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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青丘穆陵传[第1页]

作者:夜语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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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丘穆陵传之青丘镜殇

    第一章 初相见

    1

    “小姐,该起床了!不是说好的今天到集市上买几个大大的蝴蝶风筝,明儿踏青,到洋河柳堤上放吗?”眼看着天光大亮,小娜来到喜朵姑娘床头,扳着她的膀子晃了又晃。

    喜朵翻了翻身,伸了个懒腰,一条白白的臂膀就露了出来,然后把薄薄的撒花蚕丝被一兜,蒙了头继续睡。

    “我让你睡,让你睡!”小娜气得鼓嘟起小嘴,吱吱吜吜地把窗子和门都打开了。室外大股的清新空气卷着花香涌进来。

    ”小姐,你看,连缩在墙旮旯的花儿都开啦!“小娜惊喜地叫了起来。

    “小鬼头,要死!我没穿内裤……”喜朵把被头一翻,回手从头下抽出花枕朝小娜扔来。

    “哈哈,谁让你喜欢裸睡了?”小娜一把接过枕头,掖在怀里,把门一掩,“我喊一二三……快起!”

    就这么一转身的工夫,喜朵己经白衣白裙,穿戴整齐地站在床前,又一个雀跃,到窗下把才刚齐肩的黑发盘起,扎做丸子头。

    “小姐,明天去柳堤踏青,拜托你,也穿那件石榴红的长裙好不好?”小娜来到床边,一边给喜朵收拾床铺,一边咕咕哝哝地说。

    “我穿长裙做什么?”喜朵哼了一声,反唇相讥,“哪象你们,整天磨磨唧唧,拖泥带水,一个个装大美女似的……”

    她斜了小娜一眼,小娜今天特意换了一件皂青色长裙,裙角扫到脚跟,走路如果不提一下裙子,就要把自己绊倒的那种。

    “小姐你就别挖苦我了,我只是一个丫头,谁人不知南山家喜朵大小姐才是个大美人儿。”小娜还个白眼,“我只是觉得街上人多,人家的姑娘一个个长发长裙,裙带飘飘的,反显得我们俩跟假小子似的。”

    “好了,你我都不是美女,人家酋长大人家桥桥和展颜才是大美人呢。”喜朵平日里最烦小娜唠叨,不自觉皱了下眉头,“我明天穿那个石榴色裙子就是了。”

    “好呀,好呀!”小娜拍着小手笑道,又忽然想起什么,“听说酋长家大千金桥桥今春要发嫁了,新郎官是穆陵城城主长子,李公子。”

    “人家发嫁不发嫁,关我们什么事?”喜朵忽然人变得懒懒的,象花儿朵儿蔫了,没了精神,“嗯,我知道,你八成是看上谁家少年郎了,所以也存了发嫁的心思……”

    “我是你南山家买来的好不好?听大人们说,象我这样的使唤丫头,只有你小姐嫁了,我才能嫁呢,嫁过去的身份,也只是一个陪嫁丫头。”小娜声音小了下去。

    “哼,我才不要呢,要你这个鬼机灵丫头在身边做什么,抢我郎君呀?”喜朵故意呕她。

    “小姐,我哪敢呢!我只求小姐嫁个风流倜傥、博学多才的如意郎君,小姐开心,我也跟着欢喜……”小娜倒退两步,急得连连摆手。

    “嗤,逗你玩呢!”喜朵一把扯起她的手,快步向前面厅堂走去。

    “是,是。”小娜忙带上门,提起裙角,一路小碎步跑着跟在喜朵后面,心里还是忍不住乱想,看那个桥桥,比小姐还小一岁呢,都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小姐的宿世姻缘又在哪儿呢?

    2

    两个人结伴来到前堂,喜朵只喝了一小碗莲子羹,小娜就着鲜嫩的野蒜芽腌制的咸菜,多吃了一个花卷,然后收拾了来到街上。这天大好的太阳,青丘城长街曲巷,都晒得亮堂堂的。集市上人来人往,喜朵和小娜三拐两拐,穿过人群稠密处,来到西北角机玩巷子。琳琅的店铺里,摆满了青丘人自己制作的家什、玩具。小娜专挑有布娃娃、泥狗狗的门面去看,又磨蹭了半天,才来到钓鱼翁的风筝铺前。远远地看到那钓翁倚在门框上和她们打招呼,小娜忙招招手,笑逐颜开地说:

    “钓鱼伯伯,我要的蝴蝶风筝都扎好了吗?”

    “好啦,好啦,我昨儿打的底稿,晚上扎到半夜,早起还把那蝴蝶翅膀又添了几笔呢!”

    钓鱼翁满脸堆笑地点头不迭。原来这钓翁,大半生在洋河上打渔,却绘得一手好丹青,老了来到机玩巷上开了家风筝铺。他扎的风筝,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只要你要出样子,他就能制得出来。所以青丘城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喜欢他。小娜最爱那些花儿朵儿的,提出要扎蝴蝶,好在那百花丛里飞飞停停,和花儿亲亲吮吮。小孩儿家心性,喜朵无可无不可的,只是随她闹腾。

    钓翁一边点头,一边转身回到铺里。这时喜朵和小娜也已经来到店铺跟前,忽然一匹惊马窜进巷子,四蹄撩翻飞奔而来。路人纷纷避之不迭。喜朵扯着小娜,往旁边一躲,没提防正撞进一个人怀里。那人一愣,顺手搂住了她。喜朵抬头一看,四目相对,竟会是一位英武俊朗的少年。

    喜朵只觉全身一阵酥软,还没等挣脱出来,小娜在旁边看见,早已经目瞪口呆。因为那少年的左手,正捂在小姐胸前!她把头一昂,一巴掌打了过去:

    “让你吃小姐豆腐……”

    少年人将身一闪,抱着喜朵转了个圈 。小娜巴掌差点没打在小姐脸上。少年又把手一按,扶喜朵站稳了,纵身到一丈开外,朝二人施礼:

    “冒昧!搪突佳人了,哈……”

    “你……”喜朵欲言又止,禁不住耳红面热起来。毕竟是自己撞到人家怀里去的吗,身上还残留他的体温……这么一想,顿觉浑身不自在起来。

    “好小子,你别走!”小娜指指点点。少年已飘然转身,沿着小巷青石板路远去了。只看到他长袍后面,缀有一个狼尾巴样的穗子。

    “喜朵小姐,别看了,这少年可不是我青丘人啊!”钓鱼翁冷不丁在身后说了一句。

    “不是青丘人又是哪个?”喜朵心里咯噔一下。

    “小姐,这是你们南山府订做的两个蝴蝶风筝。”钓鱼翁走上前,把装好风筝的锦囊递到她手上。

    “我不要什么蝴蝶风筝!”喜朵不由地一阵烦躁,脱口而出。

    “啊?”小娜傻眼了,“你不要蝴蝶风筝放什么呀,小姐?”

    “蝴蝶风筝是你订做的好不好?”喜朵斩钉截铁,“我不要什么蝴蝶风筝,要放就放蜈蚣风筝!”

    “啊,你要重新订做蜈蚣风筝……”小娜心虚地看了钓鱼翁一眼,声音小了下去。

    3

    是夜小风雨,小娜便有些朦胧没睡好,牵挂着明儿风筝能不能放呢。早起,天气晴好,陪喜朵来到街上,一路走到机玩巷风筝铺子,已是日上三竿时分。

    虽然时间仓促,钓鱼翁还是扎出了一个足有丈余的蜈蚣风筝。饰以红黄绿三色,龙角峥嵘,龙眼里塞进两颗珠子,骨碌碌转动,跟活的一样。喜朵一见就喜欢上了。两个人赶紧出城,来到洋河边柳堤之上,远远望见无数个风筝在天上飞来飞去。

    小娜手脚麻利,先拖着自己的蝴蝶在柳堤上跑起来,风筝摇摇摆摆地升到空中。喜朵手搭凉棚留神观看,见天上有金鱼的,有鸟儿的,有送财童子的,晃晃悠悠,上上下下,有高有低,有起有落,煞是好看,唯独没有自己这种蜈蚣风筝,禁不住有些得意,便也牵着线跑起来。眼看风筝摇着龙头,摆看身子升到半空,忽然斜刺里一只老鹰飞掠而至,把蜈蚣一撞。喜朵的蜈蚣风筝便折了筋骨一般,仰身栽下来,挂在了柳树梢上。

    喜朵抖了一下没扯动 ,知道让树枝挂住了。拉着线围着柳树转来转去,没想到越拽越紧,心里一急,把线轱辘扔到地上,就要爬树。可她今天穿着石榴红长裙来的,未免碍手碍脚。爬到树半腰,一下没跐住,反而哧啦一声,让树杈把裙子撕了条大口子。

    喜朵把手一搂,身子倚在树杈上,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抬眼望去,离树梢还有三五个树杈呢,干脆心一横,把石榴裙挽起来系在腰上。

    这时小娜正一个人牵着风筝,自得其乐呢,不经意一回头,见小姐人爬到树上,半挽着裙子,露出两条小腿和白色内裙。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自己的风筝也不要了,线把子一扔,一边摆手一边跑了过来:

    “小姐,不可!快下来……”

    喜朵充耳不闻,翘着屁股,蹬着绣鞋,贴着树干继续上爬。小娜哭音儿都出来了,正在忙乱,忽听树下一个少年的声音:

    “姑娘别急,我来帮你!”

    喜朵刚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少年已飞身一跃,一起一纵之间,把风筝从树梢上摘下来,稳稳落在柳堤之上。

    喜朵低头一看,可不正是昨儿那个少年吗……

    少年人也正仰脸望着她。这下轮到喜朵慌乱了,忙把身子一溜,从树上滑下来,扯了扯裙子。无奈石榴裙已经挂破了,还是有一缕雪肤,丢现在人眼里。

    小娜已经跑到跟前,劈手把风筝夺了过来:

    “这是我们家小姐风筝,关你什么事?”

    喜朵却心里明白,一手护着裙子,红着脸,半躬了躬身子:

    “两次承蒙援手,小女子谢过了。”

    “没事没事,”少年人一边还礼,一边问道,“请教姑娘芳名?”

    “呸!我们姑娘家名字,也是你该问的?”

    小娜啐了一口,横在两人之间。小姐声音还是嘤嘤地传了过来:

    “我叫喜朵……”

    “喜朵?”少年人一愣神,刚想再说什么,小娜又上前一步,拦住说道:

    “好啦,你帮了我家小姐小忙,小姐已谢过了,名字也让你打听了去,还是快走吧!”

    “好,好!”少年人微微一笑,即便转身,向柳堤下走去。喜朵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还没问他的名字呢。”小娜伸手相拦,说:“我来问他。”朝少年背影喊了一句:

    “喂,做好事的,留下名字再走不迟!”

    “问我?不敢,雪狼是也!”少年人哈哈一乐,旋即加快脚步,转眼消失在云水渺茫间。

    “小姐,我们回去吧。”小娜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可我风筝还没放起来呢!”喜朵赌气地说,眼睛恋恋不舍地眺望着远方。

    小娜如何不清楚小姐这点心思?“可是……昨天那个人就轻薄于你,今天你又衣冠不整的,让老爷知道了,连我都要跟着挨骂的。”她说。

    “可是,我这样裙子破了,又如何回城?走在街上,岂不让人笑话?”小姐也犯起了拗脾气。

    小娜想想这倒也是。“那我回去拿衣服,先找个悄没人的地儿让你换下来……不过这风筝,咱们今儿不放了好不好?改天再来放。”

    小娜说完匆匆向青丘城走去。看到喜朵掩了裙子,倚着柳树,在河堤上坐了下来。刚走出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小娜心中就是一跳,急转身,那少年已经纵马飞至喜朵身边,俯下身一抄,把喜朵抱起横担在马上,又掉转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蜈蚣风筝从喜朵手中掉下来,飘落在柳堤上。
    第二章 惊闻变

    1

    小娜人彻底被吓傻了。柳堤上虽然人多,轻裘烈马,谁人敢拦?早都远远地躲到一边。小娜跑回坝上时,只有那蜈蚣风筝,翻卷着睡在地上,龙头歪斜,一只角插进土里,乌溜溜的珠子眼睛没了生机。

    她上前捡起风筝,抱在怀里想来想去,一时失了主意,不觉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旁边有人过来劝她,问这问那的。天渐过午,慢慢地都散去了。等她哭累了歇口气,这两日的情景才翻腾过来。略一回味,感觉虽然皆系巧合,小姐和那少年眉眼言语间,似有了一些情意。应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一转念,小姐这次偏偏裙子都扯破了,只怕两个人……不觉心中有一头小鹿乱蹦瞎窜,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天下午,小娜一直就这样呆坐在河堤上,心里不停地胡思乱想,七上八下,身子木了半边也不觉得,只盼那人尽快把小姐送回。唉!即便你们两个有了什么苟且之事,不雅之举,小娜也只有拚了命,帮你们遮挡隐瞒就是了。直等到太阳西下,河边的人走光了,再不回家便要关城门了,她这才一个人抱着那蜈蚣风筝,慢慢捱回府来。

    小娜刚进得门,下人没看到喜朵,也有些着慌, 告诉她老爷正在前堂等她们。小娜吓得腿都软了,跌跌撞撞来到屋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把城外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南山面沉如水,听完眉头不由跳了两跳,欲待安排人去找,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只怕早已经关了。兴师动众,闹腾出去,于女儿声名有损,府上的面子也不好看。便吩咐小娜起来,细细地问她,可知少年的来历。小娜闷头想了半天,说不出所以然,忽然记起昨儿在机玩巷风筝铺前,钓鱼翁说过的一句话:

    “姑娘,别看了,只怕这少年,不是我青丘中人……”

    南山一听,眉头愈发紧锁起来,略加思忖,安排人去请钓翁。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钓鱼翁才过来。南山先让小娜到后堂回避了,瞒过家丑不提,只说昨儿喜朵和丫鬟从街上回来,说遇到少年怎样,怕是那等轻薄浮浪之徒,会对女儿不利,所以打听一下这人的来历。

    钓翁一听,知道事出有因,却不好多问,只说那少年看上去也读了些诗书,颇通礼仪,因此常来这机玩巷闲逛。他的服饰、言语和青丘人一般无二,只是时间长了,难免会露出些蛛丝马迹。而且……说到这儿,钓鱼翁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钓兄但讲无妨!”南山虽面色凝重,早有些按捺不住。

    “我看这少年虽然温文尔雅,却是身负武功之人,”钓鱼翁说,“而且精于骑射。你我都知道,经常骑马的人,走路的姿势是不一样的;擅于射箭的人,两臂摆动,常常不自觉流露出拉弓的形迹。”

    “啊!你是说这少年,他……他……”南山大声叫了出来。

    屋子里鸦雀无声。小娜躲在后面,凭直觉意识到钓鱼翁打了一个手势。

    她紧张地心儿快要蹦出来了,果然,听南山啪地把桌子一拍,吼了一句:

    “倘若她真的被那马头族人掳去,我全当白生了这个女儿也罢!”

    小娜一听,差点没晕过去。怎么,小姐她……马头族人!马头族人!!

    2

    小娜闻之色变,是因为马头族给青丘数代人留下了极为残酷的记忆,可止小儿夜啼。

    马头族是居于青丘北面、云荡山外的一个游牧民族。不事稼穑,专一掠夺,侵扰边境,和青丘国年年发生战争。青丘人多种田为生,不惯骑射,每每输多赢少,饱受蹂躏。尤其是百余年前,每到麦收秋熟时节,马头族人都会大规模犯边,把青丘城洗劫一空 。后来青丘人组建起自己的军队,并收购马匹,到了农闲季节把青壮年招集起来进行训练,总算有了一些还手之力。五十年间,又联合南边穆陵城,沿云荡山修筑了一道城墙,日夜派人守护巡视,遇到马头族人来袭,即便烽火示警,才真正建立起自己的防卫体系,和马头族互有输赢。有时大战过后,能够换来数年太平。

    穆陵城离青丘国不远,和青丘国唇齿相依,两家因此形成了世代联姻制度。青丘国酋长瀛山家大女儿桥桥,从出生那天起,就被许配给穆陵城城主李缘来长子,李文长。

    到了小娜这个年龄,基本上是在长辈人的恐吓中长大的。在她印象中,马头族应该是马头人身子,背后长着一对翅膀,飞来飞去,专吃小孩的那种怪物。因为生身女孩儿,从小到大没出过青丘,所以她没见过几个真正的马头族人。这次突然听说那个名叫雪狼的俊朗少年,竟会是马头族人,反而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少年的形象和那吃人的妖精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马头族自现任这个女首领继位后,和青丘已经数年没有战事。关于这个女头领,在青丘有着不同的传说。有的说她是母亲在一次随军犯境时生下了她,由汉人接生并把她养大。有人说她是小时候在草原上游玩走失,被人贩子捡到带入汉地的,长大后被马头族人寻回即位。总之这个女首领身上笼罩着许多神秘色彩,她熟悉汉家文化,会说青丘语言,并能用青丘文字和青丘国酋长通信,或互下战书,有一个汉人名字子若。

    在子若当政的这些年,马头族已经和青丘人在云荡山东部有了一些贸易。但马头族是一个马上的民族,居无定所,管理松散,仍难免有个别小部落越境,干些不劳而获、打家劫舍的生意,和青丘小摩擦不断。所以大部分青丘人见到马头族人,仍如遇虎狼一般,避之唯恐不迭。如果人多,见到落单的马头族人,则必群起而攻之,欲杀之而后快。所以两族之间结怨日久,老辈人说起来,更是仇深似海,都是被杀了多少人,抢走了多少粮食,多少妇孺被掠去为奴的恐怖记忆。

    整折腾了一宿,第二天天刚放亮,南山即打发人出去寻找。青丘国地面并不大,西依崇山峻岭,东接沼泽大川,北面有马头族,南边是穆陵城。几十号人纵马驰骋,折腾了大半天,傍晚时分陆续回来了。东南西北四路人马,得到的答案是一样的,没见到人。

    当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上天入地了不成?其实南山心里也明白,还有两处地方没找到,马头族和穆陵城。但这两个地儿就不是他南山想去就能去的了,牵扯到邻邦事宜,必须要和国王打招呼。如果需要,由青丘国国王也就是部落酋长出面交涉为宜。

    青丘国酋长瀛山的府邸并不远,就住在青丘城内。第二天,南山又安排人在城里城外搜寻了一日,仍然没有结果,于是下决心到酋长府走一趟了。

    3

    几天下来,小娜饭不能吃,夜不能寐,迅速憔悴得失了人形。到了第三夜,南山看不下去,吩咐人送她回房休息。正好风鸣在身边当值,却也听话,脚跟脚押着她回到屋里,落了锁回去交差。

    小娜怀里还一直抱着那蜈蚣风筝,耳听得吧嗒一声,知道被反锁了,不由万念俱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那蜈蚣风筝,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挂到床头上去的。渐渐地夜深了,清冷的月光射进来,照在床沿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中开始有了知觉,身子仿佛飘浮起来,升到半空。忽闻一阵急风骤雨,声势大作,竟然会是喜朵骑着那蜈蚣风筝飞腾而来。“啊,小姐,小姐……”小娜急得大叫,手舞足蹈,只不过身子被魇住了,说不出话来,手脚亦遭缚住,动弹不得。接下来一个劲地挣扎,扑腾半天醒了过来。

    醒来一小会,才发现原来睡在床上,衣未解带,一双缀了碎花的绣鞋还穿在脚上。翻个身爬起来晃晃门,才记起被反锁了。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口透进来。牵挂着小姐的事,出不去,又没个人可以说话,百无聊赖地头一歪,身子沾到床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这次睡没睡着,像是一挨着枕头就开始梦游。身子若在飘浮,云空暝暝。又是一阵风雨声,敲打在身边的节奏。她浑身一个机灵再醒过来,也才夜半时分,月儿刚升到高天,斜斜地照在房间的角落里。她不由有些纳闷,明明夜深人静,外面纹风不动,哪来的风雨?猛一抬头,注意到挂在床头的那只龙头蜈蚣风筝。

    莫非是这东西在搞鬼?小娜欠身把风筝摘下来,却不舍得扔到地上,放在床沿,呆呆地望着发愣。自从喜朵那天赌气,订下这蜈蚣风筝,带来一连串变故,突入其来,恍如梦境。那个雪狼到底是什么人?倘若他真的是马头族,小姐落入了此人手中,只怕……她越想越怕,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么掂量来掂量去,弄得没了睡意,干脆再把蜈蚣风筝挂在墙上,歪在枕上想起她和小姐素日相处的好来。喜朵人生得任性些,行事张扬,可从不在她面前摆小姐架子,并没有把她当下人使唤。小娜自六岁来到南山府,两个人一块吃一起睡,天天形影不离,更多象一对一同玩大的伙伴。小娜也是女孩儿家,也有小性儿的时候,遇到她恼了,喜朵也会做低伏小来哄她。

    所以在南府十年,她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一心一意,只把喜朵当做自己的姐姐看待。 这几年,喜朵女大十八变,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开始有人到府上谈婚论嫁,而自己跟发育不良似的不长个儿。因此喜朵的未来就成了她的未来,喜朵的憧憬同时成为她的憧憬。她只求喜朵能够挑一个翩翩佳公子,气度天成,温润如玉。小姐开心,她也跟着欢喜。

    可谁承想平空出了这档子事。按说雪狼相貌英俊,气质优雅,与小姐倒也般配,可天晓得到底是不是马头族人?这么一想,小娜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这么想着,耳闻又一阵风雨大作。她以为还是那蜈蚣风筝在搞怪,抬起头,觑定了墙上黑乎乎的影子说:“就你,就你带来晦气!你把小姐拐带到哪里去了?”数落了几句感觉不对,扭头一看,原来是窗外真的风云突变起来。
    第三章 酋长府

    1

    忙乱了三四天,还是没等到喜朵的消息,南山决定到酋长府亲自走一趟了。青丘城有重大事项汇报制度,生丧嫁娶,盖房远行,都是要和酋长打招呼的。丢失人口,自然不是小事情,虽然喜朵这事儿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总得报个人丁走失吧。

    酋长府离南山府并不远,拐过两条街就到了。说起来青丘城等级差别也不甚严,酋长府与他南山府相比,无非是房子大一些,人多一些。最明显的区别标志是酋长府大门外有一对石狮子,气象威武,活灵活现的。要不然外地来了陌生人,走错门也是有的。

    瀛山酋长在后堂接见了南山。前面另有议事厅,不过那是公开议事或接待外人的地方。南山自家兄弟,就没必要摆那个排场了。南山说了女儿几天没回的事。瀛山酋长其实早有所耳闻。同在一座城里住着,何况瀛山在青丘城内外,都有自己的耳目。可他还是很认真地听完了南山的述说,然后点点头:

    “如果在青丘周边没有找到,那么只有两个可能,去了穆陵城那边,或者到马头族去了。”

    说到这儿,他故意把马头族三个字,加重了一下语气。

    “我也正有此虑。”南山满脸忧色,长叹了口气。

    “真要是去了穆陵城倒好说,我们青丘和穆陵有姻亲之谊。我这就修书一封,打发人送去,看看有没有消息。如果没有音信,你再安排人前往寻找不迟。只怕……”

    瀛山拉长了声调,顿了一顿。南山当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果去了马头族,这人怕是就没处找了。两家这几年虽然没有发生战争,却也没有真正改变敌对的关系。毕竟草原上只放牧,不种粮,也不会织布,包括吃饭用的那个碗,都是从青丘抢去的。说白了,两家就是狼和羊的关系。如果问马头族要人,能不能找到人还在其次,引起其他摩擦就不好了。

    瀛山和南山四目相对,刚要再说什么,忽听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当差的下人一步闯了进来:

    “报!酋长大人,大事不好啦……”

    下人一抬头,看到南山在座,欲言又止。

    “没事。南山大人在此,但讲无妨。”瀛山端坐了身形,面沉如水,打了个手势。

    “穆陵城来人了,说要和我们青丘……退婚!”

    差人的话头早已经鼓到了嗓子眼,还带着股火烧火燎的劲儿。

    “什么?!”这下轮到瀛山酋长沉不住气了,忽地站起身,差点没带翻桌上的茶水。

    来人刚要详禀,就听门外又是砰地一声,有个俏丽的身影在窗外一闪 。瀛山长大身材,一眼先瞥见了,叫了声:

    “展颜,在外面做什么?”

    “我,我……”一个身材姣好、肤白如雪的女孩闪进来,眉心上带有一朵清晰的金色梅花印记。

    2

    “小展,你瞎跑什么呢?”看到自己的爱女,瀛山的面色顿时缓和了许多。

    “没有呀,爹爹。”展颜嘻嘻一笑,“我刚路过廊下,不小心让台阶绊了下,差点跌倒呢……”

    “那好,你先下去吧。”瀛山心里正烦着呢,也无暇多想,把手一挥。

    展颜忙拿手按住正有一头小鹿咚咚乱撞的胸口,轻轻退了出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听到了,听到了,她可都听到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去告诉姐姐。

    于是她转身向后院跑去,一边抬起左手,揉了揉眉心那朵金色梅花印记。

    原来方才她正在花园里游玩,看到前面有人匆匆走来,知道有急事,便也尾随而至,潜到窗下偷听。一听说姐姐桥桥竟然被穆陵城退婚,吓了一跳,刚要悄悄溜走,不提防一转身,差点没有撞到廊前的柱子上。

    就在头顶眼看要被撞个大包的瞬间,她眉心的金色梅花产生本能反应,把她的身子弹了出去,反而跌到墙上,让父亲听到了。

    她眉心这朵金梅,是她生下带有的胎记。从小别人就夸她好看,说人家还对镜贴花黄呢,还有什么妃子要画梅花妆,展展天生丽质!展颜略大些,懂得了照镜子,也常在她和桥桥屋里那枚大铜镜前照来照去,觉得自己又俏皮又好看。

    可当她长大了,她才知道自己这朵梅花印,并不简单是一个胎记。首先,每到了雷雨天,她的眉心都有股隐隐地胀痛。再就是遇到危险,她的眉心会自然生出一种弹力,把身子反推出去。就好像这梅花记下掩盖着什么,隐藏着什么,任何人碰触不得。

    这让展颜女孩的心思里,也有了些小烦恼。因为这会使她感觉自己是个怪胎,跟别的女孩不一样。直到再长大些,更懂事一些了,她才改变了这个看法。因为在一次洗澡时,她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姐姐桥桥身上也有一块胎记!

    而且桥桥的这个胎记也是一朵花,比展颜的要大一些,更招人眼。

    因为这是一朵虞美人花!

    一朵红得象血一样的花开正好的虞美人!真是开得妖艳,开得绚丽,开得娇美无方,令人窒息。

    虽然这虞美人胎记只不过长在了胸脯上,可也给桥桥带来了不小的烦恼。在桥桥少女的印象里,她好像打小,就有男人喜欢指着她戳戳点点,害得她长大后从不敢穿开胸的衣服。

    自然在展颜发现她这个秘密之前,桥桥也早已注意到她额上的那朵金梅。为此做姐姐的还嫉妒过妹妹,为什么她的胎记就这么小巧,恰到好处,把自己点缀得更加美丽,而她胸脯上却长了这么个怪东西,把她打扮得象一个妖物呢?

    不管怎么说,当姐妹俩彼此发现了对方身上的胎记,心理多少有了些平衡。只有瀛山夫妇,发现自家女儿生得和青丘别人家的女儿有一些不一样,心里隐隐多了层隐忧,正不知是福是祸。

    3

    展颜急匆匆跑回她和姐姐的房间,见桥桥正在铜镜前试妆呢。因为大婚在即,酋长府一应嫁妆都已经收拾停当。桥桥拿着大红嫁衣,在大铜镜前比来比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

    展颜却是个火爆性子,哪里还顾得上姐姐的感受,跳进门来满嘴嚷嚷:“姐姐,不好啦,穆陵城来退婚了!”

    “什么?”桥桥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手里捏着的嫁衣开始抖索,真是穿也不是,扔也不是。

    “你听谁说的?”半天,桥桥才回过神来。

    展颜竹筒倒豆子似的,劈哩叭啦,把自己在花园内的所见所闻,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不等展颜讲完,桥桥早已经怒不可遏。只听嗤拉一声,那刚刚订制的新嫁衣被撕做两半。

    “我找他去!”桥桥转身跳到床前,把挂在墙上的赤霞剑摘了下来。

    酋长家女儿和寻常人家的女子不同,从 武。桥桥和展颜平日里不只绣花斗草,也常击剑为乐。和马头族有了战事,是可以锦袍雕鞍,随父出征的。

    “姐姐,你……”展颜以为桥桥要去前厅和穆陵城使臣算帐,欲言又止。因为父亲治家甚严,如果桥桥大闹前堂,和使臣过不去,酋长大人一定会认为有失青丘颜面,而对女儿加以训斥。

    “我……”桥桥转念一想,却又改变了主意。和一个跑腿送信的叫板,有什么意思?要去就去那穆陵城,找穆陵城主家长子,国之世子,李公子!

    说起她和穆陵城这桩婚姻,完全是由父母包办的,是一份交易,城与城结盟的一个砝码,完全不由她个人做主,也无人顾及她的感受。可打生下来就被定好了的这门亲事,也就成了她终生的依靠,后半生的归宿。如果不出意外,她将成为穆陵家的儿媳,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日后的城主夫人。

    所以她少女时代的梦想,都是和这座未知的城池,这个未知的城主府家庭,从没见过面的李公子联系在一起的。无数的旖旎风光,数不清的春梦无痕,都和这个未来的夫君、陌生男子交织在一起。

    也曾听说穆陵城李公子风流倜傥,人美如玉,不过从来只是耳闻,从未目睹,所以在桥桥这些年日渐长成的少女心里,总是伴有一份忐忑,几丝不安。象云儿始终在青丘山上飘浮,把青丘山顶笼罩,一直没落到实处。

    咚地一声,悚然梦醒,当头棒喝,势若雷霆——人家不要你了!快醒醒吧,别做梦啦!

    桥桥顿时只觉得自己的心儿象被生生撕裂了一般,唯有本能地紧紧攥住手中的这把宝剑。

    “我要去穆陵城,亲自问问他,为何弃我……”她凛然,又有几分凄然地说。
    第四章 玉扳指

    1

    折腾了三四天,小娜想死的心都有了。第四天临近中午,也就是南山刚去酋长府不久,小姐却回来了。

    南山在酋长府整呆了一天。女儿失踪的事,已经小的可以略过不提。因为穆陵城退婚,远没有撕毁一纸婚约那么简单。两家联姻,关系到部落之间的结盟。一旦穆陵城倒向了马头族,青丘将腹背受敌。

    所以穆陵城使者走后,瀛山酋长马上紧急召集青丘长老们议事,直到天黑方散。

    再说那天喜朵在柳堤上被雪公子纵马裹挟而去,她本能地也要挣扎。这一挣不要紧,从对方身上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是一种栀子花香混杂着一缕只有动物皮毛才有的腥膻气息。清香飘忽不定,腥膻真实可感。昨天两个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喜朵已略有觉察。此时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气味才浓烈起来,甚至都有些刺鼻而来。

    喜朵挣了一下没挣开。雪狼借着这飞马驰骋之势,反而抱得越发紧了。她又挣了一挣,少年的两条胳膊就如同铁箍一般。喜朵的身子,便开始渐渐地软了。

    可挣了这两挣,虽然没能摆脱雪公子的狼爪,身子总算翻了过来。四目相对,她终于看到了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这双眼睛,有着少年郎的睿智,英武,清澈,透明,又流露出一丝温和,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信息。

    这道目光,她昨天只不过第一次见到,却仿佛间隔了许久,渴盼了许久,几生几世。

    “你是谁,这是要带我去哪儿?”见少年打马如飞,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喜朵只好咬咬银牙,开口说话了。

    “到了你就知道了。”雪狼抬起头,目视前方。

    “你放我下来,小娜会找不到我的!家里人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喜朵情绪激烈地叫道。

    “我会送你回来的。”少年人微微一笑。

    喜朵无语了。虽然每个女孩都有一个白马王子的梦想,可你座下所骑,是一匹黄膘马好吧?

    难道竟会是此时,此人?一路流动的风光,让喜朵感觉变得有些朦胧。

    接下来在奔马的颠簸中,喜朵的神思,一阵阵出现恍惚。其实从她渐脱女孩的青涩,到步入情窦初开的花季,在她的内心深处,就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一层期待。期待一场风花雪月中的,让人荡气回肠的艳遇;期待邂逅那个和她天长地久的男子,和她携手三生三世,此情不渝。

    眼前是起伏的山峦,变幻的蓝天白云。这陌生的风景带给她更多不确定性。所以她只不过情念一闪,接下来便考虑怎样逃离。

    她需要尽快脱身,逃出这个人的控制,找到小娜,回到青丘,回到父母的身边去。

    虽然那种生活也让她厌倦,就象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渴望蓝天白云,可当她飞出来后,置于鹰爪之下,才懂得什么叫做无忧,叫做安全。

    至少在马头族大举入侵之前,南山府都会是她和小娜避风的港湾。

    她和雪公子只不过见过两次面。虽然这初相见,都是他对她施以援手,带给她一丝温暖,停留在电闪火花间,更多的却是茫然,和一丝深入骨髓的恐惧感。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来自哪里?对未知的恐惧最终还是压制了那丝同样萌生于本能的期待。

    可黄膘马却在她的忐忑不安中一路前行,带着她奔向不可知的远方。直到夕阳西下,才绕过青丘山,来到了山外之山。

    2

    青丘山,山外山,那是青丘人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转到青丘山西边,雪公子的马速开始放缓,进入一片崭新的连绵群山。大片大片的杂木林,随岗起伏,山坡上开满了各色野花,如云若霞,让人目不暇接。喜朵急了,叫声:

    “喂!你能让我坐起来吗?”

    雪公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把她的身子扶正,揽着她,慢慢前行。

    喜朵已经短暂忘掉了所有的恐惧和不快,完全融入到无边的山光水色之中。每当峰回路转,看到生平未见的奇异景色,都要欢快地叫出来。

    她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青丘呢。她的活动区域,仅限于青丘城、青丘山和巨洋河两岸。虽然和雪公子只见过两次面,看上去,人应该对她没有太大的恶意……那就人生得意且尽欢吧。

    又转过两座山,山路越发崎岖难行。雪公子扶喜朵跳下马,拐过一个山脚,眼前忽然豁然开朗起来。

    对面的山坡上,堆银砌雪一般,开满了白色的栀子花。山坡前有个湖,一泓湖水蓝得仿佛嵌入了整面蓝天。湖边有个小茅屋,木牌斜斜地挂在山墙上,刻有“云止斋”三个字。

    看到满山的栀子花,喜朵不由若有所失。因为打她懂事,就被家人告知后背上长了一个胎记,正在背心的那个位置,一片完整的栀子绿叶,叶片中间,盛开着一朵洁白的栀子花。那情景颇有一些神秘,又有几分妖冶。只是自己没长后眼,所以一直无缘得见。

    只记得穿兜兜的时候,也忘了几岁,有一次在街上玩耍,遇到一位远方来的女巫。这女巫看到她后心的胎记,盯视许久,在上面圈圈画画,念了一些咒语,嘱其家人说这丫头可能是山上的灵物转世,背上的胎记也是封印,封住了她前世的所有的记忆和法力,所以轻易碰触不得,如果受到伤害,后果将不堪设想。

    青丘山上的灵物,不就是狐狸么?都知道青丘山盛产狐狸,青丘人视青丘山为神山,自然也视狐狸为神物。每年四季,都要按时祭祀。

    南山府可不想让人知道自家的女儿是狐狸转世,从此再也不让她只戴兜兜上街了。哪怕是大热天,也要把她的后心给护起来,并严守了这个秘密。

    “你在想什么?”雪公子看到她出神的样子,笑问了一句。

    “我在想,小娜和家里人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喜朵轻而转移了话题。

    “可是我觉得,你会喜欢这儿的。”雪公子打了个响指,黄膘马得儿得儿,径自跑到湖边吃草去了。

    “这是你的住处?你在这儿很久了吗?”喜朵答非所问地应着。

    “我在这儿临湖读书,已经三年了。”雪公子推开茅屋的门,做了一个手势。

    “你不该带我来这儿的,我要回家。”喜朵还在犹疑。

    “看,这天正在黑下来……”雪公子已经上前,把她拥进怀里。

    3

    喜朵本能地又要挣扎,浑身一用力,翻到雪公子上面。雪公子双臂仍紧搂着她,二人顺着斜坡滚了下去,一直滚到湖边,才让一块大白石给挡住了。

    喜朵还要爬起来,头一抬,脸颊刚好沾到了他的唇,忽然没有了力气。毕竟两个人一路同行,她在他怀里躺了那么久,此时已完全被他的气息所包围。

    雪公子坐起来,一边抚摸着她,一边顺着她的脖颈下滑。红色的石榴裙慢慢褪落,在淡淡的暮色中,他终于看到了喜朵背上那朵开得正艳的栀子花胎记。

    他伸出手指,在栀子花心轻轻碰触了一下,侧身躺了下来。山谷风起,瞬息间云气四合。湖水一阵阵拍过来,哗啦哗啦,打湿了喜朵放在白石上的石榴裙。有一只小虫顺着她的脚心爬上来,撩得她痒痒的。

    直到天光大亮,喜朵才真正看清楚了周边的景色。她盯着那歪歪斜斜的木牌,噗嗤一乐:

    “为什么叫云止斋,是你自己起的吗?”

    “你知道有座云荡山吗?”雪公子说。

    “知道,那是我们青丘和马头族的边界。”喜朵说。

    “云飘荡而无行止,可是我的心已经歇下来了。”雪公子叹了口气,仿佛想到了许多前尘往事。

    “云止……美美哒。”喜朵心下忽然略有所动。

    “可是我在这儿住久了,也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初衷。”雪公子说,“每天守在这儿,看云起云落,云结为雨,才真正懂得了云止于水的含义。”

    “云止于水……”喜朵怔怔地望着湖面出神,“云止,可也是这湖的名字吗?”

    “不,这个湖还没有名字。”雪公子说。

    “我想给这湖起个名字。”喜朵侧身头想了想说,“朵儿湖。”

    “朵儿湖?”雪公子不解。

    “云止于水,云结为雨。按照雪公子的意思,雨儿落下来,会在湖面上溅起朵朵水花,花儿朵朵开。”喜朵嘻嘻一笑,“又暗合了我的名字。”

    “好啊!”雪公子高兴地说,“我们就在这朵儿湖边,云止斋中,相守白首,永不分离。”

    “喔,”喜朵态生红靥,“我发现自己有点儿……喜欢这里了。”

    “正合我意!”雪公子一抬手,指了指正在山坡上撒欢的马儿,“这黄膘马识得去青丘的路。过几日,你要回去,我便让马儿送你回去;我若想你,便让马儿去接你过来……”

    “你,真的要和我长相厮守?”喜朵心中又是一荡。

    “以青丘山为誓,今生今世,定不相负!”雪狼跪倒在草地上,眺望着远处。

    “不,我要三生三世!”喜朵顺从地在他身边跪了下来。其实经过了这一夜,她也已经感觉和这少年融为一体,不可分离了。

    “这是我祖传之物。”雪公子取下自己的玉扳指 ,给她戴在手指上。

    “这是什么?”喜朵捏着这个明显要比她的手指粗许多的扳指转来转去,玉石在晨光中闪着凝重的色泽。她忽然停住了,因为上面雕刻着一个清晰的长鬃马头像!

    “你,马头族?”她顿觉当头一棒,犹如晴天霹雳打了下来。
    第五章 穆陵城

    1

    再说桥桥下决心要去穆陵城找李公子问个明白,明知大门是出不去的,干脆换上夜行衣,丝帕蒙面,从后墙翻越而出。提了剑施展轻功,一路疾行,不及天晚,已渐入穆陵地界。

    说起来,桥桥一味乱闯,走到哪儿,也只凭自己的感觉罢了。因为穆陵和青丘之间,有一大片两不管地带。两国往来,仅有一官道可通。桥桥又不敢走大路,怕被家人发现追上了,只拣荒无人烟处行来。等看到天晚了,前不及村后不着店,才有些慌了。

    这山间野外,本就林木茂盛,暮色渐合,越发变得黑黝黝的。桥桥又饥渴难忍,只好硬着头皮,到林子里找几个野果尝尝。寻摸来寻摸去,冷不丁见有一双眼晴正盯着她看,把她吓了一跳。跟着一个赤膊漆面、头扎朝天辫的男子,拎着弯刀从花丛后跳出来。

    桥桥慌忙倒退两步。跟着哇哇大叫,周边跳出三五个一般装束、一般弯刀的男子,把她围了起来。

    “坏了,掉进强盗窝了!”桥桥急出一身冷汗,刷拉一声把剑拔了出来。

    一看来人不仅是个女的,还带着宝剑,愈发激起了强盗们的兴致,一齐举刀向桥桥砍下。桥桥举剑,叮叮当当挡了几下。总是临阵经验不足,一不留神,一柄弯刀逼近胸前。那强人偏欲施轻薄,刀头一转,哧啦一下,把桥桥的衣领给挑开了。

    周围登时一阵爆笑。桥桥又羞又急,回剑自救。那人弯刀已触到桥桥胸口,赤红色虞美人花整个儿裸露出来。桥桥只觉心口一凉。忽然一道火光平地而起,桥桥踏剑升至半空,贴着树梢向对面山顶飞去。

    666666,自己怎么会御剑飞行?还是刚被贼人杀了,直接白日飞升?桥桥低头看着暮色中的丛林从身下匆匆掠过,真的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于是拿指甲往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这一使劲掐不要紧,顿觉浑身一激灵,头脑马上清醒了,脚上御剑术跟着失灵,从空中掉了下来,跌在山石上,跌得屁股蛋子生疼。

    桥桥痛得呲牙咧嘴,趔趄着爬起来,揉了揉屁股方才发现,自己刚才这一掐实在不高明。因为并没有飞出多远,顺着风向,还能隐隐约约听到树林远处,几个强人叽叽哇哇的叫喊声。

    他们一定吓坏了吧?以为遇上了仙女,不,妖女,是女妖精,哈哈哈!这下桥桥反倒胆儿肥了,从山坡上摘了数枚又涩又苦的生桃子胡乱啃了几口,从树林里钻出来,大摇大摆地朝穆陵城方向走去。

    只是桥桥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飞起来的?她这把剑,从桥桥习武那天起,就跟随着她,并没发现什么异样呀!

    原来她这把剑,是桥桥和展颜的师父,初入酋长府时带来的,出自老龙湾铸剑池。给桥桥的这把叫赤霞剑,因剑身上嵌有数粒红宝石而得名,舞起来红光闪闪,霞色灿灿;展颜的叫金芒剑,剑柄上镶着金珠,舞起来金光四溢,快如闪电。

    只是金珠也好,红宝石也罢,都是凡间的宝贝,没听说哪样可以通神。桥桥一路走,一路想,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她胸前那朵虞美人上去。

    2

    桥桥在树林里这么一耽搁,虽然一钻出树林,就施展师父亲授的千里追风功,到达穆陵城时已是夜半。城主家的房子倒是好找,城中最大的那个,绕到城主府后墙跟,却又犹豫了,暗想我一个女孩儿,人家没过门媳妇,半夜爬墙头合适吗?又转念一想,这家人都把你退了,还在这儿一门心思自作多情!脸上一阵臊热,咬咬银牙,一个蜻蜓点水越墙而入。

    不过这时,桥桥已经改了主意,不再是向李公子兴师问罪那么简单,而是要先找找城主家把柄,看看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因为她虽然小孩儿心性,倒也懂得象他们这种世约婚姻,岂是说退就能退的?用大人们的话来说,叫做其中必有隐情!又联想到两人还没见过面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桥桥跳进城主府,伏在暗处留神观察,见院中某个角落似有亮光。便轻提一口气,蹑手蹑脚,潜身前行,又穿过一个院落,果然是中院西厢房亮着灯光,影影绰绰,似有两人在屋里晃动。桥桥绕到屋后,探身用指甲轻轻划破窗纸,往里一瞧,看到一个玉面锦袍的公子哥儿,和一个身材魁梧、剑眉长髯的五尺汉子。

    桥桥心里就是一跳,暗忖这人莫非正是那城主府世子,李公子?只是都这么晚了,还在屋里做什么?那个长胡子大汉又是谁?她怀着好奇,侧转身形,把耳朵靠近窗纸,听少年人说道:

    “猫鸦将军,这次我们穆陵城和马头族结成同盟,灭了青丘平分土地,共享太平,以后不仅可以做邻居,更是友邦了。”

    什么?桥桥如五雷轰顶,身子不觉晃了一晃。她虽然常居深闺不问政事,可知道猫鸦是马头族一个官衔,执掌军权。马头族以马头为图腾,旗下分别以鹰头、鸦头、猫头、狗头为标识,代表军衔高低。猫鸦当居二等,参与政务。那他到穆陵城来做什么?还灭了我等,平分青丘……桥桥脑子一片混乱,后面说的话便没大听清楚,又听少年断断续续言道:

    “只是这青丘和我穆陵城世代通婚,我从小定下了青丘酋长家长女桥桥……今春就要成亲了。”

    少年人的语气,若带有无限伤感,话到末句,似乎还轻轻叹了口气。

    啊?原来果真是没见过面的李公子!桥桥愈加气塞满胸,接着又听猫鸦将军哈哈笑道:

    “他青丘酋长家的女儿算什么,我马头族子若首领膝下现有一小女豆豆,国色天香,尚未婚配……何况老城主年事已高,你身为长子,迟早都会有接掌天下的那一天,还怕身边缺少美女吗?哈哈哈!”

