有料想到她们之间的重逢竟是这样短暂。方美君想,她还在恨我吗?不,她只是因为工作太忙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做父母的终归是要学会体谅孩子的。尽管方美君努力地不想再去回想过往的事情,但是有个声音就像蚊子一样在她的耳边“嗡嗡嗡”地叫个不停,她想抬起手拍死它,可却总是抓不到它的踪迹,它时而出现,又时而消失不见,它反反复复地在提醒她:“是啊,她很恨你,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同一时间里,护士站打印机上发出的“嗒嗒”声,同一楼层尽头处病房里的女病人发出的叫喊声,还有走廊上轮椅划过时的“吱吱”声如浪潮般不断涌向方美君。她摸着自己的前额,开始感到一阵急促的疼痛正在敲击着自己的大脑,不得不闭上双眼。夏阳眼看不大对劲,她的心忽然间也变得柔和了起来,她想,我是不是真的对她太绝情了呢?也许可以试着不要那么冷漠?夏阳叹了一口气,从方美君手中接过杯子,说道:“你还是先好好休养吧。”
    夏阳离开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方文,方文手里提着一个圆筒形的保温饭盒,里面盛着他母亲熬了三个小时的乌鸡汤。夏阳便把方美君的情况告诉了方文,又向他交待自己已经付过钱为方美君请好了一个月的护工,护工是一名45岁的中年女人芳姐,并把芳姐的联系方式留给了方文。又说道:“方文,我一会儿就要走了,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再打给我吧,麻烦你了。”
    “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客气的,表姐。”方文说道,叹了一口气,望着夏阳背影渐渐远去。
    硕大的云朵沉甸甸地压在天边,云层挤压着云层,在蔚蓝的尽头处只见一片虚无的白色在漂荡,像海,又像白茫茫的雪地。阳光仿佛潜藏在云海之下的每一个方寸之间,一道道光赤裸裸地直逼向每一个注视着它的人,很少有人敢于和它长时间地对望,不是双目感到一阵灼烧般的疼痛,便是产生一种接近于窒息般的晕眩。夏阳拉下原型玻璃窗上的挡板,靠在了椅背上,她的右耳清楚地感受到一种堵塞的感觉正在渐渐接近,仿佛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也逐渐变得粗重,就像那个夏天的夜晚她所听到的粗重的,恶心的呼吸声。
    夏阳讨厌这样的一种感觉,她解开安全带,起身离开了座位。
    机舱里狭窄的卫生间如同围起的防护墙一般紧紧地包裹着夏阳,她合上马桶盖坐在上方,弓着身子,环抱双臂。她缓慢而重复地做着深呼吸的动作,试图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没一会儿,她的脑海深处又冒出了某个急促的瞬间,流水声和反复揉搓着的上海硫磺皂,硫磺皂所散发出的怪异的气味弥漫在同样窄小的空间中。但是慢慢地,气味消失不见了,夏阳又重新松开了双臂,垂下头,她什么都不想再去想,让一切沉浸在无息的沉默中。只是她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一个有所担心的乘务员站在门外敲响了门,用英文说道:“女士,您还好吗?”
    夏阳打开门,笑了笑说道:“我没事。”
    乘务员的目光一直跟着夏阳直到她落座之后方才转向别处。飞机刚刚抵达纽约的肯尼迪机场,夏阳便迫不及待地离开机舱,她按下上方行李舱的开关按键,拉出自己仅有的一个手提袋走出了机场。这次在纽约举办的展览是夏阳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国外举办的个人展览,所以她格外地重视,也是她给自己即将到来的四十岁准备的一份生日礼物。这个名为《中国式家庭》的摄影项目耗费了夏阳将近十年的时间完成,她拍摄了超过上万张底片,纪录了将近一百个家庭的生活,最终却只选出了四十张照片在纽约展出。
    展览开始的前一天下午,在詹妮弗的陪同下,夏阳来到展馆。她推开门走进去的一瞬间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40寸的黑白照片,照片装在黑色的相框里,挂在南面的白墙上,整面墙只挂着这一张照片。照片中呈现出深沉的黑色,只见半边脸和一只眼睛从门后露出来,陈旧的木门上隐约可见几道白色的划痕,细碎的木屑如竖起的汗毛般立起。那只警惕的,深邃的,棕色的眼睛好像一下子把夏阳拉了进去,她在这只眼睛背后仿佛看到了一种似曾相似的恐惧。
    在夏阳刚满一岁那年,母亲方美君带着她走进了一个新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等待着她们的是一个名叫周英诠的男人,从那时起,方美君便引导夏阳把这个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叫作父亲,她的名字也因此被改成了周夏阳。
    不过那时候夏阳年纪还小,她对父亲的存在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直到她懂事开始,那个眼睛小小,面色蜡黄,目光中总透着戾气的男人便代表了他脑海中关于父亲的形象。尽管那时候夏阳将他称之为“父亲”,但是在她心里,她从未把周英诠当作自己的父亲,那更多的像是一种妥协,因为弱小和无力抗争而不得已做出的妥协。
    五岁以前的事情,夏阳多半都已经不记得了,唯独有一暮景象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是一个和现在一样燥热的夏天,夏阳带着当时只有两岁的妹妹周若曦待在卧室里,周若曦手里拿着夏阳的铅笔在一本草稿纸上胡乱地乱涂乱画。突然间,一阵激烈的打骂声从客厅里传来,夏阳小心翼翼地走下床,正当她准备把门关上的时候,她怔住了。
    客厅里,穿着一条蓝色格子无袖连衣裙的方美君跪在地上,头发凌乱。站在方美君面前的周英诠似乎喝多了酒,脸上泛着红晕,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领,一个巴掌便打在方美君脸上。夏阳已经想不起来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发生争吵,她只记得在那一瞬间,方美君全身都变得僵硬了,红色的血液从她的右边鼻孔缓缓流下,和她的泪水、鼻涕混合在了一起,然后流过她颤动的嘴角和下巴,滴到了地上。可是方美君微微抽搐的嘴角却似乎在笑,当时的夏阳早已被吓得无法动弹,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背后,探出半边脸和一只眼睛,怔怔地望着这一幕。
    直到了今天,她才又一次想了起来,她依旧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在笑呢?她究竟在笑什么呢?
    第三节

    靖远县的夏天热得透不进一丝风,这种情况在整个八月份达到了最巅峰。刘奕楠骑着一辆已经掉漆的白色自行车从学校直奔回家,还没回到家,汗水早已浸湿了她的后背。但她没有办法停下休息,她想在第一时间把自己考上靖远县一中的好消息告诉伯母黄春芳。由于父亲刘洪福长期在广浮市里打工,所以刘奕楠从小便被寄养在伯父刘家宏家里,刘家宏平日里要在工厂上班,晚上也要待在工厂里值班,往往只有到了周末才能回家,所以平日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有刘奕楠和黄春芳两个人待在家里。
    从小就和黄春芳生活在一起的刘奕楠深知其脾性,黄春芳是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农村妇女,她自卑又有些内向,特别是过去和刘家宏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导致她总难免招人指指点点。整个村子也不过二三十户人家,不好听的话用不了几天便会传到黄春芳的耳朵里,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只能忍着,这大概也是她性格中的一大优点,就像她常和刘奕楠说的一样:“忍一忍就都过去了。”
    可是没有孩子这件事,黄春芳是没有办法忍过去的,她想,这终究也不是她自己的错,要怪也只能怪老天爷太狠心。过去十年里,她怀过两次孕,一次流产,一次生出来后却发现是一个死胎,黄春芳的精神为此也遭受到更严重的打击,她一想到自己生下来还没能活够一天的孩子,她就哭,不停地哭,喊道:“我的孩子,你怎么那么命苦哟?老天爷啊,你怎么那么狠心啊。”
    这件事过去两年多后,黄春芳还是会时不时地提起,然后开始啜泣,好像这已经变成了她的一种习惯。直到这一年,三十八岁的黄春芳终于又一次成功怀上了孩子,可她的这个毛病依旧没有改掉。当她今天知道一向成绩不算稳定的刘奕楠考上了全县唯一一所重点高中时,黄春芳一下又哭了出来,她说道:“再过几天你爸也要回来了,到时候他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你以后要好好争气,考上大学知道吗?”
    刘奕楠点了点头,抽出一旁放在桌子上的卷筒纸帮黄春芳擦去眼泪。黄春芳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叹气说道:“希望老天爷也可以多保佑保佑我们,要是是个男孩就好了,这样一来,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就算现在辛苦一点也不要紧,至少以后别人也不能说我们了。”
    刘奕楠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好扶着黄春芳坐在沙发上休息,转身走进了一楼的洗手间里,然后捧着一个红色的大脸盘走了出来,脸盆装着刚刚清洗过的床罩和被套。刘奕楠站在门口的空地上,把它们一块一块地晾挂在铁丝上。这时,在被床罩挡住的方向处传来了一声口哨,刘奕楠探出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上衣和蓝色运动短裤的男孩骑着自行车停在不远处的马路边,男孩背着一台装在黑色琴套里的吉他,抬起手指了指他来的方向。刘奕楠立刻明白了他意思,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眼看黄春芳正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刘奕楠便抱起脸盆悄然走了回去,然后没一会儿,她又走了出来,偷偷地关上了门。
    “周志伟,你爸怎么让你出来了?”刘奕楠骑着自行车,一会儿功夫便追上了周志伟。
    周志伟和刘奕楠是初中三年同在一个班级的同学,两人还多次成为了同桌,也因为共同的爱好都是音乐所以变成了好朋友。周志伟喜欢和刘奕楠待在一起更多的还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所形成的一种轻松愉悦的氛围,所以他特地为了她而利用业余的时间学习吉他。他想和她待在一起,也想听她唱歌,她的嗓音仿佛天生带有一种能舒缓人心的魔力,总能让周志伟平静下来。
    周志伟调皮地笑了笑,说道:“既然我能出来,那他肯定不会知道的。”
    “你不怕回家被打啊?别又像上次一样,我觉得你爸挺可怕的。”
    “放心,不会的,我只要在他回来之前赶回去就好。”说着,周志伟抬起手看了看左手上带着的黑色运动手表,“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了。对了,我学了一首新歌,一会儿弹给你听。”
    刘奕楠和周志伟两个人有着一个他们自己的秘密基地,其实也就是靖远县东面郊区的一处废弃已久的小型游乐场。这个名为“爱梦迪士尼”的游乐场兴建于八十年代,整个游乐场的面积不过六百多平米,只有滑梯、旋转木马、碰碰车、小型海盗船和鬼屋一共五个游玩项目,后来随着设备的老化以及日益稀少的游客,游乐场便在两千年初彻底被弃之不用了。由于政府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开发项目,所以这个地方至今仍旧处于二十年前关闭时的模样,只是多了许多越长越高的荒草,还有器械上斑斑的锈迹。游乐场的西面原本是一座人工湖,湖边建着几座童话风格的小亭子,如今亭子上的油漆早已脱落了一大半,湖边也成了野生动物们的游乐园,有麻雀、白鹭、黄鹃、鸬鹚等不同的鸟类,而在湖的另一边则被附近的几户村民围了起来养鸭。他们两个人便在其中的一座亭子处并排而坐,弹琴唱歌,偶尔他们也会遇到和他们一起偷溜进来的年轻男女们,不过其他人往往看见此处有人后便会找寻另一处安静的角落谈情说笑。
    开心的时间总是很短暂,三个小时对于刘奕楠和周志伟而言仿佛不过几首歌的时间。结束后,他们和往常一样又骑着车前往靖远县中心附近的一家奶茶店,这也是镇子上唯一一家经营超过二十年以上的奶茶店,而这家奶茶店的主人正是方文。
    1996年,方文因为中考失利,最终被方大明送出去读了三年职高,然后又托了关系安排他到哈尔滨当了五年兵。不过一切却未如方大明所愿,五年后方文从部队退伍并未获得任何工作上的安排,再加上方文的性格并非一个善于主动争取之人,只独自沉默地回了家。方文和大多数镇子上的普通男人们一样,活了一辈子也没离开过几次靖远县,他满足于这样一种安逸的生活,看看球赛,喝喝酒,没什么野心,也不想干什么大事。所以,方大明只好让他接手了自己仅余的两家冷饮店,后来随着台湾珍珠奶茶的风靡,方文在和方大明讨论后便将冷饮店改成了奶茶店,也将两家店合并成了一家店以便于管理。
    奶茶店里的每一道工序,方文都习惯于自己经手,包括茶汤的制作,糖浆的调配还有珍珠的熬煮,有时候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还会亲自给客人配送。大概也是因为方文这份诚恳和细心的态度,所以多年来,这家奶茶店一直深受当地人的欢迎,一年前经过一次重新装修后,又吸引了一批更为年轻的顾客,刘奕楠和周志伟便是其中之二,另外其中之三还包括正坐在空调出风口处的张克帆和他的好友李锋与梁健。他们三人和刘奕楠、周志伟一样就读于靖远县一中,不过却比他们要长两届,面对即将到来的高三生活,他们选择尽情地抽出仅有的空闲时间好好享受最后的一个暑假。
    张克帆、李锋、梁健三人位坐在圆桌旁,一人手里拿着一台手机,三人组队一起打着王者荣耀。他们一边玩着游戏,一边时不时地聊上几句话,有时候又因为游戏中的配合问题在情急之中吵上两句。他们三人当初也是因为分配在一个班级才认识了彼此,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过了两年的同窗生活,但是张克帆和梁健没有想到的是,李锋在这时候却告诉了他们一个意外的消息,他说道:“对了,我前两天和全宇说了,想申请调到普通班去。”
    张克帆听到这突然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李锋,问道:“怎么那么突然啊?”李锋还没来得及回答,梁健就先打断了,说道:“快跟上啊,克帆,别光顾着说话,快跟上。”
    李峰接着回答道:“也不突然啊,之前我不都和你们说了,我觉得我上个学期就不大能跟上实验班的上课节奏了,去年每次考试基本都是垫底,那我还不如到普通班去呢。”这次轮到了梁健回答李锋,问道:“你想清楚没有啊?”
    “想是想清楚了,但没和我爸妈说,他们肯定不同意,特别是我爸,你们懂的。”李锋说道,停了片刻,又补充道:“而且我那个表妹叶馨文不是回来这读书了吗?你们看着,到时候肯定一天天拿我俩放一块比较,我还不如自己先放弃呢。”
    “你表妹长得好不好看啊?”梁健问道。
    “反正我觉得一般,而且事儿特多。”李锋突然放下手机,叹了一口气,“靠,死了,不玩了,你们继续吧,我要去练舞了。”张克帆刚想伸出手去拉李锋,又不得不立刻收回来继续在手机屏幕上操作,说道:“别啊,再打一盘啊。”
    李锋站了起来,回应道:“明天吧,先走了。”
    就在从座位上站起走出去的时候,李锋的目光意外地落到一个正站在柜台旁等待领取奶茶的女孩身上,女孩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上衣,蓝白相间的校服运动裤和白色帆布鞋,第一眼看过去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邻家女孩。但是细看之下,她那双灵动的眼睛里似乎又透着一股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在她高扎的马尾称托下,这股气质变得更为突出,这个女孩便是刘奕楠。刘奕楠并没有注意到李锋的目光,只是随手拿起手中的一小瓶绿色罐装薄荷糖,倒出一颗椭圆形的白色薄荷糖含在嘴里,不时看向正在着手制作奶茶的方文。
    李锋从她身边走过的时间比他往常走到奶茶店门口的时间要慢了至少一倍以上,他从过去每一大步的跨步,变成了如今一小步的跨步,就为了多一点时间再多看她两眼,可他却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只能假装若无其事一般地吸着手中抹茶味的奶茶,然后用余光瞥向她。
    虽然在过去十七年里,李锋也曾经对其他女孩有过好感,但这种好感仅限于好感,往往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便会消失殆尽。唯独这一次,在他撞见刘奕楠的一瞬间,他的心真实地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而且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心跳的加速,还有自己突如其来的的紧张和一点点的羞怯。李锋心想,她长得真好看啊,她真的是我们县里的吗?为什么我来了这里那么多次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么?还是我以前没有注意?要不要问她加个微信或者QQ?算了,怪不好意思的。但是另一个却又在他心里争吵不休,你不问的话,可能下次就不会再见到她了。李锋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定,步子已经跨出了奶茶店门口,便只好叹了一口气,就此作罢。
    李锋的父母李文亮和莫靖由于分别在靖远县政府担任要职,一个是党委书记,一个是组织委员,所以他们日常的工作都十分忙碌而无暇照顾李锋。平日里,李锋基本上都在爷爷奶奶家吃饭,可是就在不久前他的姑姑——也是李文亮的亲妹妹李欣然——带着女儿叶馨文突然从广浮市搬回了靖远县,李锋一想到自己要和叶馨文住到一起便是心生厌烦。在李锋心里多少会对叶馨文有所埋怨,再加上他们两个从小只要一见面就容易发生争吵,而这一天也不例外。
    作为靖远县一中街舞队的队长,练舞几乎是李锋每天的必要工作,他甚至把跳舞看得比学习还要重要。他每次跳完舞回到家都是大汗淋漓,平常爷爷奶奶也从不会催着他去洗澡,但是叶馨文就不一样了,叶馨文和李锋一样都是他们家里唯一的孩子,从小被宠到大,所以说起话来也完全不会拐弯抹角。即使是她自己的亲生父亲叶大强喝了酒回家后也会被她嫌弃一身臭味,更别说是李锋,叶馨文直呼李锋的名字说道:“李锋,你怎么那么脏啊?一身汗也不去洗澡,臭死了!”
    “关你什么事啊,你受不了就滚回你家住啊,这又不是你家。”李锋不客气地回应道。每次一遇到这样的事情,叶馨文的母亲李欣然便不得不赶紧出来打圆场,而这也一向是她的专长,说道:“好啦好啦,你们俩一人少一句,馨文,以后不准再直接这么叫你哥哥的名字,知道没?”
    叶馨文只顾着捂着鼻子走向厨房,完全没有搭理李欣然,李欣然便只好扭头对着李锋笑道:“峰峰,你也快去洗澡吧,奶奶就快做好饭了。”
    李欣然本想推着李锋让他赶紧上楼,但她手还没伸出来,一看见李锋灰色的短袖上衣全浸透了汗水就不想再伸过去,只好露出一张标准化的笑脸应付李锋。李欣然心里明白,在这个家里毕竟她是女儿,而且是一个已经嫁出去了的女儿,对于一向传统的父亲而言,很显然,作为孙子的李锋才是这个家的继承人,自然他也比叶馨文更受到父母的器重和喜爱。李欣然很清楚自己当下的处境,毕竟大家都是一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非必要,她不会轻易撕破脸,而且她想往后也许还有很多需要到自己哥哥或者嫂子帮忙的地方。
    晚饭后,李欣然独自开车前往好友郑依依家。李欣然早年作为靖远县电视台的当家花旦主持人备受热捧,在当地也结识了不少有权有势之人,不过随着她嫁给富商叶大强后便搬去广浮市里生活,只有节日才会回来探望父母。李欣然当初一走便是十多年的时间,不仅整个靖远县的人口流动已经发生了变化,就连她当年读书时的好姐妹们和她的关系多少也已经变得疏离,唯独只有郑依依还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联系。过去读书时,郑依依便一直跟在李欣然身边,起初她对李欣然确实有几分崇拜,毕竟郑依依的父亲过去一直在李欣然父亲李永福所投资的其中一处水泥厂担任主任一职,父亲便总是叮嘱着郑依依要和李欣然搞好关系。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郑依依对李欣然的这种崇拜慢慢地也变成了一种对李欣然所拥有的财富、权力和生活品质的羡慕。至少在郑依依心里,也许自己已经无法成为一名有钱人,可她却拥有了一个身为有钱人的好朋友,就好像她也为此沾了光。
    一个月前,李欣然毫无预兆地带着叶馨文搬回靖远县,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之事。为了更好地融入当地的生活,李欣然早已开始忙碌起来,发挥着她的社交天赋,又重新联络起了当初的那些朋友们,当中自然也就包括了郑依依。不过李欣然确实是把郑依依当成了好朋友,所以送给她的礼物也最多,最贵重,除了一箱包装严实的进口车厘子和山竹之外,还有一条李欣然买回来后没有穿过的设计师品牌连衣裙,以及一条爱马仕的丝巾。李欣然特意将爱马仕的手提袋提在手上以突出其存在,然后笑着递给郑依依,轻抚着她的手,表现出一种久违的热情,说道:“这是我之前去巴黎的时候特地买回来,我和你说啊,这颜色特别衬你,很洋气的。”
    接到礼物后,郑依依先是一阵惊讶,因为她完全没有想到李欣然会送给自己如此贵重的礼物,其次便是开心,最后才稍稍感到不解。郑依依的不解就和其他知道李欣然搬回兴南镇的人一样,怎么想也想不通,便问道:“怎么我听说你把馨文转回来这里读书了呀?”
    “是啊,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李欣然叹了一口气,神情怅然,又继续说道,“还不是因为我老公在生意上出了些事情,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啊,你可千万别和人家说,他最近一直在打官司呢。他也怕有些不讲道理的人会做出些什么不好的事情,就只好叫我带着馨文暂时回来避避风头,所以我就让她先回来在这边读一个学期再转回去。”
    郑依依听了李欣然的话也没多想,便回应道:“是啊,现在的人特别浮躁,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还是小心点好,至少在这里你爸妈和哥哥都能照应一下。”
    “我也是这么想的呢。啊,对了,听说今年新一届的实验班是你在带呢,我们家馨文到时候可是你的学生,多照顾一下啊。”李欣然脸上的不开心早已没了踪影,“她都没准备就回来参加了一中的入学考试的,据说是全校第一呢。”
    “是吗?那很好啊,哪像我们家那个,还得逼着学,都要上高三的人。”郑依依所说的正是自己的儿子梁健,她的语音刚落,穿着一身运动服和拖鞋的梁健便和父亲梁道文一同下了楼,正准备从李欣然的汽车后备箱里把成箱装好的山竹和车厘子搬上楼。梁道文借着和李欣然打招呼的机会多看了她两眼,很显然比起戴着眼镜,未施脂粉,身材略微走样,同时烫了一头参杂着半黄不黑的凌乱卷发的妻子郑依依,站在对面的李欣然更具有吸引力。她身上穿着半透明的雪纺衫搭配着黑色的丝绒背带裙,隐约可见身材的曲线,露出的白皙双腿也不见多余的赘肉,还有她那一头精心打理过的大波浪卷发披向一边,流露出一种女性成熟的媚态,这种美对于像梁道文这样结婚多年的男人而言,似乎有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魅力。所以,就连在李欣然脸上法令纹和颧骨处因为肉毒杆菌注射后所留下的,尚未退散的轻微臃肿感也变成了一种可爱。
    李欣然自然是知道梁道文在打量着自己,便对他招了招手。梁道文的目光中透着一团似乎随时会燃烧起来的烈火,其实李欣然打心底喜欢这样的感觉,至于这样的目光是来自男人还是女人,李欣然并不是十分在乎。她只是喜欢这样被人注视着的,炙热的感觉,仿佛只有在他人的注目中,她方才能够体会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她希望无论任何时候,只要有了她的出现,焦点便会集中到自己身上,但在此刻,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尴尬,李欣然只好打断了这阵短暂的愉悦,说道:“依依,那我先回去了啊,我们改天再约下午茶。”
    第四节

    夏阳的摄影展在业内获得了不错的反响,摄影集也因此获得了超过十个国家的预订发行。结束纽约的工作后,夏阳便一个人返回了北京。她特地订了一张头等舱的机票,就为了让自己好好地睡一觉,仿佛想要在这短短的十三个小时里把过去这段时间所缺失的睡眠一次性地补充回来。
    层层的云雾包裹着航行中的飞机,如同一双巨大而厚实的双臂在抱着夏阳,直到她渐渐睡去。她沉入梦中,沉入一段段她不愿再回想起的回忆中,可似乎却也只有在梦中时,它们才能穿过那扇无人看管的沉重的大铁门,钻进夏阳的身体里。
    “妈妈,妈妈。”周若曦对着母亲方美君哭喊,方美君却失神地望着地上被剪得粉碎的黄色碎花连衣裙,一支手紧紧地抓着夏阳的手,完全没有注意到周若曦的哭声。她望着一块块碎裂的黄色碎片,那是她整整十五天的心血,可她才穿了第一次,周英诠便因为其他男人多看了几眼她裸露的小腿就在回家后立刻将它剪得粉碎。他从未问过她的意见,当然在这个家里,她明白她的意见也无关紧要,甚至很多时候,她就连发表意见的机会也没有,一切都是周英诠说了算。方美君倒也没有觉得这有何不妥,她想,毕竟男人才是一家之主,谁让我是个女人呢?
    方美君怎么会怪周英诠呢?她自然是不会的,即使他骂她,打她,她也不曾或者说不敢对他多埋怨一句话。她是这样对自己说的,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要怪只能怪自己是个女人。可虽然这么说,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看到年仅六岁的夏阳走过来向自己投以可怜的目光,并且正一片一片地帮她捡起地上的碎片时,方美君的心里情不自禁地升起了一股恨意,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她:“都是夏阳的错,如果没有她,如果不是为了生下她,你也不会被人嘲笑是个和野男人生孩子的臭女人,这样你也不会嫁给周英诠了。总之,一切都是夏阳的错。”
    可是年幼的夏阳又如何会明白母亲对自己的恨意呢?她只以为母亲是因为伤心才阻止了自己,所以即使方美君的指甲已经抓进了夏阳右手手腕上的皮肉里,即使鲜红的血液正在缓慢地溢出,她也只是咬着牙,没有大喊一声。反倒是蹲在旁边只有四岁的周若曦仿佛被这一幕吓到了,忽地一下坐到了地上,哭喊道:“姐姐,姐姐出血了。”
    周若曦越哭越大声,终于让方美君缓过了神,她急忙抽回手,却不敢再多看夏阳一眼,只是匆匆抱起周若曦走了出去。房间里剩下夏阳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堆碎裂的黄色碎花布块上,眼泪终于绷不住地流了下来。
    夏阳睁开了眼睛,只见四周一片雾茫茫,整个北京市的上空笼罩在细碎的灰色中,一眼望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嘈杂的灰色。夏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了这样一个梦,而且还记得格外地清晰,这份清晰也让她感受深深的疲惫,反而丝毫感受不到睡眠充足后的神清气爽。周若曦喊着的那声“姐姐”连同飞机机舱里的发动机声、空调的呼呼声还有乘务长通知准备降落的说话声一同闯进夏阳的双耳,她不得不立刻抬起手把双耳堵了起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想法从夏阳心底冒了出来,我要再回去一趟吗?你确实应该再回去的,终究还是要面对的,不是吗?可是,你想我面对些什么呢?随着飞机的停落,夏阳也驱散了大脑里混乱不堪的争吵声。她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打开手机便收到了方文发来的信息。方文在信息中告知夏阳方美君已经出院,不过由于大脑开刀动过手术后再加上脑梗引起的其他并发症,她整个下半身已经处于半瘫痪的状态,以后都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
    夏阳站在机场出口处的大厅,拉着行李箱的行人从她的身边匆匆走过,行李箱的车轮在地面和沉重的行李之间的挤压发出“吱吱呀呀”的细碎摩擦声。那声音在夏阳听起来就像是年幼时方美君踩着衣车制作衣服时不时发出的声响,可是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它们联系到了一起。不一会儿,机场大厅里的广播声在宽阔的空间中回荡了起来,不时地撞向夏阳。她望着前方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有人在打着电话,有人在说笑,还有刚刚下机被几个粉丝拥簇着的艺人,她感到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好像她不曾存在过一般存在于这一刻。
    第五节

