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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悬疑犯罪小说《错手不及》(已完稿)[第1页]

作者:hh2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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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名称:《错手不及》
    作者姓名:早西言
    作品类型:原创/悬疑/犯罪
    作品字数:22万字,已完稿。
    联系方式:3540305090(QQ)

    故事简介:

    警察凤英九,会计唐晋,汽车站员工韦家芳,司机武忠,人妖表演工作者艾薇,小混混许小龙和农民陆善坤六个人的命运因为一袋钱而相互交错在了一起。(不建议十八岁以下群体阅读)
    第一章
    第一节

    “49,50,51,52,53,54,55,56……”
    唐晋闭着双眼,双手趴在灰白色的墙面上,一道浅浅的裂缝沿着墙撕裂了开。裂缝穿过唐晋所在的位置,从他那双已经被晒得黝黑而又稚嫩的双手手臂下爬过,爬向另一端的角落,如同一段奔腾的河流。直到最后一个数字“60”从唐晋的口中念出时,他放下了手臂,转过身,只见四周空无一人,灰色的阳光落在前方不远的一辆自行车上。那是一辆老式的二十八寸凤凰牌黑色自行车,车前的黑色车篮上铺着几张废弃的旧报纸和一块橘红色的塑料板,一只黄色的狸花猫坐在塑料板上警惕地与唐晋四目相对。
    “喵。”唐晋对着狸花猫学了一声猫叫,狸花猫仿佛感受到了敌意一般,匆匆站起,紧张地支撑着四肢,尾巴也跟着一起竖了起来。还不等唐晋反应过来,狸花猫已经跃出车篮子,踩在车把手上,快步跳了下去,钻进不远处的楼道里。
    这时,唐晋似乎才想起来自己正在进行的“捉迷藏”游戏。他紧随着狸花猫的步伐走进了不远处的住宅楼里,住宅楼的外墙统一抹上浅浅的黄色,黄色中又混杂着些许灰色,如同这座城市常见的色彩,一种附着在空气中的,永远无法被抹去的灰色。住宅楼分为三排,每一排三个单元,每个单元六层楼高,每层两户,而每一排的住宅楼前方还搭配着一整排平行的杂物间,杂物间只有一层楼高。三排的住宅楼加上三排杂物间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仿佛一个个巨大的长方体座落在山腰边。
    “躲去哪了呢?”
    年仅七岁的唐晋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住宅楼与住宅楼之间所遗留下的巨大阴影中,嘈杂的知了声充盈在整个空间里,似乎在一阵又一阵的知了声间隔中,唐晋听到了一阵微弱的,陌生的声响。身旁一户人家敞开的窗户前围起了纱窗,纱窗上沾着细微的灰色尘埃,一块印着仙鹤的墨绿色窗帘死死地盖在纱窗上。
    该不会躲到别人家家里去了吧?
    唐晋想了想,似乎又觉得不大可能。他只好转身走向另一栋住宅楼,一声突如其来的猫叫声再次引起了唐晋的注意,他看见一小截狸花猫的尾巴忽地一下消失在前方楼道一楼的位置处。唐晋好奇地走了过去,在阳光所无法覆盖到的区域中,住宅楼一楼的两间房子似乎总不得不承受比其他房子更多的黑暗,尤其是那一间正好处在楼梯与住宅楼一楼天花板所形成的三角位置上的房子,一股沉寂的黑色死死地坚守着那扇深绿色的木门。
    隐约中,唐晋再次听到了那阵怪异的声响,他似乎一下又忘却了那只黄色狸花猫和正在进行的“捉迷藏”游戏。唐晋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扇深绿色木门走去,怪异的声响也在一点点地开始变得剧烈起来。他靠在门边,眯起一只眼睛,然后用另一只睁开的眼睛紧紧地靠在门缝边上,往里望去。
    窄小的缝隙似乎正随着男人剧烈摇摆的身体而变得不安,唐晋所窥望到的一切似乎也正在随着男人不断低落的汗液而变得渐渐模糊。唐晋不解地望着这一幕,光着身子的女人躺在深灰色的地板上不断发出怪异的叫声,一股粘腻的汗渍气味穿过窄小的缝隙,扑向唐晋困惑的脸庞。
    当他开始沉迷在这阵剧烈的晃动中时,只见男人粘满了汗水的双手从女人的胸部缓缓往上移,汗水仿佛在女人的挣扎之中闪耀着一种充满了罪恶的光辉。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光辉在闪动中撞向唐晋,他好像看见男人正在抬起头注视着自己,仿佛一股窒息般的黑色在将他不断吞没。
    唐晋挣扎着转过头,一连往后退了两步,浑身上下感受到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感到恐惧,也不知道这样的恐惧从何而来,他只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凝视着一片深渊,随时都会跌入其中。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如此强烈地希望拥抱阳光,哪怕只是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光亮,似乎也足已驱走他身上所有的冰冷和恐惧。
    于是,他跑出了住宅楼。
    住宅楼楼道前是一排配套的杂物间,其中一间杂物间正对着唐晋所跑出的楼道,这间杂物间除了原有的枣红色木门外,还多装了一扇镂空的铁门。铁门上挂着一个大型的黑色铁锁,背后站着一个年纪和唐晋相仿的小女孩。确切来说,唐晋并不能确认对方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因为不管是她的寸头造型还是身上的黑色牛仔背带裤都完全无法展现出任何关于性别特征的信息。唐晋只记得她的头上印着一块深,一块浅的紫色膏药印痕,还有她那双充满着敌意的单眼皮眼睛。
    唐晋不知道对方为何要这样瞪着自己,他也没有给自己过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比起逃离当下正在不断蔓延的恐惧,似乎这个问题已经显得无关紧要。唐晋只是短暂在原地停留片刻之后,立刻往另一个方向快步跑了去。
    那天的阳光在灰色中不断下坠,唐晋一边快步奔跑,一边高喊着“苏可”的名字。奔跑中,汗水沿着唐晋的前额流了下来,汗水粘着灰色的尘埃和阳光,不断浸湿唐晋身上的每一个部位,脸庞,脖子,背脊,胸膛,大腿,还有脚底。
    忽然间,唐晋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抬起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睡眼惺忪地望向卧室角落上方悬挂着的白色空调,空调出风口的扇叶如同在时间中被风化了的尸体一般,半开着口,透不出一口气。
    唐晋从一旁的床头柜上摸索着拿过空调遥控器,对着空调又按了按,空调仍是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原样。他心想,昨天也没接到停电的通知啊?这么热的天还停电,热死了。
    他又伸手拿过正连着充电线的手机,滑开屏幕,上方显示着时间“06:57”,距离唐晋每天设定的起床时间还有整整三十三分钟。疲惫感袭向他的大脑,他靠在床头,握着手机,不一会儿又闭上了双眼。但是不到十分钟,他又睁开了眼,一颗悬于眉间的汗珠滴了下来,一旁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唐晋斜着目光望向躺在一侧的妻子马笑,马笑似乎完全不受停电的影响,尽管汗水已经浸湿了枕头巾和她身上浅白色的睡衣裙,但她依旧投入地沉浸在梦中。
    马笑转动着身子,一脚踢开身上盖着的蓝色条纹空调被,仰面正对着天花板,她微微地张开口,鼾声从她浅紫色的双唇中间源源不断地滚落。唐晋看着马笑禁闭的双眼,两笔浓眉伴随着鼾声在她略显浮肿的脸庞上有节奏地上下浮动,那一刻,他的心里生起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感。
    其实唐晋对马笑所产生的厌恶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自从春节前马笑所在的婚纱摄影店宣布倒闭后,曾经任职于选片师一职的马笑也就此失去了工作。马笑本来打算过完春节后重新外出找一份工作,不过春节期间看见身边的亲戚或者朋友家里大多有了孩子,马笑又改变了想法。
    她一想到自己即将迎来三十一岁的生日,难免有些担心起来。她担心自己现在再不准备要孩子的话,会不会以后随着年纪越大越要不上孩子?又担心以后年纪大了再怀孕会不会身体会出现危机,或者生出来的孩子智商有问题?而且考虑到2018年时曾经有过一次的流产经历,马笑实在不想再一次经受这样的痛苦。所以,马笑只好又把找工作的事情一再推后,她决定利用这段时间调整好身体,为随时怀孕做好准备。
    只是马笑没有想到,春节期间因为走亲戚一事导致她和唐晋两人之间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回到家后,两人便在愤怒之中闹起了分家产。所谓“分家产”也并不是真的分家产,毕竟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家产可以分,除了一套已经付了首付,但是需要到2020年3月份才交房的商品房之外,他们如今住的只不过一套租来的房子,剩下的也只有在2018年举办婚礼时两人一共所收到的十万元礼金。而他们这一次“分家产”分的便是这十万元礼金,一人五万元。
    最后,唐晋拿着自己所得的五万元再加上私下存的三万元,买了一辆汽车用于代步上班。谁知道马笑知道后又开始怨起唐晋偷偷瞒着她藏有私房钱,结果心里一时堵得慌,就在好友的劝说下,跟着一起去做了微整形。一个缩鼻翼的手术外加两针肉毒杆菌,一共花去了马笑将近两万元。可是马笑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她每次看到唐晋用冷冰冰的背影面对自己,她就觉得自己的自尊心仿佛在经受着一种难以承受的屈辱。于是,马笑只好通过打麻将的方式来消解自己婚姻生活中所经受的这份不堪。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唐晋和马笑之间的距离似乎开始拉得越来越远,唐晋看着马笑每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除了打麻将,什么事也不做,他就不由得对她感到越发厌恶起来。就和此刻一样,准备刷牙洗脸的他站在浴室门口,低头就看见圆柱形电热水器下方角落处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桶里装着已经满溢的脏衣服,还有一旁的地板上堆着一大团脱落的黑色长发。马笑的鼾声又一次从卧室里传向唐晋耳边,就像在催促着他快一点走进浴室里一般,唐晋心里的厌恶感又跑了出来。他只好打开洗衣机把脏衣服全倒了进去,然后按下洗衣机的开关,试图通过洗衣机的搅动声掩盖住马笑的鼾声,似乎只有这样,他对她的厌恶才会变得少了一些。
    半个小时后,唐晋戴上眼镜,拎起深棕色的背包离开了家。刚走到住宅楼的最底端,他看见两个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似乎在检查置于一楼下方的电箱,便随口问道:“师傅,怎么停电了?”
    “你们六楼那户人家漏电起火了,关了闸检查一下,过半个小时就有电了。你们家有没有什么问题啊?装了地线没有?”
    “好像装了吧。”
    “不能好像啊,还是要找人来检查一下,不然到时又像六楼那户人家一样起火了,还好没电死人啊。”工作人员说道。唐晋只是笑了笑,也没有放在心上就转身离开了。
    和往常一样,他每天都会在上班路上所经过的一家包子店买上两个肉包还有一杯豆浆,然后一个人坐在车上慢悠悠地吃着早餐。这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电话另一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男人是唐晋的表姐夫,也是他所在公司的老板苏志成。苏志成说道:“阿晋啊,我今天就去杭州了,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不会那么快回来,你下个星期记得去找刘耀华把那笔钱要回来,我和他说好了的,我也把你电话给他了。有什么事的话,给我电话啊。”
    “好,我知道了。”
    唐晋挂断电话后,开着车从坡道上慢慢滑了下去,没一会儿,他又不得不踩下油门,爬上另一道长坡。一道一道的坡道环绕着群山,在群山的包围之中,支木市躺在一片接连不断的山脉上,一座连着一座,一层绕着一层,一条汹涌而混浊的河流从支木市的中心横穿而过,将其分成了南北两片区域。唐晋开着车穿过渡江大桥二桥,巨型的大桥横跨在玉西江之上,在桥梁的中段立着一个高耸的“H”字母形状固定点,两旁牵连着二十跟红色的钢丝将桥梁紧紧拽在手上。唐晋开着车从南端驶向北端,在桥梁南端入口处下方是两层高度不一的马路,两层马路中间围着支木市公安局。
    支木市公安局里一共包括了四栋建筑物,一块训练场地还有一个露天篮球场和两个羽毛球场,四栋建筑物正好排列成一个“Z”字形的结构,除了其中一栋最大的建筑物朝南面以外,另外三栋建筑物都朝向了东面。在公安局门口处停着一辆浅绿色的出租车,车上空无一人,一名束着一头黑色长卷发的瘦弱女子跟着一名身穿制服的协警走进了公安局的办公楼里。
    刑警大队所在办公楼的其中一间办公室里,凤英九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使用黑色的笔记本电脑阅读一条关于宁夏西吉县吉强镇发生的一起命案新闻,电脑屏幕中显示出好几张打上了马赛克的照片,照片中只见两名成年女性和三名年幼的儿童躺在一片模糊的血泊之中。渐渐升起的阳光透过凤英九背后不远处的玻璃窗照了进来,洒落在浅白色的瓷砖上,凤英九伸了一个懒腰,突然间她又开始思考起了一个曾经困扰过她许多次的问题,究竟人的本性是恶还是善?
    她知道自己只要一旦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就永远不可能会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所以她只好就此打住自己脑海里的疑问,站了起来走向走廊尽头处的洗手间。凤英九手上拿着一个淡紫色的喷壶,接上满满一壶水后又走回了办公室,她走向角落处摆放着的一盆将近一米高的大型绿箩,仔细地把水喷在绿箩宽广的叶面上,试图清理掉黏在叶面上的尘埃。
    “中队啊。”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凤英九身后响了起来,她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蓝色短袖制服的年轻警员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凤英九一脸平静地看着警员,问道:“现在要走了吗?”
    “不是,周队让我和你说,你一会儿不用去跟我们查去蓝河县查那个拦路抢劫的案子了。”
    “怎么了?”
    “今早上有个出租车女司机报案说自己被强奸和抢劫了,周队让你去跟进一下,她现在已经在这里了,在大厅那边。”警员说完话转身就离开了办公室。
    凤英九把喷壶放在旁边一张备用的木椅上,从办公桌上拿过手机走了出去。留着一头卷发的出租车女司机局促不安地跟着凤英九走向问讯室,大约只有十平米大小的问讯室呈一个正方形,里面简单地摆了一张专门审问犯人用的黑色扣押椅,还有两张深棕色的木椅,以及一张办公桌,桌上摆着一台台式电脑,电脑的显示器、机箱、键盘和鼠标全都摆在桌面上。凤英九示意女司机坐在其中一张木椅上,自己则坐在了她身旁,然后又安排下属何箫剑坐在电脑前负责记录口供。
    女司机抬头望向坐在电脑前的何箫剑,又看了看坐在身旁,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的凤英九,一时间变得犹豫起来。凤英九别具特色的单眼皮丹凤眼搭配脸庞下方极为清晰的下颌线,让她整个人透着一股冷峻的气质,同时她双眼中多余的眼白和略微塌陷的鼻梁又透着一种厌世和生人勿近的气息,但似乎她并不像她的外表那般看起来不近人情,清冷的双瞳仿佛总能轻易地看穿一个人的内心。她不知道这是天生所具备的特质还是多年工作下来所掌握的一门技巧,无论如何,这确实也让她的工作变得容易一些,如同此刻一般,凤英九清晰感受到对方的不安后,她立即主动伸出了手轻握着对方的手,说道:“没事的,说吧。”
    三十六岁的女司机名叫陈桂莲,她在陈述中表示自己于昨天晚上八点左右遇到一个要打车前往蓝田县九兴镇铁西村的男性客人。本来陈桂莲也考虑到夜晚走山路并不安全,但是她又看到对方是一名年轻的小伙子,长得斯斯文文,所以陈桂莲一时间就降低了戒备心,接下了这个单子。可让她没想到就在半路上,对方忽然拿出一把匕首要挟她把车开往旁边的空地,停下车后,陈桂莲初以为对方只是求财,立刻表示自己愿意所有的财物都送给对方,谁知道凶手在拿到钱后又将陈桂莲赶下车,让她趴在汽车的引擎盖上,强奸了她。
    说话的时候,陈桂莲的情绪似乎早已从昨晚的不幸遭遇中缓了过来,她没有哭泣,只是说说又停停,就像在试图挖掘出她所能够记起的每一道细节,将之呈现给警察。凤英九又问道:“后来呢?他就走了吗?”
    “没有,他又上了车,让我开车回到市里,他在大黄坡附近那里下的车,然后就跑走了。”
    “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
    “他戴着一个黑色的口罩,我只记得他大概有一米七五这样,因为我弟弟也差不多是这么高,他穿了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还有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陈桂莲停顿片刻,又想了想,说道,“哦,对了,他两边眉毛中间的这个位置上有一颗痣,这个我记得特别清楚的。”
    录完口供,凤英九立刻把几个相关的地点快速写在白色的手写板上,然后安排何箫剑和李立峰带一队人前往大黄坡附近走访排查,而自己则带着苏百万前往案发第一现场。苏百万开着车穿行在一道又一道环绕着山脉的公路上,直到渐渐驶离了支木市往蓝河县九兴镇所在方向驶去,先是路灯在山路两旁消失不见了,接着路面也从平整的柏油马路变成了破碎又凹凸不平的泥路。
    从凤英九走下车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凶手很显然是有目的地选择了铁西村作为自己的目的地。从支木市前往铁西村,这是唯一一条通行的道路,而凶手必然十分清楚这一段道路的路况,不仅有利于自己作案,而且几乎难以会被人察觉。
    凤英九往前走向案发所在的位置,地面上盖着厚厚的黄土,黄土上仍遗留着淡淡的轮胎痕迹,上方长着几近于枯萎的野草,直奔向不远处的断崖边。从断崖边望去,一栋栋崭新的高楼座落在支木市里的山腰和山顶上,此起彼伏,在建筑群中又围绕着一座葱郁的山峰,山峰最顶端处,一座七层高的金黄色宝塔穿过植被,露出了最顶上的四层,环顾四方。凤英九回过头,看见一块巨大的石块躺在马路边,正好遮住了马路边朝此处望来的视线。
    “一般人谁会知道这样的地方啊?”同样望向那块巨大石头的苏百万说道。
    “是啊,不是踩过点的,可能就是住在铁西村的人吧。先回去看看大黄坡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说完话,凤英九又走回了车上,他们沿着原路返回了支木市。
    苏百万开着车从低一层的马路前行,一旁的玉西江在迸涌中呐喊不止,凤英九摇下车窗,抬头望向不远处横跨于玉西江之上,连接在两座山脉之间的高架桥,刚刚开通不久的高架桥上不时穿过几辆汽车。凤英九在最下方抬头望去,就好像看着一辆辆汽车飞驰在半空中,当她沉迷于这一幕景象中时,汽车已经从支木市火车站前开了过去。
    支木市火车站正好落在玉西江和车站前的露天停车场中间,停车场中密密麻麻地停满了汽车,在其中靠近马路边的一个角落位置上停着一辆略显破旧的八座白色面包车。面包车的驾驶座上坐着许小龙,许小龙留着一头粉红色的头发,他轻轻抬起手把前额垂下的长发捋向后方,双眼出神地望着前方。
    阳光跌跌撞撞地闯进一旁的副驾驶座上,许小龙一只手拿着一支黑色的水性笔,一只手拿着一张折在一起的白纸,纸上写着两句他突然间想到的诗句“孤独的面包车在停靠,我睁开一只眼”。写到这里,许小龙就停住了笔,慢慢地,他的大脑里只剩下“咕噜咕噜”的声响,一阵突如其来的白色跳了出来,他试着闭上一只眼睛,可依旧迟迟无法写下下一句话。
    这时,许小龙的耳边响起了敲打玻璃的声音,他抬起头望向副驾驶座的窗户,外面正站着一个面色暗沉的孕妇,孕妇神色慌张地向四周张望。许小龙急忙伸手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孕妇抱着一个蓝色的购物袋还有一个黑色的背包就钻了进来。
    接着,许小龙把水性笔和纸张塞进自己的裤袋里,发动汽车开了出去。许小龙沿着马路一直开到了一片隐秘的树林里才停了下来,然后从脚下的空余位置处拿出一个黑色手提包,从里面取出三捆已经整理好的人民币递给了孕妇。孕妇急忙接过钱,目光贪婪地数了起来,她抹了抹舌头上的口水,又重新仔细地数了一遍,而许小龙则把接过来的蓝色帆布袋塞到了驾驶座座位的下方。许小龙又说道:“你自己在这里下车,打个车走吧,分开走,安全一点。”
    孕妇点了点头,把钱塞进背包,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孕妇一边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一边走出了树林。待在原地的许小龙望着孕妇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了好一段时间后,他才倒退着面包车从树林里开了出去。许小龙点燃一支香烟咬在嘴里,无精打采地望着不远处的玉西江,仿佛此刻在他眼里,一切都显得缺乏可陈,奔涌的河水随着他在坡道处拐弯上行后,也逐渐消失不见了。
    他的脑海里此时又只剩下“咕噜咕噜”重复不断的声响,许小龙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声:“妈的!”
