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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老爷那些事[第1页]

作者:马二爷_laoyedang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前言:
    据说,这里是小说家们的乐园。
    那么,我相信,这里不排斥故事。

    我是来讲故事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是来讲故事的,但不是写小说,也没有写小说的能耐,所以……请姑妄听之吧。

    除了开篇的小部分,是我自己的,之后都是别人的故事,我只是记录者,因此没有故事梗要。
    我浏览过这里的帖子,估计九成九以上,都像沉寂在档案馆的东西,湮没在时间的尘埃之中。

    但,我还是坚信,将来有一些人,也可能是很多人,一定会来这里“刨坟”的,因为,每一个文字,都在这里跳动过,都有它背后的价值。
    所以,请版主们给予更多的包容之心,请允许我慢慢讲完,谢谢你们!

    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之前,先请大家听听这个故事的主题曲,请忍耐4分11秒,坚持听完吧……
    我向诸位保证:这是一首,绝对没人听过的……歌!

    谢谢!


    
    我记得,过了四十,直呼我名字的,就不多了,多数是叫老马,或叫马叔。
    今年五月之后,我有了个新称呼:马师傅。

    马师傅——我不喜欢这种很街边,很巷尾,很糙的叫法。
    我很怀念,好多年前,人人都叫我马老师。
    可是,谁让你,混成了一个代驾呢?

    我不想碰到熟人,更羞于碰到曾经的学生。
    算起来,最早的那批,已经长大了。
    ……

    2020年7月23日,星期四,我的生日。

    晚饭前,跟女儿视频,她说完祝福,非要发个红包,等我收了,她说:一个人,少喝点酒!
    我乐呵呵地答应着,这傻丫头,不知道老爸做了代驾,我一喝酒,没准就丢了驾照。
    丢了驾照,傻丫头的日子,可就苦喽。

    吃完牛肉面,刚放下筷子,订单就进来了。
    送完车主,今天阔以哦,赚了40元打底。

    骑着小电驴,我在家乐福附近的食街乱转,疫情好转,出来喝酒的多了,代驾也就多了,前面已经排了五六个同行。
    鬼知道,还要等多久呢。
    算了,换个地吧。
    想了想,前天跟老赵去的创业园,新开了一家甲鱼馆,同行应该少些,说不定有机会。
    我犹豫了一下,又害怕万一被人认出来,传给老赵,那就难堪了。

    悄悄干了两个多月,对“代驾师傅”的标签,实话说,心有不甘,自然就想瞒住所有人。
    我知道,老赵现在挺难,碰到这么大的疫情,跟旅游业沾边的,差不多都死翘翘了,可以说,这半年的保底工资,全是他白送的,我的贡献值,为零。

    他越是这样,我越有吃白食的感觉,不劳而获,只会令人更加猥琐。
    再说,公司没有效益,每月2800元的底薪,我也撑不住。
    除掉女儿2000元的生活费,剩下的,勉强只够房租。喝风辟谷,是要饿死人的。

    有人劝过我,孩子的生活费,给多了,不一定是好事,更应该让孩子们,懂得生活的不易。
    唉,他们不知道,我有心结,我要弥补对孩子的亏欠,也要弥补了自己人生的缺失。
    再说了,2000元的生活费,也敢算多嘛?
    女儿五一返校后,我迫不及待地尝试兼职代驾,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了。
    入行前,网传兼职代驾的收入,每晚几百几百的,都是鬼扯。
    我只能调低目标:现实点,勤快点,刨掉硬成本,每晚赚100,就算烧了高香。

    这个目标,要持续三年,才能坚持到女儿大学毕业,就怕万一,老赵那边断粮了,那就伤脑筋了。
    我想,上天不至于让我,那么背吧?
    童年坎坷点,就算了,怎么弄到中年,还是坎坷?

    坎坷是生活的一部分——这是对的人话。
    不经历坎坷,怎能见彩虹——千万别信,那是错的屁话!

    如果,还能站回讲台,我一定会字正腔圆地告诉那些娃娃:坎坷不可怕,关键是朝哪个方向坎。
    只有朝着上方的坎坷,才是彩虹的方向。
    很遗憾,我坎坷的方向有点糟,是朝着下方的滑落。

    先前,说实话,我是不承认做了失败者的。
    但前妻认为,我就是。
    十二年前,我的职业是语文教师,老婆在县机关工作,我们的生活,就是教书,读书,抚养女儿,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挺好的,我很知足,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前妻小我四岁,除了有点小任性,爱点小面子,其它都是优点,至少,那时候是。

    谁能想到呢,后来的日子,因为她一个观点,而变得面目全非。
    那是一个,我很不在意的观点:夫贵才能妻荣,平静的日子,就是平庸的人生。
    然而,我越是不在意,她越是振振有词:既然升迁无望,就别再浪费时间,是男人,就该去干一番事业。

    她煞有介事的表情,很逗,很可爱,但我不好反驳,只能不断点头,表达一个模糊的态度。
    可是,当她像个恨铁不成钢的班主任,痛心疾首罗列榜样的时候,我就模糊不下去了。
    她说的榜样,都是“别人家的老公”。
    男人嘛,最大的软肋,不是贫穷,而是老婆嘴里“别人家的老公”。
    沃靠,只要扯到这个,就无法认怂。
    只能拍案而起了。

    我被迫气血翻涌,被迫离开站了十二年的讲台,被迫义无反顾,连同从老婆娘家借的,一共五十万本金,砸进了表舅的家具厂。
    家具厂,我进入了一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行业——这都是被“别人家的老公”逼的。

    ……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可惜,我懂得太晚了,碰巧读到这里的人,有听懂的吗?
    所谓家具厂,其实就是个小规模的加工厂。
    站在机器轰鸣,粉尘呛鼻,光线昏暗的大车间,我问自己,这里,能完成那个“夫贵妻荣”的使命吗?
    我只有迷茫,没有答案。

    表舅很宽厚,但没法掩藏我的多余,自然,也没法掩饰表哥脸上的嫌弃。
    我笑呵呵地,一点也不怪表哥,本来嘛,我这双教书的手,跑进大车间,除了帮不了忙,就是帮了倒忙。
    我能干什么呢?不是拉货司机,就是跑腿打杂,原来,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我啊!

    笨手笨脚地,努力了四年多,我好歹算入了行,不幸的是,家具业的寒冬来临了。
    成本不断飙升,利润不断微薄,不管我们如何挥洒血汗,还是入不敷出,家具厂开始沦陷了。
    我的心,一点点在下沉,困兽犹斗的结果,是表舅几个月后,终于老泪纵横地说:败了,关了吧。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不关厂,就意味着,骨头渣都没了。
    表哥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我心里很苦,苦中又有点如释重负。
    是啊,所谓“干一番事业”,就是辞掉安稳,赔掉家底,自讨苦吃,去体验一把劳动者的艰辛。

    我尽力了,不管结局如何,反正,是改变不了了。
    反正,是结束了,不是吗?
    然而,并没有。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没想到,不但没结束,后果还很严重。
    我以为“夫贵妻荣”破灭了,也不至于“夫贫“就”妻贱”吧?对于生活的大多数,这不是常态嘛。
    结果,我的以为,不代表前妻的以为,她理解的常态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她开始了抑郁,开始了沉默,开始了茶饭不思,我才惊觉,可怕的,并非失败的失落,而是整个人生,开始了跌落。
    我徒劳地宽慰着,自己也不相信的宽慰:老婆,一切都是暂时的,只要努力,牛奶和面包都会有的。

    我假装坚定的面孔,反而引爆了前妻的情绪,从反唇相讥到义正词严,从喋喋不休再到歇斯底里。
    我开始了抑郁,开始了沉默,开始了茶饭不思,而她,彻底崩了!

    但再好的脾气,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我有点生气:扣除拿回来的钱,也就赔了二十万,至于吗你?
    就算捡起老本行,找个培训机构代课,也不会饿死人吧?

