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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一部令人荡气回肠的励志创业大书《风雨毛乌素》[第1页]

作者:岩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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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部令人荡气回肠的励志创业大书《风雨毛乌素》

    岩波

    楔子,
    浑浑莽莽一大片,遥远前方看不见;冬冷夏热无活物,人畜走上往下陷。
    毛乌素是个人们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原因在于它是一片浩瀚的令人畏惧的沙漠。这片地区四万余平方公里,位于内蒙古、陕西、宁夏三省交界之处。在古代,这里曾经水草丰美, 5世纪时毛乌素南部的白城子,还是匈奴民族的政治和经济中心。那时绿油油的草滩一望无际,为人们生活带来无限生机的河水悠远清澈。既风光宜人,又是很好的牧场。后来由于不合理开垦、气候变迁和战乱,地面植被破坏殆尽,就地起沙,形成后来的沙漠(沙地),并在一两千年的时间里逐渐增大和扩展。大约自唐代开始有积沙,至明清时已形成茫茫大漠。2014年6月底,我和摄影家高蕴辉打点行囊走进了这片地区。
    不久前曾经有朋友邀请我去“滑沙”、磕欣赏沙漠的浩瀚与壮观,被我拒绝了。我相信我此生已经绝了这个念头。因为,我有一个战友退伍后在甘肃沙区林场工作,他经常在QQ里向我倾诉治沙的紧迫性、工作的劳累艰辛,特别向我告知:尽管他们专业人员兢兢业业,尽职尽责,我们国家仍然以每年30万亩的速度在土地沙化,国家每年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治沙,但沙魔行进的可怕的脚步声并没有停止,一些地区仍然面临“沙进人退”的局面。譬如闻名遐迩的被列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的敦煌莫高窟,就正被沙魔包围和蚕食,情况十分危急。中央领导在很多场合讲过这样的话:要坚决守住18亿亩可耕地这条红线!无疑这是关乎国人生计的临界线。我不仅没有去“滑沙”的心情,反而关注起土地沙化与治理问题,把目光锁定在中国治沙最有成绩,最应该让世人知道的毛乌素沙漠地区治沙英雄石光银身上。但战友莫名其妙地告诉我:石光银有异秉,不是谁想见就能见、谁想学就能学的。

    

    (石光银坐在沙地上思忖下一步工作)
    真的吗?我听老辈人说,汉高祖刘邦有异秉,即生下来的时候屁股上有七十二颗黑痣;明太祖朱元璋有异秉,生就的是五岳朝天,两额、两颧、下巴,都突出,状如五岳。那都是帝王将相,后人“塑神”捧臭脚的因素居多。石光银不过是个治沙人,难道还能和帝王将相相提并论了?不过,战友的话让我急于见到石光银的愿望更加迫切了。
    西行的念头在得到天津作协和中国作协支持以后,我们登上了天津直达宁夏银川的列车,打算由此转道陕西定边县,再由此进入毛乌素沙区,走近老英雄石光银。列车向西疾驰。车窗外一座座城市和村庄、山峦、平原、河流闪过,我们的心也伴随着列车的节奏在向西飞驰。高蕴辉轻声背诵起著名诗人贺敬之的名作《西去列车的窗口》:“一站站灯火扑来,像流萤飞走;一重重山岭闪过,似浪涛奔流……”他说,诗人的咏叹与豪迈的情怀,更让我体会到此行的重要:作家、摄影家和其他艺术家,不接“地气”就难以创作出脍炙人口的好作品,而我们所要接的这个“地气”就是要看看真实的石光银是怎样真实地治沙,让荒凉可怕的不毛之地变为蔚为壮观的绿洲的,在弘扬英雄业绩的同时,向世人昭示:沙魔固然可怕,但却是可以遏制的!我心里却一直想着一句话,石光银有异秉。只是没有说出来。
    当我们在定边县委宣传部的安排下,真正见到石光银以后,这个已满70岁的老人身上的旺盛精力,那种藐视困难的豪迈情怀,不光体现在声若洪钟的朗朗笑声、指点沙洲的气势,还体现在他行走在沙洲中那矫健的身姿和步履,特别是他对我们的一句话:“我要给你们来自大城市的人一个下马威!”这个“下马威”就是带领我们参加他们公司半年一次的林地大检查,要在沙洲和林地整整走两天。高蕴辉看看我,好像在说,我们走得了吗?跟得上老人的脚步吗?我顾不上和他交谈,只是一个劲观察石光银:他的异秉之处在哪呢?
    一,

    漫漫黄沙,一望无际;道道沙梁,鳞次栉比。
    一对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女一前一后走着,前面的汉子高大瘦削,面色黢黑,五官俊朗,额头上过早地爬上两道深深的皱纹,那皱纹深得如同人工故意雕琢;脊背微驼,背着简陋的铺盖卷——那铺盖卷十分寒酸,被麻绳勒了两道搭在汉子肩膀上,在行走中一耸一耸地显得没有份量,让人疑心能不能盖得住汉子的长腿长脚。婆姨一手拉着一个三四岁的娃娃,另一只胳膊上挎了篮子,但篮子里除了几个残了边的粗瓷碗和几双筷子,并无他物。

    

    (老辈人曾经走过的沙梁)
    不知道走过了多少道沙梁,那沙梁似乎永远走不尽似的。沙梁有的一人高,有的更高,人走上去脚底下一陷一陷的,走下坡时人影便被隐没。烈日在头顶照着,烤得人热汗淋漓,补着补丁的衣衫后背已经透湿。婆姨早已疲惫不堪,只因为她从小就是童养媳,在自家受苦,到了婆家仍然受苦,所以,面对苦和累,她的反应是麻木的。刚刚三十出头,脸上没有皱纹,却头发全白,白得耀眼,让人不好接受——那似乎是对穷苦生活的无声抗议。她的肚子微微隆起着,显然身怀有孕;她的脑后梳着发缵,腿下打着补丁的裤子用黑布条煞着裤脚。她机械地把沉重的两脚踩在前面汉子留下的脚窝里。手里拉着的娃娃几乎是跟头把式地跟着走,显然已经力不能支。两大一小三个身影不时在沙梁间隐没。
    汉子突然停住脚步,手搭凉棚向方圆左近张望。片刻,猛地发现一座沙丘后面有棵树,树头的绿色枝叶冒出有半尺多高。他立即喜上眉梢,对婆姨道:“娃他妈,这就是圪垯套,终于到了!”
    婆姨一屁股坐在晒得滚烫的沙梁上:“咱已经搬了九次家了。这一次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沙撵人,没办法。如果圪垯套风沙也大,淹房子,埋庄稼,咱们就还得搬!”
    婆姨失望地一下子就地躺倒,让滚烫的流沙蒸烤透湿的后背。而娃娃此刻已经极度疲倦,倚着婆姨的大腿睡着了。汉子拉起婆姨和娃娃,说:“此时不是睡觉的时候,咱们还得走。”
    三口人终于走到了那棵大树下面,汉子把铺盖卷扔在脚下,问婆姨:“饿了么(没)?”
    “么(没)。”婆姨回答。
    “你咧?”汉子踢了娃娃一脚。
    “饿!”娃娃怨怼地看着老爸。汉子弯腰从铺盖卷里掏啊掏,掏出半拉玉米面饼子,掰下一块递给娃娃,娃娃一把抢在手里,猛啃快嚼,狼吞虎咽。
    “慢着吃,小心噎着,没有水啊。”婆姨搂住娃娃弱小的肩膀。
    汉子已经拔开脚步,走出树荫。这一小片地区稍有稀疏的植被,沙米、牛心朴子和沙蓬草(三种沙地植物)稀稀拉拉然而顽强地生存着。他查看着,心生几分欣喜。
    穷人总是愿意帮助穷人。在碱滩和沙峁中星罗棋布般住着50来户人家。方圆左近的几户村民得知来了新邻居,主动聚在一起,帮这新邻居造房子。他们深挖流沙下面的泥土,掏出来以后,在房基地上用两块木板夹着往里续泥土,再用铁锤夯实,这叫“干打垒”砌墙。



    

    (当年邻居造的干打垒房子)
    他们嘴里喊着“老石头嘿”、“白毛女嘿”,拿这两口子开着玩笑,帮石家盖起了房子。70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采访石光银来到圪垯套村的时候,这座干打垒的房子早已垮塌,只剩下一道布满坑瘪的竖墙。石光银指着那道墙说:“额(我)在这座房子里度过了童年和青年,娶了媳妇,成家立业。”