    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倒一拍即合,臭味相投,狼狈为奸!桥桥只听得怒不可遏,手按剑柄,就要破窗而入。猛觉衣襟象被人扯了一下,回眸一瞅,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呵,师父……”桥桥心中一荡。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青丘酋长家首席武术教官,桥桥师父蒙笑言。

    师父一定是见家里没了人,追来找我的吧……桥桥心中一暖。

    嘘!笑言拿手指在嘴边示意一下,又轻轻指指里面。桥桥会意,刚要再从窗眼向内瞧去,没想到一错之间,屋中二人已听到动静。猫鸦一声断喝:

    “什么人?!”

    当真是话到人到,接着一股凌厉的掌风,从里面向窗外打来。

    3

    猫鸦将军掌到人到。可桥桥正迷糊着呢,还以为自己马上又要二次显灵,御剑飞行。只听咔嚓一声,猫鸦已经打飞了窗棂,跳到窗外。笑言一看不好,把桥桥往身边一拉,跟着左掌推出。这猫鸦将军功夫也好生了得,竟能左右开弓,一掌来接笑笑,另一掌毫不停歇,噗的一声,打在桥桥后背上。

    桥桥身子一弯,哇的一下吐出一口血来。笑言见事出危急,不敢恋战,掌力外吐,止住猫鸦攻势,另一手挟起桥桥,两脚一蹬漫过房顶,向院外飞去。

    城主府顿时喧闹起来,灯笼火把一齐晃动,抓刺客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蒙笑言挟着桥桥,不敢稍作停留,直跑到城外,确信没人追上来,才渐渐放缓脚步。桥桥一直偎在师父腋下,半晕半醒的,感觉到师父慢下来了,猜到暂时摆脱了危险,才嘤嘤叫了一句:

    “师父……”

    “桥桥,你感觉怎么样?”笑言回手摸了一把,发现她脸烫烫的,气若游丝,脉息显得很不稳定,忙说,“你坚持下,我马上带你回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师父?”桥桥低低问道。

    “带你回青丘。”笑言说。

    “不,我死也不要回去!”桥桥身体挣扎了一下,情绪激烈地说。

    “可是,你现在的身子……”笑笑抬头看了看,见前面朦朦胧胧,似有一片树林,便脚下生风,紧走几步来到林子里,把桥桥放在草地上坐好,一手扶着她,一手按在她后心,缓缓给她输入真气。

    过了不大会儿,天色开始亮了。桥桥的小脸蛋上,开始慢慢有了血气。又听她呻吟一下,轻轻叫了声师父。蒙笑言这才住手,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桥桥仍坐在草地上,仰着脸望着他。

    “师父……”桥桥还是这么弱弱地叫着。

    笑言心头一软。“可是,家里发现你私自外出,我奉酋长大人之命,一路追到这穆陵城,就是要带你回去的。”他说。

    “我不要,我不要嫁什么李公子!”桥桥一阵激动,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

    “可是……”笑言犹豫了。昨天穆陵城到青丘退婚,事发突然,可后经分析,发现所派两个使者,有许多言语不合的地方,怀疑马头族人假扮的。下午又得知桥桥失踪,追来城主府,看到猫鸦将军,知道不论李公子退婚真假,马头族和穆陵城勾结已成事实。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无论如何,都要先回青丘一趟。

    “师父,你真的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吗?”桥桥眼睛里,似有无限哀楚。这时她的头脑已完全清醒,心里明白着呢。不要说那李公子外相文弱、却内心歹毒的样子她一万个瞧不上,就算穆陵城真心迎娶,一旦和马头族联盟达成,她势必会成为笫一个牺牲品。所以她尽管也曾朝思暮想,到头来,只能算春心错付。

    “那么,桥桥,你要去哪里呢?”笑笑昨晚事皆亲历,又怎么想不到这一点?所以难免也有些动摇。

    “我不知道自己去哪儿……只要和师父在一起便好。”桥桥这话说得有点傻,可是目光中流露着真情实意。因为她自六岁随蒙笑言学艺,师父就是她的主心骨,她的依靠。在桥桥少女的心中,师父象一座大山,是那样的坚实,富有内涵,让她和妹妹展颜各取所需,无所畏惧。

    “好吧。”笑言心一横,目光望着深邃的远处,“你刚受了伤,身体需要调养。我先把你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回去看看再说。”

    “啊?”桥桥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因为蒙笑言所望的方向,正是青丘山。青丘山南有一个宽敞的山洞,又避风又朝阳,是她和师父发现的。除他俩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桥桥还因此偷偷给那个洞起了个名字:常开洞。因为那高踞于岩石之上的洞口真的象一个嘴巴大张着,影射了师父的一个字,笑口常开吗。
    第六章 青丝扣

    1

    喜朵大小姐终于回来了,小娜才算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可没等到第二天,她那颗七巧玲珑心又给一根丝线给吊了起来,晃晃悠悠的,没着没落,时不时还要紧上一紧。

    女儿回家了,理所当然要被老爷叫去,严词训斥一顿。之后倒头就睡,直睡到第二日方醒。起床后脸上阴晴不定,忽忧忽喜,一会儿愁云锁眉,一会儿喜上眉梢,都要咯咯笑出声来。

    小娜人小鬼大,又如何会不懂得?小姐心并没有回来,把魂丢在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所在,眼前只是一具躯壳,那个真实的喜朵还停留在原处,演绎着天老地荒的故事……

    不错,此时的喜朵还在那云止斋中,朵儿湖前,如篦子轻梳,丝丝缕缕,经历着三天三夜,恍若三生三世,那光阴寸寸,点点滴滴。

    那一天,喜朵一下窥破了雪狼的异族身份,真的吓坏了。可雪公子并不隐瞒,而是信誓旦旦,说他已和本族人脱离关系,这才来到朵儿湖边隐居,潜心学习汉族文化。

    是呀,他即便一个马头族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和那个掠夺成性的草原部落一刀两断,脱胎换骨,如此心仪汉家诗书礼仪,熏也熏成一个翩翩佳公子了。

    何况他斋名云止,已经表明自己的心迹。因为那云荡山上,连年烽火不断,云止于比,正有祝马头族和青丘国永息干戈、共享太平之意。

    喜朵由此和雪公子沉进了柔水蜜河里……

    你扯根草编个戒指,我们许定终生相伴。

    你编个小花环戴在我头上,我会成为最美的新娘。

    你在我的心上,摇着船桨;我踮起脚尖,随风摇摆,像一朵花在飘荡。

    ……

    早上起来,喜朵重把乌云盘起,把散落在枕上的数根青丝捡起,缠来绕去,细细编织,做成一个发环,套在雪公子中指上。正是雪狼戴玉扳指的位置,原本嵌出了一个细细的槽沟,不上不下,松紧合适。

    愿我俩今生今世,白首不分;千里万里,青丝永系。

    即使有三生转世,也让我这发套长相绕指,丝丝入肉;哪怕是十世轮回,亦能通过这青丝扣,在那茫茫人海,滚滚红尘,识你如初。

    2

    喜朵以青丝扣为记。雪公子从山坡上给她折来一大抱栀子花。喜朵巧手纤纤,为自己编起了花帽、花篮、花环,戴在身上,打扮得象一个花仙子 。一簇簇栀子花把她后心上的花叶胎记包围了起来,那长在皮肉上的花朵,也宛如活的一般,鲜嫩欲滴,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白天,两个人携手在峡谷中漫步,在湖边相拥,窃窃私语,依偎在马背上,到山顶上吹风。晨露,晚霞,阳光,白云,浩渺无边,历历在目的山光水色,一会儿切实可感,赏心悦目;一会儿无从捕捉,恍若梦境。

    马儿每天早上迎着晨光嘶鸣,给喜朵一个小小的善意警醒,好象时不时敲打她一下,小姐,该回家了……她这才知道这匹黄膘马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千里追风驹。

    雪公子告诉她,他会派追风驹送她回去,接她回来,和她共骑这匹马,一起走天下,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喜朵的心被彻底放飞了。虽然她的蜈蚣风筝并没有放起来,此时人早已魂飞天外,神游八荒,全身起起伏伏,悬浮不定,象一直在半空中飘着,荡着……

    “小姐,醒醒……”小娜趴在床前,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也说不出该替喜朵欢喜,还是担忧。

    “小娜,明天我们再到洋河柳堤上放风筝好不好?”喜朵回过神来,一眼先看见了那只挂在墙上的龙头蜈蚣风筝。

    “小姐,你省省吧。我觉得你这几天应该安安稳稳呆在家里,一早一晚给老爷请安。你不知道这几天,家里人都急疯了……”

    “可是请安问好过后,有大半天没事做,再说我的蜈蚣风筝,还没放起来呢。”喜朵嘻嘻一笑,歪在床角对小娜神秘秘地说,“哎,小娜,你怎么也不问问,我这几天都去哪了,和什么人在一起?”

    “啊,你不是被那雪……”小娜差点没叫出声来,忙用手掩住嘴巴,“老爷难道没问你,你是怎么回老爷的?”

    “我就说在洋河边遇到一位翩翩佳公子。他用马载着我,到青丘山外转了一圈。”喜朵一手托腮做遐想状,“然后彬彬有礼,又把我送了回来。”

    “啊?小姐在外面那些事,我还是不知道的好。”小娜半信半疑,微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娜毕竟是个丫头,闹不好,连我这条小命也要搭进去了。”

    可是喜朵看着小娜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越发要逗逗她:“小娜,我听人说,背上有一朵栀子花……开得好看不好看呀?”

    “这……”小娜欲言又止。小姐后心上有一朵盛开的栀子花胎记,两个人朝夕相处,她如何不知?只是喜朵的语气里分明流露着丝丝甜蜜,她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二人从小无话不谈,这是要和小娜分享她内心的秘密。

    “好看,好看……”她只好含含糊糊、模棱两可地回答。

    “不过你手腕上这枝紫菀花,为什么总不见开呢?”喜朵抓过她的手去。

    在小娜左手边,也有一个清晰的紫菀花胎记,就象一个手链,枝叶俱全,缠绕在她手腕上。

    3

    “这……”小娜忽然有些羞涩,欲把手抽回,“我光长年龄不长个儿,这枝紫菀花自然长不大了。”

    其实小娜自己,何尝不期望花开绚烂?打小帮喜朵洗澡,或宽衣解带,看到她后心那朵妖冶、别致的栀子花开,她也曾好生羡慕。这栀子花,就好像小姐她人一般,开得张扬,绚丽多姿,是一种与生俱来、个性带来的美丽!

    而自己呢,一个使唤丫头,只有在喜朵面前,才可以任性一回,倒真的像手腕上这枝紫菀花胎记,羞羞答答,半含半吐,虽然也在伸展,终究达不到那份极致、彻底释放的美丽。

    有那么一阵子,小娜以为青丘女孩都会象她们俩这样,身上长着花儿朵儿的标识。长大了走在街上,看到别人家的女孩都干干净净的,顶多有颗美人痣,感觉自己越发拿不出手,暗想自己这枝紫菀花如果也长在背上该多好啊,那就不管它是否枯萎,还是如喜朵这般绚丽……

    后来她和喜朵,一样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酋长家两个女儿,叫做桥桥和展颜旳,身上分别长着金梅和虞美人花胎记,怕是什么妖狐转世。青丘山上不缺的就是狐狸,虽然狐族灵异,和青丘人以洋河为界,互不相扰。小娜和小姐一年到头,有时去青丘山,常看到有狐在草丛出没,只是从没联想到与自己会是同类。

    “小娜,多吃多睡多蹦跶,快些长大胖胖的,把紫菀花撑开了,开得满满的。”喜朵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还是忍不住要逗她。

    “我才不要呢,长成个圆圆,滚来滚去的,哈哈!”小娜噗嗤一乐,情绪不自觉受到感染。

    喜朵会心一笑。其实自从云止斋回来,她的心情就一直满满的,美美哒,特别希望能有个人分享,苦于说不出口。

    我花开了!她真想跟在朵儿湖边一般,对着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喊上几声,让满山的花草为她起舞,鸟儿虫儿给她和鸣,让她的回声随着风声飘到天外,花开美丽,她已成为天下最美丽的女子!

    “小娜,我们明天早饭后,先给爹爹请安,然后直接去城外柳堤上放风筝……要不然象这样闷在家里,我会发霉的。”喜朵看着小娜唯唯诺诺的样子,继续撺掇道。

    “可是,小姐,你这才回来没几天呀!”小娜嘴上虽这么说,心眼难免开始活动了。

    “跑跑跳跳,好心情冒泡!小娜快快长个儿,我也免得懒在家里,只长肉肉……”喜朵愈加眉飞色舞起来。

    “好吧……”

    小娜终是小孩儿家心性,禁不住怂恿。

    可是第二天喜朵和小娜早饭请安过后,拿了风筝正要悄悄出门,南山府大管家风鸣带着几个下人,山一般拦住了去路。

    “老爷有命,今后小姐一律不得私自外出。要想出门,必须有老爷手令!”风鸣管家面无表情,大声喝道。

    喜朵这才明白她的真实处境,从此将被永远软禁在府内,自己被禁足了。
    夜黑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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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青丘山

    1

    青丘山,青丘国,青丘城。先有了这座山,后有了这座城,青丘山,也就成了青丘人的神山。

    青丘山和青丘城一河相隔。中间这条河,叫做洋河,发源于青丘山南麓。洋河又称巨洋水,在青丘山前,九脉回旋,泊成一个湾,人呼天齐湾。天齐湾下河道绕山而转,自小摩岭折而北泻,把一望平畴斩为两半,仅有一桥可供往来。这桥底座由青石筑造,桥栏、桥廊皆用青丘山古松柏雕制而成,千年不坏,相传为张果老的仙杖所化,人称廊桥。

    小摩岭上天齐湾,天齐湾上还有大摩岭。这个摩岭,则是摩天岭的简称。意思是说,此处地势险峻,陡峭难攀,直达天际……其实还不到青丘山的一半。过了大摩岭,才算是真正进入青丘山地界。

    青丘山上,终年葱笼。摩天岭上面,多为松柏之类经年不凋的千年古树。山顶周边,更是古木丛林,藤萝遍布,花开四季,清泉横流。山上也因此云遮雾罩,四季如春,犹如仙境。事实上青丘城也没人到山顶上去,他们最多是到狐仙庙,山大半的位置。狐仙庙之上,则是鸟兽草木、天地众灵的乐园。青丘人都说那是天上神仙的游乐园,因此对青丘狐族奉若神明。

    青丘狐族,最早为青丘人图腾,多出没于山野之中,与青丘人互不相扰,却甚有感应,护佑着四方生灵。寻常百姓家家供奉“狐大仙”,山上的狐仙庙,香火一直都很旺盛。青丘人诸事祷告,屡有灵验。庙里有一个老婆婆,谁也不知她多大年纪,也没人知道她到底是狐是人还是仙,作为青丘人和狐族交流的媒介,凡事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酋长府家桥桥,是有一次在师父陪护下,代替母亲去狐仙庙上香,无意发现那常开洞的。那一天在狐仙庙进过香,师父原本要到向阳坡寻一些跌打损伤的草药。桥桥一个在家里呆久了的人,出来处处觉得新鲜,心爱这满山的奇花异草, 巉岩怪石,仗着新学轻身之法,无所不至。来到山南坡孝母崖,将身一纵,跳到山半腰一块大石上,没想到脚跐歪了,身子顺着山崖滚了下去。

    蒙笑言人还在山崖上,看到徒儿遇险,心中一急,跟着跳了下去。在半崖间纵了几纵,后发先至,趁桥桥双足还没落地,先把她抱住了,然后一个平沙落雁,稳稳落在悬崖下方的一个平台上。

    站稳身形,蒙笑言望下一看,此处还在大摩天岭之上,有缕缕白云萦绕在山际。桥桥惊魂未定,喘了口气,东瞧瞧西看看,忽然叫了一声:

    “师父你看,那是什么?”

    原来这山崖之下,半山之间,别有洞天。洞口敞亮着,洒满了阳光。因为人迹罕至,有狐兔出没,鸟虫栖息,看到他们师徒二人来了,也不知道避上一避。

    2

    笑言教桥桥调匀气息,然后背负着她,施展轻功向青丘山赶去。师徒俩果然想到一块去了,因为这常开洞高踞于大摩天岭之上,地势险峻,风景宜人自不必说,周边丛林茂密,瓜果甚多,先不用担心饥渴问题。

    当下桥桥伏在师父身上,只闻耳边呼呼生风,眼看着身边的山岭和林木一排排向后倒去。她心中忽然一荡,只愿这一刻天长地久便好。

    桥桥轻轻闭上眼睛,呼吸着男人身上特有的气息,浑如腾云驾雾一般。她从小随师父学艺,笑言的话就是命令,她和展颜无有不遵。但她大妹妹几岁,渐通人事,偶然会使小性儿,笑言自然迁就她多些。不过象今天这样,公然违抗师父,不肯回家,却还是第一次……

    正胡思乱想,桥桥身子一顿,然后飘然而起,青云直上。她睁开眼一看,原来已经赶到青丘山南麓。蒙笑言从大摩岭下,使出梯云纵神功,向常开洞蹿去。每当身子下坠,便往身边岩石或树梢上一踏,借力纵去。须臾间把身子轻轻一跳,落在常开洞前。

    师父站稳身形,把桥桥轻放在洞前,说:“你先安心在此养伤,我回酋长府看看。等事情安稳了,再过来接你。 ”

    “师父,”桥桥抬起头,带着央求旳语气说,“别告诉爹爹,我在这里成吗?”

    “可是此事尚有诸多疑点。”笑言说,“按说穆陵城来青丘退婚,李公子如何会不知情?一切还是等我回来,再下结论。”

    “不!”桥桥坚决地摇摇头,又叫了声师父,说,“我再也不要他了。”

    可是此事如果事出有因,纯属误会……笑言心道,再说这桩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关系到两个部落的命运,岂是你一个女孩儿家能作得了主的?他看着桥桥脸上决绝的表情,终究欲言又止。

    此时桥桥,心中却是另有一番计较。她和李公子这个婚约,原本如一个梦,寄托了她太多少女心事和对未来的憧憬。一夜之间反成泡影,使她彻底清醒了,自己的感情,为什么不能自主……别了,李公子。一趟穆陵城,断此不了情,从此一别成路人。

    笑笑当然不知道桥桥在想什么,看着她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柔声言道:

    “先这样,别到处乱跑,等我回来。”

    然后腾身一跃,象一只大鸟,向大摩岭下飞去。

    3

    再说桥桥,走进常开洞中,见这天然古洞,经年累月,和上一次前来,并没什么两样。便先用树枝,给自己清扫出一块干净地方,盘腿打坐,闭目调息许久。渐渐感觉真气充盈起来,刚要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猛闻耳边似传来嘤嘤之声,睁眼一看,见对面立石上卧着一只火炭般的赤色小狐,正摇着尾巴,低低尖叫,要对她说些什么。

    桥桥吓了一跳,随即便喜欢上了,伸出两手要抱。可小狐皮毛甚滑,哧溜一下,吱吱叫着向洞里跑了。她爬起来去追,洞深处黑黝黝的,只有赤狐在前,象一团火球,闪着微弱的红光。忽地豁然开朗,原来另有一个别洞,上面有一个豁口,小狐身子一纵,窜了出去。

    她向前一抢,还是晚了一步,眼看着小狐从洞顶逃之夭夭,而缝隙狭窄,自己并钻不出去。洞外亮光斜斜地照进来,桥桥意犹未尽,刚要转身离去,一扭头见洞壁上像有字迹,凑上去一看,竟是“上仙御剑术”字样。

    她心里一跳,暗思难道石壁上真的刻有什么神奇剑法?她顺着字迹瞧去,见旁边果然刻着一些小人,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 。桥桥是用剑之人,略一回味,感觉演示的正是些运剑手法。只是手中无剑,莫非这剑是飞出去的?

    桥桥小心脏扑扑跳了起来。习武之人,总会对秘籍剑谱有着特殊的嗜好,哪怕是一个花季怀春的少女。于是她趴在石壁上,借着洞外微光,细细瞧去。一边看,一边潜心揣摩,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飞剑在天的画面,剑花舞动,矫若游龙,忽上忽下,左摆右突,起伏婉转,进退有度。见剑光闪闪,与日月争耀;挟风雷之势,无坚不摧。或一飞冲天,直插九霄;或四面出击,横扫八荒……她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拿手比划,不觉热血沸腾,咔嚓一声,拔出了腰中佩剑。

    桥桥拎着赤霞剑,舞了几下,因洞内狭窄,来到洞口宽敞处,尽兴舞动一会。然后坐下来,把洞壁上所刻姿势,从头至尾回味了一遍。这才发现问题的核心所在,那就是壁上之人手里并没有剑,那剑只能是飞出去的。又该怎样才能运剑,让剑在天上飞呢?

    于是桥桥站起身,开始运气练习让剑飞行。只是她无论用何种手势,费多大气力,掷出去的剑,顶多飞到洞外,无一例外都要从半空中掉下来。

    折腾了半天,桥桥也累了。而且这么让剑跃来撞去,剑锋在岩石上擦出火花——虽于宝刃无损,总让她有些心疼。只得重新坐下来,调气运息,慢慢回想从早上发生的事。那个绣球般的赤狐,从哪里蹦出来的?怎么会把她引到这个有剑谱的山洞?这个剑谱叫“上仙御剑法”,这个上仙,又是什么仙?会不会是狐仙?

    这么一想,心头禁不住突突乱跳起来。想了一会,猜疑不定,肚子却有些饿了,便到洞外寻了几枚酸甜爽口的野果吃了,重新回到洞里,找找还有什么蛛丝马迹。这时天己近午,阳光直射下来,洞内果真明亮了许多。她继续沿着石壁看去,竟然在末后发现了几排小字,密密麻麻地刻着:

    “心就是剑,剑发于心。心剑合一,运转周身。心动意动,意出剑行。心脉回转,剑法无边。剑法百变,发乎一心。修剑修人,修心修身……”

    什么叫心就是剑,修剑修心?桥桥百思不得其解。把这篇不足百字的口诀反过来复过去,背得滚瓜烂熟了,还是没有找到让剑飞起来的法子,后来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八章 追风系

    1

    喜朵这回算是尝到了画地为牢的滋味。自己的家,自己的闺房,一个休憩消闲舒适的锦绣小窝,变成了关金丝雀的鸟笼子。自己的老爹,府中和蔼可亲、庄重温厚的南山大人,把脸一板,铁面无私:

    “你从此老实在家呆着,少给我出去闯祸!”

    关禁闭了!没有南山大人发话,府里那些点头哈腰、低声下气、见了她就笑脸相迎,小姐、小姐叫个不停的下人,一个个变成了白眼狼,虽然还在努力地挤出点笑容,给她陪个笑脸,却一律咬紧牙关,众口一词:

    “没有老爷手令,小姐不能出门!”

    没辙了,没治了,没法过了……且不要说手令,爹爹不松口,老爷的口喻都求不来一个。喜朵只好闷在屋里睡大觉,不起床,不开门,不答腔,不吃饭。各种招儿用过了,结果,无效。因为老爷无二话,她能难为到的,只有一个人,她的贴身丫鬟小娜。

    小娜这几天自然受尽了各种难为,求小姐起床的是她,求小姐开门的是她,求小姐吃饭的还是她……自从喜朵被禁足,就没给她好脸色过。可是这一天突然来了一百八十度大逆转,不仅对小娜和颜悦色, 甚至还做低伏小,讨好起她来,弄得小娜很不适应。

    因为根据她的经验,小姐突然对她示好,要么是存心捉弄她,要么有求于她。果不其然,三言两语过后,喜朵的话很快露出了端倪:

    “小娜,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什么呀?”小娜硬着头皮应道。

    喜朵欲言又止。她在权衡这件事情有几成胜算。因为她蒙着头想了几天,想破脑袋,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虽然被关了禁闭,小娜还是可以出得去的!

    “你帮我,给那个人……送个信好不好?”喜朵狠狠心,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啊?”小娜连连摆手,花容失色,“老爷会打死我的!”

    “你不用去找雪公子。”喜朵央求道,“我写 ,你去那洋河边的柳堤之上,见到那匹马,把信交给马儿就行了。”

    “那匹黄膘马?”小娜将信将疑。

    “他叫追风!”喜朵肯定地说。

    她确信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因为她清楚地记得雪狼在云止斋边、朵儿湖前对她说过的话:我会让这马儿送你回家。等我想你了,就让它去接你回来!

    2

    “这……”小娜心眼活动了。给一匹马送信总比给那个人送信安全得多,就是日后老爷追究起来,也好开脱。

    “可是,我该怎样和这马交流呢?”她道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你交给它就是了!”喜朵胸有成竹。因为这次就是这匹名叫千里追风的宝马良驹送她回来的,通过两次亲密接触,她知道这马儿甚有灵性,一定能够很好地完成她和雪公子的任务!

    而她这次回到家里,也时日不短了。雪狼,不,雪郎,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她在心里已经默认他为雪郎了……又如何会不想她?所以凭直觉她便能感受到,那马儿就在附近!

    “好吧,我可不管你都写了什么,既然这匹马叫做追风,权当丢进风里……”小娜妥协了,表现出她性格中逆来顺受的一面。

    “好吧!”喜朵学着她拿腔拿调,赤脚跳下床来。

    被关了这些天,她的心情早涨得满满的,可以鼓风而吹。可高举轻放,珍重再三,落在绢上的只有八个字:

    你若想我,便来接我!

    信儿送出去后,喜朵先是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第二天开始着三不着两,牵肠挂肚起来。信儿会不会收到?小娜说到了柳堤上,的确见到了一匹看上去眼熟的黄膘马,把锦囊一丢,那马叼起来走了。可洋河岸边,公子哥儿尽多,黄马多的是,会不会是追风?

    虽然喜朵留了个心眼,用了自己亲手缝制的碎花锦囊,在锦囊里塞进了一块她常用的香料。可追风再有灵性,也不见得会闻香识女人……万一碰上匹劣马患感冒,不管三七二十一,叼起来跑了怎么办?

    还有雪公子,一个马头族人,尽管她这边奴家已委身相许,人家却只求一夜风流,过后把她抛诸脑后了,怎么办?

    要不然这么些日子,怎么会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呢?

    于是喜朵大小姐又进入新一轮循环,继续坐卧不安、茶饭不思下去。不同的是睡梦中多了一匹马儿,追风驮着她飘着,荡着,说不清是到末路,还是走天涯……

    实在闷得不行了,她只好再拿小娜逗趣找乐子:

    “小娜,你有没有想过,你日后的夫婿是什么样子?”

    “我没有想过。”小娜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有没有想过你那如意郎君会骑着高头大马,来接你走天涯?”

    “……”

    喜朵每天沉迷在这样的梦里。一个月圆之夜,她正在马背上飘浮不定,一阵熟悉的马嘶,把她惊醒了。她扑到窗前向外看去,果然在侧边西厢房屋顶上,看到了那个矫健的身影。

    “雪郎……”喜朵拉开房门向外跑去。雪公子已飘然落地,正在向她奔来。忽听发一声喊,灯笼火把齐出。喜朵居住的这个不大的小院里,挤满了护院家丁。

    “老爷吩咐,往死里打,不要走了这厮!”风鸣大管家站在不远处叫道。

    3

    “喜朵,我来接你!”

    雪公子显然早看到了她,精神倍增,一跃而起,向她扑了过来。同时有三杆长枪向半空中刺去。雪狼飞起一脚,踢飞了一枝,抓住另外两枝,往怀里一带,才刚落地,又有两柄弯刀向他砍去。

    雪公子夺过长枪,身前身后一挡,家丁们已经缠住了他,你一刀我一枪,玩命似的朝他身上招呼。那些插不上手的,各持兵刃,在他和喜朵之间筑起了一道人墙。

    要说这雪狼,身手果然了得。他夺得一杆长枪在手,左右开弓,前冲后突,几十个家丁,愣是奈何他不得。可南山府家丁,也不是等闲之辈,不仅看家护院,更要随时准备和马头族人作战,几乎天天进行训练。所以他们困雪公子不住,雪狼却也没能再前进半步。

    而且家丁人多势众,打倒一批,又涌上来一批,院外还在不断有人抄着家伙冲进来。

    “你们放开他!”眼看着雪郎明显处于劣势,喜朵急了。可家丁们压根儿没人听她的,下手尽是些要命的招术。

    大管家风鸣站在一边,不停地吆五喝六,指挥众人,奋勇上前。

    “大管家你,快叫他们住手啊!”喜朵用央求的语气喊道。这在她已经破例了,因为大小姐心高气傲,什么时候如此求告过一个下人?

    可风鸣充耳不闻,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当她是空气一般。

    忽然雪公子脚下一滑,家丁一刀,差点没砍中他的左膀。喜朵一见,知道这样下去必败无疑,不顾一切冲了上去。大小姐要拼命,家丁们自然纷纷避让。因为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擒拿这个马头族人,没人敢真伤了她。眼看着就要挤进混战的人群,抢到雪公子身边,猛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看住她!”

    是南山大人!立刻有两柄弯刀挡在她的身前,同时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爹爹,你让人都闪开!”喜朵冲他大叫。

    “杀死这个马头族人,他是我们青丘的敌人!”南山站在门边,面无表情,把手一举。

    下人们重新潮水一样向雪狼涌去。不多会儿,雪公子又脚下一滑,差点跌倒。一杆长枪趁机刺中了他的右臂,登时鲜血淋漓。

    雪狼枪交左手,继续争斗。喜朵这才看清楚,原来是家丁们急切胜他不得,不停地有人拎着水桶,向他脚下泼去。雪公子周边,早已经一片泥泞。

    “雪郎,你先走吧,别管我了!”喜朵顿时心灰意冷。南山府家丁却越战越勇,这里面不仅有老爷的命令,更有对马头族人的仇恨。

    “那好,我过几天再来接你!”雪狼眼见已无胜算,再不脱身怕是走不了了,冲喜朵点点头,飞身而起。突然南山把手一挥,风鸣跟着大叫:弓箭手!立刻有十几个人从屋顶上冒出来,开弓搭箭指向了他。

    这下连喜朵也傻眼了。原来爹爹早有准备,处心积虑,正要拿他!而自己还天真地写了 ,引雪郎前来……这时雪狼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她,目光中带着决绝的表情。她一阵冲动,高声叫道:

    “雪郎别怕,要死我和你死在一起!”

    就见屋顶上一阵混乱,一个蒙面人打翻弓箭手,飞身而下,挟起雪狼的胳膊说:

    “还不快走!”

    然后雪公子长枪一挥,二人同时向院外飞去。
    第九章 马头族

    1

    屋项黑衣侠客如天外飞来,身手极快,力道甚猛,挟起雪狼纵身而去。家丁们手忙脚乱,射箭投刀,追赶不迭,都被雪公子用长枪一一拨落,转眼消化在茫茫夜色中了。

    再说雪狼,眼见此人身形手法颇为熟悉,情知是友非敌,随着他一路疾行,一直跑到安全地带,方才止住脚步。那人回过头来,扯下蒙面青帕,雪狼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还是大吃一惊:,

    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马头族猫鸦将军。

    “见过雪狼将军!”猫鸦一手抱拳,单膝跪地,给他行礼。

    “不用了。”雪狼一摆手,“我已脱离马头族。你见我,不用再行此大礼。”

    “可我这次来青丘,就是奉子若首领之命,寻你回去的!”猫鸦大声说。

    “这……”雪狼紧锁起眉头。三年了,整整三年,虽然他远在朵儿湖边读书,心头却老是萦绕着一层预感,排解不去。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三年前,他曾是马头族子若首领帐前将军,和猫鸦一样身份。因为他善谋略、懂兵法,首领要更多倚重于他,位次也较猫鸦靠前,跟随子若首领在草原上东征西讨,屡立战功。可是三年前,忽然厌倦了这种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要去隐居读书。

    这事在马头族内部引起轩然大波,谁知首领还是答应了他。

    所以从离开草原那天起,雪狼就隐隐约约地觉得,首领能这么痛快地放他走,一定是出于某种考虑,有她自己的目的。

    难道说,就是为了今日?!

    想到这儿,他顿时不寒而栗。

    雪狼呆呆地立在原地。他胳膊上的枪伤仍在不断地渗出血来,染红了大半个袖子。猫鸦见状,上前先点了他的穴道,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要给他包扎。

    雪狼情不自禁倒退了一步。

    “怎么,你要抗旨吗?”

    猫鸦瞪起了眼睛,他当然明白雪狼后退的含义。雪狼人本长得儒雅白净,又经过几年汉家诗书文化的熏陶,站在他面前这位,分明已成为翩翩佳公子,又哪像他一同出生入死的马头族兄弟?

    “子若首领她……一定要带我回去么?”雪狼艰难地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

    猫鸦没有答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在他眼前一晃。金错刀!雪狼大吃一惊。他出身马头族,十分清楚这把刀意味着什么。将军受命在外,如果同时被授予金错刀,犹如首领亲临,可以便宜行事,先斩后奏,有生杀予夺大权。

    2

    “子若首领,这是要采取行动了吗?”雪狼无奈地说。

    “什么行动?”猫鸦反倒一脸茫然的样子。

    “那你来青丘,总不会只是为了找我吧?”雪狼又说。

    “我奉首领之命出使穆陵城。可她同时还嘱咐我,留意访察你的行踪。”猫鸦说,“我在穆陵城没发现你的下落,才找到青丘来了。”

    雪狼叹了口气,只好坐下来,伸出胳膊,任由猫鸦给他包扎。猫鸦先把他的衣袖撕开,从腰下掏出随身携带的皮囊,用清水把仿口清洗干净,这才敷上金创药,用布条缠了两圈扎起。

    雪狼轻嗅着马头族药物特有的清香,缓缓闭上眼睛。往事一幕幕在他的脑海翻腾,象一个揭了盖子的魔鬼瓶,储存的记忆被迅速还原了,历历在心。

    说起来,子若首领一直都是他所仰慕的人。

    在雪狼心目中,她不仅是他们那片草原上的王,更是他的师长。

    在她回草原即位后,聪明干练,杀伐决断,很快就显示出和其他部落首领不同的一面。以往马头族人犯边,只顾抢掠粮食和财物,在子若首领的命令中,多了一样东西,诗书典藉。

    这时马头族经过历年征伐,已经统一了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在逐步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后,子若首领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教习族中子弟读书。

    可以说,雪狼就是在她影响下,开始读书上瘾,逐步熟悉汉族文化的。

    当然子若首领要做的,已经远不止于这些。她把思考问题的重心,放在了云荡山之南。具体地说,指青丘以及穆陵,这一片肥沃的土地和连绵群山。

    “你知道怎样才能让狼不吃肉吗?”记得有一次,她曾亲口问雪狼这样一个问题。

    “……”雪狼无从回答。因为同样生长于草原的他,深知吃肉是狼这种草原动物的本能。

    “让狼变成羊。”子若首领肯定地说。

    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她甚至有一段时间,要在草原上推行汉服,因为遭到马头族人普遍反对才作罢。当然族中人阻挠这件事情也是有理由的,因为穿长袍马褂这类东西,不方便骑射。也就是说,狼还没变成羊,为了保命,还不能丢掉奔跑的速度和尖锐的牙齿。

    子若首领的着汉服计划不得不中途流产。可是象雪狼这样的高级将领们都知道,在首领的衣柜里,一直还保存着一套她年轻时身为汉女的服装。

    在这样一种背境下,雪狼有意隐居读书,可以说正中子若首领的下怀,她甚至还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们现在需要能作战的将领,将来更要有治世之臣!”

    雪狼当然明白这话的含义。这时马头族和青丘已经数年没有大的战争,子若首领甚至还鼓动开放了边市贸易,让马头族人学着和青丘人做买卖,熟悉汉人的生活习惯。她这样做,当然有她自己更深的用意。

    所以说云荡山在这寥寥数年间貌似太平无事,实际上酝酿着更大的风波。以雪狼当时的想法,既然要避世,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所以他离开了草原,来到青丘山西面的大山深处,筑起一座草堂,读书三年。

    可最终还是被找到了,也许这叫做冥冥中的定数?

    3

    雪狼深山避世,不再过问马头族之事。可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来一次青丘,因为他不仅要买生活必需品,更需要购进诗书。

    就这样他邂逅了喜朵,这个青丘女子。

    也许真是他命中的劫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好半天,雪狼才问。

    “我住在附近同福客栈,半夜醒来,见南山府喊杀阵阵,出来看看动静,没想到会遇上将军。”猫鸦说,“原来是那么水嫩的一个小妞,将军有心上人了?”

    “我这次夜闯南山府,就是为了接她出来。”雪狼点点头。

    “啊?”猫鸦大吃一惊,“我感觉将军跟换了个人似的,你把豆豆公主给忘了?”

    雪狼一愣。豆豆是子若首领的独女,乖巧伶俐,活泼可爱,自是没的说,雪狼曾教她习过骑射,于她也算有半师之谊。

    “我不过把她当妹妹看待……”雪狼实话实说。

    “可我看子若首领每次提起,话里话外,对你甚是爱惜。”猫鸦试探着说,“豆豆公主至今尚未婚配,说不定这次回去,会有意招你为婿呢!”

    “我心有所属,恐怕不能从命。”雪狼一动没动,面无表情地回答。

    “嗬!看来魂让那青丘女子勾走了。”猫鸦呵呵一笑,“想娶那个俊妞还不简单?等马头族大军一到,求子若首领开恩,先抢了这个姑娘。等灭了青丘国,青丘的金银财宝,玉帛子女,还不都是我们的?”

    “你这次出使穆陵,到底所为何事?”雪狼警觉地问道。

    “当然是为了拉拢穆陵城,破坏他们和青丘之间的联盟。”猫鸦得意地说,“以往马头族人南下放马,总有穆陵城掣肘,所以这次首领命我前来,争取和穆陵城结盟。如若不从,我们就绕道青丘山,先发兵灭了他!”

    “如果先灭掉其中一国的方案可行,就不会有今天的穆陵城和青丘国了。”雪狼冷笑一声,“马头族之所以过不了云荡山,就是因为他们互为援手,而且两家世代联姻,关系牢不可破,包括云荡山上的那道墙,也是双方一起出人出力修的。”

    “所以我打算各个击破……”猫鸦话说半句,欲言又止。

    “喔,进展如何?”雪狼是明白人,当然一听便知他意有所指。

    “嗯,穆陵城主老子弱,似乎较好突破一些。青丘国瀛山酋长,就没那么好胡弄呢。”猫鸦搔搔头皮,嘿嘿一乐,“我一介粗人,智谋短浅,所以才要请雪狼将军出山呢!”

    “我已成闲云野鹤,早已无心,也无力争斗了。”雪狼说。

    “当年谁不知雪狼将军是我们草原上的雄鹰,不,勇猛无敌的草原之狼!”猫鸦挥挥手,“子若首领有言在先,如果找到雪狼将军,听命回来便罢。不从……”

    “不从那便怎样?”雪狼不用回头,凭直觉就能意识到有十几个马头族武士正在向自己逼近。

    “雪狼将军,你真要逼我们兄弟兵刃相见么?”猫鸦摸了摸金错刀的刀柄说。
    第十章 花烛夜

    1

    师父蒙笑言于三天后回到青丘山,看到桥桥面色红润、发肤完好,丝毫不见轻松,反倒是眉头紧锁,愁云密布。

    “师父,家里都还好吧?”桥桥自然有些心虚,躲躲闪闪地问道。

    “还好,和穆陵城的误会总算解除了,果然是马头族人旳阴谋!”笑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人在城外树林里发现了那两个使者的尸体,身上有马头族人的标识。”

    “啊?”桥桥旋即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师父,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吧?”

    “是。”蒙笑言点点头,“怕再节外生枝,穆陵城已定于三日后前来迎娶。也就是说,三天后是你和那位李公子的大婚之日!”

    桥桥只觉心肝象被人狠狠摘了一下。

    “我说过,我是死也不会嫁给李公子的。你们若一力相逼,就不怕在婚礼上看到我的尸首么?”她郁郁地说。

    “儿女婚姻向来都是父母之命。”笑言尽量使语气保持平和,“酋长大人还说,酋长家的女儿,就要有为青丘献身的精神……”

    “爹爹他,知道我藏在这儿吗?”桥桥忽然心中一动。

    “不知道。”笑言说,“我并没有泄露你的行踪。”

    “这不就结了?”桥桥一阵莫名感动,“家里人找不到我,人没了,婚还怎么结呢?如此这般,总算可以给穆陵城一个说法了。”

    “可是酋长大人有言在先,如果三天内找不到你,就让展颜顶替,嫁到穆陵城去。”笑言说。

    “展颜!”桥桥大惊失色,“展颜她,知道这件事吗?”

    “酋长大人放出话来,展颜又如何不知?每天躲在屋子里哭呢。家里人都很着急,只好多方奔波,设法找你,以免姊妹易嫁,让人笑话。不过酋长已经命人看住了展颜,称万一找不到你,也好对穆陵城有个交代。”笑言说。

    “我爹爹好狠的心呢,就两个亲生女儿,一个也不放过。”桥桥想来想去,不觉潸然泪下,“我和展颜,咋这么命苦呢?”

    笑言一时没有说话。

    “师父你呢,真这么忍心把我们姐妹往火坑里推吗?”桥桥看着他说。

    “我也别无良策,毕竟你和展颜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笑言说,“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冒险一试。”

    “我就知道,师父不会抛下我们不管的!”桥桥大喜过望。

    “这法子大处着眼,不够光明,出于私心,实可两全。”笑言说,“那就是青丘要嫁,穆陵要娶,这样方可顾及两家门面。但婚礼一过,到了洞房花烛,我可以设计救你出来。”

    啊啊,洞房花烛夜,英雄救美图,抱得美人归,取而代之吗?桥桥脑洞大开,天马行空起来,忽然又想到什么:

    “为什么不让展颜去洞房花烛,我和师父救她出来呢?毕竟人多力量大,我的剑术比展颜好许多,而且,而且……”

    她刚要说自己新学了御剑飞行术,但毕竟还没找到让剑飞起来的法子,又怕师父说她偷学别门技艺,想了想还是做罢。

    2

    再说展颜,自从桥桥负气出走,天天为姐姐担心。数日过去,还是没有消息,却听丫环婆子背后嚼舌头,说大小姐下落不明,穆陵城要来迎娶,酋长大人的意思,要妹妹替呢。展颜一听就气怔了,赌气不吃不喝,躲在屋子里悄悄流泪。

    酋长府上下却已经忙活起来,洒扫庭除,张灯结彩,张罗着嫁女的有关事宜。桥桥的嫁衣,那一天已经扯破了,要从绣房另做一件。婆子带着绣房的人来量尺寸,展颜性子发了,在屋里连摔带砸,大哭大闹,坚决不予配合,吓得众丫鬟不敢上前。有那岁数大的、略有些见识的,赶过来劝:

    “小姐明儿嫁过去,就是世子妃了。日后李公子继位,你成了城主夫人。须得讲究个仪容端庄,哪能再使这般小孩子性子。”

    展颜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冲那人啐了一口:“什么世子妃,城主夫人?那是我姐夫好不好?我姐姐呢?我要姐姐!”