    两天后,夏阳还是决定回到了靖远县。一来,她始终觉得有一些事情需要自己去面对和处理,包括方美君的事情,还有她和她自己的过去之间存在的一些尚未解决的问题。二来,她也想利用这段时间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
    夏阳回到家的那一天,方文和方大明已经将方美君送回了家,确切地说,那是夏阳的外婆家。在方美君和周英诠办完离婚手续后的第二天,周英诠便不留情面地将方美君赶了出门,方美君带着自己仅有的两个行李袋和自己持续用了多年的衣车搬回了母亲夏凤家。不过这间由方美君的父亲方家强所留下的单位房十分简陋,两室一厅加在一起的面积也不过五十多平米。九十年代初,方大明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便在街上买了一块地建起了楼房,也将夏凤一起接了过去住,这间单位房也随之而空置了出来,所以方美君搬回去后便一直一个人住在了这套房子里。
    夏阳走在狭窄的楼梯走道上,过去的一切仿佛历历在目,她一个人提着行李箱爬到了最顶端的六层。敲响门后,方文便出来打开了门,他轻声说道:“姑妈已经睡了,我先回去了,你要有什么事的话再给我电话吧。”
    夏阳回了一声“谢谢”后,方文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绑在红绳上的钥匙递给了夏阳,说道:“这是家里的钥匙。”
    起初回到家的前三天,一切都十分平缓地沿着时间节奏慢慢流逝。方美君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在睡觉,偶尔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夏阳,她也只是笑一笑却不再多说什么。这反而让夏阳感到一丝丝的怪异,就好像一个知道了自己准备要死的人一样,她突然之间有了勇气去面对死亡,面对自我的衰败,可她似乎又像在害怕,害怕这股不幸的气息落到了夏阳身上。对于夏阳来说,这几天的时间显得格外地漫长,因为每天护工芳姐都会过来帮方美君清理身体以及做一些简单的肌肉按摩,而夏阳只是不时站在门口或者坐在床边看着方美君。
    夏阳确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以和母亲说些什么,她们之间产生的裂痕已经不可能在这短短几天时间里缝合,她只能像过去一样,任由沉默飘荡在她们中间。方美君所在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药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还有一种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散发出的器官腐朽的气味,夏阳始终无法习惯长时间待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只好时不时地走到阳台上抽上一根烟。
    当夏阳再次走回房间的时候,方美君已经睡去。夏阳走到一旁,旁边是一张陈旧的木桌,桌子上方放置着一块透明的玻璃,玻璃下方和木桌之间夹着许许多多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多半都是夏阳家里亲戚。其中角落处的一张照片正是周若曦,照片中的周若曦穿着合唱团的黑色制服站在舞台旁,夏阳记得那一年是在1997年,正值香港回归,周若曦作为学校代表被选入合唱团到广浮市参与庆祝香港回归的汇演晚会,而这张照片正是夏阳特意借来了相机给她拍下了这张照片。夏阳抬起透明的玻璃,把照片拿了出来,她看着周若曦单纯而灿烂的笑容,不知不觉又想起了1997年的夏天。
    那时的夏阳正在为即将来临的高三做准备,旁边同样也在看书的周若曦却突然问道:“姐,阿妹又发新歌了。”
    夏阳只是敷衍地回了一句:“是吗?”
    周若曦停下手中的笔说道:“是啊,超好听,叫《Bad Boy》,你看了那个MV没?”
    “我哪有时间啊。”夏阳一边回应周若曦,一边继续做着练习题。
    这时,周若曦已经站了起来,开心地说道:“姐,那我跳给你看。”还不等夏阳做出回应,周若曦已经走到了夏阳身后,那是她们两的卧室里仅有的一小块空地,她又拍了拍夏阳的后背,说道:“姐,你快看啊。”
    “BAD BOY BAD BOY,你的坏让我不明白,BAD BOY BAD BOY,我必须要离开,你是BAD DOG BAD BOY,你的坏让我太无奈,BAD BOY BAD BOY……”周若曦一边唱着歌一边模仿着张惠妹的舞步,完全沉浸其中,不过还没等她唱完,夏阳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别发神经了,周若曦。”
    可是周若曦却丝毫不在意,仍自顾自地跳下去,但她却没想到这时方美君推开门走了进来,问道:“你们两个在干嘛呢?”
    周若曦立刻停下了动作,看了夏阳一眼,又望向方美君,抱怨道:“妈,你干嘛每次进来都不敲门。”说着,周若曦扫兴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刚坐下写了不到两道练习题,又对夏阳说道:“姐,我也要买一条和阿妹一样的黑皮裤。”
    想到这,夏阳不经意地又笑了出来。但是夏阳却没有注意到,一旁在床上躺着的方美君一直在看着她。方美君忽然之间打破了她们之间的沉默,夏阳也被吓了一跳,照片从手中掉落。方美君说道:“你还在恨妈妈,是吗?”
    “没有。”夏阳低下身子捡起照片,似乎有意地不想面对方美君的目光。可是夏阳自己却也在想,我真的不恨她吗?我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这么多年以来,这不一直都是我们之间的禁忌吗?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出这个问题呢?方美君似乎已经准备好了面对所有的一切,似乎她在害怕自己再不抓住这个机会弄明白这个答案,很可能以后也很难再有机会了,她便又继续说道:“你一直都在怪我,是吗?你在怪妈妈害死了若曦,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
    “别说了,好吗?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你好好休息吧。”夏阳打断了方美君的话,拿着照片往门外走去。但是夏阳还没走出房间,方美君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又响了起来:“你有没有想过,妈妈也是受害者呢?难道我受到的伤害还少吗?我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发生在你妹妹身上的意外,我也不想的。”
    夏阳停在原地认真地听着方美君说完每一句话,但她没有再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沉默地走出了房间。夏阳独自坐在隔壁房间的床上,她望着窗外的夕阳一点点地消失,直到黑暗将整个房间吞没,随即楼下亮起的路灯投入点点光亮落在窗户边缘上。她想,为什么她会觉得我是因为若曦的死而恨她呢?为什么她能如此理所当然地说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呢?可是当我那时候被那个男人毫无缘由地虐打时,她都在做什么呢?她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带着我们离开?夏阳明白,一旦她把这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全部抛出,她们之间必然会引发出一场惨烈的战争,可以她如今病怏怏的状态,很显然不可能承受得住夏阳的攻击。
    所以,夏阳还是决定把这些话留在了心底,就像过去这么多年里一样,把它深深地埋藏起来。只是她突然之间又觉得有些可笑,年幼时的她如此努力,拼了命地努力,只为从这里,从这个家逃离,她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她似乎始终没有彻底地摆脱这些束缚在身上的枷锁。她问自己,这是宿命吗?生命中一切真的是注定好的吗?
    第二天夏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七点,她习惯性地先走过去检查一下方美君的情况,隐约中夏阳看见了方美君脸庞上残留着流过泪的痕迹。她久久地停在那里,不知为何,心一下又软了下来,她看着方美君那张不再挂着笑容的脸,好像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的平静中被卸了去。她在方美君的脸上看见的只有苍白,脆弱,衰老和哀伤。她想,是啊,为什么我不可以原谅她呢?原谅她不也是原谅我自己吗?难道我们之间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阳光洒落在阳台,穿进房间已经略微露出裂缝的带着灰色的墙壁上,夏阳好像在自己心里达成了某种她也说不清楚的和解。夏阳又转过身走回房间,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平常出门时经常带着一台中画幅胶片相机,这台相机也是她工作后自己攒钱买的第一胎中画幅相机,尽管是二手买来的,但她一用却也用了十几年的时间。
    她抓着相机,将镜头对准了正躺在病床的方美君,“咔”的留下一声脆响。
    夏阳等到芳姐来到家里后,她便准备一个人到街上采购些日常用的物品。距离夏阳家大约三条街道的地方正好有一家中大型的超市,也是当地的一家连锁超市“正佳”。超市门口入口处随意地堆着蓝色的小型购物手拉车,旁边则是贩售水果区域和收银台,收银台处站着两个女人,年轻的女人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制服背心,而另一个相对年长的女人则站在收银机前检查近期的账目。就在夏阳经过收银台准备走进超市时,年长的女人先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看着收银机的荧幕,但她很快又再一次抬起头盯着夏阳,此时的夏阳已经走向超市深处的日用品购置区域。
    直到夏阳选购完商品再次来到同一处收银台准备付钱时,年长的女人似乎站在门边等候已久,她长久地打量着夏阳,眼神中透露出无法隐藏的犹豫和怀疑。夏阳却没有注意到门口处站着的女人,在她看来这个面容略显富态,披着一头酒红色卷发,穿着一条米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也不觉熟悉。所以,在付了钱后她便往门外走去。
    这时,女人从夏阳身后追了上来,犹豫了片刻后,她还是决定喊了一声:“夏阳。”
    夏阳惊讶地回过头,她似乎在努力地从女人圆润的额头、齐整的鼻梁、略微浮肿的双眼皮以及厚实的双耳上寻找熟悉的痕迹,可惜她依旧失败了。夏阳的大脑里只有一片空白,她实在想不出自己曾在何时何地与眼前的这个女人见过面。女人朝着夏阳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说道:“我刚才还害怕自己认错人了呢,你是不是认不出我来了?我是于颖啊。”
    后知后觉的夏阳这时才想起了这个名字,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啊,对不起,我一时没想起来。”于颖向夏阳投来热切的目光,毕竟曾经她们不仅作为高中同班同学,还有过好几次成为同桌的经历。一想到她们在高中毕业后已经整整二十一年没有见过,于颖便热情地伸出手,抓着夏阳的手臂,说道:“认不出我也是正常的,我们都多少年没见过了,而且你看我现在变得又老又胖了,你还是那么漂亮。”
    于颖的目光又从热切转变成了羡慕,她抓着夏阳的手臂几户感受不到任何多余的赘肉,肌肉的线条均匀地从她的白色无袖上衣流露出来,再配上黑色的阔腿裤,丝毫不像一个已经将近四十岁的中年女子。于颖又说道:“你看,我站你旁边马上就变成一个乡下的中年妇女了,唉,不行,我也得减减肥了。”
    说着,于颖又问起夏阳为何回到了靖远县,夏阳便简单地说了一下家里的情况。本来还有许多话想要倾诉的于颖就只好作罢,她又再次拉起夏阳的手表示希望她在家里做客,而且一定要夏阳答应她至少和她一起吃一次饭才愿意放手。突然间,于颖又说起自己的丈夫何嘉乐也一定很想见到夏阳。
    当听到“何嘉乐”三个字时,夏阳在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过于颖还没来得及留心夏阳的反应,说了一句“你再等我一下”,转身又走向超市。再次走出来时,她手里多了一袋新鲜的红色提子和奇异果,说道:“这提子是进口的,很甜的,拿回去给你妈妈吃。”
    两人在原地推来推去了好一会儿,夏阳才终于收下了于颖送的水果。
    走在回家的路上,夏阳看了一眼手中提着的水果,“何嘉乐”这三个字又再一次跳进了她的脑海里。何嘉乐、于颖和夏阳三人在高二的文理科分班时分到了同一个班级里,从那时起,何嘉乐就喜欢上了夏阳。在高中最后两年的时间里,他曾经好几次向夏阳表白结果全都被拒绝了,因为在夏阳眼里,自己始终和何嘉乐不是一类人,也不可能走到一起。那时候的夏阳心里只有一个非达成不可的目标,就是考上大学,远远地离开靖远县,其他的一切事情都无法阻止她,即使包括她曾经和何嘉乐初识时燃起的一丁点火苗也立刻被她掐灭了。
    当然于颖并不知道何嘉乐和夏阳之间的事情,因为夏阳也不曾为她和何嘉乐留下任何发展情感关系的可能性,所有的这一切也只能变成何嘉乐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最终何嘉乐选择带着自己的秘密接受了于颖,和她走到了一起。
    如今再次想起“何嘉乐”这三个字,夏阳心想,对他们彼此而言,这也许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救命啊!救命啊!快放我出去啊!”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叫喊声从上空直掷向夏阳,这时,夏阳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家里所在的街道,不知觉中已经往前走到了另外一条街道里。她抬起头,隐约之中只见个头发花白的妇人站在路旁一栋楼房的六楼阳台上,使劲地摇着阳台上架起的不锈钢围栏。夏阳转过身,看着这条熟悉的街道,她想起来这也是她曾经来来回回无数次跑过的街道,她立刻就意识到那个正在撕扯着嗓子喊叫妇人是谁了。
    白发妇人是夏阳的奶奶,确切地说,是和夏阳毫无血缘关系的奶奶,也就是方美君的前夫周英诠的母亲秦素芬。秦素芬年轻时是靖远县街道上最凶悍的女人,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只要吵起架来,她认第二,在靖远县街道上一定不会有人敢认第一。夏阳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年幼时时常被秦素芬打骂,不过后来长大后她渐渐地也不再在意,因为在秦素芬的家里,几乎没有一个人不会被她责骂。而且她骂起人来永远不需要任何理由,有时候骂得不够尽兴,她可能还会动起手来打人。即使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秦素芬也丝毫没有忘记自己撒泼的本领。
    1995年的秋天,秦素芬被诊断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唯一一个留在身边的孩子周英诠从小和秦素芬关系就不好,他自己也不愿意承担起照顾这份秦素芬的责任,最后便只好决定使用秦素芬自己所获得退休金将其送到靖远县郊外的一所老人院。但是谁知道刚去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秦素芬便吵着要回家,整个老人院被她闹得鸡犬不宁。可是周英诠也不想再趟这滩浑水,执意拒绝了秦素芬的请求,最后谁也没想到秦素芬居然选择从老人院三楼处的天台上跳下企图自杀,所幸一楼平地上架起的遮阳帆布和堆积的纸箱缓冲了她下降得冲力而没有死亡,但是从这件事后,老人院也不敢再收留秦素芬。所以,即使周英诠恼羞成怒地臭骂秦素芬一顿,依旧不得不把她带回了家,然后他便安排人给秦素芬的房子装上了栏杆和铁门,从此将她一个人关在屋内。
    那一年,夏阳刚刚上高中,所以在整个高中三年的学生生涯里,夏阳成了每天负责给秦素芬送饭的那个人。只是夏阳没想到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一切似乎却还是和过去一样,只是过往的看客们似乎都已经厌倦了这一出戏,只将秦素芬当成是一个疯子,无人再愿意多搭理她,仿佛就连泛滥的同情心也开始变得高贵起来。靖远县的人们对这幕场景已经司空见惯,大多数人都只会将其描述为秦素芬年轻时作恶所导致的报应,而如今的秦素芬只能在孩子们的谣言中成为一个传说,一个可怕的老巫婆的传说。
    忽然间,在夏阳的心里生起了一种情感,她带着这样的一份情感走向了秦素芬所在的楼层。夏阳刚伸出手轻推了一下秦素芬家的木门,门口意外地被推开了,一片狼藉的客厅处,秦素芬正坐在茶几上,她花白的头发又乱又稀疏,她穿着一条不合身的红色旗袍,如狼扑一般地扑向夏阳。夏阳着实被吓了一跳,如果不是有门外那扇铁门拦着,她很可能早已经扑到了夏阳身上。
    “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啊!”秦素芬一边大喊,一边伸出她已经瘦得皮包骨,甚至可能只剩下皱纹的手指,努力地穿过铁门上镶嵌着的铁条抓向夏阳。与其说可怜,夏阳心里更多的是好奇,她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仍旧维持着这样原始的生命状态,她好奇在过去的这二十多年里,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状态和环境中的秦素芬,究竟为何仍然没有被摧毁。夏阳凝望着秦素芬那张皱巴巴的脸,她发现她的双眼却依旧在灵活地转动着,她那凶恶的喊叫声仿佛在那一瞬间也消失不见了。
    夏阳在她的双眸里看见的只有一种原始的野性,一种尽管衰老却日益变得凶狠的,如动物一般的早已被遗忘的欲望。在这股欲望中,夏阳好像看见了一个过去未曾看见过的自己,她想,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吗?可是,她真的好丑啊,真的好恶心啊,为什么不干脆死掉算了呢?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
    第六节

    方美君躺在床上睡睡又醒醒,自从出院回到家后她似乎丝毫没有感到一丝好转,即使看到夏阳因为自己而归来,方美君心里也只有一阵短暂的愉悦,很快又陷入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她有时候能感受到夏阳正在身旁看着自己,有时候却又什么都感受不到。但在这一天她却感到自己的意识格外地清醒,只是她一直在假装睡觉,等到她确认夏阳离开家外出探望高丽丽后,她才睁开了眼。
    房间里回响着电风扇转动时发出的“呼呼”声,方美君从床边探出半个头,仔细地打量着空无一人的客厅。然后,她突然“啊”地大叫了一声,转瞬之间,她又抱着被子“呵呵”地笑了起来。她在自己回荡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一种彻底的释放,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那种奇妙而又温暖,如同温泉一般的情绪源源不断地涌上她的心头。她觉得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了,于是,她开始放声大笑起来,这是她活了六十多年来第一次放声大笑,不再担心自己会露出日渐萎缩的牙龈,也不需要再考虑体面。
    “真好呀,真好呀。”方美君一边重复地说着这两句话,一边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仿佛回到了幼年时期,饱满如同一朵盛放的菊花,一层一层地将她身上洋溢着的生命力团团裹住。直到渐渐地感觉到累了,她才再次躺下。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这一刻方美君想起了夏阳的亲生父亲,那个高高瘦瘦的,面庞俊朗,穿着喇叭裤的男人。她以为自己早已彻底地将这段不堪的记忆抹了去,但如今他却在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她曾经也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抛弃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为什么要把所有的流言蜚语留给自己一个人承受?可是当他走到自己面前时,她却感到害怕了,她急忙把被子一掀,紧紧地盖住了自己的头。
    印着巴洛克时期花朵样式图案的天蓝色单薄被子将方美君裹在严实的黑暗中,密不透风的空间里渐渐地让她感受到了从鼻子和嘴巴呼出的热气,热气也跟着渐渐地充满了这个空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座房子里那个狭窄的长方形洗手间,每一次周英诠虐打她,羞辱她之后,她都会一个人躲在里面哭泣。红肿的血块凝聚在她白皙的皮肤上,一块一块,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呈圆型,有的又像椭圆形,红色中一层一层地又透出紫色、绿色、蓝色和黑色。她打开身边的水龙头,水龙头上接着一截乳白色的塑胶管,水流到了红色的脸盆里,她又把一旁枣红色的洗衣板放到那扇刷过绿色油漆的木门后方,拿起毛巾浸湿后轻轻地拭擦着受伤的地方。
    每一次,方美君都因为贪恋初识时周英诠短暂的友好,所以她始终坚信他在心里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深爱着自己的人。她想,他也是不得已的,毕竟他在工作上受了气或者喝了酒,总难免会这样,又有几个男人不是这样呢?如果连我都放弃了他连,我都不爱他了的话,还有谁会爱他呢?他是需要我的,一直都是。直到周若曦意外死亡的那一年,方美君才意识到周英诠已经不需要她了,可她依旧不愿意相信,她只是重复地告诉自己,他会回来的。
    到了这一刻,方美君才明白,她唯一剩下的便仅仅只有夏阳一个人而已了。她想,是啊,我还有夏阳啊,她是我的女儿,她永远都不会抛下我的。想到这里,方美君就好像看到了一束光照进了自己的眼睛里,就像洗手间里那扇绿色木门下方三道斜向下露出的空隙,光亮又钻了进来。她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放在红色的脸盆里,打开太阳能热水器,温热的水从她的身体上不断流过,方美君仿佛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温暖,就像被母亲拥抱着的温暖,就像尚未出生的婴儿一般躺在母亲的肚子里时所充满着温暖和安全感。
    她笑了,又一次笑了出来。
    夏阳从高丽丽家吃完晚饭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她猜测方美君已经睡觉便没有再走进去打扰她。她躺在床上,头脑里反复思考着高丽丽希望她回到兴南一中做一次演讲的提议,她想,面对那些曾经和我一样的学生,我该说些什么呢?我有什么可以分享给他们的呢?
    第二天,夏阳起床后刚刚走到方美君门口便闻到一股有些怪异的气味,接着她便看见方美君的小碎花睡衣随意地被扔在地板上,而床上只见一团被子将她团团盖住。夏阳好奇地走了过去,她的内心不由自主地变得紧张起来,心脏扑通扑通地加速直跳。
    夏阳先是叫了一声:“妈,妈。”
    眼看方美君没有回应后,夏阳便伸出手掀开了被子,只见方美君全身赤裸地蜷缩着身子,在她下半身处的床单上染湿了一大片。看着这一幕,夏阳的内心产生了剧烈的触动,她望着方美君苍白的脸盆,一道熟悉却又陌生的笑容挂在她的脸上,平静,舒缓。
    那一刻,夏阳明白,母亲已经离去了。
    夏阳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长久地凝视着方美君,似乎不愿再去打扰她的美梦。她从来没想过母亲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去,她也没想过两天前的对话成了她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还有很多她没有来得及说的话,没来得及问的问题,好像也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
    夏阳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她想,这样也好吧,我们大家都解脱了。
    夏阳清楚方美君是一个体面的人,十分在意别人的看法。所以在给舅舅方大明拨打电话之前,她需要先还给她一个体面的形象。夏阳先是换去了床单,然后又走进浴室里接出一盆热水,她湿润了毛巾后小心翼翼地给方美君拭擦干净身子。夏阳看着方美君身上萎缩的肌肉,消瘦的身体,还有一些曾经因为周英诠的虐打所留下的伤疤,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夏阳又打开了衣柜,陈旧的红色木质衣柜里挂着方美君最喜爱的裙子,她想,她会更喜欢哪一条呢?白色的吗?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最边上那条套着一层塑料罩的红色雪纺连衣裙上。
    这才是她想穿的裙子吧?夏阳把裙子拿在手上,她想母亲这一辈子都活在周英诠的控制和管束之下,不能穿裙子,不能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不能露出皮肤。已经到了这一天,难道还不让她做一次真正的自己吗?
    于是,夏阳决定把这条红色的连衣裙给方美君穿上,然后她又拿起梳子一遍又一遍地帮她梳理头发,她把母亲的头发盘了起来,又给她抹上口红,穿上鞋子。夏阳看着此时躺在床上的方美君,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她印象中母亲的模样,夏阳笑了起来,心里感受到了一阵释然。
    第二章
    第七节