    汉子叫石发富,是老实规矩的庄稼人。眼见得来到圪垯套以后求生并不容易,贫瘠的土地难生粮食,还要时时受到流沙的侵害。村人们都知道这个顺口溜:“圪垯套,套圪垯,家家户户对黄沙;十年庄稼九不收,野蒿草籽度饥荒。”父母虽然给他起名叫“发富”,却并不能真的帮他发富,不仅如此,纵有三头六臂也难养一家几口。于是有人介绍石发富磕给一家大户胡宝同、胡宝元家拉骆驼,跑运输。干这种活,需要天天拉着骆驼走在沙漠里,夏天,烈日暴晒,脚下火烫;冬天则冷风呼啸,要忍受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春秋之际,则必须承受沙尘暴的蹂躏。要保全性命和货物,都不是简单事。干不干?石发富犹豫了。别人之所以给他介绍而自己却没磕(去),估计就因为不能承受这些。石发富圪蹴在门口抽烟。旱烟抽了一袋又一袋。始终拿不定主意。此时婆姨“白毛女”走出来踢了他一脚:“好汉死在阵上,赖汉死在炕上。你该磕只管磕,有人能干,咱咋就不行?家里的事都交给我,你不用担心。”
    “你尔格(现在)大着肚子,怕你生娃的时候额赶不上。”石发富想得很多,说出来的只是其中之一。
    “圪垯套南有王奶奶,圪垯套北有刘三婶,加上接生婆,咋还不行哩?日子额掐算着呢,临近了,额就把她们叫到家里来住。”
    为了一家人活命,石发富咬紧牙关,把旱烟锅掖在腰里,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斜背在肩上,奔了胡家了。胡家老大见了石发富,见这个人穷则穷矣,眉宇间却一股英武之气。便开口说道:“敢不敢让额试试你的身板?”
    “有甚不敢的?”石发富说。暗想,额既然来了,就没想回磕。谁知胡家老大冷不丁就咚地给他当胸一拳,石发富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挺胸抬头重新站好,脸上没有一丝恼怒和怨怼。
    “是条汉子!额先给你二十峰骆驼赶着,行的话再加。骆驼这牲畜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虐待它,可能它当时不发作,但关键时刻它会报复你。”
    “记住啦。”
    “知道奔榆林的道怎么走吗?”
    “知道。”
    “这一趟你要奔榆林,可能要三四个月;但一个来回的报酬够你一家几口吃一年的。”
    “大烟额可不运!”
    “额不是入上哈子跳崖的人(怂恿别人干一些自己根本不会干的蠢事),你只管放心磕就是。”胡家老大说罢,到后房拿来一件灰塌塌的看不出颜色的老羊皮大袄,扔给了他,告诉他,即使尔格天气不冷,晚上在沙窝里过夜,也离不开这件大袄。又让他先和骆驼们熟悉两天,然后就拉驼队启程。
    两天里,石发富给骆驼喂草喂水,梳理鬃毛,抚摸着骆驼柔软的下颚说话。骆驼听着他的话虽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也断定,骆驼知道他说的是好话。两天后,石发富拉起骆驼出发了。为了省鞋,一早一晚他都光着脚走路,把鞋别在腰里;只有到了中午,脚下的沙漠火烫的时候,才把鞋穿上。一峰骆驼是三岁的羔子,胡家老大叮嘱他,累了可以骑这峰羔子。石发富却不到走不动时轻易不骑。
    一路上,石发富对二十峰骆驼关怀备至。千方百计让它们吃上鲜嫩的草,喝上干净的水,并且不忘记每天给骆驼嘴里抿入一点点盐巴。晚上临入睡以前,还要给骆驼梳理鬃毛。石发富自己也没想到,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小动作,使骆驼十分受用。一次路上突然刮起沙尘暴,昏天黑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几峰骆驼急忙围拢在石发富周围,将他护起来。他也急忙趴下。于是,二十峰骆驼全都集中到他身边,为他挡风沙。而那峰三岁的羔子离他最近,似乎是最先保护他的一峰。事后,石发富在路途中发现了人的尸体,想必是这次沙尘暴的牺牲品。还有一次,路遇暴雨,小河涨水,骆驼过河有可能湿了驮着的货物。石发富灵机一动,跳进河里,弯腰弓背,让骆驼踩着自己后背过河。起初骆驼不肯过,石发富便一遍遍招呼。骆驼终于踩着他后背过河了。石发富只觉得每峰骆驼踩他的时候,蹄子只是轻轻一点,让他几乎感觉不到重量。这件事太出奇了。骆驼本身体重就很大,加上身上的货物,怎么会让他感觉不到份量呢?他后来明白了,是骆驼不忍心踩他,故而轻轻一点而跳跃过磕。
    还有一次,石发富拉骆驼走包头,过摆渡渡黄河的时候,突遇暴风雨,人、畜皆掉进黄河。头上大雨滂沱,身下水流湍急,石发富紧紧抱住骆驼的驼峰,让自己的脑袋露出水面。而这峰骆驼安详地,稳稳地在激流中泅水,保证石发富不被颠、晃掉进水里。石发富注意到,其他骆驼因为没有人的负载,不顾姿态,奋力向对岸冲击。而他攀抱的骆驼,却十分安稳,它懂得给主人一份安详。上岸后,石发富奖励这峰骆驼,给它清水喝,给它鲜草吃。但只是让它吃第一口,待它吃饱,再喂其他骆驼,对其他骆驼也丝毫没有怠慢。因为,你不能让它们看出你过于明显的偏袒。
    领头的骆驼脖颈上拴着驼铃,骆驼甩开大步走起来的时候,能把“叮咚、叮咚”那悦耳的铃声传出二十里磕。石发富十分谨慎,接近村落或集镇的时候,就用棉团把驼铃塞住,不让它出声。否则,盐务局的人听到驼铃声,会拦住他们检查货物,发现里面有私盐便全部没收。
    这趟生意十分顺利。人畜和谐,也没遇到极端恶劣的天气和兵匪。胡家给了石发富一笔钱。石发富唱着信天游往家走。
    “一座座沙丘哎,你挡额那个路;
    一峰峰骆驼哎,你帮了额发富。
    三百里明沙哎,额找不见个路;
    额看见你了哎,门口的那棵树……”
    石发富突然远远地站住了脚,眼看就要到家门口了却再也迈不开步了。老天爷啊,天上是什么?石发富没有喝酒,头脑十分清醒。自家土屋上空的一团白云活生生就是一条猛龙啊!那形状,那样式,头,须,颈鬃,鳞片,扇尾,虬爪……和年画上的猛龙毫无二致!石发富把钱袋子扔在脚边,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这条猛龙入了神。倏忽间,猛龙变换了身姿,一梗脖颈,似乎发出一声长啸,扬长而磕。猛龙走后天空湛蓝湛蓝的竟然干净得水洗过一般没有一丝云彩。
    正看得出神,屋门被人推开,一位婆姨出来倒水,哗一声泼在当院。石发富拎起钱袋站了起来,快步走过磕。婆姨早已关了门。他便敲门。屋里传出声音:“敲个甚!不知道家里正生娃娃?”
    石发富心脏怦怦乱跳,兴奋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顾不上屋里在干什么,一头闯了进磕。屋里门帘后面发出了“哇,哇,哇——”的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声,似在抗议石发富的闯入,更似欢迎他大(老爸)成功携钱归来。
    屋里人多的时候,石发富不敢说他刚才看到的猛龙,因为他怕各位婆姨和接生婆骂他鬼流土气(很不实在),便在人散后悄悄对自己婆姨白毛女说了他在儿子出生时看到的屋顶上的祥云。白毛女蓦地一惊:“真的?”便伸手摸婴儿的脖颈,“他大,这娃真的与众不同!”石发富也急忙凑过来摸婴儿的脖颈,天,他也摸到了一缕凸起。那不是龙鬃是啥哩?
    两口子都心慌起来。这娃要成大器哩。咱们穷家破业的咋养啊。“这事千万不敢(能)说出磕,不然,会有人嫉妒,伤害咱娃!”白毛女伏在石发富怀里,忧心忡忡地说。“不说不说,这种事咋敢乱说?”他们下决心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永远秘而不宣。那一年是公元1944年的农历6月。
    白毛女的奶水出奇的充足。生前一个娃的时候,总是奶水不够,吃不饱的娃总是嘬着干瘪的奶头发出抗议的哭声。尔格好了,奶水竟然吃不完。小家伙吃饱睡觉了,白毛女还感觉自己的乳房十分鼓胀。这娃真是给石家带来好运的宝啊。石发富给娃起乳名“拴宝”。既然是宝,不拴住咋行?大名就叫光银。自从怀上这娃,光洋就来了不是?可是没法给娃起名光洋,那不成话。况且,光洋不就是银的?