    他顺手把手里没有抽完的香烟从窗户扔了出去,踩下油门,横穿过另一座跨越玉西江上游的桥梁“百慕大桥”。百慕大桥是一座双层的桥梁,上下两层皆可通车,中间使用蓝灰色的钢材排列成无数个“W”字型将上层和下层牢牢地束缚在一起。许小龙开着面包车从下层桥梁穿过,阳光在钢材的间隔中被划分成一道道斑驳的光影,光影落在许小龙稍显瘦削的脸庞上。拂过的微风吹起他那一头粉红色的头发,发根处已经因为褪色而呈现出单薄的金白色。
    百慕大桥下层通车道上回响着钢铁在被车辆压过时发出的轰隆声,上层的碾压声和下层的回相声相互撞击在一起,齐齐撞向许小龙。那一瞬间,许小龙脑海里的“咕噜咕噜”声也在这一片激烈的回响声中被撞得粉碎,他的内心由衷地感到放松了起来。
    穿过百慕大桥不到五分钟车程的距离,印在一块红色泡沫板上的几个白色的黑体大字“德龙网吧”出现在了许小龙面前,他踩下油门停在了网吧前空位处。许小龙透过汽车的后视镜打量了四周好一会儿,然后才从座位底下掏出刚才那个蓝色的购物袋走了下去。
    不过许小龙并没有走向德龙网吧的大门,而是绕过了网吧走向另一个方向,不远处是一扇透明的玻璃门,敞开的门口处空无一人,几张红色的废弃传单散落在地面。许小龙紧提着购物袋走了进去,按下电梯的上行键。电梯在吱吱呀呀的声响中缓缓上升,整个过程里,许小龙始终低着头靠在按键旁的角落位置,留下身后广告牌里的黄晓明在尴尬地望着他紧缩的背影,下方铺着的木板和废弃纸箱皮也在不时地发出了颤动。
    在“嘀”的一声到达第十六层后,许小龙走出了电梯间,穿过窄小而昏暗的过道,过道两旁立着一扇扇禁闭的房门,有的房门前挂着一盏巴掌般大小的红色灯箱,显示出“美甲”或者“XX工作室”的字样。红色从许小龙的脸庞上一晃而过,他又一次陷入黑暗中,每一次走在这条过道上,他都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他无数次地望向尽头处涌入的光亮,无数次向那道光亮走去,可是每一次他都只能无尽地趋近于那道亮光,最终又会再度坠入黑暗,永远无法真正地走进那道白色光亮里。
    “孤独的面包车在停靠,我睁开一只眼……”方才没有完成的诗句又一次跳入许小龙的脑海里,他往一旁的地面上随意地吐了一口口水,骂了一句:“操!”
    最后,许小龙停在一扇标着“1619”号码的房门前。
    开门的是一名只穿了一条松松垮垮红色三角内裤的中年男人,男人嘴里咬着一根烟,许小龙礼貌地对他说了一句:“接到了,明哥。”
    明哥摆了摆头,示意许小龙走进屋子里。那是一间普通的高层公寓房,房子的空间被分隔成了上下两层,上层摆着一张简陋的床垫和竹席,下层则是两张拼在一起的白色小方桌,还有四张不同颜色的塑料椅,过道两旁则是厨房和浴室。厨房摆着燃气灶的位置上只有一袋吃剩的外卖餐盒,一个烧水壶以及一桶矿泉水。
    许小龙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又把蓝色购物袋放在另一张椅子上,而桌子上则陈列着一包包大小不一的密封透明塑料袋,袋子里分别装着白色的粉末和白色的晶状体。明哥走到许小龙对面的椅子上也坐了下来,他拿过蓝色帆布袋,从里面掏出一块块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砖块物品,两人相继将黑色的塑料袋以及塑料袋里还包着的一层报纸拆去,露出一块整齐压缩过的白色粉末砖块。许小龙看着明哥把整整十块白色粉末砖块堆叠在桌子上,问道:“哥,为什么这次的货那么贵啊?”
    “进口的,从缅甸那边过来的,而且最近查得严了,你自己也小心一点。”明哥说完话又站起身,伸手抓向上层的铁架处,摸出一台黑色的手机。听到一声铃声响起后,许小龙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苹果手机,说道:“收到了。”
    准备离开前,许小龙又从桌子上拿了几包分量最小的白色粉末,还有两包中等分量的白色晶状体。
    “你不是只溜冰吗?”明哥问道。
    “我也卖卖,顺便给他们带点。”许小龙傻笑着回应道。
    “还给他们带点?哟,这会儿你当大哥了?”
    “也不是这么说,力所能及嘛,能帮一下也好。钱我转你了。”
    “你自己还有没有钱用啊?”
    “我还留有的。”
    许小龙口中所指的“他们”即是好几个混迹在一栋废弃楼房里的流浪汉。自从两年前刚满十八岁的许小龙认识了明哥后,一直在明哥手下充当“马仔”的身份。而明哥的主要身份则是一名毒贩,由于每次的货品交接不便于出面,所以每次有货品到来或者需要送出的时候,明哥都会安排许小龙负责交接的工作。在这个过程里,许小龙也意外地认识了这些常常藏匿于废弃楼房里的流浪汉,当中又有好几个因为长期吸食海洛因而处于一种极度萎靡的状态。他们由于不工作而常常无法继续支付吸食海洛因所需要的费用,同时又不愿意戒除自己的毒瘾,仿佛于他们而言,一旦戒除了他们称之为惟一的精神依赖,他们便无法面对这个真实世界,这种真实似乎只会让他们陷入一种更为剧烈的痛苦之中。
    因此,他们不得不时常摇摆于两种状态的极端,深受折磨。许小龙看他们可怜,所以只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都会尽自己所能帮助一下他们,或者给他们几十块钱去吃饭,或者送给他们些许小剂量包装的海洛因。
    这一天也一样,许小龙沿着围墙外的一座电线塔爬过围墙,跳进了这栋废弃的高楼范围内。这栋高楼也是支木市在2015年期间发生的6.9级大地震中所残留的少数几处废墟,由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开发项目,这块地方始终维持着2015年崩塌后的模样。楼房里楼层之间的结构已经被地震造成了破损,一楼的地面上堆积着厚重的灰尘和大量掉落的石块,四周却在不知不觉中长满了野草和野花,白色的小野花仿佛获得了一种旺盛的生命力,争相怒放。
    许小龙从楼梯爬上了三楼,三楼处的建筑结构相对保持得比较完整和稳固,所以不少的流浪汉都选择住在这一层。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独有的默契,每个人都会根据对方所选择的位置和区域而保持一定的距离,有的只有一块废弃的床垫,有的铺着纸箱皮和破旧床单,有的则垫着已经发黑的棉被,还有的死守着一张脱皮的旧沙发。靠在楼梯附近的一处角落位置上,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正蜷缩着身子躺在一块单薄的床垫上,床垫上铺着两块大小不一的玫瑰印花床单,听到许小龙的脚步声后,一只刚刚露出头的老鼠立刻又从旁边的缝隙中缩了进去。
    “喂,你还行不行啊?吃饭了没?”许小龙站在一旁看了流浪汉一眼。过了将近三分钟,流浪汉方才疲倦地转过身子,朝向许小龙,无力地说道:“有货么?”
    “操,你别这么搞了行不行?妈的,人都要废掉了,你吃饭了没啊?”
    流浪汉好像没有听见许小龙说话一般,只是又重复地问了一遍:“有货么?”
    许小龙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裤袋中掏出一包最小剂量包装的白色粉末扔给了流浪汉,然后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二十元的人民币塞进流浪汉的手里,说道:“给你吃饭的,记得去吃饭啊!妈的,别天天这么搞啊!”
    匆匆在废弃楼房里转了一圈后,许小龙又踩着一张破旧的木椅爬上围墙,沿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这里。许小龙一个人回到家,空无一人的房子乱糟糟地堆放着各种杂物,两条牛仔裤挂在浅棕色的沙发边缘上,客厅的蓝色丝绸窗帘一半挂了下来,一半松散地垂在一旁。沙发和窗帘之间摆着电视柜和一张四边角成半圆形的茶几,茶几四周使用打磨得光滑的木材包着一块透明玻璃,透过玻璃可以清楚看见下方的玻璃架子上堆着两个红色的塑料袋,还有一本旧版《唐诗三百首》和《顾城诗集》。而茶几上则散乱地放着一个已经空了的卷筒纸存放筒和一包使用黄色塑料袋包装的抽纸,最边上则是一个浅绿色的饮料塑料瓶,里面盛着大半瓶呈棕褐色的液体,被凿空的瓶盖上插着一根透明吸管,旁边还放着几根白色吸管以及三个打火机和一包香烟。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棕褐色的液体不断滚动,撞击在浅绿色的瓶子里,气泡在涌动中升起又破灭,浓郁的白色充盈在闭塞的空气中。许小龙的笑声接着也响了起来,他拥抱着晕起的白色,伸开双臂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转着圈奔跑,客厅阳台外的光亮随着黑夜的降临正在一点点地消失,但在许小龙看来,似乎一切才刚刚开始。许小龙感受到自己大脑里的情绪如同棕褐色的气泡正在不断翻涌,碰撞,然后往他的身体里灌入一种怪异又饱满的力量。
    许小龙趴在沙发上,念着:“孤独的面包车在停靠,我睁开一只眼,撕裂,遥望,人群涌动。”
    先是响起一阵得意的笑声,接着许小龙急忙翻出裤袋里那张白纸,写下刚刚念出的那几句话。他突然之间又停顿了下来,抬头望着前方的电视机,黑色电视机屏幕中渐渐浮现出电视机上方摆着的一张老照片,照片中的许小龙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戴着一顶柠檬黄的棒球棒,被爷爷奶奶一人牵着一只手站在壮观的景区大门前,“峨嵋山”几个金色的大字清楚地印在照片正中央的最顶端。
    “等待,我在等待什么呢?”许小龙嘴里不自觉地又念出了一句话。他把它写在那首诗的最后一行,取了一个《面包车》的名字,又标上了“2019.08.05”的日期。许小龙拿起这首自己刚刚完成的诗,傻傻地念了一遍:“《面包车》,孤独的面包车在停靠,我睁开一只眼,撕裂,遥望,人群涌动。等待,我在等待什么呢?”
    天渐渐黑了,黑色死死地压住了空气中涌起的白色,在一片沉寂的黑色中剩下许小龙断断续续的笑声。笑声打破了房子里的沉默和孤独,没一会儿,许小龙忽然大喊了“啊”的一声,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许小龙跑下窄小的楼道,穿过住宅楼对面的一整排杂物间,差点和一个拄着拐杖,嘴巴歪向一旁的中年男人撞在一起。但是此刻的许小龙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气力,一个跃步就轻巧地跳到了一边,许小龙对着眼前头发稀疏的男人傻愣愣地笑了笑,做出一个敬礼的姿势,转身跑向远处的小区出口。
    其实许小龙并不知道自己要跑去什么地方,他只是觉得自己需要把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发泄出来,所以他只能不停地跑。他沿着坡道不断往下跑,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阵风,在眼前交叠的灯光中,他就像飞起来了一般。许小龙看到自己正飞向那团白色的亮光,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轻盈,自由。
    “等待,我在等待什么呢?”
    第二节

    马笑一个人走在马路上,走向一栋破旧的楼房,楼房的一楼外墙被刷上了浅粉色,一楼以上则统一保持着灰白色。两栋住宅楼之间的过道边上放着两个绿色的大型塑料桶,顶上堆积着已经满出的垃圾,垃圾装在不同颜色的塑料袋里。马笑从垃圾桶旁走了过去,对于一只紧跟着她走进楼梯间的大头苍蝇浑然不觉,此刻她脑海里只有今天打麻将输掉三千块钱后所造成的低落情绪,情绪拉着她丧气的面孔。
    没想到刚刚在客厅窗户旁的白色椅子上坐了下来还没到五分钟,马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打电话来的是马笑曾经的一名同事孙亚梅,孙亚梅自从辞职后便转到当地一家保险公司从事销售工作,早在和唐晋结婚前两年,马笑就在孙亚梅处买入了一份分红型保险,在未来十年的时间里每年需要缴纳四千七百元的保费。
    如今,孙亚梅给马笑打来电话正是要提醒她续上新一年的保费。
    马笑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香蕉,和桌子上一碗中午吃剩后没有来得及清洗的剩菜摆在一起,起身走进次卧。次卧里除了书桌和书柜外,还摆着一台唐晋平日里打游戏用的台式电脑,以及一张铺着浅蓝色床单的小床和一个如勺子般形状的竹编吊床椅,吊床椅上的灰色坐垫从吊床椅边滑了出来,垂下半个身子。
    马笑把电脑桌配套的白色靠椅拉向一旁,走向挨着墙角的书柜,从书柜的第二层拿下一个没有盖子的浅蓝色塑料置物盒,盒子里堆叠着一张张折在一起的票据。翻了好一会儿,马笑才翻出了保险的收据,还有另外一张意外险的票据。
    “对了,我那个意外险的呢?是不是也准备到期了?”马笑拿着电话问道。手机的喇叭传出一片噪杂声,声音中混杂着许多人在交谈的细碎说话声,孙亚梅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喇叭里传了出来,说道:“我刚查了一下,那个还没到期,还有五个多月呢,到时差不多到期了我会提前和你说的。”
    “哦,好,那你等等,我一会儿过去。”
    马笑随意地把塑料置物盒扔在电脑桌上,转身走了出去。一想到即将又要支出将近五千元的费用,马笑的心情瞬间变得更加低落了。她想,一下又是五千,早上刚没了三千,一天就差不多不见了一万,真是气死了,怎么今天手气那么背呢?
    前往保险公司支付完保险费用后,马笑一个人又乘坐公交车返回了家。公交车从渡江大桥二桥穿过玉西江,玉西江中混浊的江水随着夏季雨水量的增多也上涨了不少,江水没过往日里露出来的浅滩,撞向一旁一大片灰白色的石壁和石壁上蹦出的植物叶子上。马笑对着一切似乎并不关心,她的目光只关心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支付宝账户余额数字,原本仍有将近五万元的余额在经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仅仅剩下如今的一万七千元,马笑的胸口感到一阵烦闷。
    她已经不想再去回想自己打麻将输掉的那些钱,她想,都已经输掉了,现在还能怎么样呢?马笑叹了一口气,又安慰自己,大不了下次再赢回来好了。她想了想,又将其中的七千元余额转到专门用于还房贷的银行账户上。
    马笑认为自己已经暂时把和钱有关的事情都处理妥当,便不打算再和唐晋提起自己打麻将输钱一事。但是现实似乎并不愿意轻易地和她扯清关系,走到家门口前的时候,她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马笑一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妈”这个字,心里又泛起一阵犹豫。
    马笑停留在原地,盯着那扇枣红色的防盗门,钥匙插在孔里迟迟没有转动。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要接下母亲的电话,因为她心里似乎十分明白,大多数时候父母给她打电话从来都不会是什么好事。直到电话铃声停下,马笑方才转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但是没一会儿,母亲又再一次拨通了马笑的电话。马笑只好坐在次卧的吊床椅上,接下了电话。果然和马笑所猜想的一样,刚刚接下电话,母亲甚至连马笑的生活也不多关心一下,开门见山地向她表明弟弟马东明今年已经大学毕业留在了省会城市渝中市工作,而且还谈了一个女朋友,两人准备在明年结婚,希望马笑到时可以赞助一下她弟弟在渝中市购买一套房子。
    “妈,我自己的房贷都没交完呢,去哪有那么多钱给他啊?他才刚毕业多久,过几年再买不行吗?”马笑不满地说道。
    “那妈妈现在不也是和你商量一下嘛。你想啊,你弟弟一个大男人,没有房子的话,人家哪里愿意和他结婚呢,你们现在都已经有一套房子了,也不用愁了。而且妈妈也不是让你一个人全款给你弟弟买房,毕竟都是一家人,只是让你一起支助一下你弟弟嘛,以后爸妈去看他也方便一些,不管怎么说,你赞助自己弟弟不就等于赞助我和你爸爸一样。”
    “那我结婚买房的时候,也没见有人赞助我呀?”
    “又不用你买,你老公不是都买好了。他表姐夫那么有钱,一个大老板,还有他那个哥哥唐策天天都是明星打交道的,哪里会缺钱?他们肯定会帮助他啊,所以你当姐姐的,怎么能不帮助你亲弟弟?你不帮他还有谁能帮他?”
    马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想,即使自己和母亲说了自己当下的处境,难道她会明白吗?还是我能指望她来帮助自己呢?马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从小到大在父母眼里,弟弟永远都是最重要的那一个,至于她自己对他们而言究竟算什么,马笑自己也想不明白。
    所以,马笑不想再多去思考这个问题,她走回自己卧室,拿起扔在床上的平板电脑继续着没有看完的综艺节目。马笑满足地沉溺其中,她紧张了一整天的大脑终于得到了彻底的放松,笑容又重新挂上了她的脸庞。甚至到了傍晚,唐晋下班回来的时候,马笑也浑然不觉,突然看到唐晋出现在卧室门前,马笑反而惊了一下,说道:“怎么那么快就下班了啊?”
    “快?都快七点了好不好?”唐晋把背包挂在角落处的立式衣帽架上,继续说道,“没煮饭吗?”
    “啊!我忘了。”马笑惊讶地放下手里的平板电脑,平板电脑里传出一阵尴尬的笑声,她似乎也感到有些尴尬地说道,“叫个外卖吧。”
    唐晋隐藏着内心不断激涨的厌恶走了出去,仿佛再多看一眼马笑也会让他感到难受。他自己一个人坐在次卧的电脑桌前,一边按下开机键,一边拿着手机开始点外卖。忽然间,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走向卧室,停在门边说道:“我工资里存了多少钱啊?我爸下个月动手术要用钱。”
    唐晋突然抛出的问题一瞬间又把马笑推进了好不容易跳出来的泥沼,她盯着手里的平板电脑屏幕,陷入沉默。在这短短一分钟里,平板电脑屏幕中的画面因为缓冲陷入了停顿,然而马笑的头脑里却快速地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向唐晋坦诚打麻将输钱的事情,可是这么一来的话,她又该如何向唐晋隐瞒过去呢?这时,马笑想起了刚才母亲打来的电话,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的弟弟也终于对她产生了那么一丁点作用,说道:“之前我弟弟要用钱,我借给他了,现在也没多少钱了。”
    “把你赶紧让他还回来吧。”唐晋脱口说出的这句话似乎一下刺激到了马笑,马笑生气地把平板电脑放到一旁,回应道:“你以为说还就马上能还啊?你爸爸需要用钱就得给他,我弟弟需要用钱借了就要马上还,他不也是你弟弟吗?”
    “那是我的钱,我上班的工资。而且和我结婚的人是你,不是你弟弟。”唐晋努力地压制自己的怒气。但这句话却并没有起到丝毫缓和的作用,马笑反而觉得自己受了屈辱一般,立刻回击道:“你以为你自己那点工资很多啊?每个月还房贷不用钱吗?吃饭不用钱吗?你关心过这些问题吗?关心过我吗?”
    马笑似乎越说就觉得越难过,越难过就说得越多,她继续说道:“我流产的时候你关心过吗?你根本就不关心我,也不关心我的家人,永远都只关心你自己,想买车就买车,你问过我吗?为什么不见你把买车的钱存下来给你爸?”
    唐晋开始意识到问题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偏离了正轨,他决定不再和马笑争论下去。可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了客厅那张铺着蓝色桌布的小方桌上摆着没有清理的剩菜和半个吃剩的香蕉,他的心里又涌起那股厌恶感。唐晋斜着目光看了马笑一眼,沉默地走回了次卧的电脑桌前,他熟悉地操纵着一旁的鼠标,戴上耳麦,点击了电脑桌面上的游戏图标。
    随着游戏音乐声的响起,唐晋也渐渐从不堪和激烈的情绪氛围中脱离了出来。然而,同一时间在距离支木市将近三百五十公里的另一座城市里,有的人却才刚刚开始陷入不堪与激烈之中,情绪仿若病毒,无声无色无味,跟随着空气在漫无边际的流动中拉扯,传播。
    隶属于百濮省的昆山市和隶属于府天省的支木市相互接壤在一起,当唐晋熟练地操纵着电脑游戏中的人物迅速展开厮杀的这一刻,昆山市一所大型国际娱乐会所的后台办公室里,几滴鲜红的血液正沿着办公桌尖锐的桌角滴落到铺着黑白相间大理石的地板上。一个穿着一条银色亮片高开叉低胸紧身连衣裙的中年女子倒在一旁,双眼陷入无望与空洞。
    不一会儿,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一个拿着一台单反照相机仔细地拍下倒地的中年女子,一个戴着手套拿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收集桌面上的指纹,另一个则环顾着四周,寻找凶手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门口前还守着一个警员,试图阻止其他人闯入。接着,两个身穿白色制服的法医也走了进来,他们蹲在尸体旁,翻过中年女子的身体,细致地翻开女子后脑勺处覆盖着的黑色长卷发检查伤口。
    办公室门前不时走过好几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想靠过去凑凑热闹,但是却又害怕和这起命案扯上关系。所以每一个人似乎都只能抓住走过办公室门口的短短几秒钟时间,尽量放慢一些步伐,斜着目光打量办公室里的景象,尽可能多地收集到他们所感兴趣的信息。然后又大发善心地将这些信息融入自我认可的推断与猜测,告知其他工作人员。
    距离这间发生命案的办公室不远处是一案宽敞的房间,它们分别处于同一条走廊的两端。宽敞的房间主要用于演艺人员化妆和更换服装,进门处便是一整排的可移动衣架,上方挂着琳琅满目的女性服装,几乎每一件服装都带着极为夸张的戏剧性,或是色彩夺目,或是光鲜耀眼,或是性感迷人。一旁还摆放着一些巨大的身体配饰,比如紫红色的巨大孔雀尾巴或者巨型的白色羽毛翅膀。
    几个穿着白色、红色或者蓝色长礼服的女子不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还有几个已经化好了妆的女子坐在房间中央靠墙位置的沙发上窃窃私语,她们的目光中透着恐惧、焦虑还有哀伤。他们看起来无一不是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身上散发着强烈的女性气息,但其实他们并非真实的女性,而是远从泰国而来进行表演的人妖表演工作者。
    其中的两个人妖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一个用泰语说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太可怕了,警察不会把我们也抓了吧,我们在这里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之前全都是靠红姐帮着我们的,现在怎么办才好?”