    在得知方美君过世后,方文、方大明还有方大明的妻子梁萍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方大明一进门便开始嚎啕大哭,他哭喊着说的话无非都是什么“你怎么那么命苦”,“怎么就这么抛下我们就走了”一类的内容,原本安静的房子一下子又变得热闹了起来。接着先是方文的妻子李婷带着一个刚满三岁的儿子和一个十岁的女儿过来,然后又是方文的哥哥方力和他的妻子麦湘琴从隔壁镇子上开着车赶了过来。小小的客厅里一下便挤满了人,可折叠的旧沙发上已经容不下多余位置。
    本来夏阳打算一切从简,将遗体送到火葬场火化,然后再带回到老家祖坟处埋葬。但是方大明立刻拒绝了夏阳的提议,方大明认为方美君是在病痛的折磨中离世,一直处于不幸的生活中,反而应该要把葬礼办得热闹一些,不等夏阳说话,方大明便说道:“你放心,你放心,一切舅舅会安排的。”
    而方大明所谓的安排便是将所有他能联系上的亲朋好友都通知上了一遍,但其实也并没有太多可以通知的亲戚,因为方大明和方美君的父亲方家强家里一共只有三兄妹,姐姐方巧巧已经过世,哥哥方伟则因为年轻时欠了一大笔钱跑路后再也没回来过,剩余的无非一些远房亲戚。不过尽管如此,方大明还是为方美君丧礼的宴席凑够了整整五桌人,当中大部分人夏阳甚至连见也没有见过几次面,她只能像一个陌生人一般跪坐在一旁等待着这场漫长的祭拜仪式结束。
    夏阳冷静地看着每一个走进来都要哭丧一番的陌生人,以及每一个都要对她说上几句安慰话语的人们,她感到一种莫大的嘲讽。但是当她扭头望向旁边的方大明时,他却十分享受其中,他认真而诚恳地面对每一个前来祭拜的人,与他们握手,对谈,哭泣,仿佛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已经无法容纳下他们巨大的悲伤,可是一旦转身离开了家门,人们便又开始有说有笑起来了。夏阳对此始终感到十分不解。
    不过最让夏阳意外的是,周英诠的身影出现在了自家门口,尽管他的身材已经因为长期喝酒变得臃肿,整张脸的面部肌肉也耸拉了下来,但是夏阳永远忘不了他那双如鹰一般的凶狠而锐利的小眼睛,还有那张单薄的呈现出深紫的嘴唇。当夏阳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她已经懒得再去想他为什么会出现以为究竟是谁邀请的他,一股难以阻止的,强烈的,炙热的恨意早已涌上心头,遮盖住了她的其他一切想法。
    夏阳没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竟然还是如此强烈地憎恨着这个男人,仿佛在她的这份恨意中又囊括了过去几十年里她的母亲所承受的不堪和羞辱,还有她妹妹的死亡。就像1995年6月份的那个夜晚,夏阳因为擅自偷偷将填报的理科分班改成了文科,为此而遭到周英诠的毒打,他拿着那根将近两尺长的细竹条,一道一道地抽打在夏阳身上。也是在那天晚上,当夏阳看见深夜喝醉后归来的周英诠躺在沙发上毫无顾忌地打着呼噜时,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电视机旁边放着的一把黑色大剪刀,她当时心里只有一股强烈的憎恨,仿佛这股憎恨足以吞没她所有的理智,控制着她的身体拿起那把剪刀一刀插在周英诠泛红的,跳动的脖子上。
    很显然在现场除了夏阳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对周英诠感到深深地厌恶,这个人正是方大明。周英诠那副如同领导来视察般的面容正好给了方大明一个情绪发泄的出口,他倏地一下站了起来,俨然已经顾不上面子,立刻破口大骂:“妈的,谁叫你来的?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王八蛋,你还有脸来啊!这里不欢迎你,滚出去!”
    要不是方文立刻从身后抱住了方大明,他很可能真的会一脚踢到周英诠身上,好在只是一只皮鞋从他的右脚上飞了出去,掉落到了一旁。经过方大明这么一闹,现场所有的哭喊声一下便停下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在一瞬间变成专心致志的观众,等待着这个故事发展的结果。可惜,一切都未能如他们所愿。被方文拉到阳台上的方大明,除了大喊“滚,妈的,叫那个王八蛋给老子滚”以外,他也没有再做出任何符合观众期待的举动。
    而另一边,周英诠依然镇定自若地走进了客厅,沉默地拿起九柱香只点燃后又分别递给了他身后站着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然后在在方美君的照片前鞠了躬,拜了三拜。女人是周英诠和方美君离婚后娶的妻子全欣雨,男孩则是他们后来生的儿子周志伟。夏阳侧过身子看了一眼周志伟,他很显然被这一幕吓到了,眼神有些慌乱地四下打量,小心翼翼地模仿着周英诠的动作做了三次下腰祭拜。夏阳的目光落到了周志伟晒得有些呈现出古铜色的双腿上,他的两块膝盖上是已经结痂的细碎痂块,蓝色运动短裤在他弯下腰时微微向上收起后露出了三道同样已经结痂的伤痕的一小部分。夏阳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和周若曦,在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透出的是不安和恐惧。
    和夏阳猜想的一样,周英诠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将一个红包塞到夏阳手里后便转身带着全欣雨和周志伟离开了。他需要说些什么呢?或者说他应该说些什么呢?他自然是不会说的,过去如此,现在也一样,只要是他认为合理的或者正确的事情,一切都无法接受质疑。他不需要解释些什么,于他而言,只要对方听他的话便足够了,至少这是夏阳的印象中对他最为清晰的一种认知。
    在周英诠离开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哭丧的人继续哭丧,哀悼的人也接着哀悼。一直到了下午五点多,方大明才带领着那些前来送葬的人前往镇上一家名为“金都酒家”的饭馆一起吃饭,不过夏阳选择独自留了下来。在方大明看来,夏阳很可能是因为悲伤过度,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刚走到门口又走了回来反复地安慰了几句,并且表示一会儿吃完饭他们就会回来和她一起守灵,同时又吩咐着方文记得给夏阳打包一份晚餐带回来。
    其实夏阳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从喧闹的相聚中逃脱出来,一个好好地喘口气。
    深夜,聚集在白帜灯下的飞蛾和蚊虫不时飞向两支燃烧着的白色蜡烛旁打转,两只蜡烛中间摆放着方美君在四十二岁时所拍下的一张肖像照,照片装在一个看起来十分廉价的金色边框相框里,前方摆着香炉、水果、饼干、饭菜以及五杯茶水和五杯米酒。李婷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家休息,整个客厅里只剩下方大明一家五口人还有夏阳,他们仿佛到了这一刻方才卸下了白日里所有的悲伤和泪水,渐渐地露出了轻松的欢笑,聊着他们的家庭回忆,以及那些夏阳不想再记起的过去。
    所以,夏阳索性便不参与他们的对话,她只是靠在沙发边缘上望着方美君那张黑白的肖像照。照片中的方美君像她往常一样面带着微笑,只是这张照片里的微笑要刻意得多,再配上后期处理过的法令纹,整张脸显得有些僵硬又虚伪。夏阳想,为什么要选这张照片呢?而且这光打得确实也不怎么好。想到这,夏阳突然感到多少有些遗憾,没想到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摄影师,原来却没有好好给母亲拍过一张肖像照。于是,她便站了起来,一个人走到阳台上抽起了烟。
    夏阳重新走回客厅的时候,方大明难免又要嘀咕了几句,说道:“女孩子学人家抽什么烟,你要是在外面被人家看见,人家还以为你是那种什么坏女人呢,以后谁还敢娶你啊?”夏阳只是应付着笑了笑,没有再搭理方大明。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便来到家里装起方美君的尸体,然后送往殡仪馆。而夏阳他们一行六个人则开着车跟在后方,但是只有夏阳、方大明和方文三个人最后跟着工作人员一起进到了尸体火化的房间里。工作人员熟悉地将方美君的尸体送入巨大的灰色火炉中,沉闷的声响即刻响了起来,仿佛一阵痛苦的呻吟,又像是解脱时最后的呼唤,转眼间便成了灰。
    夏阳抱着骨灰罐站在长长的阶梯上方,她出神地望着远处,蔚蓝的天空下是葱郁的群山,一团白色的烟雾从森林深处缓缓升起。渐渐地,烟雾和低垂在山巅上的云朵相拥在了一起,仿佛人和人之间扯不断的牵绊。夏阳完全没有注意到方文早已在她身边站了好一会儿,手里握着一把黑色雨伞,直到方大明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道:“夏阳啊,你舅妈找人算过日子了,你妈的骨灰要到十一月十五号才适合下葬,我已经托人去把墓碑给做了。你等你妈下葬了再回去吧,啊?”
    “好啊。”夏阳回应道。她又算了算,十一月十五号,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算了,暂时就当作在这休假吧。
    汽车沿着有些破旧的公路从殡仪馆开往县城里,夏阳靠在副驾驶座上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她耳边所听到的谈话声、卡车开过时的隆隆声、鸣笛声以及汽车不时陷入坑坑洼洼的路面时不是发出的振动声渐渐地变成了一阵细碎的话语声,那个声音在说道:“夏阳,你一定要离开这里,知道吗?你一定要考到全省第一的成绩,然后离开这里去上大学,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慢慢地,一张已经被遗忘的脸再次浮现在了夏阳的脑海里,那张脸上的倔强仿佛正在一点点地被黑暗吞没。夏阳好像想起来了,那是她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刘玥。刘玥当初为了表达对父母的不满,上了高中后开始变得越来越叛逆,直到高二那年最终因为意外怀孕而被学校退了学。同一年,刘玥的父母因为生意失败再加上沉迷赌球博彩游戏而欠下了一大笔钱。最后为了还钱,在刘玥刚刚满十八岁生日后的第五天,刘玥的父亲不顾她的同意与否强迫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男人。
    在刘玥离开前的那一天,夏阳偷偷地跑到他们家去见刘玥。在两栋自建楼房中间留有一道空隙,空隙间的距离仅仅只能容下一个人侧着身子穿入其中,一道白色的水管从另一栋楼的外墙直通而下,涓细的水流从尽头处的水管不断往外流,一阵异味在狭窄的空间中挣扎着往外冲。夏阳不得不捂着鼻子走到尽头处的一扇关起的窗户前,然后敲响了窗户,窗户外立着铁栏杆,窗户里的房间则是刘玥家的杂物房。
    片刻后,刘玥打开了窗户,她的双眼因为痛哭留下了显而易见的血丝布满其中。夏阳记得那一天,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刘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刘玥却紧抓着她的手,坚定地对她说道:“夏阳,你一定要离开这里,知道吗?你一定要考到全省第一的成绩,然后离开这里去上大学,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我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你不一样,你一定可以的。”
    后来,夏阳最初还收到过两封刘玥寄来的信件,只道是那个男人带着刘玥去了香港,准备还要移民去加拿大。再往后,她便没了刘玥的消息,也没有再见过她。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还是会时不时地梦到刘玥,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想起她双眼中已经透不进一丝光亮的黑暗和绝望。
    第八节

    除了提前一个月开始补课的高三学生,高二的学生和高一的新生一直到九月二号才正式开始了他们新学期的生活。沉寂已久的兴南一中又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一大批脸上洋溢着光彩的新生在父母的护送下纷纷涌入一中的大门。梁健、李锋和张克帆三人靠在教学楼三楼的走廊边上望着这一幕,梁健说道:“年轻真好啊。”
    “说得你好像很老一样。”李锋回应道。
    “能不老吗?要是你有个天天逼着你做题,天天提醒你高三要紧张一点的妈,想不老都难了。”
    远处,李欣然坐在她的宝马轿车里,眼看已经没有多余的空位把车驶入校门,她便只好停在路边。她转头看着副驾驶座上的叶馨文,叶馨文抱着新买的书包,嫌弃地看了一眼进入校门出狭窄的道路,似乎对李欣然表达自己的不满,说道:“都不知道你干嘛非要人家回来这里读,你看,这种学校有什么好的,又小又破,连车都开不进去。”
    李欣然显然很了解叶馨文从小到大被宠坏了的脾气,她也只是顺着她,反而她才是女儿一般,撒着娇说道:“我们就回来一个学期嘛,你不是也说好了要站在妈妈这一边的吗?等妈妈和爸爸把事情处理好了,我们就回去。而且我们也已经提前把高一的课都学完了,如果你觉得这里的老师不够好的话,妈妈再给你专门请一对一的家教,好不好?”
    “只待一个学期啊,说好了。”叶馨文回应道。
    叶馨文下车后,李欣然也拿起自己的手提袋跟着一起下了车。她们一直走到了教学楼一楼尽头处最后一间教室的门口,门口上贴着一块高一一班的白色塑料方形牌匾,门口旁则站着高一一班的班主任郑依依。对于郑依依而言,这是特别重要的一天,因为在这一天她不仅即将开启了新一轮实验班班主任的生涯,而且也即将开始她任教生涯中第一次担任年级组长的要职。所以在开学前一个星期,郑依依特地到理发店里重新烫了一次头发,又穿上了李欣然送的那条白色荷叶边连衣裙。对于自己即将首次面对新一届的学生和家长们,郑依依理所当然地对自己所展现的形象格外看中,这也是她选择李欣然所赠送那条裙子的原因,尽管她不大知道这个品牌在欧洲属于几线品牌,尽管她也不知道这条裙子已经过季了整整一年,但她却坚定地认准了吊牌上所显示的原价“3880元”,仿佛在穿上这条裙子后她整个人也将会变得高贵起来。
    她想,还是欣然会选,真好看,我就知道她送的东西肯定不会差的。
    郑依依和李欣然两个人在教室门口见到彼此后,立刻笑脸相迎,难免又要互相夸奖一番。当中又属李欣然略胜一筹,李欣然似乎从很多年前便练就了一项独有的技能。常常有人为了应付他人而不得不假笑,一般人尽管很努力地在脸上呈现出笑容,但是细心的人依旧可以从双眼中观察到对方的不诚恳。不过李欣然的假笑却能丝毫不露出一丁点破绽,仿佛浑然天成一般,包括每一句从她嘴里跑出来的夸奖的话,也总能让每一个听了的人都感到一种莫大的喜悦。
    将叶馨文送进教室后,李欣然依旧和郑依依站在门口闲聊。不出一会儿功夫,李欣然便接二连三地和其他的几个家长聊得熟络了起来。当然,李欣然也并不是对每个家长的态度都一样,她那双锐利的眸子只要随意地在人群中扫一眼,似乎大概便能辨认出哪些人值得她应付,哪些人不值得。对于那些她看不上的人,当她想到他们毕竟也是叶馨文同学的父母时,李欣然多少还是会勉为其难地略作敷衍。除此之外,李欣然还是一个十分清楚自我需求的人,她大多数时候不会做一些毫无意义或者毫无价值的举动,所以在她的敷衍背后同样也是为了达到心中的某个目的,这个目的便是成立一个班级的家长群,并且成为家长群的管理员。
    不过短短半个小时,在李欣然离开靖远县一中的时候,她的目的已经十分顺利地达成了,当中的成员还包括了周志伟的父亲周英诠,以及最后才被人邀请加入的黄春芳。
    毕竟叶馨文所在班级的家长群里也难以再找到第二个可以和李欣然相提并论之人,李欣然不仅曾经是当地电视台曾经的当家主持人,而且她的父亲李永福还是当地知名得优秀企业家以及哥哥李文亮是县城里的党委书记。且不说他人是否有意巴结李欣然,但至少不会想得罪她,即使在家里一向脾气暴躁的周英诠在李欣然面前也变得和睦了许多。所以大家便有默契地一致同意将李欣然推选为家长群的负责人,李欣然自然也就不再推却。
    在成立家长群的第一天晚上,李欣然便决定发起一项活动,她试图呼吁家长们每人出一份钱给一班的每一门科目的老师都送上一份礼物。群里有好几个人第一时间立刻响应了李欣然,认为她有想法,情商高,一致同意让她负责挑选礼物。
    谁知忽然间有两个家长委婉地提出了是否有必要送礼的想法,李欣然便说道:“当然你们要是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勉强,我只是提出这么一个想法,觉得老师们也不容易,而且说不定以后三年时间都是这些老师陪着我们的孩子们一起成长进步,我们对老师好一些,他们自然也会对我们的孩子们好一些,不是吗?”
    很快,对李欣然表示支持的声音立刻覆盖了整个群里的聊天记录,剩下沉默的一小部分人也只好默默地同意了这一项活动。这时,李欣然的心里感到了一阵不言而喻的满足感,她喜欢这样掌控一切的感觉,也相信一切都会按她的想法顺利地进行下去。
    第九节

    在方美君离开后,夏阳意外地感受到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了,她试着重新去适应一种新的生活节奏,一种和她在北京时截然不同的生活节奏。渐渐地,她索性连时间也不再关注,只是纯然地沉浸在一种时间消逝的流动感中。有时候,她只是单纯地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泡一壶方文给她带来的云南老普洱,抽几根烟,又或者不时翻阅西蒙娜·波伏娃的著作《第二性》,反复地阅读着书籍第一卷中写着的一段话:“女性是第二性,排除在男性以外的‘他者’。权力归于男性,女性仅仅是附庸。附庸的庇护来自权力,歧视也来自于权力。事实就是如此,谁家生了女儿也还是叹惋一阵。就连在性交中,女性都是处于被动和守势,像个容器,收纳男性的欲望。”
    有时候,她则躺在沙发上,仔细地聆听着周遭的一切声音,对面那户人家开门关门和出门时的声响,以及偶尔传来的谈话声,还有远处马路边不时响起鸣笛声,更多的还是窗外那几棵几乎与第四层楼相持平的树木里所传出的知了声。夏阳只是静静地躺着,等待黑夜的降临,一点一点地将自己吞没,沉浸在一种无需思考的满足中。
    这样的生活整整持续了七天的时间,也刚好结束了方美君的头七。于是,夏阳在第八天上午醒来后便决定开始收拾整间屋子,她先是把方美君床上的床单四件套扔进洗衣机里洗了一遍,又拿起拖把把整间屋子拖了一遍。接着,她又把方美君所有的衣服一件件地陈列在床铺上。夏阳心想,这间房子不管怎样都是舅舅一家的,以后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会被处理掉,为什么不留下一件做纪念呢?最后,夏阳选出了一条浅蓝色的格纹连衣裙放到一旁,剩下的其他衣服则被她折叠好收进了方美君的行李袋中。
    可是夏阳没想到原来在这个行李袋中已经装有了一部分衣服,夏阳又不得不把这些衣服拿出来,结果她却发现行李袋里装着的全都是自己和周若曦读书时穿过的一些旧衣服,包括四套冬夏两季的校服、三条周若曦的连衣裙和一条背带裤,还有夏阳在12岁那年和刘玥一起参加学校文艺晚会表演时穿的牛仔裤。除了校服外,剩余几件衣服都是方美君按照当时报纸或者过期时装杂志上所能接触到的最新款式而为周若曦和夏阳进行制作的服装。
    夏阳把那条牛仔裤拿在手里,看着这条由三块完全颜色深浅不一的牛仔裤布料拼凑而裤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而当她正要把裤子叠起时,一根绑在红色毛线上的黄铜钥匙从裤子口袋里掉了出来,钥匙撞击在白色的方形瓷砖地板上,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声响。夏阳捡起钥匙,拿在手里,她想,这是哪的钥匙呢?为什么我会放在裤袋里?难道是母亲放进去的吗?
    眼看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头绪,夏阳便只好将钥匙塞进了自己的裤袋里,然后拿起抹布开始拭擦屋子里所有的桌子、椅子、柜子和器物。完成后,她又坐到了阳台上,懒洋洋地靠在一旁,解开头上束起的发带,乌黑的长发垂了下来。温热的风一阵阵地透过已经有些发黑的银色纱窗穿入屋子里,一颗颗细小的汗珠黏在夏阳的脖子上,手臂上和脚板上,不知不觉中她又睡了过去。
    她的大脑似乎感到沉重地疲倦,一个念头刚刚升起,立刻又沉了下去,本来她还在好奇为何最近的自己变得这般贪睡时,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一片渐渐晕开的模糊。慢慢地,这片模糊变成了一片灿烂的金色,如同夕阳余晖下的大海,海浪一阵一阵地冲向她的脚边,在涌起的海浪声中传来了周若曦的笑声,她说道:“姐,姐,我们放在这个丹麦曲奇饼的盒子里好不好?”
    她睁开眼,原来已经是傍晚了。这时,夏阳又再一次掏出了钥匙看了看,好像想起了些什么。
    夏阳外婆家的浴室里依旧挂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泡,赤裸地悬在半空中,热水淋浴中氲起的水蒸气团团将其围了起来。夏阳站在那个低矮的淋浴喷头下冲刷着身体,热水沿着她黑色长发流下,流过她纤细的腰肢,匀称的双腿,最后流进了她脚跟后方不到一个手掌长度距离的白色蹲便器里,咕咚咕咚地响了起来。在渐渐变得越来越浓郁的白色水蒸气中,夏阳似乎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一股从黄色上海硫磺皂中所散发出的气味,随着气味变得越来越强烈起来,她忽然间便关掉了淋浴,衣服也没穿就走出了浴室。
    夏阳赤裸着身体站在浴室门口,水不断地从她的头发和身体上滴落。她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周遭的空气,直到硫磺皂的气味在她的脑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放才重新走回浴室里拿起毛巾擦干了身体,穿上了衣服。
    只要是在晴朗的夏日,靖远县的夜晚总是特别热闹,降临的夜幕驱散了日间的炎热,当地人们也纷纷从家里走了出来。有人走往中心广场散步,也有人按响了喇叭开始成群结队地跳舞,还有人则聚集在街道旁的冷饮店或者夜宵摊位前吃着东西,聊着天。
    此刻正从家里走出来的夏阳却没有这般闲情逸致,她仿佛背负着沉重的压力走向了一条相对僻静的道路上。她所跨出的每一步都比平日里的步子要小一些,仿佛在有意放缓自己行走的速度,多留一些时间去理清脑海里的思路。
    她想,我真的要过去吗?可是我真的很不想再看到那个男人的脸,我现在只是想起来就已经觉得恶心了。另一个声音很快又冒了出来,反驳了她,但是不过去的话又怎么能拿回你和你妹妹的东西呢?也就过去这一次而已,一次性把事情解决了就好了,以后你也不用再过去了,不是吗?
    在夏阳的反复犹豫中,她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区的院子里。她停下了步伐,环顾着这个她曾经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她内心深处却燃不起丝毫的想念和触动。夏阳看着小区门口的大铁门旁仍旧挂着那盏破旧的老式路灯,黄色的灯光落在早已荒废了的保安室顶上。大门对面的小卖部也已经关闭多时,一道道长方形的木板条死死地钉在贩售窗上,门口处则残留着一张“福”字贴纸的碎片,碎片也已泛白。
    夏阳又往前走了几步,望着眼前那道狭长、陡峭又漆黑的楼梯,她感觉自己很可能将会一步步地迈向深渊,唤起许多她内心深处不愿再被唤醒的黑暗和恐惧。夏阳走在深灰色的水泥阶梯上,她清楚地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当她走到第十格台阶上时,她又停了下来。
    她想,要不还是算了吧?她又想了想,不行啊,都走到这里了。
    于是,她一口气走到了二楼和三楼之间空地上,距离她曾经的家只剩下最后一段楼梯的距离,一共整整十五格台阶。犹豫了几分钟后,夏阳还是决定迈出了步子,她每走一步就数一下,直到她数完整整十五个数字后,她站在了周英诠家的门前。
    “玩玩玩,一天到晚就知道玩,谁给你买的吉他?经过我同意了吗?哈?翅膀硬了能飞了是不是?妈的,老子还真不信管不了你了?!”周英诠的嘶吼声从房门里传出。听到这声音后,夏阳反倒是一下子变得放松了许多,她想,呵,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夏阳敲响了周英诠家的门。开门的是全欣雨,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睡衣,披着一头黑色的长发,眼眶中泛着泪光,看到门外站着的是夏阳后,她也感到一丝惊讶,急忙擦去了眼角的眼泪,说道:“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我可不可以拿回一些以前我和我妹妹的东西?”夏阳问道。
    “这……”全欣雨显得有些迟疑。夏阳立刻察觉到了她的难堪,她想,也许她没有权利做决定,也可能她担心我要拿走的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吧。于是,夏阳又补了一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只是想留来做个纪念而已。”
    “谁啊?”周英诠眼看全欣雨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便转过头问道。
    “我先问一下你……”本来全欣雨想说的是你爸爸,但她仔细一想,周英诠又并非夏阳的亲生父亲,这么说总不妥,便改口说道,“我老公,你等等啊。”
    全欣雨留下敞开着的大门,转身走进了屋子里,整间房子和夏阳记忆中的模样似乎发生了不少的变化,房子里的墙似乎全都重新粉刷了一遍,家具基本上也都换成了新的。在夏阳的目光所能企及的地方,她所能看到的唯一熟悉的物品便是摆在客厅旁的那张饭桌,饭桌上摆着一瓶拧开的白酒,一碟炒过的花生米,一碟凉拌的猪耳朵,还有一大碗喝剩的青菜汤。而在桌子旁的地板上则已经铺上了过去所没有的浅黄色瓷砖,穿着一身校服的周志伟正和过去的夏阳一样跪在同样的位置上,低着头,握着拳。
    眼看这个不速之客是夏阳后,周英诠便主动走了出来,趁着这个空隙,全欣雨急忙蹲到周志伟身旁,心疼地抱着他。可她却又十分清楚周英诠的脾气,也不敢把周志伟拉起来,因为这样很可能只会导致周志伟遭到更严重的虐打,所以她只能紧紧地抱着周志伟,默默地流下了泪。
    周志伟抬起头的一瞬间,他的目光和夏阳的目光意外地撞到了一起,夏阳的脑海里飞速般地闪过周若曦楚楚可怜的模样,以及自己曾经遭受过的经历,一种似曾相识的灼热的疼痛感仿佛再次落到了夏阳的身上。夏阳尚未来得及感到心疼,周英诠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很快地,她心底的恨意取代了一切。
    她看着这个红着脸,头发已经半白的男人,内心感到一阵强烈的抵触。周英诠刚刚开口还没说出第一个字,一股浓烈而恶臭的酒味便已扑向夏阳,夏阳本能地抬起手挡住了鼻子,往后退了一步。她突然之间感到一丝好奇,时至今日,当她再次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她能反抗他,战胜他吗?
    “周若曦的东西全都扔掉了。”周英诠只是冷冷地抛下一句话,便准备要关门。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夏阳伸出手拉住了门。在这短短的一刻中,夏阳清晰地看到周英诠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夏阳冷静地说道:“你知道虐待儿童是犯法的吗?”
    听到这句话后,周英诠的脸一下便涨得更红了,他拉扯着嗓门骂道:“犯法?妈的,老子管自己的儿子犯什么法?我他妈的就算打死他都可以!还犯法?!真以为你自己读了几年书就了不起了啊?有本事去警察局告我啊?去啊!”
    周英诠的吼声回荡在安静的楼道里,他又肆不忌惮地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有意逼向夏阳。一阵熟悉的,压迫式的气息直冲向夏阳,她好像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昏暗的,潮湿的角落,可她立刻又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让回忆再往下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整个身体似乎也在某种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五日,那是一个夏阳永远忘不了却一直努力忘掉的日子。那天晚上的自习课下课后,夏阳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回家,秋日的晚风中少了一丝湿润,但依旧感受不到应有的凉意。夏阳回到家的时候,汗水依旧浸湿了她上半身穿着的白色校服,隐隐约约中露出内衣的痕迹,还有夏阳已经日渐发育成熟的身体曲线。
    客厅里,周英诠光着上半身,穿着灰色西裤的两只脚交叠着搭在茶几上,脚旁边是一瓶拧开的红星二锅头白酒,还有一小袋装在白色塑料袋里的椒盐花生。周英诠一边看着电视机里播放的《焦点访谈》电视节目,一边拿起二锅头又往嘴里灌了一口,浓烈的酒气散发在整个客厅里。夏阳不得不捂着鼻子从一旁走过,如果换作往日,周英诠看到夏阳的这个动作,很可能又会激起了他心中的怒火,但是这一天似乎却有些不一样。
    周英诠目不转睛地盯着夏阳的背影,白色的内衣痕迹紧紧包裹着夏阳紧致的身体,最外层的衬衣与夏阳的白色内衣在摩擦中产生的蠕动,仿佛一瞬间点燃了周英诠内心深处的潜藏已久的欲望。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歪向一旁,眼神迷离又混浊。
    方美君则独自一人待在卧室里整理衣柜里的衣服,准备往外走,仿佛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不常见的紧张。夏阳往里瞥了一眼,只见方美君手里抱着的一大沓衣服一个不小心就掉了下来,撒了一地。夏阳走过去准备帮她把衣服捡起来时,不料方美君却反常地推开了她的手,说道:“快去洗你的澡吧,一身汗的,别摸了。”
    夏阳似乎感到了一丝异样,可她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个地方不对劲。而且她刚回到卧室,周若曦的声音就打断了她头脑里的思绪,她说道:“姐,我作业写完了,但最后这题函数的答案我不是很确定,你快帮我看一下。”
    “我先洗澡,我还要洗衣服呢,一会儿再帮你看。”夏阳把书包放在椅子上,拿起睡衣便走进了浴室里。浴室里吊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泡,白色的墙壁已经开始被深深浅浅的灰色和浅绿色侵入,些许的蜘蛛网垂挂在角落处。浴室里多了一个新安装的喷头,县城上不少人家都赶时髦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只需要借助太阳就能洗上热水无疑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夏阳光着身子站在喷头下,调了好一会儿,始终没能把水调到一个合适的温度,最后她还是只能把热水接到铁桶里,再混入冷水。
    夏阳拿起那个把手已经断了的红色塑料勺子,勺了一勺水从头上淋下,她蹲在地上,看着自己因为发育已经隆起的胸部,心中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洗完澡后,夏阳提着铁桶,铁桶里装着洗干净的衣服走向阳台晒衣服。直到她再次回到卧室里的时候,她才发现已经找不到方美君和周若曦的身影了,但是书桌上的台灯却和她刚离开的时候一样亮着,下方放着周若曦翻开的练习题和课本。
    夏阳心里感到一阵疑惑,她们去哪了呢?
    夏阳没想到的是,她回过身时却只见周英诠靠在卧室门口边上,手里拿着那瓶几乎就要见底的二锅头。周英诠拿起二锅头对着嘴灌下了最后一口,双眼死死地盯着夏阳白色背心下挺起的胸部,湿漉漉的黑色长发绕过她纤细的脖子从胸前垂下。被周英诠这么盯着一看,夏阳整个人越发感到不舒服起来,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或者做些什么。
    不过周英诠并没有给她时间多想,他早已跨出了第一步,走进了卧室里。周英诠把手里的二锅头酒瓶轻轻一甩,落在周若曦的床上。夏阳看见周英诠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她开始变得紧张和警惕起来,问道:“你,你想干嘛?”
    “你觉得呢?”周英诠双手插进裤袋里,如同一只猛虎,准备一口吞下眼前的猎物。
    “我怎么知道你。”夏阳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她注意到周英诠身旁露出的空隙,说道,“我要出去买点东西。”夏阳环抱着双臂试图保护自己,低着头准备从周英诠身旁走过,但她没想到周英诠却伸出手拦住了她,然后把她往后一推,指着她说道:“待着,哪都不准去!”
    “你喝醉了。”
    “把衣服脱了!”周英诠口气似乎是在命令夏阳。夏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虽然周英诠在夏阳心里一直以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她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让她感到恶心的事情。夏阳并没有屈服,而是不满地说道:“你疯了吧?”
    这句话不但没有让周英诠怒火中烧,反而激起了他的挑战欲,他喜欢的恰好就是夏阳身上这股不屈服的劲儿,越发地让他想要把夏阳占为己有。周英诠借着酒劲,毫无顾忌地走上前,一巴掌打在夏阳脸上,紧接着,双手猝不及防地便伸向夏阳的胸部。
    “你放开我!你信不信我去警察那里举报你!”夏阳用尽了推开周英诠,可她不过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又如何能从一个中年男人的手里挣扎得开。周英诠索性把夏阳一抱然后便放到了地上,他死死地压在她的身上,一阵阵的酒气混杂着汗水的气味向夏阳袭来,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周英诠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有这具新鲜的肉体。
    夏阳试图把身体转向一侧以阻止周英诠,可是周英诠一只手已经抓住她的两只手让她难以动弹。他一边疯狂又得意地发笑,一边又靠向夏阳耳边小声地说道:“你以为你说出去会有人相信你吗?你说出去以后,别人怎么看你啊?!”
    周英诠深沉又有些发黑的双嘴逐渐靠向夏阳的双耳,轻轻地一口咬了上去,然后不停往下。他剩下的另一只手正忙着解开皮带,然后往夏阳的大腿处伸去。可就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周英诠才刚刚脱下灰色的长西裤,露出里面那条浅蓝色的四角内裤时,内裤的前方已经湿了起来,白色透过浅蓝色的棉布不断扩散。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红润的脸色似乎也在慢慢褪去,空气中又多了一丁点对于夏阳来说十分陌生的腥臭味。
    然而,夏阳并没有多少时间犹豫下去,她使劲地把周英诠往前一推,然后急忙站起身,拿起椅子上房子的校服外套和书包,一转眼就跑了出去。夏阳一个人快步走在街道上,她不敢回头张望,仿佛周英诠随时都会追上来。她只是一直往前跑,漫无目的地跑,汗水再次浸湿了夏阳的白色上衣,她的黑色的长发黏在她的脸庞和脖子上。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躲在班主任高丽丽家里,迟迟说不出一句话。再往后的一个月里,夏阳也不愿意再回家,而是住到了外婆里,她每天晚上都拿着那双黄色的上海硫磺皂反复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只有硫磺皂所散发出的强烈气味才足以掩盖住她记忆中那股不堪的腥臭味。
    此时,夏阳极力控制着正在一点点发颤的身体,那种曾经想一刀杀死周英诠的冲动仿佛又一次爬进了她的脑海里。她对自己说,不,不可以,夏阳,不可以。
    “喂,干嘛啊?”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从楼上的台阶处响了起来,留着寸头的男人在扶梯旁探出半边脸。周英诠还没来得及把怒气冲向男人,男人便先行一步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证,说道:“别乱来啊,警察。”
    听到“警察”两个字后,周英诠立刻停住了脚步,瞪了夏阳一眼,转身走回家里立刻关上了门。门外只剩下夏阳和穿着便装的警察面对面地站着,他打量着夏阳,问道:“你没事吧?”
    夏阳摇了摇头,她抬起头准备说“谢谢”两个字时却停住了。她看着这张在岁月打磨中变得更具有男子气概的脸庞,双瞳中似乎也已经看不到昔日的稚气,越发地显得有神和坚定。就在同一时间里,他们共同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张丰”,“夏阳”,两人有默契地笑了起来,张丰的眼角处露出细细的鱼尾纹却也为他多添了一份成熟的魅力。
    “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怕我自己认错人了呢,但很奇怪我又觉得肯定没错。”十多年没见过夏阳的张丰,仿佛有着太多的话想对她说,却没想到无意中变成了自己一个人在说话,“刚才那是你爸吧?你现在还住在这里吗?我怎么记得好像你妈不是和他离婚了吗?”
    “张警官,你现在是在审问我吗?”夏阳回应道。
    这也是夏阳回到靖远县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由内而外地笑了出来,放松地,愉悦地笑。和张丰的久别重逢也让她意识到似乎这是目前唯一一个在县城里真正让自己相处起来感到放松的人。她没想到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他们之间相处起来的感觉仍和读书时一样,就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变化。
    “嘿,你看我,职业习惯,职业习惯。”张丰低下头,竟然感到一丝丝的羞怯,他的内心仿佛有一阵狂热的喜悦正在被唤醒,涌上心头。他曾经以为可能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夏阳了,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下遇见她,他的目光不时地瞥向夏阳,有些紧张,却又感到激动。
    他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又笑了笑,说道:“要不,一起去吃个宵夜,或者喝点东西吧?”
    夏阳答应了张丰的邀约。他们开着车来到了一条并不热闹的街道旁,这也是整个镇子上最古老的街道之一,道路狭窄悠长,路面上仍保留着过去所使用的青砖块。由于道路无法通过汽车,张丰便只好把车停在了街道的入口处,两人下车走了进去。
    一路上,夏阳大致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和此次回来的原因说了一遍,当听到方美君去世的消息时,他便对夏阳表示了抱歉。夏阳说道:“没事的,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没有,正好在办一个案子。”张丰犹豫了片刻后,又继续说道,“几天前,有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抱着自己的小孩跳楼自杀了,她爸妈正好住在楼上,所以我过来问一下。”
    “她为什么自杀啊?”话刚说出口,夏阳又意识到似乎有所不妥,便补了一句,“不好意思,是不是不可以聊你们正在办的案子?”
    “倒也没有。她应该是产后抑郁,而且因为生了一个女儿,她老公家那边的人都给脸色她看,一时想不通就自杀了。这些事情经常没法生的,也不是第一次了,差不多每个月都有人自杀或者想自杀的。”听到张丰的解释,夏阳的心口忽然感到有些沉重起来,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母亲。方美君一连生的两个都是女儿,但是周英诠却一心只想要一个儿子,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单位里上班不得不遵守独生子女的政策,想必他一定会让母亲继续生下去吧?夏阳转念又想到,当母亲看到她和妹妹两个都是女儿的时候,她当初是不是也曾想过带着她们一起自杀呢?如果那时候的自己就已经死掉了的话,也就不会再有后来所经历的一切磨难,也不会有现在的自己,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是不是在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地方,女人只要生了女儿就一定要承受这种莫须有的指责和罪名?又是谁定的罪呢?
    眼看夏阳没有再说话,张丰便转移了话题,试探性地问道:“那你先生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我先生?”夏阳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张警官,请问您是从哪看出来我已经结婚了呢?”
    “我就随口说的。所以你没结婚吗?”张丰回应道。夏阳摇了摇头,问道:“那你呢?”
    “我啊,离婚了。”张丰似乎有些尴尬地说道。夏阳不解地看了张丰一眼,问道:“为什么啊?”
    “还能为什么,不合适呗。”张丰转过头看见夏阳在看着自己,似乎是在等自己继续说下去,他在她面前似乎也不想隐瞒,便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我们是家里介绍认识的,两个人也没什么感情基础,日子过得也挺累的。结婚两年多之后就觉得要不还是算了,毕竟我们也没有孩子,那时候离婚的话她年纪也还不算大,她完全可以再嫁一个,不然耗下去好像对她也不是很公平。我们俩也就聊了聊,最后两人都同意了,然后第二天就到民政局去办了手续,亊完之后才和家里说,差点没把家里的长辈们给气死。”
    张丰走在夏阳身旁,仿佛他们又回到在靖远县一中时读书的年代。一九九六年即将进入高二时,张丰因为成绩下滑而被分到普通班,夏阳则留在重点班。尽管如此,他依旧每天晚上假装正好撞到夏阳一般等她一起回家,他骑着自行车搭着夏阳,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经过这条老街,他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自己和夏阳待在一起的时候,内心的焦躁总会平静下来。
    现在也一样。
    第十节