    人家一脸冷笑:也就二十万?就这点出息?还要脸不?我们娘俩跟着你,就图个饿不死,对吧?
    我被呛得喘不上气,言语就没了分寸:现在嫌我没出息,可你早干嘛去了……
    前妻跺着脚,涕泪横飞地喊:是我瞎了!错了!我后悔还不行吗?

    这句话,像铁板一样沉重,我感到了窒息。
    难道,她的心里,金钱比我更重要吗?
    难道,人性真的,经不住考验?

    前面说过,我一直认为,前妻除了有点小任性,爱点小面子,其它都是优点。
    可没想到,看上去无伤大雅的小瑕疵,随着一场怀着美好初衷的失败,竟然放大到怀疑人生的地步。

    后来我明白,夫妻之间,一旦陷入争吵和冷战的死循环,就离狗血不远了。
    也离散伙,不远了。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
    尽管红灯已经亮起,流言已经飞起,我却在愤懑的赌气中,不管不顾,越走越远。
    直到前妻亲口承认,她外遇了。

    那一刻,我掉入了冰窖,寒彻透骨,我死死地盯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气得话都不会说了。
    我在愤怒的呼啸中,艰难地呼吸着,思索着,甚至幻想着,她在开玩笑,她在恶作剧。
    不过事实就是,她说的,就是事实。
    那个彻夜难眠的夜晚,我竟然冒出一个说不出口的,最没出息的念头:我要挽回她!
    因为,我无法承受,无法面对,自己曾经缺失的温暖,再次让我的女儿重蹈覆辙。
    我为自己的不爆发,感到羞耻,但为了女儿,我又羞耻地原谅了自己的羞耻。

    我转变了态度,试图用温存唤醒前妻,她冷淡地推开我,重复着那句戳心的话:你给不了我要的生活,早点解脱吧。
    我心寒地问:你解脱了,可想过孩子吗?
    她尖刻地答:你更给不了孩子要的生活!
    我终于忍无可忍,平生第一次吼她:放屁!哪怕讨饭,她也是我的女儿!
    我摔门而出,在街上横冲直撞,我想打人,我想挨揍,我想看见自己暗红的污血。
    失魂落魄,我整整走了一夜。

    事到如今,拖一步算一步吧,为了避免事态升级,为了给十四岁的女儿,延续一个完整的家,我做了决定:暂时躲开,去省城另谋出路吧。
    我知道,这很权宜,也很鸵鸟,我仍不切实际的幻想着,以良苦的用心,换来前妻的幡然悔悟。
    但事与愿违,一百公里外的流言蜚语,透过各种渠道,日夜炙烤着我的神经。
    在屈辱的创痛中,我想,我怕是回不去了。

    终于有一天,女儿的电话来了。
    她哭着说,爸爸,你快回来吧,有个唐阿姨闹到家里来了。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该来的,终归是躲不过。
    我揣着水果刀,带着满腔的愤怒,心急火燎地往回赶。
    臭婆娘,这下合你意了,夺了别人家的老公,毁了别人家的老婆,也害了自己的女儿。
    打开家门,女儿正在清扫碎渣,当我看到那双惊惶无助的眼睛,心碎了,我扔了刀子,泪流满面。

    搂着簌簌发抖的女儿,我暗自发誓,哪怕倾尽余生,也要弥补对女儿的亏欠。
    我指着前妻,咬牙切齿怒吼:你滚,马上滚!孩子必须归我!你不要脸,她要脸!
    前妻衣衫破碎,面容苍白地说:我走……让孩子自己选,她想跟谁,就跟谁吧,我不和你争。

    ……
    女儿的选择方式,是两张纸条。

    我的那张,只有八个字:爸爸在哪,家就在哪。
    前妻搬走的时候,将她的那张,也交给了我:妈妈,我不想做别人家的孩子。
    ……
    我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终于到了创业园的甲鱼馆。
    隔着玻璃,望了一眼,有点小失落:到底是新张,食客不多呀。
    骑了半小时的小电驴,屁股都坐痛了,好在前面只排了一个同行,还行,安心等吧。

    摘下头盔,我在花坛边的石墩坐下,看看时间,九点差几分,离收工,还剩三个钟头。
    照理说,天道酬勤,看在生日的份上,今晚犒赏个200元,也不过分吧?

    刚坐下,又过来了一个代驾,他叹着气抱怨说:今晚还没开单呢,难啊,今年失业的太多了。
    我苦笑一下,不想搭话,见我没有侃山的意思,他摇着头走了。
    我的心情恶劣起来。
    乌鸦嘴!谁特么过生日,愿意听人唠叨艰难险阻?
    我凝望着对面的甲鱼馆,心神翻滚,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忽然,又觉得自己很矫情: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不就是为了你女儿嘛?还问个屁呀。

    想到女儿,心情好多了,今天她发了52.88元的红包,知道吗?那是“我爱爸爸”的谐音。
    暖暖地默思了一会,我打开手机的记事本,写下今天的生日感想:

    这个世界,我唯一的念想,只剩下了你。
    知道吗,你的存在,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心潮涌动了半天,该干活了。
    这才发现,前面等的那个同行,已经不见人了。
    我戴好头盔和口罩,看看时间,九点二十,该到食客们买单的高峰了。

    两个食客出到门口,一个穿黑T恤的高喊:代驾,代驾有吗?
    我赶紧跨着电驴过去,问车主去哪。他说了个地址,问:多少钱走?
    我估计了一下,大概50块吧。

    另一个穿衬衫的,喷着酒气说:胡扯,你抢钱呀,横竖就30块,走不走?
    沃日……这人醉了吧,怎么说话的。
    我摇摇头,心萌退意。
    他陡然吊高了嗓门:怎么啦,哑巴啊?嫌少,也还声价嘛!
    这……算了,我不接了,讨生活的人,和气生财,遇到这号脾气的,躲得起。
    我说:价格是有规矩的,不好意思,还不了价。

    不料,黑T恤生气了,话里呛了火:一个破代驾,哪这么多破规矩,就给30块,走不走?
    破代驾?即使我再讨厌这个标签,也受不了如此赤裸裸的蔑视吧?老子我不伺候了。
    我发动小电驴,忍不住回了一句:小哥,文明点,好不?
    话一出口,我就晓得不妥,单子不接就算了,犯不着去激怒他吧。
    果然,黑T恤立刻炸了,猛起一脚,我刚起步,就被他连人带车踹翻在地。
    我瞬间懵了,可他仍然不依不饶:一个破代驾,他妈的跟我讲文明,还敢教训我?

    我看他气势汹汹,不禁紧张起来,不好,遇到人渣了。
    很快,闻声而来的人围了过来,我趴在地上,略微心安了些,众目睽睽下,总不能继续施暴吧。
    那个穿衬衫的还在骂骂咧咧,有人在劝解,也有人在议论,只有一个年轻人,默不作声地扶我起来。
    等我站稳了,小电驴也扶正了,他打了个短促的唿哨,举起手,示意大伙安静。
    然后,他指着黑T恤,问我:你,跟他们要多少钱?

    我强装镇定,分辩说:我没骗人,他说的那地方,50块不一定够,不信,可以问问别的代驾。
    那些我平常刻意疏远的同行们,此刻却踪影全无,因此,没人能证明我的无辜。

    年轻人面带笑意,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加十倍,我出500元,走不走?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惊讶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
    穿衬衫的先吼起来:喂-喂,哪来的小傻逼,500块好大吗,吓唬谁呢,你他妈拿5万啊!
    年轻人迎了一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懒洋洋的声音:王八蛋,敢骂我-娘?