    “虽然和我们的关系不大,但是说不定,我们可能也要被送回去了。”另一个人妖说道。
    进门的另一侧摆放着统一搭配白帜灯灯管的化妆台,化妆台前堆放着大量的化妆品还有各种大型的头饰。唯独只有一个人坐在化妆台前,他熟练地撕下自己戴着的假睫毛,又拿起抹上了卸妆油的化妆棉擦去脸上厚重的妆容。他叫艾薇,也是这一群人妖表演工作者中的一员,但他和他们却又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艾薇的双亲都是华人,甚至他的母亲在和他的父亲结婚之前,一直都是生活在中国的中国人,因此艾薇自年幼时起就已经完全掌握了普通话这门语言。
    2018年12月份,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艾薇认识了来自中国的钟敏红。当时的钟敏红正计划组建一支高质量的人妖表演队伍与中国各地的夜场展开合作,艾薇便是钟敏红所邀请的其中一名表演人员。考虑到自己在曼谷和乐梦夜总会的合同也已经到期,加上艾薇也已经替父亲还完了所欠下的债务,他便决定答应钟敏红的邀约,签下了为期两年的合同。艾薇心里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待在中国多陪一陪母亲和姐姐,只是他没有想到才来了不过半年的时间,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和母亲姐姐见上一面,钟敏红就发生如今的意外离去了。
    艾薇的心里不免感到担忧起来,他放下手中的化妆棉,叹了一口气。
    这时,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出现在了化妆间门口。艾薇透过化妆镜的镜面看着警察的身影,他似乎下意识地意识到自己身上只穿了一身白色的内衣,急忙从椅背后扯过挂着的香槟色睡袍裹在身上,系起了配套的束腰带。
    警察依次将这十名人妖表演工作者单独安排到隔壁的一间办公室里展开审问,除了艾薇之外,他们每个人身边又多安排了一名翻译人员。当艾薇坐在办公室的木制沙发上面对着警察的询问时,比起他人的紧张,他的脸上所流露出的更多是疲惫。艾薇捋起自己板栗色的长卷发,露出了巴掌般大小的紧致脸庞,一双如小鹿般温柔的眼睛似乎也难以让对方相信他不是一名真正的女性。他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缓缓说道:“红姐的那个小男朋友,梁斌,你们应该去问一下他的。”
    “他有什么问题吗?”
    “据我所知,他一直都是靠红姐在养着,反正也不怎么工作,每次赌钱赌输了就会来找红姐要钱。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红姐出事前,他也来过这里找她。你们可以和其他工作人员确认一下,反正我觉得他是最可疑的。”说话的时候,艾薇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尽管他和钟敏红之间称不上存在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毕竟两人也经过了长达半年时间的相处,期间钟敏红对艾薇等人也是多加照顾。艾薇只要一想起钟敏红那名赌博上瘾的男朋友,他似乎又更进一步产生了共鸣,对钟敏红的悲惨结局感到同情和惋惜。
    很快,警方就将目光锁定在了梁斌身上,根据监控录像发现梁斌确实是在钟敏红出事前最后一个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人。第二天天还没亮,艾薇和其他人妖表演工作者就被告知梁斌已经被警察捕获,并且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也由于钟敏红的死亡以及命案的侦破,所有这些和钟敏红签订了表演工作合约的人妖们不得不面临被安排离境的处境。所幸艾薇持有的是探亲签证而不是工作签证,他才得以留了下来。在两人为一间的酒店式宿舍房间里,艾薇和玛莲娜都在忙着收拾各自的行李,玛莲娜不舍地看着艾薇,从自己的首饰盒里拿出了一条星型吊坠项链送给艾薇。
    玛莲娜用泰语说道:“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会见到了,你自己一个人在国外要小心一点。好在我差不多也存够钱可以回去做变性手术了,希望你也可以早一点达成自己的目标,要是回曼谷了记得联系我。”
    艾薇点了点头有,抱住玛莲娜。
    八月的阳光总是格外火辣,即使在一大清早,紫外线也早已经钻进了阳光的光线中,恨不得在每个人裸露的皮肤上都多划上几道口子。艾薇刚从出租车上走下,一大股热气就直袭向他白皙的脸盆,他急忙撑开红色的太阳伞,拉着自己的行李箱快步奔向马路对面的昆山市西部客运站。艾薇穿着一件黄色碎花一字肩上衣搭配了一条紧身短牛仔裤站在客运站候车室中,他身上的衣服清晰地露出紧致的小腹和性感的锁骨,似乎注定了难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管是他排队在售票窗购票时,还是在坐在候车室的银灰色铁椅上等待车辆发车时,候车室里的男性们总会不自觉地将目光转移到艾薇身上。还有两名原本坐在远处的中年男性,为了多看艾薇几眼,他们不惜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艾薇对面的石柱子旁站着,不时起身假装寻找座位的模样从艾薇面前走过。
    艾薇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幕幕忙碌的景象,他似乎仍未完全从钟敏红的死亡以及和同事们分离所产生的伤感情绪中完全脱离出来。他不时望向候车室进站口的玻璃门,看着一辆辆来了又去的大型班车,不由得又想起这半年里的生活,想起他们也是像这样乘坐着不同的交通工具从上海开始在中国的各大城市里辗转,停留。
    但在这半年里艾薇并不曾感到真正的孤独,毕竟一路上都有人陪伴着自己,而如今却只剩下了他自己一个人了。他不知道流浪究竟是刚刚宣告了终结,还是说颠沛流离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叮铃一声铃声响起,艾薇滑开手机,看到了姐姐苏丽珍发来的语音消息:“上车了就给姐姐发个信息,到时候我过去接你。要是路上有陌生人和你搭讪,记得别理他们就是了,注意安全,知道吗?”
    听到姐姐熟悉的声音,艾薇才又终于感到安心了一些。
    从昆山市前往支木市的路程有将近三分之二都是穿行于群山之中,像这样乘坐大巴前往支木市,在艾薇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头顶上方的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吹出冷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香水气味,像薰衣草,又像变质了的柠檬香气,气味和最前方的小型显示屏中传出的音乐声交融在一起,仿佛让艾薇错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泰国。
    靠窗位置的玻璃上垂挂着淡紫色的窗帘,窗帘只拉了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的空隙透入明亮的阳光,阳光落在艾薇裸露的大腿皮肤上,不时跟随着汽车的震动而跳跃起舞。艾薇透过空隙望向窗外,起初目之所及的景色确实让他感到有些熟悉,就像曾经寄养于姑姑苏南松家时,他们前往清迈附近的山区里游玩所看到的景象。那些早已经沉睡多年的记忆又跳了出来,但是没多久,它们又渐渐地沉寂了下去。
    汽车驶离昆山市越远,越靠近支木市的路程中,艾薇注意到窗外的景色也逐渐发生了变化,山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险,天空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他望着一团团白云绕在山峰的顶端,迟迟不愿离去,旁边的马路边缘却是万尺深渊,一条湍急的河流犹如巨蟒在飞扑向猎物。看得久了,甚至让艾薇感到一丝恐惧,他的脑海里飞速般地闪现一条似曾相识黑曼巴蛇,黑曼巴蛇快速地吐着舌头向艾薇靠近。
    艾薇急忙拉起窗帘遮住了窗户,转过身子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艾薇又拿起上车时司机给每个人配送的矿泉水,一连喝了好几口,仿佛他的喉咙处正传来一阵一阵发烫。
    他告诉自己,没事的,全都过去了,全都结束了。
    汽车驶入支木市客运站停车场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两点半,大巴停在昏暗的地下停车场区域,不远处正对着一扇敞开的玻璃门,玻璃门里透出白色的灯光。玻璃门旁边不远处是一家德克士分店的侧门,德克士侧门对着的另一边则是一家自选便利店,便利店所在位置旁边还有简陋的蛋糕和一家面馆,中间是一道往上的自动扶梯。
    艾薇扶着自动扶梯登上了客运站的一楼,扶梯旁刚好连接着客运站的行李寄存处,行李寄存处的窗户朝向马路外,行李寄存处和马路之间的一块空地则用作了客运站的露天停车场。艾薇刚刚走出客运车就看见了姐姐苏丽珍站在一辆白色的私家车旁边朝自己招手,他连忙拖着行李箱跑了过去。
    在艾薇随着苏丽珍离开支木市汽车站的时候,韦家芳才刚刚开始自己这一天的工作。同事林悦鑫和韦家芳完成工作对接后便拎起手提包离开了客运站,留下韦家芳一个人坐在深蓝色的柜台后方,她从左手手腕上脱下黑色的发圈,随意地将披散着的中长发绑了起来。韦家芳又依次将三块塑料立式方形板块立在了柜台右侧,上面分别标着存放行李的安全须知、寄存行李的时间与价格、还有画着几个不同规格行李箱的简笔画标识图案。
    韦家芳几乎每天的生活都是坐在这块深蓝色的柜台后,守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川流不止的车辆。不一会儿,韦家芳又开始拿起桌面角落处放着的一块抹布准备清理桌面,同时在电脑系统上切换成自己的名字登录行李存放的管理软件。
    眼看没什么事,她便拿出手机,躲在高出半个头的柜台后方看起了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差不多到了下午正常下班时间的时候,韦家芳仿佛紧盯着时间一般,急忙暂停了手机上的播放画面。因为她知道每天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只要轮到自己上晚班,客运站的副站长杜玉松一定会借故来找自己。
    这一天也毫不例外。
    杜玉松,一个年近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和宽松的黑色西裤,其貌不扬。尽管杜玉松已经结婚多年,孩子也已考入大学,但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才刚刚开始。从他见到韦家芳的第一天起,他仿佛又再一次找回了自己遗忘已久的激情。
    也许在一般人眼里,韦家芳和美丽这两个字始终扯不上任何关系,她的五官平平无奇,从不化妆的脸上清晰可见浅浅的黑眼圈痕迹,以及时间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的印记,她的双眼还带有一点蒙古褶的特征,有时拍照角度取得不好的时候,一度让人以为她的眼睛属于“斗鸡眼”。除此之外,韦家芳五五分的身材和略微突显的腹部赘肉对于大多数男性而言也丝毫不具备吸引力,但是杜玉松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韦家芳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诱人的吸引力,经过长时间的接触和打量,杜玉松十分肯定韦家芳是一个真正可以称得上“丰乳肥臀”的成熟女人。
    比起自己瘦骨如柴的结发妻子,杜玉松意识到韦家芳才是自己一直以来所希望拥有的那一种女人。
    所以,杜玉松一直都在努力地制造机会,让自己有时间和韦家芳单独相处。可是韦家芳毕竟也是一个已经有家庭的中年女子,杜玉松身为一名成功的国企管理人员,他始终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地越过他们之间的某一条界限。
    况且,韦家芳对杜玉松丝毫不感兴趣,在她眼里,她惟一关心的只有她的儿子王俊凯,她只希望尽自己所能地给王俊凯提供最好的条件去接受教育。也许也正因为如此,这反而成为了韦家芳惟一的软肋。韦家芳为了保住自己在客运站的稳定工作,她似乎也只能对杜玉松平日里的调侃或者不时深夜发来的黄色笑话装聋作哑。
    可是最近随着韦家芳的合同到期时间一天天靠近,负责掌管人事科的杜玉松似乎吃准了韦家芳的弱点,频频主动出击。如果要说杜玉松有多爱韦家芳,很可能也难以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得到一个客观而合理的结论,也可能他只是一个不小心弄混了欲望和爱情的概念。
    “咚咚咚。”韦家芳又听到了让她有些紧张的敲门声,她一拉开旁边的灰色铁门,门外立刻出现了杜玉松的紫棠色面庞。杜玉松那张溢出些许油光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他一走进门立刻又关上了门,眼看没什么人后,他丝毫不羞怯地伸出了自己粗糙的手掌,一下拍在韦家芳丰满的臀部上,又抓了一下。
    韦家芳的心里尽管感到一阵反感,可她一想到自己的合同即将到期,为了成功续上合约,她实在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多生事端,只好对杜玉松近日里频繁的骚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韦家芳转过身拍掉杜玉松的手,尴尬地说道:“你别这样,杜站长,这人那么多呢,丢死人了。”
    “那没有人的地方呢?”杜玉松不依不饶地走向韦家芳。韦家芳只能故意拿起抹布准备又擦一遍柜台,不打算直接回答杜玉松的话题,然后把话题转向一边,说道:“你下班了还赶快回家吃饭,你老婆就等着你回去了。”
    “说她干嘛,我想和你吃啊,你什么时候有空和我单独吃餐饭啊?”
    “整天说这些不正经的。”韦家芳放下手里的抹布,拿起一块“暂停办理”的塑料牌摆在柜台上,又拿起手机和钥匙,说道,“我才懒得和你开玩笑了,我要去吃饭了。你出去的时候记得帮我把门关上。”
    趁着韦家芳开门准备离开的那一刻,杜玉松又急忙转身靠过去,再次贪婪地将手伸向韦家芳的臀部。韦家芳只得瞪了杜玉松一眼,快步往客运站对面的一家羊肉米线门店走去,而紧跟着韦家芳走出来的杜玉松则走向自己停放在停车场处的黑色小轿车,脸上浮现出了满足的笑容。
    韦家芳站在羊肉米线门店的红色柜台前,一边等待着自己打包带走的羊肉米线,一边不时望向马路对面的行李存放柜台。她的目光小心翼翼瞥向不远处的停车场,以确认杜玉松已经离开客运站。
    看着杜玉松的黑色轿车驶离了客运站的范围,韦家芳才松了一口气。她拎着打包好的羊肉米线走回行李存放处,一个人坐在柜台后方默默地吃完了一整碗羊肉米线,又捧起一次性的塑料汤碗喝上了两口热汤,细碎的汗珠她的前额上相继冒了出来。
    韦家芳刚抽出一张餐巾纸拭去额头上的汗水,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就出现在了柜台前。男子的嘴唇上蓄着未刮去的胡子,随手将一个有些破旧的红色行李袋甩到了柜台上。男子说道:“存一下。”
    “存到什么时候?看一下这里。”韦家芳匆匆站起指着柜台上摆着的安全须知牌匾,又将“暂停办理”的塑料牌取了下来,说道,“贵重物品自己拿好,有没有什么违禁品,危险物品?自己看清楚了,要是出什么问题的话,我们不负责任啊。”
    “没有没有,存到晚上十一点,我十一点的车。”
    “十一点我们都下班了,最晚只能到十点,十点你不来取的话,就要到明天早上七点了啊。”韦家芳熟练地取出一个连带着号码牌的夹子夹在了旅行袋的手提带上,然后又把另一块配套系在一根黑色绳子上的号码牌递给了男子。
    韦家芳提着行李袋走向内间的行李存放间,内间和存放处的柜台之间隔着一扇门,里面铺着橘红色的地面材质,深深浅浅的行李箱轮子痕迹和灰色的尘埃拥挤在一起。内间里搭着一共分为三层的银灰色铁架子,几乎第一和第二层的架子上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行李,有尺寸不一的行李箱,有色彩不同的行李袋还有各种捆上包装绳或者透明胶的纸箱,边上摆着一架银灰色的铁质增高台用于方便存放或者领取摆在第三层的行李。
    走进存放间才刚一会儿,韦家芳小心地在门边探出半个头,然后把行李袋的每一处拉链都拉了开,仔细地检查一遍。韦家芳最后又把手伸进行李袋里轻巧地翻了翻,没想到被她翻出了一张邹巴巴的二十元人民币现金。韦家芳把这张纸币放在手上展开,重新折叠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接着,韦家芳才把行李袋摆到了第二层的一个空余位置上。随后她并没有着急着离开行李存放间,而是沿着整个存放间走了一圈,她仔细地辨认着每一件新存入的行李,仿佛在这短短三年里的任职期间,韦家芳修炼出了一种异于常人的技能。她轻抚过每一件摆在架子上的行李,就好像能和它们产生交流一般,迅速地辨认出这件行李是否能给她今天平淡的工作带来额外的惊喜。
    韦家芳停在了一个印着白色斑点的粉红色行李袋前,袋子呈饺子般的形状,她拉开最上层的拉链,伸手进去摸了摸,果然被她摸出了五个一模一样的一元硬币。这似乎也成了韦家芳每天工作中最大的乐趣,几乎每一天她都能从这些来自各个地方的行李中收获一份意外之财,或是几元,或是一两百元。韦家芳满心喜悦地享受其中。
    最后,韦家芳从一条折叠在银灰色行李箱中的牛仔裤里翻出整整一百一十五元钱的现金。韦家芳开心地紧握着钱,试图压制住自己兴奋的笑声。她想,老天爷对我也太好了吧?今天财运怎么那么好,一天又多赚了一百五,都够我和老王几天的吃饭钱了。
    第三节

    怎么又输了?最近这手气也太差了吧,一次都没赢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个月都不是这样的。
    望着支付宝里仅有的两千元余额,马笑怎么会想到自己竟然完全失算,不但没有能按计划把输掉的钱全都赢回来,反而把所剩无几的钱款几乎都赔了进去。麻将与麻将,以及麻将与桌面相互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如同舞台下爆发的热烈掌声,只是这阵掌声中的欢欣和马笑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就像那个被落单在舞台幕布后方角落处的小角色,一个人耸拉着脸,沉默地离开了麻将馆。
    马笑一个人走在路上,麻将馆的吵闹声消失后,前两天母亲打电话的话语声和唐晋的说话声却又闯进了马笑的大脑深处。她不禁感到烦闷起来,心想,现在就只剩两千块钱,怎么办才好?
    走了十五分钟的路程,马笑始终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她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僵局,好像每一个人都在不停地推搡着她,她一会儿撞向一边,一会儿又撞向另一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要将难题抛给自己?
    马笑越想心里就觉得越难受,她最后停在斜坡边的树荫下,一旁是一处旧式的小区楼房,距离马笑最近的一栋住宅楼二楼的房子窗户外上方挂着一个条形的灯箱,红色的字体在不停地呈水平方向滚动,显示出“专治骨质增生 腰椎骨盘突出”几个字。蓝色的玻璃窗户上则一左一右地分别印着“按摩”和“请进”四个红色字体。房子旁边是一条巷子,巷子和马路构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直角两旁分别排列着两排规格相似的临街铺面,有的贩卖酸奶,有的贩卖茶叶,有的贩卖水果,还有的贩卖汤包馒头或者面条。
    路旁高耸的香樟树撑开自己繁茂的枝叶,枝叶将马路和巷子的上空团团围了起来,八月的阳光穿过仅有的空隙,错落着停在地面上。其中的一块光亮正好停在了马笑露出的脚背上,浮动的尘埃也随着光亮渐渐靠向她脚背上的皮肤。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走进了巷子里,巷子中段的位置上方高挂着一个呈拱形的铁架子,两层式的铁架子中间框住了“生活市场”几个褪色了的金色字体。
    市场入口处旁边便是贩卖家禽的区域,家禽分别被关在铁制或者竹编的笼子里,地面上堆砌着掉落的鸡鸭羽毛,还有没来得及清扫的粪便。一股粪便的臭味扑向马笑,她突然间停了下来,长久地望着正在飞扑翅膀挣扎的母鸡,她佛在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处境。
    她好像一瞬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为什么要等着被别人吃掉呢?我应该先吃好玩好,不是吗?
    于是,马笑决定买下半只家鸡作为自己今天的午餐。她的大脑已经开始选择性地忘却母亲和唐晋给自己所留下的难题,现在的她只想一心计划着自己中午究竟应该如何处理这只买回来的家鸡。她想,也许自己可以烧一份辣子鸡,可是她又想辣子鸡的制作难度似乎有些超越了自己所能掌握的厨艺范畴,或者可以煲一份鸡汤?
    “对,就做一份鸡汤,正好补补身子。”马笑告诉自己。
    这时,一个看起来比马笑稍长几岁的女子,一手拎着几个塑料袋,面带笑容地朝马笑走来。女子叫郑美琪,她和马笑两人相识于麻将馆,既是朋友,也是牌友,但究竟这当中的友谊会有多深,也只有她们彼此心里才明白。
    “笑笑,怎么今天那么有空来买菜啊?”郑美琪说道。
    “是啊,那么巧啊,刚打完麻将回来,正好路过,想买只鸡回去熬点汤喝。”马笑站在一旁,等待着贩卖家鸡的老板帮自己把鸡肉处理干净,说道,“你呢,买了什么啊?怎么最近都没见你去了?”
    “我啊,最近忙着搞投资呢,没时间打牌了。”郑美琪说话的时候得意地笑了出来。
    一听到“投资”这两个字,马笑的注意力仿佛一下被激活了,她靠向郑美琪,似乎有意想表现得亲密一些,问道:“什么投资啊?透露一下啊,我今早上都输了不少钱,让我也学学嘛。”
    “我现在做的这个,投资回报率特别好。”郑美琪仿佛担心被人窃听了自己的秘密一般,立刻放低了声音,说道,“我们有一个投资群,里面有一些专业金融人士和老师经常会分享一些投资和理财的信息,我也是最近才开始学的,都赚了好几千呢。说了你可能都不相信,我老公一个月工资都没有一个星期投资赚的红利高。”
    “真的啊?能不能也拉我进这个群里啊?”
    郑美琪犹豫了片刻,一时间沉默了下来,马笑急忙又补了两句:“不要那么小气嘛,大家都那么熟了,要是我也赚了钱的话,我就请你吃饭,怎么样?”