    农民自有农民的智慧,没有文化的农民,也仍然有自己的智慧。两口子克勤克俭,兢兢业业地做事,养家,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拴宝的成长。一年,两年……时间像流水一样悄然逝磕,小拴宝已经三四岁了。爱子如命的石发富跑短途的时候,就带着小拴宝,把他放在骆驼背上,让他稳稳地坐在两个驼峰之间的空档里。骆驼似乎明白背上的小家伙非同寻常,便坚决回避了突然下跪、快速卧倒的动作,即使屈膝下跪趴卧,也是动作舒缓,给小家伙留足了应对的时间。
    小家伙很快适应了驼背上摇曳的生活,习惯并永远记住了骆驼身上皮毛的气味,和那暖暖的体温。稍稍懂事一些的时候,他就问:“大(爸),骆驼总这么走,咋就不累哩?”
    “唔,它们是适合走长路的牲灵,耐力好。”
    “额也下来走路吧,额也想有耐力走长路。”
    石发富有些吃惊地看着这娃,小小年纪咋会有这样的想法?哪个娃不是想少走路少吃苦,还有主动要求吃苦受累的?石发富太爱这个娃了,他不能不满足娃的要求。小家伙走在骆驼身边,一步不落。当然了,做父亲的知道娃的耐力有多大,所以,估摸着小家伙快没力气了,便拉过娃,把他一举举到骆驼背上。可是刚刚缓过劲来,小家伙就又从驼背上出溜下来,继续走路。晚上睡觉,石发富便寻一个有沙柳的沙窝,倚靠着,搂着小拴宝睡下,两个人伙盖着那件沉甸甸灰塌塌的羊皮大袄。后半夜往往气温很低,石发富便把小拴宝搂得很紧,这时候娃就会问:“骆驼们不怕冷吧?”
    “不怕,它们的皮毛厚着哩,安心睡你的吧。”
    有时夜晚遇到下雨,石发富便在两峰骆驼之间拉起油布,搂着小拴宝蹲在下面,而两峰骆驼则一动不动站着为他们撑着油布,绝不会中途趴卧。骆驼的懂事、忠厚和耐力,让小拴宝一辈子不能忘记。
    石发富跑远途的时候,譬如走北京、天津、保定,肯定不能带着小拴宝,这娃便自己肩膀搭条绳子走好远磕捡拾柴草,锻炼腿脚。
    一晃小拴宝就8岁了。已经能够帮着大户人家放牲灵了。那天他赶着三峰骆驼正要出门,村北刘三婶追了上来。“拴宝娃,三婶有句话想对你说。”
    “三婶,啥事你就说吧。”
    “额看你小小年纪做事很让大人放心,额想让儿子虎娃跟你磕放牲灵,锻炼一下。”
    “好吧,不过,你得嘱咐他听招呼,胡日鬼(胡来)可不行。”
    “是哩是哩,额已经嘱咐了八遍了。”
    刘三婶家有一匹骒马,老实听话,虎娃牵着走的时候,十分顺从。小拴宝看着虎娃,心里有几分嘀咕,因为虎娃刚五岁,身材也矮小,万一……他对刘三婶说:“额看还是别让虎娃跟着额了,身板欠摔打哩。”
    “正是欠摔打,才让他跟你练练啊。”
    被人信任总是愉快的事。纵然可能承担着巨大的风险,他也在所不辞。多少年来,石光银的这个毛病一直没改。或许这是他的本性,根本没法改。
    两个娃娃,一高一矮,牵着三峰骆驼一匹马,向大漠深处有牧草的地方走磕。日上三竿,火炽的太阳把虎娃的小脸晒得通红,额头的汗水一绺一绺的。牲灵开始自己寻找鲜草啃食。小拴宝把自己的草帽戴到虎娃头上,让他放开马的缰绳,给马一点自由。虎娃神秘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玻璃球,说:“栓宝哥,咱俩玩弹球吗?”小拴宝见牲灵们悠哉游哉地在吃草,便答应虎娃玩一会儿。两个人找了一块稍稍平整的沙地,玩起弹球来。
    忽然,一声呼啸,狂风大作,沙尘暴来了。小拴宝喊道:“虎娃,快把牲灵往回赶!”他们刚把牲灵牵到一起,巨大的沙浪已经不给他们时间了,以极大的冲力铺天盖地而来。小拴宝只觉得天昏地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一把薅住虎娃的衣领,打算两个人抱在一起,但巨大的沙浪硬是撕扯开了他们。他们的眼里、嘴里、耳朵里、鼻孔里灌的都是沙子。强硬的沙暴推搡着他们一股脑向一个未知的方向走磕。想停根本停不住脚,脚底下几乎是悬空的。小拴宝扯开嗓子呼叫:“虎娃,虎娃——”他的声音早已被呼啸的风沙吞没。虎娃根本没有回应。
    在昏暗的风沙裹挟中,小拴宝感觉自己似乎在飘,在飞,身不由己。此时他想起父亲曾经对他的嘱咐:“如果遇到狂烈的黑风沙那样的沙尘暴,会因睁不开眼而让人昏昏欲睡,那是最要命的。你真的睡着了,就可能被埋进沙窝而没有知觉,死期就到了。”他拼命支撑自己的精神,不让自己瞌睡。但沙尘暴让人不能睁眼,正有催眠的作用。他刚刚要打盹,便狠掐自己胳膊一把,胳膊上不知被自己掐紫了多少处,他还是睡着了。他毕竟才是8岁的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来了,耳边没有了沙尘暴的呼啸之声。却发现,自己躺在蒙古包里,一位穿蒙古袍的大叔正坐在身边看着他,端着一碗奶茶在吹凉。
    “小家伙,你醒了?”
    “大叔,额这是在哪里?”
    “这是内蒙古的地界。昨夜里我家獒犬叫得厉害,我跑出磕一看,是这里来了沙尘暴,我急忙磕加固羊栏,发现一个孩子趴在羊栏上,我没有犹豫就把孩子抱进蒙古包里。这不是,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谢谢大叔你救了额。”
    “孩子,你真得谢我哩,不是我把你抱进蒙古包里,还不知会咋样哩,这地方有狼啊!你是哪村的,你大叫什么?”
    “额是陕北定边圪垯套村的,额大叫石发富。”
    “哎,三十里远哩。娃娃,你生生被沙尘暴刮出了三十里哩。嘿,巧了,我认识老石头,他拉骆驼来过我们这里。我马上找人磕给他捎口信,让你大接你走。”
    大叔把凉热可口的一碗奶茶递给小拴宝。小拴宝一饮而尽。十分痛快。可不是么,他已经——不知道是几天几夜水米没打牙了。
    小拴宝被石发富领回磕了。三峰骆驼和一匹骒马都找回来了。可是,虎娃永远没有了下落。石发富磕头作揖地发动了全村父老乡亲都磕寻找,十里八乡都寻遍了,哪里有虎娃的影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村北刘三婶家哭成一团。可是,刘三婶不敢磕怪罪小拴宝。是她非要把虎娃交给小拴宝带着放牲灵的。况且,沙尘暴这种自然灾害,岂是小拴宝这样的娃娃能左右得了的!
    两个月后,全圪垯套人都认为虎娃不可能再找回来了,刘三婶家才勉强承认这个现实。他们在村西小土地庙后面,给虎娃立了衣冠冢。
    本来,小拴宝天天都在祈祷人们能够找到虎娃,但尔格也不得不承认,虎娃真的永远不可能回来了。他也禁不住嚎啕大哭。他的口袋里还装着虎娃给他的一个玻璃球。捏一捏那个玻璃球,就像捏着虎娃的手指头。他跑到村外,面对广袤的大漠,放开喉咙大喊:“额日你狗怪的沙漠,额一定要制伏你!”
    老天似乎嫌小拴宝成长得太慢,抑或藐视他的誓言,没过多久,就又刮起一次沙尘暴。这次,把石家羊圈里的15只羊刮得无影无踪,他家的后房山也被流沙堆起一座沙梁,屋顶的檩子、木椽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力不能支、就要离股的声音——这座生育小拴宝的土坯房已经摇摇欲坠,随时有被沙梁挤倒的可能。石发富不得不重新卷起铺盖,带着一家老小再次搬家。从村北搬到了村南。此时,村里的不少人家拔锅挑担,走了西口,到黄河那边的银川寻找活路磕了。虎娃的一家也要走了,临走,他们向虎娃的衣冠冢告别,回来的路上碰上了小拴宝,刘三婶一把抱住了他,像抱住虎娃一样抱得紧紧的。刘三婶泣不成声道:“小拴宝,你长大了可不要忘了虎娃啊!”
    小拴宝挣脱了刘三婶,扑通跪下了:“三婶,额永远不会忘了虎娃,”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玻璃球,“这个玻璃球就像虎娃的手指头,额会永远留在身边!”
    刘三婶一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小拴宝长跪不起,直到看不见他们了为止。
    石发富一家尔格已经六七口人,吃饭问题越来越沉重地压迫着石发富,他继续拉骆驼的路径,也越走越远。有一次他要到京城,转天津,奔保定,一走好几年。直到村里已经实行了合作化,他才返回来。谁知,合作化以后,公社考虑石发富拉骆驼是行家,继续让他干这个营生,把全公社200多峰骆驼全交给他管,一走又是好几年。再回来的时候,除了小拴宝和哥哥,其他的娃已经不认得父亲了,见了陌生的黢黑苍老、腰背佝偻的父亲,吓得东躲西藏。夜里,因操劳过度而满脸皱纹的婆姨白毛女偎依在石发富怀里,怯怯地问:“你还要走吗?”
    “走,但额不会白走,你瞧这是啥哩——”石发富从背兜里取出一张奖状和一沓奖金。
    “这纸花花绿绿的,是啥哩?”
    “我被评上了省的劳模哩。”