    两天后,夏阳答应了高丽丽的请求回靖远县一中做一次演讲。直到夏阳站上那张水泥砌起的升旗台,拿着话筒面对数千年轻的学生时,她始终不确定这番演讲是否真的有意义,她也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对他们又能产生多少影响呢?但她还是答应了下来,仅仅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曾经的班主任对自己有着一份无法抹去的恩情。
    演讲结束后,学生群中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但是夏阳的目光却意外地被坐在第二排的刘奕楠吸引住了,她看着刘奕楠那双灵动的眼睛,似乎总有着一股说不清的熟悉感。夏阳望着刘奕楠抱着椅子离去的背影,一个男孩朝他跑了过来,男孩正是周志伟,他有些腼腆地不敢直视夏阳,迟疑了一会儿后反而是夏阳先问了一句:“你是周志伟吗?是不是有什么事?”
    “姐姐,你想拿什么,我可以帮你拿。”周志伟回应道。听到“姐姐”两个字,夏阳莫名地对这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孩有了一种亲切感,她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了周若曦的影子,他的目光和她一样,单纯,天真,诚恳。
    “万一被你爸爸知道了怎么办?”夏阳说道。
    周志伟立刻回应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他知道的,你放心。”
    夏阳想了想,可能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她便从手提包里翻出了那根系着红绳的黄铜钥匙,递给了周志伟,说道:“在你们家一楼的那个杂物间里应该有一张废弃的书桌,左边最后一格抽屉是锁起来的,你用这根钥匙可以打开,然后里面有一个饼干的圆铁盒。我想拿的就是这个盒子了。但是,你自己要注意一些,知道吗?”
    “嗯。”周志伟从夏阳手里接过钥匙,转身离开了操场。
    夏阳准备离开离开一中的时候,在校门口旁正好撞见了正在聊着天的郑依依和李欣然。夏阳只是随意地看了她们一眼,但是郑依依却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立刻把头扭向一旁,不敢直视夏阳。不过夏阳也并不认识她们二人,所以她便也没有留意,挽着高丽丽的手一起离开了靖远县一中。
    站在郑依依身旁的李欣然也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她刚想回头多看夏阳一眼,却又立刻被郑依依阻止了。郑依依急忙把李欣然拉到一旁,心中似乎有藏不住的紧张,轻声说道:“你不知道她是谁啊?”
    “谁啊?”李欣然一头雾水地看着郑依依。郑依依的犹豫了好一会儿,仿佛又一次想起了什么不堪之事,面部的肌肉也跟着变得紧绷起来,她说道:“周若曦啊,她是周若曦的亲姐姐!”
    李欣然大概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再一次听到“周若曦”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就像某种魔障一般一瞬间束缚住了她,她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但是很快她又冷静了下来,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还记得……”郑依依似乎还想再继续说下去,但是立刻就遭到了李欣然的阻止。李欣然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她几乎不会再外人面前轻易表露的表情,她收起了笑容,目光中闪过千万种思绪,整张脸变得不近人情,说道:“别再说了。”
    第十一节

    新学期开学十天后,靖远县一中依旧遵循了过去的传统对新一届入学的学生们展开了突袭的摸底考试,重新对他们掌握基础知识的真实水平进行评估。让人意外的是以第一名考入一中的周志伟在这次考试中只获得全年级第二名的成绩,而第一名则落到叶馨文的头上。因此,在短短的一天时间内,叶馨文仿佛一刻升起的新星获得了所有人的瞩目。
    她站在教学楼一楼的成绩放送榜前,得意地看着自己排在第一名的成绩,耳边不断传来其他人议论纷纷的声音。在被人认出前,叶馨文已经抱着课本转身挤出了人群。叶馨文对于自己能考取第一名的成绩并不感到意外,不仅因为她一向对自己的能力和智商很有自信,而且她想自己毕竟已经提前学完了高一的课程。但是让她意外的却是排在第二名的周志伟和自己仅仅只相差了两分,这对于叶馨文来说确实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因为这两分的差距很可能在运气或者发挥不好的情况下就会被周志伟追赶上来。
    叶馨文刚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她的同桌吴艳便说道:“馨文,你好厉害啊,你的试卷快给我看一下。你看我的完形填空错了差不多一半了,还有物理最后那一道大题也是,听说都没几个人是全对的。”
    当叶馨文从抽屉里找出试卷递给吴艳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稍稍扭过头,将目光投向和自己隔了三张桌子距离的周志伟身上。周志伟正反向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着座位上的刘奕楠,他拿着水性笔和草稿本细致而认真地向刘奕楠讲解着物理试卷最后一道题目的解法,刘奕楠的同桌还有其他另外三个男同学一个女同学也都围了过去等待周志伟的解答。
    早在开学的第一天,叶馨文就注意到了周志伟,单纯地只是因为郑依依在第一天做介绍的时候特意强调了周志伟是以全校第一的高分考入一中。所以,叶馨文从那时起便默默地在心中较着劲,把周志伟视为自己唯一的竞争对手。
    叶馨文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到周志伟身上,慢慢地她注意到,似乎周志伟格外受到其他同学们的喜欢,大家一旦遇到些不会写的题目,多半都会找到周志伟向他请教。而他也总是耐心地解答别人的问题,每当他解答出一个难题的时候,他总会笑出来,但他的笑却又丝毫不显露出优越感或者攻击性,而仅仅只是在那一道弧度当中展现出一种放松的满足感。这也有让叶馨文第一次意识到,她似乎第一次见到笑起来这么好看的男生,像清晨的阳光,和煦温暖却不灼热,包括他的眼睛也仿佛是为了搭配他脸上的笑容而生,散发着一阵暖意。可是理智很快又跳了出来,它阻止了叶馨文的沉迷,她甚至尚且不理解这种沉迷意味着什么,她只能对自己说:“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要把这个差距拉开才行,第一名必须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一时间,好胜心和荣誉感占据了上风。
    但叶馨文没想到的是,就在上课铃声即将响起来的时候,周志伟从她的课桌旁经过,笑着说了一句:“恭喜啊,新同学,刚来就考了年级第一名,厉害的。”
    如此随意而简单的一句话竟然让叶馨文感到一丝丝的羞怯,她想,我考了第一名,别人恭喜我不是正常的吗?但是为什么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叶馨文沉默地坐在座位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望向教室后方,周志伟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叶馨文又想,他为什么要恭喜我呢?我明明超过了他,他不应该感到压力吗?还是他觉得我这次考试只是运气好才考了第一,下次他便能再次超越我?不行,我不会输给他的,我下次肯定还是第一名,周志伟你看着吧。
    成绩放榜后开心的人不只有叶馨文一个人,还有郑依依也同样沉浸在一种愉悦的氛围中。她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手上列出的学生成绩单,全年级前十名有五名出现在自己带的班级里,一想到这里,郑依依的脸上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时准备上课的老师从她身边经过时,总会说上一句:“这届带的学生,成绩很好啊,郑老师。”
    郑依依心想,如果可以照这个势头走下去,三年后带完这个班,自己一定还有机会往上升。
    看到叶馨文的名字排在第一名时,郑依依又想,果然还是欣然有本事,人家的女儿一进来就考了第一名,真是争气,要是我们家梁健能有人家一半就好了。接着,郑依依便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李欣然。
    看到这条信息的第一眼,李欣然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她想,我就知道我们家馨文肯定没有问题的。李欣然转念又一想,正好过两天就是馨文的生日,何不专门办一次宴会庆祝她获得第一的好成绩和生日呢?也正好可以给她爸爸看看,馨文跟着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而且这么一来还可以把同样也是成绩好的同学们聚集到一起和馨文成为朋友,说不定以后还可以互相帮助呢?
    李欣然是个行事果决之人,想法刚刚疏通便立刻行动了起来,她决定把这次庆功宴和生日会办成给叶馨文的一个惊喜。于是,李欣然便向郑依依索要了班级前十名的成绩名单,又分别联系了这些名字所对应的家长名字。同时,李欣然又重新翻看了一边家长群的名单,她知道当中还有三四个家长是当地的企业家或者政府官员时,李欣然便又决定把他们孩子的名字也一起列入了邀请名单中。
    最后,李欣然仔细地看了一遍名单,一共十四名学生,其中包括了周志伟和排在第十名的刘奕楠。李欣然看着这份名单又想了想,然后又添上了郑依依的儿子梁健,还有外甥李锋的名字。
    过去生活在广浮市的这些年里,李欣然不仅时常参与各种大大小小的活动,而且也曾经帮助叶大强策划和举办不少商业活动。所以对于李欣然而言,这样的一个小型生日会操作起来并非什么难事,换作其他人很可能还会纠结于要在家中还是外面的其他场所举办,但是李欣然丝毫不犹豫地就决定了选在外面。她想,家里的房子毕竟是爸妈的,而且父亲一向不爱吵闹,如果把一大群小孩请回家里很可能会惹得他不高兴,到时收拾起来也麻烦。再加上毕竟都是年轻人,不如在外面选一个好一点的场所,这样馨文也有面子一些。
    和广浮市这样的省会城市相比,靖远县终究只是一个小县城,所以可以选择举办宴会的地方自然也少了许多。本来李欣然想选择一个咖啡厅作为举办场所,但是她开着车在镇子上转了一圈也只有一处勉强能称得上咖啡店的地方符合她的要求,最终她便只好将生日会的举办场合选在了县城里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大名·悦华”所经营的西餐厅。
    为了举办生日宴会,西餐厅在靠墙和玻璃窗的空地上将数张桌子拼成了一张长桌,工作人员们又分别按照李欣然的要求铺上一块天蓝色的桌布,摆上李欣然亲自采购的鲜花以及相应的一些装饰品,包括每张椅子背后系上的彩色气球串和白色的碟装蜡烛。
    叶馨文生日会当天最先到达的是李锋和梁健,李锋嫌弃地说道:“你说搞成这样有必要吗?”
    “毕竟考了年级第一啊。”梁健回应道。李锋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说道:“高调,飞得越高摔得越惨。”
    说着,他们两人便挑选了角落处的两个座位坐了下来,接着两人又拿出手机开始玩起了游戏。其他和叶馨文一个班的同学也相继到达了西餐厅,他们和自己所熟悉的同学坐在一起闲聊了起来,有人对于第一次吃西餐充满了期待,有人则对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场合感到好奇,也有人对叶馨文羡慕不止,还有人对于坐在角落处的李锋和梁健的身份猜测不止。
    直到刘奕楠和周志伟还有学习委员刘聪一齐出现在饭桌旁的时候,李锋才第一次抬起了头。他有些难以置信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下重新撞见了刘奕楠,李锋心想,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啊,还和叶馨文一个班。不过刘奕楠所坐的位置正好是在李锋对面的另一端角落,他不得不坐直了身子,侧过头才能将视线绕过挡在中间的百合花,然后仔细地打量着刘奕楠。
    李锋一个不小心看得有些走神,已经忘了自己还在打着游戏,一旁的梁健立刻踢了他一脚,说道:“你搞什么啊,快走啊,准备没血了。”李锋不得不又立刻低下头,只是此时的他全然已经没有了玩游戏的心思,心里只想着,我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呢?但是莫名其妙地过去和别人打招呼很奇怪吧?况且我们都不认识,那要怎么要才能和她认识呢?难道真的要找叶馨文帮忙介绍吗?那我该怎么和她说呢?
    李锋一边不时回头望向餐厅门口,等待着叶馨文出现,一边又不时地望着刘奕楠。他看着刘奕楠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别人说话,不时面露微笑,不时沉着思考,不时又望向一旁的玻璃窗,李锋盯着她看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她和其他他所认识的女生不一样。李锋突然又感到懊悔起来,他想,早知道刚才就坐到那边去了,要是正好坐在她旁边的话,搭个话也容易得多。
    这时,叶馨文作为生日会的主角终于出现在了西餐厅的门口,她穿着一条浅粉色的连衣裙,头上戴着一个镶着水钻的蝴蝶结发箍。叶馨文身旁则跟着李欣然,李欣然仿佛担心无法被人注意到她才是这场生日会的主办人一般,特意挑选了一条一字肩的肉粉色包臀款礼服,再搭配上她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以及精致的妆容,就连旁边的叶馨文仿佛也只是她的陪衬品。
    叶馨文对于李欣然所给她制造的这个惊喜实际上并没有特别感到特别开心。因为她和现场的很多同学虽说是同在一个班级,但并没有说过几句话,所以叶馨文的心里多少感到有些抗拒,而且她始终认为自己只会在这里待一个学期的时间,完全没有必要和这些人成为朋友。在她的脸上完全看不到和李欣然一样灿烂的笑容。
    李欣然一到了现场便立刻发挥出了她作为一名主持人应有的交际和控场能力,说道:“各位同学们,让你们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每个人的座位上都有一份小礼物,就当作是庆祝大家这次考试取得的成绩的一个奖励和鼓励吧,大家以后也是一个班的同学,大家都要多照顾照顾彼此,相互学习。正好今天也是我们家馨文15岁的生日,所以大家就当作一起吃个饭庆祝一下。”
    紧接着,同学们间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纷纷望向坐在中心位置上的叶馨文,说道:“生日快乐!”
    其实这些对于叶馨文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注意到了坐在自己身旁座位上的人正是周志伟。一种愉悦,羞怯又隐隐紧张的情绪正在替代了她当下的不开心。她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至少这是她过去十五年的生活中从未曾有过的感觉。就在几天前,她还只是把他当成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可是今天再看到他的时候,她的心中仿佛已然默许了只有周志伟才配坐在自己身旁的权力。
    她看着他,脸上感到一阵温热的泛红。她却以为是房间里太过于闷热,只好急忙取过冰镇的西瓜汁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
    尽管李欣然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位在座的同学,但是餐桌上依旧洋溢着一种尴尬的氛围,每个人都像是被勉强参与一场例行会议一般无精打采,默默地吃着饭。李欣然不时地打破沉默,问道:“哪位同学没有吃饱的话,可以再让服务员续上,不用不好意思,知道吗?”
    眼看李欣然转身前往洗手间之际,李锋站了起来,故意走到叶馨文身边,叶馨文还以为李锋是要拿礼物来送给自己,却不料他在她耳边说道:“你看,你同学都不想理你,可见你在学校的人缘有多不好,要不是你妈一个个地打电话给人家爸妈,可能人家都不会来呢。”
    叶馨文立刻生气地回应道:“关你什么事啊?!滚开,我又没请你!”
    叶馨文并不知道李锋其实是在故意刺激她,试图引起刘奕楠的注意。不过李锋却也没有得逞,因为刘奕楠至始至终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反而是叶馨文身旁坐着的女同学刘晓彤好奇地问了一句:“馨文,他是谁啊?”
    “他是我表哥。”叶馨文回应道。叶馨文似乎并不想被周志伟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她立刻又收起了自己的脾气,细致而缓慢地切着自己盘里的牛扒,一小口一小口优雅地吃着。她的余光却又不时瞥向旁边的周志伟,她总想和他说些什么,可一时又想不到自己该说些什么。一直等到了饭后切蛋糕的环节,叶馨文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和周志伟说话的机会,她特意切下一块带有整个草莓的冰淇淋蛋糕装在白色的纸盘里,递给身旁的周志伟,说道:“谢谢你来参加我的生日会。”
    但是周志伟却没有意识到这块蛋糕是叶馨文亲自切给自己的,他以为是像传试卷一样,按照顺序将蛋糕一份一份地往下传,直到最后的一块才应该属于自己。一看到周志伟不了解自己的心思,叶馨文的脸上立刻就耸拉了下来。
    当最后一块蛋糕落到周志伟手上的时候,他便笑了笑对叶馨文说道:“谢谢,蛋糕很好吃。”
    听到这句话,叶馨文的脸上才又重新挂上了笑容。她一时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情绪一时起又一时落,为什么自己会突然间变得格外地在意周志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呢?叶馨文还没来得及细想下去,李欣然的发言便打断了她的思路,她不满地瞪着李欣然,听着她说道:“同学们都吃饱了吗?我还给你们订了今晚的电影票,正好是周末,大家可以一起放松一下。”
    刘奕楠忽然站了起来,有些腼腆地说道:“阿姨,我家里还有些事,可能我去不了,不好意思,我可以不去看电影吗?”李欣然立刻满脸微笑地回应道:“当然可以,没关系的,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眼看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李锋便立刻响应刘奕楠,也说道:“姑姑,我们也不去。”当李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轻轻地拍了梁健一下,梁健仿佛被迫上梁山的好汉一般,叹气说道:“可是我想去啊,那么早回去,我妈肯定又要逼着我做题,还不如去看个电影,反正不用钱。”
    “还是不是兄弟了?”李锋这句话一出,梁健只好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过这次李锋终于如愿以偿地让刘奕楠注意到了自己,她抬起头看了李锋一眼,尽管她的眼神当中并未传达出任何信息和情绪,就和在场的每一个人一样,单纯地只是被李锋突如其来的发言引起了注意,然而对于李锋来说,这却仿佛已经达成了他的目的。
    叶馨文不屑地看了李锋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去最好。”
    坐在旁边的周志伟并不关心李锋去不好,他只关心刘奕楠不去的原因,便问道:“你干嘛不去啊?”
    “我答应了伯母吃完饭就回去的,伯父这个周末工厂要加班回不来了,她害怕晚上自己一个人在家,而且我天黑前还得再喂一次鸡呢。”刘奕楠回应道。
    “那要不我也不去了,我送你回去吧?”周志伟又问道。
    “不用的,你和他们去吧,难得周末呢,我自己走回去就好。”刘奕楠回应道。
    叶馨文注意到周志伟和刘奕楠正在窃窃私语,她有些好奇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但却又不敢靠近去听,便只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拿起杯子喝水。但也正是这一幕,叶馨文开始意识到周志伟和刘奕楠之间的关系并非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她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着某种更深的连结凌驾于自己和周志伟的关系之上。而这样的感觉,叶馨文并不喜欢,可是要问起来究竟不喜欢什么,她却又无法说出个所以然,只觉得有一股肿胀的气息蓄积在自己的身体里,无法吐出来。
    直到叶馨文看见刘奕楠离开后,她心里似乎才觉得轻松了一些。她看着身旁站着的周志伟,又一次露出了淡淡微笑。
    而李锋则在看见刘奕楠离开没一会儿,自己也借故跟了出去。他突然想到,也许自己应该感谢一下梁健,不然他又怎么能会有机会单独和她待在一起呢?李锋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地跨下楼梯,在快走到一楼大厅的地方,他看见了刘奕楠身穿着校服的背影。
    这一次,他终于鼓起了勇气,跑上前,说道:“嘿,你怎么也不去看电影啊?”
    刘奕楠转过头,好奇地看着李锋,过了短短的三秒钟,她才想起来他们刚才同处在一张饭桌上,便回应道:“家里还有些事,你是叶馨文的表哥吗?”
    “对啊,我们也是一个学校的,我在高三二班,你可以叫我李锋,你叫什么名字啊?”李锋几乎把自己所能想到的话一次性全都说了出来。刘奕楠却只是回了一句:“刘奕楠。”说着,李锋便把李欣然为每个人准备的进口巧克力递给了刘奕楠,说道:“这个给你吧。”
    “我已经有了呀,这是馨文妈妈给每个人准备的礼物不是吗?”刘奕楠说话的时候,李锋已经走到了她的身旁,回应道:“说是这么说的,但我不是很喜欢吃甜的东西,拿回家了不吃也是浪费,你拿着吧。”
    李锋顺手把整盒系着白色礼带蝴蝶结的巧克力塞到了刘奕楠的手里,然后又马上收起手插进裤袋里,似乎在示意刘奕楠不要再把巧克力给回自己。刘奕楠看着手里的深棕色礼盒,说道:“好吧,那谢谢你了。”
    于是,两人推开门酒店门口旋转式的玻璃大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天也渐渐黑了。
    第十二节