    气氛一下紧张了,围观的人,开始纷纷后退。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头皮发麻,一把拖住他的胳膊:麻烦了,麻烦了啊,哎-哎,别冲动啊……
    年轻人将我轻轻推开,面无表情的说:麻什么烦?不麻烦。

    这一来,我反成了局外人,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这人是谁,他干嘛要帮我?还是他们有过节?
    眼看着踢我的黑丅恤,已经冲上来了:妈逼的,老子骂你娘怎么…
    我眼一闭,完了,祸事了,今晚不流血是收不了场了。
    我不敢看,却又忍不住睁眼,令人惊讶的是,黑丅恤的拳头落空了,年轻人快得像只狸猫,然后就是“啪”的一声,随着他身影的晃动,啪、啪、啪,又爆出几声抽耳光脆响。
    再然后,黑丅恤仰面摔倒了。

    年轻人停了手,退开几步,懒洋洋地抱着双臂,但那双冷幽幽的,冒着凉气的眼睛,让我心生惧怕,简直终生难忘。
    短短几分钟,形势逆转,在围观者的哄笑中,穿衬衫的捂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拉起黑丅恤就走。

    直到那他们走远了,年轻人才转身朝我走来。
    走吧,他说。
    去哪?
    随便。
    2020年7月23日,星期四,我的生日。
    开工前,我还在想,今晚挣够200块,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不料,差点遭受无妄之辱,总算吉日吉兆吧,关键时刻,被一个年轻小伙解了围。

    很惭愧,这个目测比我小了近二十岁的年轻人,竟然成了我的救星。
    我心怀感激,询问怎么称呼,人家帮了大忙,总不好倚老卖老,叫人家小老弟吧?
    他说,姓郎,叫郎三。

    我们这行,通常不会主动询问客人的身份信息,因为再迟钝的人,也不愿意自讨没趣。
    你瞧,他说他叫郎三,这么稀奇的名字,你信吗?人家就是敷衍你一下而已。
    再心怀感激,我也只是一个底层的代驾。
    我只能诚恳地表达了感谢,他点点头,却看着别处,有些奇怪的恍惚,好像我谢错了人一样。
    夜风拂面,远处,有个小女孩在卖花。
    那就,恩不言谢了吧。

    他的车,停得不远,一辆橙色的牧马人。
    我铺好垫布,放好小电驴,进了驾驶室,再次询问去哪里。
    年轻人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这次他的回答,多了一个字:随便吧。

    我哦了一声,迟疑地启动了车辆。
    今晚生日,却尽遇见怪人,不是50块都嫌贵的,就是出500块,随便你兜的富家子弟。
    当然,他说过的500块,我不能当真。
    人家解了我的大围,帮他开开车,怎么可能还要他的钱?
    只希望不要兜太远,万一把我扔在荒郊野外的偏僻之地,小电驴没电回来,那就惨了。
    刚出停车场,人家开口了:顺江边兜吧,不要出城。

    我从后视镜,快速扫了他一眼,暗自松了一口气,脚下的油门顿时平稳了。
    他在光线灰暗的后排,仰头靠着,一声不响。
    好吧,我假装,车是我的;我假装,我想吹吹风;我假装……

    也许,人有时,真的需要一种假装,才能看到卑微而忙碌的日子里,所看不到的风景。
    夜幕下的省城,灯火辉煌,波光璀璨,甚至连红绿灯,都洋溢着满满的温情。
    好像,刚刚从另一个世界,我初来乍到。
    要是再来点雨水的淅沥,再来点怀古的音乐,那就完美了哈……
    电话响了,吓我一大跳——他开着车载蓝牙。
    我的假装,到此结束。
    我有点不安,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虽然不算偷听,但心安理得地听别人讲电话,不妥吧?
    他没有关闭蓝牙的意思,喂过一声后,他说:蚊子,创业园那家录音棚,已经倒闭了。
    对方说:不用找了,已经录好了,十点钟就发了微信,怎么没见你回话?

    他说:是嘛,我睡着了,没留意,我马上听。
    对方说:好,不着急,你消化一下,再说吧。还有啊,振作点,别成天都睡不醒!
    他答应一声,收线了。

    十点钟?不正是,他驱赶那两人渣的时间点吗。
    一种歉意涌了上来,我很想表示一下,但怎么说,才不会显得多余呢?
    我来不及开口,骤然而至的音乐,已经笼罩了整个车厢。
    扑面而来的哀婉,扑面而来的沦陷。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作为沧桑之年的人,我无法解释,怎么就被一支陌生的音乐,瞬间击溃。

    我逐渐失去控制,越听越心慌,越听越心颤,那些沉埋已久的伤痛,都被某种力量,无情地撕开了。
    循环到第二次,那声呼喊“妈妈”的童声,让我心如刀绞,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几乎哭出声来。

    我开了双闪灯,将车缓缓停在了巴士站,我想说,对不起,我想回家了……
    但喉头痉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音乐仍在循环,我趴在方向盘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活了四十多年,此刻,当着一个小年轻的面,我竟然哭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音乐戛然而止,我听到了提示音,他的手机没电了。
    沉默了好一阵,情绪缓过来后的第一反应,是奇怪,是他对我稀里哗啦的失态,丝毫不奇怪的奇怪。
    我扭转身子,他正襟危坐,目光里有一种萧索的宁静。
    郎先生,这首曲子叫什么名?
    你为什么,哭了?
    你要听吗?
    他问我为什么哭了,我在情绪极度失控之后,所有深埋心底的委屈和哀怨,突然像决堤的洪水,不可遏制地想倾诉出来。
    可是,他点点头之后,忽然转了话题:先找吃的,饿了。

    我硬生生地憋住了,竟然有种被拒绝的失望。
    今晚撞鬼,被欺辱,被失态,都赤裸裸地被一个小年轻尽收眼底,我涨红了脸,只好就坡下驴地说:也好,正想感谢呢,去你家附近吧,请你喝杯酒!

    为了掩饰难堪,我还口不择言,加了一条理由: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有点惊讶,笑了,笑得很友好:是嘛,那必须喝一杯!你歇着吧,我来开。

    他进了驾驶室,一边拉安全带,一边问:你贵姓?
    我想表现得轻松点,就模仿着他的语气,半开玩笑说:我呀,姓马,叫马二。
    满以为他会笑的,结果,他没笑,而是自言自语地说:哦,马二?原来是马二爷呀。
    我反而被逗乐了:瞧你说的,我算哪门子爷呀,我是马车夫好吧?
    他侧过头,认真地说:不对,马-二-爷——多好听,就叫马二爷!

    听得我有点懵,有点难为情,有点窃喜,还有点,莫名其妙被尊重的感动。
    当然,他说的理由,我是不信的,这不过是年轻人无厘头的搞笑吧。
    但但但是,不管怎样,都比“马师傅”三个字,顺耳多了!
    这么一想,就有点意思了,我忽然觉得,跟这个人的年龄代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我说:来而不往是非礼,照这个逻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郎-三-爷?
    以我的岁数,叫他一声“爷”,他居然没有一丝客气:好,好听啊。

    我有点纳闷,借着说话,偷着眼观察他,他右耳垂穿的一只粗实铜环,增加了正邪难辨的气息。
    这是个什么人呢?言行举止,处处出人意料,怎么感觉更像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呢?
    合理,却很不真实。
    书院路的明月湖,口味虾买三斤送一斤,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宵夜了。
    那个年轻人,哦不对,郎三爷说,你点菜吧,我去找个充电宝。
    我看看时间,十一点多了。

    坐在二楼的露台,看着街面上人来人往,我似乎找回了好多年前,那种安逸的时光。
    郎三爷举起酒杯,先祝我生日快乐,干了,再添满。
    他淡淡地问:过生日,怎么也开工?