    二,

    婆姨白毛女赶紧把娃们一一叫起来,让识字的娃给她念那奖状。其他的娃都支起耳朵听着,虽懵懵懂懂,但知道父亲不简单。
    此时,石发富看到出落得人高马大的小拴宝,便问:“光银(这么高大的个子,没法再喊小拴宝了),你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整天为公社放牲灵,咋不上学磕?”
    “唉,问个甚!”石光银没有回答,躲出磕了。婆姨白毛女悄悄告诉石发富:他们刚刚搬到村南的时候,正该石光银上小学。她领着石光银走了二十里路,到公社小学报了到。从小走惯了长路的石光银并没有感觉这二十里路多么遥远,似乎还没走过瘾就到了。但第二天就发生了一件事,课间休息的时候,石光银看到一个衣衫光鲜的同学骑在另一个衣衫褴褛的同学身上,抡圆了巴掌劈头盖脸地乱打,被打的那个同学苦苦哀求。这个场面石光银岂能容忍,他走上磕对欺负人的同学猛地搡了一把,将他掀翻了。这个同学抬头一看石光银高大威猛,不敢交手,扭头就跑。石光银拉起了倒在地上的同学,帮他掸掸身上的尘土,说:“上课磕吧,看谁还敢欺负你。”
    放学的时候,老师把石光银叫到了办公室,罚站了半个小时,然后拉长了脸问:“石光银,你每天上课要走二十里路,来回就是四十里,不嫌远吗?”
    “四十里路算甚哩,一点不累。”
    “你比别的娃高一头,这么傻大傻大的个子,娃们该喊你叔哩,你却混在小学里,不臊得慌吗?”
    石光银一下子火冒三丈,咋着哩,个子高也算错误吗?可是,细想一下,真的有些尴尬。可不是么,这些娃们在自己面前仿佛小了一辈。他一跺脚,走,老子不上这个学了。老师见他着了道,顺势拿出一张退学证明,说:“按个手印吧。”石光银不假思索就按了。
    竟然真的走了。是的。离开校门的时候,有个同学追上来告诉他:“你不该得罪打人的学生,他是老师的侄子。”刚刚8岁的石光银,见惯了老实忠厚吃苦耐劳的骆驼,习惯了和骆驼差不多的父母亲,还想不到人世间其实有很多很多不尽人意之处。
    从此以后,石光银再也没有走进校门读书。在以往的日月里,每当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似乎都觉得理亏,觉得没面子,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应该再磕上学。他顶着文盲的帽子,直到70岁的晚年,才不无遗憾地说:“额不该意气用事,不识字耽误额多少大事!”
    但石光银就是石光银,不那么处理事情就不是他的性格。离开小学校以后,他就在家里一心一意帮助母亲种地,料理家务,帮着大户人家放牲灵。他因为放马,又爱上马。他特别喜欢骏马奔腾起来四蹄翻飞争先恐后势不可当的那股勇猛劲头。他骑马的技术也成为后生里首屈一指的好手。他不用马鞍,跑得再快的马,只要从他身边经过,他只消一揪马鬃,身体一跃,便轻盈自如地稳坐在马背上,任马匹站立嘶鸣,还是抬后腿尥蹶子,也不能把他掀下磕。遇到顽劣的儿马会就地打滚,此时石光银早已跳到一旁,受不到伤害,待儿马起了身,他早一个鱼跃又骑在马背上了。由此,他又成为驯马的好手。在别人手里几乎没法调理的性情恶劣的生马坯子,到他手里,不出三天,便被调理得服服帖帖。他对身边的人说:“额一爱骆驼,二爱马;骆驼教额吃苦耐劳,骏马教额勇往直前。”


    一晃就公社化了,他又帮着公社放牲灵。公社化的时候,穷苦的圪垯套村也曾“风光”了几日,把大家集中起来开大灶,吃大锅饭。但没吃几天就宣告停止了。仓库里仅有的一点点存粮全部告罄。那时候石光银吃不饱饭就到沙里挖一种叫“沙奶奶”又叫“蒿瓜瓜”的样子像小豆角的植物果实,用水煮熟了吃,直吃得顺嘴流血。因为蒿瓜瓜外壳坚硬,把口舌都刺破了。


    他那时给公社放骆驼,因为骆驼多,走得远,夜晚回不来,就支帐篷睡在沙地里。一个初秋的夜里,突然雷鸣电闪,暴风雨说来就来了。沙漠地区的天气是暴戾的。似乎成心要摧毁万物一般。睡梦中的石光银一下子被惊醒。此时大风猛地将草席搭的帐篷掀翻了,石光银扑过磕一把将马灯抢在手里,还好,没有打碎。雨夜里最重要的物件就是马灯啊。其他一切都顾不上了。他提着马灯寻找马匹。见马匹的缰绳还和帐篷的柱子拴在一起,马匹正不耐烦地使劲挣扎。在风雨中不时扬起前蹄站立起来,发出恼怒的“咴儿咴儿”叫声。石光银再回头,却见二十几峰骆驼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他手提马灯远望,暴雨中看不出两三米远。他使劲打起尖锐的唿哨:“吱——”但风雨太大,他竭尽全力发出的唿哨声完全被淹没了。否则,平日里这些骆驼听到这熟悉的唿哨声会悄悄地归拢过来。
    凭经验,石光银感觉骆驼们是顺风跑了。他便解下马缰,一跃而骑到光脊水滑的马背上,手提马灯,不顾滂沱大雨的倾泄,也顺着风向追了下磕。风雨中怎么辨别方向呢?大雨打在左肋上了,说明往左跑偏了,如果打在右肋上,又说明往右跑偏了;只有实实在在打在后脊背上,才是正在顺风跑着。十四五岁的石光银,就是凭借这些原始的感觉,在不断校正着方向,以使自己能真正和骆驼跑在一个方向上。因为他坚信骆驼们是会顺风跑的。而它们的方向感往往比人准确。沙漠地区的初秋,夜雨是瘆凉的。气温能够低到不足10度。石光银的单衣单裤早已浇得透湿,从外面凉到了心里,让他在迅跑中感到心在颤抖,牙齿在磕碰。但一个信念十分明确:公社的骆驼,一峰都不能丢!况且,我是石发富的儿子,父亲拉了一辈子骆驼,轮到我放牧骆驼却把骆驼放丢了,不是让全公社的人笑掉大牙么?当初公社领导把骆驼交给他的时候,曾经问他:“你大可是拉骆驼的好手,因为他忙不过来才把这些骆驼交给你,你知道这其中的份量吗?”
    “额知道。”石光银怎么会不知道呢?自从成立公社以来,公社和大队的高音喇叭里经常在放一首歌,50年过磕了,石光银都能记得那首歌:
    “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
    藤儿越壮瓜越大……”
    那时候,农村的所有制形式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强调摆正国家、集体、个人的三者利益关系,这些意念在小小的石光银心里种下了种子,刻下了烙印,一生不会忘记,某些时候还会对自己产生重要指导作用。
    在冰冷的雨夜里,各种意念交织在一起,此刻石光银想的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公社的骆驼走失。不能给公社造成经济损失。马灯在他手里摇摇晃晃,昏黄的灯火忽明忽暗,却始终没有熄灭。因为看不清前面的道路,沙漠里也根本没有道路,所以马匹不愿意快跑。任凭石光银两腿使劲夹住马的肚子,马也不肯快跑。马或骆驼这些动物,很善于根据自然情况调节自己的行动,当它看不清道路、看不清方向的时候,只是凭着直觉朝着一个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它断然不会猛跑,因为说不定会被看不清的沙柳沙荊绊住,栽进沙窝。因为雨实在太大,最后马匹竟然停止脚步,面对一道沙梁再也不肯迈步。石光银明白,这是马匹对自然危险的畏惧,也是一种防范。他跳下马,抱住马头,抚摸马的耳朵,脑门,鼻梁,下颚,在马的耳根搔痒。对着马的耳朵大声说:“伙计,额平时对你咋样?今天是考验你的时候,你不敢给额撂挑子,对不对?”
    风雨声迅即吞没了石光银的声音,他冷得全身打抖。但甩一下两袖的雨水一翻身又跃上了马背。两腿猛地一磕马的肚皮。马匹非常不情愿,狠狠打了一个响鼻,但终归迈开了步子。越过沙梁,下坡的时候,路好走了一些,马匹小跑了起来,似乎对石光银的嘱托有了心有灵犀的回应。但石光银却因为精疲力竭,身上的热量几乎耗尽,两腿肌肉麻木,一骨碌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在落地的同时,他没有忘记保护马灯,让马灯砸在自己身上而没有熄灭。马匹跑了几步,感觉情况不对,又返回来,站在石光银身边。石光银伸手招呼:“老伙计,你过来!”马匹竟然听懂了,走到跟前,屈腿卧了下来。石光银艰难地重新爬上马背,把嘴对着马的耳朵,说:“老伙计,咱走,快慢由你!”
    天地浑沌,大雨滂沱。石光银一只手抱住马的脖子,一只手拎着马灯。这一人一马一灯,在漆黑的雨夜里,孤独前行。风雨稍稍小了一点的时候,石光银腿上的肌肉也慢慢恢复了知觉,这时他凭借昏黄的马灯的光亮,看到正前方约莫几米远的地方有一棵树。他立即惊喜地催马前往,到跟前一看,嘿,有两三峰骆驼正在树下避雨。这是骆驼里的聪明者。石光银想。但只有这两三峰远远不够啊。他赶紧把这两三峰骆驼拴在树上,然后催马继续前行。事实证明,他追寻骆驼的方向是正确的。接下来只管追就是。
    天亮以前,风雨终于止歇了。他也陆续找到了跑散的远在十几公里外的其他二十来峰骆驼,将它们一峰峰牵了回来,到那棵大树下集合,然后一起赶回公社。见了公社领导,他疲劳得腿下一软就要栽倒。领导一把搀住了他。他强打精神,把夜里的情况向领导做了汇报。看到石光银浑身透湿,衣衫不整的狼狈样子,看到了马灯保护得好好的,领导立即感到了他所经历的艰辛,一把握住他的手,说:“光银,你是咱公社的好后生,大家会记住你的!”两句话的肯定,让石光银热泪盈眶,把一切疲劳都忘光了。他微微一笑,说:“没啥哩。”
    几年以后,公社和大队的高音喇叭里都在广播《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和玉荣》,那委婉生动的讲述,惊心动魄的故事,让石光银听得热血沸腾,内心产生极大的共鸣——那个初秋雨夜追骆驼的情景一下子浮尔格眼前。龙梅和玉荣在雪夜里为了抢救公社的羊群冻残了双腿。自己在初秋雨夜里抢救二十多峰骆驼,也险些让两腿落残啊。但腿没落残,却让他染上了风疮。后背、大腿、胳膊上都有皮肤溃烂,又痒又疼,一抓就流黄水。石光银没法出工了,心里烦透了。
    家里拮据,没有钱买药。他们似乎也习惯于不到万不得已而不用药。石发富对儿子说:“用柴灰擦。”石光银疑惑地问:“这个办法管用?”石发富道:“你不试试咋知道管不管用?”石光银不便出门,就由石发富或兄弟姐妹出磕到沙地里捋来干枯死掉的沙柳,烧成灰,给石光银往溃烂的皮肤上敷。一连敷了两个多月,风疮才慢慢痊愈。
    石光银在悄悄地长高,十五六岁的时候已经在村里比一般后生高出一头了。但因为营养欠缺,他的身板略显单薄。此时他参加公社组织的种树的义务劳动,是最能干的的后生,一连得了五次一等奖,奖品是一把好铁锨,一条羊肚手巾,一个洋瓷缸子,一袋中华牙膏。人们没用过牙膏,甚至根本没见过,所以,奖品发下来的时候,总是被大家抢走,嘻嘻哈哈地一番评论和取笑,然后才把牙膏还给他。人们羡慕他。但比不过他。他好像天生就是种树的命。
    又一晃,石光银十八岁了。尔格他身高超过了一米八,已经完全出落得像个顶天立地、高大威猛的男子汉了。村里的姑娘们都在悄悄偷窥着他,而他也经常可以听到人们背后的议论:“这后生真棒哩,是咱村的出头哩。”当然,他被人们夸赞和看重,并不只是因为个子高,他尔格已经样样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了。而且,他乐于助人,谁有事找到他,他不说二话,抬腿就跟着走了,磕了就把问题解决了。而有时是有人请他帮忙干农活,他也从不推辞。那时候干农活要记工分,他给别人帮忙,工分记在谁的头上?记在对方头上。他对这个问题看得很开,总觉得人家需要自己才求到自己,否则人家怎么会轻易张嘴呢?于是,当生产队选队长的时候,他就顺理成章地当选了。
    当了生产队长,领导着数十个人,也算有了权力,他便招呼大家一起围绕田边地头种树种草,阻挡流沙对农田的蚕食。因为树、草种得多,阻沙的效果就好,庄稼的收成就好。于是,18岁入了党,19岁就当了大队长,20岁,又当了大队书记。相当于后来的村主任了。要领导全村了。那时候当领导不光是组织开会,要带头干。炎热的盛夏要天天侍弄庄稼,寒冷的严冬也不得休闲,要起粪起炕坯积磷肥。刚刚下完一场大雪,到处积雪很多,他因为干得太猛了,脚下一滑一下子跌倒在地,胸部正磕在炕坯上,磕成了内伤。身边的人将他扶起来的时候,他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什么叫疼痛。那是一种从里到外被针刺的感觉。
    他长着一张典型的长方国字脸,通直的鼻梁,略略显薄的嘴唇,炯炯有神的两眼,两道眼眉有点八字眉,让他堂堂正正的陕北大汉的面孔带上了几分喜兴、幽默和滑稽,人们总是感觉他笑呵呵的没有愁事。但此时看到他眉头紧锁,豆大的汗珠在脸上流淌。不过,他的眉头立即又松开了,拄着锄头,继续招呼大伙干活。