    从电影播放开始,周志伟几乎每过一会儿就看一眼左手上戴着的黑色运动手表,眼看手表上显示的数字即将要跳到“22点”,他的心里便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所以电影放映刚刚结束,他便匆忙和所有人告别,飞速地直奔回家。他想,还好我的手表快了五分钟,应该来得及。
    晚上十点是周英诠给周志伟设定的门禁时间,因为周英诠早已清楚地帮周志伟计算过,非住校生的晚自习是晚上九点半下课,从一中回到家的路程骑自行车只需要十五分钟左右,就算遇上遇上特殊情况比如老师布置的临时考试,也不会超过十点回到家。所以,即使在周末或者假期,周志伟也不允许超过这个时间回家,除非那天周英诠喝醉了。
    可是周志伟还是没来得及在十点钟之前走进家门,他在打开门前又看了看手表,十点零九分。他心想,糟了,但愿我爸喝醉了或者遇上什么事没能赶回来。
    于是,周志伟小心翼翼地在门口的钥匙孔上插入钥匙,轻轻一扭拉开了门,门缝处突然响起了“吱”的一声吓得他立刻变得紧张起来。周志伟眼看没有任何动静,便又悄步走了进去,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在准备跨出下一步前,他先探出头透过门口旁和客厅之间隔开的一个木质置物柜望向客厅,只见客厅里空无一人,柜子上的电视机则在播放着足球职业联赛。周志伟又往电视机旁不远处的主卧室里望去,卧室里亮着灯,隐约中周志伟只看见全欣雨拿着晾衣杆在阳台上晒衣服。
    眼看周英诠不在家,周志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迈开步子走向自己房间。可他却忽略了一个细节,便是茶几上摆放着一瓶没喝完的啤酒还有一碟吃了一半的花生米,不过他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再回过头去观察。就在周志伟刚刚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前,周英诠的声音从洗手间方向处响了起来:“还知道回家啊?”
    一听到周英诠的声音,周志伟的神经立刻又一次绷紧了起来。他不敢抬头去看周英诠,小声地说道:“不是,是因为那个馨文妈妈说请大家去看电影,所以……”
    “人家叫你去你就去啊?那有人叫你去死,你也去吗?”听到周英诠一说,周志伟便不敢再出声。然而周英诠似乎并未就此打算放过他,继续说道:“你这次考了第几名,自己心里还不清楚?人家去看电影,你也有脸去?谁同意给你去的?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没考第一名是不是?”
    周志伟没想到的是周英诠突然提起了自己最担心的其中一件事,便是在这次考试中没考到第一名的事情。周英诠一直以来都秉持着一种异于常人的教育方式,不管是过去的夏阳、周若曦还是如今的周志伟,不管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一律对他们施以高压式的学习方式。从周志伟上学起的第一天,周英诠便要求他考试只能考第一名,因为在周英诠看来,一旦他们没有考上第一名即意味着他们还不够努力,而如果他不再把他们往前推一把,逼一逼,他们必然只有退步。虽然周英诠的看法没有什么可靠的理论和证据支持,但他想自己毕竟在教育局工作多年,他的经验便是最好的证据,何况夏阳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至少,周英诠至始至终都认为夏阳能成为高考状元,能考进北京大学,百分之九十都属于自己的功劳。所以他也始终相信,同样的方法用在周志伟身上也一定能成功,如果不能成功那只能说明是他的问题,就像周若曦一样,周英诠始终不觉得她的死和自己有任何关系,反而像是一个污点,导致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擦干净。
    在周英诠刚刚退休前四年的时间里,他一连三次连同他人一起打算建立专业的教育培训机构,其他人不是埋怨周英诠过于强势,便是无法理解他的管理方式,所以每一次都以失败而告终。最终也耗光了周英诠退休时存下的钱和公积金。但是周英诠心中并不是这么认为,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也不认为是自己的原因才造成了失败,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周英诠便将所有的精力和希望全都投到了周志伟身上。
    好在周志伟终于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了靖远县一中,周英诠也终于获得了一丝丝宽慰,他想他也终于成功证明了自己的教育方式没有任何问题,一切的失败都是他们的原因。也因此,周英诠依旧和过去一样死死地盯着周志伟的每一次考试成绩,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可是再优秀的人也难免会有失误的时候,周志伟对此感到也很无奈,他认为自己为了这次考试也做足了功课,可是结果谁能想得到呢?他便小声地抱怨了一句:“有谁每次都能考第一的?”
    本来周志伟不说话倒还好,但他现在这么一说反而像是周英诠在故意刁难自己,这是周英诠最无法忍受的事情。毕竟周英诠身为一家之主,他如何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肆意地挑战自己的权威呢?他自然是无法容忍的,他也从来不会容忍。
    于是,周英诠二话不说地便走上前,一巴掌打在周志伟的左脸颊上,“啪”的一声脆响回响在整间屋子里,周志伟险些撞在一旁的墙壁上。他又说了一句:“你以为我听不到啊?说大声点啊?现在自己能飞了是不是啊?”
    一听到周英诠的怒吼声,全欣雨便知道不对劲,立刻从阳台上跑了过来,手里还紧握着粉红色塑料晾衣杆。她问道:“怎么了?”
    全欣雨却只见周志伟捂着脸,眼泪从眼眶里流了下来。她便立刻把周志伟拉了过来,说道:“快过来给妈妈看看,你爸爸也真是的,怎么那么打得那么用力呢,没事的,下次回来早一点就可以了。”
    但是周英诠却完全没有理会全欣雨,只是对她说道:“你走开。”又指着周志伟,说道:“跪下。”
    全欣雨不满地瞪了周英诠一眼,可她也心知周英诠的脾气,不敢直面和他吵起来,只能忍着气说道:“可以了啊你,打也打过了。”
    “不要再让我说第二次!”周英诠说话的语气仿佛一头即将发怒的狮子,他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怒气,可他的嗓音中却透着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上所散发出的硫磺味。全欣雨也开始感到手足无措,她既担心周志伟,却又不敢与周英诠起冲突。就在全欣雨的犹豫之间,周英诠早已一脚踢在了周志伟膝盖后方的腘窝处,然后按着他的肩膀强迫他跪了下来。
    在周志伟膝盖撞到地板上的一瞬间,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连带着左脸颊的灼烧感一起蔓延了全身。与此同时,他的心中还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屈辱感,这也是他过去所不曾有过的一种感觉,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周英铨养的一只狗,也许连一只狗也不如。当这种屈辱感开始出现在周志伟的身体中时,立刻掀起来了一阵狂风,也是这阵风将他心头的火越吹越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任由大火燃遍全身,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所以他没有再和过去一样选择接受周英诠所施予的屈辱,而是站了起来,一把推开他,跑了出去。
    周志伟的脑海中只有一种熊熊烈火燃烧中的苍白,他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也听不见楼道上不断回响着的全欣雨的呼喊声,他只是不停地跑。可是要跑去哪呢?周志伟也不知道。微风吹过周志伟被打得滚烫的左脸颊,泪水还没来得及落下来就沿着他奔跑的反方向飞了去。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四周只有一片黑漆漆的稻田,渐渐地,微弱的流水声和断断续续的蛙叫声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周志伟望向远处,沿着稻田的方向往前走便是亮着路灯的水泥马路,几辆摩托车在马路上飞驰而过。周志伟走了过去,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去什么地方,最后便只能走到了马路边不远处的一栋房子前。那是一栋自建的两层楼房,楼房和田地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使用木头、木板、木块还有石棉瓦搭成的鸡窝,几株无人打理的芦荟和仙人掌矗立在一旁,昏沉沉地和周志伟四目相望。周志伟抬头看了一眼二楼靠近公路边的房间,房间里亮着灯,灯光透过半开着的绿色玻璃窗和纱窗,几根三角梅从楼顶的天台上垂下,挂在窗户上方。
    他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反反复复地在公路边走来走去。他想,她房间里还亮着灯呢,应该还没有睡吧?但是我现在这样打扰她,真的好吗?万一被她家里人知道了怎么办?我也不可能住在她家里,但是我现在又还能去哪呢?周志伟低下头,看着自己脚边的一小块石头,他弯下腰捡了起来,心想,我就和她聊一会儿,然后我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回去了,如果我不再回去的话,说不定以后可能也见不到她了,那也总要和她告别一下,不是吗?
    想到这,周志伟便将石头扔向了二楼的纱窗上。片刻后,纱窗后方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接着,刘奕楠拉开了纱窗,露出了脸。她诧异地看着马路边的周志伟,尽管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会导致周志伟在这个时间来找自己,不过她还是立刻走了下去。
    刘奕楠刚打开门便立刻对门前的周志伟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然后便把周志伟拉到一旁,问道:“你怎么突然跑过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周志伟满脸委屈地说道:“我和我爸吵架了。”
    “是因为你这次考试的事情吗?”刘奕楠问道,她注意到了周志伟脸颊上正在消退的红色。
    周志伟点了点头,又说道:“我再也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了,他这个人根本就是神经病!”
    刘奕楠有些担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家门口,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呀?你总得要回去的呀。”
    “我不回去。”周志伟说道,“大不了我就去打工,以后都不回去了。我就想来和你说一声。”
    “你别那么冲动。”一听到周志伟这么说,刘奕楠担心他可能冲动之下选择离家出走,她便也不得不帮思索着应对的办法,说道,“我又不能让你住我家,要是被伯母知道就惨了,可能连我也会被赶出去,你让我再想想。”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了,你快回去吧。”
    “你能走去哪呢?你现在身上也没钱没身份证,坐车都坐不远呢。”刘奕楠叹了一口气,又想了想,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奶奶家以前的老房子现在没人住,我爸也不在家,你今晚暂时可以先住到那里去,不过很久没人住了,可能就是有点脏,有点破。你先好好睡一觉,明天起床了再说,你在这等我一下,我上去拿一下钥匙和电筒。”
    刘奕楠拍了拍周志伟的肩膀示意让他放心,转身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了屋子里。没一会儿功夫,刘奕楠便拿着钥匙和电筒走了出来,又悄悄地关上了门。她朝着站在马路边的周志伟招了招手,两人沿着马路走向了另一条没有路灯的泥路上。两人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走到了刘奕楠爷爷过去所留下的房子前,那是一间十分简陋的平房,门前堆着一垒的木材,木材上方覆盖着一块防水的塑料布,边缘处露出来的几截木块上长着几朵小蘑菇。门口的另一边则种着两棵没有人打理的木瓜树,几颗硕大的青木瓜垂在树枝上。
    刘奕楠推开门,小声地说道:“我爸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住在这里,不过他住不了几天就又要回去工作了,所以这里的家具很少也很旧,你今晚先暂时住着,我明早再过来看你。”说着,刘奕楠便带着周志伟走进了房子里,空空荡荡的房子里蒙着薄薄的一层灰。刘奕楠熟练地掀起盖在卧室床铺上的一块白布,灰尘一瞬间也飞了起来,细碎的尘埃在昏黄的灯光中缓缓落下,她将白布叠好放在一张椅子上后,又忙着走进客厅里搬来那台已经褪色了的老旧落地电风扇,刚按下开关,风扇便转动了起来,不时地发出“咔拉”的一声。
    “谢谢你。”周志伟说道。但是刘奕楠一直在衣柜里忙着帮他找一条没有用过的毛巾,便没有听到周志伟所说的话。她看着周志伟一脸低落的表情,又安慰他道:“没事的,你要不要去洗个澡,不过这里只有冷水,或者洗个脸也可以。我要先回去了,我明早再来。”
    刘奕楠离开后,剩下周志伟一个人躺在那张陈旧的木板床上,迟迟无法入睡。他刚转动一下身子,床板上便又响起“吱呀”的一声。周志伟心中反复在想着为什么自己的父亲要这样对待自己?他身边的朋友和同学们从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遭遇父亲这般严苛的对待,如果换作其他人即使只考到全年级第二名的成绩也早已经得到父母的认可,可是他似乎无论怎样努力也得不到父亲的一句夸赞。他想,考到第一名又有什么用呢?他还不也只是看一眼,点点头而已。
    一想到这,周志伟便感到难过起来。紧接着,小时候被周英诠虐打的记忆一窝蜂似的全都冒了出来,泪水不由自主地从周志伟的眼角处又流了下来。只要一想起这些事,他似乎就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对自己说,我不会回去的,反正他也不会在意我这个儿子,就当没有我好了,不管谁来找我,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再回那个家。
    第十三节

    第二天一大早,刘奕楠便带着早餐过来找周志伟。刘奕楠再一次试图劝周志伟回家,不过周志伟依然坚决地拒绝了,刘奕楠又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明天星期一就要回学校了,那你也不回去上课了吗?”
    “我不回了,就当我死了吧,要是有人问起你的话,你就说不知道就好了。”周志伟一口把肉包子塞进嘴里,继续说道,“我之前听别人说在汽车站外面有很多那种私人运营的大巴,不用身份证也可以坐车,我今天过去看一看。”
    “你这样肯定不行的,万一出什么事了怎么办?”刘奕楠着急地说道。
    “不会出什么事的,我都那么大的人了。对了,你还有没有钱,可以不可以先借我一点?我到时在外面找到工作以后,我就还你。”周志伟非常认真而坚定地看着刘奕楠问道。刘奕楠心想现在这样的情况,不管她说什么周志伟可能也不会听得进去,另一方面她又不能背叛他跑去告诉周志伟的父母,刘奕楠突然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之中,她只能叹了一口气,坐到一旁的木椅上托着下巴望着地面。
    “你要没有钱的话就算了,我再想想办法,或者我可以把我的手表卖了应该也有两三百块钱。”周志伟说道。刘奕楠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透着无奈,她忽然想到,不如再拖一拖?让他多待两天,也许可以把他劝回去呢?她便说道:“你暂时再在这里住两天,先想清楚再说,离家出走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情。”
    “我真的想得很清楚了,我昨晚都想了一晚了。”周志伟回应道。
    “不是,那你也不可能马上说走就走对吧?你也需要钱,就算卖手表也不能马上就卖掉吧?你先待着,我也帮你想想能不能借到一点钱,可以吗?”刘奕楠语气平和地说道。周志伟仔细一下,刘奕楠说的话也并没有什么不对,便答应了她暂时留下来。等到刘奕楠上午把家里的家务活都完成了以后,两人便跑到了村子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上,山坡下方种着一整片的桉树,而山上则相对要冷清得多,只有野生野长的树木、杂草和野花,而在山的背面则一大片的山脉和茂密的树林。
    他们两人沿着山坡一直爬到了山顶上,沿途又摘了些已经成熟的桑葚来食用,最后两人坐在山顶的一小片平地上望着远处。远处便是靖远县,一座高高的宝塔从树丛中站了起来,远远地立在县城最北面的靖安山上,而在镇子的西边,一条沿着南北走向的铁路正蜿蜒着驱向县城中心,又朝着北面延伸出去。刘奕楠把手机掏了出来,把其中的一边耳机分享给周志伟,然后又从另一边裤袋里掏出装着薄荷糖的方形铁罐倒出了两颗,一颗给了周志伟,一颗则放进了她自己嘴里。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坐在树荫下听着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遥远的未来,慢慢地好像他们也已经将当下和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这段时间里,县城里似乎并不平静。首先是本来和周志伟约定好要在这一天下午见面的夏阳,正在家里等待着他把周若曦的遗物带过来,可是夏阳一直等到了晚上也没有见到周志伟的身影,她不免感到一丝担忧。她想,难道是周英诠正好在家,他出不了门吗?算了,明天再去学校问问看吧。
    其次则是已经将近二十四小时没有周志伟消息的全欣雨正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试着联系了所有能联系到的同学家长,依旧获得没有任何关于周志伟的消息。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全欣雨也已经顾不上周英诠允许不允许,便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了公安局报案,没想到却被告知不到四十八小时无法立案。正在值班的警察看见全欣雨又是哭泣又是哀求,便只好安慰她道:“今天是周末啊,小孩子有时候跑出去玩忘了回家很正常的,你再等等看吧,或者去他的朋友家里看看,说不定也可能跑去网吧了。”
    “我全打了,而且我们家志伟从来不会去网吧的,他不玩游戏的。”说着,全欣雨又哭了起来。全欣雨的哭声立刻引起了张丰的注意,这时刚好下班路过的他走向一旁的警员,问道:“这怎么回事啊?”
    “中队,她说他儿子不见了,但是也没到四十八小时,立不了案,她又不愿意走。”警员小声地说道。张丰便好心又走上前,问了一句:“太太,你儿子是出什么事了?”
    接着,全欣雨便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大致又讲了一遍,这时张丰方才意识到全欣雨的儿子便是夏阳的弟弟周志伟。他想了想,便对警员说道:“这样,你先帮她做个登记,留一下身份证和电话号码,一会儿我帮你去找找,要是有什么消息的话,我再和你联系,行吗?”
    为此,全欣雨一再感谢张丰,然后便一个人离开了公安局。可是谁知道她才刚走到门口便撞见找上门来的周英诠,周英诠二话不说地就把她拖上摩托车,把她带回了家。也许是因为周志伟的失踪从精神上强烈地刺激了全欣雨,她已然将往日的妥协、温顺和容忍全都抛到了一边,不顾一切地和周英诠吵了起来,两人甚至还动起了手。可她终究只是一个女流之辈,论及力气自然远不如周英诠这样一个男人,他骂了她一句“你疯够了没有啊”后,便扯着她的头发直撞到门板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冲击着全欣雨的大脑,她已经无法再多说出一句话,接着周英诠便把她拖到周志伟的房间里,掏出钥匙锁上了门。
    另一边,吃完饭后的张丰一个人开着车在街道上兜转着,试图寻找周志伟的踪迹。他想,他会去哪了呢?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大晚上的和父亲吵架之后能去哪呢?网吧?同学家?但是她说都已经联系过了全都没有消息。一个不会被家里人找到的地方,一个安全的地方,会不会他去找了夏阳呢?
    想到这,张丰便决定拨通了夏阳的电话。但他没想到的是夏阳也在等待周志伟的消息,张丰便将全欣雨报案周志伟失踪的事情告诉了夏阳,夏阳不由得也开始担心了起来,便让张丰有消息后第一时间告诉自己。
    这一个闷热的夜晚注定了是一个无眠之夜,夏阳,全欣雨,张丰和刘奕楠都在为周志伟的事情辗转无眠,每个人却又有每个人的心事。只有两个人安稳地在这一夜里沉沉地睡了过去,一个是喝醉酒后的周英诠,一个是周志伟。
    洗完冷水澡后的周志伟躺在床上,他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周英诠凶恶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开始变得担心起来。仿佛这种已经深植于他记忆深处的恐惧永远无法彻底地被摆脱掉,被遗忘掉。在这个夜晚,这种恐惧再一次袭向他瘦弱的躯体,他蜷缩着身子,抱着那张单薄的浅蓝色毛巾毯,一阵阵冷汗不由自主地浸湿了他的背脊。
    第十四节

    直到星期一早上刘奕楠回到学校后,她才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刘奕楠刚来到教室后不久便遇到了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教室后门旁,她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了这个陌生女人原来是不久前来学校演讲的夏阳,然后她又想起周志伟好像和她提起过夏阳是自己的姐姐。想到这里,刘奕楠开始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她想,难道她是来找志伟的吗?但是她应该不知道志伟住在我爷爷家的房子里吧?
    刘奕楠立刻转开了视线,仿佛生怕会被夏阳看穿似的,不敢再望向她。可命运有时候就是喜欢这样捉弄一个人,越担心的事情越容易发生,果不其然,夏阳走到了窗户边,对着正坐在窗户边位置上假装看书的刘奕楠问道:“同学您好,请问周志伟是在这个班吗?”
    “对。”刘奕楠依旧没有望向夏阳。而夏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不过是她第二次见到刘奕楠,却又一种格外熟悉的感觉,她似乎特别信任地递给了她一张纸条,说道:“我是他姐姐夏阳,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志伟一会儿来学校了的话,你让他给我个电话,要是他没有来,你有什么关于他的消息也可以打给我,好吗?”
    刘奕楠的目光在和夏阳短暂接触的一瞬间,又立刻扭开了头,说道:“好的。”
    但这还只是事情的开端。随着早读和第一节课的结束,周志伟的座位上始终空着,关于他失踪的消息也一下传了开,再加上前一天全欣雨联系了好几个同学的家长,同学们似乎更加确定周志伟已经失踪,更有人猜测到周志伟被人杀害。刘奕楠却假装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一样听着其他人议论纷纷,可她越是沉默和冷静却反而越显得可疑,叶馨文的目光早已死死地盯在了她身上,仿佛这一切都和她脱不了任何关系。
    在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前,郑依依的出现打破了所有人的猜疑,她说道:“大家都别乱传乱猜了啊,志伟爸爸刚刚给我打过电话了,他生病了要在家休息两天,过两天就会回来上课了。好了,把课本翻到三十四页,我们开始上课了。”
    听到郑依依这么一说,刘奕楠反而疑惑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志伟自己偷偷跑回家了吗?还是被他爸爸找到了?应该不可能,他爸爸不可能知道我爷爷家在什么地方。那就只可能是志伟自己回家了,不然就是他爸爸在说谎,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谎呢?难道是害怕别人知道志伟不见了的事情吗?不行不行,我一会儿放学得赶快回去先看一下,要是事情闹严重了就惨了。
    放学后,刘奕楠家也没回,便骑着自行车直奔向爷爷家。当她看见周志伟仍在房间里时,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她却又觉得好像有些不大对劲,明明已经十二点多了,为什么志伟还没起来呢?她站在房间门口看着背对自己的周志伟,看着周志伟裹着被子的姿态总让刘奕楠感到一丝丝诡异,她便喊了一声:“志伟?志伟?”
    眼看周志伟迟迟没有回应。刘奕楠担心地走了过去,她坐在床边,从身后推了推他的背脊,说道:“志伟,你没事吧?”
    过了好一会儿,周志伟才转过身来,他不断地颤抖着身子,眼睛刚睁开一会儿又闭了起来,语气微弱地说道:“冷,好冷啊。”
    刘奕楠被周志伟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她急忙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手上感到一阵滚烫。她的内心一下着急了起来,怎么好好的发烧了呢?她又说道:“你等我一会儿,我现在马上去给你买药。”
    谁知她刚想站起来,周志伟立刻拉住了她的手,说道:“不,我不回家。”
    刘奕楠握着周志伟的手,心疼地看着他,回应道:“不回家,我去给你买药,我马上就回来。”
    刘奕楠买完退烧药回来喂给周志伟吃了之后方才回了家,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一点半,黄春芳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台播放的唱歌节目。看到刘奕楠进门后,她便抱怨道:“都几点了?现在才回来,你一个女孩子家放学就要早一点回家,不要整天和人家跑出去玩,万一被人带坏了,你爸回来我怎么和他交待?而且家里说不定还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呢?你伯伯又不在家,只有我们俩,我留有饭在锅里给你,自己去拿来吃吧,我要上去睡觉了。”
    刘奕楠只是叹了一口气,走进厨房里打开电饭锅,锅里放着一个深灰色的铁碗,碗里装着米饭还有最上端放着的一小块肉饼和一份清炒的莴笋。她想了想,志伟还没吃饭呢,算了,我把饭留给他吧,我自己再煮一点面条吃就好。吃完后,刘奕楠也已经没多少时间休息,她便把饭菜装进饭盒里偷偷给周志伟送了过去。周志伟刚吃了两口便也不想再吃,刘奕楠只好让他继续躺下睡觉,自己则骑着车回了学校去上课了。
    整个下午,刘奕楠一节课也没有听进去,她心神不宁地看着窗外,始终放心不下周志伟。刘奕楠的耳边听见的只有无限放大的风扇声,她不时地打开手机看一看,却只见时间在五分钟五分钟地跳过,她想,怎么那么久还没有下课啊?
    就在下午第一节课下课时,刘奕楠忽然从坐在自己前一桌的语文课代表处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语文课代表张莉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小眼睛女生,她一张开嘴便露出了上下两排牙齿上套着的银色牙套,说道:“你们猜我刚才拿作业去给班主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张莉身旁围着另外四个女同学,还有坐在张莉后一排的刘奕楠和同桌罗美怡,其中一个女同学问道:“什么呀?”另外一个女同学又说道:“是不是吵架了?”罗美怡立刻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说道:“你们别吵了,听莉莉说。”
    “有个警察来找班主任,我听见他说是来找周志伟的。是不是很奇怪?”张莉说道。旁边的一个女同学马上回应道:“那他爸不是说他生病请假了吗?警察还来这里干嘛啊?”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同学又说道:“肯定有问题,我今天在看到新闻上说就是有个女的在家里被她老公谋杀了,然后还对警察说她去旅游了,你们说周志伟会不会……”
    话没说完,铃声忽然间响了起来,围在桌子旁的几个女生都被吓了一跳。接着,几个人便散了去。剩下罗美怡靠在刘奕楠耳边小声说道:“你说周志伟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啊?想到这我都觉得有点可怕。”
    刘奕楠只能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摇了摇头,说道:“应该不会吧,等等看班主任怎么说吧,我们还是别乱猜了。”
    尽管刘奕楠嘴上这么说,但是她的心里还是不由得担心了起来,她想,为什么会有警察来呢?难道志伟他爸妈报警了吗?一想到已经把警察搅和了进来,刘奕楠便觉得事情很可能会变得更加复杂,但是面对周志伟现在仍在生病的情况,她又该怎么办呢?刘奕楠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放学回去立刻把周志伟劝回家。可她想,万一他还是不愿意回去怎么办?
    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刚刚响起来,刘奕楠便恨不得立刻跑出教室。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关于周志伟失踪的消息早已传到叶馨文的耳朵里。叶馨文从吴艳处得知这个消息后,她的大脑中就产生了一种天然的直觉,她认为这一切一定和刘奕楠脱不了干系,所以她时不时地总会回头看一眼刘奕楠,试图在她平静的面孔上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只是刘奕楠并没有留给叶馨文发挥和观察的空间,她一下课立马离开了教室,使劲地踩着脚踏板,沿着县城的马路一路奔向郊外。刘奕楠清楚地感知到汗水正在她的脸上和身体上不停滚落,拂过的风也无法吹散她此刻心中的担忧和焦虑,她只能不断地踩着自行车的脚踏板,越踩便越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不断加速的心跳声。
    在刘奕楠脑海里试图建构好的劝说方式和问题,她最终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因为当她见到周志伟的时候,周志伟依旧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而他的脸色比起她中午见到他的时候变得更加苍白了。刘奕楠不解地拿起桌子上放着退烧药,仔细地又看了一遍上面写着的药效症状,她想,对啊,是退烧药啊。她走向床边,伸出手又摸了摸周志伟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比中午的时候还要烫了?到底该怎么办啊?”
    刘奕楠坐在床边看着周志伟,又难受又纠结又不知所措,她几乎着急得就要哭了出来。她想,到底要怎么办啊?我要通知他爸妈吗?还是告诉警察?或者老师呢?万一他爸爸知道的话,会把他打死吗?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万一他的病继续严重下去,有生命危险了怎么办?还是我要把他送去医院?那也不行,我也背不动他。也不能告诉伯母听,不然我肯定会被她骂死的。我到底该怎么办?
    想到自己无能为力,想到自己很可能会害死周志伟,刘奕楠不由自主地就哭了起来。她靠在床边,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她突然感到一种无法摆脱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就好像在这个瞬间她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竟然找不到任何的依靠。她开始想念起父亲,她想,要是爸爸在就好了,至少他可以帮她把周志伟送到医院去。
    可是在这一刻,却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去面对和承担。刘奕楠就这么坐在床边持续地哭泣,哭了差不多二十多分钟后,眼泪才渐渐停了下来,她打开书包试图找出餐巾纸擦去眼泪,却没想到顺带着摸出了夏阳留给她的纸条。
    接着,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对啊,如果我告诉他姐姐呢?
    刘奕楠没多想,立刻掏出手机拨打了夏阳的电话。不过十分钟的时间,夏阳和张丰开着车已经来到刘奕楠爷爷家,夏阳安慰着刘奕楠说道:“没事的,我们来处理就好,你要不要先回家?”
    刘奕楠摇了摇头,担心地看着周志伟,张丰摸了摸周志伟的额头后立刻把他背了起来,说道:“吃了药也没退烧,很可能是感染了,得赶紧送他到医院去才行。”
    刘奕楠还是不放心,夏阳便只好带着她一起去了医院,一路上她又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经过从头到尾地对夏阳和张丰说了一遍。夏阳看着躺在自己大腿上昏睡过去的周志伟,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前额和后背,额前的黑发也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周英诠这样的人还可以安然无恙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养育孩子呢?为什么这样的人做了恶却也不会被惩罚?
    “不可以告他虐待儿童吗?”夏阳问道。
    “主要好像没有没有这样的罪名,我记得是只有虐待家庭成员的刑法规定。而且也不能口说无凭,得留下证据,比如视频,录音,照片,或者还要去医院验伤开证明。你想,如果他自己没有举报,他妈妈也没有举报的话,其他人也没办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张丰一边开着车,一边解释道。
    夏阳只是感到一阵悲哀,她想,是啊,为什么以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母亲从来都没想过报警呢?她是因为害怕周英诠吗?还是她害怕丢脸?她这一生不都是为了维持着所谓家庭的面子而在不断地忍气吞声吗?究竟为了什么呢?是她天生如此?还是她所生存的这个环境从根本上造就了她?
    来到医院后,果然和张丰所猜想的一样,周志伟发烧是因为病毒感染了肺部,需要打针消炎后吃药才能退烧。夏阳和刘奕楠便坐在一旁陪着周志伟挂瓶输入药水,而张丰则打电话通知了全欣雨。没一会儿,全欣雨就赶到了医院,夏阳没想到的是周英诠也一起跟了过来。全欣雨刚刚在周志伟身旁坐下,又哭了起来,啜泣着说道:“你都快吓死妈妈了。”
    然后全欣雨又看向夏阳,连忙道谢,不过夏阳却解释到是刘奕楠帮的忙,全欣雨又准备向刘奕楠道谢。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张口,一直阴沉着脸的周英诠突然走到了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不满地盯着刘奕楠,说道:“是不是你怂恿周志伟不要回家的?”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刘奕楠一瞬间便害怕了起来。但是这时夏阳却立刻站了起来,挡在刘奕楠前面,冷冷地回应道:“你别恶人先告状,行吗?自己做了什么事还不清楚吗?简直可笑。”
    “妈的,你给老子让开,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是不是?”周英诠恶狠狠地瞪着夏阳说道。
    “你除了会打人还会什么?”夏阳冷冰冰地一笑,“赶走你自己亲弟弟,把你自己亲生母亲关起来,还逼死你自己的亲生女儿,现在是不是也准备把你儿子一起打死?你就不怕报应吗?周英诠。”
    从夏阳嘴里抛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颗一颗子弹般直击向周英诠心口,他气得在一瞬间涨红了脖子,不断发抖的右手就要挥起来一巴掌打在夏阳脸上。但是在他把手抬起来的一瞬间,张丰抓住了他的手,说道:“公共场合,注意一下哈。”说着,张丰又转过头看向全欣雨,把手中的药递给她,说道:“一会儿打完针就可以回去了,这是医生开的药,上面写了要吃的次数。”
    站在一旁的夏阳看也不再多看周英诠一眼,拉起刘奕楠的手,说道:“走吧,姐姐先送你回去。”
    第三章
    第十五节