    我的女儿,念大一,需要钱。
    郎三爷的筷子,稍稍停顿了一下,他摆了摆头,不知道是感概呢,还是根本不信。
    我叹口气,忽然没了情绪。

    我们开始埋头就食,重回陌生,回归各自的轨迹。
    感动,只是一瞬间的事,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对吧?
    忽然冒出一丝悔意,今天真不该出来,更不该来吃夜宵,窝在家里,也比找虐强。
    郎三爷胃口不错,但吃得太慢,等他吃完了,今天,也就结束了。
    不能干看着啊,闷酒也是酒啊,起码不能浪费啊,再说,我说了,我掏钱呢。
    雪亮的灯光下,透过酒杯,他单耳挂着一只铜环,说不出的怪异,这郎三爷,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啊。

    不像富二代,也不像浪荡仔,暴发户?公务员?个体户?……好像,都不对。
    总之不对,但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对。
    哦对,莫不是个炒股的?

    依我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完全看不懂这个人,有点怪,影影绰绰的,就像隔了一层纱。
    唉,算啦,我一个底层混的,本来就眼界窄——先前欺负我的人渣,不也看瞎了?
    如果,没人家郎三爷出手,今晚还不得完了,还瞎猜个什么劲?
    也是,人应该懂得感恩,这么一想,心情又好多了。
    我还在七想八思,人家开口了:马二爷,今天生日,你女儿知道不?
    哈哈,怎么不知道?早就和我视频过了,还非发个红包不可——这个话题好,我喜欢。

    说到女儿,生活才是彩色的。
    一高兴,人就飘了,我点开了微信红包:看看看,52.88元,晓得啥意思不?
    郎三爷饶有兴趣地扬起眉,冲我摇摇头。

    ——那是“我爱爸爸”的谐音。
    嗬,真的哦——郎三爷啪地一拍,咧开了嘴,牙齿整洁,令人心生好感。
    我得意之余,略感惊讶,这谐音,很容易想到吧,还用得着拍桌子,这么夸张?
    郎三爷若有所思地说:马二爷,只有亲人,才值得你这么拼吧?
    那是自然啦……不瞒你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拼,都是天经地义啦。
    趁着酒兴,一个没忍住,我打开手机,将甲鱼馆写的那条生日感想,递给他看:

    这个世界,我唯一的念想,只剩下了你。
    知道吗,你的存在,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郎三爷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他越认真,我越满足,这几乎是我现在,唯一剩下的满足感了。
    甚至,我还有点莫名的期待,不矫情地说,说到女儿,我就特稀罕别人的羡慕。
    但郎三爷,一句羡慕的话也没说,他默默将手机还给了我。

    他看着我,又好像没看,他的眼睛灰蒙蒙的,带着恍惚,好像失去了焦点。
    没喝多少酒呀,他在想什么呢?我正纳闷,他垂下了眼皮,转动着酒杯,自言自语地说:
    做父亲的,都是这样想的吗?

    他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我没有父亲,我不知道。
    我呆住了,这话我可接不住!这……这不是罪过吗,人家的父亲已经没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但马上,另一个念头,让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不对,不是没了,是没有!
    这个郎三爷,难道是个私生子?
    我心怀惴惴,不知说什么好,偷偷抬眼一看,郎三爷的落寞消失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他用指节叩着桌面,神情肃穆起来,喃喃地说:何止这个世界,到哪个世界,都是为了她而活。
    然后,轻轻叹口气,看着我问:马二爷,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我听得楞乎乎的,他说的每个字,都懂,但连起来,怎么这么磕巴呢?从我的生日感想,怎么就,拐到别的世界去了?
    郎三爷话少,但脑子跳得太狠,每一句,不是戳动你的神经,就是让人莫名其妙。

    我端起杯子,慢慢喝干了里面的酒,决定尽快结束对话,绝不再扯太远,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放下杯子,回答说:十二年前,我做过,十二年的语文教师。
    哦?郎三爷有点惊讶:嗨……我说呢,就是巧了。
    作为曾经的语文教师,我从不怀疑自己对语言的理解能力,但现在,却陷入了理解的错乱。
    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话,谁搞得清他的逻辑,怎么又拐到”就是巧了?“

    我不再接话,我感谢他,但我们不是同一个频道的人,我也无意去填补别人的好奇心。
    可是,郎三爷并不明白我的心思,他叫来服务员,吩咐再上一扎啤酒,再加两道菜。
    我没吭声,瞟了一眼价格,隐隐肉疼。
    郎三爷去厕所了,回来的时候,笑嘻嘻地说:马二爷,加个微信?
    我有点意外,心里巴不得多一个主顾,更意外的是,加好后,他说,想再看看那条生日感想。
    打开那段文字,我递过手机:不好意思,我也去方便一下。

    完事之后,我去了收银台,老板娘告诉我,已经买过单了。
    哎,好个郎三爷,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至少,你是个好人。
    回到座位,他指着桌面的手机,轻描淡写地说:好日子,没什么送你,也送一个”谐音“吧。

    我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他用我的手机,收了他一笔转账,金额是:588.88元。
    这,这个……我有点词不达意,想站起来,他连连摆手:跟你女儿学的,谐音,我发发发发!
    他举着酒杯,说:干了!——祝马二爷生日快乐,发个不停气!
    谢谢!——忽然一腔悲戚涌上来,我哽咽了,这句祝词,再次触发了我心底所有的委屈和心酸。
    郎三爷吃惊地张了张嘴,但立刻收住视线,转而扭向空旷的夜空。
    他似乎天生就懂,有些创痛,是局外人无法安慰的。

    他这份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老成,让我及时控制了情绪,也深深感动了我,那一刻,我对他产生了某种说不清的信赖,先前在车上被打断的倾诉,再也无法遏制:
    郎三爷,今天并不是,我真正的生日!
    7月23日,是我生日,但却和我出生的时间,无关。
    1976年7月23日,我被认定为两岁多的失散幼童,送进儿童福利院代养。
    后来,这一天,就成了我的生日。

    这段历史,除了前妻,我没对谁任何人说过。
    成家后,养母看不惯前妻的大手大脚,说她爱慕虚荣,导致婆媳关系紧张,从那开始,前妻不断催促我寻亲,我知道她有想法,但我必须顾及养父母的感受,只好借故拖延。

    我拗不过她,加上自己对亲情的极度渴望,为了找到线索,最终瞒着老人,重返三百公里外的失散地,却失望地发现,福利院已经搬迁过两回,时间太久远了,早已物非人非。
    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费了不少周折,终于找到一个关键人,就是当年送我去福利院的退休民警。
    他想了好半天,才总算记起这件事,还激动了好一阵,得知我的目的后,他惊讶得几乎喊起来:
    这就奇怪了,你爸妈一直没来找过你吗?

    他回忆说,那年奉命去车站布控,去了好多人,并未抓到脱逃的重案犯,却发现了一个丢失的幼童,抱回派出所后,经过耐心的哄问,能确定的基本信息是,外地人,姓马,以及名字的谐音。
    此外,还有一条重要的线索:丢失我的,并非我父母,而是我嚷嚷着的某个”姨“。

    领导说,这应该是意外的失散,孩子的家人,很快就会来认领的。
    于是,我被暂时安排到福利院代养,等待家人的认领。

    可是,你想想,1976年是多不平凡的一年呀!几天之后,唐山爆发大地震,混乱刚结束,又遇上伟人去世,整个国家都在动荡,好些基层机构的工作,算是停摆了。
    我像颗被遗忘的沙粒,在福利院一呆,就是四年。
    四年后,我到了该上学的年龄。有一次,福利院来了一个搞维修的木工,我追着他耍闹,没过几天,他的表姐和表姐夫,来院里领养了我,就是我的养父母。
    领养的原因很简单,一是他们年届五旬,没有生育,我又是福利院里唯一身心健全的孩子;二是养父也姓马,他认为,这是注定的缘分。

    ……
    郎三爷,现在知道,听音乐的时候,祝我生日快乐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失态了吧?
    你知道吗,说到底,我……我就是一个孤儿。

    郎三爷好像听傻了,脸色苍白,直愣愣地看着我,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见他神情委顿,有点奇怪:哪里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捏起眉头,欲言又止地问:那,你养父母呢?
    我说:早几年,就相继不在了。
    郎三爷哦了一声,无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枕着后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马二爷呀,原来,也是个孤儿呀!
    我心里一动,感觉他话中有话,但我不敢明问,只好含糊地试探说:本来就是,不存在”也是“吧?