    那女人还不识趣,接着说道:“什么姐夫?等嫁过去了,那就是你的夫君。大小姐他日回来,也便是她的妹夫。这是各人的命,各人的缘份。月老为媒,红绳牵线,三生石上早已安排好了的。大小姐若和那李公子有缘,今天就该回家,姐夫还是姐夫,妹妹还是妹妹。过了明儿,木已成舟,没人能抗过命去。”

    “呸!”展颜也顾不得了,继续瞪着眼叫骂,“什么倘若回家,你咒我姐死呀?你怎么知道我姐不能回来,是不是你使坏害我姐姐?还我姐姐,还我姐来……”

    可说归说,闹归闹,到了第三天上,桥桥仍没有回来。而酋长大人的命令,是没人可以违抗的,展颜只好任由人摆布,哭哭啼啼上轿。

    一路上车马劳顿,展颜彻底没了主意,只求姐姐能够从天而降,结束这个噩梦,这出闹剧。到了穆陵城,她象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只把手紧紧抓住了腰带。这儿是她的底线,也是她离开家人后唯一可以倚仗的东西。因为她的腰带里,束着她随身的宝刃,金芒剑。

    拜天地,拜高堂,拜新郎,一直到把她送入洞房坐帐,她都没看清自己姐夫长个什么样。这时天渐渐黑下来,屋子里花烛高擎,照得亮堂堂的。下人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只剩下一个人,不,是两个人,那一个正站在窗前,看挂在檐下的大红灯笼。

    姐夫?也许再进一步,就是自己的夫婿……展颜紧张地手心流汗,感觉那人正转过身来,心都要蹦出嗓子眼。李公子脚步轻移,一点点靠过来,走到她跟前停住了,轻轻叫了声:

    “桥桥……”

    桥桥?展颜方寸大乱,脑子急切间转不过弯来。这么说自己不是妹妹,顶着姐姐的身份来的?在家里貌似大人嘱咐过她,只是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也不想知道他 们说了些什么。可是现在,自己已经坐在姐姐这个位置上,听李公子又说:

    “夜深了,穿得这么厚,该宽衣歇息了。”

    接着两只手向她伸来。展颜紧闭双眼,把手挪向中间,腰扣的位置,五指握住了剑柄。只是不知这金芒剑出鞘,该刺向对方,还是插入自己胸膛 。

    “你?你不是桥桥!”李公子骇然大叫。

    这时展颜的红盖头已经揭开了。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俊俏白净的脸,和错愕的表情。随后李公子双手向她胸前抓来,被展颜一抬脚,踢了一溜跟头。

    “你不是青丘酋长府家桥桥!”李公子还在叫着。

    3

    慌乱中,展颜已经把剑拔了出来,往前一指:

    “叫什么叫?再叫,我把你身上戳七八个大窟窿!”

    “你眉心有朵金梅,你是瀛山家二女儿展颜!”李公子拿手比划着,兀自犹不住口。

    展颜恍然大悟。原来李公子和她们姐妹虽从没见面,情报工作做得够细。他一定是先听说了她和桥桥身上不同的胎记,是展颜眉心的金梅泄露了她的秘密。

    也难怪呀,人家满心满意要娶一个花开正艳、妖冶美丽的虞美人,换成了金梅一朵,涩涩小清新,换谁谁不急?

    “你们青丘玩调包计,我告诉爹爹去!”李公子转身向外跑去。展颜脚一滑抢到头里,劈面一掌。李公子头一歪,轻轻躲了过去。

    咦?展颜接着又是一掌。李公子拳来脚去,和她拆了几招。展颜这才知道此人并非全无武功,方才是因为心急,才中了她一脚。

    展颜毕竟还小,足不出户,不知道穆陵城城主李缘来长于文事,从小醉心诗词歌赋,长大后愈发沉缅于典籍考据。当年老城主心忧城防,才特意给他寻了一门强势的亲事,城主夫人沂凤,出身武林世家,为姑娘时便是名扬天下的侠女。

    沂凤嫁到穆陵城后,相夫教子,自身功夫也没撂下。李城主就甭说了,手无缚鸡之力,夫人在他眼里,是一只真正的“母老虎”。城主府帐前武官,也多惧她三分。膝下二子,长子文长,世称李公子;次子清顺,小哥哥两岁,都是由她亲自指点武艺。其中李公子更像他父亲一些,精通文墨,虽然也从小修习武事,无奈恨铁不成钢,常常连他的兄弟也打不过。

    所以这次洞房花烛,刚交手,展颜占足了便宜。三拳两脚过后,李公子长期伏于文案,气力不及,渐败下风。可李公子技不如人,嘴头子却够厉害,眼看着打不过人家,口口声声,只叫来人。

    李公子直着嗓子叫人,人还没喊到,展颜先毛了,唰唰几下,接连进招,把剑架在他脖子上:

    “信不信?我一剑杀了你?!”

    “是你们青丘背信弃义,负了前盟,还要在穆陵城仗剑杀人?”李公子长相文弱,骨头却硬。

    “我们负约?”展颜灵机一动,倒打一耙,“我是来找姐姐的。快说,你们把我姐姐藏到哪里去了?”

    “你姐姐,桥桥?我们?”李公子总是随父,沾了几分呆气,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第十一章 狐仙庙

    1

    李公子真不亏为老城主之子,让展颜一时给绕晕了。展颜却思路大开,有理有据,脑子越来越清晰:青丘为什么姊妹易嫁?因为姐姐失踪。姐姐为什么失踪?来穆陵城讨个说法。姐姐为什么来讨说法,因为穆陵城退婚……乖乖,我不问你要人问谁呢?

    面对一连串质问,李公子恍然大悟,原来那天晚上……猫鸦将军一掌击出,打伤了一名女子,就是桥桥?他李公子未过门的媳妇?

    记得她身边另有一青衣蒙面男子。当时府中大乱,那男子身形之快,无人能及,才让他们给逃脱了。那青衣男子是谁?又是桥桥什么人?

    不过眼下也顾不了许多了,李公子竹筒倒豆子,把那天晚上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这下更让展颜抓到理儿了:

    “我说穆陵城负约在先吧?你们勾结马头族人,和我们青丘退婚,导致我姐姐离家出走……”

    展颜越说越气,总是小孩儿家心性,禁不住哽咽出声。

    “穆陵城是中了人家奸计!”李公子恨了一声,“等我们识破马头族人阴谋,赶往青丘迎娶,就是为了修补我们的关系,巩固两家联盟,不让马头族人有机可乘。没想到……还是大错铸成!”

    “既然大错铸成,何不将错就错呢?”屋子里突然传来一个尖里尖气的声音,让人听上去十分怪异。李公子和展颜同时浑身一激灵。李公子倚仗着自己是主,迭声问道:

    “谁?是谁?是谁在屋里?”

    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鸦雀无声,仿佛连恨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李公子又看看展颜,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架在脖子上的剑说:

    “这个……”

    展颜略一犹豫,心知既然话已说开,再和人家拔剑相向就不成样子了,从腰带里抽出剑鞘,咔嚓一声插了进去。

    李公子这才抖了抖衣服,拿出公子哥儿派头,重新直着脖子叫道:

    “来人!”

    李公子今天大婚,让变故接二连三,整得晕头转向的,偏偏忽略了一点: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叫人了。穆陵府正在办喜事,客人还在前厅喝酒,人来人往热闹着呢,为什么他三次叫人不到?

    待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院子里却乱了起来,有家丁在叫:

    “有刺客,抓刺客!”

    屋外登时人声大作,跑动声、叫喊声、打斗声搅成一团。展颜剑交左手,伸手推开窗户去看,猛不丁一支冷箭射来,正中她的眉心 。

    2

    展颜眉心中箭,向后一仰,只觉全身一凉,大红裙装纷纷褪落,身子轻若羽起,向窗外飞去。

    不表展颜。李公子在她后面,则看到了令人惊奇的一幕:新娘子还没倒地,已化为一只金毛狐狸,从嫁衣中脱身而出,腾空而起。

    接着又一声响,从屋梁上窜下一道白色亮光,向窗外追去。

    再说李公子叫人不到,倒不是因为下人多识趣,怕扰了新人兴致,而是桥桥和笑言天擦黑就赶到穆陵府,先躲在院子里一棵大楸树上。下人们从洞房里散开后,他们放出不放进,有个别机警的听到叫声赶过来,都被笑言用弹丸打倒在地。

    桥桥飞身而下,把人拖到树后。眼看着华灯初上,穆陵府上下一片辉煌,洞房中轻纱红帐,隐隐向外透着亮光。桥桥翻身上屋,揭开瓦片,向里瞧去。看到李公子向展颜走来,被妹妹踢了个跟头。二人交手,金芒剑出鞘,桥桥按捺不住,就要破房而入,展颜三下五除二,把剑架在了李公子脖子上。桥桥禁不住肚里暗笑:

    “呔,这新郎官也太绣花枕头,银样蜡枪头!”

    念及此处,桥桥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伏在树杈上一动不动的师父蒙笑言,幸亏自己及早抽身……要不然岂不是得和这么个人共度一生?

    接下来二人对答,妹妹步步相逼,李公子虚与委蛇,如抽丝剥茧,还原出她夜闯穆陵府的情景,又让她发现了这个人的好处。李公子虽然懦弱,却也并非如她设想的那般阴险狠毒,反而性格文静,脾气温柔,不失为一款居家暖男。展颜既然嫁过来了,摊上这么个男人过日子,想必也不会受太大委屈……

    可才一转念,不觉羞耻心又起。呸!展颜原本是替她出嫁,身不由己,为什么自己不要了的,一定要塞给妹妹?打小姐妹俩可不是这样,家里分给她们什么东西,她都是要让着妹妹的,让展颜先挑好的。所以不管他们两个人有缘无份,还是有份无缘,她都要先把展颜救出来再说!

    她抽出赤霞剑,正要动手,接着听李公子说铸成大错,屋内有人回了一句:何不将错就错?把她给吓了一跳。难道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可还没等她看个究竟,院外已有人发现了她。

    多事之秋,大喜之日,可想而知,穆陵府戒备何等严密!登时箭如飞蝗,府上兵丁开弓搭箭,纷纷向屋顶和楸树上射来。桥桥和笑言飞身而下,一边拨打雕翎,一边和冲进院来的兵丁厮杀在一起。本来区区几十个兵丁,也不在话下——“母大虫”沂凤和府上武官都在前厅忙着招呼客人呢,谁料才一回头,展颜已化身为狐,一道金光,一道银光,先后向青丘山方向飞去。

    “狐大仙显灵了!一只金毛狐狸,一只白毛狐狸!”

    穆陵府乱作一团。桥桥和笑言不见了展颜,只好趁乱抽身,先行离去,不提。

    3

    话说展颜醒来,发现自己寄身在一所古庙内。数盏青灯火光如豆,在微风中闪烁跳跃,摇摆不定。硕大的阴影投到墙上,愈显得斑驳陆离,迷梦重重。一个满脸皱褶、瘪嘴少牙的老太太,正坐在蒲团上,慈祥地注视着她。

    “我这是在哪儿呀?”展颜爬起来问道,感到浑身筋骨酸痛,脖子也象是梗着了,差点回不过来。

    “青丘山。”老婆婆似笑非笑地说,听上去嘴巴象有点漏风。

    “啊?”展颜这才看清神台上供奉着一个女神像,神定气闲,法相庄严,身后有九条尾巴竖起,如屏似卫,高过耳际,让人看上去十分怪异。

    “狐仙庙?”她恍然醒悟。因为她虽没有来过,听桥桥说,青丘山上有一座狐仙庙,庙里供奉着九尾娘娘。“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喃喃地问。

    “丫头,今日经此一劫,你还没记起自己的来历吗?”老婆婆说。

    “来历?”展颜懵懵懂懂,暗思我不就是青丘国展颜,顶替姐姐嫁到了穆陵么?原来她醒来之后,对在洞房里发生的一幕竟一点都不记得了。

    “嗯,看来金梅封印继续有效。”老婆婆满意地点点头,“不过眼下青丘、穆陵面临一场劫难,需要让你知道自己的出身。你本是这青丘山上的一只金狐,千年修行,终成正果,才得以转世为人,托生到青丘城瀛山酋长家。你额上这朵金梅胎记,封住的是你前世的记忆和法力,所以对为狐的经历多不记得了。”

    “我,金狐,金毛狐狸?”展颜摸了摸身上,都是平素穿的家常衣服,而不复大红裙装,“我的嫁衣呢,我记得替姐姐出嫁,都入了洞房了……”

    “你那嫁衣自然丢在了洞房里。你来到我这儿,赤身露体,就一只金毛狐狸。”婆婆说,“我算知你今日有难,预先躲在洞房的屋梁上。等你现了原形,方才及时出手,带你来到这里。”

    “这么说,是婆婆把我变成这样了?”展颜脸上泛起一层红晕,羞羞地说,“我还能变回去吗?我好想看看自己身为金狐,是一个什么样子……”

    “这正是我今天要做的,教还你为狐修练的一些法术,包括变化之术。”婆婆点点头,“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青丘一地,大难先至。虽然都是命数,众生何辜?少不得要你们几个一同历劫了。”

    “我们几个?都还有谁?”展颜心中一动,由自己的金梅胎记,联想到桥桥胸前的那朵虞美人花,“莫非我姐姐她……”

    “以后会知道的。你们青丘四狐应劫而生,眼下青丘城里已有童谣传唱,预兆方见,要顺势而为。”婆婆断然言道,“我现在最要紧的是传你法术,因为天马上亮了,你附耳过来……”

    展颜凑上前去。婆婆开始传她一些咒语,她默默记诵在心。婆婆又说:

    “我所传你变幻之术,需善加领会,自会威力无穷。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因为狐虽有九命,在世间每动用一次法术,都会消耗你的功力和修为,切记!切记!”
    第十二章 云荡山

    1

    传过咒语,老婆婆单掌竖起,平举于胸前,一手指着展颜眉心,默默念诵一番,然后才说:

    “我所传法术,你可曾熟记于心,并善加领会了?”

    展颜略一回味,只觉心中通灵剔透,不由一阵欣喜,忙点点头。

    “这种种法力,原本是你前身为狐千年修成的,所以领会运用比较容易。”婆婆说,“希望你此后能够善加利用,莫负前缘,但行好事。倘若拿来为非作歹,就与堕入妖魔一道无异了。”

    展颜答应着,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给她磕了个头。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婆婆缓缓闭目,仿佛入定一般。

    “我?”展颜按捺不住好奇,“我还想看看真身是什么样子……”

    “这个容易。我传你三卷咒语,第一卷变术,就是飞腾变化之术。”婆婆说,“但你目前尚为人身,这种种变幻之术,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恐李郎不喜。”

    展颜一愣,难道自己都悟得前身了,和穆陵城缘份还没尽吗?还是前世修来的姻缘?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便觉得身下毛绒绒的,一条尾巴从裙底长了出来。她回手摸了一下,猛地身子一倒,四爪着地,一只金毛狐狸匍伏在狐仙庙里。

    “去吧!”老婆婆袍袖一挥。金狐展颜——这时她已经拿不准自己是金狐还是展颜了,不觉腾空而起,落到山下的一片草丛里。

    这时天光已经大亮,展颜从草丛里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竟会是那穆陵府李公子李文长!正坐在山前一块巨石侧,仿佛等待着什么。一匹白龙马咴咴叫着,在旁边的树林里吃草。

    “……”展颜想说什么,毕竟才变化了,又跌了下,语言出现障碍,只是嘤嘤叫了几声。

    可李公子还是听到了,回头一看,惊喜地叫道:“展颜妹妹……”一边朝她奔了过来。

    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称我妹妹?展颜心里话,欲要恢复人身,不过咒语总不太熟练,急切间变不回来。

    李文长已经跑到跟前,伸出手来抚摸她的皮毛。展颜灵活地一闪,跳到身边一丛杜鹃花下。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到自己一身金色皮毛,在晨曦中闪着耀眼的光泽。

    而李公子,修身雅止,长靴轻裘,正一脸诚恳地站在她面前。

    白马王子?这是他在她化身为狐后,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她努了努尖尖的嘴巴,终于还是把话讲了出来。

    2

    “昨夜展颜妹妹一道亮光,飞往这青丘山,都知道青丘山多……”显然面对着一个金毛狐狸,李公子故意省略掉那个字眼,“当时府中大乱,传言纷纷,家母拨快马吩咐我前来查看,也好对家人和全城有个交代。”

    “喔,现在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可以放心了。”金狐真气吐纳,说话明显流利了许多。

    “可我专程来追,是要带妹妹回去的。”李公子打了一躬。

    “带我回去?”这下反而大大出乎展颜意料之外。

    “虽然阴差阳错,你毕竟是我穆陵府明媒正娶,拜过堂入了洞房的妻子。”李公子说,“如果找不到姑娘,我回去是无法交差的。”

    “不愧是读书人,你这书倒真读得迂腐得紧呢!”展颜抬起前爪,挠了挠自己的皮毛,“你找不到我无法交差,把我这个样子带回去,会更加无法交差的。”

    “并不打紧,毕竟穆陵城都看到妹妹真身了呢。”李公子说。

    “咦,你还真打算养狐狸呢?”金狐心里笑了一下,刷地跳到一块石头上,摇了摇尾巴:

    “你是怎么来到青丘山的,又怎么带我回去?”

    “我骑马呀,一匹白龙马,千里良驹……”

    李公子回身往山坡上一指,感觉身后怎么没了动静,掉头一看,见展颜手提金芒剑,言笑晏晏,站在他面前。

    李公子大喜过望,又是深深一揖:“展颜妹妹,我们回去吧!”

    “回哪儿?”展颜认真反问了一句。她不过代姊行嫁,莫不成弄假成真,真到穆陵城做李家媳妇?说真的,她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那,我先送你回青丘?”李公子试探着说。

    “回娘家?”展颜声音小了下去,不觉盈泪欲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在离开家门那一刻,她真的是肝肠寸断……暗暗赌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踏入青丘半步!

    “我想出去走走……”她好半天,才说。

    “去哪儿?我陪你!”娶媳妇娶回一位狐女,李公子还处于兴奋之中,也不知该担忧还是欢喜。

    “去边塞看看?”展颜犹疑地说。和青丘城大多数姐妹一样,长这么大,她就没出过青丘。穆陵城,虽然这一路上都被红盖头遮着眼睛,也算是“到此一游”,那么只剩下北边,那塞外草原……

    “云荡山?我也正想去看看呢!”李公子连忙答应,也说不出是真心要去还是随声附和。

    说是去云荡山,看塞外风光,其实他们能到的,也只有山下这个小镇。山顶上有城墙挡着呢,对来往行人盘察甚严。以李公子和展颜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混不过去的。 小镇上到处都是做生意的青丘人、穆陵人和马头族人,堪称三边贸易。有长期店铺,和常住于此的商人。两个人在街上走着看着,李公子身上带着零碎银子,给展颜买各种风味小吃。正玩得开心,李公子把身一闪,拖着展颜躲到一个凉棚后面,探头探脑地向外观瞧。

    “怎么了?”展颜一头雾水。

    “我碰到熟人了……”李公子悄声说。

    “熟人?你在这儿还有熟人?”展颜按捺不住好奇。

    “是马头族猫鸦将军。”李公子口气带有几分严峻。

    3

    “猫鸦将军?”展颜顺着李公子视线望去,见一个环眼浓须的大汉领着个年轻人匆匆拐进一条小巷。“我去看看。”她断然说。原来他就是那个马头族使者!穆陵城退婚,桥桥出走,姊妹易嫁,金狐现身……近日来种种变故,皆因此人而起!她不觉国仇家恨,一齐涌上心头。

    “这?”李公子也要上前。“你在这儿等我好了,去吧,到那边喝茶!”展颜已有仙术在身,自然会嫌他在身边碍手碍脚,况且自己运用不太熟练,万一变错了什么物事,变不回去怎么办?她话刚说完,就脚下生风,向胡同口追去。

    跟到巷子里,见那二人走到一家店铺前拍了拍门环。有人出来开门,放他们进去。展颜将身一闪,心情开始有点小激动。变个什么好呢?这回可不能再现真身了,在这边塞小镇,有个金毛狐狸跑来跑去的,也太扎眼了不是?正在寻思,猛看到墙根处溜出几只小老鼠,在那儿探头探脑。心念一动,随意而化,已经变成一只黑斑白毛猫咪。
    原来在家时姐妹俩都喜欢猫咪。展颜现在所变的正是她最喜欢抱着玩,睡觉都要搂着的那只。她还给这猫咪起了个名字洛洛。当下洛洛一声“喵呜”,把小鼠们吓得四散奔逃,自己则三跳两跳,来到那店铺前从墙头上跳了进去。

    贴着墙角绕到后窗,听到屋子里有两人说话。一个嗓门宏亮,粗喉咙大嗓,八成是那猫鸦将军:

    “雪狼将军稍候,我给你引见一个人。”

    “豆豆公主?”片刻过后,听那少年人叫了起来。

    “雪狼将军不要客气,你毕竟是我师父……”然后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豆豆公主为何这身装扮?”少年人说。

    展颜越听越奇,仗着自己是只大花猫,跳上窗台,伸出舌头舔破窗纸向里瞧去,果然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小道姑,目若寒星,齿白唇红,身穿一件青色道袍,端坐在椅子上。

    “说来话长。自从雪狼将军离开草原潜心读书,我曾师从一个游方道人学习道术。从此每次出来都要这身装束,比着女儿装方便些。”年轻女子一笑,“闲言少叙,猫鸦将军这次出使穆陵,离间他们和青丘的关系,事情进展怎么样了?”

    “唉,功败垂成!”猫鸦一拍巴掌,把前项事一一述说清楚,转而笑道,“不过刚刚听说穆陵城急着完婚,修补和青丘的关系,娶来的女子成了青丘酋长家二女儿不说,在洞房花烛夜,还化作一只金毛狐狸冲天而去,也不失为一桩奇事。”

    “嗯,猫鸦将军此行虽然没有达成盟约,却搅乱了穆陵城,又找回雪狼将军,也算是大功一件!”豆豆公主点点头,“母亲说麦收前后,会有一次小规模军事行动。我们仨下一步,仍以破坏他们的联盟,削弱对方实力为主。”

    “终于要打仗了!哈哈,草原上的勇士都憋坏了吧?”猫鸦摩拳擦掌,“我个人意见,穆陵城现在正传言纷纷,人心不稳,莫如……”

    “嘘,这事我们从长计议,当心隔墙有耳。”雪狼提醒道。三个人警惕地抬起头,向四周看来。

    “窗台上怎么有只猫?”小道姑抬手就是一镖。展颜一低头,飞镖贴着花猫脊梁骨擦了过去。
    第十三章 婆媳会

    1

    “喵呜——”展颜弓着身一声长叫,十足一只受了惊的大花猫。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纠缠下去也没意思。她跳下窗台,回到巷子里,变回人身——一边念咒一边嘀咕,可不要再变成一只金毛狐狸……两脚踏地,身子立了起来。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草绿碎花裙,和束着金芒剑的窈窕腰身。

    她嘻嘻一笑,捏了把脸蛋,来到街上,见李公子还老老实实地坐在棚子下,安心吃凉茶呢。“我们走吧。”她走上前说。

    “去哪儿?”李公子问。

    ”回穆陵,好吗?”展颜轻咬了一下嘴唇。

    “啊?!”这个转变实在是太大太快了,李公子反而一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折而南返,快马轻鞭,远远地望到了青丘山,青丘城已然不远。展颜只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要不要回去看看?”李公子问她。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又半日。高高的城墙,洋河如带,流水汤汤,河堤蜿蜒,杨柳依依,廊桥古朴,青草萋萋……渐次浮现在眼前,恍若隔世,竟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她就这样被遗弃了,从踏上花轿那刻起。再回首,即便封存了这段记忆。

    青春折翼,何需相恋?如今她已是金狐展颜。

    她打马而过,把青丘城抛之脑后。在她的心目中,这座青丘城已经变成一座青城冢,埋葬了她所有少女的记忆和快乐时光。

    她把自己的金梅丢了,眉间所剩的,只还有一个胎记。

    虽然只不过几天时间,她已经破茧成蛾,如历三世,心中满布沧桑,和那三卷咒语。

    还有一柄金芒剑,从此与她长相伴。

    她花儿还没开呢,还停留在娇憨,长得青涩,咋一场风雨就谢了?

    路过青丘山前,她却想再去狐仙庙看看,拜谢老婆婆。只是爬到半山,也没见庙的影子,转了半天,越发云罩雾隐,没有了去路。

    她开始觉得奇怪,因为这狐仙庙,好多青丘人都知道,桥桥和师父也来过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李公子一直牵着马,跟在她的后面。

    李公子说,你这已经很不错了,我那天早上过来,都没找到上山的路,只好在山下等着。

    路遇一位樵子,殷勤相问。樵子说,就在山半的位置。青丘人不论怎样转山,一抬头总能瞧得见。这会起雾了,怕是挡起来了吧。

    樵子又问她哪里人,说我怎么看你有几分眼熟呢?

    吓得展颜赶紧掉头而去。

    路过青丘城时,她并没有落泪。这会儿却忽然觉得委屈,眼里涌满了泪水,只好跪在地上,朝青丘山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才离开。

    2

    回到穆陵城。再说那日李公子大婚,新娘子化为金狐冲天而去,引发一片混乱。幸而老城主李缘来老成持重,城主夫人沂凤英武干练,出面维持局面,平息谣言,府内外才暂时安定下来。另派李公子当晚向青丘山方向追去,查看动静,日后好对穆陵和青丘有个交代。

    再说李缘来,岁数大了,愈发一心向学,沉缅典籍,精力不济,无意城务。这些年幸有夫人帮忙打理,眼看着李公子也大了,有了交班的打算。因自己这个大儿子太像自己,文弱不足,这才一再拖延。又寄望于婚后娶得个如沂凤这般强势媳妇,或可成为臂膀,没想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因此日夜忧心,只不好对外人说罢了。

    其实以沂凤夫人的意见,则看好自己的小儿子清顺。但自古立嫡立长,已是成例。这等邦国大事,远不是她一个女人家能做得了主。城中那帮老臣不会同意。只好督促清顺勤学武艺,并有意让他和武官结交,培植亲信势力。以免将来大儿子接班,小儿子落单。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儿子毕竟更像自己,所以这当母亲的才对他有所偏爱,也不足为奇。

    这天晚上,李缘来正和夫人沂凤在书房聊些日常事务,不觉间夜深了,老城主先有了倦意。下人已经到里间收拾下床铺,然后陆续散去。沂凤看夫君睡眼惺忪的样子,心疼地说:“别熬了,我也回去休息。”原来两个人夫妻多年,岁数大了,早已经分房单睡。沂凤一直打熬身体,晨练五更。李城主只在书房里歇卧。他嘴里答应着,说:“好,夫人早点去歇着。”就站了起来,没想到一个愣怔,差点没栽倒在地,不由叫了声:

    “咦,我怎么有些头晕……”

    “不会吧,你?”沂凤欲要相扶,没想到身子发沉,一站竟也没站起来。紧接着咔嚓一声,门窗同时被人撞开。四个黑衣蒙面武士,手持钢刀卷了进来。

    眼看着夫妻二人就要束手被擒,沂凤总是习武之人,身子虽不能动,头脑却还凊醒,回手一把掏出随身银鞭,抡圆了,啪地一个响花逼退四人,喝道:

    “何方毛贼,竟敢夜闯城主府?”

    原来沂凤夫人这鞭,叫做九节荆花赶山鞭,要的就是鞭花响亮,先声夺人。岂不知已用尽她最后的力气,欲待反腕再回手一鞭,胳膊沉沉抬不起了,勉强稳坐身躯,怒目圆睁,保持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四个黑衣人各倒退一步,再要上前。李城主歪在书案上,也把桌面一拍,气咻咻地问道:“你们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来偷袭我城主府……”

    “哈哈,城主夫人威武!”有人发一声笑,从门外走了进来,“不过你和李城主都已经中了豆豆公主的酥筋软骨散,素称三步倒,撑不了几时了。”

    “猫鸦将军?”沂凤夫人大吃一惊,“上次你来挑拨我们和青丘的关系,离间不成,这一次竟用暗算,使出这等下三烂手段!”

    “城主夫人过奖了!我一介武夫,哪能想出此等妙计?”猫鸦哈哈一笑,“都是我家豆豆公主和雪狼将军的主意。”

    在猫鸦身后,走进来两个人,一个身穿道袍的妙龄女子,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显然正是那豆豆公主和雪狼将军了。

    “你!你们想怎么样……”李城主撑着最后一点尊严,声嘶力竭地喊道。

    “这很简单。”猫鸦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放在案头,“还是我上次带来的盟约,李城主签个字就是了。平分青丘,共享太平!”

    3

    “做梦!”李城主做势欲起,又软瘫在案,“我穆陵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哼!你们几个就是杀了我夫妻俩,以为能出得了穆陵城吗?”沂凤夫人也毫不示弱。

    “来人!来人!”李城主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李城主,省省吧。”猫鸦嘿嘿几声冷笑,“书房外面的几个草包护卫,早已经被我给收拾了。你那个能打架的小儿子,也中了我的酥筋软骨散,估计睡到天亮也不会醒……”

    “你!你把我清顺儿怎么样了?”到底母子连心,沂凤虽身不能动,冷汗涔涔地冒了出来。

    “这倒也未必。小儿子睡着了,还有大儿子呢!”门外一声朗笑,李公子款款走了进来 。

    紧接着一阵小乱,也没见他怎么出手,四个黑衣武士哼都没哼,倒在地上。

    猫鸦顿时大惊,急忙一闪,和雪狼护卫在豆豆公主面前。

    “猫鸦将军,来了就是客,何必动刀动枪的呢?要说缔结盟约也不是不可以,准你马头族年年纳表,岁岁称臣!”李公子说着,在书案边坐下来。

    眼看着李公子有恃无恐的样子,沂凤夫人不由暗暗纳罕。这还是自己那个书卷气有余、英武相不足的大儿子吗?看上去八面埋伏,指挥若定,胸中似有百万雄兵……怎么才刚完婚,去了趟青丘山回来,就有了儒将风度?

    猫鸦三人,更是摸不透深浅,毕竟是在人家地盘呢。先是雪狼递了个眼色,豆豆公主说:“走!”三个人一起向门外飞去。

    可还没飞到门口,就听啪地一声 ,三枚飞镖齐齐地钉在门框上。

    “好走不送!可总得留下解药吧?”李公子在背后说。

    “冷水喷面,其人立醒。一碗冷水饮下,一个时辰其毒可解!”猫鸦头也不回地说。

    这么简单?李公子似信不信的,取来一碗冷水,喷到爹娘面上。李城主先苏醒过来,摆摆手。豆豆公主哼了一声,带着雪狼和猫鸦拂袖而去。

    沂凤夫人毒性刚解,没等站稳,一扬银鞭就要追出门去。

    “罢了!”老城主长叹一声,“我们无意与马头族为敌……”

    “你一个人?”沂凤这才顾上回头看看大儿子。

    展颜悄没声息地出现在屋门口。沂凤一见,更是大惑不解:

    “你,青丘城大小姐,我家的儿媳妇?”
    第十四章 剖心誓

    1

    再说桥桥和师父蒙笑言,那日为搭救展颜,潜入穆陵府,还没等杀入洞房,展颜已化为金狐飞走——咄咄怪事,自然也一时接受不来,只好趁乱离开,另做打算。

    可当他们离开穆陵城,桥桥才真正发现自己的最大困局:她该去哪儿?天下之大,似乎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逃脱了家庭给她的安排,放弃了穆陵城,同时也就放弃了青丘。

    青丘山,似乎已成为她唯一的可栖身之地。

    显然蒙笑言也是这样想的,离开穆陵城后,带着她飞快地向青丘山奔去。

    只有在这种时候,桥桥方意识到那个隐藏已久的欲望:她认定了身边这个男人。

    在她跟师父学艺的时候,蒙笑言是一位成名侠客,她和展颜两小无猜。后来她情窦初开,逐渐感受到身边这个朝夕相处的男子,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浑身散发着雄健阳刚的气息。

    于是种种与生俱来的小性儿,让人琢磨不透的小心思,开始在她身上显露出来。只是笑言对她不仅有长辈的包容,更有出神入化的太极功夫,把她种种无厘头举动化解于无形。每每用一个沉默的表情,几句温和的话语,把她那些莫名其妙的小情绪击个粉碎。

    更重要的是,她从小便被家人告知定了亲,没有了选择余地。自己打生下来,就被许配给一个从没见过面的男人。

    只不过现在,她算是解脱了,这深埋心底的念想,就像磐石下的蔓草,现在可以发芽生叶,伸展出姿势。

    这一路疾行,越接近青丘山,她的心头越是痒痒的,最后拿定主意,假装气力不及,放缓脚步,明知故问道:

    “师父,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青丘山。”笑言头也不回地答道,“你先在山洞里住一阵子。我急着回城,还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

    师父,你带我远走高飞好不好?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闷也闷死了。”

    “我会抽空来看你的。”笑笑这才停下等她上来,“现在马头族人蠢蠢欲动,又要犯境,我走不开。”

    桥桥一时没答上腔来,毕竟她清楚笑言的身份,而自己也是青丘的女儿。

    于是人跟在师父后面,她眼泪开始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打湿了前襟。

    2

    回到青丘山,桥桥在常开洞里住了下来。其间笑笑又来过一次,给她带来一些换冼衣服和生活用品。桥桥记挂着展颜,问起城中情况。笑言说穆陵城乱了几天,后来安定下来。展颜已经回去,穆陵城派人前来,和青丘重修旧好。本来这事阴差阳错,如此一来,竟歪打正着。桥桥听了,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接下来笑言忙了起来。麦熟在即,云荡山接连示警,马头族开始犯边,出现小规模骚扰。笑笑又要督察城防,又要操练士卒,忙得不可开交,十天半月难得过来一次。桥桥闲来无事,只好每日苦练剑法,聊以解闷,对那仰天洞中的御剑手法业已运用娴熟,只是始终没有找到让剑飞起来的方法。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山中气候虽然凉爽,无聊的日子难捱。桥桥每天在常开洞附近走走,看看山光水色,打发时光。这一天走得远些,被一片空谷传音的水声吸引,无意中在大摩天岭背阴坡发现了一个水流湍急的大瀑布。从此每日来瀑布下练剑,和水流相搏,以击水花为乐。练累了,都要跳到瀑布下水潭冼个透心凉,把衣服晾干了再回去。

    这一天格外燥热,桥桥舞了回剑,忍耐不住,干脆脱了衣服,跳下水潭,在潭里戏起水来。她捏着剑诀,任意挥洒。赤霞剑气把水流激飞起来,水花四溅,乐得她心花怒放,于是照着石壁上的手法,运剑击杀一番。虽然剑身仍没有御空飞行,有那水流银龙一般蜿转腾挪,与她相和,煞是快意。正玩得兴起,不提防从瀑布上端顺流而下一条水蛇。桥桥以为是水柱,拿剑一斩,那长虫却身子一翻,贴着她的手腕直袭上来。

    再说笑言,偏巧这天中午有事过来。在洞里不见人影,等了一回,注意到洞外有道新踩的蹊径,于是一路寻来。刚走到瀑布边,看到桥桥赤着身子在水潭中舞剑,不由大窘,才要抽身退回,桥桥看清是条水蛇扭着身子,吐着信子,要舔到她的脸上,吓得妈呀一声,回头就跑,跳到水潭外,正巧撞在师父怀里。

    却说笑言习武之人,目光何等敏锐,这一愣之间,已经意识到桥桥受到异物攻击,转而向前,才和桥桥撞个满怀。那水蛇也不含糊,竟尾随而至,紧追不舍,被笑言伸出两指捏住七寸,然后一用力,手腕一翻向山坡上抛去。

    桥桥撞着了人,吓得魂飞魄散,忙要闪避,看到来人竟是师父,不由大晕……索性倒在笑言身上,不再起来了。

    笑言捏死了水蛇,手刚落下,又触着桥桥滑腻的皮肤,也吓得不轻,两手高举,嘴里叫着:

    “桥桥,桥桥……”

    可他叫了几声,桥桥依旧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低头一看,看到她星眼朦胧,后来身子就贴了上来,只剩一片呢喃了。

    3

    “师父,你带我去走天涯好不好?”

    回到山洞,桥桥才把憋了许久的心头话讲出来。

    “你知道,我现在走不开。”半天,笑言才说。

    其实这个,桥桥又如何不清楚呢?只是心里纵有万般明白,一样有千般委屈在心窝子中打转转,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上来。

    “这样吧,我和你三年为期。”其实把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弟子抛在荒郊野外,笑言又何尝忍心,他想了想说,“三年中,我要培养出几个得力干将,找到可以交班、托付之人,然后来带你走。”

    “好呀好呀,”桥桥破啼为笑,“我好想去看看青丘山外的山连山,看看沼泽地那边的海连海。长这么大,我还没出过青丘呢。”

    “嗯,桥桥信我。”笑言一向话少,郑重地点点头。

    “只是,”桥桥转念一想,轻咬下唇,“如果你和马头族人作战立功,爹爹要给你赐婚……或者先赐给你两名婢女伺候你,怎么办?”

    “放心,我是不会接受的!”笑言哈哈一笑。

    “可如果你身不由己,或者情非得已,”桥桥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也不来寻你。必会用师父赠我的这把赤霞剑,剖开心头,血尽而逝。”

    笑言心头一凛:“好!此生我若负你,也必用此剑,剖心而死!”

    二人相视而笑。其实这样的山盟海誓,不离不弃之词,两个人刚才在那瀑布下,潭水边,已经说过了。只是青年男女,有了肌肤之亲,爱到极处,非要咒到生死才可放心。

    桥桥一声娇呼,扑到笑笑怀里,良久,才说:“师父抽时间常来看我喔,记得我一个人在这里,苦守相思……”

    “我会的,我又何尝放心把你一个人抛在这儿?”笑言说,“我会时常来和你相聚,继续传你武艺。你闲来没事,更要勤学苦练,等功夫练成了,将来自有你的好处。”

    “我要练好功夫,和师父携手江湖,做一对神剑侠侣!”桥桥嘻嘻一笑,旋即低下头去,红靥满腮,娇羞无限。
    第十五章 如意签

    1

    话说那夜在穆陵府李缘来书房,沂凤夫人看到大儿子文长领回了儿媳妇,还以为是青丘国大公主桥桥。李公子连忙上前,向父母细诉缘尾,把青丘姊妹易嫁、花烛夜金狐现身、青丘山寻妻、云荡山巧遇猫鸦的经过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沂凤听了,先是有几分不喜,毕竟穆陵府大婚,万众瞩目,半夜洞房里飞出两只狐狸,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但念及此女刚刚救了他们夫妻俩——怪不得刚才大儿子谈笑自若、指挥若定呢,原来都是这狐女背后在搞鬼……也不好撂脸子给人家看,于是简单摆了摆手,淡淡地说:

    “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折腾了好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

    李公子答应一声,躬身便退。没想到展颜却跪下来,朝老城主和沂凤夫人磕了个头,说:

    “禀告父亲母亲,我这次回来,不是和你家儿子圆房的,需另分一房清居,望父母高堂成全!”

    啊?这下大大出乎李缘来夫妇意外。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夫人拿主意,终究这个狐女新立大功,人家才进门,就提了这么个要求,总不能让人下不了台。何况姊妹易嫁、媳妇变狐,这样的大事怪事接二连三,都还来不及消化,谁知此女和儿子同房,会不会对儿子不利?权衡再三,沂凤便说:

    “也好。那三间洞房,归你清修,文长回自己屋子去睡……其他事情,我们过几天再议。”

    李公子和展颜走后,老俩口反而没有了睡意。说起近日多事,让人应接不暇,匪夷所思,皆因青丘和穆陵城联盟而起。两家世代联姻,盘根错节。马头族畏之若虎,这才煞费苦心,来挑拨离间。倘若让马头族人奸计得逞,两家荣辱一体,存亡与共,岂非自毁长城?所以目前和青丘修好固盟,才是大计。现在这个娶进门的儿媳妇好歹也回来了,虽然李代桃僵,狐女一枚,又不肯和儿子同房,总算顾全了李家的体面。再说了,青丘人、神、狐族同生共居,由来已久。青丘狐族和青丘人以青丘山半为界,各安生计,也不过百余年之事。狐狸就是青丘图腾,青丘的标识,青丘的保护神,娶进门一个媳妇系狐狸托生,那个没过门的姐姐桥桥,又安知不是一个狐狸精?

    两个人计议已定,各自睡下。第二天向青丘派出信使,只说新婚夜来了刺客,新郎新娘受了些惊吓,微染小恙,正在静养,等身体完好后再回娘家,让新女婿去叩见老丈人,略过掉包和化狐事不提。青丘国原本心里有病,也虚与委蛇,客套回信一封。果然是两家各怀鬼胎,相安无事。没想到数日后云荡山示警,青丘城告急,马头族大兵犯境!青丘城一连三天快马来报,请求支援!

    李缘来连夜召集众文武议事,可商量来商量去,各抒己见,莫衷一是,最后还是沂凤夫人拍板,做出一个大胆决定:

    由她和小儿子清顺带队弛援青丘,大儿子文长和媳妇守城!

    这事太出乎意料了,人皆哗然,李公子的文弱众所周知,儿媳妇一个狐女,也能守城?

    2

    用兵方案一出,大多不解,以为李缘来年老昏庸,后宫干政。沂凤夫人却有自己的考虑,因为她向小儿,先存了一个易储的心思。李城主向大儿,两个人争执不定。这次出兵,夫人挂帅,以免大权旁落,让小儿子跟着,是为了让他得到历练,作战立功,提高声誉。而让李公子守城,本来这个大儿子不堪重任,可他新娶的狐女,书房夜的表现,让沂凤刮目相看。她的不露声色,手脚利索,给沂凤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这次守城,也是一次试验。如果她真的能够确保城池无恙,那么他们这代人的模式也可以得到延续:即城主文弱,夫人强势。毕竟她和李缘来搭档这么多年,基本没出什么大问题。

    当然这都是沂凤夫人肚里的小九九,宫心计,外人又如何得知?按下这头不提。且说救人如救火,沂凤夫人安排妥当,第二天一早点兵进发,吩咐小儿子清顺先行,前往青丘城报信。

    沂凤夫人调拨已定。单表李家小儿子清顺,天生神力,淘气异常,从小跟随母亲和穆陵府武官学得十八般武艺,愿望无多,希望能够出去走走,寻访名师,打遍天下——成就天下无敌手的境界。无奈沂凤夫人管束甚严,少年长成,俨然一个魁梧雄壮、相貌堂堂的小伙子了,不要说世界之大,都没出过穆陵城!这回让他去青丘,就像匹撒欢的马儿。比胯下那匹枣红马还欢,把马儿和盔甲丢在军中,自己施展轻功,一路向青丘城奔来。

    还没到青丘城,先看到青丘山,这时他已把大队人马远远地甩在后面。清顺小孩儿家心性,好玩心起,故意拐个弯,经过山下,走走看看。先是大摩岭、小摩岭映入眼帘,渐渐天齐湾下,洋河一线,如同银练,蜿蜒北去。洋河两岸,柳堤漫漫,绿色扑卷。清顺没出来过,处处觉得新鲜,又何况难得一见的好景色!不远处正是廊桥,一个紫衣女子,一路小碎步走过桥来。

    紫衣女子过廊桥,左瞻右看,确信没人跟踪,直奔青丘山下。清顺见了,不由好奇心大起,便抢先一步,绕道来到山下, 躲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槐树上,看她究竟要干什么。这紫衣女子,偏巧走到这树边停下了,在草丛中盈盈跪倒,双手合什拜了几拜,嘟嘟囔囔地说道:

    “狐仙奶奶,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你说,只是每次出来,时间不够,无法到庙里敬香,只好在这儿拜您一拜。我上次出来替小姐送信,原是我无意中泄露给风鸣大管家的。没想到府里因此挖坑设伏,差点没害了雪公子性命。喜朵小姐也因此被家里人看得更紧了,再没机会见她的情郎……狐仙奶奶,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是上次出来给那匹马送信,又感到后怕,怕害了小姐,心里郁闷,才说给风鸣管家听的,谁曾想他会存心下套害雪公子呢?现在看小姐天天被关在家里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开始后悔,当初真不如帮着小姐,让她跟那雪狼走了的好。至少她会开心,吃苦受罪,都是她自己想要的。狐仙奶奶,我这时该怎么做呢?应该怎样才算对喜朵小姐好,真正帮到我家这位大小姐?”