    三,

    石光银脸上的稍现即逝的表情,被站在不远处的一个人看个满眼。这是个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姑娘。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非常传神。她叫大翠。论长相,论人品,在村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她心仪石光银已经很长时间了,只是没有机会接近,一直不好意思搭话。她此刻干着活,心早就飞到石光银身边了。直捱到天黑收工,他见石光银一个人扛着锄头往家走,她便甩开女伴,悄悄跟上了他。

    

    (收工时的夕阳)
    没有路灯,一轮圆月高悬头顶。石光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停住脚,回头一看,是大翠。“你咋不回家,干一天活不累吗?”
    以往石光银的声音总是洪亮的,发自胸腔,瓮声瓮气,带着类似金属质的磁性,此刻却微弱了许多,而且好像有气无力的样子。
    “额见你摔伤了,不,不放心哩。”大翠心里扑腾扑腾跳着,脸上热热地烧着,和石光银并了肩。多少次梦里她就这么和石光银在一起走着,但那只是梦,此刻,她真的和石光银并肩走了,做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心里的激动、胆怯、羞涩抑或害怕被拒绝的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说话也不顺畅了。
    大翠家境稍好,比之石光银算有些家底的。她除了农活干得好,针线活、洗衣做饭也都行。眼看姑娘大了,又出挑得有模有样,就有人上门提亲,家里就问她:“王奶奶给你提的这个咋样?”
    “不好,相不中。”
    “张婶提的那个咋样?”
    “不好,相不中。”
    “心不要太高,这么一年一年的下来,不是把自己耽误了?”
    “……”
    家里人怎么知道大翠的心思呢?她早已相中了为人好,肯吃苦,有心路,样样带头干的石光银。可不是心高么,石光银是领导全村的一把手哩。
    “额的身板是铁打的,你别担心。”石光银说。但声音已然不那么洪亮,明显地底气不足。脚下也不知不觉放慢了步子。
    “让额看看好吗,你跌得好重,只怕你伤得不轻。”
    “没啥哩。天黑漆漆的,让你看也看不清。”
    “月光亮着,咋看不清哩。”
    石光银平时对大翠也很有好感,觉得她是年轻女子里面能够吃苦耐劳、踏实认干的佼佼者,只是从来没往婚姻大事上想。他解开上衣的两个纽扣。庄户人不讲究穿背心,抑或没有条件讲究,石光银露出了半拉强健的膀廓和肌肤,大翠便看到了他胸前的一大片青紫色的淤血。她满眼爱慕,满眼心疼,满眼泪水。她欲伸手抚摸石光银那片青紫的淤血,但手伸了一半,还是缩了回磕。她急忙把衣襟给他扣上。
    “光银,老辈人说过,这样的伤要用黄酒擦治,额家有黄酒,额尔格就给你拿磕。”大翠抹了一把眼泪,拎着锄头就跑。
    “哎,哎,不用,不用……”
    石光银没有拦住,大翠拽开两条长腿,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大翠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里,把锄头立在灶间(堂屋),见方桌上摆着刚蒸熟的玉米面饼子,拔脚就往东屋走。此刻老妈正给大锅烧火熬汤,瞄了一眼大翠,道:“咋回来的这么晚,还跑得满脸通红?”大翠不回答,径直往东屋走。撩开门帘,见老爸正圪蹴在炕沿抽旱烟,便问:“大,咱家那瓶黄酒放在哪哩?”
    “做甚?你想喝?”
    “大,队里有人跌伤,借咱家黄酒用用。”
    “甚叫借?打借条吗?”
    “大,您咋这样?”
    “额哪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尔格这日子有多难?石光银带着大伙苦干,人人都累弯了腰,见着效果了吗?”
    “总会见着的,您要有信心,要给光银时间。”
    “额知道你是给石光银拿黄酒,拿磕拿磕,今晚你甭回来吃饭。”
    “大!……”大翠有些恼怒,但她顾不了太多,低着头搜寻那瓶黄酒,顷刻间便从躺柜和墙的缝隙里找到了,急忙弯腰拿了出来,撩了门帘拨头就走。路过方桌的时候顺手抓走一个饼子。
    “一会儿回来吃饭!”老妈在身后喊道。大翠不言喘(不言声),只管走。
    “咋不言喘?你回不回来?”老妈用烧火棍子敲着锅台。大翠早已出了院子,走远了。
    月光洒在雪地上,发出银灰色的暗光。大翠急匆匆走着,深一脚浅一脚,鞋帮子和裤脚全是混着流沙的雪沫子,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真正的爱情都是纯洁无暇的,不祈求得到什么,却从心底里愿意为对方付出。像石光银这种类型的人,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这辈子嫁给他恐怕也得不到多少好处,但大翠因为爱他这个人,将任何功利性的念想都置之度外了。
    她来到石光银家的时候,石光银一家人正围坐在一张方桌前,吸溜吸溜地喝粥,大翠从稀粥的灰塌塌的颜色,可以知道那是用草籽、野蒿籽磨成面混合玉米面熬的粥。天天领着全村的社员大干苦干的石光银,在家里就吃这个?她的心突然颤抖起来,手里的黄酒差一点掉在地上。还是石光银的眼睛快,早已明白就里,一把就将黄酒接在手里,嘴里打着哈哈说:“当书记真好哩,受点小伤,有人送药哩。”
    大翠眼睛里的泪水在打转,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突然,她把手里已经吃掉一半的饼子塞给石光银,说:“额换你碗粥喝。”
    石光银哈哈大笑:“那你可吃亏哩。”
    大翠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一扫以前一个没谈过恋爱的姑娘家的矜持,端起石光银的粥碗,用舌尖试了一下凉热,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还是啃饼子过瘾哩。”石光银一边啃着饼子,一边脱掉外衣,此时哥哥也过来帮忙。哥哥把黄酒洒在石光银胸部,啪啪地拍上几掌,就按摩起来。不想石光银大叫:“嗨,好疼!”
    大翠急忙上前:“额来额来。”便把哥哥拉到一旁,她用自己的姑娘的手掌,轻轻地在这意中人的强健的胸廓上揉搓、按摩起来。石光银从来没和姑娘有过交往,姑娘的细心和柔情像泉水,让他从心里感到清凉甘甜;姑娘的火热的目光和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又真切地像60度的烧酒,让他血液沸腾,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燃烧起来。大翠的好看的眉眼,大翠的清新的气息,都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底了。
    他突然打定一个主意:如果自己娶媳妇,就娶大翠这样的姑娘。按摩完毕,大翠已经一头大汗,两颊红扑扑地,她用衣袖揩了一把,说:“额走了。明晚额再来。额看大哥的手法不行。”
    大哥对一切心知肚明,急忙说:“对对,额的手法不行。额又没干过,咋会按摩哩!”
    大翠走了以后,石发富老汉用烟锅捅了老伴白毛女一下。
    老伴问:“你想说啥?”
    石发富道:“拴宝今年周岁20了吧?”
    “额明白了,你看上大翠了。”
    “啥叫额看上大翠了。是大翠看上拴宝了。”
    “那不一定,咱拴宝是书记,人家是奔着关心领导来的,咋说是看上拴宝哩。”
    “啥话哩,你把人都看那么势力,大翠这姑娘心地纯净着哩。”
    “心里咋样,还能看出来?”
    “那当然,大翠的眼睛里干净得像一汪水。我走南闯北拉骆驼几十年,啥人没见过?啥阵仗没经过?人的眼睛最能表达心意。”
    “咱们穷家破业的,能让大翠这么好的姑娘看上,真是造化。就是不知道大翠的真实想法。如果只是因为拴宝有职务,就来套近乎,就小看了咱家拴宝——你是跟人结婚,还是跟职务结婚?”
    “额不这么看,大翠既不是轻浮姑娘,也不是势利眼,不会因为拴宝是书记就来给他做按摩。这里面有感情因素。”
    “村西王老汉的闺女看上了刘老汉的儿子,彩礼都过了,过后一了解,发现刘老汉家太穷,一点家底都没有,王老汉家便把彩礼退回磕了。这门亲事告吹了。刘老汉的儿子给好好闪了一下子,在家里躺了三天不愿意起来。”
    “要么咱们主动把家底的情况告诉大翠,省得让她把拴宝闪一下子。”
    “是啊,额也这么想。”