    周英诠始终坚持认为周志伟不愿回家是因为受了刘奕楠的怂恿,不管周志伟如何解释,他都听不进去。而且一想起夏阳护着刘奕楠的模样,周英诠心中越发感到不甘,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向一个小姑娘低下头呢?周英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第一时间拨通电话打给了郑依依,向其告状周志伟的离家出走全是因为受了刘奕楠的怂恿,最后还导致他生病差点把命给丢了。
    周英诠坚定地一再向郑依依表达自己的诉求,要求郑依依好好和刘奕楠的家长沟通一下,不准刘奕楠再和周志伟有过多接触。他还说道:“郑老师,我们家志伟毕竟是第一名考进来的,要是因为个别同学的影响而导致成绩下滑,你说我这个当父亲能不担心吗?我希望你也可以理解一下我的感受。”
    郑依依也没对周英诠所说的话多作思考,在她看来,周英诠身为一名家长,有什么必要欺骗她呢?难不成他一个大男人还能诬告刘奕楠这样一个小姑娘吗?郑依依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此,所有的错误和问题最终都被归咎到了刘奕楠身上。
    郑依依先是把刘奕楠叫到办公室,说道:“刘奕楠,你怂恿周志伟离家出走的事情,周志伟爸爸已经和我说了,你知道这样造成的后果会有多严重吗?何况周志伟还是学校的尖子生呢。”
    刘奕楠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为自己辩解之人,尤其在面对班主任的压力下,她只能低着头沉默,选择接受了被冤枉的结果。但她没想到的是郑依依还让她回家通知自己的家长来学校和老师见一面,她才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小声地说道:“老师,可不可以不要通知家长了?我可以写保证书,或者你罚我做值日也可以。”
    郑依依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说道:“不可以,不这样的话你是不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的。”
    第二天,刘奕楠把黄春芳叫来学校的时候也没和她说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黄春芳还以为是好事,一脸笑吟吟地走进语文组办公室,扶着隆起的大肚子坐在了郑依依对面的椅子上。当她听到郑依依告诉自己刘奕楠怂恿周志伟离家出走一事之后,她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就消失不见了。黄春芳看着郑依依严肃的神情,她觉得自己就好像当众被人批评了一般,感到无地自容。
    谈话还没结束,一向情绪不稳定的黄春芳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紧抓着郑依依的手反复道歉,说道:“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啊,奕楠肯定也不是故意的,她也很可怜的,她从小就没有妈妈了,爸爸又不在身边,我和她伯伯也管不了那么多,你不要怪她了,真的太对不起你了,老师。”
    黄春芳突然情绪化的反应显然也吓到了郑依依,她只好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又安慰着黄春芳说只要以后不要再犯就好。可是黄春芳起身后才刚刚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抓着郑依依的手一连道歉了好几次,其他在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也忍不住抬起头看了几眼。
    郑依依连忙说道:“好了,没事的,现在已经没事了,别哭了,快回去吧。”
    等到刘奕楠放学回到家,黄春芳又对着刘奕楠抱怨了一轮,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呢?你爸爸那么辛苦赚钱送你去学校,你以为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希望你可以考上大学,为家里争光。你看你现在这样,要是被其他人,被村里的人知道,丢脸死了,我们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刘奕楠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拿出电饭锅倒入米,然后开始加水洗米,准备做饭。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都已经没有了意义,现在所有人都已经将罪名安在了她身上,难道还会有人听她解释吗?她想,算了,让这件事慢慢过去吧。
    可是黄春芳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这件事,她一整晚辗转难眠就是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第二天醒来后,她还是决定买些水果亲自向周志伟的家长和郑依依道歉,她想,只有这样才能不招人话柄。她先是按照刘奕楠给的地址找到了周志伟家,手上拎着一袋苹果和一袋葡萄,挺着肚子辛苦地爬上楼梯,站在周志伟家门前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缓过来。
    当时家里只有全欣雨和尚未痊愈的周志伟两个人,她不解地看着门外站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满脸狐疑,忙问道:“你找谁呀?”
    黄春芳匆忙在脸上挤出了笑容告知自己的来由,她一边说着“真是对不起啊,志伟妈妈”一类的话,一边连忙将手里装着水果的红色塑料袋塞到全欣雨手里。但是深知事情真相并非如此的全欣雨也不得不急忙解释起来,表示自己不可以接受黄春芳送来的水果。
    黄春芳却反过来认为是对方不好意思,所以才会作出这样的解释,她想也可能是因为对方不愿意原谅自己。结果她只好趁机将袋子塞到全欣雨手里后便急忙转身离开,黄春芳叉开双脚迈出步子,一边扶着楼梯栏杆,一边喘着粗气,快步走下楼梯。
    好不容易下到了一楼,黄春芳还没来得及擦去脸上的汗,她一听到楼道里回响着全欣雨的喊声,她又连忙动起身子往街上跑去。黄春芳在路边的树荫下歇了片刻后方才又重新买了两袋一模一样的水果来到学校,不过这一次她刚来到校门口还没走进去就撞见了正在保安室里取快递的郑依依,黄春芳朝着郑依依大喊了一声“郑老师”,便拖着她那沉重的身子跑了过去。
    “郑老师,上次的事情真是对不起了,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了。对不起啊。”黄春芳又开始抓着郑依依的手,把手上的塑料袋塞到她的手指上。弄得郑依依既尴尬又不知所措,说道:“奕楠伯母,你别这样,在学校里呢。”
    黄春芳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十分坚定地要把水果送给郑依依。她们两人就这么站在校门口的保安室旁你推我让,保安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拿着警棍走了出来,对着黄春芳喝声问道:“喂,你干嘛呢?”
    吓得黄春芳急忙收回手,装着葡萄的塑料袋只有一半挂在了郑依依的食指上,一半悬在半空中。不过她看见两袋水果至少都已经成功地送到了郑依依手里,黄春芳连忙对保安和郑依依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站在原地的郑依依小声地抱怨道:“这个刘奕楠的伯母怎么那么俗气,丢脸死了。”
    郑依依刚想准备走回办公室,身后又传来另一个人叫喊自己名字的声音。她一回过头,只见李欣然站在已经关上的伸缩门外,露出半个头,对着郑依依招了招手。原来方才的一幕全都被李欣然看在了眼里,她看见郑依依走出来后,便向她探了个究竟。
    于是,郑依依只好重新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对李欣然说了一遍。李欣然一脸嫌弃地说道:“难怪这样的家庭才会教出这样的小孩,年纪那么小就会挑拨离间人家逃学了,真是可怕。你看我们家馨文就不会这样,一心只会放在学习上,都不需要我催她,她自己就只想着学习,说以后还要考耶鲁大学呢。对了,这杯咖啡买给你的。”
    李欣然将手上顺路买的咖啡递给郑依依,郑依依回应道:“那不是,她那个伯母就是个农村妇女,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就是这样的了。诶,那你们家馨文以后不参加高考啦?”
    “还不知道呢,她爸想送她到美国读书,她自己也想去。暑假的时候我不是刚送她到美国去游学了一个月嘛,她可喜欢那边了,以后要是能考上耶鲁当然是最好的了。”李欣然又指了指郑依依拿着的深灰色咖啡杯,“你快喝呀,一会儿就冷了,我特地给你要的拿铁,换了脱脂奶的。”
    “真是谢谢你,准备放学了,我要先上去了。你要不要上我办公室坐坐?”郑依依说道。
    “不了不了,我就在这等她吧,也就十分钟而已了,你上去吧。”李欣然看着郑依依离开后,她便拿出手机打开家长群,仔细地沿着名单一个一个看下来直到她找到黄春芳的名片为止。李欣然看着黄春芳的微信头像上放着一张自己结婚时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穿着一件劣质的粉色纱质蓬蓬裙,头上戴着一顶塑料的银色皇冠,而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几近于模糊的皮肤质感以及不合时宜而且粗糙的妆容,这一切都让李欣然感到由衷的鄙夷。
    从这一天起,“黄春芳”这个名字李欣然在心里便被列入了黑名单。
    李欣然接了叶馨文和李锋回家的路上,她又想起方才郑依依所说之事,对叶馨文说道:“我刚才听你们班主任说,你们班那个刘什么楠的怂恿周志伟逃学离家出走,你以后啊也要离这种人远一点,知道吗?免得她影响到你学习就不好了。”
    “刘奕楠吗?”叶馨文回答的时候也没有抬头看李欣然,仍在专心地看着手中的单词本。
    “对对对,就是这个刘奕楠。”李欣然说道。听到刘奕楠的名字,李锋的双耳一下也变得警惕了起来,他心想刘奕楠肯定不会是这样的人,于是随口应了一句:“你们有没有证据啊?随口就污蔑人家,不知道造谣会被抓的吗?”
    “你没听见我妈说是班主任说的吗?难道我们自己班主任还会造谣啊?真是脑残。”叶馨文回击道。
    李锋丝毫不示弱地从副驾驶座后方推了推叶馨文的头,说道:“想死啊?叶馨文。”
    叶馨文还想继续吵下去,却被李欣然先一步制止了她,说道:“好了,你们两个,一人少一句,整天都是这样,没完没了的。”
    叶馨文只能不满地瞪了李欣然一眼,故意拉扯着嗓子念诵单词:“S, T, U, P, I, D, STUPID!”
    第十六节

    不过一天时间,关于刘奕楠怂恿周志伟离家出走一事便在班级里传了开。尽管大多数同学仍像平常一样会和刘奕楠说话打招呼,但是刘奕楠很清楚地感受到大家对她的态度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她想,与其等待他们孤立自己,不如自己先把距离拉开,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吧。可是她每当扭头看到周志伟的座位上仍是空无一人时,心里还是多少有一些担忧。
    直到第三天,刘奕楠看到周志伟重新出现在教室中,她才终于放下了心。他们两个人的目光只是短暂地交织在一起,很快又分开了,就好像在这短短交接的一瞬间,刘奕楠似乎已经明白了周志伟心中的犹豫和愧疚。她也只是笑笑,仿佛在告诉他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保持距离才是维持他们之间友谊的最好方式。
    但这却反而让周志伟陷入了更深一层的自责中,他深知刘奕楠是为了帮助自己才遭受周英诠的陷害。周英诠出此下策无非是在向周志伟发出警告,如果他不听话,他不仅有能力毁了他,他同样也有能力摧毁他身边的人。再加上回到学校后,周志伟无意中听到其他同学偶尔提及的风言风语,他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如果他现在仍像过去一样靠近刘奕楠,不是反而害了她吗?别人肯定会说是她的问题,说不定还会传到班主任耳里。可是他又想,难道我们真的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做朋友了吗?究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我就连一句对不起都还没来得及和她说呢。
    好几次周志伟抬头往刘奕楠的方向望去,但是她却再也没有回头看他,只留给他一个冷冷的背影。这时,叶馨文走了过来,挡在了周志伟面前。周志伟抬起头,只见叶馨文齐整的流海下两颗明亮的大眼睛正在看着自己,说道:“听说你生病了,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已经好了。”周志伟有些无精打采地回应道。
    “你这两天没来上课肯定落下了很多功课,我每门课都做了很详细的笔记,如果你需要的话,你就告诉我,我可以借给你。”叶馨文期待地看着周志伟,仿佛她心中亦是十分希望对方可以给自己一个肯定的回答。但周志伟却拍了拍自己同桌龚超的肩膀,说道:“没关系,我抄他的就好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啊。”
    听到周志伟这么说,叶馨文有些不满地拿起龚超课桌上放着的英文课本,她随手翻了两页,嫌弃地说道:“就他做的这些笔记能用吗?算了,我还是把我的拿给你吧,你抄完了还给我就好。”叶馨文说完后也不等周志伟回应就直接把自己的笔记拿了过来,放在周志伟的课桌上,他也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回应道:“谢谢啊。”
    叶馨文又多说了一句话才走回自己的座位,她说道:“不可以给别人看啊,我只借给你一个人的。”
    等周志伟把笔记完全抄完也已经到了晚自习下课的时间,他看到刘奕楠离开教室后,便急忙将笔记还给了叶馨文,然后追了出去。
    校园里自行车停放区域处黑漆漆的一片,只有远处操场上挂着一盏路灯的余晖撒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地方。每个年级的学生们都混杂在一起,每个人都是匆匆拿了自行车后便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去,没有人会再去注意角落处的黑影。周志伟眼看没什么人后才敢跑过去,他走到一旁停放着的一辆已经被遗弃已久的自行车旁,小声说道:“对不起啊,我爸,唉,都怪我,都是我害了你。”
    突然听到有个人对自己说话,正在弯腰准备取下车锁的刘奕楠也被吓了一跳,她抬起头,一个不小心撞到车把手上,自行车也差点倒了下来。她急忙伸手稳住自行车,又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回应道:“差点被你吓死了。现在最主要的是你人没事就好了,下次别再这样了,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测验呢。”
    “那我们……”周志伟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刘奕楠已经转过身把自行车拖了出来,她回头看了周志伟一眼,说道:“快回家吧,我也要回去了,不然一会儿被班主任看见我们待在一起也不好。班主任已经找过我伯母来学校谈话了,我答应了他们不能再和你走得太近的。”
    看着刘奕楠远去的背影,周志伟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待在原地,昏暗的灯光落在他的头顶上,一整片的黑暗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几乎就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好像被人狠狠地拽住了一样,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感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他也说不清究竟为何而难过,这种感觉只是再一次让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了一辆自己喜欢的玩具模型飞机,但是他的父亲却以学业为重为由,将他最心爱的那架模型飞机踩了个碎,然后扔进垃圾桶里。
    而在这一天晚上,周志伟又再一次被唤起了这样一种感觉。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这种深植于心中的懦弱和脆弱感似乎在这一刻全都涌了出来。接着,周志伟连自己也开始讨厌起来了。
    回到家后的周志伟站在门口处,他死死地盯着周英诠的后背,仿佛早已在心里骂了他千百遍,可他依旧无法改变当下的局面。他只能压抑着自己心中所有的伤痛和不满,踩着蓝色的塑胶拖鞋走回房间里,“啪”的一下关上了门。他一个人默默地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几滴眼泪缓缓地从他的眼角流下,浸湿了枕头的一角。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父亲?这时他又想到夏阳,他想,难道姐姐她以前也是这样吗?那她又是怎么走过来的?又是如何离开这个家的?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周志伟带着这些疑问以及他从杂物房里找到的曲奇饼干盒找到了夏阳。夏阳从周志伟手里接过盒子,关切地看着他,问道:“你现在怎么样?病好了吗?”
    周志伟点了点头,欲言又止。夏阳便把他拉进了客厅里,把手里的盒子放到一旁,又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是不是你爸又打你了?”
    “也不是。”周志伟停顿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把周英诠陷害刘奕楠一事以及自己心中的疑问全都说了出来。夏阳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在她对周英诠的认知当中,这完全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但是夏阳心想,她又能怎么样呢?她不可能劝周志伟离家出走,毕竟他才不过十五岁,她也不可能叫他去举报周英诠,那样以后谁来扶养他呢?至于他的母亲全欣雨对此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她也并不清楚。
    所以,她只能安慰周志伟道:“志伟,你应该很了解你爸的性格了,所以其实现在奕楠和你保持距离对你们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把你们对彼此的情谊放在心里就好了。你们现在年纪都还很小,学习肯定是最重要的,你想,以后你们都考上大学了,都离开这里了,你爸是不是也管不了你了?你们一样还是可以继续做朋友。但是如果现在明着和他作对或者离家出走,受伤害最深的人肯定会是你。除非你妈妈选择离婚带你离开你爸爸,不然我会建议你这三年好好地去准备高考,然后离开这里,至少我当时是咬着牙这么熬过来的,这也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吧。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周志伟的脸色依旧低落,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眼看周志伟就要起身离开,夏阳又拉住他的手,说道:“我想奕楠心里也会明白的,她不会怪你的,我下次找个机会也去和她说一下,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周志伟回应道:“嗯,姐姐,谢谢你。”
    第十七节

    随着刘奕楠和周志伟之间关系的疏远,以及其他同班同学们的冷落,李锋和刘奕楠却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了。李锋自从听到叶馨文聊起他们班里的情况后,他始终感到有些担心。所以,平日里基本上不大骑自行车的李锋也特意买了一辆全新的白色自行车。然后,每天晚上晚自习下课后都会在自行车停放区域旁边不远处的大榕树下等候刘奕楠,陪她一起回家。
    “你没什么事吧?”李锋不放心地看了刘奕楠一眼。
    “我没事啊。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刘奕楠不解地看着李锋。李锋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也没什么,就是我听叶馨文说了一些你们班上的事情,我就想和你说,我绝对站在你这边。你别把那些人放心上。”
    “我没事的,这些事都会过去的。”刘奕楠踩下自行车脚踏板,往校门外驶去,李锋也跟了上去。刘奕楠又问道:“你也往这边走吗?”
    “嗯,对啊。”李锋假装不去看刘奕楠,仿佛害怕她会识穿自己的谎言一般,若无其事地又吹起了口哨。其实李峰和刘奕楠并不顺路,他只是想多和她在一起待一会儿,所以每天晚上他都会陪着刘奕楠骑车直到驱往郊外大马路上的转盘处,然后自己又转一个圈骑回家。就连梁健和张克帆也免不了时常拿这件事来取笑他,说道:“我去,又要去接你的白雪公主了。”
    在李锋离开后,张克帆和梁健也相继回了家。但是张克帆从走进家门的一刻便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对劲,黑色的玻璃茶几和地板上堆着撒落的瓜子和瓜子壳,电视机上的新闻画面不断闪动却没有任何声响,整座房子里散发着一股几乎让人窒息的安静。他注意到父亲张轩正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着烟,完全没有注意张克帆已经回到了家。
    张克帆缓步走向房间,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房间里竟然亮着灯,只见高米圆一个人坐在张克帆的床边,低垂着头,手里拿着已经卷成一团的餐巾纸。高米圆一抬头看到站在门边的张克帆,她便急忙收起自己的情绪,试图掩饰自己刚刚哭过的痕迹,说道:“你回来啦?妈看晚上有点凉了,想进来给你换张被子。”
    高米圆随即站了起来,拿过张克帆床上单薄的毯子,故意把手上的餐巾纸藏到被子下方,准备走出去。但是张克帆却挡住了高米圆的去路,他看着高米圆双瞳中露出的血丝以及干涩的眼角,问道:“妈,你怎么了?你刚才哭了?是不是我爸又和你吵架了?”
    “没有,你想哪去了。快放一下书包,洗澡去吧。”高米圆拍了拍张克帆的肩膀,抱着被子走回了自己房间。她打开胡桃色的木制衣柜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又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着才把被子放到了柜子最低一层的空位处,然后又拿出另一张套着蓝色被套的被子走了出去。高米圆似乎并没有时间让自己空闲下来,她把被子放到张克帆床上没一会儿又开始清扫客厅里散落的瓜子和瓜子壳。张轩从阳台走进来的时候,她甚至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转身又往厨房走去。
    为了给张克帆补充营养以保证他能有充足的精力应付学习和良好的睡眠,所以从张克帆上高二以来,高米圆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给他准备一些夜宵,比如根据季节调整的不同汤类,或者牛奶和面条等等。可是这一天晚上,高米圆还没开始下锅煮汤,张轩就走了过来,他站在门口处,说道:“你要不要吃什么?我出去买吧。”
    “我不吃,你问你儿子吧。”高米圆冷冷地应了一句,自顾自地把洗干净的红豆和花生倒进高压锅里。张轩只好略显尴尬地走到张克帆的门前又问了一遍,但是张克帆却丝毫不想搭理自己父亲,他总觉得今天晚上一定是父亲又让母亲受了委屈,所以母亲才会哭,而从小就和母亲关系亲近的张克帆决定不再理会父亲。张轩不得已又问了一遍:“克帆,和你说话呢。你吃不吃宵夜啊?”
    张克帆也不回答张轩,他只是站了起来走过去,直接把门关上了。张轩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克帆如此冷漠地当着自己的面把门关上,他险些就要气得直接骂人。可他转念又想到今晚和高米圆争吵一事,自己始终不占理,便不想再跳起争端,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个人走了出去。
    深夜,街头的夜宵摊依旧热闹,不管是炒粉炒面、云吞烧烤,还是冰沙奶茶海鲜粥,每家小摊位或者店面前都坐了不少人,有的是外来的打工人群,也有的是提前到来为即将到来的展会做准备的商人,他们三五个人围着一张低矮的小方椅坐在一起,各自说着不同的方言,一时间也是热闹非常。而张轩和张丰也坐在烧烤摊的一张桌子旁,两瓶啤酒、一瓶加多宝再加两个透明塑料一次性杯子,中间放着一个套上了透明塑料袋的方形铁盘子,里面是一串串的肥牛、鸡肾、羊肉、豆角、土豆片还有鸡翅,不一会儿,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女子又端上来了一个铁盘子,上面放着一整盘的锡纸烤韭菜。
    张丰是张轩的亲弟弟,他们从小到大关系一直很要好,如今两人都已身处中年,相对于已经离婚而且没有孩子的张丰而言,张轩所承受的压力似乎要重得多。所以每当张轩遇到些什么不如意的事情总难免要向张丰倾诉一番,特别是像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张轩似乎也只能对张丰说,毕竟在他心里始终还是认为家丑不宜外扬。张轩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后说道:“唉,真是儿子越大越护着他妈了,现在就连我和他说话都不搭理了,你说以后我在这个家还有地位吗?”
    “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克帆当然护着他妈,你想要是我们爸妈吵架,你不也一样吗?”张丰也拿起啤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和张轩碰了一下杯子,一口喝了下去,说道,“他也不是小孩子了,都快十八岁的人了,很多东西他自己也是看在眼里的。不过这次这事过了就算了,你下次可别再犯了,要不真的很可能把家都得弄散了。”
    “唉,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吧。”张轩又拿起酒瓶,一下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
    而此时在靖远县的另一边,夏阳和于颖正在当地一家知名的饭店里吃着晚饭。她们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对面而坐,于颖刚刚坐下,便说道:“你说这个何嘉乐也真是,我叫他好几次出来和你一起吃个饭,毕竟我们也那么多年的老同学没见,他就是死活不愿意出门。你也别见怪啊?今天就我们两吃吧,没有他也好,说话都要自在些,你想吃什么随便点,今天我做东,你可不许跟我抢啊。”
    “你来点吧,我吃什么都可以。”夏阳只是笑了笑,拿起茶壶给于颖倒茶。夏阳心里想到何嘉乐没有出现在现场,她多少也感到轻松了些,可是她又想自己究竟又在担心些什么呢?即使曾经读书时何嘉乐追求过自己,但是她毕竟从来没有答应过,事情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难道他还没有放下吗?但不知道为什么夏阳只要一想起何嘉乐的脸庞,她总觉得如果今天晚上是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必然会是非常尴尬的氛围。
    于颖不时翻出她和何嘉乐的结婚照,还有他们一家四口的照片给夏阳看,夏阳看着照片上洋溢着幸福的于颖还有那个日渐发胖的何嘉乐,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一点儿也不羡慕这样的家庭生活。当初于颖为了和何嘉乐在一起,高考时不惜放弃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以一个一本的高分成绩去读了一个二本的高校。不过她看到于颖现在满心沉浸在自己的家庭生活里,夏阳想,也许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吧。
    在这顿晚餐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于颖在向夏阳述说自己的家庭以及自己的两个儿子,几乎在她的每一个话题中都离不开自己的儿子,仿佛他们已经成为了她人生在世最大的骄傲。可是就在吃完饭后,于颖开车送夏阳回家的路上,她说着说着突然就哭了起来,说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我一整晚都在和你说我的儿子,但是你看我,我还有什么呢?我除了他们两个什么都没有了。”
    夏阳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她急忙从一旁的中控台上抽出纸巾递给于颖,问道:“你怎么了?你不是还有何嘉乐吗?”
    “你都不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大学的时候他一边和我在一起,一边又和其他人出轨,即使我们结婚了也还是一样。如果不是因为我给他们家生了两个男孩,可能我在家里更加没有地位呢。我觉得他其实根本不爱我,他只是习惯了,知道我会迁就他,会为了他作出妥协,你想如果换成其他人谁会愿意呢?”于颖越说越激动。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呢?以前我们读书的时候,一直都有很多女生喜欢他,你应该也知道的,你就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吗?”夏阳问道。
    “那我还不是因为爱他吗?你想我为了他放弃了那么多,我要是不和他结婚,那我放弃的那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呢?而且我家里也不同意我和他分手,他们总觉得何嘉乐家里条件比较好,至少我嫁给他还能衣食无忧,我妈说要是我那时候和别人在一起嫁到农村里,现在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可能你现在都不会见到我了。”于颖的泪水渐渐地停了下来,声音里依旧带着些许沙哑。
    “所以你看你现在不也挺好的吗?你两个儿子也很听话,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和你自己身上就好,你爱不爱他们,对他们好不好,我想他们会能够感受得到的。”夏阳安慰道。
    夏阳看着于颖哭红的双眼,心中也泛起一阵无奈,她想,真的值得吗?为了一个男人放弃所有的一切?所谓的爱情究竟又能持续多久呢?即使像这样努力地维系着一种表面和平的婚姻关系中,也往往需要一方作出巨大的牺牲来达成和谐,真的好吗?真的公平吗?但是夏阳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她也并不想劝于颖和何嘉乐离婚,因为她知道他们能够从高中开始到现在二十多年的时间一直在一起,一定是彼此之间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一种相处模式。她见过很多和于颖一样的人,也许他们只是累了,只是需要发泄和抱怨一下,之后他们还是会和过去一样重新回到原有的生活中,继续走下去。她改变不了任何人,也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们的生活。
    “除了可以和你说说,我也不知道还能和谁说了,在这样的小地方,我也没什么朋友,如果去和别人说,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传出去了。所以我也不敢说,万一被他家里人听到了,我还不知道得受多少气呢。”于颖在路边停下了车。夏阳看着她已经不再哭泣,方才推开门下了车,最后她在关上车门前又说了一句:“照顾自己吧。”
    第十八节