    紫衣女子的话,字字如诉,青顺在树上听得真真切切。虽然听不懂什么马儿、雪狼、公子、小姐车轱辘话一大堆,却从树叶的缝隙中,看她眉眼生动、楚楚可人的样子,忍不住要捉弄她一下,便捏着鼻子,学那老婆婆的声音,咳嗽几声,拿腔拿调、有模有样地说:

    “你的所做,也没什么对不对,但凡遵从自己的内心就是了;你家小姐的选择,也无所谓好不好,都是她个人的命罢了。”

    3

    话说树下这位紫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喜朵的贴身丫鬟小娜。因上次无意中向自己信任的风鸣大管家泄露了心事,使雪狼掉进南山府的陷井,心里纠结,才祷于神,寄望于狐仙奶奶,能够帮她解脱烦恼。没想到突然听到野外有人说话,和她明白对答,反而吓了一跳,忙趴在地上连连磕头,说:

    “狐仙奶奶,是你吗?您能和我说话,真是太谢谢您了!我做事,从来都照着自己的心。一心一意尊重小姐,一心一意替她操心。她是主子,我不过她家买来的丫头。我这么做,是份所应当的。只是为什么做什么都不对呢?明明是一心一意为小姐好,反倒惹得她不快活,象把她往火坑里推呢?难道说这就是我们主仆二人的命么?”

    这……紫衣女子又叽哩咕噜一大串,清顺却发现自己卡壳了。因为他毕竟涉世未深,一开始就没大听明白她说了些什么,刚才勉勉强强、象模象样诌了几句,原是他平时听父亲和哥哥说话,从他们那儿学来的!再多就没有了。可既然开了头,接了腔,这戏总得唱下去,于是只好吊着嗓子,又应了一句:

    “这小姐小姐命,丫头丫头命,还有什么小姐身子丫环命,你家小姐事不称心,无非红颜命薄!她和那个什么雪狼,雪公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呢?”

    小娜一听,巴之不得,本来这些东西憋在她心里太久了,正憋得难受,便竹筒倒豆子,把她和喜朵到柳堤上放风筝,怎样和雪狼在机巧巷相识,第二天雪公子在洋河边出手相助,把小姐掳走的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清顺猴在树上,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从枝叶缝隙中往下偷看。这回小娜喋喋不休地又说了一大车轱辘子话,他倒是有八分听懂了,也更看清楚了这女孩的样子。见她大约十四五岁,皮肤白皙,发堆如云,身穿一件短袖无领紫色连衣裙,露出一段雪颈和细嫩臂膀。从清顺伏身树杈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她胸口的曲线宛然向下……吓得他心脏突地一下跳了起来,再不敢有意捉弄她,只想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事,苦于一时筹不到词儿,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正百般无计,手往下一捞,触着了腰间一件配饰。有了!于是又咳了一声,接着刚才的话茬说:

    “总之还是你们主仆的命不好,运势所致。这样吧,你左一声右一声前前后后叫了我几十句婆婆,婆婆我赐你一件法宝,叫做如意签,保你以后天天顺心,事事如意!”

    说完从腰间把那件物事摘下来,朝她扔了下去。

    却说这是一件什么东东?原来是一个用象牙磨制的如意,老城主平时放在案上,有时用做镇尺,有时用做书签,因此唤作如意签。是在去年清顺满十四岁,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李家二公子又不读书,所以带在腰间,朝夕把玩,真正算做一件顺手遂心的如意玩具了。

    这件如意签,正好打在小娜披散的头发上,顺着她衣裙滑落到草地上。小娜伏身捡起,好生奇怪,抬头四下看看,并无人来,便瞅定了树上说:

    “老婆婆,你是在树上吗?我乍感觉这象牙签从树上掉下来的哎!婆婆您既然来了,又赐我这件宝贝,保我如意遂心,能不能现身让我见见?我睹了婆婆的仙容,以后也好天天敬仰,早晚供奉……”

    小娜这话说得脆生生的,极其认真,充满对婆婆真容的仰望崇拜之意。这下可把青顺难住了,不行的,不可以……一千个理由、一万道借口在心头打转转,只是说不出来,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乐了,从树上倒栽下来。
    第十六章 连城警

    1

    小娜正如醉如痴,沉浸在与仙交流、人神相通的愉悦中。毕竟这些话憋在心头太久了,今天狐仙婆婆不仅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还赐她如意签,已经完全把她带到敬畏至极的快感里,忽听咔嚓一声,从树上掉下个人来,真把她给吓坏了。

    清顺得意忘形,自由落体,如果不出意外,保准会跌个嘴啃泥。可少年毕竟练家子,身子才刚离树,即产生本能反应,一个鹞子翻身,逆转一百八十度,两脚着地,稳稳地落在草丛里站住了。

    小娜定睛一看,见人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身高体壮,像个棒小伙子,只是眼梢嘴角、鼻梁印堂带有一股掩饰不住的稚气,不由心惊胆战,话也说不囫囵了:

    “你,仙婆婆,狐仙庙里的神仙婆婆?”

    清顺在树上装神弄鬼,一时淘气,真让他面对这样一个天真无邪、冰清玉洁的少女,反而失了主意,变得语无伦次,装不下去了:

    “我,我是,我不是……”

    他这一着忙,难免就露了马脚,小娜瞬间明白过来,脸色顿时一变,哼了一声道:

    “就你这么个指肚大的小屁孩,也敢冒充仙婆婆?当心雷劈!”

    “啊,我闹着玩的,不是成心……”

    这下抓住了清顺的软肋,要知道穆陵城离青丘不远,他打小也没少受狐仙教育,不过想捉弄一下女孩子,寻个乐子罢了,安敢真的对狐仙大不敬?登时吓得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哼!一个促狭精,胆小鬼,祸可以闯得,却没担待。”小娜瞅着他的样子,忍俊不禁,噗嗤一乐,“行了,好好说话,你家在哪里,到我们青丘来做什么?”

    “你别小屁孩小屁孩的,好歹大家都叫我一声二公子……”清顺一脸不服,小声咕哝一句,心里着实有些后怕,“哎,你说,狐仙婆婆不会真的怪罪我吧?”

    “哎,你也别哎呀你的,我叫小娜,你以后见了,叫我娜姐姐好了。”小娜故意板起脸,做出不屑的样子,“狐仙婆婆大人有大量,才不会跟你这种小屁孩一般见识。哎,你叫什么,什么公子?”

    说到这儿,又忍不住抿嘴一乐 。

    “本人清顺公子。”清顺胸脯一挺。

    “清顺……我还是叫你顺公子好了。”小娜伶牙俐齿惯了,嘴头子从不饶人,“哎,我说顺公子,我问你哪里来,我看你从树上下来,总不成是树上结的吧?”

    “我穆陵城,母亲带人来打马头族人,命我先到青丘报个信儿。”清顺如实回答。

    “哦。”小娜听他这样说,又打量一眼他的服饰装扮,明白了八九不离十,“原来是我们青丘搬来的救兵呢,失敬失敬!早知你是李家二公子,这什么如意签,我可不敢要你的,还给你好了……”

    说着,把象牙如意伸手递了过来。

    “啊,不!”清顺连连摆手,“些许小玩意,不成敬意。姑娘若不嫌弃,就当给姑娘的赔罪好了。”

    “那好,权且存放我这儿。”小娜抿嘴一乐,“以后看你这人可交呢就留着,不可交,再退给你不迟。”

    “欧耶!”清顺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欢欢喜喜打了一躬,“姐姐住在城里?我正好要去青丘办事,要不先送你回去?”

    小娜一时没说话,只点点头,两个人刚要转身,听她一声惊呼:

    “马头族人!”

    清顺抬头一看,见北方云荡山方向,正有云烟蒸腾,一股烽火冲天而起 。

    2

    小娜看到的烟火,正是云荡山烽火。若遇小规模骚扰,守兵足以应付,烽火示警,说明马头族人大举犯境。清顺没经过这阵势,还在问哪里哪里,什么烽火?北边已经烽火连天,映红了半空。

    小娜急道:“是马头族人杀过来了,我们快点回城!”

    这句话清顺听明白了,也忙说:“对,对,我们快点回青丘城,晚了就进不去了!”

    两个人结伴向廊桥跑去,可还没赶到柳堤旁,就听洋河边官道上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不好!有兵马过境!”清顺常在军营里厮混,最熟悉这种声音,伸手一拉小娜的衣襟,和她伏身在山坡前的草丛里,听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很明显是一个马队。

    这时天正在渐渐黑下来。马队快速从山坡下经过,一路向南去了,足有二三千人之多。“马头族人!”小娜吓得咬着手指,噤若寒蝉。“这么多人……他们不是打青丘吗,怎么越城而过?”清顺不解。“那就是打穆陵城去了呗!”直看着马队去远了,小娜才敢明白回答。

    啊?我母亲带人来支援青丘,马头族人去打穆陵城……他虽然不懂兵法,也知道如此一来,穆陵必危。欲要赶回去给母亲报信,又怕母亲碰不上马头族人的马队,又和他错过了怎么办?一时纠结不定。

    “哎,你不是穆陵城来的吗,怎么不说话?”小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清顺如何不急?忙把心头事说给她听。小娜一听,说:“你不用回去报信,可以点烽火呀!”她顺手往南一指。

    清顺抬头一瞧,女孩所指的方向,正是小摩天岭,只是已变得黑黝黝的看不清楚。相反云荡山烽火台却越燃越旺,照亮了天空。

    “那小摩岭上,也有座烽火台,就是给穆陵城报警用的。一遇到大的战事,青丘人也会到这山上点燃烽火,让穆陵城有个准备。可这些年没打大仗,所以已经很久没用了。我们这就去点烽火,在穆陵城城头上会看得清清楚楚!”小娜解释说。

    “你不急着回城了吗?”清顺说。

    “我?怕遇到马头族人……”小娜害羞地低了下头。这倒是实情,从小听到马头族的名字,她都要吓得心惊肉跳的,何况遇到了马头族人兵马!

    “那好,我们一起去!”清顺当机立断,不过怀疑地看了小娜一眼,“你走路行吗?”

    “我走不动……”小娜实话实说。

    清顺迟疑了一下,他显然不能把这样一个胆小的女孩扔在这儿,再说他不熟悉上山的路径。

    “那就快点!”他催促道,可刚走了没几步,就把小娜落在了后面。“你快走吧,别管我了,前面那个山头就是!”小娜越急越慌,步履踉跄。

    “那我得罪了!”

    清顺一咬牙。他打 武之人,没养成拖泥带水的毛病,何况事出紧急——仗着夜色蒙脸,回过头来,挟起小娜就走。

    3

    清顺人大力猛,一把抄小娜在怀。小娜顿觉憋得喘不过气来,只好挣着身子,给他指示路径。清顺三纵两纵,来到小摩岭下,施展轻功,漫过草丛树梢,缓坡陡崖,直奔山顶。小娜偎在他的胸前,浑如腾云驾雾一般。

    来到山上,果然见最高处有座两人多高的烽火台,好久没用,都有些荒废了。清顺站稳身形,调息换气,方才感觉这女孩偎在他身上软软的,忙一松手,差点没把她摔在地上。

    “喂,顺公子,你慢点!”小娜翻身从草丛中爬起,嘴里叫着。清顺人已赶到烽火台边。

    烽火台边原本堆着许多柴禾、马粪和牛粪,都已朽烂不堪。好在周边林子里有的是枯木干枝,小娜和清顺一起动手,不一会划拉了几大抱,堆到烽火台里。

    “先生火,木头要用干的。着起来了,活树湿木头,往里面填就是了。”小娜吩咐。

    李家二公子不缺的是力气,依言从树林子里又拔了几十棵胳膊粗的小树,堆放在烽火台前,然后冲小娜摊摊手。

    “点火呀!”小娜催促道。

    “我没带火石。”这回轮到顺公子技穷了。

    小娜嗤地一笑:“哦,我都给忘了,生火做饭是我们丫环婆子们干的事,哪能劳你们公子哥儿动手……”

    她寻了一把干草,来到烽火台边,小心翼翼把火给引燃了,扔到干柴堆上。不一会儿,烈火熊熊燃烧起来。

    这就叫做连城警,烽火连天起刀兵,一城有警传百营。

    清顺不停地往里面添柴禾,大火把整座山岗都给映红了。眼看着火苗渐渐小了下去,两个人刚要离开,小娜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

    “不好!”

    她快步跑进树林,蹲下身,在草丛中仔细地摸索着。

    “怎么了?”李家二公子不解。

    小娜不答,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摸着,摸完了这边又摸那边,终于伏在草丛里停住了,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什么?”清顺上前几步问道。

    小娜慢慢把手举起来,笑靥如花,手里捏着那枚他送给她的如意签。

    “这不值当,我……”清顺刚想说家里有的是,却话到半句,没有接下去。

    两个人飞快地向青丘奔去,可越过洋河后方才发现,也正有大队马头族人马攻打青丘城,他们真的进不去了。
    第十七章 千鹤兵

    1

    却说展颜,回到穆陵府后,第二日就把洞房改做了居室,每天在里面清修。这一方面是她需要一个适应过程,从心理上还没接受李公子从姐夫变成丈夫;更重要的是狐仙庙婆婆所传三卷法术,她需要时间静下心来加以领会,学习运用。

    仙婆婆所传咒语,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总题“海上术”。第一卷为变术,总计有七七四十九般变化,并含修身养性、运气作法的法门;第二卷为幻术,也就是障眼法,能制造种种幻像,以假乱真;第三卷为通术,最难领会,可以说上天入地,包罗万象,无所不至,融会贯通,悉发于心,谓之神通。

    新媳妇才过门便分房另居,此时温文尔雅、知书达礼的李公子,表现出他善解人意的一面。他对展颜的任性似乎并无怨言,而是遵从母亲之言,把作为合卺之所的洞房拱手让人,自己回到书房,熬过漫漫长夜。而且三天两头过来问安,关心饮食起居,陪展颜说会子话。当然,展颜身为大家闺秀,也没有完全非暴力不合作,作为回报,她每天到上房去给公婆请安,对待家人和下人做到有问必答,有说有笑的,和一般女子无异。

    好处是经过那夜洞房花烛,穆陵府上下无人不知她是一个狐女,因此对她采取一致态度,敬而远之,所以和展颜并无冲突。只有极个别好奇的,会在路过新房附近时注意偷听,或在因事出入这个院子时留心查看动静。于是各种各样的流言出来了,有人说明月朗星,会听到洞房里风雨大作;有人说明明新娘子一个人在屋里,门窗紧闭,会听到好几个人说话,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偶然还会听到狗叫、猫叫,各种鸟叫,以及其他稀奇古怪、让人莫名其妙的声音。丫环婆子们凑成块,难免会咬耳朵,嚼舌头,嘀嘀咕咕,不一而足。只不过这些话传到李公子那儿,一律如春风过耳,一笑置之。

    一晃数日过去了,青丘来报,马头族人已经采取行动。穆陵城无一例外紧张起来。忙了几天,沂凤夫人亲自带兵赶赴前线,李公子奉命协助老城主守城。

    展颜的消息,自然是从李公子那儿听说的。沂凤夫人走后,李公子即过来,隔着窗户,把事情原原本本向她学舌了一遍。

    知道展颜爱清静,怕打扰她的清修,每次过来,李公子都是隔着窗子和这位狐夫人说话。若非得到她的允许,从不到屋里去。久而久之,这也成为他俩的一种默契。没有特殊情况,李公子显然不愿打破这个惯例。

    展颜是在酋长府长大的,对马头族人犯境当然并不陌生。听了李公子的话,她一时没吭声,半晌才说:

    “这动刀动枪的事,也不是我一个女孩儿家能做的。”

    “虽然母亲给我留了几个擅长守城的老将,可父亲年迈,不理政务已久。”李公子咳了一下,“素知马头族人勇猛善战,只怕有什么事儿,我一人应付不来。”

    “我从青丘嫁到你家,也算是穆陵城的人了。有什么紧急情况,知会我一声就是。”

    得了狐夫人的准话,李公子这才放心去视察城防。果然天刚擦黑,青丘山那边就传来烽火,不及天亮,穆陵府内外跟炸了锅一般:马头族人到了!

    接下来当然是一场鏖战,李公子亲自提剑上城督阵。马头族人虽仅有数千人之众,却极善用兵。穆陵尽管人多,承平日久,不惯战阵,一天下来,已苦不能支。到了晚上,穆陵府传令下去,动员满城妇孺上城助阵。消息到了展颜这儿,展颜赶紧打发人唤李公子来问:“你让些妇女和孩子上城做什么呀?”

    “妇孺虽不能战,起码可以鼓舞士气,激励众将士,与城共存亡!”李公子身披盔甲,盔甲上沾满了血迹,手持长剑,神情颇有些激动。

    “妇孺于事无补,真打起来,反而会碍手碍脚。”展颜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你让他们每人多叠几个千纸鹤,于夜半时分送到城头!”

    2

    李公子一听,不及转身,已经吩咐下去。虽然他不知道用这么多千纸鹤做什么,却对狐夫人的话深信不疑。

    子时刚过,展颜一身青衣来到城头。上万只千纸鹤都已经叠好了,分盛在几十个大箩筐内。展颜吩咐人把箩筐一字排开,先往城下看了看,见马头族人在十里外扎营,黑压压一片,似乎打了一天也累了,没有半夜行动的打算。她转过头来问李公子:

    “城里还有多少能战的士兵?”

    李公子说:“本来母亲留五千人守城,一天下来伤亡不小,现在城里能征惯战的青壮士兵已经不足三千人了。”

    “那好。你把这些人召集起来,组成三支千人队。”展颜说,“等到城外马头族人一乱,留一千人守城,一千人做后队,一千人即便纵马出城,进行冲杀。”

    李公子立即传令下去。穆陵城无人不知狐夫人威名,听说狐夫人上城,个个满怀期待。队伍一刻钟集合完毕,都抻着脖子,等候狐夫人作法。

    展颜披散着头发,一手擎剑,一手指天,口中念念有词。城头渐渐有乌云聚集,她忽然跨出一步,把金芒剑一挥,喊了一声:疾!就见箩筐内上万只千纸鹤一起飞出,化为甲兵朝马头族人的营寨扑去。

    “天兵天将来了,快跑啊!”马头族人顿时大乱。穆陵城将士哪里等得,紧随其后,冲入营中大砍大杀。马头族士兵多数尚在睡梦之中,来不及组织抵抗,便被冲散了。李公子亲自带人,又追出三十里地,方才带队返回。

    这时天光已经大亮,朝阳穿破晨曦,给穆陵城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芒。

    展颜仗剑站在城头,迎候李公子归来,直等看到李公子带人赶回城下,方才转身回府。可还没等她下城,城外士兵已经齐唰唰下马,朝她拜了下去:

    “狐夫人!”

    “狐夫人!狐夫人……”城里城外的士兵一起高呼,欢声如雷。展颜脸一红,便要掉头而去。李公子人已到跟前,作了一揖,轻轻笑道:

    “狐夫人……”

    “你叫我什么?”展颜嗔道。

    “夫人……”李公子连忙改口,人前不敢抬头,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听到展颜的娇音,身子先自酥软了。

    3

    展颜下城,即便回府,来到自己的居室,闭门不出。穆陵府男女老少都知道了大胜马头族人的消息,一齐赶来祝贺。展颜也只是隔着窗子淡淡应酬了几句,闭目养气良久,不经意一回头,看到窗外似有一个人影,信口问了句:

    “谁?”

    “是我。”李公子连忙答道。

    “公子不去守城,还在这儿干吗呢?”展颜说。

    “马头族人经此大败,三天两天哪能缓过气来?”李公子高兴地说,“此役大胜,全赖夫人之功啊!”

    展颜沉吟了一下,却也没有反驳,半天才说:“昨夜我所用不过幻术,马头族人没经过这等阵仗,所以才被打懵了。等他们明白过来,一定还会卷土重来的。”

    “那怕什么?夫人把手一挥,再放出千鹤兵……”李公子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

    “这等法术三次两次可以,再多用就不灵了,”展颜不由一笑,“何况马头族中也并非全无撒豆成兵之人。记得有一个豆豆公主,就学过道术。”

    “那豆豆肯定不在营中。”李公子闻言一怔,“要不然昨晚就不会兵败如山倒,一退几十里了。”

    “谁知豆豆公主今天会不会来?”展颜反问道,“虽然马头族人马队突袭,不利久战,也半点马虎不得。”

    “可我想和夫人多说会子话。”李公子犹恋恋不舍,“我们从结婚到现在,还没同房呢……”

    “我不过是替我姐姐,嫁到穆陵府来的好不好?”展颜嗤地一下,反给气乐了,“李公子,大敌当前,你应该和三军将士在一起,而不是躲在这儿,想这些下流念头。”

    “这是人伦大道,合乎人道,也合乎天道,怎么会是下流念头呢?”李公子振振有词,“虽然阴差阳错,你嫁到穆陵府,就是我的夫人,我们就应该同床共枕,举案齐眉……”

    “我汇报过你母亲,是婆母允许我另居清修旳……”展颜故意说。

    “可你现在法术已经练成了呀!夫人谈笑间,马头族屁滚尿流。”李公子涎着脸说,“所以我们也该趁热打铁,百年好合,庆祝庆祝……”

    说着说着他就掉过头来,要推门而入。展颜拿手一指,门虽然开了,李公子却只能在原地转圈圈,始终跨不进这道门槛。

    “夫人,夫人,你,你放我进去!”李公子这回是真急了……

    正纠缠不休,忽听咚咚咚一阵脚步声,府中卫士急匆匆跑进这个单门独居的小院,嘴里叫着:

    “报告李公子,马头族人又杀回来了!其中有那个猫鸦将军,还有个长胡子道士,点名要李公子和狐夫人出战呢!”
    第十八章 海上仙

    1

    李公子一听,顿时把那点巫山云雨的心思抛到了九霄云外,气咻咻地问:

    “那猫鸦又来做甚?”

    “当然是攻城,复仇……”卫兵给吓了一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两军交战,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之事,不懂公子哪来的这股无名肝火,只好低头减声,咕哝了一句。

    “取我的盔甲来!”李文长大叫,又抖起公子威风。展颜隔着窗户说:

    “慢着!”

    然后仔细问道:

    “那道士哪里来的?是住庙道士还是云斿道士?”

    “不知道。就是这道士说要见狐夫人……”兵丁回道。

    “是黑胡子还是白胡子?”

    “黑胡子!黑得油光发亮,没一根杂毛……”

    “那好,我去!”狐夫人说。

    展颜和李公子披挂整齐,登上城头,已近正午时分。那猫鸦将军,明显已等得不耐烦了,正拉着缰绳,来回走马,不时冲着城上吼一嗓子。李公子把剑一挥,叫道:

    “猫鸦将军,别来无恙?”

    猫鸦一抬头,却先看到了展颜,也拿马鞭一指:

    “这一位就是狐夫人吗?你昨晚使用诈术,赚取我家勇士,也不算什么。今有槐道长和你说话!”

    猫鸦把马一闪,走出一位黑袍长须、双目炯炯的道士,长袖轻拂,哼了一声:

    “哪里来的黄毛丫头,敢自称狐夫人?快找白萱出来见我!”

    “见过前辈,什么白萱?”展颜不解。

    “你的幻变之术,不就是跟她学的么?”道士仰着个脸,鼻孔朝天。

    “我?我的道术是在青丘山狐仙庙跟婆婆学的,不知什么白萱不白萱。”展颜老老实实地说。

    “就是她了!告诉她师哥槐黄子来也!”道士一脸不屑。

    “前辈在此,小女自不敢班门弄斧!”展颜拱了拱手,“只是穆陵城和青丘山相去甚远……”

    “和这等臭道士啰嗦什么?你有什么神通,尽可以放马过来,我穆陵城草木皆可为兵!”李公子在一边,早等得不耐烦了。

    槐道长看都没有看他,只把袍袖一拂,一股飞沙走石,狂风席卷,袭上城头,刮得人睁不开眼。

    展颜举起袖子,挡了下脸,说:“前辈所言,小女自当奉命,我实不知婆婆叫什么名字。”

    2

    “那好!今天且不开战,我给你半日时间,找白萱去吧!”槐黄子说完,拨马就走。

    猫鸦一扬马鞭,竟也打马而去。他身后那一大队士兵纷纷调转马头,尘土飞扬处,跟随二人,一溜烟远去了。

    这一下大大出乎守城将士的意外,本来正搭弓扬箭,准备迎敌呢,同时紧张地往城头搬运滚木礌石。部分将士群情激昂,嫌没打着不过瘾,就要出城追赶,一齐来向李公子请战,李公子看看狐夫人,展颜缓缓摇了摇头。

    槐道长和猫鸦此举,反给展颜一种无形的压力。虽然她不知狐仙庙婆婆究竟是不是白萱,对白萱和槐黄子的关系,已经心中有数了,叫做其中必有隐情!

    “看来我得去一趟青丘山了。”回到穆陵府后,她说 。

    “那鬼道士可别耍花招,玩什么调虎离山计,等你离了穆陵城,他好乘夜偷袭!”

    “不会的。”展颜略加沉吟,“就是马头族人大举攻城,起码也能再守三五个时辰。我最晚子时,就能回来。”

    “不用了,天黑以后,我和你去见他。”梁头上忽然又传来说话声。

    先把李公子吓了一跳,神经质地弹起,抬头吼道:“是谁?谁在上面?”

    展颜却马上明白过来,连忙跪倒在地,问道:“婆婆!婆婆,是您吗?”

    “是我。”分明一个极温柔、娴静的女子声音,和洞房花烛夜的尖利、诡异判若两人。

    然后一个明如皓月、素颜长发的美妇人缓缓飘了下来。

    展颜看这妇人,不过三十岁上下的样子,柳眉细目,秀脸削肩,肤白如雪,神清气闲,不由一阵疑惑,这会是狐仙庙里那个老婆婆吗?

    李公子在一边,更是目瞪口呆,变成了傻子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3

    “婆婆,你为何变做这个样子,过来见我?”展颜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我不是变做这个样子。”白萱笑了笑说,“而是我真身本就是这个样子。”

    “哦,为何?”展颜又问。

    “因为我的师兄来了,点名要见我。”白萱淡淡地说。

    展颜这才明白过来:“啊,婆婆,原来您是一个大美人儿……”

    “既然是大美女,再叫婆婆就不太合适了。”李公子缓过神来,不失时机地在一边提醒说。

    “嗯,这小子嘴甜,会说话。”白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怪不得会有此艳福……”

    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展颜。

    展颜脸上一阵赧红,假装没听懂什么,认真地说:“你长得这么年轻漂亮,我的确不该称你婆婆,该叫你妈妈才是。”

    “其实我传你武艺,本是你的师傅。”白萱说,“你那招千鹤兵,是我年轻时在海上修炼的法术,叫做海上术。所以才让我师兄槐黄子给看出来了。”

    “千鹤兵,海上术,”展颜恍然大悟,“原来你们都是来自海上的仙人。”

    “我也不是海上仙,我和槐师兄,只不过都曾师从海上仙人学艺。”白萱说,“我的前世和你一样,是来自青丘山深处的一只白狐……”

    白萱说到最后,话音已细不可辨,几近耳语。

    可还是让李公子听到了。“啊,果然是一位狐妈妈!”他脱口而出。

    “小子,还不退下?”白萱嗔道。

    李公子大窘,连忙退了出去。房门轻轻地合上了。

    展颜听了,却不由得心下大畅,近前施了一礼,言道:“师傅,你前身也曾为狐,修行了几生几世?和那槐道长宿缘未尽,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来历呢?”

    “我和槐师兄,的确是前世的冤家。”白炫叹了口气,“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我这就细细地说于你听。 ”

    说完,她屈身在床边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
    第十九章 黄白术

    1

    白萱也不知自己活了几万几千岁,只记得自己前世,是青丘山深处的一只白狐。

    那时还没有青丘城,人类和狐狸一样住在山上。可是人类天赋异禀,不仅慢慢习惯了直立行走,还逐渐学会了钻木取火,结绳成网,最终搬出了山洞,来到山下,搭建房屋,比邻成村,筑城而居。

    狐狸们则一直居住在山上,狐族的首领是九尾娘娘。那时狐狸是青丘山智力仅次于人类的动物,虽然无法和人一样站起来走路,却可以通过修行,成精,成仙,成神。所以狐族世界也可谓是逍遥快乐的,或忧虑愁苦,与人类无异,七情并存,六欲共生,有千般纠结,万种柔情。

    那时天地允许狐族开启修行模式,以狐尾多寡计数,标识道行的高低。修成三尾者为精,修成七尾者为仙,修成九尾,方可为神,与天地共生。大批的狐精、狐仙应运而生,只有一狐修成九尾,即九尾娘娘。

    白萱为狐,打生下来就和别的狐狸不一样,日渐长大后,愈发显得标新立异,异类突出。具体表现在,别的狐狸修行志在多尾,只有这只小白狐反其道而行之,追求无尾!

    因为只有无尾才可以站起来行走,把后腿立起,站成一个人!

    白萱开始了这场属于自己的修行。这在狐族中是独一无二的,狐类们大多不解,你只要修炼成精,就可以与人相通;修炼成仙,拥有了变化之身,想做什么人就可以变成什么样的人,又何苦一定要修人,做人有什么好呢?只有九尾娘娘支持她,却告诫她说,她这样逆天而为,有违人道,也有违狐道,将面临狐类最大的一场天劫。到时候闯过去了,才能转入轮回;躲不过去,将从此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可是白萱依然无怨无悔,经历了七七四十九难,无数次体能闯关,智力升级,终于有一天,她晕倒在小摩岭下,地悬潭前。

    地悬潭位于洋河上源,天齐湾下,和天齐湾一山相隔,后人因此把这一湾一潭称之为上龙湾和下龙湾。

    白萱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尾巴,肤白如雪,光滑细腻,一头青丝弯在身侧。从湖水中,她照见了自己俊美的容颜。

    可随之天劫也就来了,一声炸雷在她头上响起。她转身就跑,后面的响雷一个接一个。跑着跑着她又变回一只白狐,霹雳仍对她紧追不舍。她从青丘山下跑到山上,从山上跑到山下,穿过洋河,在平原上一路狂奔,最后一头扎进青丘国东面的黑色沼泽里。

    2

    白萱扎进沼泽地,拚命向前游去。炸雷接二连三地抛下来,被沼泽无声无息地吸收。她因此躲过了天劫,却也耗尽了全身法力,变成一个与常人无异的普通女子。

    可是她最终成功穿越了那片黑色沼泽地,来到东海岸边。

    在东海岸边,她遇到了一个黑色少年。这个人后来成为她的师兄,也就是现在的槐道长,槐黄子。

    槐黄子的人生,则和她完全不一番际遇。他出身于青丘山西边山外山中的一个太丘部落,生性直男,出言无忌,行事乖张,得罪人无数,为仇家追杀。他逃啊逃,躲过了七灾八难,九死一生,最终翻过青丘山,跨越沼泽地,到达东海岸边。

    他来到东海岸边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寻找海上仙山,修道成仙!

    白萱是为了逃命,躲过天劫,在沼泽底部穿行,全身经脉全被沼泽深处的黑气侵蚀,法力尽失,也需要从头开始,修仙得道。

    所以二人尽管出身不同,来历不同,修仙动机不一样,所要的结果却一拍即合。我一定拼上全力,带你找到海上仙山!在东海岸边,槐黄子信誓旦旦地说。

    这时的两个人,可以算得上是难兄难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拜入依云门之前,白萱已经把槐黄子当做自己的大哥哥看待。虽然在日后的相处中,很快显示出两个人的性格差异。白萱温柔、细致,绵里藏针;槐黄子暴躁、易怒,典型的一根筋。更重要的是,刚刚经历了一次天劫,差点灰飞烟灭,白萱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了理解。槐黄子却对世界充满仇恨,仿佛人人都欠他似的。

    他们成功了!两人借助槐黄子扎制的小筏,几经波折,终于飘到一个叫做蓬莱的小岛,见到了一位得道仙人:依云雪。

    依云雪所学十分复杂。他同时兼修内丹术和外丹术,尤精黄白术。他对外丹术的修炼还有独创性发现。那就是他炼出的仙丹不是靠直接服用,以增进功力的,而是先用于种植。用他的仙丹种出来的草木更充分吸收日月精华和天地灵气,比直接服用事半功倍,口味更佳。比如依云雪在仙岛上培育了一种树叫凤凰木,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凡间人吃了,一枚凤凰果,可延寿三千纪。

    当然,依云雪培育的仙果远不止这些,什么枇杷果、弥猴果、枸杞果、山楂果、香蕉果、板栗果,不一而足。他把这些吸收了仙丹之力的果果,统称为草木丹。其中一种核桃果最为神奇,一万年一开花,一万年一结果,普通人吃了,可延寿一万两千纪。

    在这些草木丹的帮助下,白萱功力增进很快,才用了几年时间,就达到前世为狐所拥有的全部法力。而槐黄子从修道第一天,就暴露出他个性的叛逆。他拒绝服用仙力经过转化的草木丹,而是直接吞咽从丹炉里取出来的金丹,而且趁热吃,更有质感。果然在仙丹作用下,两个人的外貌都有了很大变化。白萱变得越发水灵,漂亮了,槐黄子长得粗砺,强壮,阳刚爆棚!脾气更是大得不得了,一言不合,一拍两散,一点就着,一引就爆,总之犯了一根筋就找不着北的那种。

    3

    白萱和槐黄子反目,是因为槐黄子在师父外出云游期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秘籍,要求和她男女双修。两个人大打出手,打得天昏地暗,海水变色,以至惊动了其他两个仙岛上的道友,纷纷腾云驾雾,或踏波而至,来给他们调停。

    依云雪回来后,严厉训斥了槐黄子一顿,差点没有废了他的法术。考虑到天地万物,存之有道,姑念他修行不易,最终把槐黄子驱逐出岛。

    而时隔不久,白萱一点尘心不灭,动了思乡之念,也拜别师父,回到青丘山,做了一个守庙人。

    “喔,那师傅这位师兄,后来去了哪里?”展颜听得入了迷。白萱这番前世为狐、修行做人、遭受天劫、沼泽逃生、仙岛拜师、草木成丹的经历,让她眼界大开。而自己打下生就在酋长府圈养着,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从没出过青丘。被迫长大,各种烦难接踵而至,才知道也曾拥有前世,是一只金毛狐狸。

    “师兄被驱逐出岛后,没有了音讯。”白萱说,“现在看来近几年应该是去了草原,做了马头族人国师。 ”

    “呃,什么叫男女双修,这是一门什么样的法术?”展颜好奇地问。

    “我也不懂得,我没有练过。”白萱态生红晕,“不过日后你和李公子或可一试……倘若有缘,或可渡他成仙。”

    “谢谢姐姐!我愿意,以后就可以和夫人成为神仙眷侣了!”李公子忽然在门外大叫。

    “小子无礼!还不速速遁去?”白萱长袖一拂,然后李公子便没有了声息。

    “啊,师傅和那槐道长本是同门师兄妹,分道扬镳了这么些年,是我所用法术暴露了您的形迹。”展颜明白过来,“槐道长此番前来,是找师傅寻仇的。”
    第二十章 九尾狐

    1

    “不错,正是为此。”白萱说,“我这些年变为老妪,真身秘不示人,师兄没有我的消息,不仅没有化解对我的仇恨,反倒累如山积。晚些你带我去见他。”

    “那位槐道长,我该称他一声师伯了,对师傅也许是爱恨交加,旧情不忘……”展颜说。

    “爱恨情仇?哈哈!”白萱笑着摇摇头,“不,槐子这个人,我是知道他的。爱欲不得,即为加倍的仇恨。得不到的东西,他不是越珍贵,而是毁灭,必欲除之而后快。”

    两个人又说了会子话。天未擦黑,有守将来报,说槐道长和猫鸦将军在城下叫阵,点名白萱上城答话。

    白萱说告诉他们我已经到了,从青丘山一路奔波,现下穆陵府正大摆宴席,要给我接风洗尘。

    展颜原话转达,又想起李公子,探出头喊道:“马头族人来了,还不快去整顿兵马,准备迎敌?”

    李公子这才敢露面,答应着去了。

    展颜方才想起,问师傅吃点什么。白萱说:“我已经多年不食人间烟火了,平时也不过将就,吃一点瓜果。”

    “师傅,我发现自己饮食,也越发清淡了呢。”展颜害羞地说,赶紧吩咐把平日吃的素食,多送几样上来。

    白萱点点头:“我们修仙之人,原该这样。”果然只吃了一点点,就放下了。

    刚刚把饭桌收拾干净,李公子人回来了,说道士正在城下跳着脚骂人呢,说再不出来,就要攻城了!

    白萱微微一笑,说:“我这位师兄,可真是沧海桑田,秉性难移啊!”转过身对李公子说:

    “告诉他,我正沐浴更衣……随后即到!”

    如是者三。白萱和展颜人在穆陵府,都已经感受到槐道长怒不可遏、气冲霄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样子了,看看将及夜半,白萱这才说:

    “走,我们去看看。”

    2

    子夜时分,白萱携展颜登上城头,冲槐黄子一抱拳:

    “师兄别来无恙?”

    槐黄子见了白萱,不怒反乐,仰天大笑三声,才说:

    “哈哈哈!你直拖到半夜,才敢出来,莫非又要和那狐徒儿,玩千纸鹤的把戏吗?”

    白萱一声冷笑:“我正是要发千鹤兵,你敢接么?”

    “哈哈,我倒要看看师妹这些年功夫有什么长进!”槐道长把脑袋一摆,跳到三丈开外。

    猫鸦一摆手,所带将士忽拉一下散开,都握紧兵器,抻着头,紧张地观察着城上动静。

    白萱转身在城头绕了一圈,把装满千纸鹤的箩筐挨个查看一番,然后挥剑作法,喊一声疾!登时风雨交加,千鹤兵一起飞出,化为千军万马,向城下扑去。

    槐黄子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也叫声起!把包袱漫天撒开,向千鹤兵包抄过来。

    眼看着千鹤兵飞蝗一般,纷纷钻进这个大张着的口袋,霎时间云散风收,雨过天晴。槐黄子满脸得意,抬起手臂,长出两丈有余,满城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双碾盘大的巨手,探在在半空中扎好口袋。忽听砰地一声,包袱又突然炸开了,无数根银针化为飞剑,向马头族人刺去。

    城下马头族兵将,顿时死伤过半。猫鸦见事不好,勒马便退。这下槐道长撑不住面子了,愈发恼羞成怒,抽出宝剑,合身向城头扑来。

    原来刚才白萱转身之间,已往箩筐里掺进千万枚银针,这才破了师兄的混元一气袋。眼见槐黄子挺身来斗,也便离城而起,仗剑相迎。

    这时逃出生天的马头族兵将都已经退到远处,和城上的穆陵城士兵一起,看着二人半云半雾地厮杀。

    3

    打到激烈处,城上城下将士一齐喝采,所有的灯笼火把都点着了,把城外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看两位上仙斗法。李公子见群情激奋,不由热血沸腾,组织起拉拉队,给白萱擂鼓助威;猫鸦也没闲着,带领手下不停地摇旗呐喊,给槐道长加油。

    再说展颜,本是用剑之人。虽然跟白炫习得变幻之术,却没学上仙御剑法,这会儿看到师傅和师兄相斗,当真是大开眼界。见槐道长一把乌龙剑,在夜色中闪着寒光。白萱的银光剑,时而散开,化作满天银针;时而聚拢,如银蛇飞跃翻腾。两个人一会儿近身比拼,短兵相接;一会儿跃到远处,只有双剑在空中你来我往,上下翻飞,如一龙一蛇在撕咬,缠斗……不唯展颜,满城将士都看得呆了。

    二人堪堪斗了两个多时辰,不觉天光大亮,一轮红日从东方喷薄升起。槐黄子忽然跳出在三丈开外,背倚霞光,前后摆动,左右开合,作吞云吐雾状。慢慢地,七窍开始冒烟,烟丝缭绕,越转越盛,渐渐在他头上形成一个云盖。

    槐道长要搞怪,白萱也便抽身退出,负手立在城头,看师兄又要玩什么花样。见他头上的云盖越结越大,越结越浓,渐成乌云压顶之势。他却随心所欲,两手不停地摆弄看,让云团在半空中转来转去,越转越快……忽然左臂一抻,从云团上伸出一个头来,吐出股股浓烟,向城头扑来。

    刹那间黑云压城,浓雾密布。白萱见师兄这些年修行果有进益,却也不慌,长袖一抖,顿时有两阵清风从袍口送出,与浓烟相抵。槐黄子云阵越涌,其风愈疾,很快在城前形成一道幕墙,一边乾坤朗朗,一边遮天蔽日。

    展颜站在旁边,知道师傅正在和师兄比拼法力,见白萱整个道袍都给风鼓了起来,额上不停有汗水涔涔而下。再看那槐道长,动作也越来越快,跟得了失心疯一般,带动着整个身子,陀螺般旋转起来。

    展颜一见知道不好,这样比下去,师傅会输!忙抽出金芒剑,尽全力向槐道长刺去。可她法力实在有限,剑气才刚触着黑烟,便跟撞到石壁上一样,呛啷一声,给挡了回来。

    而槐道长的乌云阵,就如同累积的干柴,一触即燃,紧接着呼地一下,化作熊熊烈火,变成一条火龙向城头扑来。

    白萱的风阵如何挡得了火势,城上的旗帜、皮鼓、滚木等物一下子着了起来。将士们手忙脚乱,四处灭火,个别胆小的开始溃逃。槐黄子哈哈大笑,双手齐舞,太阳之火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瞬息间滚起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球,吞噬了穆陵城。

    白萱一把拉住展颜,和她同时发力,可两个人结成的风阵刚好护住城头,火势正在向其他地方蔓延。眼看穆陵城要化为一片火海,一阵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白萱一抬头,惊喜地叫了一声:

    “九尾娘娘!”

    就见从青丘山方向飘来一朵祥云,恰好护住了城池,拖着九条长长的尾巴,高与天齐。但凡有火光的地方,即便下雨,很快把槐黄子施放的火焰浇灭了。

    “九尾娘娘!”满城士兵和居民纷纷焚香礼拜不迭。槐道长大怒,手擎乌龙剑,飞身而起,向九尾狐斩去。却被九尾狐伸出一尾,卷住身子,抛向了远处。
    第二十一章 青丘城

    1

    搁下穆陵城暂且不提,再说清顺和小娜,从小摩岭上下来,天已经黑透了。匆匆忙忙赶回廊桥,正要过河,见对岸柳梢上似有火光晃动,兼闻嘈杂之声。小娜意识到不好,悄声说:

    “顺公子,要不你先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看?”

    “我和你去。”

    清顺说着,牵了她的手。两个人蹑手蹑脚穿过廊桥,来到对面的柳堤上,探身一瞧,不由大吃一惊:

    正有数千马头族士兵在距离柳堤不远的地方安营扎寨。

    扎营地点距离青丘城不远。守城兵将显然已经发现马头族人,举着火把,不停地朝这边喊话。而马头族人似乎并没有攻城的准备,对青丘人不理不睬,只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明摆着要先住下来埋锅灶饭,一切等吃饱喝足了,睡一觉再说!

    清顺和小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心里明白,如今全城戒严,今晚这青丘城他们是进不去了。

    “我如果不回家,老爷和小姐会着急的!”小娜委屈地撅起了嘴巴。

    “那么,我和你上别的门看看?”清顺说。身为穆陵城二公子,他自然知道,一座城池,绝不会仅有一个门口出入。

    “那只有走耕门了。”小娜说。

    “耕门?”清顺不解。

    “也就是南门,南耕门。”小娜补充了一句。

    原来这青丘城,四门分别冠以渔樵耕读之名。西门正对着洋河和青丘山,名樵门,又叫做西樵门;南门外有万里平畴,叫耕门,又称南耕门;东门外遥对着一片湖泊,湖泊外则是无边的沼泽,名渔门,或者东渔门。东渔门是一条水路,连着护城河,外有水道和远处的湖泊相通。城内则有小龙湾,汇聚城中四方之水,兼有暗泉可通上龙湾和下龙湾。北门名读门,北读门,因为远处是云荡山和云荡山外马头族人的草原,这门从来都没有开过,所以又叫堵门,或者长堵门。

    “那就去南门!”