    接下来,我算是明白了,郎三爷的特点,不管做事,还是说话,甚至他的表情,都好像是即兴的,没有关联,没有逻辑,或者说,我跟不上他的脑子。
    刚刚还委顿不堪的表情,说消失就消失了,嘴角竟然飘起了笑意,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也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你说,哪个鼓足勇气,揭开内心伤疤的孤儿,能受得了他这句”也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的话?
    如果没有今晚的经历,我想,只怕要气得要掀桌子走人了。
    但是,这位郎三爷,并没打算结束他清奇的脑回路。

    他收住笑容,用请教的口吻说:马二爷,车上听的曲子,照你看,取名《等待》好不好?
    提到那首曲子,我有点难为情,想到自己稀里哗啦的哭像,就感觉老脸在发烧。
    我说:郎三爷,你这是在取笑我了!这个,应该去问作曲的人好吧?

    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竖起食指,摆了摆,不以为然地说:他没有骨肉离别的经历,所以想问你。
    第一次见他如此认真,那句呼喊妈妈的童声,倏地闪过耳畔——我一个激灵,感觉猜到什么了。
    避开他的眼光,我说:歌词没听清,有歌词吗?
    郎三爷翻了一下,发了条微信过来。
    歌词很短:

    目眇眇兮四方,长离殃,愁苦长。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寄。
    骨肉离散兮,哀伤!
    不可冥冥久兮,返故居,
    魂兮,魄兮,归来兮!
    这种哀婉凄恻,弥漫着楚辞体气息的文字,哪像歌词啊?我迟疑地看着他:啊这……谁写的?
    郎三爷合上眼,皱起眉头,很费力地思索着,好像想不起来似的:
    太久了,太久了吧……是个老头儿写的。

    老头儿?难道我猜错了?
    我小心翼翼,又试探着问:这曲子,是思念母亲的曲子吗?
    他答:是的。

    那,这位母亲,还在人世吗?
    郎三爷的双手,无力地耷拉着,他垂下了脑袋,置若罔闻,一语不发。
    我目不转睛地等待着,心脏突突乱跳……直到他,终于很慢很慢地,昂起头来。
    我惊讶地看见,他的眼睛,像黑夜中突然燃起的火焰,闪烁着亮澄澄的晶光,他直视着我,重重的,毋容置疑地点点头。

    我松了口气,瞬间冒出一个想法:照我看,等待,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不如改叫《归来》。
    郎三爷略一凝神,一拍巴掌:好,马二爷!就叫《归来》!
    我如释重负,他却话题一转:果然没错,代驾不适合你,别干了,浪费!

    怎么又扯远了?落到这步田地,你以为我想呀!唉,不说了,天都快亮了。
    我站起身来,自嘲地说:郎三爷哎,还有三年,等女儿读完了大学,就不浪费啦。
    郎三爷端坐不动,若无其事地说:马二爷,我正好要请人,至少三年,你说巧不巧?
    我一怔,猛然醒悟,这个年轻人就是再没有逻辑,也绝不可能,拿一个感谢他的人开涮。
    郎三爷,你这意思,是要请私人司机吗?
    他狡黠地哼了两声:车嘛,你爱开不开,你难道不觉得,更适合做个文字编辑吗?

    文字编辑?沃靠,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莫非他是做媒体的?
    接着他说了一句,让我怦然心动的话:私人雇佣,雇期先定三年,每年保底九万,如果工作出色,外加奖金九万。

    我惊愕地瞪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但知道总得说点什么才好:慢点,慢点,郎三爷,这个……?
    他举起手掌,示意我打住:我困了,具体的事,回去睡一觉再谈吧。
    我答应着,假装有点醉意,但我确定,他一点儿醉意,也没有。
    离开明月湖的时候,凌晨四点了,食客们早就走得精光。
    郎三爷叫了辆出租,我依旧铺好垫布,放好小电驴,等到车开了,他摇着手说:
    马二爷,睡个好觉,醒了再说。

    出租司机瞥我一眼:老哥,你们是干嘛的,互相称爷啊?
    我抑制着兴奋,乐呵呵地说:跟你差不多,你跑出租,我跑代驾……
    司机乐了,撇着嘴说:老哥,您就别调戏我了。

    真没调戏你,我的小电驴不是在你尾箱吗,等会下车,可以拿反光背心给你看呀!
    司机一脸困惑,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又问:那送你的那位呢?
    我心生感慨:他呀,他是我的客人,也……是我的贵人!
    ……
    一觉醒来,已经中午了。
    脑子有些迟钝,首先想到的是,上午没去公司,该怎么跟老赵解释。
    在我最颓,最没着落的那几年,老赵叫我跟他混,算是拉了我一把的人。

    论起来,老赵在县一中的同学里,算是混得有点模样的,早年贩卖伟人肖像起家,有房有车有写字楼,我跟他久了,才明白公司的生意,全靠他积累的人脉在维持,路其实是越走越窄了。
    尤其今年的大疫情,公司陷入只出不进地困境,他慌不慌不知道,反正我慌。

    老赵是个意志很强的人,大半年了,每月的底薪依然准时发放。但我还是慌,他再义气,也是叫我来帮他做事,不是帮他坐吃山空的吧。
    毕竟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两个月,我到点就走,尽量躲开他,因为我无法摆脱吃白食的羞耻感,更害怕他知道我做了代驾,唉,要不是女儿需要钱,我实在不想赖在老赵这里了。
    果然,失败的中年,不如狗啊。
    万一山穷水尽,剩下的唯一选项,是卖掉县城的房子,买辆车跑专职滴滴,然后,走完灰败的余生。
    可是,我迈不过内心的那道坎,放不下最后的矜持,一个读书人,怎么甘心在方向盘上孤独老去。
    而且,房子是女儿的护身符,不到万不得已,我真的赌不起。

    天可怜见,好消息来了,好得猝不及防,好得不敢相信。
    郎三爷的话,犹言在耳,雇期暂定三年,每年保底九万,如果工作出色,外加奖金九万。
    我摁了两遍计算器,乖乖,算上奖金,差不多是我疫情前收入的三倍。

    干满三年,只要拿到27万的保底,女儿大学的费用就彻底解决了,省着点,还能存下十万八万啊。
    还有奖金呢?我不敢奢望,但万一,万一拿到了呢?
    郎三爷,你是哪个菩萨派来的?

    
    你是哪个菩萨派来的?
    刷牙的时候,收到一条微信,老赵发的:上午没见你,没啥事吧?
    我放下手机,接着刷牙,心里最巴望的,却是郎三爷的信息。
    刷完牙,我想了想,回复老赵:我马上过来。

    地铁太吵,我如坐针毡,不时瞄着手机,生怕错过提示,反复咀嚼着郎三爷说过的话。
    他只说,“具体的事,睡一觉再谈”,这意思,是让我联系他,还是等他联系我呢?
    纠结了一路,也没等来他的微信。

    人只要陷入期盼,就很容易产生无力感,我沮丧起来,是啊,和郎三爷素昧平生,万一人家是句玩笑话呢?又或者,一觉醒来,人家改变了主意呢?
    踏进公司门的前一秒,我还在安慰自己,年轻人瞌睡大,也可能,还没起床吧。

    见了老赵,我跟他致歉说,昨晚见了个朋友,喝多了。
    老赵连声说,没事没事,反正现在生意淡得很,疫情这么严重,不生病就阿弥陀佛了。
    我低声说,是啊,今年你可是赔大了吧?