    “不是这个意思,主要不是我想拉谁进去都可以的,我又不是群主,要管理员同意了才行。”
    “那你先帮我问问看嘛,你说我们是好朋友,他肯定也会同意的。”马笑充分地发挥着自己曾经作为婚纱影楼选片师的销售天赋,亲密的拉起郑美琪的手,柔声说道,“或者你把他的微信推送给我也可以的嘛?我自己和他沟通呗,就说我也想了解和学习一下投资,不然你看像我这样没工作的人,学习一下充实自己也是好事,是不是?如果还能像你一样赚到钱补贴一下家里的日常开支就最好了,钱嘛,谁会嫌少呢?”
    “好了好了,我帮你问一下。”
    听到郑美琪肯定的回复,马笑阴霾了数日的内心仿佛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阳光。带着愉悦的心情,马笑按下手机中的音乐播放键,跟着旋律哼唱起当中播出的流行音乐,将切好的鸡肉和生姜、香菇、红枣、枸杞、党参一起放入厨房的一体式电高压锅里。然后,她又掏出满满一筒米倒入电饭锅,加入自来水清洗沉入锅底的米粒。
    叮铃一声收到消息的铃声响起,马笑手机里传出的音乐一瞬间降到了最低,没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马笑匆忙按下电饭煲的开关,然后擦干净手,坐客厅饭桌旁的白色椅子上划开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郑美琪发来的两条消息,一条是一张个人的微信名片,一条写道:“你可以加一下这个陆总的微信,让他拉你进群里。”
    马笑迫不及待地添加了这名陆总的微信,她又想了想,给对方备注留言写道:“您好,我也学一学投资理财,希望可以加入到你们的投资群里。”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陆总迟迟没有通过马笑的好友添加。马笑叹着气从高压锅里乘出熬好的鸡汤,浓郁的鸡汤在一片油亮的黄色中散发出香气,但此刻马笑似乎一心只关注自己能否加入投资群的事情上,就连旁边早已清洗干净的新鲜红薯叶她也忘了放下锅抄。
    马笑捧着半碗白米饭和一大碗鸡汤摆在饭桌上,又拿起手机滑开屏幕,心中不免感到几分担忧。她想,为什么那么久都不通过呢?该不会没看到吧?还是不想给我加入进去?要不我再添加一次?说不定人家真的就是没看到,或者系统出了什么问题呢?
    犹豫之下,马笑又一次添加了这名陆总的微信。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后,陆总方才通过马笑的添加,发来消息说道:“不好意思,刚才在开会,请稍等一下,等会儿就拉您进去。”
    陆总确实没有食言,马笑没等多久就被拉进了一个两百多人的微信群里,这个群里除了马笑和郑美琪之外,韦家芳的母亲许玉芬也是其中的一名成员。正在高兴之余,群里接连不断出现的信息仿佛瞬间将马笑淹没,大量的语音对话接二连二地跳入马笑的手机屏幕中,接着又出现许多与股票相关的信息和知识的讲解,最后则是一部分群内成员们发出的赚钱截图分享。马笑点开那些截图,有的显示五百,有的显示两千,还有的显示出过万元的数字。她突然明白也许自己打麻将输掉的钱,命运正在通过其他方式给自己安排一份更大的收益作为补偿,而这个补偿正是这个投资群。
    马笑看着那张三万七千五百四十四的收益截图,她想,我要是也能赚这么多就好了。
    除此之外,马笑点开陆总的朋友圈开始研究起这名她从未见过面的陌生男子,在这些堆砌的图片与文字中,马笑自认为看到了一个与之身份相符的世界,高级的会议室和酒店、奔驰汽车的标识、丰盛的海鲜大餐还有马笑只在电视或者网络上见过的奢侈品,以及她从没听说过的红酒品牌。曾经多年的销售工作经验告诉马笑,自己应该主动和这名陆总进行交流沟通,她相信对方一定掌握着更多更重要的投资讯息或者内部消息。
    她的目光停留在陆总最新推送的一条朋友圈上,当中的图片显示出一间位于高层的办公室,背景是通透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一栋栋林立的高楼。而在图片的前景处显示出一只男人的手,男人的手上带着一只高端机械手表,手中握着一个白色的陶瓷咖啡杯。图片上配着一行文字:“今年在上海静安区新开的公司,希望一切顺利,努力在四十岁前实现财务自由吧。”
    又看到图片下方定位的“上海 Shanghai”几个字,马笑不由得羡慕起来,立刻给他点下了一个“赞”。
    有那么一瞬间,马笑觉得,为什么自己的丈夫唐晋就显得如此不堪,不上进呢?
    这一天晚上,当马笑正在认真收听投资群里的语音直播投资授课时。在玉西江的另一端,凤英九则在为晚上的相亲约会感到苦恼不休,如果不是单位指导员岳谦一再替凤英九安排这次相亲约会,凤英九很显然不会把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浪费在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她想,还不如拿来多睡一会儿。
    今年刚满三十岁的凤英九虽然并没有谈过几次恋爱,但她早已下定了决心,不打算在婚姻和家庭生活中消耗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对于成为一名妻子或者母亲这一类事情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每当其他人以“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的一生是不完整的”之类的论调劝说她时,她只会冷笑一声,然后转身走开。可是作为刑警队里少有的女警,凤英九的上司或者长辈们似乎总免不了替她担心起来,她有时候也想不明白,究竟他们担心些什么呢?我热爱我的工作,我也爱我自己,现在生活也挺好的,房子买了,车子也有了,人这一生就算走到了头,也无非就是死了而已,究竟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她站在灰色的衣柜前,拉开衣柜柜门,宽敞的衣柜里一共只挂着七套衣服,每一套衣服上都使用一模一样的黑色金属衣架子挂在一根黑色的方形支杆上方。当中除了一套黑色的警察制服以外,三套是西装套装,一黑二灰。另外还有一篮一黑两条牛仔裤和两件搭配在一起的夹克,最后的边缘处剩下一条白色的齐膝裹身连衣裙。凤英九的目光转向那条白色的连衣裙,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凤英九的相亲对象吴家宏将约会地点选在了百盛购物中心一家新开的干锅牛蛙店,在凤英九抵达干锅牛蛙店前,吴家宏已经在门口领取了号码牌,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排队等待。前方不远处,艾薇和姐姐苏丽珍听到广播播报的声音后,先一步走进了店里,坐在角落处的一张二人桌旁。
    十五分钟过去后,凤英九拉开吴家宏对面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吴家宏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抬起头打量着凤英九,从他的眼神中,凤英九似乎轻而易举地就读出了他此刻的讶异。毕竟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凤英九几乎和他所见到的那张照片可以称得上是判若两人,凤英九穿着一条不合身的白色裹身连衣裙搭配着一双黑色短靴,突显出她那具十分单薄又弱小的身躯,仿佛在她的躯体上也难以找到多一点女性的特征,可是她却又偏偏给自己戴上了一头几乎齐腰的黑色长直发,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怪异。就连坐在不远处的苏丽珍和艾薇也好奇地扭过头来望了凤英九两眼,然而凤英九并未放在心上,或者说这样才能达到她的目的。
    “你,和照片上有点不一样啊,头发怎么突然长那么长了?”吴家宏拿起一旁装在透明玻璃瓶里的柠檬水给凤英九倒了一杯。凤英九只是怪异地笑了笑,从面前冒着一缕白烟的黑色方形铁锅里夹起一块完整的牛蛙大腿肉放在白色的盘子里,然后又使用筷子将牛蛙大腿肉轻易地分成了三半。她说道:“我一直都是这样啊,你看过《切肤之爱》吗?”
    “没有,是什么啊?小说吗?”
    “不是,是一部日本的电影。”
    “是说什么的?”吴家宏好奇地问道,他以为他们之间的话题似乎正在一步步地走向升温,却不料凤英九只是发出一声怪异又独特的笑声,夹起牛蛙肉往嘴里送。凤英九说道:“说的是一个男人在妻子去世后打算重新找一个意中人,之后他遇到了女主角,两人刚刚走到一起,那个女主角就消失不见了。男人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女主角,最后找到她后,他却没想到被女主角下了药,然后女主角就把男人的四肢和舌头一点一点地割了下来。”
    这时,一丝窜起的白烟钻进吴家宏的鼻孔里,白烟中又裹着香浓的辣椒气味,辣椒气味遇上身子正有些发寒的吴家宏,一个喷嚏就跳了起来。接着是“咚”的一声,吴家宏一个不小心碰倒自己的杯子,杯子里的柠檬水一下全撒了出来。
    他立刻尴尬地说道:“不好意思啊。”
    在此之后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吴家宏匆匆只吃了两口牛蛙,然后便以“家里有事”为借口离开了干锅牛蛙店。凤英九看着吴家宏离去的背影,尽管心里感到有几分抱歉,但又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她自己则继续留在了座位上吃完了锅里剩余的牛蛙肉以及吴家宏事先点好的几份素菜。
    随着艾薇和苏丽珍走出干锅牛蛙店没多久,凤英九也起身搭乘电梯前往地下停车场。凤英九打开车门的同时也顺手扯下了头上那顶稍显廉价的黑色假发,她把黑色假发仍在副驾驶座座位上,又随意地理了理自己头发,踩下油门离开了百盛购物中心。
    凤英九回到自己那间并不宽敞的房子里,房子透着冷冷的灰色,就和她身上所散发的气质一样,房子的装修似乎也精简到了极致,就连吃饭用的饭桌旁也仅仅只搭配了一张黑色的铁质座椅。她光着脚走进浴室,踩着粗糙不平的深灰色水泥地板,“哗”地一下,冰冷的水柱从淋浴喷头里落下,凤英九捋起湿漉漉的头发,仰面对着落下的冷水,她的脑海始终挥不去三天前发生的案件。
    她想,系统没有记录说明没有前科,那他这次犯案只是一时兴起吗?还是会等待时机再次出手?
    洗完澡后,凤英九穿着一身简单的背心和短裤走向卧室,正对着床铺的靠墙位置上摆着一张黑色的木质书桌,上方是连成一体的书柜,书柜中整体地分类摆着心理学相关书籍,法律相关书籍,还有一个隔层摆着她一向喜欢的恐怖漫画。整个书柜上干干净净,唯独只有一对海尔兄弟的小型玩偶摆在恐怖漫画的那一个隔层里,凤英九每次看到这对海尔兄弟的玩偶,不知道为何脑海中总会闪过一些极为模糊的画面,当她试着抓住这些画面再深挖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她从中取出伊藤润二的恐怖漫画《漩涡》,靠在床头继续读了下去。第二天早上刚刚醒来,凤英九的手机屏幕便跳出了一条待办事项提醒,上面写着:“记得今天给父亲买菜,还有买一箱泡面和自热饭放在办公室。”
    凤英九看了看时间,决定赶在早上开会前前往超市给父亲购买足够一星期食用分量的食材。她把汽车停在小区外的斜坡角落处,拎着两大袋蔬菜、肉类和水果走向不远处的住宅楼,住宅楼外墙的黄色中混杂着一层浅灰色,多年经过风吹雨打已经爬满了深深浅浅的裂缝,前方平行着的杂物间墙角处挤满了暗沉的青苔。如今这三栋靠近钢铁厂的家属区住宅楼入住率已经不到三分之二,剩下凤英九的父亲凤伟杰和其他一部分老住户们一样,迟迟不愿意离开这一片住了几十年的区域。
    可是凤英九对这个地方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她至始至终对他们家位于一楼的昏暗房子抱有一种强烈的抗拒,还有那间正对着楼梯口的杂物间,仿佛早已经成为了凤英九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一道伤痕。在凤英九四岁那一年,她的母亲陈怡便一个人偷偷地离开了家,从此留下凤英九和性格暴戾又怪异的父亲凤伟杰相依为命。每次只要凤伟杰心情不好或者喝醉了酒,他总喜欢把凤英九一个人关在那间装着一扇铁门的杂物间里,就好像在凤英九的记忆深处,那间堆满了杂物和狭窄的杂物间就是她童年的全部,没有朋友,没有关爱,只有一个性格怪异的小女孩和她手里抱着的月饼盒。
    如今,凤英九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感伤或者难过,她似乎一直都明白关于所有的过去,现在要感伤已经太迟了。所以她快步走过了那间熟悉的杂物间,甚至扭过头没有多看一眼,转身就走向楼道下方那扇深绿色的木门前,插入钥匙打开了门。
    凤英九随手把手中两个大型塑料袋放在茶几上,然后走向主卧室寻找父亲的身影。卧室入口处靠墙的位置摆着一个深褐色的木柜,木柜最顶端铺着一层已经变得泛黄的旧报纸,上方盖着一块淡青色的玻璃。玻璃和墙壁接近的地方压着几张破损的老旧照片,每一张照片中的凤伟杰都处于青年时段的年纪,但是照片中站在凤伟杰身旁的女子却单独被撕去了头,又或者被烟头烧成了一个窟窿,留下一圈黑色的灰烬。两个废弃的手机包装盒堆在上方,将照片遮去了一大半。
    卧室里,凤伟杰正驼着背,拄着一支深棕色的拐杖坐在床铺旁,他顶着一头稀疏的头发,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凤英九出现在了卧室门口,只是自顾自地不断用手里的拐杖敲打着地面。凤英九望着父亲沉迷其中的背影,心中感到一团疑惑。她朝着他叫了一声“爸”,凤伟杰匆忙转过头,双瞳中透着对凤英九的不满,就像在责怪她没有事先通知便闯进了自己的地盘一般。接着,凤伟杰又想张开他那张歪向一旁的干瘪的嘴,试图说些什么,他才想起自己因为两次中风已经无法清楚地进行表达,口中只是蹦出了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嘟哝声。
    凤伟杰抬起自己的拐杖,如同发出责问一般,使劲地敲打着床铺的边缘,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凤英九一脸平静地解释道:“我把菜给你买过来了,你还有没有什么要买的?有的话你就写下来,我晚上下班了再去买。”
    语音未落,凤英九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电话另一端的苏百万告知凤英九刚刚局里又来了一个报案的出租车女司机,女司机同样表示自己在夜里搭载一名男性乘客时遭遇对方强奸和抢劫。凤英九的脸色一下变得凝重了起来,她挂断电话后不再理会仍在发着脾气的凤伟杰,快速转过身拎起两个塑料袋走进厨房,一边将袋子里的物品塞进冰柜里,一边说道:“局里有事,我要先过去了,等下爱姐差不过也过来了,她会陪你去医院做检查的。”
    这时,凤英九注意到厨房摆放调料的台面上多了一瓶已经开封过的白酒,瓶中的酒剩下将近一半的分量。凤英九回过头,透过厨房的大门看向主卧室,无奈地摇摇头,只好拿起这瓶白酒包在那两个剩余的塑料袋里,转身走了出去。
    同样的审讯室里,一名短发的中年女子坐在椅子上,女子面对着凤英九吞吞吐吐地将整个案发经过陈述了一遍。凤英九从女子口中所获得的信息和上一个发生的案子相比,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就连案发的地点也是一模一样。当下一个念头从凤英九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她想,凶手一连两次短时间里连着犯案,是觉得对方不会报警吗?
    凤英九又转向苏百万问道:“大黄坡附近的监控有什么发现吗?”
    “只有在下车的那段监控录像里看见了凶手的背影,除了大概能辨别出身高和体型特征之外,完全看不见面部轮廓。”
    “再加上这两次受害者的描述,我们基本上可以给凶手做一个相对完整的描述了,继续以大黄坡为中心展开排查。”凤英九放下手中的遥控器,又看向李立峰说道,“对了,峰哥,安排两组人,以两个人为一组,轮流在大黄坡附近守着,凶手很可能还会再次犯案的。大家最近都得辛苦一点了,早点把案子破了就早点休息,散会吧。”
    第四节

    “你也不要怪妈妈,她也是没办法的,毕竟她现在和别人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虽然她并不在意你的身份,但是那个叔叔不可能不在意的。先不说那个叔叔和妈妈结婚的时候本就带有一个小男孩,而且你也知道在我们这样的传统观念里,大多数人还是还难接受的。不过你可以住在姐姐这里,我也和你姐夫说过了,他以前也是在酒吧做经理的,见过的世面比我多,他不会介意的,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你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苏丽珍的话反复浮现在艾薇脑海里,艾薇心想,自己怎么会责怪母亲呢?或者说,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母亲呢?毕竟当初也并不是母亲不愿意带他离开,要怪也只能怪命运弄人,他想,如果那时候自己跟着母亲一起离开了泰国的话,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呢?也许他就不会需要承受这么多年来独自飘零的生活,也许他也不会成为一名人妖表演工作者,而是像姐姐苏丽珍一样,只是一个正常人眼里的正常人,然后正常地生活,正常地结束这平淡无奇的一生。
    也许,人生的也许有太多可能性了,不是吗?
    艾薇一个人坐在床铺边缘,面前是一处隆起的飘窗结构,飘窗上铺着深灰色的大理石,架着只围了一半的银灰色不锈钢围栏。一旁放着一个三层抽屉结构的象牙白立式柜子,柜子上方摆着一盆半枯了的绿箩和一小盆仙人球,米白色的窗帘被随意地卷在一起,塞在柜子和围栏之间空隙处。艾薇透过窗户望向远处,远处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山脉,大片的阳光落在山的一侧,一栋白色的方形高楼突兀地立于其中。他不由自主地哼起了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面,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
    1999年的夏天,艾薇的母亲张丽梅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丈夫苏波日益沉沦于赌博之中,经过长达两年时间的犹豫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了离婚。她似乎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因为她明白苏波必然会拒绝自己的离婚提议。
    在苏波看来,他们二人结婚已经长达十四年的时间,张丽梅在这时候提出离婚,只存在一种可能性——她在外面有了其他的男人。苏波的自尊心仿佛受到了一种极为严峻的挑衅,岌岌可危地处于崩坏边缘,于是,他紧抓着有且仅有的一丁点可能性重复地质问张丽梅。
    艾薇记得那天晚上父母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斗,可是具体他们吵了什么,吵了多长时间,他却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天晚上,隔壁家的黄毛狗在院子里叫个不停。最终,争吵的洪流在一个玻璃杯所发出的清亮破碎声中宣告了结束。结束后的那天晚上,那台立于床尾边缘处的台式电风扇在“呼呼呼”的回响声中伴随着艾薇入眠。
    天还没亮,艾薇就被母亲给摇醒了,她的嗓音中略带沙哑,说道:“走了,快,我们要走了。”
    艾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同样穿着一身睡衣的姐姐苏丽珍站在卧室门口,手里抱着一只熊娃娃,脚边放着一个行李袋。母亲的脸庞在昏暗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模糊,眼泪干涸后的痕迹仿佛在这一层微弱的光亮中也反射出了亮光,还不等艾薇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已经一把把他抱了起来。然后又牵起苏丽珍的手,小心翼翼地踩着木地板走下楼,连接着一楼与二楼楼梯间的木板每发出“吱”的一声声响时,张丽梅似乎就不得不停下脚步,直到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渐渐被吞没后,她方才又一次抬起脚往下走去。
    艾薇半眯着眼趴在母亲的肩头上,强烈地感受到母亲的心脏正在发出剧烈的撞击。
    “妈妈,我们要去哪呢?”艾薇不解地问道。
    母亲听到艾薇的声音,急忙发出“嘘”的一声,然后把他放在地上,独自走上前拉开那扇陈旧的木门。一道微弱的光亮沿着门缝钻了进来,接着进入艾薇眼帘中的是长期摆放门口外的那个青褐色的水缸,水缸里积着满满一缸的雨水和飘在上方的几片树叶,没一会儿,一辆粉红色的出租车停在了门外的街道上。
    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在艾薇身后不远处的昏暗中响了起来:“想跑啊?”
    张丽梅仿佛一瞬间受到了刺激一般,一只手拉着苏丽珍,一只手拉着艾薇就往外跑。谁会想到这短短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却成了张丽梅一生中最难以跨越的距离?似乎在张丽梅这一生中,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急切地想要抓住每一秒钟,仅仅只是为了逃离自己的丈夫。
    可是命运总爱弄人,张丽梅刚刚推着苏丽珍爬上出租车后排座座椅,艾薇却一个不小心摔在了地上。仿佛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在一个又一个的不小心中连接而成,究竟是真的不小心还是命运使然,没有人可以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艾薇不可以,张丽梅不可以,苏波也不可以。
    张丽梅刚想抱起艾薇,苏波早已抢先一步把他给拉了过去,在这最关键的一秒钟中,张丽梅似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多作犹豫。所以,她只能狠下心,自己冲上了出租车,关上门,不拍着驾驶座的椅背,用不算熟练的泰语说道:“快开车,快开车!”
    粉红色的出租车沿着挂满了灯箱和牌匾的唐人街冲了出去,张丽梅转过身望向被苏波抱在手里的艾薇,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然而对于只有十岁的艾薇来说,这一切似乎发生得太过于仓促,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这一天,在这个温热的清晨,他的母亲带着姐姐永远地退出了自己的生活。
    他望着那团粉红色在远处渐渐消失,迷惑地看向父亲,问道:“爸,妈妈和姐姐去哪呢?”
    父亲格外肯定地给予了艾薇答复:“她们过几天就会回来了。”
    当时,艾薇天真地以为母亲和姐姐真的过几天就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可是就连苏波也没有想到,张丽梅的离开并不是一个玩笑,也不是一次冲动,而是一种在绝望中燃起的坚定。这一份坚定成功地刺伤了苏波,也刺伤了艾薇。
    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张丽梅的消息,苏波开始变得着急起来,他给所有张丽梅认识的人都打了一通电话,又找到曼谷当地的一家知名报社登上了一起“寻人广告”。直到1999年的结束,苏波仍然没有获得任何关于张丽梅行踪的消息,他想不通,张丽梅一个人带着女儿能躲去哪呢?难不成跑回中国内地了吗?