    清顺听完了小娜的解释,一把抄起她的身子,施展轻功,沿着柳堤,折而东行,向南耕门跑去。小娜轻偎在清顺怀里,只觉身上轻飘飘的。见顺公子对她半拥半抱,只为带她快行,毫无轻薄之意,不由得有些痴了。

    从柳堤东行不远,还没到达南门,两个人都傻眼了。因为南耕门外也是一片火光,有千余马头族士兵正在纵马驰骋,和青丘将士对射,叫骂,挑战不绝。

    2

    清顺和小娜眼见青丘城被围,正在着急,沂凤夫人的援兵到了。却说沂凤夫人虽系女流之辈,极擅用兵。果然没有走大路,而是率领这队轻骑兵穿行于山谷丛林,另外放出探马,到官道和青丘城附近查看动静。所以她兵马未到,消息先知,大致掌握了马头族人的用兵情况,对马头族人分兵穆陵、夜围青丘并没有感到意外,而是先留意到儿子身边,多了一个年轻女子。

    “你多大了?这兵荒马乱的,不好好在家呆着,跑到城外来做什么呢?”她口气温和地问道。

    “这……”小娜当然不便言及自己的心事和南山家家事,难免一时语塞。清顺更不敢提自己怎么淘气,怎么恶作剧,只说二人如何巧遇,又撞上马头族人,这才先上小摩岭,点燃了烽火,还特别强调了小娜为他引路,帮他抬柴,给穆陵城报警的功劳。

    沂凤一个做母亲的,如何不清楚儿子这点鬼心思?于是也不搭理清顺,只对小娜说:

    “那好,你先随在军中,等我打退了马头族人,再送你回家。”

    “母亲,这是要开战吗?”清顺一听,赶忙问道。

    沂凤夫人点点头:“马头族人不是新来乍到,正在扎寨吗?我们虽然也是长途奔袭,士气正旺,先打他一阵再说!”

    “母亲,我愿打头阵!”清顺立刻摩拳擦掌起来。

    沂凤夫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略事沉吟,便说:

    “这青丘女子现在我军中,你负责保护她的安全,不要有半分闪失就是了。”

    “母亲看护这女孩,我带头冲锋陷阵,不就完了吗?”清顺抢着说。

    “大胆!我这是在行军作战,岂同儿戏?”沂凤怒道,“再敢多言,拖下去打五十军棍!”

    清顺这才不敢作声了。

    小娜在一边,本想说我虽然不会打仗,也能骑马,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的!见这阵势,又如何再敢多言,也退到一边去了。

    沂凤转身,对身边将士如此这般吩咐下去,然后飞身上马,银鞭一挥,喊道:

    “兄弟们,前面就是马头族人,杀!”

    一马当先,向城西马头族兵营冲去。

    “杀光马头族人!跟马头族人拚了!!”

    穆陵城将士虽然赶了一天路,听到马头族人的名字,如同苍蝇见了血一般,个个争先恐后,冲入马头族人的阵营大砍大杀。

    而马头族人尽管刚刚扎营,却大多久经战阵,见有敌军来袭,在经过短时间混乱后,纷纷拎刀提枪,上马和穆陵城人撕杀在一起。

    争斗正酣,后马来报:城南马头族马队正向我后方包抄过来,清顺将军在柳堤上看到了,已单枪匹马,上前截杀!

    “啊?!”

    沂凤夫人闻言一怔,抬头环顾了一眼四周,见青丘城上灯火通明,虽然也发现了城外的混战,因为夜晚情况不明,没有开城内外夹攻的打算,只好一摔鞭子,下令:

    “撤!”

    3

    再说清顺为保护小娜,被勒令不得出战,只好带她退到柳堤上,廊桥边,远远望着母亲带队杀入敌营,正手痒得不行,小娜忽然朝东边一指,叫道:

    “那是什么?”

    清顺掉头一看,不好!在朦胧的月光下,似有尘土四起,人影晃动,是那南耕门外的马头族士兵,向城西包抄而来!

    “我穆陵要吃亏!母亲他们……”清顺心急火燎,欲言又止。

    小娜旋即明白就里,忙说:“顺公子,我一个人,没事的……你快去吧,救兵如救火!”

    她扑闪着眼睛,目光在月色下闪着温柔的光芒。

    “那好!你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跑。”清顺说着,瞅准了柳堤边斜刺里长出的一棵胳膊粗的小柳树,上前双膀一较力,连根拔起,斩头去尾,做了一根齐眉棒拿在手里,然后把佩剑交给小娜:

    “拿着!万一有什么意外情况,也好防身。”

    “将军岂可无剑!我不要!”小娜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听话……”清顺这才语音稍许温柔了些,“我去去就来!”

    他把剑往小娜怀里一掷,拎着柳木棒,旋风般向柳堤下奔去。

    小娜站在柳堤上,怀揣着宝剑,紧张地注视着这位顺公子的背影。看着他在青丘城西南角截住马头族士兵,马上厮杀在一起。依稀间只见有无数人头攒动。紧接着西边大乱,沂凤夫人率人马回师杀来。一场混战直杀到半夜三更,才各自散开。马头族收兵回营,沂凤夫人在那柳堤边,挥舞着银鞭,聚拢自己的队伍。

    小娜黑灯瞎火,直把眼镜也看酸了,然后来到一棵大柳树下,背倚着廊桥桥头,一步也不敢多走,一心一意,只等顺公子回来找她。没想到却有几个被冲散的马头族士兵,晕头转向的,朝这边而来。几个人刚爬到柳堤上,小娜就感觉情景不对,左瞧右瞧,见桥头对面另有一棵老柳树,枝叶稀少,歪歪扭扭,老态龙钟的样子,树身仿佛枯干了半边,烂出一个洞。跑过去一看,正好可以藏身,便揣着剑躲到里面。听那几个马头族人越走越近,直奔廊桥而来。其中一个说道:

    “久闻雪狼将军善于用兵,这次派我们这支先头部队,一路去了穆陵城,让我们骚扰青丘,围而不打,不知又是哪门子锦囊妙计?”

    啊?雪狼将军!小娜只觉自己直接被击晕了,如五雷轰顶,电得她几近窒息,喘不过气来。
    第二十三章 虞美人

    1

    顺公子和小娜在小摩岭点燃烽火的时候,桥桥正在大摩岭常开洞清修。一看到烽火连天,熊熊燃起,她便意识到出事了。她出洞登高,向北望去,果然云荡山上的烈火还没有平息。

    青丘是她的父母之帮,一衣带水,隔河相望,怎不心心念念,梦回神牵?怪不得笑言几天没来了,马头族人犯境,大敌当前,他自是忙着召集人马,准备迎战。

    青丘城兵马,以府为单位。分为酋长府、南山府、北平府、东洋府、西陵府,以及酋长府附近两个府,左丞府和右相府,共七个单位。其中酋长府拥兵最多,有五千人左右。其他府三千两千不等。一般小的战事,出动两三个府的兵力就够了。遇到大的战争,要由酋长府协调,全城作战。而笑言身为酋长府首席武官,只要瀛山酋长不出征,他自然而然,会成为全军统帅。

    所以刚看到连城警,桥桥虽然难免会牵挂青丘城,牵挂家人,总还是坐得住的。因为她相信父亲,相信师傅,相信青丘城的父老兄弟,相信构筑了这些年的防御体系。

    如果把云荡山当做抵御马头族的第一道防线,穆陵城就是后盾。即便灭了青丘城,青丘子民也完全可以退入深山老林,回到祖辈人、神、狐族同生共居的时代,和穆陵城人一起抗击入侵者。因为他们的利益和穆陵城是一致的,不会把手中世代耕种的土地交给别人放牧,让子孙后代给强盗为奴。

    谁知到了夜半,半睡半醒的,她又梦到了那只红狐。明明感觉小精灵在她枕边嘤嘤而叫,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挠她,睁开眼,只有古洞中冰冷而潮湿的气息。如此这番,三番五次,折腾到天亮,害得她大清早的,坐在山石上,生这小东西的闷气。心想小狐呀小狐,你这是和我捉哪门子迷藏呢?把我引进仰天洞,空学了一套剑法,不给我御剑飞行的神通,哪怕只是让剑飞起来也好呀!

    念及此处,不由联想起自己第一次去穆陵城傍晚旳事。眼看几个小毛贼要抓破她的衣裳,刀砍在她身上,怎么突然飞了起来?是你这小鬼暗地里施法,还是路过的大神出手相救?

    只是桥桥和这狐一面之缘,始终想不透她的来历。这只红狐,到底是古洞中的精灵,还是她命中的保护神?

    白天,桥桥牵挂着城里的情况,几次登高远眺。城那边一直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到了夜里,各种思绪,一齐涌上心头,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朦胧过去,猛然感觉象有异物拱她的脸,她一骨碌爬了起来:

    果然是小红狐!直着身子朝她挠了挠两只小爪,然后掉头向洞外跑去。

    桥桥拎起赤霞剑追了出去,从常开洞下大摩岭,过天齐湾,经小摩岭,桥桥开始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正是前往青丘城的方向。

    红狐起初跑在桥桥前面。桥桥心里着急,脚下生风,有时抢到小狐头里,有时和小狐并骂齐驱。从小摩岭折而北去,过下龙湾,可怕的景象渐渐浮现眼前:

    青丘城门前,一片水茫茫。

    2

    自廊桥而下,柳堤上已经挤满了穆陵城士兵,正爱莫能助。小赤狐纵身一跃,跳进堤外洪水里。桥桥不假思索,也跟着跳下,于是堤上堤下的人都看到了,这一人一狐踏水前行。

    再说沂凤夫人,带着清顺和小娜沿堤察看,遇到蒙笑言在那水中高地,和一名马头族少年将军厮杀,刚要上前援手,没想到少年将军见对手来了救兵,自己往后一跳抽身退出,把手一挥,哗啦啦一阵响,从水下冒出了上百名马头族士兵,纷纷开弓搭箭,指向蒙笑言和沂凤夫人。

    原来这少年将军不是别人,正是马头族新任统帅雪狼。他熟悉青丘地理和穆陵形势,所以迭出虚招,连环用计,前面先攻穆陵、夜围青丘都是疑兵,水淹青丘城才是主场,好趁着混乱把青丘一举拿下。眼看就要水到渠成,马到成功,大功告成!

    这时穆陵城士兵相距尚远,而青丘兵马已经被马头族人团团围住,分段截杀。笑言和沂凤等人已经陷入绝地,要么束手就擒,要么以死相拼。

    小娜却忽地拿手朝南一指:“瞧,那是什么?”

    就见一个红衣女子和一只红狐在水中负波踏浪而来。

    笑言一见,大惊失色,心中暗叫:“桥桥,你怎么来了?”

    小娜犹在疑疑惑感:“这不是酋长府家大公主桥桥?她不是失踪了吗?”

    雪狼见此异象,也大为惊骇,可战机稍纵即逝,容不得他多想,只得拿剑一指,果断下令:“射!”

    一时箭如飞蝗,分别向笑言、桥桥和沂凤三方射来。

    这里面要数沂凤夫人最为冷静,因为她清楚地记得下人汇报,她那个新娶进门的儿媳妇展颜,因为被箭射中了眉心那朵金梅,才现身金狐的。而身边这个紫衣女子,紫光一闪之间,震飞了几个马头族士兵,八成也与她手腕上那个紫菀花胎记有关。于是一把将清顺和小娜推入柳树后躲避,自己一边用银鞭拨打雕翎,一边留神察看动静。

    就见笑言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很快腿部中箭,栽倒在地。雪狼喝声绑了!马上从水里跳出两个马头族士兵,摁住了笑言的身子。桥桥有红狐相帮,虽未中箭,却是半步也前进不得,眼看着蒙笑言被擒,急道:

    “师傅,你身为青丘主帅,莫落入敌手受辱!你我既有剖心之誓,不必以我为念!”

    说完,倒悬手腕,刷地一下,把赤霞剑往自己胸口刺来。

    “桥桥!”笑言大叫一声,挣脱两臂,拾起宝剑,又要向前冲去。雪狼一个箭步拦住了他。眼看桥桥就要用剑插入自己的胸膛,兑现二人的爱情誓言:

    师傅,你若死了,我又岂能独活?

    3

    雪狼正剑指笑言,没提防小赤狐从水中一跃而起,咬住了他的手腕。紧接着一幕奇异的景象如梦如幻,柳堤边红光大现,从洪水中躬身一翻,拱出一只婴儿大的赤狐,毛发似燃,飞腾而起,在半空中踏着祥云立住了,长成一个身着红衣、腰肢窈窕、长发飘散、丝带抹额、妖艳妩媚的女子。

    所有人都懵了。沂凤夫人看来看去,一瞬间只觉得自己仿佛眼花了。因为她明明看到桥桥把剑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在那一刻变成狐狸,飞到半空,怎么还是一个年轻女子?只有笑言半伏在水里,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认错,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了她半开的胸脯上,那朵虞美人标识,于是在心里轻轻叫了声:

    “桥桥……”

    这时桥桥手提赤霞剑,才真正领悟到了仰天洞中,那上仙御剑法的精妙所在。因为她在这瞬息之间,记起了自己的出身。她原本是青丘山中的一只赤狐,修行千年,终成正果,当时人皆称她为赤狐上仙。

    小红狐咬掉雪狼手中的剑,哧溜一下,跳回到桥桥肩上,好像失踪多年的宠物才刚刚找到主人,伸出嘴巴在她的脸上磨磨蹭蹭,亲热无比。

    青丘将士都还在城门前和马头族人鏖战不休。桥桥拿手一指,登时剑气纵横,把马头族人击个人仰马翻。

    又一指,伏兵水中的弓箭手变得七零八落。桥桥一手托着红狐,踏剑飞行,绕城一圈,然后缓缓落在水中高地上。

    她轻拂袍袖,上前把笑言扶起。纤手所到之处,箭伤立愈,浑身也恢复了勇气和活力。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笑言情思涌动,只不过眼下还顾不得这缱绻之情,他剑锋直出,径向雪狼刺去。

    凡我青丘将士,杀掉来犯之敌!

    杀!杀!!杀!!!

    城外青丘士兵在赤狐上仙红光所到之处,顿时焕发了斗志,各持兵器,纷纷向马头族人扑去。

    雪狼挥剑相格。他的武功本来和蒙笑言不相上下,不过却让刚才那一幕迷惑了心智,略一犹豫,已然输了半招,被笑言用剑架在脖子上。

    “不要杀他!”忽听柳堤上有一个女孩大声叫道。

    大家一齐把目光投向这紫衣女子。沂凤夫人虽来自穆陵,一样同仇敌忾,厉声相问:

    “怎么,你认识这个人?”

    “啊,不……”小娜泫泪欲滴,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雪狼定晴一看,恍若梦醒,只是两军交战,哪里又顾得上这儿女私情……他一时间血气上涌,后退一步,慨然叫道:

    “豆豆公主何在?”
    第二十四章 赤霞洞

    1

    雪狼将军一声喊,豆豆公主象从空气中冒出来的一般,却不知她女扮男装,一直藏在军伍之中。

    雪狼这次挂帅出征,可以说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考虑到青丘、穆陵也许有人会用法术,青丘狐族和青丘城比邻而居,狐族会插手干预,所以请得槐道长和豆豆公主秘随军中。果然战事一开,穆陵城就出现了千鹤兵,槐道长先去了穆陵。豆豆公主一直随中军行动,直到现在才派上用场。

    她应声而起,念动咒语,祭起宝剑,一道剑气闪电般向桥桥射来。

    桥桥凌空相格,两道剑气撞在一起,发出雷霆般的声响。二人各自御剑,杀在一起。

    一个赤狐上仙,一个年轻道姑,仙气飘飘,剑气纵横,半云半雾地在城前比拼法力,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呆了。以至于双方将士都忘了厮杀,一个个战时息戈,阵前罢斗,驻足抬头,忘我观瞧。

    雪狼将军为了引对方主帅入套,边战边退,来到柳堤边这水中高地,距离城门已远,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波涛汹涌的洪水,随着天光大亮,正在慢慢地退去了。

    雪狼自以为熟知青丘人文地理,未雨绸缪,却百密一疏,唯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青丘城的构造和地形。

    青丘城四门,东门渔门,又称东渔门,外接远处的湖泊沼泽,内连小龙湾。这不仅可以抗旱——因为小龙湾有暗泉和上龙湾下龙湾相通,即便大旱之年,也从未干过,更具防洪排涝功能。青丘城地势,也是西高东低的。遇到大雨,洪水会沿着大街小巷,汇入小龙湾,再经由东渔门排出。城外的洪水则通过护城河流往东渔门,因此哪怕是天河捅漏了,青丘城也不会在短时间内陷入灭顶之灾。

    这次雪狼连环用计,夜半水淹城池,的确使青丘一时陷入被动。可一经发现,青丘人立刻行动起来。一方面由蒙笑言率军出城,抵御尾随洪水而来、打算趁水打劫的马头族人;一方面瀛山酋长亲自出马,组织七府亲兵,发动全城百姓挖沟泄洪。所以这次洪水虽猛,青丘城旳城墙和城门都没有受损。等到雪狼刚刚回味过来,瀛山已大开城门,亲率卫队杀将出来。

    城外青丘将士一看酋长亲来助阵,登时士气大阵,焕发斗志向前杀去。

    沂凤夫人一见,还等什么?城门外洪水都已经消退了,于是银鞭一挥,指挥穆陵兵马从柳堤上扑下,与青丘合兵一处,痛歼马头族人。

    一时间四面都是喊杀之声。豆豆公主虽然法术纯熟,与赤狐上仙相比,总显元气不足,正渐渐败下阵来。雪狼将军眼见大势已去,更怕豆豆公主有个什么闪失,回去无法向子若首领交待,只好下令退兵,拨转马头,向北逃去。

    2

    马头族人大败而归。

    青丘城和穆陵城合兵一处,直追出三十里方回。在艳阳午后,青丘城头,桥桥终于又见到了自己的父亲,瀛山酋长。

    “爹爹……”桥桥百感交集,按落云头,倒身下拜。

    “赤狐上仙。”瀛山一手抱拳胸前,微微躬了下身。

    “爹爹!”桥桥大感意外,眼泪夺眶而出。

    “赤狐上仙,我也是刚刚接到消息,穆陵城飞鸽传书,说展颜化身金狐,用千鹤兵退了马头族人。”瀛山酋长慢条斯理地说,“我这才知道,你们姐妹原本就是山中狐仙,来我瀛山家历劫的。是青丘狐族派你们投胎转世,救助满城子民,渡过此难。我青丘百姓永感大德!”

    “爹爹?”桥桥一听此言,不由倍感委屈,欲待上前,瀛山已经后退半步,那傲岸的身姿,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感谢青丘狐族护佑!感谢赤狐上仙!”满城军民齐刷刷拜倒在地,朝着桥桥,朝着青丘山方向叩头,称颂不绝。

    桥桥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她是为爱而来,奋不顾身,一剑下去,青丘于她的记忆却已恍如隔世。御剑飞行,是每个习武之人的终级梦想,曾于她是那样可望而不可及,不经意间发现,自己原本是赤狐上仙。

    泪眼模糊中,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立于父亲身边,没有跪拜下去的青年男子。她的师傅,知心良人。

    “桥桥,你该回去了……”

    笑言走上前来,心头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桥桥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笑言所说的回去,不是指青丘城里她那个酋长府的家,而是大摩岭上那个山洞。毕竟人、神、狐族同生共居已是数百年前之事,如今青丘人和狐族以青丘山半为界,半点也逾越不得。

    “对青丘狐族的恩德,我青丘子民永志不忘!”瀛山说,“自此家家户户都会供奉你赤狐上仙的牌位,和九尾娘娘一起,永享我青丘香火!”

    “恭送赤狐上仙!”

    满城百姓跟在瀛山酋长的身后,拜道。

    3

    “可我在你们家为女儿一场,就不允许我回家告别一番吗?”桥桥泪眼婆娑。

    “唉!”瀛山重重叹了口气,“自从你那日不告而别,我就全当白生了你这个女儿!”

    桥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那次离家出走,已彻底伤透了一个父亲的心。从她离开家门那刻起,便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家国。

    “你还是先回去吧,等日后再说好吗?”笑言又上前一步,柔声言道。

    还好还有师傅……桥桥内心多少有了一丝慰藉。

    “师傅,你会再来看我吗?”她说。

    笑言默默地点点头。

    桥桥泪眼模糊,然后走到瀛山酋长面前,深深拜了下去。

    “罢了!”瀛山别过脸去,声音也有了几分哽咽。

    桥桥缓缓站起来,慢转娇身,轻移莲步,先是小红狐向上一跃,跟着身子不觉腾空而起,脚踏赤霞剑,向青丘山飞去。

    回到常开洞,她赤狐上仙的记忆完全恢复。原来这就是她千年修炼的古洞;那上仙御剑法,是她所用的剑法;而刻着剑谱的仰天洞,原本就是她的剑室;这只从她肩头跳上跳下的小红狐,正是她三百年后守在丹田的灵物,又三百年成形,三百年长成,于她功德圆满破窍而出,常伴左右。

    只是赤狐的记忆业已恢复,桥桥的情感却没有消失,心里为何仍有这般酸楚,柔肠百结,无法割舍……

    后来她沉沉睡了过去,不知时日,好像很久很久之后,在一阵锣鼓喧天中醒来,蒙笑言带着青丘城百姓来到洞前。

    师傅,你终于来
    看我了!只是为何会成为这个样子?

    她揉了揉眼睛,看清了一干百姓披红挂绿,簇拥着一块牌匾,牌匾上刻着“赤霞洞”三个大字。
    第二十五章 山外山

    1

    战后回到南山府,还没走进她和小姐所住的那个小院,小娜就听到喜朵大发雷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房去,见这位大小姐头也没梳,脸也没冼,正冲着几个丫鬟婆子使性儿:

    “我不要你们在旁边伺候!小娜人去哪了,出城还没回来?那还不快些找去?!”

    小娜忙上前一步:“小姐,我回来啦!”

    没想到喜朵看到她,脸刷地却白了。

    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一股脑儿把下人全赶出去,喜朵这才掩上门回来,垂头丧气地说:

    “小娜,我要死了……”

    “什么?混话!”小娜心生疑窦。

    喜朵继续说:“小娜,真的,我怕是要死,没法活了……”

    “到底咋了嘛?”小娜听不明白,一头雾水。

    “我……”喜朵欲言又止。

    “出啥事了,你倒是说呀!”小娜真急了。

    “我,”喜朵沉默了一会,突然爆炸性地喊了出来,“我怀孕啦!”

    “什么?!”小娜险些没回过气来,“你,你说什么?”

    “我怀孕了……”喜朵声音又低了回去,脸上带着一种极其怪异的表情,说不清是紧张到极点还是兴奋过度。

    “孩子,孩子是谁的?”小娜还在傻里傻气地问,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他的呀,”喜朵压抑中带有几分欢愉,“我要去找他!”

    “雪,雪公子?”小娜胆战心惊地问。

    “是呀,他是孩子的父亲,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呢。”喜朵终于说出这句最重要的话,搬掉了压在胸口大石,人整个放松下来。

    2

    喜朵放松了,小娜却让这句话给压垮了。本来在阵前看到了雪狼将军,这一路上她都在琢磨,回家该怎么和小姐提起:他不是我们的雪公子,他是马头族雪狼将军!马头族人的统帅,正率领大军攻城略地,要杀光青丘人!

    他不是你的知心爱人,他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的雪公子,是一匹长出獠牙的狼,你不杀掉他,他就会吃掉你……小娜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反复演练说辞,好有效地给小姐当头棒喝,让喜朵幡然悔悟,和雪狼一刀两断——可刚进门,她的思维就完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

    “小姐,你确定孩子是他的?”小娜也是失了主意,不小心问出这么一句,话一出口便感觉自己莽撞了。废话!喜朵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和自己在一起,仅仅交往了雪狼这么个陌生男子,和他开启了三天浪漫之旅……不是他的,莫非真如古书上所说的,因梦生子,望月而孕?

    “小娜,你说什么?”喜朵显然没听懂她言中之意。

    “你确定自己,怀上了?”小娜长长出了一口气。

    “嗯,我到街上,找影婆看过了。”喜朵点点头。

    小娜瞬间明白过来。青丘城里有一位稳婆,不仅给人接生,把脉诊孕,还可断男女,十拿九稳,因单名一个影字,所以人们都称她影婆。

    “你?你怎么可以自己出去呢?!”小娜恨了一声。

    “我不放心呢,”一向傲娇的大小姐语气略带几分委屈,“你不在我身边,我又没个人商量。正巧这几天府里男丁都去守城了,我就偷个空儿去找了影婆……”

    “那,这可如何是好?”小娜感觉自己和小姐被陷入了绝境。

    “我要去找他!”喜朵忽然出其不意地叫道。

    “啊,什么?不行!不行!”小娜一个劲地连摆手带摇头,只是她纵有一万个理由,也无论如何说不出一条真正的理由来。

    “我要去找他,亲口告诉他。”喜朵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然后和雪公子远走高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他耕田牧马,我纺织养花……”

    喜朵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让小娜无法……不忍心叫醒她。是呀,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让她怎么活?

    “可是,小姐,雪公子行踪不定,你能上哪儿去找他呢?”小娜百思无计,万般无奈地说。

    雪狼将军的秘密,如一块磐石压在心里,让她几近窒息,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他在哪里!”喜朵两眼放光,语气含含糊糊,带有缠绵之意,那山外山,云止斋,朵儿湖,几度春意留连,梦回神牵。

    “小姐,你真的要去找他?”小娜狠下心。

    “小娜,你不会不帮我吧?”喜朵口气一柔,转而央求于她。

    “……好吧。”小娜答应下来。即便明知是条死胡同,一个梦中人,要让她头撞南墙,才会自己醒过来。何况她自己也一样心存一份幻想,如果雪公子能放下一切,为情所动,为爱私奔,自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3

    小娜横下一条心,立马开始行动。这一方面是因为上次雪公子前来赴约,是她不小心泄露了消息,差点没害了他的性命。如果那次让小姐跟雪狼走了,也许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这次雪公子带兵围城,又安知不是为了喜朵而来?

    当然,凡此种种,皆不过是小娜的一厢情愿,可她却因此负疚于心。看到你的如意郎君,骑着高头大马……来接你去走天涯,和你双宿双飞,白首到老!这是每一个女孩子的梦想。至于赴汤蹈火,阿鼻地狱,万劫不复之类下梢,都是自己愿意——其实扪心自问,小娜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这次即使错了,明知不可为,结局未可知,她还是竭尽心力,要给喜朵一个成全。更何况,最最重要的一点,她在阵前看到了雪狼将军。

    马头族和青丘积世仇怨。青丘这次守城,城中青壮年全部上阵,南山府的府兵也都出动了。虽然雪公子一身铠甲,全副武装,摇身一变为雪狼将军,万一还是有人认出了他,局面将更加无法面对,小娜都不敢去想象……

    所以千头万绪,走为上计。跟了那雪公子,上刀山下火海,都是你命中该当,在劫难逃!

    有了这个念头,小娜感觉一刻都不能在府里呆下去了,仿佛青丘城里遍布陷阱,烈焰扑腾,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俩,准备随时置她们于死地。于是她动用了所有的智计,绞尽脑汁,费尽口舌,利用风鸣大管家对她的信任,成功地从府里骗来了两匹马,偷了两副铠甲,和喜朵扮作府兵,大摇大摆出了城。

    总之还是喜朵和雪狼的事过去好几个月了,南山府对这位大小姐疏于了防范。两个人出城后,随即纵马向青丘山外弛去。

    从青丘山向西,层峦叠嶂,山脉相连。南山家两匹马儿仿佛识得路径一般,一路狂奔,后来渐渐慢了下来,山路变得九曲十八弯。熟悉的风景,勾起了喜朵的心事。数月之前,雪公子在这条道上载着她,和她相拥而行;在那云止斋中,朵儿湖前,与她海誓山盟……

    她不由变得耳红脸热起来。随着离栀子山坡越来越近,心跳也开始加速。忽然座下马儿咴咴叫着直跳起来,无论如何驱赶,都不肯前行。喜朵觉得奇怪,便抛下马儿,和小娜步行来到山顶,往下一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身子摇摇欲坠,一个劲地直问:

    “这,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正是她和雪公子栖宿的那片山谷。雪公子也曾拥着她在这山顶上眺望朝阳,追逐流霞,朵儿湖的水面正闪着粼光。只是那栋小木屋上的“云止斋”三个字不见了,湖边变成了一排营帐,营帐上方大书“平云寨”三个字。

    “这次率领马头族人围城,水淹青丘的就是雪公子,他如今的真实身份是雪狼将军!”小娜一看什么也瞒不住了,只好和盘托出。
    第二十六章 两世偈

    1

    “什么?!”

    青丘围城,喜朵虽然呆在家里没出来,对战事进展多曾知闻。当时府中老少没人能够安稳,无奈老爷严命家眷不能出门,只好派一个小厮来回传递消息。南山老爷带领全体府兵上城参战,一枝冷箭穿透了他的衣衫,有惊无险,让全家人替他捏了一把汗。府中兵丁却多有死伤。后来又听说半夜三更,水漫青丘,害得全家人几天几夜没睡好觉……莫非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喜朵顿时全身瘫软,一屁股坐在山石上。石边荆棘挂破了她的裙子,也毫无知觉。“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喃喃地说。

    小娜早失了主意,茫然站在小姐身边,不知该劝,还是不劝。

    “雪郎,你总不会是为我而来吧……”过了一会,喜朵的眸子才闪烁着些许星光。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月圆之夜,雪公子因爱赴约,身陷重围,为了她差点没丢了性命的情景。

    “可是,这也太,太离谱了呢……”小娜近乎自言自语,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曾这样以为,明知几近于痴心妄想。为了一个女子,大兵临境,生灵涂炭,已远远超出她的接受能力。

    “我要去问问他!”喜朵突然爬起来,不顾一切向朵儿湖边跑去。

    “你,你确信雪公子他人在这儿吗?”小娜急忙叫道,明知势难挽回,紧紧跟在小姐后面。

    “什么人?再往前走,开弓放箭了!”没等靠近湖前,对面马头族士兵已经发现了她俩。

    “让她们过来吧。”士兵刚喊过话,木屋里传出一个喜朵熟悉的声音。

    她再无疑虑,直接跳进湖里涉水而过。雪公子已经站在湖边那块大白石后等她了。

    忘忧谷中,栀子花开,长发绕指,永系流年。

    取舍凭此一念,抛下万里青山!

    你突然深情了一刹那,永远在我心上。

    你突然疼痛的一秒钟,是我的一千年。

    2

    “雪郎,是你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喜朵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了。

    “是我。”雪狼平静地点点头,显然知道她指的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喜朵几近疯狂地叫起来。

    “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互有死伤,在所难免。”雪公子仍然面无表情地说。

    “还要水淹青丘城,亏你想的出,做的出!”喜朵恨极一句,歇斯底里。

    “用兵,诡道也……”雪公子心里话,可他明白喜朵并不是同他来讲理的,因为她已和他近在咫尺,正合身扑了过来。

    她也不是为了和他重温旧梦,因为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喜朵飞身跃起的一瞬间,手中已经多了一把短刀。

    这短刀只有雪狼看到了,他看到刀尖闪着寒光,可他还是一动没动,任凭喜朵把刀刺进了他的胸膛。

    她也不是来为青丘复仇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跟着胸口一热,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喜朵一刀命中,跟着跌倒在他的怀里。身边的卫士虽然没有看凊这女孩行刺,见到将军吐血,纷纷拔刀就要上前。

    “你们不要过来!”

    雪狼一摆手,搂住了喜朵的肩膀,透过她微开的领口,清晰地看到了后心那朵盛开的栀子花胎记。

    “你可以留在这儿。”他说,“等我灭了青丘,再和你一起回城,共享荣华。”

    “你们还会再来吗?”喜朵的手里,仍紧紧攥着短刀的刀柄。

    “秋后再战!”雪狼一字一顿地说。

    说完他只觉怀里一空,喜朵已经退身到朵儿湖边,刀尖上犹在慢慢向下滴血。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肚子里怀上了你的骨血。我会在青丘城等你,等你来亲手杀死我们的孩子!”

    喜朵说完,带着小娜转身向山坡上走去。满山的栀子花已结下青涩的果实,枝叶婆娑,绿透天涯。

    雪狼这才打了个趔趄,血浸衣衫。卫士们赶紧上前给他包扎,发现刀刺偏了……

    因爱生恨,爱恨交织,恨到极处,怨转缠绵,终究还是手软。

    3

    小娜跟着小姐回到山顶,实在忍不住了,问了句:

    “小姐,你真的就这么回去?”

    “我刚才那一刀,真应该杀了他……”喜朵这才缓过那口气来,身子筛康一般,站立不住。

    “可是回去,你该怎么过呢?”小娜终于说出自己真正要说的话。

    喜朵的面前正好有一个断崖。她呆了一下,忽然身子一纵跳了下去:

    “我要打掉这个孽种!”

    可是虽然半崖够深,这对母子却福大命大,喜朵坠落崖底,不仅肚里的孩子纹风未动,她自己也是毫发无损。

    只把小娜吓得魂飞魄散:“小姐,你就是恨煞雪公子,也犯不着这样作践自己呀!”

    她连滚带爬跑下崖去,把喜朵扶了起来。

    “小姐,我们先回去好吗?”她说。

    “回去?我还有什么脸回青丘?”喜朵扑进小娜怀里,嚎啕大哭。

    小娜自然更是满腹委屈,于是主仆二人抱在一起,尽情一泄。

    哭够了,两个人下山去找骑来的马儿。因为她们除了青丘城,并没有别的地儿可去。

    和雪公子的所有情意,都随着刚才那一刀,彻底了断。回头再看,此人已是杀我父兄、掳我妇孺的仇敌。

    云止斋,朵儿湖,三天三夜,极尽缱绻,春梦无痕,皆成云烟。

    ……

    马蹄声碎,流云扑卷,不觉已到青丘山前。小娜忽然想起了什么:

    “狐仙庙里的老婆婆,要不要去看看?”

    喜朵完全失了主意,默默地点点头。

    来到山半,狐仙庙中,小娜磕头,她也跟着磕头。小娜祈祷,她在一边听着,也没听明白小娜究竟说了些什么。

    那个传说中的狐婆婆一直没有出现。半晌,才见从九尾娘娘的神座上飘下一块写满文字的丝帕:

    沂山大夫号三凊,汶水白浪滩涂行。
    暖坞九曲纤人立,东镇一刺天下惊。
    文有琴心识百味,武仗剑胆动上京。
    血溅当朝龙颜怒,不忿外患忿百姓。

    却说十七已转世,身边有婢名若冰。
    一缕青丝逢花神,双面佳人疑铜镜。
    小姐襄武望云飞,公子文心欲穷经。
    城主尘缘来如水,有女小雨真娉婷。

    谋杀大案达天听,孰料边关偏不宁。
    草原飞扬称女主,娥江枫叶左右承。
    朝野倾扎势正酣,江湖纷争风长腥。
    机关算尽太平事,田舍一梦伴残星。

    又道断桥早两分,谁言青丘达三生?
    上古遗迹无觅处,空对红颜意难平。
    从来乱世无休止,要寻前缘须勘情。
    四狐奇缘终是了,白首还待沂山顶!
    第二十七章 三生咒

    1

    话说小娜把丝帕捧在手里,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上面写了什么。递给小姐,喜朵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来看这个?更加不知所云。无奈何,小娜只好趴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头,战战兢兢地说:

    “狐仙婆婆,小女素知您护佑黎民,有求必应。如今我家小姐有难,这所赐符咒,定是解除烦忧的良方。只是不知该如何去做,应验何时?千求万求,还请狐仙婆婆再指示一二。”

    半晌没有动静,主仆二人正在惊疑,猛听神台后面有个老妪剧烈咳嗽了几声,呵呵笑道:

    “我哪有此等神通!这是九尾娘娘传给你们的两世偈,上面所言之事,千年之后,自见分晓,我有什么胆量,敢轻易泄露天机?”

    “狐婆婆?真的是您?”自从被顺公子无端捉弄,即使亲身来到狐仙庙中,小娜还是半信半疑,“能不能现身一见,让民女一睹仙颜?”

    “好吧!其实我和你二人本有前缘,此时见一面,也是份所应当……”

    老妪说着,从神像后转了出来。小娜一见,不觉吓了一跳,看她发齿脱落、腰身佝偻的情景,真是连乡间的八旬老太也不如,哪里还有半点仙气?

    可自己千呼万唤,人都已经出来了,小娜不敢怠慢,又磕了个头说:

    “小姐要有大难,万望婆婆搭救!”

    “唉,”老妪叹了口气,在一个蒲团上坐下来,“有劫终需过,是难躲不过。情本无大过,须待千年过!”

    “什么过,过,过,过……”小娜心里嘀咕,不由灵机一动,说,“婆婆,刚才您说和我们本有前缘,我和我家小姐肉眼凡胎,不知几世修来,与仙结缘?”

    “你这丫头,倒也机灵。”老妪嗔道,“只是贫嘴贫舌,絮絮叨叨,惹人厌烦。”

    “这……”小娜憋得面红耳赤,一下子卡壳了。

    “小娜,我们走吧,没的和这老人家斗嘴,浪费时间。”她这儿和狐婆婆磨叽,喜朵在一边,却变得不耐烦起来,爬起身向庙外走去。

    “这?!”求神问卜,心诚则灵,小姐这样做,是对神大不敬!这下小娜彻底失了主张。

    “丫头,你还记得我吗?”老妪开口言道,语气开始柔和了许多。

    小娜看看狐仙婆婆。婆婆虽然叫丫头,话却不是冲着她说的。因为老妪的目光正对着门口,带有几分慈祥,注视着喜朵的背影。

    喜朵闻言也是一怔。她回过头,看着老婆婆的相貌,慢慢想起,还是她穿开裆裤的年纪,有一次在街上遇到,对着她后心的栀子花胎记,念了些咒语,嘱咐了几句话。只不过那时婆婆没有这么老,看上去更像个中年妇人……

    “来,到我这边来。”老妪说。

    喜朵依言走到她的身边。

    老妪长叹一声,伸出手指,指着喜朵的后心,喝道:

    汝本修自青丘山,
    一入尘网十七年。
    三生光阴辗转过,
    千载世道翻两翻!

    随着老婆婆的念诵,喜朵只觉自己的后心在渐渐变暖,就好像栀子花一瞬间炸开了,融入了五脏六腑……

    2

    又是过,过过过……因为听不懂话中之意,小娜差不多要让狐婆婆给绕晕了。没奈何,只好陪小姐离开青丘山。毕竟躲不过去的七灾八难,还得她和喜朵来自己面对。

    可当她们回到青丘城,小娜才知道,事情要远比她想象的糟糕得多。没等回到南山府,就见府前街上挤满了城里的百姓,先是有人注意到她俩,开始窃窃私语,后来有人认出了她们,立刻变得群情汹涌起来:

    “这就是那妖女,和马头族狼将军勾搭成奸!率领大军,来淹我青丘城!”

    “听说还怀上了那马头狼的孩子……”

    “后面是她的丫鬟,一看也是个狐狸精!”

    “打她!打她!……”

    喜朵和小娜向前走,人群中不断有人向她们吐唾沫,扔土块,一声比一声恶毒的赌咒。好不容易挤到大门前,风鸣大管家闪身出来:

    “经查,喜朵大小姐未婚先孕,勾结马头族人,严重违犯族规,天理不容,人神共愤!南山老爷已宣布没有你这个女儿,交给青丘祠堂,任凭族规处置!”

    小娜一听,立刻晕了过去。在似昏未昏之际,听到人群里传出一阵骚动,喜朵大小姐貌似很冷静的样子,只说了一句:

    “我跟你们走……”

    小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喜朵被关在祠堂里,只好开始一个劲地呼天抢地:

    “我要见老爷!我要见南山老爷!”

    “见什么见?”看守祠堂的人喝道,“南山老爷已宣布和你家小姐断绝父女关系,你也被逐出南山府了!”

    “我们冤枉啊!我家小姐冤枉!”小娜继续叫喊。

    “你家小姐都已经招了,你冤什么冤?!”看守回头啐她一口。

    “?!”小娜这才记起自己这位大小姐,见她正坐在自己身边,跟没事人一般。

    “小姐,你,你都说什么了?”她结结巴巴地问。

    “我和雪公子一见倾心,两厢情愿,与别人有什么相干?”喜朵淡淡地说。

    “可是雪公子他大兵围城……”小娜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因为她曾亲眼目睹那千军万马在洪水中厮杀的场面。

    “你私通马头族人,还不醒悟?”看守骂道,“南山老爷若不和你们断绝关系,按照族规,要抄斩南山府满门!”

    “青丘和马头族世代仇杀,关我什么事?”喜朵作势欲起,“有本事就去打呀,杀呀,杀光马头族人!有血性的男人该上阵杀敌,而不是在家折腾女人!”

    小姐的话,把小娜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你是不是急怒攻心,把脑子烧坏了?这青丘祠堂,是你讲理的地方吗?还不住口……

    她这话果然成功把看守激怒了。看守瞪起眼睛叫骂:“要胜强敌,先除内奸!何况你还怀了那贼首的孩子!仅未婚先孕这一条,就够绑上磨盘沉湾!”

    “我怀他孩子怎么了?”喜朵抢道,“我还要和雪公子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哼哼哼……”看守一阵冷笑,“族长大人昨儿已下了符咒,你要想和这雪狼百年好合,除非是廊桥中断,青丘白首!”

    3

    小娜一听,真的傻了。因为拿廊桥和青丘下咒,跟天诛地灭差不多,好比直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三生三世,千年万年,再无翻身的可能。

    所以这在青丘人眼里,被视作“三生咒”。

    因为廊桥和青丘,都与神仙有关。神仙是不生不灭旳,拿你和神仙比扯,自然彻底没戏了。

    廊桥指的是青丘城通往青丘山的那座木桥,用青丘山顶的千年古木所制,相传为张果老仙杖所化,是一座不折不扣的仙桥,怎么可能会断呢?

    青丘则是指青丘山,是狐族居住的地方,青丘人的祖庭和神山。青丘山顶,终年葱茏,古木长绿,百花常开,不凋不落,不谢不败,又怎么会白头呢?

    廊桥和青丘山,青丘人肯拿一个赌咒,就是立下重誓,又何况双管齐下,明摆着是要人命了。

    仅未婚先孕这一项,就够绑上磨盘沉湾,更甭说私通外敌,怀了马头族人的孩子……小娜不敢再想下去了。

    青丘祠堂的外面,就是小龙湾,据说暗通上龙湾和下龙湾——往上龙湾倒入糠秕,第二天能从下龙湾和小龙湾漂出来。青丘城通奸女子,按照族规,都要被绑上磨盘,沉入小龙湾内。

    犯奸作科被沉湾的,麻绳腐烂,遇上下雨天,尸体会通过东渔门,被冲往东边的广沼大泽里,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但也有另一种情况,遇到有冤情,判决不公,尸体不会下流,而是沿着地底暗河上浮到下龙湾,其体不腐,面目如生。如果在上龙湾漂起来,则必有莫大冤情,上天会同时在青丘祠堂降下雷火,以示警告。

    当然,这样的事情是极少的,但也并非绝无仅有。在小娜七八岁的时候,发生过一例,天降霹雳,把青丘祠堂给烧了。青丘人因此给这名冤死的女子建了一座祠堂,就在小龙湾对面,叫做若水祠堂。

    如今小娜走投无路,自然满脑子胡思乱想。不知族中人要拿她怎么样,会不会陪小姐沉湾?如果这样,可真是天大的冤枉。让她给小姐殉葬,她没话说,毕竟主仆一场,到了阴曹地府好做个伴儿。要她顶着同样的罪名被罚,就是做了鬼,她也绝不答应!

    如果真到了这么一天呢?小娜素来胆小,越是害怕,越肯往坏处想。她的尸首会不会从上龙湾漂出来?上天会不会动怒,烧了青丘祠堂?青丘人会不会绐她建一座祠堂?