    “不过,咱家让村里杨毡匠擀两条沙毡、缝上两床劳动布被子、打上两只木头箱子这个实力还是有的。”
    自然,老两口的对话不可能让石光银听到。此刻石光银和大翠正走在外面的雪地上,两个人默默走着,任冷风像小刀子一样迎面扑来,谁都没说话,只有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他们似乎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所以语言变得多余。他很想向大翠把事情挑明,但不知道大翠心里怎么想,万一人家早已相好了婆家,自己再插一杠子,不是让大翠为难吗?其实此时大翠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此生非石光银不嫁!但做为一个姑娘,这种话是说不出口的,能够斗胆上手抚摸石光银的胸廓,抚摸一个年轻男子的肌肤,对于她这样的十分传统的姑娘,已经破了天荒了。她在给石光银按摩的整个过程里,心脏始终咚咚咚跳个不停,仿佛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脸上也热得快要烧破了一样。但她奓着胆子想:这个男人将来就是额的,额怕甚哩?她不停地在心里鼓励自己,于是,坚持了下来。石光银一直把大翠送到家,大翠只是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道别就进了屋。石光银明白,这一眼等于千言万语。
    石光银天天晚上用黄酒擦治,胸部疼得钻心,白天还像强劳力一样照样带头干。他很明白,自己很年轻,身边多数人都是叔叔大伯,不带头干,谁听你的?
    大翠一连三天都带着一个饼子来石家。“换”石光银的粥喝。石光银问她:“你在家里吃饱了吗?”她就说吃饱了。其实根本没有,她给石光银按摩完毕回家以后,每次家里都盆干碗净,干的稀的都没有了。晚上,石光银又送大翠回家。大翠因为肚里咕咕直叫,所以一反常态,开始主动说话了:“光银,尔格咱们这个干法,好像有问题,家家户户都吃不饱,你没找到问题根源吗?”
    “还不是因为风沙大,侵害庄稼严重。”
    “那么,你能不能想点办法,对尔格吃大锅饭的干法改进一点?”
    “让额想想。”石光银眯起眼睛。他虽然没有文化,但很爱思考。每当眯起眼睛的时候,总会有独出心裁的想法出现,“这样行不行——每家分一点自留地,保证大家一年下来能吃饱。”
    “这倒是个办法,可是,会不会有人说你搞资本主义呀?”
    “额挨个征求大家意见,不愿意干的,不强求。”
    “好,额赞成。坐牢、杀头,额陪你。”
    “谢谢你,大翠。”
    石光银很想说,你是额的心上人,我娶定你了。但终归没说。尔格还没资本开口啊。
    打算进行这项工作以前,石光银有些犹豫:要不要和公社领导打个招呼?他很明白,如果打招呼,肯定得不到支持,谁敢冒着“搞资本主义”的风险同意这种事?但不和上级领导说一声就干,似乎这又不是他的风格。他揣上旱烟袋,走向公社。但走到公社大院门口了,却迟迟没有进磕。他圪蹴在门前土墙边抽起旱烟。脑子里翻来覆磕都是问号:吃不饱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从外面办事回来的公社主任发现了他——这也是个性格直爽的陕北汉子——他踢了石光银一脚:“嗨,你个大队书记,跑出来圪蹴在这做啥哩?”
    石光银灵机一动:“你先给额弄个饼子吃吃,额还饿着哩。”
    “咋?没吃早饭?走,跟额磕食堂。”
    公社主任搞了一次特权,在食堂给石光银要了一个玉米面饼子,半棵大葱。石光银不由分说,掖起旱烟袋,就啃起了饼子。一口饼子一口大葱,边吃边吧唧嘴,吃得好香。吃完,他说:“以后额饿了就找你来。”
    公社主任急忙打断他的话:“不行不行,你拿额这真当食堂啦?额们这口粮都是有数的,哪能谁来就吃哩!”
    “那额们收成不好,吃不饱咋办?”
    “开动脑筋,想办法。”
    “额想了个办法。”
    “额就知道你来公社不是为了吃个饼子,肯定有事要说。”
    石光银把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了。公社主任陷入沉思。收成不好,吃不饱肚子,这种情况并不是石光银一个大队独有的,全公社每个大队都面临这个问题。公社主任思前想后,最后说:“你想咋干,就咋干;你没跟额说过,额也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有人追究,额出来帮你收拾局面。”
    石光银一时间没转过弯来。主任是甚意思?额明明跟他说了,他怎么非说额没跟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立刻就明白了,主任要给自己留退身步。要给自己留有收拾残局的余地。如果他也陷进磕,只怕将来就没有说话余地了。石光银恍然大悟,一把握住主任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
    转过天来,他就投入了这项工作。他首先征求了几位大队干部的意见,大家一致同意试试。石光银便斗胆开始了对每个人征求意见。出乎他意料的是,没有一个人反对,全都同意尝试一年。说干就干,自留地马上就分下磕了。
    不这么干行不行,只要想出更好的办法,自然更好,可是目前没有比这个办法更能调动社员积极性的。如果全村人继续挨饿,出现村民外出讨饭,不仅自己便脸上无光,所有的大队干部和公社干部都脸上无光。自留地分下磕之后,村民们知道这是犯忌的事,便都三缄其口,只是闷起头来,该干活干活,该收成收成。谁都不磕张扬。若论起农村土地管理和耕种模式的自发变革,石光银要比安徽凤阳小岗村早得多!

    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还是让公社书记郭天成知道了。
    郭天成是个建国前参加工作的老党员。做事原则性很强,但按后来的话说也有些“左”。他问公社主任:“伙计,石光银在大队分自留地的事,跟你打过招呼么?”
    “么。”
    “这事咋办?”
    “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吃饭是天大的事。”
    “你同情他们?”
    “额也在想,有什么好办法既可以不搞‘资本主义’,又能让农民吃饱肚子。”
    “对眼前的情况听之任之?传出磕你、额都得撤职。”
    “总不能不让农民吃饱肚子吧?”
    “你甘愿被撤职?”
    “你说应该咋办?”
    “一,把地退回磕,二,召开批判会,肃清影响,三,对石光银要严肃处理。”
    “第三条不妥。石光银在这件事上没有一点私心。为啥要处理他?”
    “杀一儆百。”
    “不行,那么做不得人心,你这个书记做事要公平,否则谁还相信你?”
    批判会如期召开了。郭天成这么做其实是一种表态,表明他在政治上是坚定而明确的。有时候一种政治表态只是出于一种理念或信念,而这种理念或信念是不是与当时的实际情况想符合,是不是贯彻了毛泽东一贯倡导的“实事求是”原则,是没有人认真追究的,甚至是人们不愿意深入思考的,因为思考的结果往往是一种悖论。公社在圪垯套村召开了现场批判会,生产队、大队和公社三级干部都参加了,十几个发言代表宣读了事先写好的批判稿,深入批判石光银的资本主义思想。但让石光银做检查,他却坚决拒绝。郭天成说:“你没有文化,不能写字,口头做个检查就行。”石光银摇摇头,连口头检查也不同意做。郭天成非常生气,对石光银吼道:“你还是不是个党员?难道非要我开除你?”
    “党章里是不是有一条:党员在执行决议的同时可以保留意见?你让额们把自留地退回磕,额们是不是无条件执行了?你虽是公社书记,却也是普通党员,也要执行党章,对不对?”
    郭天成有些吃惊地看着石光银,想不明白这个不识字的人咋会把党章记得这么清楚。身边公社主任打圆场说:“老郭啊,光银说得对着哩,见好就收吧。”
    批判会开得不成功。郭天成回到了最初的思路,要撤掉石光银的大队书记职务,于是发动全村党员表决,谁知,竟然没有一个人举手同意。不仅如此,大翠还站出来对郭天成好一顿奚落:“郭书记,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对不对?如果社员饿得逃荒要饭,你就高兴了?”
    郭天成无言以对。他虽然反对社员搞自留地,但“宁要社会主义的草而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类走极端的话他是说不出来的。他十分无奈,宣布对石光银留党察看一年,转年如果在认识上没有长进,便对他一抹到底。之所以郭天成没有坚持对石光银采取更严厉的措施,是因为他也在想:应该用甚办法让社员们吃饱肚子?分自留地的办法不行,还有啥办法?