    大量欠下的赌债导致苏波也无法安全地抽身离开泰国,再加上帮派成员接连不断的骚扰,苏波只能带着艾薇暂时逃回了距离曼谷两百公里远的小镇华欣进行躲避。两年过去后,苏波确认事情已经过去,才又重新带着艾薇再次来到曼谷,开始了新的生活。
    只是的艾薇而言,新的生活似乎还远不如过去的旧生活。虽然那时的他并不知道母亲为何要离开父亲,但他却看到在母亲离开后,父亲的生活,或者说他和父亲的生活正一步步走入混乱和不堪。苏波通过熟人介绍在中餐馆担任厨师,可是一连换了好几家餐馆,每次都会因为脾气急躁和其他人起冲突而导致被开除。
    2002年的冬天,说是冬天,但其实曼谷的冬天和夏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大概只存在于“有点热”和“非常热”之间的词语使用差异。这一年冬天里的某一天上午,正准备出门上学的艾薇走下楼时,不远处的一家餐饮店正在缓缓拉起伸缩门,一个中年女子抱着一张红色的折叠方椅和几张叠在一起的塑料椅子摆在马路边的空地上。
    这时,他注意到在空地旁的不远处散落着没有经过清扫的果皮、啤酒瓶和垃圾袋,还有一个躺在马路边的落魄中年男人。艾薇好奇地走了上前,他才发现原来躺在地上的那个中年男人在正是自己的父亲苏波,苏波浑身散发着恶劣的酒味,手臂和裸露出的右脚小腿上都布满了已经干涸的血迹,脸庞也被人打得又青又肿,深红色的干涸血迹和苏波嘴角处以及眼睛旁的黑色、暗紫色相互纠缠在一起。艾薇急忙跑上前,费劲了气力才将父亲扶回了家。
    没过几天,苏波最终还是被人送进了医院里。在那间住满了病人的病房里,艾薇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姑姑苏南松,苏南松是苏波家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孩子,自从嫁去泰国北部的城市清迈后就一直生活在了那边。
    这一次如果不是听别人提起苏波住院一事,她甚至还不知道张丽梅早已经带着苏丽珍离开了苏波。苏南松看着自己哥哥糟糕的生活处境,不禁感到心疼起来,她便提出让苏波一起搬去清迈生活的建议,没想到苏波却以“丢脸”为理由坚决地回绝了苏南松的一片好意。
    苏南松一连劝说了好几天,苏波才稍微松口同意让苏南松把艾薇带去清迈读书,而至于他自己,仍是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坚决。艾薇记得离开的那一天,父亲穿着一双蓝色的塑料拖鞋,嘴里咬着一支香烟靠在门边上,只对他叮嘱了一句,说道:“去了清迈要听姑姑的话啊,好好读书知道没有?”
    那一天晚上直到登上火车,艾薇始终保持着沉默,他害怕自己似乎只要多说一句话就会绷不住哭出来,那是他第一次清楚地自己意识到他的爸爸妈妈都不要他了。从曼谷驶向清迈的火车在夜间缓慢地驰行,二等卧铺车厢的走道里不时回响起几个外国游客说英文的声音,一阵一阵冷风掀开挂在卧铺前的蓝色布帘,跑到艾薇身旁。
    他裹着那张单薄的小毛毯,一个人偷偷地哭了大半个夜晚。说来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那天晚上艾薇已经把自己所有的眼泪全都流干了,第二天醒来后,他再也哭不出来,只是觉得肚子里“咕咕咕”地响个不停。
    早晨,火车在经过佛统府火车站停留之际,艾薇自己一个人吃掉了整整三十串烤猪肉和鸡肉。他喜欢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烤肉的气息,每三到四片的肉片串在黄色竹签上,烤得略带焦黑的肉块一串串地装在透明塑料袋里,再倒入浓郁的辣酱,搭配包裹在香蕉叶里的白米饭,它们给予了年幼的艾薇一种治愈般的满足。苏南松看着艾薇这副稚气的模样,吃得整张嘴旁都沾满了橘红色的辣酱,也禁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爸爸是多少天没给你吃过饭啦?”
    时至今日,艾薇似乎仍然无法戒掉这样的一个习惯,每当他感到难过的时候,他就想吃烤肉,他越难过,就吃得越多。此时坐在床上的艾薇忽然间又想起了那阵熟悉的烤肉香味,他想,不如今天中午去吃一顿烤肉好了?反正姐姐中午也不回来吃饭。
    艾薇换上一条薄荷绿的小碎花复古吊带裙,拎起方形的小皮包准备外出。她停在门口旁,弯腰正要系上高跟凉鞋的鞋带,却不料姐夫胡狼——也就是苏丽珍的丈夫突然从身后抱了上来,伸手抓向艾薇的胸部。艾薇恍然间被吓了一跳,另一只没来得及扣上鞋带的脚差一点扭向一旁,她急忙扶住墙壁,挣扎着推开胡狼,左肩上的吊带也滑了下来。
    艾薇不满地看着胡狼,质问道:“你想干嘛啊?”
    “怕什么,大家都一样,不都是男的嘛。而且反正你姐也不在家。”胡狼不以为然地说道。
    艾薇看着胡狼就想起自己曾经在泰国遇到过的男性游客们,总有一些人以“合照”为由趁机抓一抓艾薇的胸部,脸上露出一副贪婪又猥琐的表情。尽管这是艾薇工作中无法完全避免的一件事情,可他始终无法习惯这样的行为,尤其当这样的行为出现在自己姐夫身上时,他更加感到厌恶不已。
    “鬼才和你一样,你恶心不恶心?就算姐姐不在家,你也别以为我会怕你。像你们这种臭男人,我可没少遇见过。”艾薇瞪着胡狼,拉起自己左肩滑落的肩带。
    几乎光头的胡狼长得高大壮硕,皮肤黝黑,他一听到艾薇略带气势地骂了自己两句,反倒对他多了几分敬重,脸上挂起一道带着些稚气的笑容,问道:“怎么样,在99那边上班还习不习惯?”
    胡狼所谓的“99”即是支木市当地的一家热门酒吧“R99”,在被万源酒店的集团老板苏志成挖去九度空间KTV任职总经理前,胡狼一直在R99酒吧担任经理一职。自从艾薇搬到姐姐苏丽珍家中暂住后,胡狼便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将艾薇介绍给了R99酒吧的老板余忡。眼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计划,艾薇只好答应了余忡在R99酒吧进行兼职表演,一星期将表演三到四个晚上,主要以走秀和唱歌为主,偶尔也会陪同一部分高消费的客人喝酒或者拍照。
    “还可以吧。”艾薇不再搭理胡狼,扣上鞋带走了出去。
    随后,他一个人来到一家精巧的韩式烤肉店,烤肉店由一名地道的韩国男人和他的中国籍妻子一起共同经营,店面门口摆着一个木架,上方是一份简陋的菜单,店内则摆着十张可供四人用餐的桌子还有两人靠在边上的双人桌。艾薇走进去挑了一张空余的四人桌,放下手提包,翻开那份印着中英韩三种语言的菜单,点了一份烤肉拼盘、一份炸鸡还有一瓶韩国烧酒。
    艾薇所在的座位上正对着烤肉店尽头处的柜台,柜台旁边是两条通往烤肉店内部的通道,通道一侧是挂了半块黑色布条做门帘使用的洗手间,另一侧则是厨房。他注意到烤肉店的老板每次经过柜台时,只要他空着双手,他似乎总会在柜台旁多停留片刻,或者和守在柜台前负责收钱的妻子多说两句话,或者紧握着她的手,或者靠在她的身后替她擦去前额上的汗水。
    这不禁让艾薇感到一丝羡慕,他想,这不就是他一直以来所羡慕和渴望的那种爱情吗?可他的理智却又在告诉他,这一切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的脑海里又再闪现出刚才胡狼搂住自己的那一幕,以至于他始终感到有些怀疑,心想,如果大多数男人都像胡狼这样,我是否还有做变性手术的必要呢?即使我真的存够了钱做手术,我的生活真的会发生什么变化吗?会不会反而当我和一名真正的女性没有任何区别时,我依旧无法避免会遇到这样的人,遭遇婚姻生活中的不堪?
    艾薇转念又一想,今年的他即将迎来了三十岁的生活,如果他现在再不做手术,以后他又该怎么办呢?难不成就这样一直下去,一直靠吃药和不断的整容修复手术维持下去吗?他突然又感到难过起来,肚子发出“咕咕咕”的响声。
    如果没有遇见他,会不会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会不会我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
    艾薇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早已变得模糊不堪的脸庞,模糊中隐约只见一道如阳光般明朗的笑容,还有他身体上紧实的肌肉。那是在2006年,这个名叫桑通的男子第一次走进了艾薇的生命中,当时高中尚未毕业的艾薇仿佛也从他身上获得了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关爱,如父亲般的关爱。
    直到艾薇高中毕业前,他每个周末都会偷偷从姑姑家里溜出来和桑通待在一起。他们长时间待在那栋柚木建成的双层老式木楼里,院子里的木瓜树低垂在窗户边,发出青涩的香味,有时候艾薇就这么站在窗前望着那棵木瓜树,看着粘稠的白色浆液从根茎处溢出。有时候他则横过身子躺在桑通的赤裸的身体上,看着头顶上破旧的老式吊扇转个不停。
    在那一阵沉默的暖流中,他一直以为他们一辈子都会在一起,就像那一刻一样,久久地躺在清凉的木地板上。所以高中一毕业,艾薇为了跟着桑通一起搬去曼谷,连本已经考上的大学也给放弃了。他记得自己曾经问过桑通:“你爱我吗?”
    似乎每一次桑通都只是温柔地微笑,轻抚着艾薇秀气的脸庞,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而不做出任何回应。也许艾薇早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之间可能存在一种无法抵达的未来,但他还是选择忽视了所有与之相关的细节或者提醒,他想那时候的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他除了能够紧紧抓住这一点仅有的希望外,他还能如何呢?
    一年后,桑通正式向艾薇提出了分手,他告诉艾薇自己准备要与一名曼谷本地的女子结婚,那名女子显赫的家族声名将会在事业上给予他强大的助力。可是艾薇却一度以为那只是一个荒唐的理由,他坚定地认为桑通并不曾真正地爱过自己。
    从那时起,艾薇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强烈地厌恶着这种被人抛弃的感觉,让他感到无依无靠。他曾想过回去找父亲,他也确实去找了父亲,只不过他最终并没有走进父亲家的新房子里。艾薇站在远处望向父亲家的新房子里,房子里已经多了一名艾薇从未见过的女主人,还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小男孩坐在门边一个木质的木马上摇个不停。那时,艾薇和父亲之间仿佛形成了一层心有心犀的默契一般,他们都决定不再打扰彼此的生活。
    他想,我还能去哪呢?为什么我总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那天晚上注定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艾薇漫无目的地穿过一大片足球场,和成群结队的游客们擦肩而过,走过天桥和一处公交汽车停车场,然后走入了位于老城区的帕阿迪路。那天晚上,他从身上仅有的纸币中拿出一张面值一百泰铢的纸币用作住宿费,住进了一间老旧的旅馆里。
    那是一间封闭的小房间,小到仅仅能够放下一张一米宽的小铁床和一张破旧的方桌,以及两张塑料椅。艾薇无力地躺在那张小铁床上,头顶上的老式吊扇仿佛使尽了力在给他送来一丝新鲜的气息,然而他的心中却只感到一种无尽的绝望,以及溢满了整个房间的悲伤。隔壁街道传来的酒吧音乐声震得越大声,艾薇似乎就觉得越难受,可难受归难受,他发觉自己也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就这么不时睁开眼,又闭上眼,直到天明。
    其实他也不知道究竟天是真正地明了,还是未明,他当时只是感到肚子里发出一阵极为剧烈的“咕咕”声。于是,艾薇从床上爬了起来,走下铺着绿色斑点的浅白色石块楼梯,走出了旅馆。外面的天似乎刚刚从酒醉中醒过来,努力睁开迷糊的双眼,陷入一片朦胧的灰蓝色中,艾薇站在旅馆门口直望着对面那个染了一头黄发的胖女人。
    胖女人装着一条紧身的橘红色自行车运动裤,搭配着一间宽松的白色短袖上衣,头上的长发向上盘起,盘成了两个圆形的丸子。她的面前架着一台可移动的烤炉,一旁连带着一个玻璃柜,里面摆着一大捆透明的塑料袋、红色的橡胶圈、香蕉叶、还有装在铁碗里的调料和腌制好的肉块。
    艾薇走了过去,站在胖女人旁边的空位上,从胖女人手里不断接过一串又一串烤制好的煮肉串。他不记得自己那天早上究竟吃了多少串烤肉,他只知道自己扔下最后一根竹签的时候,在心里做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那天,他决定去面试成为一名人妖表演工作者,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桑通和他自己。
    “滋”的一声,一缕白烟飘向半空,诱人的烤肉香气钻入艾薇小巧又雅致的鼻子里。烤肉店老板匆忙拿起铁夹子将烤好的五花肉夹到一旁的白色盘子里,艾薇举起筷子夹起烤肉沾上红色的辣酱,包裹在翠绿的玻璃生菜叶片里,一口咬了下去。
    他的心里感到一种久违了的满足,还有一丝丝难以言明的感动。
    随着第十块五花肉送入艾薇口中时,他意识到自己也许也应该做出一个决定了。他决定从姐姐苏丽珍家里搬出去,自己在外面租一间小公寓。他想,至少这样可以避开胡狼的骚扰,也不用担心姐姐知道后会造成的难堪,而且自己确实也不是没有收入,一个人住难道不比寄人篱下要好得多吗?
    艾薇也没有提前告诉姐姐苏丽珍,就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做了决定。不到一天时间,她就通过房产中介选定了一处标榜着“拎包入住”广告语的商业公寓,一室一厅格局的公寓房里几乎配备了所有日常需要的家具,而且简约的美式田园风装饰也深得艾薇喜欢。
    他把行李箱放在客厅的红褐色色的茶几旁,走向宽敞的阳台,阳台的墙壁上刷着柔和的白粉色,与之相对应的牙色瓷砖地板上放着一张米白色的小圆桌还有两张配套的低矮靠椅。他坐在椅子上望向远处开阔的视野,前方立着三排高度相差无异的高楼,高楼和远处低矮的楼房以及一处广场一起被包围在翠绿的山峰中。山坡处滑下一块琥珀色的区域,琥珀色和植被的绿色交织在一起,纷纷越过如椎骨形状一般瘦削的山顶,爬向另一端。而在更远处,又是一道如城墙般站立的山脉依偎在天空下,单薄的云层缓缓飘过,阳光中仿佛浮动着一种难以辨明的灰色。
    过了好一会儿,艾薇在行李箱中搬出一座特意从泰国带来的象鼻神神像摆在米白色的桌子上,然后又下楼买了一盆小型的富贵竹、一束黄色的非洲菊还有一袋新鲜的石榴、芒果、苹果和樱桃,他依次将这些物品摆在神像前供奉了起来。
    他跪在一块套着红粉色玫瑰印花外层的坐垫上,朝着象鼻神拜了三拜。
    这时,艾薇才给苏丽珍发去消息告知自己已经搬出去的消息。正在艾薇向苏丽珍解释自己搬出去住的原因时,两辆警车从他所在的公寓楼下方横穿了过去,警车开过环绕的坡道,最后停在与艾薇相隔着一座山的另一栋公寓楼前。
    与艾薇所入住的公寓楼相比,这栋公寓楼要显得破旧许多,楼下的网吧和路边停靠着的几辆面包车以及红色三轮车似乎更进一步加剧了这种破败感。不一会儿,四个警察从公寓楼的入口处走了出来,其中的两名警察正压着一个低头着的男人往前走,正坐在面包车驾驶座上的许小龙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被扣押着的男人正是明哥。
    还不等许小龙多看一眼,为了避免聚集的行人拿起手机拍照,一名警察索性掏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套在了明哥头上。许小龙失落地拍了拍方向盘,心想,怎么明哥也出事了?
    看着明哥被压上警车离开后,许小龙才发动面包车驶离公寓楼。对于许小龙而言,明哥被警察捕获一事无疑会对他的生活造成一定的影响,因为这意味着他将彻底地变成了一名“无业”人员,失去了经济来源。
    想来想去,许小龙只好在坡道下方不远处的红绿灯前临时按下了左闪的行车灯,转向另外一条相对平缓的街道。街道旁的楼房由矮及高,一层连着一层依靠在山脉上,几棵古老的凤凰树在第一层和第二层的楼房空隙处伸出枝头,火红的花朵穿插在细碎的绿色叶片中,远远看去仿若一团焰火正在楼层间燃烧。
    穿过渡江大桥二桥,许小龙将面包车停在了支木市客运站前方的露天停车场上,他拉开车门,走向一旁的行李寄存处。看着空无一人的柜台,许小龙便趴在柜台上方伸出头,打量着柜台下方的桌面,他刚想伸手去拉开柜台下方的抽屉,韦家芳就从行李存放间的门口处出现了。
    她快步走向柜台,毫不留情的抬起手就往许小龙的头上敲了下去,骂道:“臭小子,又想来偷东西是不是?你现在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我上班的地方你也敢跑来放肆。”
    许小龙急忙收回手,摸着自己被敲疼了的头,可怜兮兮地看着韦家芳,说道:“表姐,你想哪去了啊?我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的,我都两天没吃饭,快饿死了。哪里敢偷你的东西啊?”
    “就你会说,有手有脚的,没吃饭自己不会自己煮吗?不会到外面去买吗?”说着,韦家芳指着马路对面,“呢,那里就有一家羊肉米线,十块钱一碗。”
    “哎呀,人家要是有钱的话早就去吃了嘛。”许小龙像个小孩子似的撒娇道,“还不是因为没钱吃饭了,才过来和你讨点饭吃。”
    “说这种话,真是的,年纪轻轻,一点儿志气都有没有!没钱吃饭你怎么不去干活赚钱?要是你爷爷奶奶还在的话,迟早得被你气死!”
    “哪找活干也得要时间的嘛,不是说想找马上就能找到的,合适的活哪有那么容易找?”许小龙又向韦家芳投去可怜的眼神,韦家芳看着他就像看见路边被人遗弃的小猫小狗一般,总觉得有些可怜。虽然韦家芳嘴上不饶人,但是一想到许小龙是母亲许玉芬家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孩子,又从小没了父母,她的心一瞬间又软了下来。
    韦家芳只能无奈地掏出手机给许小龙发了一个红包,交待道:“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啊!你再不去找事情做的话,下次就算是你饿死了,我也不会再给你钱吃饭了,听到没有?”
    许小龙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的两百元金额成功入账,开心地笑了出来,露出他泛黄的牙齿,说道:“谢谢表姐!表姐等我以后赚了大钱,我一定请你和表姐夫吃顿好的。”
    “拉倒吧你,你要是能自己吃饱饭不来问我要钱,我做梦都得笑出来了。”韦家芳又挥着手示意许小龙赶紧离开,说道,“赶紧去吃你的饭,别在这里影响我工作,等下被领导看见,害我又要被骂。”
    许小龙在客运站对面的羊肉米线门店点了满满一大碗羊肉米线,又豪气地给自己多加了一份羊肉,听着肚子里发出一声响亮的饱嗝声,他才开着面包车离开了客运站。离开之后又能去哪呢?这也是许小龙一路上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在许小龙记忆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除了疯跑,就是开着车瞎逛,不然则是待在家里睡觉或者在网吧打游戏。除此之外,他实在想象不到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其他值得他去完成的事情,也不能完全说没有,或者应该说,其他那些他所想完成的事情都因为“缺钱”的缘故对他造成了极大的限制。可是许小龙却又对日复一日的打工生活提不起任何兴致,他坚定地认为那不过是在纵容资本家们的剥削,他需要得到的是一种公平的回馈,他想至少应该想明哥一样给予自己一种相对公平或者让他自己感到满意的回报。
    可如今明哥已经被关进了监狱里,而对于许小龙来说,与其去打工,不如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中寻找一种有趣的消遣。可惜他没有意识到,人的无聊往往只会造成两种结果,一种是艺术家们在无聊中挖掘出的创造乐趣,而另一种则是平庸的人们在无聊中堕入一片虚无的深渊,在这片深渊中往往总能意外地窥见那一层早已被深埋的人性之恶。
    很不巧又很不幸,许小龙属于后者。
    在这层无聊情绪的蔓延中,许小龙来到了那栋在地震中遗留下的废弃楼房。许小龙咬着烟在楼房的楼梯上爬上又爬下,看见两个流浪汉缩在五楼的角落处,他又走过去问道:“你们是不是没钱吃饭啊?”
    一个流浪汉从一旁的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一盒吃剩的炒面,说道:“吃这个。”
    许小龙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一张面值五十块的人民币递给流浪汉,说道:“你们自己分了啊,没散的了。妈的,老子自己都没钱吃饭了,还救助你们。”
    说着,许小龙转身往楼下走去,他正要离开的时候,在一楼处撞到了准备上楼的李永康。李永康是许下龙半年前在这栋废弃楼里认识的其中一个朋友,说是朋友,但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却也没什么交集,往往只有在这里遇见彼此时才会聊上几句。李永康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和白色衬衣,长了一张白净的面庞,眉间露出一颗黑痣,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模样完全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一类人。
    他看了许小龙一眼,说道:“有烟么?”