    就这样,自从受到祠堂看守恫吓,她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吓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边时不时向外张望。盼着天降奇迹,这就把青丘祠堂给烧了,让她俩逃出生天;盼着天下掉下个雪公子,英勇无敌,一杆长枪,挑了祠堂,带上喜朵小姐,带上她,远走高飞,越远越好……

    就这样想来想去,直到某一天黄昏,那个她想都不敢想,唯独没有想到的人出现了——她不经意往窗外一瞥,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外掠过,她顿觉小小心脏整个儿从胸膛里蹦了出来:

    顺公子!
    第二十八章 伐为媒

    1

    小娜不敢念及顺公子,是因为两个人身份悬殊——自从赢得了战事的胜利,沂凤夫人带清顺回穆陵,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你忘了他吧!

    她一个做丫头的,原本不该痴心妄想,攀扯人家穆陵世公子。清顺一个公子哥儿,心里却没有这层禁忌,从小性情洒脱,无拘无束惯了的,初遇小娜这样一个举止活泼、言笑跳脱、眉眼可人、腰身婀娜的妙龄女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爱河。

    于是自母亲带大兵回穆陵,顺公子心中便有千般不舍,和娜姑娘依依惜别。苦于母帅守在身边,一句话也不能多说。我会再来看你的,一定会!他只有这样默默地告诉自己。

    其实对于小娜来说,和顺公子这场邂逅,不过是一次不经意的遇见,一场绚烂的烟花,一个美丽的梦。梦再漂亮,总有醒的时候;烟花再灿烂,散了也就完了;遇见再让人留恋,下一站就是分别……于她分了也就分了,只有转身面对,做回真实的自己。

    可分别对于顺公子,不是思念的中止,而是思念的变本加厉。他开始茶饭不思,睡觉不实,练武无力,满心满眼都是小娜的样子,小娜的言笑举止,她呼吸的频率。在洋河边小摩岭上,他们曾相拥前行。当时实在太匆忙了,以至于他都没顾得上她的娇喘微微,香汗淋漓,她的粉面桃花,星眸迷离……过后回想起来,竟是这样真切,却已可望而不可及。

    这样顺公子不觉中陷入了一种少年人的常见病,相思病。一朝美人在侧,惹来刻骨长忆。几欲缠绵不得,换来消魂消瘦。于是英武俊朗的顺公子,从青丘城回来后,跟换了个人似的,人很快消瘦下来。

    儿子的这些变化,沂凤夫人身为过来人,又如何会不晓得?其实从青丘回来那天起,清顺的种种乖张,喜怒无常,她都看在眼里,不过一直隐忍不发。后来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才把他叫过来,进行了一场认真的谈话。

    “顺子,我这次带你去青丘,是为了让你增长见识,锻炼才干,尽快成长为穆陵栋梁。怎么走了一趟,反而整日闷闷不乐的,把魂丢哪了?”

    “母亲,我……”顺公子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那紫衣女孩了?”沂凤夫人开门见山。

    “啊!母亲,你都知道了?”顺公子吓了一跳。

    “……你想不想娶她回来?”过了好一会儿,沂凤夫人才柔声问道。

    “啊?母亲,你真的会同意我娶她!?”顺公子大喜过望,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你要娶她也容易。带上你的兵刃,去砍她一刀。”

    2

    “什么?去砍她一刀?!”母亲的话简明扼要,顺公子却被一下子打懵了。

    “是的,砍她一刀。”沂凤夫人肯定地说。

    顺公子还是不相信地打量着母亲,以为母亲吃错了药,或者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要不然咋会大白天说胡话呢?

    是啊,这世上有鸟为媒,花为媒,月老为媒,媒婆为媒,还从没听有拿着凶器,去砍人家一刀,带回来做媳妇的。

    可沂凤夫人的答案是肯定的,她说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话要从穆陵城狐夫人,城主家娶进门的儿媳妇,金狐展颜说起。

    青丘城姊妹易嫁,李代桃僵,新媳妇洞房花烛,化身金狐,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虽然穆陵府后来将错就错,大事化小,息事宁人,同时掌政主军如此强势的沂凤夫人,又怎会就此了事,不弄个明白?所以她一方面对儿子、儿媳进行安抚,暗地里却派出密探,到青丘去访听消息,果然很快从青丘城听来了一段在街头巷尾传唱的民谣:

    青丘有四狐,断桥话三生。
    银狐运多变,紫狐态若惊。
    金狐称夫人,赤狐动刀兵。
    堪叹好姐妹,同根不同命。
    主仆又如何,几曾御剑行?
    一身归沼泽,一魂化铜镜。
    往来佳公子,谁可保太平!

    其中断桥含义不明,都知道青丘只有一座廊桥,是千年不坏的。金狐称夫人,后来已经应验。大儿媳展颜现出真身,就是一只金毛狐狸,用千鹤兵退了马头族,人称狐夫人。而展颜化身为狐,是因为被箭射中了眉心,都知道她的眉心,有一朵金梅胎记。

    这次出兵青丘,沂凤夫人亲眼看到了酋长家大公主桥桥化身赤狐上仙的那一幕。当时她酥胸半袒,就在要把赤霞剑刺入心口的那一刻,忽然红光大见,那朵虞美人胎记在瞬息间盛开了,赤狐桥桥真身出现。

    所以沂凤夫人有理由相信,她这个小儿子在青丘遇见的那个丫鬟,就是民谣中所传的紫狐,因为她手腕上的那个紫菀花胎记。否则便无法解释在她生命受到威胁时,为什么会紫光大盛,震飞了马头族士兵。

    当然沂凤夫人还不明白这几个青丘女子的胎记为何会是不同的花儿,和为狐的前身有什么关系,却也已猜到了这几个狐女转世,关乎青丘穆陵的命运,这才让清顺去砍她一刀,证实她紫狐的身份,带她回来。

    3

    沂凤夫人这样做,当然是为小儿子着想,不过并非仅念他相思成疾,而是从实际考虑,巩固清顺在军中和朝廷的地位。

    自从金狐展颜退了马头族,狐夫人的声望可谓如日中天。虽然媳妇至今没和儿子同房,却在无形中大大提高了大儿子的威信。再有半个月,便是李城主七十整寿了,人过七十古来稀,今年说什么也要大大庆祝一番。到时候只怕又有朝臣要提立储之事,如此一来,局面就会对清顺不利。

    所以沂凤夫人想来想去,最后把目光落在这个青丘女子身上。如果能够证实她是紫狐转世,把她娶过来,一定能够成为小儿子的得力帮手。日后兄弟一心、妯娌和睦最好,倘若有了纷争,清顺才不至于太落单。

    当然这层意思,她是不能对清顺明说的,只有严命顺公子,给你十天时间,以伐为媒,砍她一刀,带她回来——否则我不认这个儿媳妇!

    而对于清顺来说,虽然无法了解母亲的真正用意,让他到青丘来寻娜姑娘,却正巴不得呢!故而一刻也不耽搁,披星戴月赶到青丘城。进城多方打听,才知道小娜本是南山府侍女,因小姐私通马头族犯下大罪,一道被关进了青丘祠堂。一路寻到青丘祠堂,见前有看守把门,溜到后窗一看,目光与小娜对个正着。

    再说小娜姑娘,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转眼看到救星驾到,差一点没惊叫出声。顺公子忙举手示意,两个人比划了半天,清顺明白过来,先到前面三拳两脚把看守打晕,方夺门而入。

    “顺公子!”小娜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扑到他面前。

    喜朵睁开眼,看到小娜身边多了个眉眼俊朗的少年,不禁有些茫然。

    “小姐,我们走吧!”小娜回身拉住她说,“这是穆陵城顺公子,他可以救我们出去……”

    “出去?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喜朵冷笑一声,“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儿呆着,要杀要剐,是我自作自受。”

    “小姐,你不能死,你我都不能死!还有你肚里的……”小娜急了,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

    喜朵在小娜面前一向傲娇惯了的,语气忽然就有些伤感:“小娜,是我连累了你,你不该陪我死在这儿。虽然我不知你和这顺公子是怎么认识的,你跟他走吧,让他好好待你……”

    “不,小姐,我不能抛下你不菅,要走我们一起走!”小娜情之所至,不由流下了眼泪,“你和雪公子本来可以远离仇恨,远离纷争,远走高飞的,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我只恨那一刀,没真的杀了他!”喜朵恨恨地说,低头看了看才刚隆起的小腹,“这样我们死后,就可以在一起了。 ”

    啊?!小娜目瞪口呆,看看喜朵,又看看顺公子。她和顺公子毕竟初相识,还没有真正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第二十九章 紫狐记

    1

    顺公子带着小娜,一气出了青丘城。小娜虽放不下小姐,无奈喜朵坚决不肯离开,再纠缠下去,只怕看守醒了或有人过来,就都走不了了。清顺只好先带小娜离开,另外设法再来搭救小姐。

    自从上次从青丘山回来,小娜感觉喜朵跟换了个人似的。按说经历了雪狼围城、情人反目、千夫相仇这么大一档子事,不是天塌地陷,也要被山压垮,可喜朵在祠堂里能吃能睡,仿佛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皆与她无关。真不知在狐仙庙里,狐婆婆念的那四句偈语,都说明了什么。

    她不懂小姐生死攸关,为何反而能够处之泰然。不过小娜眼下还顾不上这个,她需要先弄明白顺公子怎么冒出来的,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说顺公子,你不是随你母帅回穆陵城了吗?怎么会良心发现,又想起我这个没人要的小丫头?”

    顺公子带小娜止住脚步,才发现鬼使神差一般,竟然回到了他装神弄鬼的那棵大槐树下。小娜开口问道。

    “我回去后天天想你,好不容易求得母亲,这才过来找你。”这话倒也不假,小娜看得出他真情流露。这一点瞒不过恋人的眼睛。

    “我才不信呢!”她却故意哼了一声,撇了撇嘴,“你若有这份心,当初为何不求了你母亲,带我回去?还要如此大费周折……”

    “我哪里敢呢?”顺公子一个不慎说漏了嘴,“是母亲看我想你,才让我来找你的。”

    “你娘看你相思苦,就让你来找我了?”小娜抿嘴一乐,“不过我还是不信。你母帅看你相思苦,自会张罗着找世家女子给你娶亲,才不要我这乡野丫头呢!”

    “是母亲让我来找你的!因为再过十几天,就是我父亲的生日了……”顺公子涨红了脸,大声说道。

    “你父亲生日就让你来带我回去,是不是你们家缺一个烧火丫头?”小娜冷笑一声,“你这谎越编越不囫囵了,我才不要信你呢!”

    说完,她气呼呼走到树底下的草丛边坐下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顺公子吞吞吐吐,“不过母亲是有条件的。她让我先砍你一刀,才会认这个儿媳妇……”

    “你如果砍我一刀,我就死了!你母亲给你娶个鬼媳妇?”这下小娜倒是真给气乐了,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我当然不会杀你!而是,而是……”顺公子指了指她的胳膊。

    小娜瞬息间明白过来,用手抓住了自己另一只手腕,那枝枝叶完整含苞待绽的紫菀花胎记。

    2

    小娜手腕上的这枝紫菀花,曾是长期困扰她的一块心病。

    打她懂事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这个手腕和别人不同的。起初觉得紫乎乎的,怪脏的,后来听人说是一枝还没开的紫菀花,又觉得像戴了个花环一般。长大后,因为寄人篱下,她总有一种强烈的无法摆脱的自卑感,所以老以为这紫菀花胎记透着几分怪异,弄得自己跟个妖精似的。

    一次不经意的洗浴,她发现了喜朵背上那个栀子花胎记。虽然多少有些使她心理平衡,可为什么人家大小姐的胎记就长在背上,那么私密,又有浪漫气息,而自己偏偏长在这么显眼的位置,害得她到了人前,都不好意思伸出手去。

    自从发生了金狐现身的事,青丘城里开始传出青丘四狐民谣。有小儿传唱,什么金狐称夫人,赤狐动刀兵,银狐运多变,紫狐态若惊。乡野坊间议论纷纷,更有野老断言金狐征兆已现,天下将有大乱。对银狐、赤狐、紫狐产生了多个版本,种种不同的猜测。不过小娜恪守一个丫鬟的本分,从不曾联想到自己身上。

    直到那天晚上,几个马头族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来撕扯她的衣裳,她才发现自己体内另外禁锢着一种力量,刹那间爆发了。可事发突然,连她自己都昏头昏脑的,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冒紫光,把几个马头族人震飞。

    后来在战场上见到雪公子,紧接着赤狐上仙现身,回家发现喜朵怀孕,朵儿湖前兵刃相见,再后来有家难回,被族人围攻,抓进祠堂……这一连串的变故,她都没来得及多想,这会儿听顺公子提及此事,忽然灵机一动,暗思:

    “要不,让他砍我一刀试试?”

    同时,顺公子正在为难,看她心眼活动了,忙近前说:

    “放心,我不会用很多力,点到为止,不会真伤了你。”

    “好吧。”小娜犹犹豫豫地伸出手。顺公子撤身一步,一刀下去,就听小娜哎哟一声,手腕上汩汩流出血来。

    3

    “啊,这是怎么回事?”顺公子大惊失色,手忙脚乱上前给小娜点穴止血。无奈年纪尚轻,学艺不精,在她的胳臂上肩膀上连点了几下,才总算把血给止住。

    “姑娘,我真不是故意伤你的!”顺公子急得满头大汗,诚惶诚恐。

    可小娜好像并没有害怕,只抿嘴笑了笑,然后把另一只胳膊伸到他面前。

    在这只手腕上,缠绕着一枝清晰的紫菀花胎记。

    “啊?砍错了?”顺公子如堕五里雾里,“这是怎么回事?”

    他当然不懂一个女孩的心思,是小娜在刀砍下瞬间改变了主意,抽回带有紫菀花胎记的手,换上了另一条手臂。

    “我问你,倘若我的前世真是一只狐狸,你不会嫌弃我吧?”小娜不慌不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才静静地问道。

    “我不会,真的不会,我是真心喜欢你!”顺公子大声回答。

    “可我如果不是传说中的紫狐,”小娜接着说,“没有法术,没有仙力,你还会要我吗?”

    “啊?”顺公子感觉被绕进了道儿,“我是从心里喜欢你,不管你什么紫狐不紫狐……”

    “可是,你母帅,会让你娶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一个丫鬟进门吗?”小娜这才说出了她真正要说的,然后定定地看着顺公子的眼睛。

    “我才不管呢!”顺公子肚子里却没那么多弯弯绕,“是母亲让我砍你一刀。我砍也砍了,这就带你回去。”

    “若是你母亲不接受我怎么办?依你们穆陵府的家世,是不会认我一个没有背景的女子做儿媳的……”小娜认真地说。

    “我真的不管的,我只知道喜欢你,要和你在一起,从此再也不要分开了。”顺公子笨嘴拙舌地说。他显然不懂大人那些心机,言语之中流露出一片至诚。

    “嗯。”小娜点点头,“那我陪你走一遭也无妨。如果你母亲不肯认我,要打要杀,我也就心甘情愿了。”

    “如果家里人不肯要你。”顺公子这才听明白了她话中之义,顿时鼓足了勇气,“那我跟你一起走!和你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真的?你要和我一生一世,再不分开了?”小娜眼睛里冒出欣喜的光芒。

    “我清顺非你不娶,哪怕三生三世!”这句话总算唤醒了顺公子的情爱意识,热血沸腾起来。

    小娜嘤地一声,投入了他的怀抱,紧紧地搂住了他,只盼这一刻就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他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啧啧啧,不害羞,这光天化日之下,荒郊野外,孤男寡女的……”猛然大槐树上传来一个老婆婆的咳嗽声。

    啊?!顺公子正回拥着小娜,嘴唇哆哆嗦嗦的,要完成他们生平第一次初吻,吓得一把把她推开了。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皆不明所以:当初清顺就是冒充仙婆婆,从这棵树上掉下来的,怎么现在树上还有一个婆婆?
    第三十章 主仆疑

    1

    “什么人?是谁在树上?”过了一会儿,顺公子才壮起胆子,大声问道。

    “你说我是谁?”那人在树上不客气地应道,“你当我是你这浑小子?没深没浅,不知好歹,来冒充狐仙庙里的老婆婆?”

    “婆婆,是你吗?”小娜一听声音果然有几分熟悉,忙仰起脸,战战兢兢地说。

    “是我……”话音未落,已见有个老妇人落在他们面前。只不过看上去也就五六十岁的样子,与狐仙庙那个老态龙钟、牙齿漏风的老妪完全判若两人。

    小娜这回却再无可疑,跪下拜道:“见过仙婆婆!”

    只是顺公子不服,站在一边冷笑不已:“哼!也不知哪来的乡下老太太,谁信呢?”

    “噢?”老妇人笑了笑说,“顺公子,那我们打个赌如何?”

    “你不要以为叫一声顺公子能唬住我,刚才娜姑娘都叫了八百遍了。”青顺端出穆陵城公子的架势,“刚才我砍错了小娜胳膊,咋不见你出来?这会儿从树上掉下个老太太,吓唬谁呢?”

    “哈哈!你以为凭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也能点穴止血?”妇人不由一乐,“娜姑娘的血是金贵的……那好,我演给你看。”

    说完,她拿手往旁边一块巨岩上一指,喊了声:“疾!”顿时有股清泉,哗哗地从石头上面流了下来。

    “啊啊,婆婆,太棒了!”小娜拍手叫好。

    妇人手一回,喊声去!水流马上没了,大石头上干干净净的,全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这不过是障眼法,与点穴无关!”顺公子还在嘴硬,敢情他是记恨婆婆说他三脚猫功夫,让他在女孩面前很没面子了。

    “顺公子,不可对仙婆婆无礼!”小娜情知不妥,上前喝道。

    “嘿嘿,这小子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呢。”妇人飘然而起,人已在三丈开外,将手一抬:定!顺公子便站在树下,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了。

    小娜过去试试,顺公子只眨了眨眼皮,转动了一下眼珠,真跟一尊泥塑木雕一般。

    “婆婆,这……”这下小娜难免心里着急,又明知顺公子得罪了仙婆婆,不敢来劝。

    “不要紧的,我看顺公子是从小在家娇生惯养,让他受些磨折,没有坏处。”妇人微笑着点点头,朝小娜招招手,“我这次下山,特地来寻你,你过来……”

    小娜听了这话,心里面就是一跳,也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害怕,犹犹疑疑走到她身边。

    “唉,你和这顺公子有缘无份,还是忘了他吧……”妇人抓住她的手,耳语般告诉她。

    ……小娜顿时屏住了呼吸,透不过气来,手脚开始变得冰冷,身子仿佛跌进了无底洞,一个劲地往下沉。

    顺公子站在不远处,急得瞪圆了眼睛,苦于自己叫不出声,迈不开步,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婆婆回头瞥了他一眼,摇摇头:“走,我们换个地儿说话,别让这小子听了去……”

    说完,噌地一下,两个人没影了。

    2

    狐婆婆和小娜瞬间消失,顺公子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不觉日暮,不远处的小摩岭变得模糊起来。他不由回想起那天和娜姑娘上烽火台的情景,当真是如梦如幻,恍如隔世迷情。

    正在胡思乱想,娜姑娘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身边,嗤地一笑说:

    “还在犯傻呢,我们走吧!”

    “走?上哪儿走?”顺公子愣愣地问。

    娜姑娘掩了下嘴巴:“你从哪里来?”

    顺公子猛地拍了下脑袋:“回穆陵城!”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能动了……

    “是呀,你总不能一辈子竖在这儿卖秫秸吧?”娜姑娘说。

    “那,仙婆婆呢?”顺公子走了几步,仍心有余悸。

    “现在知道尊重她老人家了?”娜姑娘点点头,叹息一声,“婆婆也有一个俗家姓氏,叫做白萱……其实这些事情,你不知道也罢!”

    “那好,我连夜带你回去,见我母亲!”顺公子高兴起来。

    “不过我还有些俗缘未了……”娜姑娘不小心说漏了嘴,连忙打住,转过身看着顺公子说,“你先陪我回青丘城,我和我家小姐,有话要说。”

    “好呀!”顺公子无有不遵,拔腿就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我刚才站在这儿,想起那天上小摩岭点烽火的事了。”

    “嗯嗯,那天你抱着我,好想摸摸你的脸来着……”

    两个人说着话,重新潜进城里,摸到青丘祠堂,见祠堂前果然已增加了守卫。小娜和清顺嘀咕了几句,让他负责料理前面,自己从后窗进入,果然一切顺利。喜朵正半睡半醒,睁开眼看到了她,不由大吃一惊:

    “小娜,你怎么回来了?”

    “小姐,门外那个少年,是穆陵城顺公子。我要跟他去穆陵了,和小姐主仆一场,还有几句要紧话和你说。”娜姑娘趴在地上磕了个头,直起腰来,“小姐,你还记得背上那朵栀子花吗?”

    “这是我生下带着的胎记,怎么了?”喜朵不明所以。

    “这个胎记,隐藏着前世的秘密。”小娜说,“我只要刺它一刀,你就不会死了。”

    “我已是必死之人,生无可恋。”没想到喜朵压根儿听不进去,摇了摇头说,“愿意用我的身子,还有这未出世孩子的性命,来赎雪公子所犯的罪孽。”

    说完,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流了下来。

    “不,小姐,你是不会死的!只要你肯让我刺你一刀……”

    娜姑娘说着,刷地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

    3

    “小娜,你,你是要杀了我吗?”喜朵惊道。

    “我只是往你后心刺这么一下,好像有只蜜蜂往那栀子花心采蜜。”娜姑娘比划着说,“然后他们就是把你沉到湾底,也杀不死你了。”

    “小娜,”喜朵一听,反让她给气乐了,“上次这个少年来救你,我就觉得奇怪。你到底是被穆陵城收买了,还是受马头族人胁迫,要先取我的性命?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小姐,我没有!”娜姑娘辩道,“我怎敢有谋害小姐之心?我是来救你的!”

    “你真有这份心肠,也就好了。”喜朵冷笑不已,“小娜,你可明白,我和你从小一块长大,虽名为主仆,实情同姐妹。不论有何种理由,你拿刀刺我,这就是以下犯上。你,你能下得了手吗?”

    “我,我哪里会有心行刺小姐?这是唯一能救小姐的法子……”小娜带着哭腔说。

    “好啦!你我主仆、姐妹情意已尽,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喜朵厉声喝道,别过脸去。

    “那好,小姐既然听不进我的话,你注意到小龙湾对面那块般若石了吗?石下面有个天然穴龛,藏得下匕首。我会把刀放在石坎里,日后一切因果自知。”

    说完,小娜转身,朝祠堂外走去。

    娜姑娘所说的般若石,指小龙湾对面一块天降陨石,不知落在湖边几千年了。石坎上有好多沟沟坎坎,却没人留意到石底下会有一个藏短刀的洞穴。

    “慢着!”喜朵恍恍惚惚,仿佛记起来什么,“你刚才这些话,都是听谁说的?”

    “狐仙庙里的仙婆婆。”娜姑娘止住脚步。

    喜朵若有所忆……在狐仙庙里,狐婆婆冲着她的后心指指点点,念叨了些什么。当时她就觉得那朵栀子花上有一股热气在凝聚,膨胀,仿佛要爆炸一般,想到这儿,她忽然一阵莫名的烦躁,吼道:

    “你走吧,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小娜慢慢转过身来,早已经泪流满面,又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呜咽道:

    “小姐,从此珍重!三生两世难逢,天各一方长别,就是来世,我也没有缘份伺候你了……”

    “小娜,你说什么?”喜朵情绪一落千丈,好像在喃喃自语。

    可是娜姑娘已经爬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了。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雨,檐下水声滴沥,小龙湾波浪拍击,其声和缓,韵显洞远,仿佛传递着群山的气息。夜恰未央,城里还有小儿在玩耍,边跳边唱:

    一二三四五六七,
    姑娘今年正十七。
    三三隔世方得九,
    一入毒门无消息。

    ……
    第三十一章 天地寿

    1

    再说穆陵城沂凤夫人,自放清顺去青丘,难免日夜挂心。毕竟儿子还小,虽习得武艺在身,出门在外总是经验不足,缺乏历练。又怕那女子并非紧狐转世,是自己想差了,而清顺却把人带了回来,委实有些难办。

    眼看着李城主寿诞已近,穆陵府内外开始忙碌起来。沂凤夫人每日都要坐在前堂,安排诸项事宜。忽然有人来报,说二公子回来了!夫人一听大喜,刚要起身,小儿子已经带着娜姑娘来到堂前。

    沂凤先看清顺,出去了十几天,人貌似瘦了些,却气宇轩昂,精神头儿十足,便放心了一半。又见那女孩,一袭紫色长裙,秀发披肩,温柔和顺,气韵如兰,这才心下稍安。

    只是人虽然带回来了,沂凤夫人还没有得到想到的答案,未免大费踌躇。一边吩咐大儿子文长和展颜出来相见,自己觑了个空当,来问清顺:

    “这次我让你去青丘寻这女子,你照我的话做了没有?”她一脸严肃。

    “做了,我冲她手腕砍了一刀,当即流血了……”

    “什么,流血了?”夫人急道。

    “换上你你也流血呀,”清顺不满地嘟囔着,“后来狐仙庙仙婆婆就来了。”

    “哪个狐婆婆?”沂凤夫人不解。

    “那狐仙婆婆出来,不知和她说了些什么。后来两个人都不见了,小娜姑娘直到天黑才回来。”清顺老实回答。

    ……

    盘问了半天,沂凤夫人感觉自己象什么都没问,儿子什么也没说。显然清顺并没有眼见这女子施展异术,唯一的收获是青丘山狐婆婆的出现。

    虽无真凭实据,沂凤夫人却感觉这狐婆婆和青丘四狐大有关联。金狐展颜现身的时候,她就躲在洞房的梁头上。是狐婆婆带走了金狐,并传给她法术。后来又化身美妇人,来帮助穆陵城打退了马头族。虽然美妇人和老婆婆外貌相差太大,但仙家多变化,也没有什么稀奇。何况沂凤夫人早就访听到青丘山这位狐婆婆极其神秘,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几乎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会看到她不同的样子。

    而这次小儿子去青丘寻这女子,这名狐婆婆竟然又出现了!她带走这个丫鬟,都对她做了什么?这一点清顺说不上来,那就是不知道,因为她自己生的儿子自己知道,从小不会撒谎。唯今之计,也只有让这娜姑娘多住几天,留心观察才是。

    于是沂凤夫人不露声色,安排小娜在穆陵府住下来。以城主夫人城府之深,清顺当然什么也没看出来。不过作为穆陵城当家人,至少有一点,沂凤夫人还是心里有数的。她不会随便认一个民间女子做儿媳妇,何况是丫鬟身份!倘若儿子真的掰扯不开,也只能纳妾为妃,另寻一个门户相当的女子做正妻。

    好在沂凤夫人并没有等多久,在李城主七十寿诞的前一天晚上,她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2

    李城主寿诞前夜,沂凤夫人召集全家人一起吃过饭,又来前厅吃晚茶。文武百官和各地礼品已呈上来许多,摆在屋子里琳琅满目,金碧辉煌。李城主挨个欣赏,点赞,和夫人、儿女们谈笑,其乐融融。沂凤夫人心情大好,一边和夫君凑趣,一边时不时瞟展颜和娜姑娘一眼。小娜心里明白,离开座位上前施礼,说:

    “小女子从青丘来,在穆陵城叨扰了几日,无以为报。喜逢城主七十大寿,献上一树深海珊瑚,聊表寸心。”

    说完她走到大厅中间,盘腿打坐,从怀里掏出一根磨制的象牙如意,口中念念有词。

    这如意签一亮相,在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因为这宝贝,在座的人大多认得的,都知道是李城主送给顺公子的生日礼物,怎么到了这女孩手里?李缘来不觉皱了下眉头,对这丫头的来历,虽然沂凤夫人并没有完全对他说破,多少也有所耳闻,没料到小儿子会和她亲密到这种程度。

    这时穆陵府的下人都知道女孩是顺公子带回来的,在心里已经把她当作穆陵府儿媳妇看待,不约而同睁大了眼睛,看她给未来的公爹献上什么样的贺礼。

    就见娜姑娘念诵一番,把如意签往空中一抛,口里念声:“长!”象牙才刚落地,马上枝干伸展,长出一树半人多高的珊瑚来。

    登时大厅里流光溢彩,赢得了下人们一片欢呼,连李城主和沂凤夫人,也不由喜笑颜开。在前堂伺候的一个老妪大着胆子上前把珊瑚树敲了敲,惊叹道:

    “是真的哎!”

    只有顺公子貌似不乐意了,走到小娜身边轻声说:“这是我送给你的,怎么又给变回来了?”

    “这个不是吗?”小娜从袖口里把如意签露了个头,悄声咕哝道。

    大家交口称赞不绝。沂凤夫人这才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忽然又想起什么,意味深长地看了大儿媳妇一眼。

    其实这个意思人人心里都有,只是没人好意思讲出来,那就是闻名天下的狐夫人,会给老城主奉上一份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呢?

    但见金狐展颜一身素装,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微笑不语。

    当然谁也不好说什么。这里面最着急的,不用问,要数李公子文长。所以等前厅尽欢而散,他跟着展颜来到了她的居室。

    唉,顺便提一句,虽然守城一战给狐夫人带来了足够的威望,也相应提高了李公子在穆陵府的地位,可两个人的关系仍没有突破性进展,即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

    故而随着狐夫人进入院子后,他便轻车熟路,来到自己的那个既定位置,隔着窗户和展颜说话。

    “我累了。”只听狐夫人长长打了个哈欠,“公子也早点回去休息。”

    “明儿父亲七十大寿,还望夫人大展神技……”李公子说。

    “嗯,我记得的。”展颜应了一声,“寿诞礼物,还是生日那天亮出才够范不是?”

    “不知夫人给父亲准备什么礼物?”李公子这才道出他真正想说的。

    “这个,我今晚还要好好谋划一番。”展颜故意卖了个关子,“答案明儿宴席上,定见分晓。”

    “娜姑娘的珊瑚树好漂亮呀,让人大开眼界!”李公子叹了一声。

    展颜说:“你还不走?我可真的要睡了……”

    过了一会儿,展颜才刚刚收拾好床铺,听到李公子去而复回的声音。

    “谁?”她警惕地问道。

    “夫人连日劳顿,我刚刚打来了一盆热水,给夫人泡脚……”

    展颜忍不住掩口要笑,半天,狐夫人终于开了金口,吐出玉言:

    “你进来吧!”

    3

    城主大寿,宾客盈门,把酒言欢,不过大家都留着几分兴呢,等着看狐夫人的保留节目。

    狐夫人的声望,自从赶走马头族人,在穆陵城达到顶点。千鹤兵,御剑飞,神仙打架,让全城百姓看足了一场大戏。到九尾娘娘现身,戏份到达了高潮。看到九尾娘娘用长尾把那臭道士卷起来,抛向不可知的远方,满城都疯狂了。自此穆陵百姓也跟青丘城一样,家家供奉起九尾娘娘牌位。个别人家还在九尾娘娘牌位边另立一个小牌,上书“金狐夫人”。

    而城主他老人家七十寿诞,包括从青丘新来的娜姑娘都献上了礼物,珠光宝气在大厅上摆着呢,更何况精通法术、声名赫赫的狐夫人?

    所以虽然没人敢问,在场诸位还是心里有数的。果然酒至半酣,展颜走到大厅中间盈盈施礼,款款言道:

    “给城主爹爹贺寿,小女子无以为献,就写一个寿字吧!”

    这话一出,立刻在众人间引起一阵窃窃私语。现场作寿,也太简单了吧?再说寿宴上并没有准备笔墨纸砚,怎么写?凭空临帖,岂不是对老城主大不敬?

    谁知狐夫人果然挽了挽袖子,拿手指比比划划,横撇竖捺,在空中写了起来。

    大家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但见展颜刚刚点上最后那个点,便听嘡啷一声,一个金光灿灿的大寿字立在了厅中央。

    顿时众宾客一齐叫好,嬴得了满堂彩。李缘来高兴之余,也是心血来潮,说了句:

    “人常说寿比南山,如果能把这个寿字刻到青丘山上,就更好了!”

    啊?在座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青丘山路途遥远,虽说青丘城和穆陵城友好邻邦,到山崖上刻个字,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李城主这是怎么了?是今天酒喝多了,还是真的老糊涂了?

    沂凤夫人一听这话,便觉得不妥,刚要开口转移话题,谁知展颜听了,略无难色,又把手腕一翻,道声:“走!”那寿字离地而起,向门外飘去。

    这寿字到了门外,见风就长,长得那一笔一划,都跟栋梁相似,仅下面那个寸字,就有一人多高。众人纷纷离席,跟到外面来看热闹,见那狐夫人把手一扬,巨寿化作一道金光,凌空向青丘山飞去。

    马上赢得一片喝采声,穆陵城飞出了一个寿字,同时引得全城人翘首观看。而展颜则一直站在那儿,一手指天,消耗着法力,好把这寿字送到指定位置。

    过了一会儿,狐夫人头上开始流汗,身子也摇摇欲坠起来。

    小娜在一边看了,情知不妥,叫了一声姐姐,却不知自己是上前,还是不该上前。

    而此时展颜毕竟修为还浅,直感内力都要给耗尽了,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情不自禁在心里叫了声,师傅……

    哪知道白萱这天不在家……幸而寿字刚刚飞到青丘山前,偏偏惊动了山洞里一位上仙,这上仙不是别人,正是赤霞上仙桥桥。

    再说桥桥,自从笑笑带领青丘百姓给她送来赤霞洞的牌匾,便进入休眠状态。这一睡就睡了过去,不知时日。这一日醒来,看到这个寿字要掉落山前,掐指一算,已知怎么回事,顺手一点,寿字再次跃起,稳稳嵌入大摩天岭山崖上。

    桥桥刚一发力,展颜心中立刻有了回应,毕竟姐妹连心,狐夫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遥远的青丘山上,金光映空,经久不散。沂凤夫人打发人飞马去探,查验结果。直忙乱到傍晚,感觉身边貌似少了一个人,小儿子清顺满头大汗地跑来告诉她,娜姑娘不见了……
    第三十二章 黑渊薮

    1

    且说穆陵城老城主李缘来七十大寿,狐夫人长媳展颜大书一个金寿,动用仙力镶嵌在青丘山大摩岭上,惊羡众宾,寿宴直开到日暮,犹未散去。正忙乱间,小儿子清顺来报,娜姑娘不见了。沂凤夫人大惊,当着众人,又不好说破,只好密密安排人在穆陵府内外找寻,踪迹全无,不免深感蹊跷,暂且按下不提。

    那么娜姑娘去了哪儿呢?这话还得从“树上掉下个狐婆婆”那天说起。

    从狐婆婆那儿,她得悉了她们青丘四狐转世历劫的秘密。

    那天,狐婆婆找了个由头定住顺公子,带着小娜腾空而起,飞到青丘城东。

    青丘城外,一马平川,阡陌纵横,湖泊相连。在湖泊的尽头,是一望无边的沼泽。

    小娜第一次腾云驾雾,胆战心惊,感觉脚下象踏了棉花,使劲拉着狐婆婆的衣襟,唯恐会掉下来。

    “婆婆,我不是在做梦吧?”她真的不敢相信自己。

    “没事。你本是青丘山紫玉仙子,现在已经恢复了仙力。”

    婆婆把她使劲一推,小娜飘荡到一丈开外,脚下生出一朵紫色祥云,稳稳地站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往下看去。但见青丘城星罗棋布,西边群山连绵,东边海蓝接天。离青丘城不远,一片黑色的沼泽,污泥蒸腾,咕噜咕噜冒着气泡,仿佛要炸开一般。

    “啊,这是什么?”娜姑娘惊讶地问。

    “这就是青丘城外的那片沼泽。”狐婆婆说。

    哦……小娜此前并没来过,可也听说这沼泽虽深不见底,却长着不少野草、浮萍和小灌木,给这汪死亡之海带来些许生机,做梦都没想到会成为这个样子。

    “这沼泽正在发酵,已经酿成黑色渊薮,不日就要给青丘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狐婆婆并没有看她,好象在自言自语。

    “怎么会这样呢?”小娜大惑不解,纳闷地问。

    “因为这黑色沼泥里含有一种巨毒。一旦达到沸点,全面开花,会形成黑色雨,覆盖整个青丘。所落之处,将从此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狐婆婆说。

    “有这么厉害?!”小娜吓得心砰砰直跳起来,“这沼泽里有什么,妖魔鬼怪吗?”

    “这沼泽本来也没什么,自从扔进了个道士。”狐婆婆缓缓言道,“话说那日马头族围城穆陵,展颜动用我所传授的千鹤兵,引来了我的师兄,槐黄子……”

    2

    那天穆陵围城,白萱和槐黄子比拼法力,槐黄子引来了金乌之火,要火烧穆陵城,终于惊动了九尾娘娘。九尾娘娘化作浮云之形,上达苍穹,汲取银河之水,灭掉了槐黄子的精火。那槐黄子不自量力,乌龙剑擎天,来斩九尾娘娘神尾,却被九尾狐神尾卷住,抛向了远处。

    这远处说远不远,穆陵之北,东海之西,恰好落在青丘城东的这片沼泽地里。本来九尾娘娘这一卷,已经使槐黄子筋骨尽折,七经八脉俱断,废掉了他全部法力。把他抛到这沼泽深处,也算给他准备了一个安葬之所。

    可槐黄子怨毒之深——虽然身躯很快被泽底的沼气侵蚀,与污泥同朽,一点元神不灭,反而吸收了沼泽的千年毒气,生成一种巨毒,黑渊薮。

    这黑渊薮生成时还小,被无边的污泥包住了,压在地底。可沼泽地毒气既多,黑渊薮不断吸收,不断膨胀,终于产生了新的能量,在污泥里打滚,哀嚎,呼天抢地,搅动得整个沼泽开始翻腾起来。

    啊,原来如此!小娜俯身向下看去,见整个沼泽地都在发酵、蒸腾,咕噜咕噜,直冒泡泡,黑气氤氲,好像眼看就要爆炸……黑色的污泥飞满大地,青丘山,青丘城,到处都被污染,侵蚀,腐烂,绿色在消失,城池在消失,生命在消失……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你看到了什么?”狐婆婆问她。

    “好可怕!好可怕呀!”小娜喃喃地说。

    “婆婆,”她这才想到什么,“青丘城里传言什么青丘四狐,应劫而生,金狐展颜、赤狐桥桥,另外一个是不是我家小姐,民谣中所唱的银狐喜朵?”

    “不错。”婆婆点点头,“金狐展颜和赤狐上仙皆已历劫,银狐喜朵眼下也在劫难逃……只有你才是这黑渊薮的克星,避免青丘这场灾难。”

    “我,来克黑渊薮?”小娜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看不出浑身上下有什么闪光点。

    “万物相生相克,都有定数。”狐婆婆说,“我看你还有些俗缘未了,给你七天时间……了结了那前尘往事,然后来完此劫。”

    ……

    3

    在穆陵城发现娜姑娘走失,还在密密搜寻她的下落时,她已经飞临到沼泽地的上空。

    这时,她已经现身为紫狐上仙,身穿一件紫色轻裙,长发及腰,紫色绸带抹额,赤膊露脚,手腕、脚脖上都套着紫菀花环。

    为什么会是我?

    因为你生于青丘山紫玉谷,是紫菀花精灵结成了你的魂魄,百里紫菀花谷,千年紫菀花精,紫狐应运而生。

    她手中扬着一把紫玉剑,可这把剑不是刺向沼泽,而是刺向自己。只有她紫狐的处子之血,才是黑渊薮的克星。

    因为这黑渊薮,只是槐黄子一点元神不散,不停地吸收毒气,形成的一团混沌。这混沌刀割不断,切而复生,只有紫狐之血,才能吞噬掉他的元气。用紫狐元神,吸收黑渊薮养成的毒气。

    是我和槐黄子相生相克?

    是这样。因为紫狐也会因此中毒,沉在沼泽深处,千年不得转世。因为只有如此,你才能永远镇住这黑渊薮之毒,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与污泥同朽……

    狐婆婆,在污泥里一眠千年,我会寂寞的!

    二世之后,你会转入东镇毒门,那时你的人生,又会另有一番际遇。

    东镇是什么,离青丘远吗?

    东镇是座山……

    毒门是什么,是一个部落?

    毒门是一个江湖帮派,你会成为毒门九妹……

    九妹?我的师父是谁?师兄们都有谁?

    时辰到!!!

    她朝青丘城投向了最后一眼,然后用紫玉剑,刺向自己的心口。

    别了,我所有的欢乐,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小情绪,所有的生有可恋……

    从此,我将与这沼泽同眠。

    她的身子围着沼泽地飘起来,慢慢化作了紫菀花花瓣,在沼泽上空,下起了一场花雨。
    第三十三章 青丘劫

    1

    自从上次马头族人犯境,青丘城百姓谁也没有留意,秋还没到呢,白天已在一寸寸短起来。后来才有人发现是东方泛起一抹黑雾,遮住了早上升起的太阳。

    但老百姓晨起而作,日落而息,只要不误农时,不大旱或阴雨不止,别说是几分雾气,云是白是黑,朝霞多彩,晚震灿烂,也难得引起他们的注意。只有那百日不遇的霓虹迸现,才能让众生仰望,留恋一番。

    这些日子让青丘百姓万民齐瞻的天象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穆陵城战事正酣,九尾娘娘现身,白云成狐,漫天飞舞,九条神尾上下翻卷,遮天蔽日。满城子民都看呆了,唯有焚香礼拜不绝。

    第二次天现异象,是到了夏秋之交,东边忽然下起花瓣雨。整个沼泽上空紫云氤氲,化作千万朵紫菀花儿,纷纷飘落。城内小儿则拍着小手,边跳边唱:

    木鬼子,黑脓包。

    见了紫玉肿立消。

    臭道士,黑包脓。

    花雨盖下污泥冢。

    ……

    也正是从下了这场花雨,东方的天空日渐晴朗,真正到了秋高气爽,乾坤朗朗。可是自立秋之后,圾内不明身份的人多起来。虽然耕门和樵门对进出行人都要经过严格盘查,谁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每日里走街串巷,东游西逛,没正经事做,又好象都很忙的样子。起初青丘人对他们的出现并没有在意,后来刚开始留心,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因为马头族大军已经围城!

    马头族这次好像倾巢而出,城东渔门、城西樵门、城南耕门,包括城北读门四周全是兵马,带着攻城器械,对着青丘城日夜攻打。城下插满了各色各样的旗帜,有鹰头旗、猫头旗、鸦头旗、狗头旗……中军大帐设在城北,一面狼头旗高高飘扬。

    在中军大帐北面,则另有一座大营,远远望去,似有女英戎装,营中张扬着一面马头旗帜。这面马头旗非同小可,它暗示着马头族女首领子若,也已经来到云荡山南。

    马头族人非牧即战,训练有素,用兵非常讲究。猫、狗、鹰、鸦四旗,猫头兵攻东面,狗头兵攻西边,鸦头兵攻南面,鹰头兵攻北边。四旗各有将军调度,青丘城的老朋友猫鸦将军,则统帅猫头、鸦头两旗。

    猫鸦将军之外,另有鹰犬将军,下设猫头将军、鹰头将军、鸦头将军和狗头将军。猫鸦将军和鹰犬将军,则归马头族兵马大元帅,雪狼将军领导。

    鹰犬将军和猫鸦将军平级,英勇和计谋皆不输于猫鸦将军。青丘城军民全部上城,苦战数日,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安排精壮之士突围,手持瀛山酋长和笑言将军手令,向青丘山和穆陵城求援。

    谁知赤狐上仙从把金寿定在大摩岭山崖上,耗费了不少仙力,在赤霞洞剑室中睡着了,一眠千年不醒。

    再说穆陵城,李缘来过完七十大寿,不几日间,和沂凤夫人一同沐浴更衣,双双仙化了。而金狐展颜自和李公子同房,献上天地寿,则法力尽失,与普通女子无异。

    老城主去世后,李公子文长顺利继承穆陵城主之位。李公子登基后,充分施展自己的手腕和计谋水平,多方打压处处排挤自己的亲弟弟清顺。而顺公子自从娜姑娘失踪,人早已心灰意冷,况且他本无心城务,无意和哥哥去争什么,于是愤而出走,不知所终……

    2

    城将不保,青丘人的愤怒彻底爆发了。从围城之日起,城中的老弱妇孺,就有不少人围在青丘祠堂前,扔砖头,吐唾沫,下以恶毒的诅咒。终于在一个阴雨天,马头族人暂缓攻城,青丘族人偷得半日空闲,可以有时间处置这青丘灾星、犯有数宗大罪的喜朵了。

    喜朵犯有多项族规,未婚先孕,私通马头族,怀了异种……每一项都足以要她的命。可老族长一念之仁,数罪并罚,只按妇女通奸论处,绑上磨盘沉湾。

    这一天青丘城万人空巷,除了青壮年奉命守城外,其他人都涌到青丘祠堂来了。可在行刑的时候,出了一个小岔子。那就是城中富余的闲置磨盘已经没有了,百姓谁也不愿献出自家的磨盘。这一方面是会耽搁过日子,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怕沾了晦气。

    急切间找不到缚在身上的重物,而时间宝贵,马头族人说不定何时就会打进来。在别人的提醒下,老族长注意到了小龙湾对面那块陨石。

    那块石从天上掉下来不知几千几万年了。这是一块丑石,浑身坑坑洼洼,除了放在那儿挡道外,毫无其他用处。

    另外它还有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自身比重大,别看个头小,却足够重。用它绑在这女子身上沉湾,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那好,就是它了!老族长点点头。

    他甚至还有些遗憾,几千年来,这湾里不知沉过多少出轨女子,为什么没人留意到它呢?