    随着黄春芳的肚子一天天地变大,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基本上全都落到了刘奕楠的肩上。她每天的业余时间几乎被做家务和做作业这两件事完全填满,她把白色的耳塞往耳朵里一塞,仿佛整个人便完全地和外面的世界隔离了开,即使再多的纷扰也与她没有了关系,又开始继续拿着拖把拖起了地。
    也是在经历过那件事情后,刘奕楠变得越来越沉默,仿佛沉默才是保护她自己最好的办法,只有沉默才能拉开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距离,包括周志伟。从那件事以后,刘奕楠一次也没有再去找过周志伟说话,即使偶尔在教室外撞见,她也只是抱以淡淡地微笑,随即移开目光,不允许他们之间再存在任何产生交集的空间。
    大多数时间里,刘奕楠只是和几个关系相对还算不错的女同学们偶尔讨论一些功课上的问题,甚少再谈及自己的生活以及其他无相关的事情,一切的交往似乎都只是淡如一杯白开水。只有李锋,在每日短短十几分钟的相伴中,他们之间仿佛建立起了一层新的友谊,他对她倾述自己的生活,还会说些好笑的事情逗她开心,即使有时候他们之间没什么话可以说,他也会默默地陪在一旁,他们并驾齐驱地踩着自行车,渐渐消失在马路尽头的夜色之中。
    然而周志伟似乎并不像刘奕楠这般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个结果,他甚至不确定他们之间的情感仅仅只是好朋友,还是已经产生出了一种超于朋友之间的情谊。在上课期间,周志伟的目光仍会不时飘向刘奕楠所在的座位上,他看着她的背影,黑色的马尾垂落在白色的校服上衣上,她杵着下巴目不转睛地望着黑板。他的心中仿佛有一种期待,期待她会回过头看自己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足已抚平他心中涌动不安的情绪。
    周志伟好几次撞见刘奕楠和李锋一同骑车回家,他当时有一种冲动,自己也骑着车追上去把心中所想的一切都告诉她。他想告诉她,他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只是希望他们可以像过去一样亲密无间。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他想,也许自己本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何况他真的可以做到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吗?万一又传到班主任和父亲那里,他该怎么办呢?
    周志伟的心情就像九月的天气,又干又燥,时冷时热,反复无常。仿佛在周志伟的生命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压制般的绝望,可是他能怎么样呢?他唯一能做依旧是好好学习,好好考试,所以他试图反复地劝说自己,似乎这种劝说可以形成一种催眠般的效果,会让他渐渐忘了这种伤痛。
    为此,周志伟决定接受叶馨文共同补习的建议,他的生活好像又有了一些新的盼头。
    只是周志伟没想到叶馨文在学习上有着一种几乎偏执的胜负欲,她似乎没有办法忍受任何人在学习上超过自己。周末这一天,他们两人和约定好的一样在一名曾经带过好几届重点班的数学老师家里进行补习,老师给他们各自发了一份试题让他们按照考试所需的时间完成试卷,最终出来的成绩周志伟比叶馨文高出了整整十分。就因为这十分,叶馨文为此一直处于闷闷不乐的状态中,甚至不想和周志伟多说一句话。
    其实叶馨文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何而生气,也许是因为丢脸,也许是因为她本能地认为周志伟应该谦让自己。可是为什么周志伟要谦让自己呢?叶馨文也是想不明白,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对周志伟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她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学习,一起进步,她认为他是唯一一个能够在学习上可以和自己相匹敌的人。可当他们真正待在一起学习的时候,她却又没有办法接受他比她更优秀的事实。她的好胜心仿佛压倒了一切,以至于周志伟在她眼里也变成了一个敌人,这种情绪很快又投射到另一种情绪上,叶馨文不知道它们从哪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它们,毕竟从小到大,她的父母总是由着她,哄着她。她想,如果周志伟真的像爸妈一样在乎自己的话,为什么他不可以迁就自己呢?
    可是周志伟又如何会明白呢?于他而言,叶馨文不过只是同学和普通朋友。下课后,当他们走在楼道里的时候,周志伟看着叶馨文始终不搭理自己,他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喂,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叶馨文,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叶馨文停下脚步,回过头瞪着周志伟,愤怒地说道:“不能!你去找你的刘奕楠好好说吧!”
    周志伟完全没有想到叶馨文会这么说,就连叶馨文自己也没想到,她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不断跳出曾经周志伟一再帮助刘奕楠解答习题的画面。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周志伟可以迁就刘奕楠,为什么就不可以迁就自己呢?
    “你说什么啊你?疯了吧你,和刘奕楠有什么关系?”周志伟不想再理叶馨文,快步走了下去。可就在他经过叶馨文身旁的时候,她却把他往墙边一推,骂道:“你才疯了!就是被那个贱女人带疯了,要跟着她一起私奔!”
    周志伟听见这些肮脏的字眼从叶馨文口中飞出,仿佛他已经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睫毛弯弯,脸上挂着婴儿肥,穿着淡黄色连衣裙的少女,她清澈的目光透出一种周志伟异常熟悉的恶毒和莫须有的苛责,他在她的身上就像看见了周英诠一般。忽然间,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周英诠所有无以言表的愤怒和恨意全都涌上心头,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甩手一个巴掌就打到叶馨文的脸上。
    叶馨文如何能想到事情会变成当下的这个结果,她从小打到无论如何吵闹,都不曾经受过父母或者家里长辈们的任何一次痛打。可现在,她却被一个她认识还不到一个月的男生打了一个巴掌,她“哇”地一下就哭了出来,转身快步跑下楼梯。只剩下周志伟一个人木然地站在原地,他低头看着自己泛红的掌心,全身的肌肉一下紧缩了起来,完全无法相信自己刚才所展现出的暴戾的一面。
    他问自己,周志伟你到底在干嘛啊?疯了吗你?
    他没想到自己原来在血液中也有着和周英诠一模一样的基因,他又一次感到对自我的厌恶和憎恨。他想,难道以后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和他一样吗?我到底怎么了?他蹲了下来,一想到自己可能会变成和周英诠一样的人,不由得开始感到害怕起来。
    不过回到家后,周志伟还是选择在QQ上给叶馨文发了一句“对不起”。
    只是叶馨文骨子里终究是一个要强的人,她如何能承受下这般屈辱?所以她没有接受周志伟的道歉,也不打算就此作罢。当然周志伟是不知道的,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们之间好像存在一种无法调和的张力,随时都可能被引爆。也是经过这一次和叶馨文的冲突,周志伟才越发思念起刘奕楠的好,他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永远不会被激发出自己不好的一面,反而她总是能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
    他反复地问自己,难道我真的不可以再像过去一样和她说话了吗?一次都不可以吗?事情都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难道还有谁会有在意吗?
    终于有一天,周志伟还是按耐不住,趁着晚自习下课后追了上去和刘奕楠说话。尽管他们并没有说几句话,尽管刘奕楠对周志伟依旧抱着相对疏离的态度,但是他们两个人一起走向自行车停放区域的这一幕还是被叶馨文使用手机录了下来。叶馨文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合适的机会,她发誓过她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周志伟,至少他对她所施予的屈辱,她必然要给自己内心已经溢满的愤怒找到一个出口。
    当下叶馨文的内心只想单纯地看到周志伟受到惩罚,于是在回到家后,她决定立刻将视频上传到电脑给郑依依发了一封匿名邮件。可是过了两三天,叶馨文依旧没有看到任何周志伟被郑依依传唤去办公室迹象象,她在想,难道是我发错了吗?还是没有发送成功呢?
    由于国庆前的月考即将到来,叶馨文不得不把精力投入到考试的准备当中,渐渐地也不再关注周志伟是否会被惩罚的事情。她想,就算班主任不惩罚你,我这次也一定要考得比你好,一定会赢回来。
    这一回,她内心的愤怒似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出口,转化成了一股动力催促着她卯足了劲往前冲。
    相反周志伟却因为再次遭到刘奕楠的冷落,情绪又一次产生了波动,一直到了考试那一天,他也没有办法完全地投入到学习当中。甚至在他最擅长的数学考试中,最后一道题目他也没有全部完成。所以,成绩出来的时候,周志伟只考到了全年级第七名的成绩,而叶馨文则毫无疑问地再度登顶拿下全年级第一的好成绩,刘奕楠则只在班级上考到第十五名的成绩。
    其实郑依依早已收到那封匿名邮件并将视频下载了下来,她只是看到月考将近,不想大题小做以免影响学生的状态。她当时也做过一轮仔细的考量,她想,如果在这次考试中,周志伟和刘奕楠都考不错的话,她就决定暂时放他们一马,当作没有收到过这封邮件。但是偏偏他们两人的成绩都下滑了不少,所以郑依依认为是应该管一管他们了。
    在叶馨文已经忘了那封匿名邮件的事情时,郑依依先是分别把刘奕楠和周志伟叫到办公室,一遍又一遍地审问他们两人是否已经陷入了恋爱关系之中。尽管刘奕楠和周志伟异口同声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但是郑依依并不能肯定他们是否早已提前串通好。她想了想,还是认为自己这一次必须要给他们敲响警钟,不然很可能只会让问题变得更加严重。
    于是,郑依依又分别联系了周英诠和黄春芳,再次叮嘱他们管好自己的小孩,她说道:“我希望你们家长明白,我们学校是禁止学生早恋的,因为我们老师们不认为在这个阶段谈恋爱会是什么好事,只会导致他们分心,没办法专心学习。虽然我现在没办法确认他们两个是不是真的在恋爱,但是他们确实走得有些太近了,所以我希望你们可以好好和他们沟通一下,问一下他们为什么成绩会下滑了那么多。好吧,我要说的就这些了。”
    但是郑依依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是,周英诠竟然在家长群中公开点名批评黄春芳,让她管好自己的小孩。而且和郑依依打听过此事的李欣然也紧跟着附和道:“是啊,女孩子还是要矜持一点好。现在年纪那么小,还是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吧,她小孩子不懂事,你做家长也应该好好管管才对。不然要是传了出去,就像上次一样,人家还说她没教养呢,你们说是不是?”
    这阵突如其来的公开批评让黄春芳羞得无地自容,她本来情绪就不稳定,现在感觉自己又像被人当面骂了一顿一般,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又哭了起来。她一边哭就一边抱怨道自己命苦,抱怨刘奕楠不懂事,又抱怨自己丈夫非要帮他弟弟照顾刘奕楠,吃力不讨好还无端端惹出那么多事来。刘奕楠回到家后也不敢多解释些什么,只能听着黄春芳又从头说了一遍,抱怨了一遍,她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究竟是谁拍的视频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们明明只不过说了两句话而已,为什么要陷害我们呢?
    黄春芳哭着哭着又说起周英诠和李欣然在家长群里和其他家长一起取笑和攻击自己,刘奕楠越想越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和周志伟一起走了一段路而已,为什么他们要小题大做,上升到这样一个高度真的有必要吗?而且这和叶馨文的母亲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身为大人,不是更应该理智和冷静地处理这些事情吗?为什么现在要反过来攻击自己伯母呢?
    这时,刘奕楠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第一次见到李欣然时的场景,她披着一头大波浪的侧分卷发,精致的妆容下是烈焰般的双唇,笑着面对每一个人。但此刻刘奕楠再次想起这张脸庞时,她却觉得那张美丽的面孔下仿佛覆盖着一层难以撕破的虚伪。
    最后刘奕楠也只能叹了一口气,坐在黄春芳身旁,替她拭擦已经哭肿了的双眼,说道:“伯母,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也不和志伟靠近,也不会再和他说话了,好吗?你别哭了,大伯也让你要注意身子的。”
    第十九节

    靖远县每年最重要的其中一件事当属一年一度的家具及家居用品大型展销会,展销会将持续在国庆假期的前五天时间。届时,全国各地的商人们以及加工厂的老板们都汇聚在这个小县城里,一时间也变得热闹了许多。
    眼看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夏阳拿出相机,准备骑着方美君留下的那辆自行车往郊外转转。她想,正好可以避开街上的热闹,也当作留些记忆吧,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回来了。她穿上牛仔裤,套上一件香槟色的衬衣,又背起一个黑色的单肩斜挎包,分别装入了相机和四卷120的彩色胶卷,走了出去。
    这么多年来,夏阳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按下快门之前总会先短暂地进行思考。她透过那扇小小的快门窗望出去,一个锈迹斑斑的邮箱悬挂在一根已经发黑的木质柱子上,远处是几个用红色油漆写在墙上的黑体字“计划生育,人人有责”。她按下快门,一阵清脆又奇特的快门声回响在耳边。
    夏阳一路上走走停停,好几次当她拿起相机对准被摄物之后,她又没有了按下快门的冲动,她只好放下相机,继续沿着马路往前骑去。马路边是一根根整齐排列的水泥柱子,柱子上方挂着好几根的黑色电缆,一群麻雀短暂地在上空盘旋之后,又再一次降落在电缆上,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排,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而远处则是一大片金色的稻田,稻田的尽头处地低矮的群山,山脉一座连着一座往没有尽头的远方蔓延而去。
    不时,几辆拖拉机或者电动自行车从夏阳身旁开过,有的一辆电动车上挤着三四个年轻人,有男有女,有的电动车上则载着一台音响,嘈杂的音乐声也跟着呼啸而过,震得一旁的稻穗也压弯了腰。夏阳又往前骑了一段距离后方才停了下来,她刚想从包里拿出瓶装的矿泉水准备喝一口,只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在家门旁边的一小块菜地上手里抱着一个蓝色的塑料盆,正准备从挂在架子上的藤条摘下茄子,那一个个紫色的茄子长得参差不齐,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长,有的短,还有的呈现出椭圆形。夏阳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生动和有趣,她转而拿起相机拍了下来,不料刚刚拍完,快门所发出的清脆的声响便引起了女孩的注意,她回过头看着夏阳,这时夏阳才认出原来那个女孩是刘奕楠。
    刘奕楠开心的朝着夏阳招了招手。夏阳看着刘奕楠笑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又让她想起了周若曦。忽然间,她在心里生起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周若曦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夏阳又问道:“只有你自己在家吗?”
    “没有,伯母也在家呢。姐姐,你要不要进来坐一坐,反正伯母在楼上休息,不要紧的。”刘奕楠抱着塑料盆子,盆子里装着五个大小不一的茄子,向夏阳投来期待的目光。夏阳便答应了她,又问道:“你爸爸妈妈呢?他们都不在家吗?”
    “我爸爸在广浮市里打工,只是偶尔休息的时候才回来,我妈妈。”说到妈妈两个字的时候,刘奕楠又停顿了一会儿,“我妈妈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也没见过她。”
    “不好意思。”夏阳尴尬地笑了笑。
    “没关系,姐姐,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边了,是来拍照吗?”刘奕楠好奇地看着夏阳手上的相机。
    “对啊,想留些照片做纪念吧。要不我给你在门口拍一张肖像照吧?怎么样?到时候洗出来了我可以寄回来给你。”听到夏阳这么一说,刘奕楠反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害羞地笑了笑,夏阳便拉着她站到门外,说道,“来吧,没关系的,你上镜会很好看的。”
    拍完照后夏阳才想起之前周志伟和自己说过的话,她又将周志伟的意思向刘奕楠传达了一遍。但是刘奕楠却表示周志伟已经和自己道过歉了,然后把两人最近在学校被偷拍一事告诉了夏阳,说道:“我可能以后都不能再靠近志伟了,而且我伯母现在怀着孕,我也不想再让她的情绪受到刺激了。”
    “嗯,我会和志伟说的。不管怎样,你也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夏阳心疼地看着刘奕楠,她看着她又好像看见了周若曦,她想,为什么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似乎人们的观念却一直未曾发生任何的变化,总有人不得不因为这些所谓的谣言而去承受莫须有的伤害。一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正值花季般的年龄,如今却无法享受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和快乐,而被迫成长,去承担家庭的责任和压力,夏阳总觉得有些难过。
    从刘奕楠家离开后,夏阳直接调头回了县城,她去了县城中心一处商场一楼的一家咖啡馆,点了一杯不加糖的卡布奇诺咖啡,吹着空调,想着刚才刘奕楠和她说起的事情。咖啡馆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好几桌外地的客人,有的拿着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有人拿着白色的平板电脑,还有的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讨论着一些家具采购和运输上的相关事宜。舒缓的音乐回响在整个敞亮的空间里,夏阳的耳边不时萦绕着咖啡机打奶泡时发出的轻微蒸汽声还有打磨咖啡豆时发出的振动声,以至于有人站在她对面问了一句“请问这里有人坐吗”时,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夏阳抬起头,只见穿着一身黑色半身裙搭配浅蓝色衬衣的高米圆正站在自己面前,她手里拿着一杯咖啡,淘气地对着夏阳笑了笑。夏阳说道:“坐吧,怎么今天不上班吗?现在应该是你们服务行业最忙的时候吧?”
    “偷跑出来的,就是太忙了,还开了半天的会,正好出来透透气。你呢?什么时候回北京啊?”高米圆问道。
    “十一月吧,等我妈的骨灰下葬之后就回去了。”夏阳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又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照相机,“圆圆,要不我给你拍张照吧?”
    “哇,真的吗?能让你这样的大摄影师给我拍照,真是荣幸了。”高米圆立刻放下手中的咖啡,从包里翻出化妆盒,“等一下,等一下,让我理一下头发,补个装,再压一下脸上的油。”
    “已经很美啦。”夏阳拿起相机,开始根据现场的光线调试起光圈和快门,并且试着找一个合适的角度。快门声刚响起,高米圆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现在可以看吗?”
    “现在看不了呢,胶卷拍的,到时洗出来了我会发给你的。”夏阳拿起相机放到旁边空着的咖啡色皮椅上,“放心吧,肯定是美的,你老公应该庆幸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太太。”
    听到夏阳这么一说,高米圆反而叹了一口气,说道:“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想了想,又说道:“我反而比较羡慕你这样,我上次听我妈说你没结婚呢,至少这样要自由得多,不然真的是人到了中年,一地鸡毛。”
    “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选择不一样吧。其实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走进婚姻的,比如我。”
    “唉,你都不知道,我前几天在我老公手机上看见他和其他女人聊骚,当时真的是把我给气着了。如果不是因为儿子现在在读高三,不想影响他学习,我真的很可能就和他离婚了,这么多年来,我也没少因为他受气。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想,你说结婚的意义是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建立一个家庭吗?既然已经建立了一个家庭,是不是大家都该对彼此有一个责任在呢?”
    “你没和他好好聊一聊吗?有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如两个人好好沟通一下,也许会发现很多你们过去没有意识到的问题呢?”夏阳看着高米圆,她想自己确实没怎么想过究竟婚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因为从她走进社会以来,她也从来没有计划过要走进一段婚姻里。每当她一想起自己母亲和周英诠走过的婚姻,她就会本能地产生一种抵触感,仿佛那是她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疤。
    “你要帮我保密,不要和我妈说,不然她可能又要担心了。”高米圆又拿起手机看了看说道,“我先回酒店了,你走之前来我妈家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夏阳点了点头。在高米圆离开咖啡馆后没多久,夏阳也回了家。
    夏阳站在方美君曾经居住的卧室门口,卧室里的床铺上已经盖上了一整块纯白色的棉布。她取下镜头盖,把镜头对准整个房间,又一次按下了快门。她放下相机后,久久地注视着整个房间,仿佛方美君活了过来,正坐在梳妆台前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侧着脸望着镜子,不时偷偷地笑。夏阳始终没有弄明白的那个问题,又再一次困扰着她,是啊,究竟她在笑什么呢?
    她想,大概她这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答案了,也不会再有机会问她了。可是为什么以前自己从未想过要问她呢?
    夏阳转身走回自己房间,把相机和背包随手放到了床上,她的目光落到了桌子旁边那台陈旧的黑色燕牌缝纫车上,缝纫车的黑色外漆上已经染上了薄薄的一层灰,镶嵌连在一起的浅棕色条纹木板旁边正放着周若曦留下的那个蓝色曲奇饼干盒。夏阳站起身,拿起饼干盒,费了些劲才终于把盒子打开,盒子的边缘处已经全都生了锈。盒子里放着一张周若曦特地从当代歌坛上剪下来的韩国H.O.T男子组合合照片、张惠妹的《BAD BOY》专辑录音带,还有夏阳曾经因为学习出色而获得前往北京观光学习的学生记者证,以及一副已经完全黏在一起的耳塞和好几张两个人的合照。
    夏阳拿起其中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她和周若曦站在一块廉价的蓝色海滩背景布前,夏阳穿着一条大红色的连衣裙还有一双黑色的玛丽珍鞋,右脚的鞋子因为被太多人穿过拍照导致鞋带已经没有办法扣上。而站在旁边的周若曦则穿着一身清朝格格的服饰,裙摆边露出了她的白色运动鞋。两人突兀又怪异地站在一个画面中,夏阳如今看着仍难免觉得好笑,当时的周若曦执意要穿上这一身衣服拍照,夏阳也只好依了她。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一九九三年的春天,因为就在拍完这张照片后的一个月,带她们去拍照的周百鸣——也就是周英诠的父亲——就过世了。夏阳为了此时哭了整整一个星期。
    毕竟在夏阳的童年记忆中,周百鸣虽然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但他大抵可以算得上是唯一一个真正对夏阳关心,对她好的人了。想到这,她的心又沉了下去,她把饼干放到一旁,坐到了床上,呆呆地望着前方的白色墙壁,墙壁上已经产生两道细小的裂纹,其中一道裂纹直驱向天花板。在天花板上的边缘处由于受潮的缘故,已经出现微弱的脱落现象,一小块白色的白色的泥片探出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过了好一会儿,夏阳的情绪才渐渐平复过来。她把相片放回了盒子里,这时,她注意到在录音带的下方压着一个信封的一角。她好奇地扯了出来,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上已经贴好了两张并列的八十分邮票,邮票上印着一段覆盖在绿色背景中的长城图案。夏阳又仔细地辨认了上面的字迹,她非常肯定那是周若曦的字迹,而寄信的地址却是自己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学校的地址。
    她开始感到困惑起来,为什么她给我写了信却没有寄出去呢?
    夏阳又把信封翻过来,信封的背面也已经使用胶水黏上。她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打开信封,她想毕竟这是她要寄给自己的信,应该是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接着,夏阳把一张折成长方形的信纸抽了出来,她展开信纸,信纸的右上角处印着两只粉红色的凯蒂猫,而上面用黑色钢笔写着的字迹也已经脱了色,变成一层淡淡的灰色。
    上面写着:
    姐,我想你了。你去了北京之后,我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一下没有了依靠,有很多很多话不知道可以和谁说,我觉得好累,好害怕。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爸爸和妈妈,我最近考试的成绩又下滑了很多,我根本没有办法专心学习,我的头脑里一切都是乱哄哄的。
    我该怎么办呢?我好想去找你,和你待在一起。我已经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一切,我觉得压力真的好大,我快要承受不了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最终还是无法承受这一切的时候,我想我很可能,我可能就要自己一个人先走了。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我希望你不要怪爸爸妈妈,一切都怪我自己,都是我自己的错。对不起,姐姐,真的对不起,我真的还想和你一起去看雪,和你一起去吃涮羊肉。对不起,你要照顾好自己,要记得回来看看妈妈。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怪妈妈,但是我走了以后,她就只能拜托你了。
    信还未读完,夏阳的眼眶已经红了。她急忙站起身拿过桌子上放着的抽纸,抽了一张又一张,过了好久,她的情绪才缓了过来。夏阳又拿起信纸看了看,上面的落款日期写着“2000年3月1日”,这时夏阳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全都跑了进来。
    自从去了北京读大学后的夏阳,似乎已经立下了决心再也不回这个家,不管寒假还是暑假她都宁愿一个留在北京打工。而就在2000年寒假到来的前夕,周若曦反复给夏阳打了好几个电话问她春节回不回来,可当夏阳问起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的时候,她却又说没有事,只是想见她。但是因为夏阳提前申请到了杂志社的实习工作,正好需要帮助一名编辑负责一个关于打工群体春节返乡的专题,便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早在周若曦要自杀之前,她已经挣扎和犹豫了一段时间。她想,如果自己当时回了家过年,如果当时周若曦见到自己,是不是也许所有的结果都会变得不一样呢?至少她当着夏阳的面是无法撒谎的,至少自己还能开导她。想到这里的时候,自责如同巨浪向夏阳席卷而来,她挣扎着抬起头呼吸,却在顷刻之间又一次被浪潮吞没,一种混浊的,冰冷的窒息感紧紧地勒着她的身体。她一直以来都因为周若曦的死而责怪方美君和周英诠,可是现在她却感到一种巨大的讽刺,自己又何尝不需要为了她的死而负上责任呢?
    她反复地责问自己,为什么我当时就没有留意呢?为什么我当时就没有多关心一下她的情绪?
    在这一整天余下的时间里,夏阳都深陷在自责的情绪中而无法自拔,她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两只手环抱着双臂。她的双瞳出神地盯着远处敞开的窗户,一阵一阵的风断断续续地吹动着垂落的白色纱质窗帘,起起又落落,仿佛周若曦清脆的笑声又一次回响在夏阳的耳旁。
    “姐,你把那个随身听给我听嘛,我都睡不着。”
    “姐,我不想写了,这道题太难了,你帮我吧。”
    “姐,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呢?以后如果有一天我们都死了,我们还会不会再见到彼此呢?”
    “姐,我已经学会唱阿妹那首《听海》了,我唱给你听,听好了,这次保证不破音。”
    周若曦清亮的歌声响了起来,如同一双温暖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夏阳,靠在她的身上,泪水又一次流过她的眼角,落在了淡黄色的印花床单上。渐渐落下的夜幕把夏阳拉进了一片黑色的深渊中,她任由着自己的身体在这片沉寂的黑暗中不断下坠。她突然之间很想和周若曦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没能照顾好妈妈。”
    第二天,天刚微微亮,夏阳就醒了过来,她从床上爬了起来,头脑只有空白和沉重。她扶着自己的额头,走进浴室洗了一把脸后,清凉的冷水方才让她清醒了不少。夏阳又一次回到房间里,拿起周若曦没有寄出的那封信,她又重新看了一遍,这一次悲伤和自责的情绪相对地已经减弱了一些,她仔细看着这封信上写着的每一句话,此时心中多了一层困惑。
    她想,她说的很多话究竟是什么?害怕的又是什么?既然她说了不怪周英诠,那是不是说明她害怕的不是指周英诠?而是另有其事?还有信里指的一切乱哄哄又是什么呢?能造成她所无法承受的压力,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学习吗?
    夏阳反复地读着这 件,似乎她越看就产生越多的疑问,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可是夏阳却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接到母亲电话时的情景,她只说了周若曦因为学习压力太大而自杀,等到她回到家的时候,丧礼已经开始举办。如今夏阳再努力地回想起当时发生的事情,她只记得自己和周英诠大吵了一架后便负气离开,而自己竟然从未认真地思考过周若曦自杀一事的缘由。
    夏阳心里有一种直觉,她总觉得周若曦并不是因为学习压力大而自杀。因为周若曦始终和夏阳不一样,她是周英诠的亲生女儿,不管周英诠施予周若曦多大的学习压力,却也很少会像虐打夏阳那般对待周若曦,而且即使是被打,大多数时候方美君也都会护着周若曦替她承担了下来。
    所以,夏阳还是对于周若曦因为学习压力大而自杀这个说法而心存疑惑。
    于是,夏阳还是决定再去问一问当年具体发生的事情,不过又该从何问起呢?她想到母亲已经离去,除了周英诠之外还会有谁知道这件事情?方文或者舅舅吗?夏阳从行李箱中翻出一条黑色的九分直筒裤还有一件白色上衣,换上后踩着一双运动鞋就出了门去。
    第二十节