    四,

    召开批判会的时候,发言者声嘶力竭地读着批判稿,石光银低着头在前面站着,对面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一言不发。此刻他在想:村后是灰塌塌的盐碱滩,村前是明晃晃的黄沙丘。不论是治沙还是治碱,都离不开种树,离不开兴修水利。他在盘算,下一步应该怎么干。只要公社没撤自己的职,就还要继续干。他不希望被撤职,那不光是个面子问题,他对面子不面子并没有看得那么重,他是担心别人上来会干不好。如果上来一个完全按照郭天成的思路走的人当大队书记,全村人就要继续饿肚子。

    

    (改善前的沙地)
    批判会像闹剧一样,乱哄哄地散了。没有人议论这次批判会。似乎说这种事等于浪费唾沫。晚上下工的时候,大翠大胆地走到石光银身边,说:“你不要把这件事挂心上,你在额们心中是最称职的好书记。”石光银心里滚过热浪,眼睛也潮湿了。他看看左右没人,便牵了大翠的手。初次打破了两个人从来不肯拉手的习惯。大翠回应一般,边走路边捏弄着他的手指,继而,两只手热烈地猛地攥在一起。石光银突然愣了一下,咋哩,这大翠的手咋也这么粗糙?她给自己按摩前胸的时候咋没有感觉?他捏摸大翠老茧的瞬间,他的心思立即就被大翠感觉到了。
    “光银,咱都是庄户人家,许你手上有茧,就不许我的手上有茧?额们在你领导下,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冰天雪地,对大队的事丝毫不敢懈怠哩。”
    “额没有嫌你手上有茧,额是觉得——如果额娶了你做媳妇,以后就不让你下地抡锄杠干农活了,在家里做做饭,绣绣花,像城里人那样织织毛衣。”
    “你的愿望挺让额感动,却是不好实现的,你一个人的工分挣下的口粮,连你自己都不够吃,咋能再养一个闲人?”
    “额发誓,额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
    “额期待着。”
    “你愿意嫁给我?”
    “愿意。”
    石光银一把搂住了大翠的腰,大翠也环过胳膊,紧紧搂住石光银的脖颈。两个人把面颊贴得紧紧的。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脏都在激烈地跳动。他们没有亲嘴。或许还没学会,或许感觉火候还不够。
    目标很光鲜,很吸引人,路却要一步步走。买树栽子需要钱。他带头从嘴里省,吃过草籽,棉篷籽,野蒿籽,榆树皮,包谷芯子,糠麸;从身上省,不做花钱多的衣服,穿山羊皮筒子,皮楞子硬得能把腿磨破;兴修水利需要劳力,石光银便是最能干的猛将,手掌和肩膀先是磨破,鲜血淋漓,继而结痂,最后成茧。一年过后,公社书记郭天成来圪垯套村检查石光银的情况,围着村子转了一遭,发现圪垯套村树草种得好,水渠修得好,庄稼长得好。而站在他面前的石光银,表情虽是乐呵呵的,却更加消瘦,身上的褂子晃里晃荡,一张国字脸刀削过似的见棱见角,额头和颧骨已经愈显突出了。尔格(现在)郭天成对石光银究竟是怎样一种人还不能完全理解,不过,他实实在在地感到,这个年轻人真的不简单。甭等秋后收成了,尔格就在这里召开现场会吧。不过,他这次开会不是要批判石光银,而是要表彰石光银,并对过磕私分自留地的事只字不提了。
    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热情的陕北人把唢呐吹得刺破了蓝天。来参加会议的人对郭天成这个人捉摸不透,他上次不是批判石光银批得体无完肤、毫不留情吗?此时咋就和石光银像好朋友呢?其实,很多事情人们看到的只是现象,现象并不一定反映本质。但郭天成的做法对石光银是个极大的鼓励。尔格不过小试牛刀,已经对村里的庄稼形成良性影响,他要在治沙种树问题上坚定地继续往前走。他心底对黄沙的憎恨,对虎娃的思念时刻没有忘。

    会议以后,公社交通员突然来到圪垯套村,给石光银送来了请柬。石光银不认字,让大队会计给他念。大队会计说:“书记哎,县里请你观影磕(磕)哩。”
    “观影?啥意思?”
    “磕县里看电影啊,咋哩,你要不想磕,额们替你磕。”
    “额这么忙,哪有时间,你磕吧。”
    大队会计兴高采烈地屁颠屁颠奔了县里。谁知,县里电影院的门口站着公社书记郭天成。他虎着脸问:“你是谁?咋拿着石光银的请柬?”
    大队会计的脸“腾”一下子就胀红了:“石书记太忙,让额替他来哩。”
    “不行,你马上回磕,让他来。这是电影招待会,专门给先进典型组织的,别人没有资格看这个电影。”
    大队会计尴尬地看看手里的请柬,不知道怎么办。郭天成道:“你在这磨蹭甚哩?打算混进磕?没门。赶紧回磕,把石光银叫来!”大队会计灰溜溜地回磕了。见了石光银便好一通牢骚。石光银哈哈大笑,也罢,额磕。他牵出马匹,一翻身骑了上磕,猛夹马肚向县里疾驰。
    这次电影招待会一共放了三部影片,第一部石光银没看上,看了第二部《上甘岭》和第三部《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石光银脑筋非常好使,里面的主题歌听过一遍就记个八九不离十。歌曲《一条大河》自不必说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的主题歌《幸福不会从天降》不光让他熟悉了曲调,歌词也基本记住了。回到村里,他就把电影内容讲给大家,还把歌曲唱给大家听。石光银有着一副天然的好嗓音,浑厚敞亮,带着金属质:
    “樱桃好吃树难栽,
    不下苦功花不开;
    幸福不会从天降,
    社会主义等不来。

    莫说我们的家乡苦,
    夜明宝珠土里埋,
    只要汗水勤灌溉,
    幸福的花儿遍地开……”
    通俗易懂的歌词让他念念不忘。嘴里也很爱唱。于是,身边的人也很快就都会唱了。大家对这首歌所要表达的意思也特别理解。可不是么,一切成绩都是干出来的,指望天上掉馅饼,那是做白日梦,是精神有病。
    大翠自然是最先学会这首歌的。她尔格的所思所想和石光银已经完全一致,完全契合。她不能像石光银想的那么多,那么深,那么宽;也不能像石光银那么能干,那么敢干。但她能够理解石光银,因此她能够紧紧追随着石光银。晚上收工以后,她哼着歌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邻村的媒婆马大婶正在她家拉呱。老娘拿出了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一疙瘩红糖,正给马大婶沏红糖水——这是乡里的惯例,媒人上门是应该沏红糖水的——大翠一下子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她撂下锄头拨头就走。老娘却撂下红糖一把薅住了她的胳膊:“走甚哩,你听听马大婶咋说哩。”
    “咋说?马大婶,你赶紧说,额还有事,马上要出磕。”
    “是这样——”马大婶呡了一口红糖水,“你们圪垯套村的老王家找到额,说他家的闺女看上了村书记石光银,让额帮忙牵个线。不过,他们还告诉额,说村里大翠和石光银走得很近,就委托额来你家打探一下,看看大翠和石光银有没有可能结亲,如果没有可能,额就一门心思帮王家牵线了。”
    “王家既然有这个心思,为啥不亲自问问额?”
    “闺女哎,这种事人家咋个抹得开脸哎。”
    “你告诉王家吧,额和石光银已经把关系确定了。”
    大翠老娘一听这话立即翻脸了:“大翠,你说的是甚?你给额把话收回磕!谁承认你们俩确定关系了?额们老两口同意了吗?他石光银拿什么做彩礼?额把闺女养这么大,一把屎一把尿,容易吗?尔格说走就走,还自己做主,想甚哩!”
    马大婶急忙打圆场:“莫急莫急,咱们好好合计这件事。”
    “合计个甚?就这么着吧。”大翠硬生生挣脱了老娘的撕扯,掀开锅台上的锅盖,见里面还留着一个玉米面饼子,便抓起来就往外走。老娘和马大婶在身后一个劲叫她,她也不回头,径直走出了屋子。就听老娘在身后带着哭腔说:“天啊,这可咋办啊!”
    晚上,石光银正在大队部面对煤油灯正思考村里的工作,外面有人轻轻敲门。他说:“谁呀,有事就进来吧。”门外却说:“我想请你出来谈谈。”
    是大翠的声音。石光银一下子把心思转移过来了。尔格大翠和他的关系已经越走越近,但大翠轻易不肯到大队部找他,她不愿意被旁人开玩笑。因为事情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两个人根本不能走到一起,却事先宣扬得尽人皆知,那么,对以后不理想的结果将如何面对?姑娘总有姑娘的理由。她是不能不顾及脸面的。
    石光银提了马灯从屋里出来,大翠就把手里的玉米面饼子掰下一半,递到他的手里,自己拿着另一半吃起来。石光银早就饿了,所以,半拉饼子几口就吞下了肚。大翠又把手里刚咬了一口的半拉饼子递给他,他却突然恍然大悟:“额这人真是,你明明晚饭还一点没吃,却先让我吃了一半。”剩下这半拉饼子无论如何他不肯再接受了。他不能让大翠完全饿着肚子。他强逼着大翠把饼子吃了,两个人在暗夜里牵着手,走到了村后一道沙梁的后面,把马灯熄了,就着月牙和星星的熹微光线,坐在沙地上,悄声说起话来。
    “我家里又逼我见媒人,磕相亲哩。”大翠低声道。
    “你咋想的?不想相亲?”石光银很怕听到这个问题,心里不觉颤抖了一下。
    “还能咋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千古定律。”
    “那就磕呗,对方是啥子条件?”
    “对方比你有家底,但额没有兴趣。额希望你大到额家提亲。”
    “……”石光银没有说话。让石发富磕提亲,肯定会碰钉子。
    “你咋不说话?”大翠捏了石光银手指头一下。
    “啥都别说了,额知道应该咋做了。”
    五,