    许小龙掏出烟盒,递向李永康,说道:“妈的,明哥被抓了。”
    “什么时候啊?”
    “今早上。”
    “那你自己打算咋办?”
    “不知道啊,妈的,烦死了,准备连吃饭的钱都没了。”
    “我也差不多,昨晚刚搞了两套装备。”李永康抽了一口烟,说道,“要不要一起去搞点钱啊?”
    “怎么搞啊?”
    “搞点手机卖嘛。”
    李永康所谓的“搞点手机卖”并非真的指贩卖手机,而是表示与许小龙两人联手一起在街上或者公交车上偷取手机转卖出去。许小龙听到李永康这么一说,他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下来,然后两个人就坐在楼梯走道上开始商量适合下手的地方和路线。
    展开行动前,许小龙为了避免自一头粉红色的头发己过于引人注目,他特意又买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戴上。他们专门挑选了路线相对繁忙的公交车以便于下手,一前一后地围在一名站着的女乘客身旁,目光瞥向女乘客手腕上挂着的海军蓝手提袋,手提袋半敞开着袋口露出置于分隔袋中的金色手机。许小龙往前跨出一步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然后李永康便熟练将手滑入女乘客的手提袋,以食指和中指两个手指的力量轻松夹起那台金色的苹果手机,快速地抽了出来握在手里,再往后一伸送给了许小龙揣进口袋里去。
    整个过程中,女乘客浑然不觉,趁着公交车在车站停靠,许小龙和李永康一前一后走了下去。
    直到过了两个站后,女乘客方才发现自己的手机神秘失踪了,她不断地翻动着自己的手提袋,惊呼道:“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怎么不见了呀?”
    女乘客转过身,怀疑地看着身旁每一张冷漠的脸庞,似乎也只能自认倒霉。这时,刚刚登上公交车前门的马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女乘客身旁挤了过去,直走向最后一排座椅靠窗的座位上。她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掏出那台金色的苹果手机,仔细阅读起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未读信息。
    经过这三四天的时间,马笑不仅在投资群里学习到了大量的金融知识和专业术语,而且她通过这段时间观察,十分确认群里老师们所推荐的股票基本上都可以称得上是优质股,以至于马笑认为现在的自己基本上也可以算得上是半个专业的金融人士。
    除此之外,马笑在这几天里一直关注着陆总的生活动态,她想自己应该也是时候主动出击了。所以这一整天,马笑都在忙着和陆总聊天,当听到陆总提起自己开了几家公司时,马笑情不自禁地投去羡慕的神情,说道:“你真厉害,我老公要是也像你一样那么优秀就好了。”
    一提起唐晋,马笑忍不住又多抱怨了几句,说道:“唉,你都不知道,要是我老公能有你一半的上进心就好了,他本身就一个打工族,每个月赚的钱也不多,但是人又不上进,一下班回来就只知道打游戏。要是早知道他是这样,可能我以前都不会嫁给他了,一点儿都不懂生活,我们现在一个星期都说不上几句话。”
    过了十多分钟后,陆总才不急不缓地回复了马笑,他带着一副阅历丰富的口吻安慰道:“可是你也很难改变他了,对吧?要照我说啊,只有自己手里有了钱才是最靠谱的,不然以后你父母养老或者有了小孩后要怎么办呢?总不能没钱了就问你老公要吧?要是他也没钱呢?你想过这些问题没有?”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以前也是欠了很多钱的,我爸妈早年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大笔债务了,我也是为了帮他们还钱才不得已学着创业投资。还好运气比较好,又有朋友的帮忙,慢慢才把家里的钱给还清了,现在生活也慢慢变得好了一些,所以说白了,还是得自己会投资理财才行。”
    “你说得太对了,我现在进这个群里就是想和你们学投资来的。”马笑想了想,又多发了一条信息,问道,“陆总,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好的理财方式也可以推荐给我试一下啊,好让我多接触接触嘛。”
    陆总似乎迟疑了好一段时间后才回复道:“也不是说不可以,但是你也知道我们做投资都是有一定风险和门槛的。万一我给你推荐,遇到暂时性的市场不好,出了什么事,说不定你老公就要来找我麻烦了。”
    “不会的,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我也跟着群里的老师学习了一段时间了,我知道这种东西肯定是有风险的,就和创业一样,但是我相信你的眼光和专业性。不过就是我现在手上没什么钱,只剩下三万块的私房钱而已,不知道够不够?”
    “老实说,三万块确实蛮少的,不过你也可以先试一下。”
    听到陆总这么一说,马笑就止不住地笑,可是考虑到自己正坐在公交车上,她只得急忙捂住嘴掩饰内心的兴奋。一下了公交车,马笑立即兴奋地跑向马路边的农业银行,排了半个小时的队伍,把存了还不到一年的三万元定期存款全取了出来,然后又按照陆总的指示下载了一款专业的投资软件,将这三万块钱全部投了进去。
    当马笑正带着洋溢的笑容往家里走去时,凤英九则从坡道最底端的钢铁厂家属区住宅小区里走了出来。她脸上的表情和马笑形成一种截然相反的对比,看不到丝毫的兴奋与欢乐,只有凝重与严肃。凤英九快步走上车,沿着坡道一个转弯开了下去,绕过层层的坡道直奔向公安局。
    和前两次一样,公安局的审问室里同样坐着一名出租车女司机,不过这名留着黑长发的女司机比起之前的两名司机,看起来要显得年轻和清秀许多。她戴着一条珍珠项链,穿了一件杏红色的短袖上衣和一条格纹的白色半身裙。她坐在审问室的椅子上低下头,不时轻咬着嘴唇。
    一直等到凤英九出现在审问室后,黑长发的女司机方才愿意开口吐露整个案件的经过。在这名受害者的口供中,案件又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首先是案发时间从夜间的八九点变成了清晨五点,其次就是这次的受害者一共遭受连续两次的性侵犯行为。
    在凤英九的追问之下,这名名为周雨的出租车司机向凤英九说道:“其实,那个真正的案发时间并不是在今天上午的,而是,而是前两天的上午。”
    凤英九问道:“为什么当时没有报案呢?”
    “我……”周雨犹豫着说道,“我当时心里觉得很乱,觉得有点害怕。是昨天偶尔听人家提起之前在附近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我想了两个晚上才决定来的,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用。”
    没等凤英九开口问出下一个问题,周雨又继续说道:“我毕竟已经结婚了,我这次也是偷偷来报的案,希望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但是我不想我家里的人知道这件事情。万一他们知道了,我不知道他们以后会以什么眼光来看我,特别是我老公,他肯定接受不了的。所以你们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家里的人知道?可以吗?”
    凤英九看着周雨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庞,眼角处泛着泪水,凤英九点了点头,说道:“我答应你。”
    在周雨离开后,凤英九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抬起手杵着下巴,望向办公桌正前方不远处的饮水机。蓝色的矿泉水桶中不时浮起一个白色气泡,气泡升向水面的最上层,还没来得及冒出头立即又破灭了,如同一些本来可以发出的声音,但是最终往往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发出,一浮到水面上瞬间就破灭了。凤英九的心中隐隐地也浮起一丝伤感,她想,其实她们才是受害者,为什么反而不得不担心自己会伤害到别人呢?真的有人会在意,会关心吗?算了,先把自己的事情给做好吧。
    由于这一天正值周日,所以整个公安局的办公楼里除了值班的警员和正在办案的一部分同事外,其他人都处于休息状态。凤英九考虑到团队的成员为了侦破这个案子,一连多日每天从傍晚到凌晨都守在大黄坡和案发现场附近,可是谁也没有预想到罪犯突然会改变了策略。她想,他多半是已经知道或者猜到附近有人在调查他的行踪。
    凤英九想了想,决定让下属们好好休息一天,不打算再次把下属们召集到公安局。整个办公大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墙角处立着的手写板前,把今天新收获的信息添加了进去,又重新将整个案子的线索整理了一遍。
    凤英九往后退了两步,坐在一张黑色的可移动办公椅上,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墨水笔,长久地凝望着手写板上连在一起的线条和黑色字体。她盯着手写板看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始终没有挖掘出更多新的想法,只好把墨水笔随手放在旁边的办公桌上,一个人开着车离开了公安局。
    凤英九开着车穿过渡江大桥二桥,往支木市最北端开去。支木市最北的一段马路两旁种满了木棉树,时下的八月早已过了木棉花盛放的季节,光秃秃的枝桠如同一只只皱巴巴的手臂伸向四周,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朵朱红色的木棉花依靠在深沉的灰色中。凤英九开着车从中驶过,直驱向远处的隧道,那是一条从山峰中心挖空的黑色隧道,一排橙黄色的灯光在拱形的隧道顶端渐渐隐没于黑暗中,还有另一排红色的光亮则沿着隧道往外爬了出来。
    前方的车辆如蚂蚁般向隧道深处缓慢爬行,爬了将近一百米后,凤英九摇下车窗,望向正站在路边主持交通秩序的警察,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师姐,你要出城吗?有人酒驾追尾了,两辆车在隧道里撞一起了,估计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过去了。”穿着荧光色背心的警察礼貌地看向凤英九说道。
    隧道的另一端驶向支木市的下属两座县城之一的沙江县,沙江县又包括了渡口镇、双塘镇、新山镇、白马镇、米廉镇和白坡镇六个镇子。而凤英九所要前往的目的地正是隶属于渡口镇的一处村落,名为观音村。经过整整一个小时的等待,凤英九才终于穿过了这座黑沉沉的隧道。越往观音村驶去,两旁的景色越显得荒凉,绕过苍翠的群山,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一片泥黄色的荒芜,滚滚的烟尘在远处扬了起来。
    观音村作为整个支木市范围内最贫穷落后的村落之一,从渡口镇驶向观音村的路程中仍有三分之一的距离没有铺上水泥道路,只有细碎的砂砾堆在不平常的马路上,整条马路宽度也只能勉强容得下一辆卡车开过。如果同时有两辆卡车需要在这段路途上相向而行,最终总有一辆车不得不做出退让,往后倒退到一块相对平整的草丛堆里让对方先行驶过。
    好在凤英九从渡口镇一路驶来,除了一辆往返于观音村和渡口镇之间的私人面包车之外,也就只有她一个人开着汽车通行在这段马路上。最后,凤英九把车停在了观音村茶馆不远处的山脚下,她从后排座上提起一个装满了水果和其他食物的购物袋,往前方的小径处走了上去。
    沿着小山丘往上走,凤英九先是经过一座破败的观音庙,然后是一块围在一户人家后方的小鱼塘,再走过一道青石桥,穿过一片小竹林,爬上两个坡,两间靠在一起的平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平房旁边还有一处使用石块搭建的鸡圈,鸡圈上方盖着由木板和稻草秆搭成的屋顶。平房的外墙已经刷上了深灰色的水泥,一扇深褐色的铁门敞开着,一个瘦削的年轻女子正坐在门口的一块圆木墩上。年轻女子留着一头短发,穿了一件破旧的红色印花短袖衬衣和一条深灰色的九分西装裤,嘴里咬着一只棕色的烟斗,喷出一缕白烟。
    女子一看见凤英九,脸上就露出了腼腆的笑容,她将烟斗随手放在木墩上,踩着脚下一双红色的拖鞋走了过去。女子主动从凤英九手上接过购物袋,问道:“姐姐,不用每次都买那么多东西过来的,你能过来坐坐,我就很开心了。”
    “白莲,你现在自己住在这里还习惯吗?没什么问题吧?有没有其他人来骚扰你?”
    “没有,挺好的,你看现在房子也重新刷了一下,都是政府补贴的钱,低保也可以领了。”
    凤英九看着白莲那张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脸庞,皮肤的表层也因为干燥出现了微弱的皲裂,她难免感到有些心疼。过去七年来,凤英九看着白莲一点一点长大,她始终难以忘记七年前第一次见到白莲时的那一幕场景。如果当时不是凤英九执意要跟进那一通神秘电话,她实在无法想象现在白莲的生活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凤英九清楚地记得2012年10月11日这一天,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的凤英九在支木市渡口镇派出所工作期间,她意外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电话另一头传来一名中年女子的声音,女子刚说完观音村有一名少女被迫与人发生性关系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那时候,刚进入警队不到半年时间的凤英九似乎有着一种执拗般的天真和正义感,尽管领导一再强调像这样没头没尾的案子难以调查出结果,也不能仅凭一通电话就断定其真假。但是凤英九始终觉得自己背负着一份责任,她想,至少应该把事情弄清楚,万一是真的呢?
    第二天回到派出所,凤英九带着一腔热血主动向领导申请了跟进调查这个案子。领导说道:“小凤,不是我说你啊,你这就是多管闲事了。你要查,可以,但是现在所里没有多余的人力分配给你,你真要查的话,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去查。”
    凤英九第一次意识到工作展开的艰难,仅仅只是观音村的排查走访工作就花去了她整整两天的时间,而且还是在同事红哥的好心协助之下才得以勉强完成。凤英九锁定着“观音村”和“少女”这两个关键字,以及“中年妇女与电话”这仅有的线索展开调查,可她很快就发现这仍无异于大海捞针。首先,当他们以警察的身份出现在村民面前时,只要一问起话来,每个人都对他们多了一份戒备心。其次就是一家一户的走访调查行动导致凤英九整整两天时间都在不停走路,不仅让她感到十分疲惫,而且办事效率亦不容乐观。
    也许从凤英九出生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要吃这一碗饭,在警校读书时,她经常能够注意到一些异于常人的细节。有时候她也不确定那些细节是否就是她所需要寻找的线索,可她总有着一种天然般的直觉认为自己应该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一步。
    在这个凤英九职业生涯中第一次亲自着手调查的案子中,也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可以凭借这种天然的第六感去做出一些大胆的推断。对凤英九而言,那时候的那种直觉还仅仅只是一种未经过驯化的本能。
    2012年10月13日下午,凤英九坐在观音村中心不远处的一座茶馆外休息,她注意到一名留着一头短发的少女站在茶馆门口抽着竹烟,少女看起来似乎格外娴熟地将白烟一团一团吐出。不一会儿,两个头发半白的中年男人从茶馆里走了出来,伸手摸了摸少女的脸颊,脸上挂起一丝猥琐的笑容,他们注意到不远处坐着的凤英九后,立刻又收住了手,把手里的一小袋苹果递给少女。少女满足地笑了起来,在她接过苹果那一刻,中年男人又趁机抓着她的手摸了好一会儿才不舍地让她跑了去。
    从观音村返回渡口镇的路途中,方才所见的画面反复跳进凤英九的脑海里,凤英九决定第二天再去一趟观音村,查一查那名少女的身份。七年前的观音村要比现在落后得多,刚刚进入村子的入口仿佛就能感受到一股贫瘠的气息,窝窝坑坑的泥路上积着混浊的雨水,简陋的房子外粘着已经脱落了的泥墙。大量的玉米杆堆在破旧的浅褐色木门旁,木门上抹着干涸的稀薄泥浆,像一幅未完成的抽象主义绘画作品,粗糙的泥黄色中透着浅显的白色和褐色。
    向村民打探关于那名少女身份的过程中,凤英九注意到几名男性村民略带闪烁的眼神和迟疑的语气,她在心中更加确定当中的可疑性,认为自己十分有必要与那名少女聊一聊。于是,凤英九和红哥决定从观音庙旁泥泞的山路往上走去,前往短发少女家所在的位置,泥浆紧紧地粘在他们的鞋底下方,越积越厚。一直走到了竹林附近,道路才变得干涸许多。也是在那条穿过竹林的小径上,凤英九留意到几个西红柿散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然后她对身旁的红哥作出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风吹过竹林,发出如窃窃私语般的声响,在这一阵声响过后,竹林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声。没一会儿,略显粗俗的笑声又将这阵呻吟声给掩盖了过去。凤英九和红哥相互对视了一眼,带着一丝疑虑向声音出现的地方挪动着步伐。
    在不远处茂密的草丛中,凤英九和红哥看到那名出现在茶馆的短发少女正被一名中年男子压在地上,男子紧抓着少女的手,激动地晃动着身体。而一旁还站在另一名身材臃肿的中年男子,他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脱下了裤子,凑向躺在地上的少女,完全没有发觉警察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
    凤英九诧异地看着这一幕,她和红哥立刻上前将两名中年男子使用手铐扣了起来。凤英九急忙把那名短发少女拉起,抽上她被脱下的长裤。少女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个劲地傻笑,从地上捡起两张掉落的二十块钱人民币。
    七年前凤英九所救出的这名短发少女便是年仅只有十三岁的白莲,白莲其实是一名弃儿,刚出生没多久就因为女儿身而遭到了原生家庭的遗弃。观音村的一名村民白球和弟弟白群玉眼看可怜就将白莲捡了回家,对于他们来说,白莲和一只捡回来养在家中的野猫野狗并没有什么不同。加上家里贫困的生活条件,他们也没有办法将白莲送去学校读书,只是由着她一个人待在家里。
    一直没有结过婚的白球看着白莲一点一点长大,有一次喝了酒后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欲望,趁着白群玉不在家就强奸了白莲。从小没接受过教育的白莲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识,出于对白球的信任和养育之恩,她只能选择被迫地接受了这一切。后来,她又时常在村子的茶馆里跟着成年人们一起观看色情录像带,不知不觉地被带偏了方向,常常因为一些小恩小惠比如十块钱的零花钱,或者一袋苹果、几棵白菜等,就接受了其他人向她提出的性关系需求。
    白莲看着凤英九,傻傻发笑,说道:“有时候也不愿意嘛,但是他们就会把我按在地上,我力气也没那么大,跑不掉。”
    细问之下,凤英九才得知,在过去一整年的时间里,白莲一共被迫与村里的十一名男子发生了超过三十次的性关系,其中年纪最小的一名男性仅有二十二岁,而年纪最大的一名则已五十九岁。结案后,凤英九试图联系过白莲的亲生父母,当他们得知发生在白莲身上的悲剧时,无一不对白莲的归来表示强烈的抗拒,而白莲自己也表示不愿意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她说道:“他们扔我在路边就是不想要我了嘛,那我也不想要他们,我只想跟着二爸(白群玉)。”
    凤英九记得自己把白莲送回观音村的那一天,她们彼此沉默地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上,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她们无不好奇的往窗外探出头,只见车子前方高挂着的一轮红色正在被黑色吞没,最后剩下五分之一的圆弧,如同一轮弯月,仅余的赤橙色亮光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叹息。
    开着车的红哥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昨天新闻说过会有日环食现象,靠,没想到真的见到了。”
    随着白球被判刑关押在监狱后,白莲就留在了观音村和白群玉一起继续生活。这些年里,凤英九总会不时抽空到观音村探望白莲,顺便教会了她最基本的读书写字,以及在生活上给予她一些资助。到了现在,白球和白群玉接连因病去世,白莲的生活里又只剩下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由于那段不堪往事的存在,所以也一直没有人敢跨出一步和白莲谈恋爱或者结婚。她在村子里虽不至于遭人排挤,但也无异于变成了某种不详的象征,固执地存在于村民们永恒的偏见之中。
    因此,白莲也第一次有了离开观音村的念头。
    第五节

    马笑完全没想到周一开盘到此刻不过一天的时间,理财软件账户中的收益就多了五千多元。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的数字,激动地叫了出来,肾上腺素如同激增的洪流一下淹没了过去这段时间里纠缠着她的阴霾。
    她想,陆总果然厉害,早知道我就多投点钱进去了。要是能投个三十万进去的话,那不就等于我一天就能赚五万多块钱了?
    一想到“五万元一天”的收益,马笑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一般,心想,五万块的收益一天是什么概念啊?这么算下来,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万了,那不就等于直接全款买下一套房子了吗?我的天啊,一个月一百五十万,我工作这么多年连个五十万都赚不到呢,现在像这样做投资,一个月就能赚到一百五十万人民币,为什么我不早一点认识这个陆总呢?
    这天下午,唐晋下班回到家时马笑已经做好了晚饭,他们两人在客厅的饭桌旁相向而坐,饭桌上摆着一道鱼香肉丝、一道凉拌皮蛋还有一道番茄鸡蛋汤。马笑吃了没几口,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唐晋似乎浑然不觉马笑脸上表情的变化,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完全没有抬头多看马笑一眼,只是自顾自地夹起菜,专心吃饭。
    马笑眼看自己无法引起唐晋的注意,她又拿起手机,划开手机屏幕,屏幕中显示出“5289”元的收益余额。她故意将手机屏幕放到唐晋面前,一晃而过。唐晋不解地看着她,问道:“干嘛啊?”
    “我最近做投资赚的钱,你一个月工资都没那么多吧?”马笑收起手机放到一旁,得意微笑。
    “你?做投资?”唐晋的话语声中透出一种对马笑怀疑的语气。马笑不满地看了唐晋一眼,问道:“怎么?我就不能做投资啊?狗眼看人低,我告诉你,我不仅做投资,而且做得可好了,以后等我赚得比你多了,你可不要嫉妒,哼。”
    “你那是打麻将吧?能把你以前亏的赚回来就不错了。”
    “什么打麻将,我这是正儿八经的金融投资!说了你也不懂,以后你就知道了。”马笑拿起面前的饭碗和筷子,起身走向厨房,放入洗碗池,又说道,“记得洗碗啊。”
    马笑又走向客厅青白色的布艺沙发,坐了下来,认真思考着自己是否应该把钱取出来。这时,陆总给她发来了一条信息:“我不是很建议你现在把钱取出来,你也知道,我们做投资就是要利滚利,钱滚钱,这样才能赚得更多。不管做事情还是做投资,都要把目光放得长远一点,这样你才能赚到大钱,知道吗?”