    老赵刚叹了口气,忽然大笑起来:老马,生意再差,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可别多心啊。
    他拍拍我,嬉皮笑脸地问:我说,昨晚见的朋友,公的,还是母的?
    我心里一暖:嗐,又瞎说了,人家是公的,一个做媒体的。
    是嘛,老赵调侃说:那不对着你的专业了?哦……莫非他,是来挖墙脚的吧!

    话一说开,我真就泄了气,我不信老赵,难道去信一个陌生的后生仔?谁保证他不是随口一说呢?
    想到这,我推说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郎三爷,还将他开的薪资大致说了说。

    老赵捧着他的大水杯,默默地思索了一阵,字斟句酌地说:我知道,你手头紧,按说不该拦着你,不过嘛……我认为,慎重点啊,我个人觉得,不是很靠谱,私人雇佣,是个什么意思?连合同也没有吗?现在经济这么差,还是稳妥一点,比较好吧。

    我几乎丧失了底气,除了连连点头,实在无话可说,也许,是我太幼稚了。
    老赵见我难过,又说了些宽慰的话,意思是挺一挺,公司会有转机的,叫我心安勿燥。
    想来也是,昨晚发生的,越琢磨,越觉得不真实了。

    但我还是存了一丝幻想,我回到办公卡位,掏出手机一瞧——没有任何通知。
    郎三爷的朋友圈,一条直线,空空如也。
    他的昵称:平行世界。
    他的签名,就是昨晚定的曲名:归来!
    正在心神不宁,一个盘货的同事,叫去我搭把手,不料滑了一脚,等站稳了,感觉手肘一阵隐痛,那正是昨晚,被黑T恤踹倒时,磕伤的地方。
    郎三爷那双冷幽幽的,冒着凉气,令人惊惧的眼睛,立刻浮现在我眼前。

    手肘的隐痛提醒我,千真万确,昨晚确实遇到了这个人,那他后来说的,是真话,还是逗我玩?
    无缘无故帮一个代驾司机出气,还自掏500多块,只是为了逗人玩?他有病?
    显然他没病,那么问题来了,有什么理由,怀疑他说假话呢?

    老赵怀疑他,那是因为,你没告诉老赵前面发生的事呀。
    怎么这样糊涂呢?就算人家临时变了主意,但不管怎么说,也帮我解了大围啊,主动发条微信,不应该嘛?怎么还赌上心眼了?

    我怀着一种羞惭的心情,匆匆跑到公司楼下,掏出手机,才发现,已经多了一条语音消息。
    郎三爷发的,他说:马二爷,想好了吗?
    我把手机贴紧耳边,提着心听了两遍,定了定神,才想好回复:郎三爷,恭敬不如从命。
    我拍着狂跳的胸口,掐着秒计算时间,三分钟后,语音来了:好好,一言为定!
    就这,没了?
    没了!

    我像对着一只煮熟的鸭子,紧张得顿住了呼吸:
    收到!请指示,具体工作内容、工作地点和时间。
    他回:八月一号下午两点,来麓谷苑X栋十九楼X座找我。

    瞧这意思,要是我回复一句OK,对话就结束了……
    我迟疑着,老赵的疑问开始在耳边萦绕,不行啊,不问清楚没法跟老赵说呀,我端出横下一条心的勇气,字斟句酌写了一句话:签合同,需要担保人吗?

    他回:私人聘用,不签合同。
    这这……这不是,验证了老赵的担心啊!这不是没有任何保障啊!万一,万一拿不到钱怎么办?
    我盯着那八个字,不知该如何作答,但不答,还是没法跟老赵辞职啊。
    省城这些年,我换过好几次工作,如此奇怪的受聘方式,简直闻所未闻好吧。
    我怕他下线,不敢考虑太久,无奈之下,只好扮一次可怜了:
    郎三爷,你知道我的情况,不好意思问一声,不知薪资是按月还是按年?

    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
    我围着大楼转圈,经历着平生最漫长的煎熬,二十多分钟了,微信那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郎三爷,似乎蒸发了。

    我的情绪终于……终于,说不出的感觉,失望,失落,沮丧,总之各种焦,各种虐。
    提示音响了,连续三声,打开一看,差点嗷出声来:三笔微信转账,每笔一万,总共三万。
    我的情绪终于……终于,说不出的感觉,惊愕,惊喜,魔幻,总之各种喜,各种悦。
    骨头里的臭矜持,提醒我沉住气,管住手,立即领取是不成熟的体现,先看别人怎么说。
    果然,语音信息过来了:马二爷,不好意思啊,刚才被电话岔开了……这样吧,每四个月付一次,行不?奖金按年算吧。

    我的郎三爷,这还行不?沃靠,太行了,简直,行得不能再行了!
    我道了谢,保证八月一号,准时在麓谷苑报到。
    那一刻,我的心情,只能用久旱逢甘霖来形容,我要尽快找到老赵,答谢他这几年的关照。

    暂时还不清楚,所谓的文字编辑,具体指什么,但我明白,两个多月的代驾生涯,已经戛然而止。而中断多年的,跟书本,跟文字,跟阅读相关的工作,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要重新回来了。

    马师傅,再见。
    马二爷,嗬嗬,来了!
    办完辞职和交接,老赵死活多贴了两个月的工资,并再三交代,不如意的话,随时欢迎我回去。
    我说好,但哪能真的再回去呢?在同学圈里,多失意的人,也要维持点脸面吧?
    要维持脸面,就得干好郎三爷的活……对哦,暂定三年的意思,是不是……哎,要是再长点就好了!

    最好长到二十年!还能拿足奖金,哎,我算算啊……我不贪,加上社保,就可以退休了。
    我没啥想法,等女儿毕业了,读读书,写写自己想写的,安度晚年,够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兴奋一阵,自嘲一阵:嘁,这可能吗?

    连人家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哎,他要的文字编辑,你能胜任吗?人家凭什么要请你啊?
    是哦,郎三爷为什么要请我呢?这个价钱,大把年轻人干呀……
    我一个翻身坐起来,彻底清醒了。
    我仔细回忆那晚所有的细节,唯一涉及文字的,只有那条生日感想,就凭这……请我?
    我摇摇头,不可能!
    或者,是十二年语文教师的经历?我提起过吗?

    没错,我确实说过,可是……想到这里,我忽然有点惶恐。
    出于虚荣,我故意模糊了中小学的概念,当年任职的学校,不过是一所排位靠后的小学而已。
    如果见面问起,我该怎么说?

    我的专业是中文,这没错,喜欢杂感随笔,这也没错,但一个普通的师范生,能有多少文采呢?
    哎呦,郎三爷不会是,叫我搞什么文学创作吧?
    可是,钱都收了,可是,这也不算我的错吧?

    按照百度的定义,“文字编辑”,是指负责书稿文字的编辑和校审才对呀。
    郎三爷不知道,我最有把握的,其实是批改小学生的作文哦。
    2020年8月1日,提前一个半小时,我到达麓谷苑,一个相当不错的住宅小区。
    从租住的地方,到麓谷苑,要坐5站公交车,再转13站地铁,有点远。
    我在小区附近,悠转一圈,要不要就近租房,打算看看情况,再说。

    两点差十分,我准时按响了楼下的门铃。
    出了电梯,推开虚掩的房门,郎三爷哦呦了一声,笑着拉长了腔调:马二爷!来,进来吧。

    这套宽敞,干净,空荡的私人住宅里,除了一套茶桌,没有电视,没有沙发,客厅靠墙摆了一张长书案,两张书椅,宽大的阳台上,还有两张宽大的躺椅。
    显然,不是想象中的媒体机构,更像一间没有书的书房。

    郎三爷领着我,径直到了阳台,指了指右边的躺椅,招呼我坐,然后在左边那张,一屁股坐了下去。我不知所措,现在我是雇员,第一天上班,老板就叫我躺着说话,这算哪门子事?