    面对自己的心上人不断被别人提亲,而且是在大家都知道大翠和他两相交好的情况下,这说明别人并不认为大翠和他能走到一起。等于藐视了、忽略了他们的越来越深的关系。想一想真让人气恼。但在他们没有领取结婚证以前,他没法阻止别人委托媒人到大翠家提亲,尤其在大翠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的前提下。石光银当然很想和大翠结婚,但没有一点资金实力,这让他简直没法向大翠求婚。大翠也因为迟迟不答应家里提的亲,得罪了老爸老妈,天天家里鸡犬不宁。大翠也曾反复向老爸老妈解释过,说石光银这个人如何如何好,理所当然应该是女婿的首选。但老爸老妈死活不同意。他们非要让大翠找个有些家底的。可大翠却对媒人介绍的一个个后生,全都看不中。婚事就拖了下来。
    不改变生态环境,庄稼咋会长得好,社员咋会有钱?家底从何而来?于是,石光银下决心在圪垯套村大面积种树。老爸石发富听说以后,劝阻说:“小打小闹地围绕田边地头种些树,对庄稼有好处就行了,不要大张旗鼓地大面积搞。咱公社也有林场,你见过他们种活过大面积的树木吗?难道人家不如你在行吗?”
    村里其他人也对石光银要大面积种树不以为然,首先说:“买树苗的钱从何而来?”
    只有一个人支持他,就是大翠。大翠说:“种树的大方向肯定是对的,你看啊,凡是在田边地头种了树栽了草的,就阻住了风沙,这些农田收成就好。如果大面积种树的话,不是有更多农田受益吗?”
    灯不捻不亮,火不烧不旺。石光银心里有数了。问题是买树苗的钱从何而来。他曾经跟随父亲石发富走内蒙贩运骡马,对这条线很熟悉,何不走一趟赚些钱呢?他东拼西凑借了一些钱,就出发了。临走他问了父亲,那个曾经救过他的大叔姓甚名谁,家住哪个旗,说不定会用上人家哩。石发富让他带上准备为石光银办喜事用的两饼茶砖,两瓶烧酒,见了大叔好做为觐见礼。石发富说:“豁出磕了,回头再攒吧,谁让咱家没钱哩。”
    平心而论,这点礼品有些薄。不过,石家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这是压箱子底的东西,老伴白毛女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抱在怀里半天没舍得交给儿子。“妈,额不会把茶砖丢了,也不会半路把酒喝了,你就放心吧。”白毛女听了儿子的表态,才把东西交给儿子。石光银一边把东西装进行囊,一边感觉愧疚,自己这些年忽略了这个问题,其实早就应该抽空磕看看这位大叔,对救命恩人怎么能忘了呢?其实这些年他没有磕看望救命恩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囊中羞涩。你总不能空着手磕看人家吧?可是家里吃饭都困难,哪有钱做这件事?和大翠告别的时候两个人免不了卿卿我我一阵子,大翠免不了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他便一一答应,告诉大翠宁可空手而归,也要保证安全。

    他骑着马走在定边通往内蒙古的路上,其实根本没有路,只是朝着那个方向一直往前走。面对一道道沙梁,一座座沙丘,他就又想起了那次黑风沙,罪恶的黑风沙吞噬了虎娃,也险些要了他的命。他感觉到心脏在一阵阵刺痛。不觉又想起高音喇叭里经常广播的领袖的两句诗词:“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要缚住沙暴这只苍龙,就要以大林莽做长缨,可是,没有资金实力,大林莽从哪里来?光靠两只手咋行?
    内蒙古的骡马集市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在很多穿袍子的人群中,出现了头上包着羊肚手巾的石光银。他对一匹匹牵上市场的壮硕的骡马反复察看,看牙口,看蹄口,看鬃毛,试五官的反应……但总感觉不是十分理想,心中不免升起几分恓惶。他找到骡马市场的管理部门,问人家,某旗在什么地方,往哪边走,有多远。
    孩提时被黑风沙刮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是顺理成章就到了这里。眼下要确切地找这个地方却不容易。石光银问到了那个旗,可是,一个旗很大,旗下还有公社(后来的镇),公社下面还有村,啊,烦人得很。奶奶个熊,石光银一骨碌从马背上下来了。他把马牵到一处有新鲜牧草的地方,让马匹吃草,他则掏出烟锅圪蹴在沙丘上抽起旱烟。磕还是不磕?他犯起犹豫。但一锅烟还没抽完,他就擂了自己脑袋一拳。“妈那X,你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村里、家里那么需要钱,那么多事情等着办,大翠那边眼巴巴地盼着,额咋就没了信心呢?
    “伙计,吃差不多哩,咱走啊。”石光银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掖进腰里,不等马匹抬头,拉起缰绳,一翻身跃上马背,两腿顺势一夹。马匹一声长嘶撒腿小跑起来。石光银见到蒙古包就下马磕问,磕打探,一路走一路问,天快黑的时候终于找到了那个大叔的蒙古包。因为大叔带着两个儿子出磕放牧,家里只有大婶,他便自报家门,单腿跪下向大婶问好,从行囊里掏出那两饼茶砖和两瓶酒,敬献给大婶,说:“您甭嫌礼薄,额家实在没有能力,否则额早就来看大叔了。”
    “说啥哩,你有这个心就行了。”
    大婶为石光银煮了奶茶,便烧火做饭,说再有一个时辰,老头子和两个儿子也该回来了。说着话,村里的一个姑娘来帮大婶做饭,这个姑娘长得腰粗腿壮,黑红的脸膛,拎着一捆柴草好像没有分量。大婶介绍说,这个姑娘是大儿子的对象。两家已经订了亲,正在筹备婚事。“栓宝,你有对象了吗?”石光银一听这话,脸腾地涨红了。便有些扭捏地不好多说。这时,大叔带着儿子和羊群回来了。三匹马,几百只羊。见栓宝来了,便哈哈大笑,不由分说就撸胳膊挽袖子,拽过一只羊杀了,让儿子举着马灯照着,他则把羊吊在蒙古包前的树上剥皮。一袋烟的工夫,羊已经杀好了,大锅里咕嘟咕嘟地煮起羊排和肉块。
    肉熟了,热气腾腾地起锅了,才书归正传,大家围坐在茶几四周,大婶把石光银带来的两瓶酒分倒在几个大瓷碗里,又把石光银带来的茶砖砸下一块放进茶炉,兑上水烧起来。“来吧——”大叔用刀子切下一块肉首先放在石光银面前的盘子里,“这些年你在干啥?咋不来看我?”
    石光银苦笑一声,讲了这十二年以来走过的路程,讲了以往为啥不能前来和这次前来的原因与目的。
    “你和我家老大同岁哩。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们下死力气办,不办好不算完!”大叔端起大瓷碗和石光银相碰,一饮而尽。石光银紧紧跟随,把一碗酒也干了。大叔一碗酒下肚,顿时情绪高昂,一只手搂着石光银肩膀,一只手拍打着茶几就唱了起来:
    “哎——十二年前的小娃娃,
    长成了威猛的汉;
    现如今娶不起媳妇,
    说起来哎直流汗。”
    大家哄堂大笑。石光银真正感觉臊得慌了。晚上大叔的没过门的儿媳妇走的时候,大儿子出磕相送,两个人勾肩搭背,亲亲热热,让石光银看了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转过天来,大叔没领着石光银磕骡马市场,而是分别磕了几个公社,一下子成交了二三百匹好马。大叔派大儿子跟随石光银先送回第一批,回头再送第二批和第三批。他们都是养马、牧马和驯马的好手,这些马匹,在他们手里被调理得十分听话。如果说一件事情的发展走向是综合力量的结果,这次贩马的成功,是石光银以多年的人生经历为铺垫的,否则,会是什么结果,实在是不可预知的。
    回到定边县把马卖掉以后,再返回磕。如此多次,石光银终于为大队挣出了买树苗的钱。
    做完最后一笔生意的当晚,他便信心十足地来到大队长邵卫国的家。他要先跟邵卫国统一思想。邵卫国比他大十几岁,做事稳重,为人诚恳。石光银有事愿意跟他商量。此时,他家里昏黄的煤油灯火苗摇曳,一家大小七八口人,正围坐着一张黑黢黢的方桌吃饭。眼见得桌子上摆的是熬酸菜,煮洋芋(土豆),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咋着哩,站着干啥,还不坐下?”邵卫国在自己坐的凳子上挪开半拉屁股,给石光银让出地方。石光银看了看,不想坐。家家口粮都紧缺,自己来吃“蹭饭”,这咋合适哩。谁知邵卫国又开口催道:“你看你这个人,一贯的风风火火,这会儿咋就扭捏哩?”又对婆姨说:“家里的,赶紧给光银拿干的,盛碗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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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2 15:10:36  更:2021-07-12 16: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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