    “但是我现在手上都没什么钱了,我也想多投点钱进去滚一滚的。”
    “你老公呢?你没问过他吗?”经陆总这么一提醒,马笑心想,是啊,为什么不问问唐晋呢?说不定他自己还藏有些私房钱呢?就像上次买车一样,他自己还不是偷偷存了一笔钱,要是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做投资的话,要不了多久都能回本了。
    马笑转过头,只见洗完碗的唐晋正往次卧里走去,她想了想,起身走向唐晋。唐晋刚刚坐下,一回过头就看见马笑朝自己走来,问道:“干嘛啊?”
    “和你商量点事。”
    “什么事?”
    “就是。”马笑坐到唐晋后方不远处的一张小床上,说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搞投资啊?”
    “我没空。”唐晋似乎不想再搭理马笑,转过身准备点开电脑桌面上的游戏图标,留下冷冷的背影面对马笑。马笑一脸嫌弃地看着唐晋,忍住了心中正欲发作的怒火,说道:“不用你有空,你把钱给我就可以了,我来弄。”
    “我没钱。”
    “没钱那你怎么买的车?”
    “用完了啊,你叫你弟弟还钱啊,还了不就有了?我一个月工资就这么多,去哪来那么多钱?”
    “懒得和你说。”马笑总觉得从唐晋的话语声中又听到了一丝讥讽,心中不免感到几分挫败。却也是得益于这几分挫败感,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马笑的自尊心和胜负欲,使她更进一步认为自己十分有必要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不然就好像她将会在这个家庭里失去自己的地位一般。
    她想,哼,目光短浅,我就偏要赚到钱给你看,看你到时候怎么说!可是又要去哪里弄到钱呢?难道问爸妈借?马笑想了想又觉得还是算了,她知道母亲现在一心只想筹钱给弟弟马东明在渝中市买一套商品房,很显然他们不可能愿意把钱借给自己。那还能问谁借呢?朋友也借不到多少钱吧?
    正当马笑感到不知所措之际,她在手机短信一栏里翻到了一条一个月以前收到的短信息,上方写道:“您已获得一笔最高额度25万元的借贷余额,随借随还,随办随取。咨询回复1,退订回复T。”
    这条信息在一瞬间让马笑看到了一丝希望,她想也没多想就与短信发送方的网商贷公司展开了联系。对方告知马笑只需要留下身份证信息、联系电话和家庭住址,即可申请办理贷款,一般在三个工作日内会审核通过申请,然后从贷款起的第二个月十号开始进行偿还。一听到“次月开始偿还”这几个字,马笑就连还款利率是多少也不再关心,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要申请一笔十万元的贷款加大自己的投资资本。
    她在填写贷款申请之前,又拿出手机,点开计算机软件把这笔账重新算了一遍。她想,贷款十万元,再加上现在投入的本钱,基本上就等于一天将会获得两万元人民币的收益,一个星期有五个工作日,那就是一共会获得十万元的收益。
    算到这一步,马笑不由得激动起来,心想,那根本不用一个月啊,最多一个星期我都可以还钱了。今天才十三号,到下个月十号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除去贷款的这十万元,那我岂不是至少要赚三十万?
    马笑越想越想开心,越算越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生意。她对自己说道,我到时候还完钱,再拿剩下那三十万继续投资不就好了,唐晋一年赚的钱还没我一个月多呢,我看他到时候还有什么话好说。
    马笑将填写好的贷款申请单发送了出去,在她等待的过程中,支木市另一边的许小龙和李永康已经把偷来的十台手机全都转手卖了出去。他们一人拿着一万一千元的分赃现金,各自散了去,李永康一个人去了网吧,许小龙则自己开着面包车回了家。
    回家路上,许小龙看见一个流浪汉在马路边试图从垃圾桶中翻找可以食用的东西,他又停下了车,掏出一张一百块的人民币递给流浪汉。然后开着车一个人回了家。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那阵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许小龙一个人躺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团团白烟在空气中渐渐变得稀薄,围绕着许小龙。他感到大脑中充满了一股强烈的情绪,情绪不受控制地撬开许小龙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以至于他异常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上或者空气中正在发生的任何一丁点变化。他望着一片空白的空气,一种正在无限放大的漂流物漂在他的面前,漂浮物仿佛一点一点地组合到了一起,组成一个许小龙似曾相识的画面。一个头发掉光了的老人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老人面目苍白,四肢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宽松的衣服如同一层空壳般挂在老人单薄的身体上,即使仔细观看,也已经无法分辨出这名老人究竟是一名男性还是女性。
    然而,就在许小龙看到这一幕景象时,惶恐撕扯着他的双瞳不断放大。他恨不得转过身就跑走,却不料刚转身就撞到了墙上,晕了过去。一道细小的伤口在他前额上方裂了开,鲜血流了下来,划过他的眼角,低落在地。
    地面上除了许小龙之外,已经没有第二个人了。
    同一个时间在百濮省的省会城市昆山市里,武忠刚刚替母亲林美玉在医院领取了相关药物,准备驾车返回家,没想到还没下车,手机就响了起来。给武忠拨打电话的人是一名同样以运营私人出租车为生的同行司机孔云奇。孔云奇表示自己刚刚接下一个长途的单子,妻子却突然濒临生产需要送往医院,他只好向武忠求助,希望可以把自己接下的这个单子转给武忠。
    孔云奇说道:“那个客人也是家里出事要赶回去,很着急的,不然我就直接推掉了。毕竟我自己接了这个单子嘛,也得帮忙问一下,看你有没有时间跑一趟去支木市那边,今晚就得走。”
    武忠回应道:“我先问一下,一会儿回你。”
    武忠要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好友兼老板黄子善。黄子善原本的职业应该是一名电影导演,但是在连续四年都没有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系研究生后,他只好放弃了这个计划,一个人回到家乡昆山市办起了一间小型的影视制作工作室,主要以拍摄宣传片、电商广告和短视频为主。从那时起,黄子善便会经常找到武忠帮忙开车搬运一些器材,或者前往附近乡镇拍摄视频。由于两人的发小关系,武忠几乎一次也没有拒绝过黄子善的请求。
    第二年,也就是2016年,黄子善为了拍摄自己的第一部网络大电影《大神·天启》,他决定将工作室扩展为两家企业,分别是昆山市有为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和昆山市星云科技有限公司。黄子善担心武忠在外自己一个人运营出租车业务不稳定,所以他就建议武忠以兼职的身份入职公司任职司机,只要是黄子善旗下两家公司需要使用车辆的时候,都会优先考虑武忠,并且提供给武忠一笔相对优渥的资金。除此之外,黄子善知道武忠给母亲林美玉治疗癌症,每个月都需要支付选用价格昂贵又无法报销的进口药物费用,所以他便与武忠协定,允许他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接洽其他业务。
    这一天在接到孔云奇的电话后,武忠首先想到的就是要询问一下黄子善。他想,毕竟离开昆山市前往支木市,夜间行车至少需要五个小时的时间,即使赶回来差不多也得到第二天上午了。武忠琢磨着,只要第二天上午公司没有工作安排,就算只能腾出小半天的时间,他也可以接下这个单子,况且跑一趟长途所获得的收益还算是一笔比较划算的买卖。
    和武忠所期望的一样,黄子善接到电话后十分肯定地告诉他:“没事的,你去吧。对了,既然你去那边的话,回来的时候顺便带几箱石榴回来,要好一点的啊,我拿来送人的,到时你记得开下发票,回来了拿去找龚琪报销。”
    出发前,武忠提前半小时来到了约定地点等待客人,他趁着这个空隙又重新检查了一遍汽车的发动机以及每个轮胎的气量。然后,武忠走向车尾箱处掀起车盖,把整个车尾箱里的杂物整理了一遍。
    这时,一名衣着普通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武忠的汽车前,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型的旅行袋,先是看了看汽车的车牌号,又凑向主驾驶座位前半开着的窗户向车内打量。男子看着整个汽车的内部座椅上套着的粉红色的皮套,似乎始终有些难以相信眼前这辆汽车会是一辆出租车。他刚站起身,就注意到了突然从车后出现的武忠,男子打量着武忠粗壮的体格,一头齐整的平头搭配一身纯黑色的西装套装,再配上一副圆形的黑色墨镜,以及粗脖子上挂着的银色项链,不禁感到几分害怕。
    男子问道:“是,是你的车吗?”
    上了车后,中年男子还是无法将武忠充满威慑感的硬汉形象与汽车内部的粉色皮套联系在一起,再加上前方垂挂着的毛 头像和一张杀马特男女合照,中年男子认为自己走进了一种从未遇见过的奇怪境地,透着一丝无法言明的荒谬气息。他有想过是否有必要开口询问一下这奇怪的存在究竟是何种原因而造成,但是一看到武忠那张藏在黑色墨镜后方严肃的国字脸,他立刻又止住了口。
    中年男子想了想,只好把话题转向一旁,说道:“我前两天看了新闻,听说往蓝田县那边的路上有人抢劫,不知道会不会有事啊?而且也是在晚上。”
    “啊,我也听说了,不过好像他们只抢大卡车的,我们这种小车不会有事的。”
    “为什么啊?”
    “不知道啊。”
    “万一到时候被抢怎么办啊?”
    “不会的,放心,我会安全把你送到目的地的。”武忠十分肯定地说道。
    在驶离昆山市的路途中,环山公路上仅有的一小部分路灯挣扎着抬起头,可始终敌不过山脉中厚重的黑色。汽车紧随着黑色,缓缓陷入一片巨大的黑暗之中。奇奇怪怪的鸟叫声和知了声在这片沉寂的黑色升了起来,远处的群山在月光下只露出模糊的身影。武忠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路面上扬起的尘埃漂浮在半空中,他突然说道:“你知道每年大约有5200吨的太空尘埃落在地球上吗?”
    “不可能吧?5200吨得压死多少人了。”
    “是真的,这些尘埃主要来自宇宙中彗星与小行星的碎片,他们中有一部分颗粒在进入地球大气层的过程中就会产生气化消失了,还有一部分会幸存下来变成微型的陨石,一般只有几十到几百微米大。我们人类用肉眼是看不到的。”
    “你听谁说的?”
    “天文学家啊。”
    话音刚落,汽车前大灯所能照到的范围里,一辆大型的卡车停在了武忠前方的道路上,卡车的主驾驶座车门敞开着。武忠好奇地靠了过去,隐约中看见一名男子走向卡车正前方不远处,准备搬开挡在路中间的石块。
    副驾驶座上的中年男子一时紧张了起来,对武忠说道:“天啊,该不会真的要出事了吧?”
    武忠把车停在了卡车后方,说道:“你待在车上别动,扣好安全锁。”
    “那你呢?”
    “我下去看看。”说着,武忠从驾驶座下方抽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揣进裤兜里。他刚刚走下车没一会儿,道路两旁的山坡和草丛中突然闯出了六名手持长刀的男子,六名男子分别使用了不同色彩的布块将自己的下半边脸围了起来。他们一股脑地冲向前方搬运石头的司机,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卡车后方现身的武忠。
    这时,走在最后方的一个劫匪扭过了头,看着武忠,大喊道:“妈的,这里还有一个!”
    说着,那名劫匪举刀就要冲向武忠,不料武忠娴熟地抽出匕首,在劫匪的手臂上一挥,一道鲜血就溅了出来,撒在马路上。武忠弯下腰又是一挥,在劫匪的大腿上划出一道伤口,劫匪“啊”地大叫一声,甩掉自己手里的刀具,紧捂着手臂,跪在了地上。但同时让劫匪和武忠都没有想到的是,卡车上接连跳下了六个便衣警察,奔向劫匪。
    远处三个劫匪眼看不对劲,立刻转身跑向不远处的草丛中,准备穿过树林逃走。而另外两个劫匪则被那名搬运石头的男子在几招内制服了下来,然后被另一名冲上来的警察扣上了手铐,武忠这时才意识到原来那个男子便是警察装扮成的卡车司机。
    “砰砰砰”几声枪声响了起来,四名警察举着手枪和手电筒沿着那三名劫匪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没一会儿,远处就响起了一名警察的声音:“倒了一个!”
    而那名扮成司机的便衣警察则走向武忠,对他表示了感谢。事后,武忠从新闻中得知,原来支木市刑警大队已经在这条前往支木市蓝田县的山路上连续蹲守了多日,就为了抓获这批拦路抢劫的山匪。但由于案子迟迟没有突破,最后只能选择以伪装的方式,借用来往的卡车,潜伏其中,以便伺机将这批猖獗一时的匪徒一起捕获。另外两名逃走的劫匪则于第二日在附近的村子里相继被刑警大队捕获。
    武忠回到车上的时候,车上的那名中年男子已经缩成了一团,躲在副驾驶座前方的空隙处,又将自己的行李袋挡在上方试图遮住身影。武忠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他刚打开门,中年男人立即高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钱全都给你!”
    “是我啊,没事了。”
    惊慌失措的中年男人看到武忠的出现才松了一口气,从座位下方钻了出来,说道:“吓死我了,还以为要出事了,你没事吧?”
    “没事啊,有警察在呢。”
    第六节

    2011年,于府天省渝中市一座大专院校就读会计专业的唐晋顺利毕业,本来打算留在渝中市的他,始终无法习惯一个人在渝中市的生活,无奈之下只好辞去工作回到了老家支木市。在家闲赋了半年后,通过表姐唐艳的介绍,唐晋进入了表姐夫苏志成旗下的企业任职工作。苏志成与另外两名朋友一起合资在支木市开设了三家酒店,所以他十分希望在财务的工作上可以安排一名自己信得过的工作人员,而唐晋无疑是最合适的一个选择。
    除此之外,苏志成还把自己独自经营的另外一家物流公司的财务工作也一并交给了唐晋打理。
    苏志成将唐晋安排进入自己的公司还有另外一层更为重要的原因,即是通过唐晋帮助自己进行合理的避税。在过去两年时间里,他们更是多次利用漏洞和法律的灰色地带展开了逃税行为,以此帮助苏志成从中获取大量不法利润。
    这一天,也就是苏志成离开支木市前往杭州出差的第九天,唐晋按照苏志成事先约定好的时间,独自前往大黄坡附近与物流公司的一名合作客户刘耀华见面,以收回412万元人民币的款项。为了避开税收,苏志成已经与刘耀华谈拢,将以现金支票的形式结算这笔收款,然后唐晋从中取出57万元作为账面金额存入公司账户,同时完成账面的数据结算。而余下的355万元现金则直接进入苏志成口袋。
    唐晋将取出来的现金装入行李袋,放在汽车副驾驶座的座位上。他拨通了电话告知苏志成已经将款项取回。苏志成又交待道:“那你这几天记得抽空再去查一下万源酒店那边二季度的账面啊。”
    这样的事情在这两年里,唐晋经手了已经不下三次,似乎这已经成为了他工作中的一种习惯一般,他内心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也不知道唐晋是天生如此,还是他过于习惯这样的行为之后,他发觉自己竟然感受不到一丝的恐惧或者担忧。
    他就像提着一个普通的行李袋一般,沿着楼梯往家里走去,然后随手把手提袋放在了白色的简易木质衣柜里。正躺在床上的马笑则因为刚刚获得了十万元贷款申请的批复而感到开心不已,她迫不及待地将这十万元全数转入理财软件,完全没有抬头看一眼唐晋。
    过了好一会儿,马笑才注意衣柜中放置冬装的隔间底部多了一个黑色的行李袋,她好奇地问道:“唐晋,这是什么啊?”
    “钱啊。”唐晋脱下背包挂在衣帽架上。马笑一听到“钱”字立刻变得敏感起来,她又问道:“什么钱啊?你去哪来那么多钱啊?能装一个行李袋?别装了吧你。”
    “骗你干嘛,那是公司的钱,表姐夫的,又不是我的,他去杭州出差了,暂时放在这里而已。”
    “我不相信。”马笑一边说着,一边蹲在地上拉开行李袋的拉链,只见一捆捆整齐叠放好的人民币露了出来,满眼的粉红色在一堆黑色中显得格外耀眼。马笑看着满满一袋的人民币,就像看到了西沉的落日一般,让她感到一种极致的沉醉,这还是她这辈子以来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巨额的现金。
    马笑一下坐到了地上,自言自语道:“这得有多少钱啊?”
    马笑转念又一想,如果能从这里面拿一点出来做投资,估计真的会一夜暴富,要不我再试着问一下唐晋呢?反正是他表姐夫的钱,都是一家人,让唐晋问他借一点也不会太难吧?况且我们又不是不还,只是借一下而已。
    还不等马笑开口提及借钱的事,客厅外就传来了唐晋的声音:“我出去一下,公司那边有个饭局。”
    马笑急忙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说道:“诶,和你说点儿事情。”
    “又有什么事?”
    “诶,你能不能问你表姐夫从那里面的钱借你一点啊?”
    “你想干嘛?”
    “做投资嘛,反正他钱那么多,借我们一点做投资马上就能赚回来……”马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唐晋给打断了,唐晋冷冷地看着她回应道:“你想都不要想。”
    唐晋的拒绝无疑就像将一盆冷水般直接泼在了马笑的心头上,她一脸不满地交叉着双臂,转身走回卧室。马笑呐呐自语道:“真是目光短浅,叫他问问而已,反应那么大。一点儿进取心和主动性都没有,也难怪赚不到什么钱,就知道守着那点儿死工资。”
    马笑一个人坐在印着卡通松鼠图案床单的床铺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衣柜下方露出的那一抹粉红色,堆砌在一起的粉红色就像亨利·马蒂斯的绘画作品一样焕发出某种超脱于表层意义之上的魔力,这股魔力牵引着马笑的内心,涌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有个声音仿佛在对马笑诉说道:“拿点儿吧,要什么紧呢?”
    马笑思索着如果自己真的偷偷从中取出一部分会怎么样呢,她想,唐晋不是也说了嘛,表姐夫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只要他回来前我把钱再取出来放回去不就好了?又不是说不还,只是借用一下而已,人家说的“双赢”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马笑并非一个个优柔寡断之人,但在这一刻她却意外地陷入了一生以来最强烈的犹豫之中,她走过去刚刚拿出一捆人民币,不由得又迟疑起来。心想,不行吧,万一唐晋回来看见,发现钱少了怎么办?不行不行,到时他肯定要吵翻天了。
    想到这,马笑又把钱放回了行李袋里,锁上了行李袋的拉链。
    为了克制住自己不断燃起的欲望,马笑只好走向客厅,试图让自己忘却那袋人民币的存在。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马笑划开手机屏幕一看,只见一连跳出五条陆总发来的消息,前面四张都是理财产品数据波动的截图,而最后一条信息则显示道:“最近行情很好啊,预计这两个星期还要持续走高,下星期你这十万块差不多就回本了,我自己也刚刚追加了几笔投资,你不考虑再多投两笔吗?错过这次机会可能以后就不一定能遇到那么好的行情了。”
    听到陆总这么一说,本来好不容易被马笑克制住的欲望一下又钻了出来。她想,是啊,错过这次说不定以后就遇不到了,人这辈子能够多少次这样赚钱的机会呢?那些能赚到钱的富豪们谁不是因为善于把握时机才成功的?
    脑海里的劝说声正在变得越来越剧烈,马笑不安地咬着嘴唇,心想,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唐晋暂时骗过去呢?
    有时候当一个人越是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思考时,似乎也越容易得到上帝的垂怜,无论如何,上帝往往到了最后总会想办法给她开出一扇窗。但究竟这扇窗会通向何处,是地狱、天堂还是人间,就没有人知道了,也许不同的人从同一扇窗户走出去,也往往会抵达不一样的地方。
    地狱、天堂和人间在马笑心里都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从这扇窗户走出去。她始终秉持着这样的一种信念,只有走出去了,一个人才会知道自己最终能抵达何处,如果连走都不愿意走出去的话,又谈何地狱、天堂或是人间呢?