    丑石马上给搬了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它绑在喜朵身上。于是一群老妪跟在老族长后面,齐声念诵了一段唱词:

    姑娘姑娘你别怨,
    你的洞府在龙湾。
    三个龙湾紧相连,
    从此魂归青丘山。

    姑娘姑娘你别哭,
    你本青丘一只狐。
    从此跳出尘网去。
    回到山里享清福。

    姑娘姑娘你别怕,
    下生都是头朝下。
    此去轮回走一遭,
    来生有你没有他。

    ……

    3

    我不怨,不怕,不哭,在陨石绑在身上的那一刻,喜朵姑娘真正感到了彻底地解脱。

    在几个大汉合力把她扔进小龙湾的那个瞬间,她仰头最后望了一眼青丘的天空。

    生既无可恋,死又有何妨?
    十七花岁月,少女梦一场!

    只听扑通一声,喜朵连带陨石被扔进湾里。她身子在水里翻了个个儿,手指一弯,探进石身上一个洞中,触动了一把硬硬的东西。

    小娜的短刀!

    喜朵脑中电火花般一闪。手指弯了弯,把短刀握在手里,顿觉后心一股热浪喷涌而出,缚在身上的麻绳自动解开了。陨石越来越小,渐渐缩成一个圆圆的薄饼,落在她的怀里。

    只是她的身子仍在不可避免地向下沉去。

    她这才发现,自己在水中也能视物,也能呼吸。沉到湾厎时,她看到底部似有两个暗洞,一个不停地有泉水涌出,一个不停地有暗流泄入。

    突然,听到码头上大乱,耳闻刀枪相接,在青丘祠堂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杀死所有的青丘男子,女子全部收身为奴!”

    雪公子!她心中一动。

    城破了……

    雪郎,你还是来了……

    勿伤我族人!这是她心中涌起的第二个念头。谁知水底的暗洞此时出现了强大的吸力,把她给拖了进去,沿着地下的暗河向上流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流上面透进了一丝光亮,不远处,象有一个疯癫道人在边走边唱:

    我居谷底君居峰,
    山下无雨山上风。
    何处三春一夜尽,
    四季荒冢白头生。
    纵情三世痴难忘,
    持道三生青丘争。
    谁见轮回终归零,
    山水长阔几时更?
    青丘帖更新毕,因为明天情人节,发个红包先:)
    
    青丘穆陵传之白浪梦迷

    第一章 百草园

    1

    展眼千年,沧海桑田。却说离穆陵城不远,有座打鼓山。山虽不高,多生涌泉,蜿蜒东泄,折向北去,形成一条河流,得名白浪。光阴荏苒间,这穆陵城早已废弃,空留遗迹,白浪河则不舍昼夜,长流不息,滋润土壤,逐渐在北转途中留下一片滩涂,名白浪洲。滩涂上百草繁茂,鸟兽栖息,自不必说,引来一位名医傍水而居,食百草,辨药理,悬壶济世。这大夫骨格清奇,眉目清朗,又长于清谈,因此大家都称他三清大夫。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因为他每月几次都要西行不远去沂山采药,有传言说他是峡谷蛇精转世。膝下只有一女,年方十六,取名若冰。另收了两个药童,一个长于武事,大夫出门,常伴左右,叫做剑胆;一个文弱书生,在家抓药,看守店铺,名叫琴心。

    而大夫去沂山,主要是为了采挖千年灵芝、千年人参、千年何首乌等珍贵药物,故而每个月只去几次,每次需要几天。平时在家由琴心和若冰做伴。琴心既识百草,懂药理,知五行,辨阴阳,渐通望闻问切,一般常见杂症,皆不在话下。凡有疑难,必等大夫回来,虚心请教。大夫则倾囊相授,诲人不倦,所以琴心在三清医馆也当得半个家,有小大夫之称。

    且说这一天大夫带剑胆去沂山,在万亩黑松林内寻找一种珍稀的涛菇凉,耽搁了些时日,便从北面巨源涧下山。从巨源涧经天齐湾,绕过大摩岭不远,正是下龙湾。原来这天齐湾系弥河源头,又有上龙湾之称。剑胆眼尖,先拿手一指,说:瞧,那是什么?大夫快走几步,见下龙湾里浮着一个女子,忙唤剑胆。剑胆眼明手快,脚下更是麻利,早已跳入水中,一个猛子扎过去,把女子推扶上岸。

    大夫把女子接过来,平放在草地上,打眼一看,不由叫声奇怪。因为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上并非本朝人装束,而且腰肢柔软,面部如生,胸隆腹平,绝不象个溺水之人!伸手探了探,心口竟还有几分温热。不免皱了皱眉头,思忖片刻,说:“把她带回去再说吧。”

    带回去?剑胆顿生疑窦。眼见这女孩不象个溺水之人,身份不明,生死不明,是不是当朝人还不好说,万一是山里的树怪花灵、山魔野鬼、水妖兽精变化的,带回百草园,岂不祸害家人?可看大夫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象开玩笑,只好默默把她掮在背上,疾步下山。到了有人家的地方,借了一匹马儿,把女孩驮回白浪洲头。

    再说琴心和若冰,自大夫出门后,朝夕悬望。这一天又将傍晚,琴心忙着打理药铺,若冰却无心烧火做饭,倚在篱笆墙边,眺望夕阳,看沂山那边,山路长长。刚发现爹爹和剑胆的身影,反而吓了一跳,以为他们挖的药材拿不动,雇牲口驮回来呢,忙上前帮着,七手八脚把女子抬进屋,放在床上。

    大夫稳下心神,拿手试了试鼻息,可能一路颠簸的缘故,竟有了几分湿热,更心中有数了,回头吩咐:“取一棵还魂草,开半碗热汤来!”琴心答应着,打开百宝箱,选了一棵中等的碾碎了,沸水冲泡,送到大夫手上。大夫让若冰扶起这女孩,慢慢喂她饮下,见女儿脸色略有点异样,便问:“怎么了?”

    若冰把女孩重新放好躺下,说:“我刚才没留神摸到了她,怀里有块硬梆梆的东西呢。”

    “喔?”大夫一愣,“拿来我看!”

    若冰往她怀里掏了掏,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一枚古色古香的铜镜!

    大夫接过来,见铜镜一面有个金盔金甲黄马的少年将军形象,另一面是个盛妆女子,穿着本朝人衣饰,而且两个映像都不象刻上去的,如从镜子深处走出来的一般,在暮色中透着几分古怪。若冰凑上来一瞧,不小心说漏了嘴:

    “我看这镜中女子,有几分象暖春坞月桂呢……”

    “胡说!”大夫喝斥道,“这女子来得十分蹊跷,她身上的铜镜怎么会有我白浪女子映像?”

    原来这月桂,是镇上暖春坞一个花魁的妹妹,姊妹两个,同胞孪生,姐姐花神,妹妹又叫花仙子,从小沦落风尘,为大夫所忌,所以不肯对号入座上去。

    “我只说有点像,又没说一定是花仙子……”若冰咕哝着,又拿手一指,“这镜边好像有字哎!”

    大夫瞪了她一眼,嗔道:“这样蝌蚪般的符号,我岂能识得?除非去沂山,找邢公子、堂主、如水住持他们……”

    父女俩正在斗嘴,忽听哎哟一声,躺在床上的女孩醒了过来。

    2

    这姑娘睁开双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先在屋子里转了转,又怯生生地看看大夫、若冰和剑胆他们:

    “我这是在哪儿呀,你们?”

    “姑娘别怕,”大夫温和地说,“你是我和徒儿从沂山带回来的。你家在哪里,又为何落水?”

    “我掉进水里?”女孩不解地看看大夫,又看看自己。

    “我们遇到你时,在大摩岭下龙湾,人正漂着呢!”剑胆在一边沉不住气,大声说。

    “是呀,你住沂山边吗,上山做什么?”大夫继续问道。

    “沂山?”女孩茫然地说,“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姐姐,你看,”若冰从爹爹手里拿过铜镜,递到她手上,“这是你身上带的,或许能帮到你……”

    女孩接过镜子,反复看了几遍,发现侧边有一个洞眼,用手指抠了抠,取出一方丝帕,包着一枚银簪子。

    “哎,这丝帕上也有字呢!”若冰眼尖,还是先看见了。

    大夫接过手一看,还是一样的蝌蚪符号,一个字也不认识。

    若冰把女孩揽进怀里,用自己的梳子给她拢了拢头发,插上簪子说:“瞧,这簪子正合适,真好看!”

    “姑娘,上面的字你认识吗?”大夫又问。

    女孩认真地摇摇头。

    “你对自己的事,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剑胆还是忍不住多嘴。

    “我……”女孩低头想了一会,心头似有万千思绪,都卡在了那儿,“我只记得自己好像十七……”

    “比我大一岁呢!”若冰欢喜地说,快人快语,“那我们就叫你十七好了,十七姐姐!”

    “那好,姑娘先住在我这儿,调养一下身体……”三清大夫毕竟经验丰富老到,已猜出八九,便说。

    谁知琴心早对剑胆使了个眼色,把他引到外面,问他:“这女子身份不明,留宿家里,万一是山里的狐妖猴精,专门摄人魂魄,食人心肝,咋整?”

    “是大夫要带她回来。”剑胆说。

    “我看你最近有些神神叨叨。”琴心哼了一声,“你说,昨天那花神妹妹,花仙子为什么来找你?”

    “她来过了?!”剑胆声音陡然高了八度。

    “听说是什么沂山来人。你明明去了沂山,她们怎么会到医舍来找你?”

    “嘘,你小声点,当心大夫听见……”

    3

    十七在百草园住了下来,是夜,只喝了一小碗银耳莲子羹。若冰有心要和她一起睡,也疑忌她身份不明,怕会是深山老林的树精花妖,只陪十七说了会子话,问她认不认得铜镜里的浓装女子和少年将军,见她仍毫无记忆,便帮她收拾好床铺,另外悄悄睡了。

    而十七是久眠之人,这一睡就跟招了打盹神似的,直到日上三竿方醒。睁眼感觉屋里静得出奇,大夫、若冰,还有两个药童不知去了哪里。四下里打量一眼,见做好的饭菜扣在桌上,屋后小溪边似有窃窃私语,便移到后墙跟,趴在窗台上听了听,果然是若冰姑娘在说话:

    “月桂姐姐,爹爹带琴心出诊去了,昨天和剑胆哥哥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只怕快要醒了。我们长话短说,你肯定那朝廷狗官要走白浪洲头吗?”

    “消息千真万确。”叫月桂的女子说,“这狗官祭祀路线本是从青州府经骈邑城,然后去东镇庙,因时间富余,才取道白浪洲。一者这狗官乃是当朝户部尚书,出身翰林,惯会附庸风雅,要来看看我们滩涂的花草,作几首歪诗;二是为了白浪河边的一项特产。”

    “是什么?”出声的男子,却是昨日那个少年剑胆。

    “萝卜。”月桂说,“难道你没听说蓬莱苹果莱州梨,不如白浪的萝卜皮么?”

    “喔。”剑胆和若冰听明白了,虽然季节不对,白浪河附近百姓家都有窖藏的。

    “那好,这等卖国奸贼,人人得而诛之!只要你们筹划妥当,我愿做这把剑,取奸臣项上人头!”剑胆痛快答应。

    “赞,不愧是我剑胆哥哥!”若冰在旁边轻拍着小手,嘻嘻一笑。

    “当然,我们不打无把握之仗。”月桂说,“这狗官从京城出来,身边带着他的贴身管家李求石,也是位师爷,一个谋略型人物,不会武功;另有个随行护卫,却是成名的侠客,姓赵名长风,江湖人称长风潇雨。到了青州府,衙门加派十几名士兵护卫。这些官府爪牙,有我们这些人,自会料理得了,所以剑胆专管对付赵长风,你只要能缠住他,我们便有机会取狗官性命。”

    “这长风潇雨用什么兵器?既曾行走江湖,担得起一个侠字,武切会不会很厉害?”剑胆说。

    “此人使一柄长剑。”月桂说,“当年行走江湖,颇有些威名,要不然也不会做到尚书府护卫。”

    “哈哈,他使剑,我也使剑,正好可以和他切磋一番!”剑胆兴奋之中,声音又大了几分。

    “呸,给奸臣狗官看家护院,也配得上这个侠字?”若冰哼了一声,“只是不知他和穆陵关刘元将军谁更厉害些,剑胆哥哥能不能打嬴他?”

    十七听得云遮雾罩,不明所以,月桂却会心一笑:“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也没听说他们二人比试过。不过我们这次行刺朝廷命官,担着天大的干系,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第三章 断桥会

    1

    月桂一听背后有人来袭,只得先舍了梅乐公,回剑自救,托地跳开身,见来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壮汉,生得虎头虎脑,墩墩实实,手攥一根七尺长链,两端各系一个南瓜状流星锤,也不知轻重,举剑便刺:

    “我管你是谁?奸贼的朋友,必定是恶人!”

    那宇湛师轻蔑地哼了一声,随手把流星锤往上一挡,差点没把月桂的剑磕飞。

    然后他把锤挂在肩上,满不在乎地跨前一步,冲梅乐公抱抱拳,说:

    “我是镔铁族黄太后帐下武士,奉主人之命,沿途保护梅尚书安全!”

    “什么?!自出了京城,这一路上你都在跟着我?”梅乐公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我自回乡祭我祖山,关你们镔铁族什么事?”

    “黄太后说了,梅尚书能出面和我族签订友好条约,就是我镔铁族的恩人!”宇湛师把头一昂,振振有词,“等黄太后入主中原,开朝立国,一样需要梅尚书这样的饱学之士,忠臣栋梁!”

    “我呸!”这下可真把梅乐公给气糊涂了,浑身打着哆嗦,拿手一指,喝命道,“长风,快给我斩杀了这番邦恶贼,犯我领土、杀我父兄的仇敌!”

    这时李求石正在身边给他包扎,情知不妥,说:“大人,我们才刚刚和镔铁族签署和议,只怕……”

    而长风潇雨已利用这空档,仗剑护卫在梅乐公身边,当真进退两难,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剑胆在一边听出了猫腻,哈哈一乐:“好啊,镔铁族武士都来给你做护卫,可见早就投靠了番邦,你们原本是一伙的!”说着左手捏个剑诀,又向前冲来。

    赵长风把剑一挥,挡住他的去路。宇湛师要的就是搅浑水,一抖铁链更要上前。卫士们个个手握长枪,虎视眈眈。月桂情知不敌,朝剑胆使了个眼色:

    “我们走!”

    她一把拉住若冰,带上剑胆,飞身而起。长风潇雨看看梅乐公,梅乐公忙打个手势。宇战士一见有机可乘,跟在后面紧追不舍:

    “哪里走!让你们尝尝我流星锤的厉害……”

    剑胆冷笑一声,故意放缓脚步,觑得近了,返手一记飞镖,正中他左肋,然后追上月桂和若冰,很快消失在白浪滩茫茫野草中了。

    2

    却说三清大夫,当年常居沂山,和梅公子、姬云飞、抱石堂主交游,当真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后来梅乐公金榜题名,出将入相;姬云飞地方为吏,坐镇蒋峪二衙;抱石堂主闭关潜修,著书立说;他心爱白浪洲头百草繁茂,移居滩涂。每次去沂山采药,只偶尔到抱石堂主处坐坐。但抱石堂主除摆弄文字外,还是个游山玩水的散人,所以十回倒有八回遇不上的多。

    故而对那些个家国大事,他鲜有知闻,虽也曾听说城下之盟,毕竟山高皇帝远,大夫人到中年,已不是那种拍案而起的愤青。何况和早年的梅公子、如今的梅尚书已经二十年没有联系,只能遥知他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给予一声深深地叹息。而梅乐公此番回乡祭山,转道滩涂,属临时起意,事先并没有同他联系。他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对发生在河边的那一幕毫不知情。

    从沂山采药回来,他天天带琴心出诊,常常忙到深更半夜。剑胆、若冰和那个从下龙湾带回的女孩守家。一晃数日过去了,这女孩除了想起十七岁外,对自己的来历仍然亳无记忆,从此大家都叫她十七。这一天难得空闲,大夫记起这茬,把若冰唤到身边说:

    “昨儿我到槿篱农庄出诊,法云寺如水住持的女儿小雨点说要去沂山探父。我想十七姑娘正需要找他和堂主、邢公子了解自己的身世,你们可以结伴同行。”

    “什么又是和尚又是女儿的,敢情沂山的和尚都娶老婆的?”十七在旁边听了,插嘴问了一句。

    “姑娘有所不知。”大夫叹了口气,“这如水住持俗家姓李,生有慧根,早年最喜钻研古书典籍,考察历史风物,曾历时三年,挖掘位于沂山东麓的穆陵城遗址,不知怎么忽然悟了,抛妻别子,到法云寺出家。那时小雨点才三四岁呢,一晃已经有十几年光景了。”

    没想到十七听了,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若冰惊讶不已:“哇,这么神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水叔叔的事呢。那他悟到了什么?这就是你让我陪十七上沂山找他的原因吧?”

    “传说他从进寺庙,就开了天眼,通晓三生,知晓过去未来之事。”大夫说,“不过他轻易不会说破,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所以我让小雨点和你们一起去……佛家只渡有缘,如果他执意不肯指点迷津,你们再找堂主和邢公子问问看。”

    “还邢公子邢公子的,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人家女儿身吗?”若冰撅起了嘴巴。

    “胡说!”大夫喝斥一声,“人家女儿身不女儿身的,为父如何知道?不过道听途说罢了。既然是平日里女扮男装,我们当然要称呼她邢公子了。”

    “看看,又打嘴了不是?明明话里话外承认人家是一个女子……”若冰小声咕哝了一句,又话锋一转,“哎,爹爹,你看我们此行,三个女儿身,要不让剑胆哥哥同去,沿途保护我们?”

    “你整天在家里缠着剑胆教你舞刀弄剑,偷学了武艺在身,你真当我是瞎子?”大夫瞪她一眼,“何况小雨点也会些拳脚,足以护身。我和琴心出去,还要留剑胆看家护院呢!”

    3

    第二天,十七见到了大夫所说的小雨点,细高个儿,白肤红唇,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明若秋水,乌发若瀑垂于肩际,腰佩一把龙泉剑,剑柄嵌珠,古铜剑鞘,愈显出她女儿英姿,身材窈窕。若冰见了,不胜羡慕地说:

    “小雨姐姐,什么时候我能有你这样一把上品宝剑随身才好呢!”

    原来若冰只不过私下里跟剑胆学习剑术,大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始终没有胆子向爹爹提这个要求。

    因为她虽然早有一个行走江湖梦,爹爹却只希望她乖乖呆在家里,承欢膝下。

    “问剑胆哥哥要呀!”小雨点故意呕她。

    三个人说说笑笑出了门。小雨点和若冰各展轻功,脚下生风,没想到十七虽看上去弱不禁风,却一步都没落下。若冰心知她来得蹊跷,小雨点却不明就里,心下暗暗诧异。

    出了白浪洲,沿汶水西行,不一会儿瞭见一座高山。折而南行,转入驿道,又西行,过遥参亭,汶上湖,接官亭,遇到一个道士,疯疯癫癫,边走边唱:

    我住谷底君居峰,山下无雨山上风。
    何处三春一夜尽,四季荒冢白头生。
    纵情三世痴难忘,持道三生青丘争。
    谁见轮回终归零,山水长阔几时更?

    十七听了,若有所思,不由止住脚步。若冰问她怎么了。十七说这词我好像听过的。你认识这道人?若冰又问。十七摇摇头,说:

    “我只是觉得词儿挺熟的,象在哪听到过。”

    若冰听了,没有再说什么,看着那道士顺着汶河边柳堤远去了。

    过了接官亭,前面便是断桥,东镇庙盈盈在望。十七见桥皆为上好的古木所制,桥头上雕有飞禽走兽,桥栏上刻着各种稀奇古怪、错综复杂的纹饰,桥身却已中断,悬在半空,不免有些好奇。走上桥头,凭栏望去,见东镇庙碧瓦红墙,山门大开,庙门前一群女子,披红戴绿,边歌边舞。十七觉得新鲜,笑了笑问:

    “这是那儿呀,怎么这么热闹?”

    “这便是断桥呀!”若冰说,“前面那个庙,是沂山山神庙东镇庙,庙西边那个村是断桥村。庙东边这个院落,叫东镇书院,爹爹所说的邢公子,就住在这儿。庙门大开着,前面有扭秧歌的,是要祭山了,听说从京城来了官员……”

    “这桥为什么是断的,祭山都要人跳舞么?”十七喃喃道,走近了,只觉心肝象被人狠狠摘了一下,见秧歌队前一年轻女子,身若杨柳,舞姿曼妙,肩披一条长长的彩绸,随着她腰身翻转,上下摆动,衣袂飘飘。

    “这位是暖春坞花神,她还有个妹妹月桂,人称花仙子。姐妹俩都卖艺不卖身,所以东镇庙祭祀,才会请她们来领舞,却不许进庙门……”若冰见十七呆呆地看着出神,跟在后面解释说。
    第四章 马皮书

    1

    再说镔铁族宇湛师,奉黄太后之命跟踪梅乐公,在白浪洲一个不慎,中了剑胆一镖,当即感觉有些麻痒,知道不好,不敢稍作停留,发足狂奔,跑到附近一个镇子望海台,来到锦绣房敲开门,一头栽倒在里面。

    这时天色已经擦黑了。锦绣房两名女子,一个叫做娥江,一个叫做枫叶,正要关门歇业,突然倒进了一名男子,先是吓了一跳。枫叶上前一看,大吃一惊:

    “娥江妹妹快来,是宇湛师!”

    娥江一听,马上明白过来,动作麻利地关门落锁,然后相帮着把宇湛师抬到里面。枫叶使劲晃了晃宇湛师身子,着急地问:

    “湛师,你这是怎么了?”

    “镖上有毒!”

    宇湛师只说了一句,然后牙关紧闭,倒在床上,昏迷不醒。

    枫叶和娥江一听都吓坏了,顾不得男女有别,扯开他的衣襟一看,见胁下一道伤口,已然发黑,登时没了主意。皆知道宇湛师是黄太后帐前爱将,若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主人交待?娥江想了想说:

    “我去打盆清水,先把伤口洗一下!”

    枫叶摇摇头说:“没用的,毒性早被吸收……你在这儿守着,我去找顺公子,看看他那儿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

    “顺公子,又是什么顺公子……”娥江小声咕哝了一句。枫叶已经点了宇湛师身上几处穴位,转身出去了。

    娥江重新关好门回刭床边,见宇湛师两眼紧闭,印堂发黑,时不时打个哆嗦,象做噩梦似的,苦无良策,还是取过来一盆清水,用棉花蘸着,给他慢慢清洗伤口。一动着伤口,接着有血液渗出来,不一会儿便把盆里的水染红了。娥江不禁有些后怕,不敢再弄,一个人坐在床前发呆。

    这么一愣神工夫,外面又响起敲门声。她以为枫叶回来了,忙打开门,反给吓了一跳,不自觉跪了下去:“黄……”

    “不要声张!”来人伸手一搀,快速闪进门来,轻声吩咐道,“里面说话。”

    娥江把她们领到里面。在这人身后,另有个年轻女子,看到宇湛师躺在床上,先是一楞,接着焦急万分:

    “湛师,湛师,你这是怎么了?”

    她扑到床边,看到伤口发黑,立即俯下身,用嘴吸吮起来。

    2

    她这么一吮毒,宇湛师经脉开始活动,渐渐哼了几声。女孩大喜过望,立起身,施展奇妙无比的指法,飞速点了他身上二十四处大穴,又把手按在他后心上,缓缓输入内力。

    走在前面的女子略皱了皱眉头,说:“雨荷,你这样推宫换血,虽能让他暂时醒过来,却也把毒性逼入七经八脉,终不可解。如果找不到解药,岂不是误了他么?”

    “可我宁愿让他醒而痛苦,也比睡着做一个活死人强啊!”雨荷说。

    她继续催动内力,果然没多久,宇战士头上冒起汗来,手指、眼皮、嘴唇微微有些动弹。

    “香玉姐姐,你这折兰三十六手指法只传了夏雨荷一人。我和枫叶虽来中原当差,竟与这神功无缘呢!”娥江在旁边,不胜羡慕地说。

    被称做香玉姐姐的女子轻轻哼了一声,说:“这折兰三十六手实乃上乘内功心法,需要练功多年,才能有一定的内力修为。雨荷常在我身边,所以传了她,也好随时指点。你们当初要来中原,飞扬姐姐有旨,务求速成,才只传了你们一些粗浅功夫和实用技能。”

    原来这个叫香玉的女子,正是那草原女主、镔铁族黄太后胞妹。黄太后意欲入主中原,筹谋已久,数年前命黄香玉负责训练女官,分批潜入中原各地,以公开身份做掩护,刺探情报,了解掌握各州县地理、物产、民心向背,并作为镔铁族来往信使的联络点。娥江和枫叶的公开身份是锦绣房,所以她们在草原时主要学习女工和防身功夫。

    说话间,宇湛师人醒过来,身子一歪,吐出一口鲜血,虎目微睁,看到黄香玉在侧,也吓了一跳,挣着就要下床。香玉上前一步,用手制止,说:

    “人醒了就好。你躺着歇息,我们便在此议事。”

    娥江一听,心里明白,答应道:“香玉姐姐许久不履中土,此番前来,想必是有重大缘故。”

    “对。”香玉应着,又问了一句,“枫叶人呢?”

    “见宇湛师受伤,枫叶寻医问药去了。”娥冮说,乖巧地瞒过了顺公子一节不提。

    “那好,我便把事情先说给你听。”香玉说,“只因前阵子太后率领族人北征,在那冰天雪地的一个古洞中发现了一件马皮书。”

    “马皮书?”娥江微微一怔。

    “写在马皮上的,一些古老的文字。”香玉说,“北征回来后,太后命大国师佳康组织其瓜尔家族几位前辈名宿进行破译,终于读懂了马皮书的内容,竟与上古青丘的一则预言有关。”

    “上古青丘?”事出蹊跷,娥江自然不得不问。

    香玉点点头说:“马皮书上说,上古青丘人、神、狐族同生共居。狐族最高首领九尾狐,人称九尾娘娘,于千年后转世,应在此地,东镇沂山,白浪洲头。”

    3

    “啊,上古青丘,九尾娘娘,和我们镔铁族有什么关系呢?”娥江说。

    “娥江有所不知。”香玉答道,“上古青丘,有一个草原部落马头族,和青丘穆陵连年发生战争。九尾狐作为青丘保护神,多方阻挠,护佑青丘穆陵两地子民。而我们镔铁族祖先,则是马头族的一个分支。”

    “喔,”娥江虽似懂非懂,却也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太后欲入主中原,九尾狐转世,怕是会影响到太后大计,对我镔铁族不利?”

    “正是为此。”香玉说,“据马皮书记载,当年马头族多次南侵,最终还是吞并了青丘穆陵,与二族相融合,大批牧民南迁,走下马背做了耕农。但马头族不能放弃自己的祖庭,同时在草原上留下一支牧民,其首领是当时草原女主子若的女儿,也就是我族先祖,名叫豆豆。豆豆首领早年曾随海上仙学艺,颇通道术,历经多年研究,终于参透了这个九尾狐转世的秘密,并以马皮书的方式传之后世。”

    “明白了。马皮书记载九尾狐转世此地,香玉姐姐前来,就是为了寻找九尾狐的下落,并加以控制。”娥江说。

    黄香玉微微一笑,说:“娥江果然聪明,也不枉我当初着意栽培你一场。我这次带了雨荷轻身前来,只因太后已先派宇湛师跟踪梅乐公至此,会成为我的帮手,没想到身中奇毒。他中毒的原因知道吗,到底为何人所伤?”

    正说着,外面传来敲门声。娥江嚯地站了起来:“枫叶回来了!”

    门一开,果然是枫叶闪身进来。娥江没好气地问:

    “见着那个什么顺公子了?”

    “嗯。”枫叶匆匆来到里面,看到黄香玉和夏雨荷,先磕头问安。香玉用手相搀,说:

    “以后我们出门在外,以姐妹相称,不必行此大礼,以免外人生疑。快告诉我,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枫叶说:“那顺公子并不是大夫,只说天色已晚,锦绣房就两个女子不便过来,给了我一粒强心丹,让我们捱到天亮,另寻医者瞧视。”

    “噢,拿来我看。”香玉接过药丸,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这个顺公子什么来历,什么身份,在望海台做什么的?”

    “这……”枫叶一时语塞,欲言又止。

    “是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娥江哼了一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什么人,只说寻找一个女子,以如意签和紫菀花为记。因此游历天下,广闻博识。后来在镇上开了家商铺,叫做青云顺,和我们锦绣房做了邻居,因此大家都管他叫顺公子。这顺公子偏脑瓜又极灵活,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至于其他,还是问枫叶好了。”

    “我,也不过是喜欢听人家说话……”枫叶脸红了一红。

    “噢,以后对这种稀奇古怪之人,还是远离些好,免得泄露了我们的行踪。”黄香玉说,“不过我看这丹药倒是真的,可先给湛师服下。另外辅以我带来的金创药,反正人已经醒过来了,我们再慢慢设法给他解毒不迟。”
    第五章 获鹿记

    1

    若冰、十七和小雨点,刚到断桥,天色向晚,看到一个艳衣女子在东镇庙前空场上跳舞。十七顿觉象给什么击中了一般,喃喃地说:

    “为什么一个花神,一个花仙?我怎么感觉象在哪里见过……”

    她忽然想起怀中那面铜镜,掏出来一看,眼前这个舞女,果然和镜中盛装女子依稀有几分相似。

    啊?若冰为之愕然,随即明白过来。怪不得那天她看到铜镜时里感觉这女子和月桂长得相像,因为花神和花仙原本是一对孪生姐妹。只因月桂行走江湖,见面得多,花神深居简出,所以没有疑心到她身上去。

    就在这时,柳堤上跑来一队兵卒驱赶行人,东镇庙前的秧歌队一哄而散。过来一辆马车接着花神,向东去了。又一支马队,跟在几顶轿子后面,簇拥而来。

    若冰知道是祭祀官员到了,想起天溪渊行刺半途而废,见十七呆呆地望着花神远去的方向摘不下眼,灵机一动,说:

    “小雨姐姐,此去法云寺不远,要不你先去你爹爹那儿。我和十七还有点事,过几天再来拜访住持大人。”

    “哟,祭庙想看热闹是吧。东镇庙做法事,可不允许女人进去。”小雨点顽皮地一笑。

    “我没说要进庙,”若冰伸伸舌头,“见十七和花神有缘,也许要陪她去暖春坞走走。”

    “呃,对啦,那个跳舞的女孩上哪了?我们去看看!”十七一直像丢了魂似的,这才反应过来。

    “那好吧,我在法云寺等你们。”小雨点并不多问,再说她急着见自己的爹爹,说完转身就走。没想到若冰在后面叫了一声:

    “小雨姐姐,和你商量个事……你能把你的宝剑借我一用吗?”

    “借釗?做什么用?”小雨点下意识地按住剑柄,回头问道。

    “你这儿到法云寺不远,我和十七去暖春坞,还要赶夜路……”若冰央求着。

    小雨点长若冰几岁,如何不清楚这点鬼心思?嘻皮笑脸逗她:“我这把龙泉剑,你可降得住吗?”摘下剑把剑柄朝她怀里一递。若冰伸手来抓,眼看要握在手里,她却又把剑一抽。没想到若冰身形也甚为敏捷,一记擒拿手,欺到跟前,一掌取她的左肩,一手来抢宝剑。小雨点本有心要试她武功,瞬息间转换身形,引她过招。几个回合,装作顾此失彼,一个不慎,让若冰呲溜一下钻到腋下,夺走了龙泉剑。

    “吆,身手不错哟!剑胆这么好的功夫,怎么肯屈身你爹门下,做一名药童?”小雨点高兴地说。

    “那,这把剑就归我了好吗?小雨姐姐!”若冰一拿到剑,就爱不释手了。

    “啊,那你到底是借,还是抢呢……”小雨故意皱起眉头。

    “可是小雨姐如果把剑送我,我不就不用还了吗?”若冰耍起赖皮,“小雨姐姐,我好想有这样一把宝剑啊!”

    “嗯,好吧。”小雨点这才说出实话,“我这次来沂山,是因为爹爹捎信说,从古寺内发现了一把上好古剑,让我来看看。等我拿到剑,把龙泉剑送你好了。”

    “啊,真的?!”若冰高兴地要跳起来。

    2

    小雨点走后,十七犹在懵懵懂懂。若冰碰了碰她说:  “走吧。”

    “去哪呢?暖春坞?”十七问道。

    “这儿今晚祭庙,热闹着呢,要不要看看?不过要等到后半夜的,我们先找地儿吃饭,天亮了再去暖春坞不迟。”小雨点说。

    “喔,好吧。”十七嘟囔了一句,心里面却在八卦,祭庙有什么好看的?

    而若冰心中则另有一层牵扯。天溪渊刺杀失手,今晚月桂会不会来?如果他们继续采取行动,她有龙泉剑在手,至少可以再帮上一把……

    她带十七在汶河边转了转,见断桥南有家圣水饭庄,对面却是一家千等客栈。看到千等客栈的幌子,她不由呆了呆,和十七到圣水饭庄吃了饭,喝了一壶茶。好不容易熬到夜半时分,带十七从庙后翻进去,贴着西驿馆一路潜行,来到靠近中院大殿的位置。

    驿馆前后院皆空空荡荡,馆舍大门外两道牌匾,分别上书“万山深处”和“一尘不到”,在月色下闪着冷光。若水猜人都到正殿去了,嘱咐十七藏在大松树后,自己飞身上房,果然见大殿前祭台边人来人往,不停往供桌上传送摆放祭品。一会儿准备停当,由礼官主持,从梅乐公开始拜祭。十七在下面着急,悄声问道:

    “若冰妹妹,你在看什么呢?”

    若冰嘘声,说:“别动,我这就下去……”可是十七已经爬到树梢,要往屋面上跳。她只好退了退,伸手一接,把十七拉了过来,猫身上行,伏在屋脊。正院里人影幢幢,只有司仪响亮的声音,在夜空回荡。将近黎明,主祭陪祭三通礼毕,地方官引梅乐公等人回驿馆休息。若冰观察了一下她们的位置,怕被发现,转到西屋角,向四周望望。驿馆两边悄无声息,她不由有些纳闷,暗忖月桂会不会来?也许怕冲撞东镇爷爷,因而取消了行动?

    忽听由远及近,不远处传来几声鹿鸣,站在庙门口的兵士和衙役一阵骚动。梅乐公和众官员正坐在院子里歇息,听到动静,梅乐公开口问道:“何事喧哗?”不等传话过去,有差役噔噔噔跑来禀报:

    “尚书大人、诸位大人!从东边墙外跳进来一大一小两鹿,守在门口的兵爷和当差的不敢擅作主张,都在那儿围观呢!”

    梅乐公听了,先是一愣,接着说:“噢?不可伤了二鹿,快快打开庙门,把它们放生去吧!”

    差役答应着去了。这边众官员齐声来贺:“尚书大人致祭,有鹿来奔,大吉大利啊!”

    那尚书府管家李求石,也上前凑趣:“鹿者,禄也。今天尚书大人返乡祭山,是大人的正直虔诚感动了神灵,方才得此吉兆!”

    “唉,”梅乐公长叹一声,“此皆皇上之福,朝廷之幸,我何言寸功?前番我受命与镔铁族和谈,屡次受辱,几至山河破碎,社稷不整。若得吉报,望神灵保佑我朝,国家强盛,万民安康,余愿足矣!”话虽这样说,语调里还是带有几丝掩饰不住的兴奋,连日来心情郁闷,至此方得眉头稍展。

    正在谈论,又有人报:“我等打开庙门,把双鹿送出去后,谁知这鹿跑到书案山,又回来了,来回奔跑三次,赶都赶不走!”

    “啊?”梅乐公和众官员都深感诧异,一齐站了起来。

    3

    梅乐公带诸官员刚要移步去看,已经有两个车夫,牵着两只鹿献了上来。梅尚书见大鹿两角峥嵘,小鹿无角,甚是温顺乖觉,不由怜悯心大起,吩咐说:

    “不可难为了它们!松开束缚,任之自去!”

    参与祭祀的,也有几个山中耆老,上前躬身言道:

    “东镇沂山,享誉天下,历代皆有朝廷重祀。自国朝致祭以来,未尝见此异事。这都是 福德,尚书大人的至诚之心,感动了神灵,才有此嘉应啊!”

    梅乐公连连摆手,说:“不可!不可!此皆皇上之福,我何敢当之!”

    诸官员也说:“皆知神之所为,非正直不能动,非至诚不能通。是尚书大人敬肃先诚而感于神,所以神灵才用鹿而示其应。我等跟随尚书大人,躬逢其盛,当勒石以纪才是!”

    “这个么……”梅尚书沉吟了一下,“鹿斯之奔,福禄来盈,当应在朝廷,此万民之福!勒碑刻石,自是份所应当。而这碑文,则非求石莫属了。”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侍立身旁的尚书府大管家李求石。

    “求石刻石,此非天意乎?”众官员和山中耆老听了,大赞。

    求石忙称不敢,略加思索,其文已得,取来纸笔,一挥而就。这时,天光已经大亮,但见他立于阶前,摇头晃脑地念道:

    “夫阳为而阴报,显动而幽应,此必然之理,而世有所不知。世人指神为有无,而不知神依人而行也……”

    若冰在房上听了,不觉嗤地一乐,忙伸手掩住嘴巴,心想这都什么呀,之乎者也的……再看看十七,却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正侧耳倾听,仿佛听懂了什么似的。这么一耽搁,碑文的开篇废话已经跳了过去,开始转入实质性内容:

    “三献礼毕,东方未明,公少憇于客馆。从者报有大小二鹿自东垣入庙,公命左右勿杀,令挥之去。其鹿南趋屏山,须臾复回,如是者三……”

    若冰听到这儿,又是肚里暗笑,岂不知还有二女偷听……突然,感觉院里嗖地一声,掠过两个人影。而馆舍中人毫无觉察,正随着求石的念诵,唱和不已:

    “求石再拜言曰:始来不杀,乃公之好生;既去而复回,乃神之效应。噫!鹿斯之奔,胡为乎诣公之庭……”

    余音未绝,便见有两个蒙面人翻墙而入,抢至梅乐公身边,架住他的胳膊,道声:“走!”

    然后飞身而起,跳出馆舍,向庙后凤凰岭奔去。
    第六章 清风衙

    1

    话说东镇沂山祭祀,自古有之,名列《周礼》,历代沿袭。但因路途遥远,又怕京官偷懒,所以朝廷定下规距,在骈邑城南穆陵关北另设二衙。这个衙门别无二事,专一给前来祭祀的朝廷官员盖章。盖上二衙大印,才好回转,耍不然空口无凭,谁知道你去没去?

    所以这个二衙官虽不大,权力却大得很。他完全可以刁难一把那些个朝廷重臣,皇上身边的红人,我不给你盖章,你回去交不了差!

    二衙这么牛,却是个清水衙门,又无所事事,山清水秀,居所清幽,当地人便把这个衙门叫做清风衙。

    风水轮流转,朝代有更换,但清风衙职权不变。在当朝梅乐公运作下,才兼管穆陵关,从芝麻官中的芝麻官提到从七品,成了名副其实的“二衙”。

    而这个二衙衙官不是别人,正是梅乐公义弟,当年梅兰竹菊四友中的竹友,抱石堂主妹夫,姬云飞。

    再说姬云飞,当年也曾胸怀家国,心忧天下,无奈奸臣当道,时运维艰,连梅乐公官至户部尚书,都常萌生退意,他自然不思进取,乐得做个逍遥散人。出任二衙衙主后,更喜这份清闲。因其夫人鹤金红也是个才女,雅号清风,干脆在衙门外边挂起一块“清风衙”的牌匾,终日里游山玩水,诗酒风流。

    城下之盟消息传来,他却对梅乐公表示了不解。明知这位少年好友已不是当年的梅公子,人在庙堂,身不由己,终究与他知己一场,甚觉面上无光。所以连日来躲在家生闷气,不肯见人。后来听说梅乐公回乡祭山,更是懒得出面,不肯接待,只等尚书大人完成任务,来二衙盖章,再好好刁难他一把,理论个明白。

    后来发生了白浪洲行刺一事。消息传来,他虽闹情绪,还是为梅乐公感到担忧。于是派穆陵关守将刘元带十几名士兵前往东镇庙护卫,自己则坐在家里听信。祭祀当晚,终究一夜没睡,天光大亮,县衙派人来报信,梅尚书在馆舍被人劫持,下落不明。刘元和赵长风已分头带人去追,还没有回来。

    “什么?!”一夜没打磕睡,他刚想喝一壶早茶,清醒头脑,这一急,差点带翻茶桌,打翻了茶水。

    “怎么啦?”夫人鹤金红在后面听到动静,隔着屏风问道。

    姬云飞连忙挥手,摒退了差役,一面高声答道:“没事,今日天气晴好,我和你赏花去吧!”

    2

    “好什么好?我问你梅公子怎么了?”夫人没好气地说。

    “啊,你都听见了?”姬云飞这下没辙了,只好转到里面,陪笑说道。

    “你就知道什么都瞒着我,没事没事,天塌下来我都不知……”夫人撂着脸子,“还动不动陪我赏花,你以为回回都是缓缓归么?”

    “这?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姬云飞给揭到短处,只好继续说软话,“那我们这次快快行可好?”

    鹤金红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原来这出缓缓归,也是闺客中一则典故。鹤金红刚嫁过来时节,姬云飞少年意气,天天和一群狐朋狗友笑傲江湖,夫人难免不喜,三番五次说了不听,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姬云飞晚上回来独守空房,方知凄凉二字难捱,欲要前去俯就,又放不下架子,便深夜翻书,写了一封词藻华丽、情意缠绵的信,其中引用了那句艳绝千古的典故:

    “夫人,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姬云飞这样做,无非是投机取巧,也可以说对症下药,因为他清楚小鹤的脾气,知道哪把钥匙开哪把锁。小鹤还在待字闺中,就是断桥有名的才女,留下一篇篇诗稿,写满了少女心事。和梅公子、堂主他们举办诗会,每每不让须眉,被人称之为“断桥苏小妹”。但有一点需要说明,苏小妹长得奇丑,小鹤却是天生丽质。十六岁那一年,在堂主大哥鼓励下,写了一篇冠绝一时的文字:《陌上花开》。所以在她心底,存下了一个陌上情结,姬云飞这句话,正好搔着她痒处。

    没曾想这一招屡试不爽,今天偏偏拍到了马蹄子,小鹤怎么说,和梅公子也是旧相识,挂念他的安危,见姬云飞敷衍她,自是气不打一处来,继续奚落道:

    “你少拿赏花糊弄人!梅公子回乡,大家都是故友,祭庙又是大事,你干嘛不去?弄出这么大的事,万一有个差错,坏了梅公子性命,你又如何对得起他?”