    他从中间的圆几上,取了两罐啤酒,嘭地拉开,见我还站着,不耐地招招手:马二爷,坐坐坐!
    我尴尬地侧着身子,带着一万个不解,慢慢地坐下去——没有预想的寒暄,没有严肃的谈话,更没有工作的气息,只有一个雇主,一个雇员,并肩躺在阳台上,这特么太荒诞了吧?
    郎三爷咕咚咕咚喝了一气,舒舒服服往下一躺,望着天花板,先打了个响嗝,来了句莫名其妙的开场白:从哪里开始呢……?马二爷,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摇着脑袋,本来,兜着一肚子的问题,被这架势一唬,啥都想不起来了好吧……
    要不是那晚的经历,要不是真金白银收了他的钱,我绝对以为走错了地方,绝对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既然……好吧,老板喜欢,那就喝吧,反正,人家钱都给过了,我听话便是了。
    郎三爷开口了:好,你不说,那我就问了。

    你想过,寻找你的父母吗?
    ……想过,但很矛盾。
    为什么?

    他果然脑回路清奇,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心里挣扎了一下,也好吧,那个埋在心底的困惑,实在憋得太久了:
    老民警说过,我被抱到派出所问询时,哭闹不已,嘴里嚷着一个什么“姨”。可是,我抓破脑袋,也想不起这个人,我肯定她不是我亲人,否则人丢了,你想想,我父母怎么可能不回来找?

    老民警也无法解释,他怀疑我嘴里的那个“姨”,会不会是个人贩子?会不会在转车时,碰巧遇到大批抓捕的警察,一下慌了神,扔下我独自跑掉了?
    实话说,他的推测,我一点儿也不信。

    郎三爷:为什么?
    我沉默了,这个年轻人不了解,在物资匮乏的七十年代初期,因为养不活,而被父母偷偷送掉的孩子,并不少见,那个年代,靠拐卖儿童来牟利的逻辑,是说不大通的。

    郎三爷:你在怀疑什么呢?
    这是我一生,都不愿意面对的答案,我合上眼,攥紧躺椅的扶手,攒着好大的劲,才能克制声音的颤抖:我怀疑,我就是被父母,亲手抛弃的!
    郎三爷坐起身,嘭地又开了一罐啤酒,递给我,拍了拍我的手背,缓缓地说:马二爷,告诉我,你想他们吗?
    我凝视着他,他此时的眼神,像孩子一样清澈,充满了期待。
    我点点头,放弃了掩饰,承认这是个无法抗拒的思念。

    郎三爷笑了笑,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他重新躺了下去,仰着脸说:你想他们,他们就会想你。
    他顿了顿,接着又说:这就是,我要请你的原因。

    我惊讶地瞪着他:你的意思是……
    郎三爷瞥了我一眼:是巧合,也是天意,你一定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我以后要讲的东西。

    我隐约意识到,正题来了,我绷紧了嘴,竖起耳朵,听他往下说。
    郎三爷却停住了,没有往下说的意思,我点着头,心里却一点也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郎三爷:你喜欢听故事吗?
    当然,我回答,学中文的人,没有不喜欢故事的。

    郎三爷:你的工作,就是听我讲故事,然后,整理成文字稿,传到网络,让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哦……原来如此!所谓文字编辑,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郎三爷,是个文青啊!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你是想找个人,将你的故事改编成小说吗?

    郎三爷显然楞了一下,突然坐直了身子:小说……?
    他歪着头停了半晌,才若有所思地说:无所谓啊,就当是小说吧,以你马二爷的名义写,将来……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慢点,故事是你讲的,怎么叫以我的名义?那对你还有什么意义?

    郎三爷:你要明白,让更多的人知道它,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意义。
    这是什么神逻辑?故事是你讲的,钱也是你出的,最后署名是别人的,哪有这样的文青?
    郎三爷站了起来,用我后来很司空见惯的,那种灰蒙蒙的,恍惚惚的,失去焦点的眼神,望了我一眼,慢慢地离开了躺椅。
    他在阳台的边缘,停住了,张开两臂,撑在栏杆上,眺望着远方的江面,好像忘了我的存在。

    等到我跟过去,他头也不回地说:知道的人越多,传递的意念就越浓,我找的人,才越不会走错路。
    郎三爷的奇特气质,虽然已有所知,但此刻,我还是被某种令人害怕的隐秘感,给唬住了。
    直觉告诉我,以后,还是少说少问为妙。
    郎三爷眺望了好一阵,才搭着我的肩,回到躺椅坐下,神色也恢复了正常,轻言慢语地说:
    马二爷,你清楚我的意思了吗?
    我说,清楚了,那……啥时开始呢?

    郎三爷:别着急,好多环节,我还没搞明白,你先琢磨下,怎样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吧。
    我算是服了,钱给出去了,雇的人也来了,他却还没搞明白要讲什么。
    当然,自私点说,我很巴不得,反正按月付酬,皇帝不急,我急个啥?

    于是,我装出一种期待的表情,附和着说:对对,越是奇特的故事,越需要时间。
    郎三爷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不是奇特,只是发生在不同的世界。

    不同的世界?啥意思?我暗自叹口气,决定闭嘴,但倏地一下,脑中灵光一现,不觉愣住了。
    我想起了,他微信的昵称是:平行世界!

    我一下脱口而出:不同的世界,就是平行世界吗?
    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然后慢慢变暖,变得亮澄澄的,柔和地说:
    马二爷,你是有根的人,不要问,别问。
    我懂拿人钱财,替人做事,但这个狗屁不通的比喻,仍让我泛起一丝不舒服,老实讲,我还不习惯,被一个小年轻语重心长地,比喻成某类“植物”。
    莫名其妙,什么叫“有根的人?”

    沉默了一会,郎三爷说:还有什么要问的?
    咦,你都叫我别问了,还问什么问?
    我直截了当地回答:没了。

    那好,他指了指客厅的书案:马二爷,那里的电脑和笔记本,是为你准备的,缺什么的话,再买。
    说完,他摸出一个钥匙包,交给我:这是钥匙和门禁牌,这屋子平时没人,你随便挑一间,搬过来住吧。

    这倒好,连租房都省了!问题是,他连我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这也太那个了吧?
    我掏出身份证,自觉地说:这个,需要复印一下吗?
    郎三爷咧着嘴,笑笑说:不用,知道马二爷就够了。
    看样子,他这就准备走了。
    这哪行啊,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没说到,奖金呢,我怎么才能拿到奖金?

    我觉察到,郎三爷有着太多的不同寻常,甚至有点不太正常吧。
    所以,我必须采取主动,不然,只会被他没有焦点,没有逻辑,丈二和尚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再说了,他这么个年纪轻轻的人,能有多少故事可讲呢?如果三下两下讲完了,我又该何去何从?
    可是,工作还没开始呢,这些顾虑,开不了口啊。
    可是不开口,心里不踏实啊。

    我只好硬着头皮问:郎三爷,今天,就算正式入职了吗?
    他面露不解,反问说:你的意思,还不算吗?
    我避开了他的眼光,老实说,人家做得已经够好了,我这样不知足,万一惹得他鄙夷,那就因小失大了,我情绪复杂地想掐住话头,却无法克制地撒了谎,我假装舒口气,故作轻松地说:
    郎三爷,谢谢关照,我想替我女儿说声谢谢。

    他到底年轻,丝毫没看出我的用心,他愣了一下,乐了:跟女儿说了?
    话已至此,我已经顾不得害臊,只能信口开河地说:是啊,我让她安心读书,三年之内,再也不用发愁啦……

    郎三爷:你错了,除非……唉,三年恐怕办不完,十年八年……也不好说,总之办完为止……
    他的话,再次刷新了我的认知,甚至顾不上心头的窃喜,这个郎三爷,究竟要干什么?我无从想象,什么故事,居然要人记录十来八年的呢?
    郎三爷拍拍我,忽然一字一句地念到:

    这个世界,我唯一的念想,只剩下了你。
    知道吗,你的存在,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张口结舌,啊这……心里却感动莫名,他念的,居然是我那天的生日感想!
    郎三爷无声地笑了笑,眼睛又一次变得亮澄澄的,像一个憧憬的孩子,相当诚恳地说:

    马二爷,安心去做吧,只要尽了力,我说话算话,答应过的酬劳和奖金分文不少,有本事你弄出版了,署名权也归你,版权版税,也全部归你……
    但是——他停顿片刻,郑重其事地说:有个条件,从今天起,你就是马作家,不管谁问,你都是我请来的作家,而我郎某,只是一个虚拟的人物。

    在难以置信的惊讶中,我忘了是怎么回应的,也忘了他是怎么离去的。
    我从来,没指望过天上掉馅儿饼,结果,不但掉了,还差点被馅儿饼,砸破了头。
    接下来,就是搬家,数年合租的日子,就此结束。
    这是一套,做梦都要笑醒的大四房,除了一间空着,其余三间家具齐备,我怀着感恩的心情,花了一天的时间,将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挑了间最小的卧室,作为我的栖身之地。

    太奢侈了……我满意地打开所有的灯光,审视着新家的每一个角落,恍如梦寐,未来的三年,这里真的属于我吗?在纷乱的虚幻中,我需要更多的真实。
    阳台上,星月长空,晚风清冽。

    永远不知道,你的生活,下一秒,将会被谁改变。
    十多天之前,每当夜幕降临,我就像一条寻找骨头的狗,奔波在喧闹的饭店,酒吧和夜店之间,在酒醉饭饱的众生中,日渐迷失,日渐卑微,日渐遗忘曾经的梦想。

    这些颓丧的日子,仅仅因为一次巧合,突然就离我很远很远了,远到我,不敢相信。
    如果我还去揣度,改变这一切的郎三爷,就离无耻不远了。
    尽管他,是个谜一样的年轻人。

    我想,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努力,死命地努力,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有一丝的失望!
    我是一个远离了十二年笔墨的师范生,谈不上把握,可我不想输。
    郎三爷说过,找我,是因为我特殊的身世,那他需要的,绝不可能是一个傻瓜式的记录者。
    我翻出他的那条微信:

    目眇眇兮四方,长离殃,愁苦长。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寄。
    骨肉离散兮,哀伤!
    不可冥冥久兮,返故居,
    魂兮,魄兮,归来兮!
    反复诵读之后,我确信,他要讲的故事,一定与这段歌词有关。
    我有点激动,难道,他的遭遇,真的与我一样?
    忽然有了强烈的期待。

    同时,也有些担心,担心缺乏准确的理解能力,担心缺乏准确的表达能力……我决定立刻行动。
    将近天亮时,我终于完成了,平生最大的一次书籍网购,足足三十七本。
    赶紧读书……即使临时抱佛脚,也至少让我,稍微踏实一点。

    朦胧欲睡,我依稀记起了,中学埋下的那颗小种子:我想写一本书。
    我梦到这颗小种子,它发芽了。
    辞职之前,自由的时间,如同廉价的白开水,那些暑假的燥热中,我常常嫌弃它的漫长和无聊。
    创业之后,自由的时间,却成了奢侈的,可望不可及的追忆。

    现在好了,我终于有了大块的时间,安静的空间,可以没有任何负罪感,以工作之名读读书了。
    更重要的是,我,马二爷——居然要准备写书了。

    真的,要写书了,虽然还没有开始,也不知道啥时写完,更不敢设想有一天,真的能够出版。
    但憧憬打开了,就能刺破沧桑之年的迷茫,更何况,这还是个名利双收的憧憬呢?

    我怀着久违的满足感,哼着小曲,将买来的书籍摞在书案上,不错不错,简直太有仪式感了,趁着心情大好,刚准备给女儿打个电话,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看来,我的工作要开始了。

    乐颠颠地开了门,眼前出现的,并非郎三爷,而是一个歪着脑袋玩手机的女孩。
    我呆住了,旋即惊喜交加,兴奋地伸手就抓,脱口喊道:
    小敏!怎么是你?

    幸亏那女孩及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我双手伸出僵在半空:啊……认错人了……。
    显然,她吓着了,飞快地退开两步,昂头辨认了下门牌,满脸狐疑地问:您,您是马二爷吗?
    我闹了个大红脸,呐呐的说:嗳嗳,我是,我就是……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女孩摘下口罩,一只小手夸张地拍拍胸口,笑着小声说:哎呀,吓死我了……还以为走错门了。

    我揉揉眼,顾不得礼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才确定是误会了——这孩子,不是我家小敏。
    老天噢,这怎么可能?天底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人?
    接着,我们同时开口:

    您是……?
    你认错谁了?
    对不起,我以为是我的女儿。
    这回,轮到她瞪圆了眼,惊讶地说:您把我……认成你女儿了?
    我点点头,觉得不妥,又摇摇头,那女孩捂着嘴巴乐了:难怪郎三说,请了个作家,我还不信咧……

    这话听上去,怪怪的,啥意思?我颇觉尴尬,清了清嗓子,请她进屋坐,转身去找杯子倒水。
    女孩笑吟吟地接了:马二爷,甭客气,我跟您还是本家呢,我叫马萌萌。
    她喝了口水,接着说:是郎三让我来的,跟您移交一下。

    我哎呦一声,连说几个好,以表示适当的惊喜和欢迎,心里却糊涂得很:移交?移交什么啊?
    不过,既然是郎三爷的交代,那就执行吧——折腾了一下午,终于完成了所谓的移交。
    ——移交微信公众号。

    天嗷,这玩意儿,哪是我这种大叔级别的人,玩得转的?
    我心中犯难,迟疑地问马萌萌,这个,由你来操作,不是更顺当吗?
    她十分奇怪地反问我:马二爷,你们要搞创作,不懂自媒体,怎么采集数据,怎么做宣传呀?
    我暗暗叫苦,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诺诺连声,敢情,这孩子,真把我当写作家了。
    马萌萌见我难堪,解释说,这是她哥以前注册的号,一直闲置着,现在贡献出来,就是为了帮助我们做宣传,而且,她也不懂操作,稍微摸索了两天而已。

    她语气轻松地说:不用怕,肯定不难的,网上大把教程,只要稍加研究,很快就OK的了。
    话说到这,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况且,也搞不清她是郎三爷什么人,姑且先表示下感谢吧。
    她大咧咧地说:要谢,也是谢郎三,他发的好神经哩!突然迷上影视剧了……对了,马二爷,听说您是大作家,剧透一下呗,什么题材的剧本啊?

    我心想,总共才见过郎三爷两次,我哪知道啊!
    我记得他的交代,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嘛,我们还在构思,还在构思啊。
    正文:
    马萌萌的目光,落在码放整齐的书籍上:啧啧,看来,这回是真干了,马二爷加油哦,人家撂了狠话,一天不写完,一天不成家!
    噢,没这么夸张吧?——我打着哈哈,这女孩,莫非是郎三爷的女朋友?

    马萌萌撇撇嘴:夸张?他这人,成天魂不守舍,放着正事不肯干……听说,他还要客串剧中的角色?
    我忍不住纠正说:不是剧本,是小说,他是不是角色,什么角色,要看情节的需要。

    马萌萌吃惊地嚷道:咦!不是说,要找人投资连续剧吗?……怎么改小说了?太low了吧?
    她大声笑起来:哎!我说,你们俩……这年头,全世界都在刷视频好吧,谁还看小说啊?
    这丫头的话,有些刺耳,我叹了口气,心里有点不快,于是苦着脸,闭口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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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2 15:10:36  更:2021-07-12 16: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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