    马笑并不想和唐晋一样成为一名目光短浅之辈,所以她决定换上一双球鞋,走了出去。她出去并不是为了寻找唐晋的踪迹,而是为了完成此刻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即把唐晋暂时骗过去,以取出行李袋中的一部分现金来进行投资。
    究竟如何将唐晋骗过去呢?马笑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认为自己是个天才,竟然想到了如此绝妙的一个办法。出门不到半个小时,马笑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匆忙赶回家,她拉开衣柜将行李袋取出,然后仔细地数着从中取出的人民币,一捆一百张一百元整的红色人民币,一共一百捆。马笑看着身旁叠在一起的一百捆人民币,她想了想,又从中多拿出了一百捆放在一旁,而剩下的一百五十五捆则被她放到了靠近床头柜的一边。
    接着,马笑从床上扯下那个黑色塑料袋,从中取出了一捆捆同样洋溢着红色的纸币。马笑将这些尺寸、厚度和人民币差不多的冥币一份一份地放入行李袋的最下方,直到放了整整两百份以后,她才又拿起床头柜旁的那一百五十五捆人民币堆叠在行李袋的最上方,齐齐整整地把下方的冥币遮盖了起来。她想,这不就成了吗?我真是个小天才,就算他拉开行李袋也肯定看不出任何不对劲。
    马笑轻松地拿出另外一个玫粉色的多功能行李袋,把取出的两百捆人民币装入了其中。
    另一边,此时的唐晋正在R99酒吧里,与公司副总张卫红、两名同事还有三名男性客户一起坐在沙发上喝着酒。红色、蓝色、紫色、银色、粉色以及如星空般的灯光效果回荡在酒吧宽敞的大厅里,每一张桌子上都搭配着一盏蓝色和一盏紫色的圆筒形台灯,一侧的一处高台前往围着一条长方形的屏幕,屏幕中放映出不断变化的图案和色彩,屏幕后方则站着四名年轻的男女,他们戴着耳麦,操纵着音乐播放的机器,晃动不安的音乐如热浪般在整个空间里不断翻涌。
    随着音乐声的滑落,几束蓝色的线形灯光从四名年轻男女后方的墙壁处射了出来,直驱向不远处的舞台。没一会儿,几道红色的亮光从舞台正上方落了下来,接着艾薇从舞台的一侧走了出来,她身穿着一身银白色内衣,脚踩着一双闪闪发光的高跟鞋,头戴一顶巨大皇冠,身后围着一副如同九尾狐般巨大的尾巴装饰品。
    包括唐晋在内的所有客人都被艾薇的出场吸引住了目光,对于R99酒吧新增加的这个“人妖表演”节目,顾客们似乎感到格外满意,相继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唯独只有一个人坐在吧台前冷静地望着这一幕,这个人便是凤英九。
    过去这几年里,为了给自己一些释放压力的空间,凤英九养成了一个新的生活习惯。只要在不用加班的前提下,每个星期的星期三她都会独自一个人来到家附近的酒吧,一个人坐在吧台,点上一杯纯干的马天尼,然后一口气全部喝下,一次喝两杯,喝完就回家睡觉。
    而这一天的情况似乎又稍微和过去有些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即是这最近新增加的“人妖表演秀”,凤英九便也顺便多待了半个小时,观看这一场她从未看过的表演。凤英九望着舞台上的艾薇,她注意到他的身材不仅高挑,而且还保持着一种大多数普通女性身上难以见到的曲线,再配上白皙细嫩的皮肤,精致的骨架,以及如洋娃娃般兼容了可爱与性感的五官,她仍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个人其实是一个男人。
    站在舞台上的艾薇似乎多了一种他平日里所没有的自信,她的一颦一笑仿佛总能牵动舞台下每一个观众的目光。她熟练地在舞台上走动,随着音乐摆动身体,身后巨大的白色尾巴也跟着动了起来。
    看着艾薇渐渐被黑暗淹没的背影,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音乐声中蹦了出来:“再来一次啊!”
    那一刻,一个念头从凤英九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放下刚刚喝完的第二杯马天尼,心想,对啊,为什么我不伪装成一名女司机直接在大黄坡附近等待凶手上钩呢?
    想到这,凤英九匆忙起身离开了R99酒吧。而此时换了一身衣服的艾薇又一次登上了舞台,他穿上了一袭银白色流苏的低胸短款礼服,一头板栗色的长发披散在胸前,身上的银白色流苏在灯光的照射下不断闪动着耀眼的亮光。他停在高架的话筒前,随着身后响起的爵士鼓鼓声唱起了歌。
    尽管舞台下的观众们大多只是对艾薇投以猎奇的目光,但他似乎却格外享受自己在舞台上短暂的停留。一曲唱毕,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又在人群中响了起来:“你真的是男的啊?脱了看看啊!”
    艾薇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和以往面带着微笑向观众致谢,走下舞台。他觉得自己始终对舞台保有一份敬畏之心,不管是过去在曼谷夜总会里的大舞台,还是此刻支木市酒吧里小舞台,他都尽其所能地完善自己的表演。他想,如果真的有一天自己完成了变性手术,变成了一名真正的女性后,我很可能也不会再回到这样的舞台上了吧?
    艾薇总觉得自己有些矛盾,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确实因为自己是一名“人妖表演工作者”的身份而获得了登上舞台的工作。这个身份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可观的收入,帮助他一步一步地蜕变成一名真正的女性,可是一旦这个蜕变完成,也就意味着他将可能会因此而远离这份工作。
    所以,每一次登上舞台前,他都会在心里和自己说一句:“珍惜吧。”
    下了舞台后,艾薇一个人坐在酒吧后台的化妆室里休息,简陋的化妆室里堆满了杂物还有其他表演者们的衣服。艾薇刚在椅子上坐下没一会儿,酒吧的经理叶元庆就出现在了化妆间的门口,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制服,笑意盈盈地说道:“艾薇啊,有个客人想让你陪喝几杯酒,你觉得怎么样?”
    “给多少小费?”
    “说给五千呢。”
    艾薇在心里算了算,五千的人民币就是将近两万五的泰铢,于是她也不再犹豫,拿起化妆台上的口红补了补嘴唇上的颜色,就走了出去。剧烈的音乐又在一次跳进了艾薇的耳中,他对于陪同客人喝酒一类的事情并不感到抗拒。早在泰国的时候,艾薇似乎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他想,他们无非只是好奇,或者就算是真的喜欢自己也没什么,反正就当作一笔额外的收入补贴好了,我现在也想早一点存够做手术的钱。
    邀请艾薇进行陪酒的客人正是唐晋公司的一名客户,眼看着艾薇朝他们走来,坐在沙发边上的那名肥胖中年男子雷哥立刻给艾薇腾出了座位。坐在角落处的唐晋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幕。雷哥趁着喝酒之际不时把艾薇搂过来,又假意开玩笑表示想验一验他的“真身”。
    一杯鸡尾酒下肚后,艾薇的脸上泛着红晕,笑容中又多了一分娇媚。她看着雷哥,说道:“只可以给你试一下哦,不要太用力了。”
    “比真的还真呢!”说罢,雷哥又爆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同一张酒桌上的其他人相继表示想试一试。唯独唐晋一个人拒绝了这个提议,他假借上厕所之意走了出去,心中翻腾着一阵强烈的厌恶。对于自己不得不深陷其中的困境,他觉得肮脏又恶心。
    唐晋走进洗手间,一连压了五次洗手液,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
    在这一天的早些时候,武忠已经将客人送达支木市蓝田县,尔后他便独自在支木市的一家小旅馆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刚醒来没多久,武忠就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他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没想到母亲只是说道:“听萍萍说你到支木市去了?既然都过去了,就顺便去给你姨妈上几柱香吧,这两年我身体不好,一直没机会亲自去给她扫墓,你就代替妈妈拜祭一下吧。你姨妈喜欢吃芒果,你记得给她买几个过去。”
    武忠一个人开着车前往水果批发市场,眼看车上已经没有了客人,他便按下中控台上的音乐播放按钮。一曲来自动画片《海尔兄弟》的主题曲《雷欧之歌》响了起来:“打雷要下雨,嘞哦 (什么),下雨要打伞,嘞哦 (这我也知道),天冷穿棉袄,嘞哦,嘞哎哟,天热扇扇子,智慧就是 (说呀)……”
    听到这首歌曲,武忠始终记不清楚这部动画片最初的播出时间究竟是在1995年还是1996年,可是每次听到这首歌曲,他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些极为模糊的画面。这些画面随着他此刻出现在支木市而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他好像又想起了那个夏天,那个空气中弥漫着灰色阳光的夏天。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1995年吧,好像是,是吗?”
    1995年的夏天,武忠刚刚庆祝完十岁的生日还不到半年时间,他的父亲武鸿天和母亲林美玉两人就决定了和平结束这段婚姻。随着暑假的到来,林美玉担心自己因为刚刚离婚状态不好而无法照顾武忠,所以林美玉的姐姐——也就是武忠的姨妈——林月萍主动提出帮忙,把武忠接到了支木市,照顾了他一个暑假的时间。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武忠认识了同样住在这个钢铁厂家属区里的唐晋、苏可和韦家芳,他们几个人会不时聚在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
    如今再想起这段往事,武忠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记起他们的面部轮廓。他只记得有一次唐晋猜拳输了以后,成为了负责寻找的角色,他们另外三个人则成为躲藏者。武忠一直躲在最靠近唐晋的那排杂物间后方,他听见唐晋不断呼喊着“苏可”的名字,又偷偷地跑了出来,然后在前方的一处杂物间前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留着寸头的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抱着一个有些生锈的红色方形月饼盒,头顶上露出深深浅浅的紫色药膏。
    小女孩靠在铁门后方,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牛仔背带裤和一件红色短袖上衣,目光冷静地看着武忠。
    武忠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总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孩和他所见过的其他女孩子都不一样,这种不一样的特质仿佛对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所以,他就这么站在铁门前看着那个小女孩,问道:“你为什么一个女孩子要留光头啊?”
    小女孩没有搭理武忠。武忠忽然间不知道哪来的灵感,双手一抬,连同脸上的表情一起试图模仿大猩猩的模样,可是小女孩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武忠只好往前又走了一步,双眼往上一翻,做出一个鬼脸,却只听见小女孩说道:“幼稚。”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留光头啊?”
    可是为什么时至今日,武忠还是如此清楚地记得那个小女孩的模样呢?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而此刻,武忠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也已经不再关心,他不得不在水果批发市场门口前停下车,依次将四箱选购好的新鲜石榴装入汽车后尾箱。随后,他提着一袋新鲜的芒果,还有纸钱和香支、蜡烛等物前往姨妈林月萍的坟地进行拜祭。
    原本武忠计划拜祭完姨妈林月萍后就启程返回昆山市,但是当他坐上汽车,看到后视镜下方那张自己和妻子何萍的杀马特造型合照后,他又临时决定去拜访一下以前的同事李文山。武忠心想,反正来都来了,也没什么急事,不如过去看看吧,也好几年没见了。
    武忠和李文山相识于2009年在广东东莞打工期间,他们当时共同在同一家工厂里任职普通工人。一向沉默寡言的武忠面对着日复一日的流水线工作,多少感到有些枯燥,偶然在李文山的介绍之下,也跟着他一起加入了“杀马特”的队伍。
    他们一同顶着一头夸张的杀马特彩色发型走进工厂,一度被人当成了异类,但同时他们的行为似乎也在隐隐之中唤醒了更多年纪与他们相仿的人试图以同样的方式表达对自由的追寻。毕竟如果就连最外化的自由形式他们都无法掌控的话,他们还能以什么去对抗那荒唐又经不起推敲的人生呢?
    所以为了守住这份对自我的坚持,以及对自由的渴望,他们两个人在工厂里的生活最后以被开除而告一段落。武忠清楚地记得,离开工厂后的那段时间,他和李文山两个人不得不挤在那间潮湿、破旧的单人间出租房里生活。为了留下足够的资金做发型以及去溜冰场和其他人一起交流,他们只能省下吃饭的钱,更甚者,他们有时候买来一袋泡面,两个人分着吃。
    每到了夜晚,武忠总难以忘记蟑螂从自己身上爬过的触感,有时候蟑螂还会突然振翅飞起来,扑向武忠。其实那时候的武忠也不大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自己,他只是觉得自己内心深处似乎有着一种难以抹去的信仰,在这份信仰背后,那里存在着一种足以对他平庸的一生产生消解的力量。
    后来,他一直坚持到耗光了所有的积蓄后,他才不得不重新回到了工厂里上班。在回到工厂的前一天晚上,武忠一个人在房子隔壁的公共洗手间里消解了他那头如意大利米兰大教堂般的发型,还有那片鲜艳的粉红色。粉红色在黑色染发剂和冒着热气的清水中化为一种他似乎永远也脱离不了的庸常,那是武忠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流下了眼泪。
    可那份武忠曾经体验过一次的自由,他再也忘不了,即使他再次回到过去那种平庸的生活里,即使他在接下来好几年时间都是日复一日地待在工厂流水线上做着重复枯燥的工作。但武忠知道,他已经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2013年随着杀马特文化遭到封杀,武忠也在工厂的工作中存下了一小笔存款。在这一年年底,他一个人回到了昆山市,买了一辆二手汽车开始做起了运营私家车的生意。同时,他也意外地结识了刚刚遭遇杀马特家族被解体的何萍,两个人因此走到了一起。而李文山则在两年前离开广东后,拿着存下的钱回到了老家支木市蓝田县九兴镇下属的铁西村,利用家里剩下的一块地建起了猪圈,做起了养猪的生意。
    晚上在李文山家里,李文山一再坚持留下武忠吃饭。他特地选用新鲜的猪蹄做了一份香卤猪蹄,又请邻居帮忙做了一份彝族地区的特色菜“坨坨肉”,以招待远道而来的武忠。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聊起过往,每每聊到“杀马特”相关的话题时,他们的话语中似乎总少不了一阵惋惜与无奈,武忠说道:“你说怎么没了,突然一夜之间就没了呢?”
    “是啊,我们不过只是想要一小块属于自己的角落而已,又没做什么伤害人的事。”
    “你有看见抖音上那些模仿我们的假杀马特吗?妈的,像个傻逼一样。”
    李文山拿起一次性塑料杯里装着的啤酒,喝了一口,又说道:“唉,我现在只能自己偷偷地玩玩。”
    说着,他起身往卧室里走去,没一会儿带着一头蓝紫色的杀马特假发走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着武忠笑了笑,说道:“这发型不怎么行啊,毕竟不是真的。”
    “嘿,我车上也有一个。”
    武忠开门走了出去,从汽车后尾箱里翻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顶夸张的粉红色杀马特发型。他把假发戴在了头上,和李文山两个人相视一笑,然后默契地播放出手机里嘈杂的音乐。为了避免打扰到附近的邻居,他们特意把音量调到了最低,两个人移开客厅里摆着的饭桌和椅子,在空地上疯狂地跳起了舞。
    他们在原地投入地舞动着身体,可能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没一会儿,他们就跳不动了。最后,两个人只能满头大汗地坐在地板上,笑了出来,在武忠脸上罕见的笑容里仿佛透着一种遗忘已久的放松和自由。
    他想,真好啊。
    第二章
    第七节

    这一天正值农历七月十五,民间又称“鬼节”,据说鬼界与人间的大门将在这一天关闭,所以人们往往会选择在这一天祭拜祖先,同时也会对孤魂野鬼施以同样的祭祀。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们,一大早就开始将纸钱分成一份一份封入白纸中,又使用黑色水性笔在白纸正面写上“今当中元化帛之期虔具冥钱共若干封奉上……”等字。
    这一天,马笑早早地就抱着那个玫粉色多功能行李袋出了门,正当她穿越玉西江之际,已经有十几个头发半白的老者蹲在玉西江两边的马路旁,他们每个人之间间隔着十到二十米左右的距离,相继点燃红色的蜡烛,然后摆上一碗米饭,两杯米酒,一份刀头,又将分成小垛的袱子烧了起来。
    坐在公交车上的马笑一心只想快一些行李袋里的两百万现金存入银行,然后转入理财软件开始投资。她的心情在一种怪异的波动中漂流,既兴奋又紧张,同时还带着些许若隐若现的恐惧。她望着窗外一缕飘起的白烟,火光隐藏在白烟身后,从她眼前一闪而过,以至于她错以为那团火焰差点儿就要扑到她的脸上,本能地往后躲了躲。
    当时,马笑的内心总觉得自己正在经历着的一切并非真实的存在,而像是一个梦或是一种错觉。这一整天的时间里,她都深陷在这样的感觉中,仿佛在身旁总有许多陌生人紧跟着她,看着她,可是每当她一转过头,却又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马笑把手里的玫粉色多功能行李袋抱得更紧了。
    直到马笑成功将两百万现金分成五次转入理财软件后,她的心才踏实了下来。
    这一天早上,当马笑乘坐着这辆“108路”公交车前往中国工商银行办理存款手续时,住在同一条公交路线附近的韦家芳,也和过去的每一次上早班的时候一样,在差不多的时间段里登上了这辆公交车。韦家芳坐在马笑身后的那一排座位上,不解地看着马笑突然往后一躲,她总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身上透着一种既紧张又略带神经质的气息。
    韦家芳看着马笑紧抱着那个玫粉色行李袋,心想,抱那么紧,难不成还装了几百万么?
    马笑走下公交车后没多久,韦家芳也下了车。她站在行李存放处的柜台外,准备拉起柜台前的卷闸门,杜玉松突然给她发来了一条消息,写道:“来一趟我办公室。”
    韦家芳只好暂时将行李存放处的卷闸门又锁了起来,转身前往杜玉松的办公室。韦家芳心里已经猜到,杜玉松找她无非就是想和她谈一谈工作续约一事,毕竟现在距离韦家芳的合同截止日期——8月29日——剩下已经不到半个月时间。
    支木市汽车站是一栋呈“一”字排开的正方形建筑物,除了地下一楼的停车场和商业区域,一共只有两层楼,一楼用于省内汽车路线的运营,二楼则用于省外汽车路线的运营。在汽车站的最东端还连接着一栋八层楼高的汽车站自营宾馆,宾馆外墙刷着一层与汽车站不一样的雄黄色,雄黄色上印着时间留下的灰褐色痕迹,中间是一整排整齐排列着的宝蓝色玻璃。带有反光特质材质的玻璃反射出远处的天空,天空仿佛已经被凝固在了时间中,迟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汽车站自营宾馆的第二层被用作了会议室,以及行政办公的办公室,而最靠近尽头处的其中一间单人办公室便属于杜玉松。杜玉松的个人办公室并不算宽敞,一张深红色的木桌摆在窗户边,一旁是一个同一色系的木柜,柜子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和水壶,另一旁则是一个银灰色的保险柜,还有一棵沾满了灰尘的发财树。
    韦家芳一进门就看见杜玉松身后挂着的一块毛笔字牌匾,写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几个隶书字体。
    杜玉松的声音响了起来:“把门关上,坐过来。”
    韦家芳走过去坐在了杜玉松对面的一张褐色木椅上,脸上挤出试图掩饰紧张的笑容。果不其然就和韦家芳猜想的一样,杜玉松一开口就说道:“家芳,你的合同快到期了,知道吗?我看了一下,不到半个月了。”
    “我知道的,副站长,我本来还想去人事那边问一下续约的事情呢。”
    “是这样的。”杜玉松停下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也知道现在我们这些国家支持的传统企业也要面临改革了,不然啊,就跟不上这个时代的发展了,所以现在的情况和以前肯定是不一样的。”
    “副站长,不好意思,我学历比较低,没听明白您的意思。”
    “意思就是说啊,现在我们客运站也要改革了,上面开会后打算要撤掉这个’行李存包处’,统一换成那种全自动投币的电子存包箱,你知道吧?这样也可以充分地节省不少人力。”
    “那我们……”杜玉松的回答倒是韦家芳从来没有设想过的答案,她不明白之前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呢?难不成自己准备要面临下岗了吗?一想到“下岗”二字,韦家芳脸上的笑容不免在失落的簇拥之中消失不见了。
    接着,另一个让韦家芳倍感压力的念头跑了出来,她心想,那以后我们家俊凯的学费怎么办?就靠老王那点儿工资能行吗?好不容易把他送到了省会去读书,而且他自己也争气,每次都能考进年纪前十呢,总不能现在读到一半又让他回来吧?
    杜玉松似乎察觉到了韦家芳脸上情绪的变化,立刻说道:“你先不用紧张,就算这个行李存放处撤掉了,也不是说你就不能继续留在客运站工作的。机会当然还是有的,毕竟客运站还有那么多其他的职位,我们这里福利也算比较好,每年多少人都想进来呢。”
    听到杜玉松这么一说,韦家芳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希望,急忙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我骗你干嘛呢。不过你看客运站那么多岗位,也不是每个岗位都好的,要是你留下来的话,也可能会被调去做保洁清理厕所啊。你想每年那么多年轻人从学校出来,大家都想争着去抢那些好的职位,像售票员、检票员之类的。”说着,杜玉松站了起来,走向韦家芳,他靠在办公桌前一把抓起了韦家芳的手轻抚着,说道,“如果你不想做保洁,也想换到那些轻松一点的岗位上的话,自己要努力一点争取才行啊。”
    韦家芳忽然陷入了沉默,她既没有立刻回绝杜玉松,抽回自己的手,也没有多说些什么。杜玉松又自顾自地说道:“家芳,你不用担心,只要你努力主动争取,我啊,都会看在眼里的,只要我还在这里,你以后也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合同到期了。你怎么想呢?”
    “我先考虑一下吧。”
    “可以,不过别考虑太久啊,时间不多了。”
    韦家芳走出杜玉松的办公室后,站在门外停留了好一会儿,她的呼吸声似乎正在渐渐变得粗重起来。从杜玉松办公室到电梯间这段路程,韦家芳走得格外沉重,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廉价红色地毯上踩出的每一个步伐。这种感觉仿佛一瞬间把她拉回了2013年的春天,关于那一年春天,韦家芳记不住盛放的木棉树花,也记不住鲜活的绿色,她记住的只有永远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还有一种弥漫在尿骚味中的屈辱感。
    2013年春天,王俊凯刚刚结束小学一年级第一个学期的课程,失业将近一年的韦家芳在别人的介绍下,成功入职了支木市第三人民医院。不过她的工作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或者医院的行政人员,而是一名护工,主要负责照顾行动不便的住院病患者。在这一份为期两年的工作中,韦家芳经常接到的安排都是负责照顾一些身患重症的病人,不仅需要帮助病人更换尿壶和便盆,还需要帮助病人清理身体。有时候遇到大小便失禁的病人,韦家芳也只能咬着牙忍了下来。
    那一年,韦家芳不过二十八岁,她却常常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已经走到了头,看不到一丝光亮。
    也是在2013年的春天,凤英九的父亲凤伟杰因为中风第一次住进了医院,而韦家芳则意外成为了负责照顾凤伟杰的护工人员。起初凤伟杰尚未完全恢复清醒的时候,韦家芳反而觉得比较容易照顾。凤伟杰恢复后没多久,他便在韦家芳照顾自己之际,趁机轻薄她,或偷偷地拍一下她的臀部,或故意穿着裤子撒尿,好让她替自己更换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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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2 15:10:36  更:2021-07-12 16: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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