    方文家的奶茶店地处县城中心地段,如果不是因为早上刚刚开门的缘故,很可能店里已经坐满了人。奶茶店里只有方文一个人在忙活着,他细致地检查茶汤是否已经备齐,然后又走进后方的厨房检查正在熬制的黑糖珍珠,过了一会儿后又走到柜台旁开始进行清理,把桌椅摆放整齐。
    对于夏阳的出现,方文完全是在意料之外,他刚想问“喝点什么”的时候,抬起头却只见站在门口的人是夏阳。夏阳笑了笑,问道:“怎么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老婆一会儿晚点才过来,还有个工人是下午的班,下午和晚上会比较忙一点。怎么,要喝一杯奶茶吗?”方文拿着扫把放到一旁,转身走向柜台里。夏阳急忙招了招手示意方文不用做奶茶,说道:“不是,我是有点事想问一下你。”
    “什么事啊?”方文好奇地看着夏阳。
    “就是关于我妹妹当年自杀的事情,你还记得具体是怎样的一个情况吗?”夏阳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方文站在原地交叉着双臂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若曦,那时候好像我不在呢,我应该是在广浮市读职高,当时是我爸打电话通知这事儿让回来参加丧礼的,你应该去问一下我爸。怎么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也没什么,就是最近突然想到,总觉得那时候也没问明白,所以想再问问看。”夏阳回应道。
    “你过去找我爸,他上午应该还在家的,但是下午可能就要跑去展销会那边了。”说着,后间厨房里传出“滴滴滴”的几声声响,方文说道,“我先进去弄一下那个黑糖珍珠,如果你找不到他的话,你打他电话就好。”
    “好,那你先忙。”夏阳转身离开了奶茶店。
    夏阳沿着大马路拐进了一条分支马路里,马路边立着一列蓝色铁片围栏,围栏里伸出一辆黄色的起吊搬运车,车头的臂架上吊着好几块石头缓缓往上升。片刻后,围栏又响起一阵“嘟嘟嘟”的电钻转动声,一阵肉眼可见的灰色烟尘绕过围栏飘向路边。夏阳捂住口鼻,快步走了过去。
    她一直走到一栋敞开门的自建楼房前方才停了下来,房子一共五层楼高,两旁一楼的门面大多都租了出去,有人卖蛋糕,有人做福利彩票,也有人做摩托车和电动车的修理铺,还有紧靠着方大明家旁边的分别是一家私人的中医诊所和一家小型的麻将馆。夏阳站在马路对面望去,只见一楼的前厅里空无一人,她又看了看旁边的麻将馆,麻将馆里一共摆着五张桌子,一般咸少有客人会在早上到访。所以此时的麻将馆里也是冷冷清清,只有麻将馆的主人和方大明两个人坐在旁边的一张木桌上抽着烟聊天。
    “舅舅。”当夏阳突然出现在麻将馆门口时,方大明也是感到一丝愕然。他放下手里的茶杯,问道:“诶,你怎么过来了?找我吗?”夏阳点了点头,方大明又对着麻将馆老板指了指,说道:“我外甥女,从北京回来的。”
    接着,方大明立刻从麻将馆里走了出来,刚说了一句“什么事啊”,又拉着夏阳往家里走,说道:“进家里坐着吧。”
    方大明家一楼的前厅正中央靠墙的位置上供着一座黑面关公,两旁又置着一座金色的香炉,两盏红色灯笼形状的小台灯,还有几个堆叠在一起苹果和金桔。西面的墙壁旁则摆着一张陈旧的木桌还有两张有靠背的深棕色木椅,对面则放着两辆黑色的自动车以及一辆白色的电动自行车。方大明示意夏阳坐下后,自己又往内厅走去,前厅和内厅中间隔着一道木质的纱窗门,门旁边是往上去的楼梯,而往里则是方大明家的饭厅和厨房。
    不一会儿,方大明拿着两个透明的玻璃杯走了出来,玻璃杯里装着色泽深沉的液体。他递了一杯给夏阳,说道:“生地啊,今早上刚煮的。有什么事,说吧。”
    “我就是想问一下,舅舅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若曦出事的时候,具体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夏阳喝了一口生地后有放到桌子上。方大明的情绪又变得有些激动起来,说道:“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妹妹才走没几天就差不多到清明了,你妈那时候都快哭死了。”
    “她那时候是为什么自杀的?”夏阳仔细地听着方大明的话。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那个王八蛋周英诠,一天到晚非要考第一考第一的。你想谁受得了啊?还不知道背后里被他打了多少次骂了多少次呢,问你妈,你妈又不说,非要护着他。你看你妹妹那时候走了才不到半年,他就吵着要离婚,马上又娶了一个年轻的回家。说到这个人我就来气。”方大明拿起杯子,一连喝了好几口。
    “当时若曦自杀之前,她没留下什么话吗?”夏阳又问道。
    “有啊,有一封遗书吧。反正我也不记得写了什么,因为警察要立案,后来就给收了去。”方大明疑惑地又看了夏阳一眼,说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事来了?”
    “也是最近突然想到的,那时候也没具体问过我妈是怎么回事,现在她也不在了,所以只能来找你们问问。”夏阳说道。方大明听了之后,又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我记得那时候是你妈找我陪她去报的案,说醒来就看见若曦留下的遗书,后来是警察先发现的现场,然后才通知了你妈,你妈又给我们打电话才知道的。我们当时急忙赶到那个现场啊,人都变成灰了,就剩下一只鞋,你说可不可怜?就连下葬的时候,骨灰都没多少了,还连带着那些泥一起,而且那段时间靠近清明又整天下雨的。都不知道那堆土里剩有多少是你妹妹的骨灰。”
    “是在哪啊?”夏阳好奇问道。
    “北村你知道吗?就是刘家村旁边那个北村,北村往县里本来有一条路,后来给封了,那里有一个地洞,就是在那个地洞里。”方大明又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从杯子旁边拿过一个吃剩的八宝粥易拉罐做烟灰缸,继续说道,“那个周英诠也真的够冷血的,自己女儿死了,来现场看一眼就走了,也没见他掉过一滴泪。还真没见过这种人。”
    “舅舅,那我先走了,我想过那里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都那么多年了。要不要在这里吃饭?我叫你舅妈煮你的饭。”方大明夹着烟说道。
    “不了,我还是想过去看看。谢谢啊。”夏阳又拿起杯子喝了两口,起身走了出去。夏阳沿着来时的路折回,一直走到了路口处,路口处的马路边上停着三四辆摩托车,每辆车上都坐着一个男人,除了其中一个男人在看着手机,其他三人无不将目光向四周发散而去。只要看到任何在街边踌躇的路人,他们便会伸手指向自己的摩托车,夏阳走向其中一辆摩托车,问道:“北村,走吗?”
    嘴旁留着没刮干净胡子的司机立刻发动了摩托车,把一顶黄色的摩托车帽递给夏阳。另外三名司机失落地看着他们离去。摩托车开出县城后,又经过一段不平整的水泥马路,最后驶向一段没有铺上水泥的泥路上,灰尘在他们身后不断扬起。直到泥路和另一段的水泥路交接口处,司机停下了车,路边是一间简陋的小卖铺,门口前撑着使用木板和石棉瓦自制的棚顶,下方立着两根方形的木柱,还摆着两张长型的木椅。
    夏阳走向小卖部,小卖部里只有一个中年女子,女子肚子上的肉被并不宽松的紫红色短袖勒出了一道游泳圈般的形状,她头上夹着一个红色的大型发夹把头发随意地盘在一起,背上背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暗红色的背带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一旁的冰柜上方悬置着一台二十寸左右的电视,电视里播放着湖南卫视重播的综艺节目。女子坐在一张高脚木椅上,当夏阳走进来的时候,她不时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她的穿着打扮在中年女子看来完全不像是村子附近的人。
    夏阳拉开冰柜上的玻璃,挑了一瓶不太冰的矿泉水,付了钱又问道:“你好,我想问一下,这附近是不是有一个地洞?就是废弃了的,以前那里有条路通往县城去的。”
    “有啊,就在那边。”中年女子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指向大门正对着的远处,也正是方才沿着夏阳来时的那条泥路继续走下去的方向。地洞顶上是一道火车轨道,四周围着刷上绿色油漆的铁围栏,洞口前的马路旁则是一块无人打理的池塘,池塘边长着几棵已经半枯萎了的柳树。
    走了十五分钟,夏阳才走到了地洞的洞口前,一颗石头沿着上方的斜坡从铁轨上滚落了下来,掉在路旁的野草丛中。地洞的宽度只能容得下一辆汽车通过,前后不过二三十米的距离,即使外面艳阳高照,地洞里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夏阳还未走进洞里时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一阵凉风穿过地洞,扑在自己身上。
    她迟疑了片刻后,还是决定走了进去。整个地洞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还有若隐若现的尿骚味,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流浸湿了地洞上的一部分墙壁,低落在地上,被水浸湿过的墙壁上和水滴低落的地面上长着密密麻麻的青苔,厚重,浓郁。
    走了几步后,夏阳停了下来。她想,若曦当时就是死在这里的吗?对不起,我到了现在才来看你。
    夏阳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显得格外小心,仿佛踩在她脚底下的尘土里沾满了周若曦的骨灰,她只能小心一些,才不会踩疼了她。这一段路她走得格外地漫长,她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她不曾见到过的火光,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她想起的却是多年前曾经印度恒河边上看到过的烧尸场景。尸体放在堆好的木头上,在熊熊烈火中渐渐变得焦黑,裂开的焦黑中却又露出干涩的红,直到最终化成黑色的炭块,在芒果木的香味中崩坏,粉碎。
    从洞口走出去后,夏阳发现自己的手心上竟然布满了汗珠,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见前方的泥路往前不到五十米便没了去路,远处只剩下金色的稻田,更远处则是通向高速公路前的一段二级公路,公路旁围上了低矮的围栏。
    夏阳又回过头再次望着这道黑色的隧道,仿佛一张巨口随时都会将她吞没。她只是停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想,为什么她自杀还要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呢?从这里走回家很可能至少需要四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她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呢?
    夏阳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声音忽然在她心里冒了出来,要不去问一下周英诠?也许他会知道一些舅舅不知道的线索呢?可是夏阳对这个名字始终存在着一种本能性的抗拒和厌恶感,还算了吧,见了面说不定最后又是会吵起来,而且即使他知道,难道他会告诉我吗?一个连自己的过错都不愿承认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愿意揭开那段往事?
    忽然间,夏阳感到一阵毛茸茸的触感触碰在她脚踝处裸露的皮肤上,她立刻惊慌失色地抬起脚,一连退了几步。这时,她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黄毛的土狗,土狗伸着舌头盯着夏阳看了好一会儿,转身又往不远处的田间小径上跑了去。
    夏阳决定一个人沿着原路走回县城,因为她想亲自确定一下从这个地方走回家究竟需要多长时间。炎热的阳光炙烤在夏阳身上,她上半身穿着的白色衬衣也渐渐渗透出了汗水的痕迹,她不时停下又喝了两口水。偶尔开过的面包车将卷起的黄色灰尘全都推到了她的身上,回到县城里的时候,夏阳身上的白色衬衣也已经染上一层泥黄色。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一共走了五十五分钟。她再次向自己提出了同样的疑问,一个要自杀的人真的会走五十五分钟的路程到一个地方才自杀吗?为什么呢?
    第二十一节

    赶在国庆假期尚未结束前,张丰又拿起手机开始反复思考,他再次陷入一种熟悉的情绪中,仿佛一个第一次谈恋爱的小伙子一般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紧张。不过最终,他还是决定给夏阳发送了一条消息,邀请她到自己家里来吃饭。
    消息发出后,张丰一直手机不离手,每隔几分钟便刷开手机屏幕确认一下是否已经收到了回复。尽管不过是二十五分钟,但在这二十五分钟里,他的心却一秒钟也没有平静下来,他一个人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当他收到夏阳同意赴约的消息后,脸上立刻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他从茶几上拿起车钥匙直奔向菜市场开始挑选食材。
    当天晚上夏阳提着一瓶新买的红酒,还有一袋进口的车厘子来到张丰家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四道菜,一道田螺鸡汤,一道凉拌秋葵,一道番茄炒蛋,一道酸甜排骨。夏阳刚进门,张丰便说道:“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还有个青菜,你饿的话可以先吃着。”
    “只有我们两个人吗?”夏阳看了一眼厨房,又转身望向四周,客厅的角落处立着一支黑色的挂衣架,上面挂着张丰的制服,最顶上是一顶警察的帽子。电视机里播放着中央电视台的国际新闻,电视柜上方摆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相框,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黑色,还有的是棕色。在往外是简陋的阳台,阳台上立着一个人字形的银灰色晾衣架,旁边贴着墙面放着一个篮球还有一只便携的打气筒。张丰端着一旁绿油油的炒生菜走了出来,说道:“对啊,你以为还有谁啊?”
    “我还以为你哥哥和米圆也过来呢。”
    “我嫂子忙得很,估计这个点还在加班。可以了,坐下吃吧。”张丰又转身走进厨房脱下围裙,关了抽油烟进,捧着两碗盛好的米饭走了出来。他又说道:“试试,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我也好久没做饭了。”话刚说完,他又站了起来走进厨房里拿出两个碗装了两碗汤,递了一碗给夏阳。
    夏阳夹了一块酸甜排骨送往嘴里,说道:“好吃!对了,我买了瓶红酒,喝点吗?”
    喝了酒后的夏阳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的双眼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雾气,再配上她双唇上的裸色口红,整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似乎变得格外迷人。张丰从未见过这样的夏阳,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过去不曾有过的成熟女性的韵味,就像一壶陈年的美酒,让人沉醉。如果不是担心被她看穿自己,很可能他会愿意一直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她,可此刻他却不得不时地移开目光,夹起一颗田螺或是一段秋葵送往嘴里,打断自己的注意力。夏阳有时候靠在椅背上,歪着头,有时候杵着下巴,安静地倾听张丰说话,张丰也会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拿起酒杯又喝下了一口酒。
    也是借着酒劲后的放松,夏阳忽然想起周若曦自杀一事,她想,也许可以问一问张丰呢?她便说道:“对了,我可以请你帮一个忙吗?”
    “什么事啊?”张丰好奇地望向夏阳。
    “就是我妹妹自杀的那个案子,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查一下看当时的档案上是怎么记录的?”
    “那个案子很多年以前的了吧?是有什么问题吗?”张丰不解地问道。
    “我也是这两天才想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夏阳想了想,又重新把发现周若曦那封没寄出的信件和张丰说了一遍,又说道,“而且我昨天去了一趟当时的案发现场,我从那走回家,走了整整五十五分钟,你说一个要自杀的人真的会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她不想被人发现呢?”张丰想了想,说道,“我明天去帮你看看吧。”
    第二天张丰醒来后便前往公安局调出了周若曦自杀一案的档案,他重新将整个档案文件看了一遍,文件上只是简单地记录了整个事情发生的结果,以及最终法医化验的结果,上面确确实实写的是自杀。
    接着,张丰开着车找到了夏阳,两人坐在夏阳家的客厅里,一旁立着一台白色的空调扇,不断地摇摆着头吹出一阵阵微弱的冷风。张丰说道:“我去看了,上面写的是自杀,证物也有你妹妹留下的遗书,现场找到的衣服碎片和一只鞋子经过化验后也证实了是属于你妹妹的。”
    “那上面还写了些什么吗?”夏阳急忙从旁边的柜子上拿下一本黑色的便携笔记本还有一支笔,试图把张丰所说的信息记下来。她想,也许自己可以好好地重新把这件事情理一理,如果万一这背后还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隐情呢?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如果真的存在其他隐情的话,她一定不能就此放过,应该还给周若曦一个清白。
    只是张丰对夏阳的认真倒是感到一丝意外,他想了想,说道:“上面记录的是自焚,具体是为什么要选择自焚并没有提及,只说了是因为学习压力大而选择自杀,然后自杀的地点你也知道了,上面推算的时间是在夜晚十点半到十二点半之间。不过那天凌晨因为下雨,所以附近的痕迹很多都被雨水冲掉了,所以究竟她是自己走到那里的,还是搭了别人的摩托车去的,也没有办法具体查到相关的信息了。”
    “可是为什么要走那么远呢?而且为什么要选择自焚呢?那么痛苦的一种方式,她从小到大就连打针都怕疼的一个人。”夏阳听了张丰说之后,反而越发感到疑惑起来,她想,即使她想自杀,也留下了遗书,但为什么要选择这一种方式?而且死亡时间是晚上十一十二点,她本来就怕黑,怎么会跑到那样的地方去呢?
    “对了,现场还找到了一支手电筒,你妈妈当时的口供也证明了那支手电筒是你们家的。”张丰想了想又说道,“我觉得自焚,很可能是因为她有某些原因不希望自己残留在世间,你知道,就是可能相当于想要化成灰一样的感觉。”
    “为什么呢?”夏阳想不明白。
    “就像很多参与邪教后自杀的人一样,多数也会选择自焚这种方式,一是为了引人注目,二是其实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说是存在着一种仪式感,有点像祭祀一样的感觉。所以我猜想你妹妹当时的想法可能相当于后者。”张丰解释道。
    “仪式感?但她并不相信任何的宗教呀。”
    “也不一定是信奉某种宗教的人才会这么做,而是她可能把这件事当成了,怎么说呢。”张丰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就是有一种仪式感,你明白吗?”
    “大概明白。”夏阳疑惑地点了点头,说道,“但是现场不是也没有发现打火机或者油之类的东西吗?一个人要自焚应该也要不少的汽油吧?”
    “很可能是在现场烧毁了。”
    “那当时是怎么找到的呢?”夏阳又问道。
    “是这样的,当时先是你妈妈和你舅舅去报的案,然后警察就到你们学校找线索,一直到下午的时候才有一个同学想起来好像有可疑的地方。那个同学说他爸因为负责抢修铁路,都是晚上开工,他早上给他爸送饭去抄了近道从地洞附近的小道上了铁轨,那时候的铁轨不像现在还没围起来,他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然后发现那里附近有一只鞋子,觉得有点奇怪。警察就去了现场,经过核实,那里就是你妹妹自杀的现场。”张丰耐心地向夏阳解释了一遍。
    “那个同学现在还住在这吗?”夏阳问道。
    “可能不在了吧,我们当时也和他家里人确认过了,他当晚是和他奶奶住在家里,当天早上他爸爸的工友们也亲眼见到了他过去送的饭。而且你想,如果不是自杀的话,你妹妹为什么还要留下遗书呢?再加上当时调查过她身边的人,她也没和什么人结仇,基本上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张丰刚说完话,夏阳便站了起来,她走向卧室拿出周若曦写给自己的那封信,递给张丰,说道:“你看一下,我说的就是这封信,你不觉得上面写的话很奇怪吗?什么叫无法承受这一切?我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张丰认真地把信看了一遍,在他看来,如果把“这一切”解释为学习的压力和家庭的压力,倒也没什么不妥。他只是突然开始感到有些担心起来,担心夏阳因为悲伤过度而陷入一种偏执中,执着地想要证明自己的妹妹不是自杀。张丰说道:“其实要说这是学习的压力也没什么不对,不是吗?你爸,不,周英诠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你还记不记得高三那年,他专门给你弄来了黄冈的高考复习资料,每天都要你做,不做完还不能睡觉,后来你都发烧病倒,你妈把你送医院打针又马上赶回家做饭了,当时他都没来看过你一眼。”
    夏阳怎么会不记得呢?当时一直在现场陪着自己的便是张丰,还有张丰的母亲因为在医院担任护士长还特意给自己安排了一张病床,让她在医院里好好休息了一宿。夏阳感到有些疲惫地靠在沙发上,说道:“当时真的谢谢你和你妈妈了。”
    “嘿,你说这什么话呢,见外了。我只是想说,你知道他的性格,你妹妹会觉得压力大也不奇怪。”
    送走了张丰后,夏阳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头脑里不断回响着张丰刚才和自己说过的话。她想,是啊,确实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和证明了若曦是自杀,可是为什么自己就是不是很相信这个答案呢?难道是我的问题吗?
    夏阳又拿起那封信看了一遍,然后看着笔记本上零零散散记着的相关信息,她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周若曦要选择自焚呢?而且大晚上的提着汽油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完全不像她会做的事情。夏阳清楚地记得一九九四年的一个周末,当时周若曦非要跟着夏阳一起到刘玥家里复习功课,功课刚复习到一半,刘玥便翻出了一盒当时十分流行的黑色方块状录影带,然后她们三个人一起在刘玥家三楼的客厅里看了一部名叫《僵尸先生》的粤语恐怖电影。三楼的客厅是刘玥的父亲专门装修成一间看电影用的房间,房间里铺着红色的块状木板,搭配着一整套家庭影院和一套红木沙发,七个大小不一的音响分布在房间里的不同位置上,逼真的声音效果几乎把她们拉进了电影的场景中。就因为看了这部电影,周若曦整整一个星期都要跑到夏阳的床上和她一起睡觉,而且发誓再也不看恐怖片,就连那段时间晚上下课回家她也很少会自己一个人走回去。
    所以在夏阳对周若曦的认知中,她完全没办法相信周若曦会自己一个人在乡间小路上走了几十分钟的路程,就为了自杀,而且还是选择了自焚这样的方式。她想,如果她真的是这么做的话,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些疑问始终无法在夏阳的脑海中挥散,她也试着使用张丰告诉她的那些理由来搪塞自己,可是每当她像此刻一样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那些无法想通的疑问总会又一次地跑进自己的脑海里。
    夏阳打开手机上的日历又看了看,她想,还有一个多月才离开,为什么不利用这段时间再好好查一查呢?至少,也许可以多了解一下那个时期的若曦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促成了她作出这样的决定。可是她转念又一想,该从哪下手呢?舅舅也问过了,周英诠是肯定不会说的,也许可以再去问问方文?毕竟若曦以前和方文的关系一直都不错,或者可以向她当时班里的同学了解一下?不过估计也不知道要从哪找起,自己也没有相关的通讯录或者名单。算了,先去问问方文看吧。
    第二十二节

    随着国庆假期最后一天即将到来,每个人都似乎要赶在最后两天时间享尽最后的狂欢。一大早夏阳就站在阳台前抽烟,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一阵扩音器发出的声音,嘈杂的声音中重复着一模一样的人声录音,诸如“清仓大甩卖”一类的话语。夏阳抽完烟后走回房里,从客厅的沙发上拿起一件宽松的条纹衬衣套在身上便走了出去。
    方文依旧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煮茶,打扫,检查材料。夏阳来到店里的时候,方文恰好转身走进了后方的厨房里,夏阳只好站在柜台前等了好一会儿。方文一拉开银白色的自动收缩纱窗门便看见正拿着手机站在门前的夏阳,他立刻笑了笑,说道:“今天这么早啊,表姐?”
    “不早了,快十点了,你吃早饭了吗?我给你买了些吐司片。”说着,夏阳指了指柜台上放着的一袋包装好的红豆土司片。方文回应道:“在家吃过了,这你留着拿回去吃吧。”
    “你就放着呗,下午或者晚上饿的时候也可以拿来吃。”
    “你要喝什么吗?奶茶还是果汁?我给做一杯吧?”方文拿着吐司片放到一旁的空位上。夏阳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我过来就是想问一些事情而已。”
    “什么事啊?还是和若曦有关的吗?”方文好奇看着夏阳。
    “对,就是,你还记不记得她在自杀前有没有联系过你,或者和你说过些什么。”夏阳说话的时候已经从背包里掏出了笔记本和水性笔,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大学刚毕业那一年做记者时的状态,“因为我主要是想到我不在家之后,她可能也就只有和你关系比较好了。”
    “我想想啊,是2000年的事情了吧?”方文挠了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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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2 15:10:36  更:2021-07-12 16: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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