    “唉,郁闷啊,”姬云飞叹了口气,“那城下之盟,丧权辱国,让我等颜面扫地,哪里还有心情去相见呢!”

    “再说这事也许别有隐情。”小鹤轻蹙眉头,“我们都知道梅公子本是忠君爱国之人,入朝为官,在天子脚下,也许圣命难违,出于不得已才做出这违心之事……你郁闷,他也许比你我都更加郁闷呢!”

    “这倒也是。”经夫人一番点拨,姬云飞不由频频点头,“好在我已派刘元带人前去护卫,正在全力搜捕,相信不久就有梅尚书下落。”

    “可事情还是出了!梅公子出了事,你又如何在家里坐得住?”夫人声音高了起来。

    姬云飞摊摊手,一脸无奈:“我这不是刚刚接到消息吗……”

    “反正我比你急!这事堂主大哥知道不?我要回去看看。”小鹤爽快性子,说走就走,接着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是啊,梅公子出了事,也应快让那个人知道。”姬云飞这才想起另一层。

    “哪个人?”鹤金红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轻咬了下唇:

    “你去吧,这回我不拦你……”

    “啊,谢过夫人!”姬云飞大喜过望,深深给小鹤鞠了一躬。

    3

    姬云飞所说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梅乐公邻家小妹残荷,一个冰雪聪明又有些精灵古怪的女子。

    女子天赋异禀,必然多才,命运多舛,残荷也不例外。话说她出生那天,便有异象,邻居看到一颗拖着九条长尾的扫帚星,落在她家屋顶。屋子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女婴呱呱坠地。

    扫帚星,在民间自古就是不吉利的象征。左邻右舍难免说三道四,父母心中不喜,正巧村边池塘里荷叶落败,枯莲支离,便顺口给她起了个名字,残荷。

    残荷直到三岁才开口说话,开口第一句话不叫爹,不叫娘,出口一个经字。父母觉得奇怪,从大户人家学堂里借来《三字经》教她诵读。谁知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不喜女红,偏爱读书,到了五六岁上,私塾的书便不够她读了。只是体弱多病,每到秋凉,便转肺唠。父亲为她遍访名医,用尽偏方,总不见好。后来遇到一个游方和尚,看了看说,你家这个闺女生有慧根,怕是什么灵物转世,搁在家里是活不长的,只有舍身寺庙,终生诵经。

    残荷父母这才恍然大悟,她开口讲话吐出的那个经字,不是三字经,更不是十三经中的哪一经,而是佛经。

    舍入寺庙并不难,因为沂山敬道礼佛,山上山下,有大大小小七八座庙宇。但毕竟自家骨肉,父母虽然对女儿来历颇有些猜忌,天长日久,看她伶俐乖觉,焉有不心疼之理?但父母更不忍心看着孩子整天病恹恹的,希望她一辈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最终还是狠下心,把年仅九岁的残荷送进了山脚下的青竹庵。

    舍身青竹庵,是因为青竹庵本多女尼,女儿不至于太孤单。这时梅公子已经在法云寺读书,心怜其才,对残荷早晚看觑。可残荷自入了寺庙,身体虽大有起色,病却断不了根,而且三天两头做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拖着九条长长的尾巴,从山上到山下追一头白狼。这白狼跑呀跑呀,疲于奔命,最后在平原上躺下来,化作一条河流,弯弯曲曲,由西向东,折而北往,汩汩向大海流去。

    反复做这么一个同样的梦,她难免觉得奇怪,后来有人告诉她,白狼莫不是白浪?沂山东边不远,有条白浪河,发源于打鼓山,山上有座白狼庙。当地人都说河是由白狼变成的呢,要不你到那儿看看?

    白浪河的来历竟与她梦境出奇得相似,不由残荷不动心。这时已经一晃几年过去了,梅公子进京赶考,临行前把自己这位邻家小妹托付给姬云飞。于是在姬云飞陪伴下,她来到了位于打鼓山山腰的白狼庙。

    白狼庙中竟无人看守。可残荷一见投缘,安之若素,在庙里住了下来。起初姬云飞不放心,隔三岔五过来探望,给她送些钱粮。后来发现两个人颇为谈得来,顿起惺惺相惜之意,这放心不下变成了一层牵挂。每次过来除了嘘寒问暖,还与残荷扯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朝夕对谈,毫无倦意,有时竟至通宵达旦。

    小鹤为姑娘时,便与梅公子相识,那时同在一座山里住着,梅公子和堂主相交莫逆,常来石屋小坐。和残荷也见过几面,怜惜她的遭遇,对姬云飞与她的往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在白狼庙里过夜,经宿不归,性质就不一样了,为此小两口没少闹别扭。小鹤每每赌气回娘家长住,十回倒有八回与此有关。

    但小鹤既有醋意,听说梅乐公回乡出了事,姬云飞要去告知残荷,还是爽快答应了他。因为她本是襟怀坦荡之人,清风的雅号也不是白叫的,知道两口子过日子,除柴米油盐之外,还有一个词,叫做大义。
    第七章 望海镇

    1

    再说若冰和十七,伏身在东镇庙西驿馆屋顶,听尚书府管家李求石抑扬顿挫地朗诵《获鹿记》,沉浸在一派安静祥和的气氛中,也忘了什么月桂不月桂,剑胆不剑胆,忽听一声响亮,两个黑衣人飞身而入,挟起梅乐公就走。院子里顿时大乱。若冰握紧龙泉剑,探起半身,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见庙中护卫和衙役倾巢而出,紧追不舍,无奈两个黑衣人身形极为迅捷,来去如飞,箭一般朝着凤凰岭方向去了。

    眼看着馆舍为之一空,只剩下几个不知所措的地方官员。若冰这才爬起身,悄声对十七说:

    “走,我们去看看……”

    若冰小时候常随大夫来山里,对沂山地理并不陌生,赶到凤凰岭下,见一队士兵已然散开,正在四下里搜山,不觉哑然失笑,心知依那两个黑衣人速度,此刻只怕早已经翻到山那边,消失在峡谷中了,怎么可能藏在这儿让你们找呢?拎了拎手中宝剑,带十七快步上山。刚走到山半,后面传来一句不怒自威的喝声:

    “前面两位姑娘,请留步!”

    若冰不由心里一跳,果然是那长风潇雨健步向她们追来。

    赵长风走到跟前,狐疑地打量了若冰一眼,说:“姑娘们这是要去哪儿,瞧这身装扮,不象山里人吧?”

    “我不象山里人,这位官爷倒象山里人了?”因为参与了天溪渊行刺,若冰怕被他看出形迹,故意调皮地反问了一句,“这是我一个远房表妹,听说岭上有个奇观,叫做九龙汇汶,特地带她来看看。”

    说着,她返身一指。长风潇雨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见汶水蜿蜒,南边九条山脉直插河边,象九条龙在饮水一般。

    “哇,久闻东镇庙是块风水宝地,现在方知所言非虚!”十七随着赵长风,各自惊叹一声。

    “长风侠这是第一次来沂山吧?”穆陵关守将刘元随后而至,说,“据说梅尚书当年曾隐居沂山读书,熟知沂山地理风物。等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

    “对,我们赶紧去找尚书大人!”赵长风猛击一掌。

    “梅尚书也是一个老沂山,在故乡怎么会有仇人?但愿他平安无事……”

    刘元说着,和长风侠分头去了。

    若冰和十七忙转身就走。忽听草丛里嘻嘻一声,从路边冒出个小雨点来,蹦到二人身前,笑嘻嘻地说:

    “这些个官兵有什么用?我人躲在林子里,他们愣没瞧见!”

    “啊,小雨姐姐,你怎么回来了?”若冰拿眼一瞅,先看到她手中另拎着一把宝剑。

    “这,这……”眼看着梦想要成为现实,若冰都不敢相信会是真的。

    “看见没?上古圣水剑!”

    小雨点手一扬,就要拔剑出鞘,若冰忙止住她:

    “我们快走!趁早离了这是非之地……”她拽了一把十七,三个人急急向岭下走去。

    2

    三个人一起赶往望海镇,在路上小雨点说知,爹爹在法云寺禅修,天天早上在庙后圣水泉边打太极拳。圣水泉泉眼清幽,泉水甘冽,本来也没什么,近日来常常有瑞气闪现。爹爹让寺人往深处一淘,竟得了一把上古宝剑,便命名为圣水剑。

    “啧啧,你看你爹爹多好啊!觅得了宝剑,先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哪象我,跟剑胆哥哥练剑,也要偷偷摸摸……”

    若冰羡慕地说,又想到龙泉剑从此归自己所有,也是不胜之喜。十七则记挂着那花神,三个人说说笑笑,没费多少工夫便赶回这个离白浪洲不远的小镇。

    原来这望海台,又名禹王台,一说是大禹治水歇脚的地方,一说系秦始皇远望东海之处。更广泛的看法,倾向于远古城池年代久远,留下的一座废墟。十七跟着若冰和小雨点走进镇子,才知道这儿之所以叫台,是因为镇中心的确有一处高台。高台上飞檐斗拱,象有几座庙宇。周边住家和店铺比邻而居,层层环绕。街道从中间向外延伸,纵横交错,跟八卦阵似的。那暖春坞在镇子东南角,西边有一家锦绣房,另一边是家商号,叫做青天顺。

    三个人来到镇子中心,已是正午。知道暖春坞这种地方,都是赶夜场的,小雨点带十七和若冰先找地儿吃饭,饭后陪她俩在街上慢慢闲逛,看小镇的风味小吃,各式特产。说起这望海台,还是小雨来得多一些,又长她们几岁,给她俩一一做些介绍。若冰总是出来得少,这个也好奇,那个也好奇,东问西问的。十七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时不时瞟中央高台一眼。若冰问她怎么了,十七说:

    “那台上都有什么呀?”

    “咦,我还真没上去过呢!小雨姐姐,那台上有什么,是大庙吗?”若冰快人快语。

    小雨点说:“那台上有三个庙,中间禹王庙,一边狐仙庙,一边土地庙。”

    “为什么有禹王庙?”若冰纳闷地问。

    “大禹治水有功呀,”小雨点说,“所以此地又叫做禹王台。”

    十七听了,不觉心里咯噔一下。

    三个人转了一圈,眼看着太阳西斜,才来到暖春坞前。临进门,小雨点略有点犹豫,说:“我还是失了计较。”

    若冰问怎么了。小雨点说:“我们仨应该先去镇北面成衣店,花几个零碎银子,每人换一身衣裳。”

    “这是为什么?”十七好生奇怪。

    “女扮男装呀,”小雨笑了笑说,“毕竟这种地方,不是我们女孩儿家能进的……”

    “瞧,那个女孩!不是进去了吗?”若冰眼尖,指了指说。

    十七和小雨抬头一看,有个衣着光鲜的妙龄女郎,挎着一个年轻人的胳膊,迈进了暖春坞。

    这望海台少年少女一起逛街并不多见,何况还这样勾肩搭背。十七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小雨点说:“这两人我是认得的,一个是锦绣房绣娘,叫做枫叶。那少年是东边青天顺掌柜,人称顺公子。”

    “那好。”若冰顿觉如释重负,“我们进去吧。”

    3

    小雨点、十七和若冰走进暖春坞,见先有两三拨客人在座,顺公子和枫叶姑娘手拉着手,偎在西北角。暖春坞突然进来三个年轻女孩,难免惹人注目。厅堂内的男人不约而同,一齐抬头来瞧。三人把头一低,快步到东北角坐下。马上有店小二过来沏茶,摆放瓜果糕点。若冰抓了一把瓜子嗑着,忽然想起什么,说:

    “小雨姐姐,你咋天去见爹爹,怎不多住几天?就一晚上,好像就为了图这把圣水剑似的。”

    “我舍不得你们呀,再说还要陪十七一起去……”小雨点调侃着,语气变得沮丧起来,“不过这回你和十七同去好了,我要回槿篱农庄。”

    “怎么了,那可是你爹爹哎,再说刚刚送你这样一把上好宝剑。”若冰听出她话里有话,扑闪着大眼睛问道。

    “小雨姐姐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十七在旁,虽然不明所以,还是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

    “他如果真是我爹爹,当初就不该抛妻别子,到法云寺出家。”小雨点没好气地说,“再说你出家就该有个出家人的样子,四大皆空,清净无为,还,还……”

    小雨点说着说着脸一红,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啊?你爹爹,如水住持,总不会在古寺另娶了妻室?”若冰失口叫道,又感觉到自己失言,忙咬住舌头。

    只是她这声未免大了一些,立刻招来邻桌围观的目光。倒是那顺公子和枫叶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地,不知在嘀咕什么。

    “这倒不至于……”小雨点声音小了几分,“不过那王小五,好歹也是我们北辰花溪的女子,什么时候去沂山的,我怎么不知道?”

    “喔,原来是这样。”若冰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这小五花溪的?北辰滩涂的?恕我孤陋寡闻,很少出来,竟没听说过。”

    小雨点欲言又止,扭头看了眼十七。十七知道人家顾忌她是个外人,做出懵懂无知的样子,只顾低头吃茶。不过她还是一字不漏地听明白了,暗想那王小五,会是个什么样的绝色女子,会让一个老衲,法云寺住持动了禅心?

    三个人各怀心思,忽听暖春坞门一声响,却是那赵长风,领着几个士兵闯了进来。
    第八章 白狼庙

    1

    再说残荷自到白狼庙后,身体好了起来,一到冬天就犯的女儿痨断了根,梦境也不复出现,方知这儿才是自己的归宿,从此心无杂念,只在庙里诵经礼佛。

    白狼庙供奉着一尊少年将军的神像,金盔金甲,旁边塑有一匹黄马。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这一人一马的来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白狼将军是白浪河河神,那一条滋润四方、孕育了一方滩涂的河水是由这少年变成的。

    庙里无人看守,自然也没有香火,后来渐渐成为狐兔鸟虫的栖居场所。残荷住下来后,洒扫庭除,重新开张,香火又旺了起来。山下有几个员外募捐了些银两,给白狼将军重塑金身。另外一些不良之人,见来了位貌美尼姑,独身一人,不免心起歹意,欲行不轨,每每不是无端坠落山崖,就是突然在山里迷路。于是生出传言,说她是个活菩萨,所以神明对恶人作出惩戒。附近百姓开始对白狼庙有了敬畏之心,残荷的日子变得安稳起来。

    这样一来,残荷在当地人心目中已接近神的位置,四大皆空,红尘渐远,可她实际上只不过是那个芳华初绽、青涩未开的女孩子……除了姬云飞隔三岔五来看她,在打鼓山周边几乎没有朋友,更多的时间在孤寂和冷清中度过。静极思动,于是又想起孔溪村那片荷塘,春来小荷初露,夏时莲叶满池,秋日渐趋颓败,冬天残荷支离,伴她走过了密密的少女光阴。她这才明白,父母亲叫她残荷不是没有缘由的,荷塘里有她的根,她的牵挂,满池的残莲败叶,都是她的心事。

    说做就做。在白狼庙前半崖下,原本有一个天坑,每到了下雨天,都会有洪水存积。残荷没费多大力气,把坑底几处缝隙堵好,水越聚越多,山上的几处流泉都往这儿汇集。她托姬云飞从孔溪带来莲子,终于心想事成,在第二年秋后看到了满坑满谷的残荷。

    她把这个坑命名为莲心池。

    从此残荷每天坐在莲心池边诵经。久而久之,感觉自身犹如莲子转世一般。关于自己的来历,曾长期困扰着她,因为出生那天,邻家比舍看到她家房顶上掉下一个拖着九条尾巴的怪物。直到她懂事了,还有人跟在她后面戳戳点点,咒她是扫帚星。所以她打小心里面就有阴影,唯恐自己的晦气连累了家人。

    这莲子的意象,多少让她的心境有了一丝安宁,虽然还不足以解开她的心结。因为来白狼庙之前,她也曾多次梦到自己拖着九条长长的尾巴,追赶一头白狼。如今来到打鼓山,白狼的事,算是有了着落。那自己在前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呢?这一切对她来说还是个谜。

    好在这事没多久,她就意外地获悉了一个答案。

    这一天,残荷想吃一点青口,到山南坡去剜新生的野菜。回来时看到庙门开着,不禁有些奇怪。因为她记得走时门是带好了的,于是放慢脚步,留心里面看有什么动静。捱到墙根,果然听到有两个人走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个女子说话:

    “香玉姐姐,你确定那九尾狐转世,在这个小庙里吗?”

    “应该不会有错,”被称作香玉的女子说,“那马皮书上对九尾狐转世地标着颗天狼星,我夜观天象,天狼星指示的位置,介于沂山和白浪洲之间,而这儿恰好有座白狼庙。”

    什么?天狼星,白狼庙,九尾狐转世……这一切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残荷听了,顿觉天旋地转,给压得喘不过气来。

    2

    残荷沿着墙根,悄悄溜到门边,从门缝向里看去。见年长些的女子,约莫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家常的绿色衣服,外披一件淡黄色斗篷,性情恬淡,举止典雅,眉宇间有股掩饰不住的高贵,想必就是那香玉姐了,又听她言道:

    “这庙里干干净净,收拾得井井有条,象有一个女子住持,可能下山去了。这样好了,雨荷你先去外面埋伏,我在这儿等她回来。”

    叫雨荷的女子说:“香玉姐姐,等这人回来,我们是直接杀了以除后患呢,还是先设计捉拿?”

    残荷听了,不由吓了一跳,偷眼瞧去,见她年方二八,容颜秀美,衣饰极为华丽,却神态谦卑,举止乖觉,自是那香玉口中所称的雨荷了。

    “雨荷,你总是改不了这性急的脾气。”香玉口气中略带责备,“等她人回来,我与其先攀谈几句,探探虚实……”

    “哦,好吧。”雨荷答应着向外走来。残荷一听,急忙要躲,没想到这女子身形极快,闪之不及,正好和她撞个满怀。

    两个人同时一惊。那雨荷突然看到庙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子,第一反应正是此人,二话不说,伸手便向她抓来。而残荷虽不会武功,在青竹庵时,师傅看她体弱多病,也传了她一些提气运气、强身健体的法门。当下身形一转,轻轻避开,双掌合什,高诵法号,问了一句:

    “女施主,不知来自何方,所为何事?”

    “这……”夏雨荷反而呆住了。她自幼行走江湖,追随黄香玉在太后帐前听差办事,长于行动,拙于辩词,不懂这种出家人机锋,所以竟不知该如何答对。

    可黄香玉在里面听了,马上明白过来。刚才说话一时大意,没注意隔墙有耳,既然人就在门外,刚才的话早听去了,还隐瞒什么?当机立断,大喝一声:

    “雨荷,不用跟她废话,先把人拿住再说!”

    “好嘞!”雨荷一个健步欺到身前,来扣残荷命门。不料残荷功夫虽差,身子却极灵活,哧溜一下,从她胳膊底下钻了出去,撒腿就跑。三步两步来到断崖旁边,下面正对那片荷塘。雨荷眼见此人跟泥鳅似的,抓她不住,又怕她跑了,干脆立定身形,一掌推出。

    这时残荷正在犹豫,要不要跳下去呢,只觉后心一热,身子飞了起来。在坠落的瞬间,人已经半昏半醒,眼看要跌入荷塘,身子被人一抄,又向上纵去。

    残荷正要背过气去,顿觉身下一暖,在朦胧中看到,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姬云飞。

    3

    再说姬云飞,听说梅乐公被人劫持,如何不急?当下先想着来打鼓山告知残荷,以便有个商议。刚走到荷塘边,正巧看到残荷被人袭击,从半崖上跌落下来,不及思索,将身一纵,掠过荷塘,把她抄在怀里,然后两脚轻轻一点,飞身一跃,来到白狼庙前。

    而残荷在这一起一落之间,人已经晕了过去。

    姬云飞站稳身形,定睛一看,见眼前两个女子,皆非当地人装束,年轻的正收掌侧立,显然是她打伤了残荷。

    姬云飞虎目圆睁,怒喝一声:“什么人?敢在此光天化日,行凶杀人!”

    说着抬手一拳,一股劲风向年轻女子打来。

    夏雨荷将身一闪,提掌还击。黄香玉说:

    “且慢!这位兄弟有所不知,你身上这位女尼,本是九尾狐转世,将来要蛊惑众生,为祸天下。我们来这儿,是要为世人除害!”

    “放屁!我残荷妹妹,怎么成了九条尾巴的狐狸?”姬云飞一听,更是火撞顶梁,转身又一拳,打向这名女子。

    黄香玉和夏雨荷使了个眼色,眼见纸里包不住火,多说无益,何必玩猫哭耗子的把戏?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同时向姬云飞袭来。

    姬云飞一撤身子,霍霍打出两拳。但二女掌法极快,一掌打空,一掌又至,四掌左冲右突,上下翻飞,如车轮一般,围着他滴滴乱转,令人眼花缭乱。姬云飞挂念着残荷安危,不敢恋战,虚晃一拳,一声虎啸跳下半崖,向山下奔去。

    姬云飞少年时做过猎户,撒脚如飞,峻岭险谷,如履平地,黄香玉和夏雨荷如何追得上?两个人站在半崖上看了看,见人很快消失在丛林深处,黄香玉只得回白狼庙重新查看一番,然后带雨荷回望海台锦绣房,另做打算。

    姬云飞跑了一会,感觉身后并没人追上来,才放缓脚步。而残荷偎在他怀里,经过这一路颠簸,渐渐苏醒过来。姬云飞听到她轻哼了几声,忙低头问道:

    “残荷妹妹,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送我回去,送我回去……”残荷迷迷糊糊地说。

    回去?回哪儿,白狼庙还是孔溪村?姬云飞刚想问个明白,残荷头一歪,人又昏了过去。

    姬云飞急得满头大汗。回白狼庙,也不知那两个身手不凡的女子走了没有。孔溪村,残荷已睽别经年,一个出家女子,如今生死未卜,再回去显然更不合适……那二人又为何说她九尾狐转世?姬云飞灵机一动,眼下还是先找个地儿,尽快把她的伤养好再说,顾不上其他。

    想到这儿,他深吸了一口气,抱着残荷向山下走去。
    第九章 花神舞

    1

    再说小雨点、十七和若冰,正在暖春坞喝茶说话嗑瓜子玩儿,突然看到那尚书府侍卫长风潇雨走了进来。小雨点和十七犹可,若冰心里噗地就是一跳,连忙埋下头端起碗来抿茶,作为掩饰。没想到赵长风却径直走到她们旁边坐了下来,大刺刺地看着三个女子,开门见山地说:

    “这位姑娘,我怎么看着有些面熟呢?”

    小雨点听了,不明所以,十七无意偷听到剑胆、月桂和若冰他们的谈话,心里有数,于是两人一齐看看若冰。若冰一低头工夫,心态已调整就绪,仰起脸笑了笑,换上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

    “这位官爷,我们不是刚在凤凰岭见过吗?”

    “嗯!当然这次之外,还有上次,别以为你当时蒙面,我就认不出你了!”赵长风摘下随身佩带的宝剑,啪地拍在桌上,“也就是说我们前后共见过三次,那一次是在一个渡口,白浪洲上!”

    原来这长风潇雨,当年久历江湖,阅人无数,这一双眼睛真不是白给的。在凤凰岭和几个女子分手后,他就感觉有哪儿不对劲,山前山后空转了半天,蓦地回想起白浪洲两个行刺女子,于是安排兵士打探到她们的行踪,一路追踪而来。

    这当然还是缘于若冰自己大意,这个早上,她本不该到凤凰岭露面。因为那天她虽着一身夜行衣,那双眼睛和绰约的身姿,还是给赵长风留下很深的印象。

    眼看一触即发,小雨点心里明白了八九,不由摸了摸腰间的剑柄,暗想这新得圣水剑,莫非今日要见血不成?

    可若冰毕竟是三清大夫的女儿,既生性恬静,又有女孩儿的狡黠,仍旧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不愠不火地反驳道:

    “我是白浪洲人不假,可天天坐在家里跟爹爹抓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会有机会见到官爷您呢?”

    “哼哼,装得倒挺像的!一个大夫家医女,又哪里用得着剑呢,你又到凤凰岭上做什么?”赵长风话到人到,咔嚓踢翻了板凳,拎剑向她们扑来。

    他这一下原本是虚招,因为剑并未出鞘,只不过试探一下二人。哪知道小雨点和若冰一见动手,都是新得的宝剑,急着试刃,刷地一下同时亮了出来。

    赵长风哈哈大笑两声,自以为得计,把手一挥:“来呀!把这几个女子带走!”

    随行兵勇各亮刀枪,蜂拥而上。不料眼前一闪,已有一个衣着奇特的年轻人插在他们中间,几个士兵同时中招,兵器呛啷啷掉在地上。

    小雨点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坐在角落里和枫叶姑娘窃窃私语的青天顺主人,顺公子。

    “我可以证明,这几个姑娘和我是邻居,与官爷调查的事情无关。”顺公子嘻嘻一笑,油腔滑调地说。

    “你?!”赵长风勃然大怒,欲待动手,眼见这人出手太快,手法又极其诡异,只怕占不着便宜,难免有些犹豫,骑虎难下,呈进退两难之势。

    这时暖春坞两个跑堂的,赶紧上前来打圆场:“客官客官,官爷息怒!花神马上要出场了,请坐请坐,看花神姐姐跳舞……”

    “我们走!”赵长风正好借坡下驴,气咻咻地带着几个兵士拂袖而去。

    2

    长风潇雨后脚刚走,接着音乐声起,一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绿衣女子缓缓转了出来。后面才是花神,一身紫衣,脸蒙一帕白纱,当真是婀娜多姿,仪态万方。宾客间顿时一声采,绿衣女子众星捧月一般,围着花神慢慢旋转。若冰认真一看,不禁抹了头上一把冷汗,暗叹:

    “好险,好险!”

    因为这个紫衣女子不是花神,而是她的妹妹月桂。

    都说花神和月桂是一对孪生姐妹,两个人象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若冰和月桂很熟,还是能够看出二人的细微差别。花神不会武功,腰肢特别柔软,藕臂舒展,舞步翩跹,轻拈兰指,呼气如兰,脸上带着一种甜美的微笑,眼睛柔柔的,特别专业,直把人醉进去一般;月桂却是江湖女子,惯会舞刀弄剑,虽然偶尔扮作姐姐模样出来,也能应场,可舞姿轻盈、多变,带有一种洒脱感。就是姐妹俩跳同一种舞曲,节奏、身态也会有不一样的地方。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十七,见她竟无动于衷,跟没事人似的,完全没有了汶河边初遇花神的那种震撼。

    这边小雨点见半路上杀出个武艺高强的顺公子,却对他产生了兴趣,又念着人家援手之情,正头也不抬地和他搭讪:

    “顺公子哪里人呢?如此深藏不露,真真好身手!什么时候让小女子来向你讨教几招。”

    “我也不知哪来这些招数,事到临头,就使出来了,也许我打下生就会吧。”顺公子笑笑,一脸憨相。

    “啊,那你是天生神技,神通广大?哈哈,那我可更要拜你为师啦!”小雨点半信半疑,乐不可支。

    而顺公子显然心思不在她身上,目光掠过小雨点,看向对面的若水:

    “刚刚这位姑娘说什么,在家拾药,你爹爹可是三清大夫?”

    “嗯。”若冰点点头,“谢公子方才出手相助。”

    “路见不平一声吼,哈哈!”顺公子兴奋起来,朝那边招招手,“枫叶,你来!”

    又转过脸对若冰说:“我有个弟兄中毒昏迷,不知大夫肯不肯给予救治?”

    “我爹爹行医,不问贫富,不分贵贱,只辨男女老少,好择情施药。”若冰正色言道。

    这边枫叶见顺公子英雄救美,心里正有些不爽,听到给宇湛师解毒,才款款走了过来,先叫一声:“顺哥哥,你好腻烦噢,我给你要的玫瑰茶都凉了……”

    语音软软的,略带几分娇意,然后朝小雨点、十七和若冰福了一福:“见过三位好妹妹。”

    “请坐,请坐!”小雨点和若冰忙起身让坐,另给枫叶叫茶。小雨点见十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悄声问她:“你不是来看花神吗,怎么没心情?”

    “她不是花神。”十七鼻音重重地说。

    3

    “啊?她不是花神,难道是花仙子?”小雨点脱口而出。

    花神花仙姊妹孪生的秘密在白浪洲无人不晓。小雨点也知道月桂艺名花仙子。只不过姐妹俩从小进了暖春坞,她很少见面,所以分不清楚。

    “你怎么知道这人不是花神,你见过她吗?”小雨点接着又问了一句。

    若冰忙冲她使个眼色,正要把话题岔开,没想到枫叶也说:“听说花仙子月桂常常出来,替姐姐跳舞。不过我虽然来得多,仍然分辨不出。”

    “女人吗,还是男人最有发言权。”听到几个女孩嘀咕,顺公子神色中不无得意,“我看这个妹子,不是当地人,莫非也是从前朝穿越而来?”

    “这么说,顺哥哥承认自己不是本朝人了?”枫叶姑娘抢白道。

    “问题是我不知自己来自何处。”顺公子苦恼地说,“这样吧,既然跳舞的不是花神,就没什么看头了,几位姐姐且到我小店喝茶,然后带枫叶兄弟去百草园请大夫解毒疗伤。”

    说话间一曲舞罢,花仙子领着伴舞的绿衣女子转到里面。若冰灵机一动,说:“你们等等……”

    她快走几步,跟到后面,朝月桂小声叫道:“仙子姐姐!”

    “啊,你怎么进来了?”月桂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忙把她领进一个僻静小屋,关好门说,“听说刚才官府的人来过,就没出去。不要紧吧,那长风潇雨有没有认出你?”

    “他拿不准的,所以才会使诈。”若冰压低声音说,“早上东镇庙出事了,那个狗官,姓梅的尚书被劫!”

    “消息我上午便收到了。沂山一地,果然不乏忠勇之士!”月桂赞道。

    “那我问你,花神姐姐今天怎么没出去?”若冰说。

    “她昨天去东镇庙偶感风寒,身上不舒服,不愿见人。”月桂说,“怎么了,你问这干嘛?”

    若冰说:“你上次去百草园,事情紧急,我没和你说明白。我家新来的十七,来历十分蹊跷,是剑胆哥哥和爹爹从沂山大摩岭下龙湾捞出来的。”

    “什么,那女孩也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月桂脱口而出。

    “啊?还有谁,还有谁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若冰听出她话中有话,紧跟着问道。
    第十章 青天顺

    1

    “要死!我怎么说错话了?”月桂掩口不迭,懊恼地跺了下脚。

    “花仙姐姐,你我姊妹情深,我原不该逼你。”若冰清楚月桂的脾气,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只是事关十七身世,又不得不问。你想,一个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要说父母家人,她该有多痛苦,多可怜噢!”

    原来月桂江湖女子心性,最怕别人将军,听若冰这么一说,果然受不了了,低头略想片刻,说:“好吧,其实你我义气相投,又有剑胆在那儿,我本该信得过你。不过别在这儿说,你先出去,我随后到。我们到外面说去。”

    “好吧!”若冰痛快地答应着,麻利利来到前面,见小雨点和十七都有些等不及了,要跟着顺公子去他的商号看看。几个人一块出来,若水喊住十七,说:

    “你和小雨姐姐先去,我随后到。”

    若冰站在墙角,看着小雨点和十七跟着顺公子拐进青天顺,月桂就出来了,冲她招招手。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一个僻静所在,月桂说:

    “我告诉你,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因为这个从水里捞出来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姐姐花神。”

    “啊?”若冰瞬息间有一种五官错位的感觉,“你们姐妹俩不是双胞孪生吗,月桂姐姐你……也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我当然不是了。”月桂仿佛陷入了往事,“是我出生那天,爹爹到白浪河边取水,到镇子上叫卖……”

    那时月桂的爹爹是一个卖水工,每天推一辆独轮车,绑着四个方形木桶,到白浪河边打水,来镇子上叫卖。

    当年这望海台巷子里,早晚之间,回荡着月桂爹爹的叫卖声,和木轮车吱吱吜吜的转动声。“卖水了,卖水了,清清亮亮、爽爽甜甜的白浪河水吆……”住家和店铺门纷纷打开,老婆婆,带着娃娃的女主人,小男孩或小女孩端着盆、提着桶出来,换取几个铜板,维持生计。

    这一天月桂爹特别兴奋,因为女人后半夜添喜了,生了一个女娃。所以天才刚放亮,他就赶到河边,发现白浪河波涛翻滚,在浪尖上飘浮着一个女婴……

    “哇,这么神奇!”若冰毕竟女孩儿心性,听童话似的,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你爹爹把婴儿捡回来了?那你们怎么长得这么像呢,象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这事我爹娘也觉得奇怪,花神小时候不仅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连说话声音、一举一动都象我。爹和娘都说她是在模仿我,照着我的样子长。直到大些了,才分辨出来。”月桂说。

    “喔,果然水里捞出来的女孩不一样性情,我看这十七也有些特别。”若冰说,“这样我心中有数了。”

    “哎,你看顺公子怎样,我怎么感觉那人也怪怪的……”月桂说。

    正说着,十七从青天顺探出头来,喊着:“若冰妹妹,小雨姐叫你哩!”

    “好了,来啦!”若冰朝月桂摆摆手,向青天顺跑去。

    2

    “你!”月桂话还没说完,跟在后面补了一句,“我方才的话,千万记着,别对外人说呀!”

    “晓得了!天机不可泄露,嘻嘻……”若冰扮个鬼脸,扭头便走,心里面却在翻个儿,莫非这顺公子,也是水里捞的?

    来到青天顺,见店里面富丽典雅,摆满奇珍异宝。小雨点正站在一个古玩货架前。

    这古玩架上,摆放着各种陶器、玉件和兽骨。小雨点手里捏着一个小挂件,晶莹如玉,色泽偏暗,微微透出几分红丝。

    小雨点说:“我新得圣水剑,缺少个佩件。顺公子向我推荐这个,你看看可好?”

    若冰说:“就是颜色暗了些,瞧那边玉石多好,锃明挂亮的!”

    “姑娘有所不知。”顺公子上前一步说,“这是远古时期的兽骨,已经陶化,从沂山东麓万家坪村得来的。那儿有个大坑,称万人冢,里面堆积着各种各样的半成品化石。我选些坚硬的,打磨了,才成这个样子。里面隐约可见的红丝,是渗进去的兽血,带了可以辟邪。”

    若冰听了,撇撇嘴说:“用这个镶在剑上,我怎么感觉瘆得慌?”

    十七则哼了一声,说:“就这个,还称古玩?拿来辟邪?”

    “这个古书上有记载的!”顺公子急了眼,“取此物佩于胸前,百兽远遁;嵌于剑鞘,百步之内,令人胆战心摇!”

    “哇,我顺哥哥好有学问噢,崇拜顺哥哥!”枫叶在旁边赞着,眼神里满是羡慕。

    “就它了!”小雨点一锤定音,“我这把上古圣水剑,当然要佩一件远古器玩啦……”

    顺公子把陶化骨玉帮小雨点佩好。小雨点接过剑,略一端详,突然倒转手臂,唰地一下,向顺公子劈去。

    这一剑石破天惊,快如闪电,谁也没有防备,眼看着要砍掉顺公子左臂,若水和十七都吓得紧闭了眼睛。可剑刃刚刚触及他的肩膀却又止住了,小雨点留而不发,咦了一声:

    “你怎么不躲?”

    跟着把剑一抽,手腕一翻,又向他胸口刺去。

    这次顺公子倒是闪了,可姿势笨拙,行动迟缓,全然不像个会武之人。小雨点唰唰唰又刺出几剑,每次都是手下留情,剑刃贴着顺公子衣服而过。

    这边枫叶一见动手,早吓得脸色煞白,捏个剑诀,欲待上前,看到小雨点开玩笑,才放下心来。哪知小雨点拿眼一瞅,立刻改了主意,朝顺公子虚晃一招,突转身形向枫叶刺来。

    这下实在太出人意外了,枫叶神经才刚刚松弛,拔剑不迭。接下来更加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顺公子瞬息之间,已挡在枫叶身前,伸出两指夹住剑刃,停在半空。

    小雨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你难道只会英雄救美?”

    3

    这时众人都明白了小雨点只是要试顺公子武功,一齐笑了起来。若冰说:

    “这也太离谱了吧?刚才你在暖春坞使了一招神奇无比的移步换影,小雨姐这才要跟你比剑。你怎么直等枫叶姑娘有了危险,才施展出来?”

    “这说明顺公子爱我呀!”枫叶嘻嘻一乐,脸上笑靥如花。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顺公子红着个脸直嘿嘿,“我的武功一向如此,时灵时不灵,老觉得身上有股力,就是不会用。”

    小雨点点头说:“顺公子哪里人呢,来望海台几年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顺公子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好像在这镇子上,就有十几年光景了。其间曾游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为了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找谁?”十七心中一动。

    “其实我也不敢确定,只记得她手腕上有一个紫菀花胎记。”顺公子搔搔头皮。

    “我说过,顺哥哥,你要找的人就是我吗。”枫叶把身子贴过来,甜甜地说。

    她说着伸出手,右腕上果然带着一朵淡淡的紫色小花。

    “可是,我们之间还有一个表记,象牙磨制的如意签……”顺公子说。

    小雨点和若冰这回算是听明白了。小雨点大了几岁,更善解人意一些,略带几分感喟地说:

    “这枚如意签,应该是你们的定情信物了。这女孩多大,一定长得很美吧,叫什么名字?”

    顺公子茫然地摇摇头:“这个,我多不记得了。”

    “就记得一个胎记和物件?”若冰听了,也不无好奇,“那你自己几岁了,来这望海台待了十来年……你今年多大岁数?”

    “唉,我真的记不清楚吗。”顺公子愁眉苦脸地说。

    “那你还不如我们家十七呢,十七至少还记得自己十七岁,所以我们都叫她十七。”若冰笑着说。

    顺公子认真打量了一眼站在若冰和小雨点中间的女孩。十七也在定定地回望着他。两个人皆觉得眼前电石火花般一闪,似有无限往事掠过,旋即隐去了。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枫叶见机,往顺公子身边靠了靠,带有几分撒娇地说:

    “顺哥哥,你别烦恼了,说过你要找的人就是我吗,那个什么劳什子象牙签,是我不小心给弄丢了……”

    “好的,我们不该这样逼你的顺哥哥。”小雨点笑了笑说,“刚才顺公子在暖春坞,为我们拔刀相助,说有个兄弟中毒,需要三清大夫救治,是怎么回事?”

    “嗨,你们稍等一下。”枫叶说着,然后自个儿先朝锦绣房走去。
    第十一章 文心阁

    1

    小雨点和十七、若冰来到锦绣房,娥江已经在店里收拾停当。把宇战士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若冰等以为他中毒后怕风,并没有疑心其他。救人如救火,若冰出身医家,从小养成了急人所急、济危救难的性情,当下和小雨点商议,第二天由小雨点陪十七前往沂山,自己则连夜带顺公子、枫叶他们回百草园,找爹爹给宇湛师解毒。

    小雨点和十七在望海台住了一晚。第二天起个大早,一起重返沂山。当真是轻车熟路,脚下生风,不一会儿就望到庙宇俨然。在路上小雨点问十七:

    “若冰说让你到沂山找三个人,是她爹爹三清大夫的安排,有什么具体事吗?”

    十七说:“我也不懂得,只听大夫说他们能够读懂我身上一块丝帕上的字,知道我的来历。”

    “喔,要讲学问,则非邢公子莫属,当真是博览群书,通晓古今。”小雨点说,“而且我们去邢公子那儿顺路。从九龙口进山,第一站东镇书院,在东镇庙旁边。百丈瀑渡口东南那个山坡,才是抱石堂主所住的杏花坡。去我爹爹那儿,则从百丈崖上行,还有一大段路要走。”

    “都说深山藏古寺,你这取自圣水泉深处的圣水剑,自然是一把上古、上品、上佳的宝剑啦!”十七用赞叹的语气说。

    “那法云寺周边风光,位于大山深处,自然是最好的。”小雨点哼了一声,“要不是小妖精、狐狸精作祟,我倒真想和你到寺后观云台住上几天。”

    “喔,是那个北辰滩涂,叫什么王小五的对吧。”十七甜甜一笑,腮上隐隐浮现出两个小酒窝,“你们眼里的小妖精、狐狸精是什么样子的?”

    “啊?”小雨点这才模模糊糊意识到,眼前这女孩不是本朝中人,“就那种卖弄风骚、特会撩人、惯会降服汉子的女人!”

    “这样呢……”十七似乎懂了,“穿着艳丽,举止妖娆,枫叶姐姐那样的?可我看她对顺公子倒是一片痴情。”

    “这个锦绣房女子,我怎么觉得,在背后掩藏着什么。”小雨点轻咬了一下嘴唇,不过对这个枫叶姑娘的来历,也一样象漫漫长夜,看不见,摸不着。

    “可你爹爹贵为一寺住持,四大皆空,佛法无边,岂是这等小妖精、狐狸精所能动?”十七显露出天真烂漫的一面,用较真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我爹爹也没那么不堪……”小雨点扑哧一乐,脸上这才阴转晴,容光焕发起来。

    说话间两个人已从驿道转上柳堤,东镇书院白墙黑瓦渐渐映入眼帘。十七忽然想到了什么,张口又问:

    “我刚才听姐姐提到邢公子,都知道其身为女子,为何会有如此称呼?”

    “喔,这事说来话长。”小雨点一乐,柳堤上扬起一串银铃股的笑声,“总之掩耳盗铃,现在书院已近,要不我和你先到邢公子处看看?”

    哦,这算哪一出?十七为之一愣,可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好吧!”

    于是二人跨下柳堤,急步向书院走去。

    2

    却说这个人称邢公子的女子,却也不是外人。她是本朝尚书梅乐公的义妹,名叫西西。与梅尚书虽不是一母同胞,实则情同手足。

    后来梅乐公来沂山读书,西西相伴左右,没想到天长日久,和法云寺一个小和尚产生了恋情。事情闹大了,外面传言纷纷,很是不堪,法云寺前任住持谈禅只好把飞云逐出寺院,打发他云游去了。西西则伤心欲绝,差点没落发为尼。在梅公子干预下,才暂居碧霞祠,到歪头崮带发修行。

    沂山歪头崮碧霞祠,也算得一处清静之所,适合失意人疗伤,梳理自己的心事。可一个女孩子,长此以往,总不是个事。梅乐公为这个义妹,可以说操碎了心,在进京赶考之前,终于和书院谈妥,安排她进藏书阁读书。

    东镇书院蜚声海内,为天下士子所敬仰,却有一个千年不改的成例,那就是不收女弟子。

    这个规距在书院千年传承,沿袭至今,院长当然不敢打破。不过万事都有变通,或者说睁只眼闭只眼,揣着明白当糊涂,从此西西女扮男装,改称邢公子。

    来到书院后,梅乐公好友抱石堂主给西西找了个婢女,叫做清溪,照顾她饮食起居。西西成了邢公子,也只好依样画葫芦,把她打扮做小厮模样。而清溪果然跟假小子似的,从小酷爱武事,喜欢舞枪弄棒,师从青竹庵住持习得一手好剑,名玉姑十八式。

    不数月间消息传来,梅公子金榜高中。邢公子跟着长脸,从此安心在藏书阁读书。一学十年,终有大成。以其读书之博,学问之精,被人戏称为女通史。

    名声传出去后,周边常有士子前来拜访,请教学问。西西在与士子们交流中,练就了一项旁人不及的本领,那就是断。对面临院试、乡试和会试的士子,她说中十有八九,她说让你再等几年,就有可能屡试不第。邢公子由此名声大噪,方圆百里的学子们慕名而来。尤其遇上大试之年,取道穆陵关,专程前来求教的学子络绎不绝。都说殿试会试不及邢公子一试,中举中榜须待邢公子一中。传言西西文曲君再世,有那了解内情的,则称她一声“女魁星”。

    东镇书院本就是一所享誉四海的千年书院,因此更加当红一时。书院院长刘概自然觉得门楣生辉,脸上有光,便把藏书阁正式改名为文心阁。

    小雨点带十七走进书院,见里面静悄悄的,一问,才知道刘概受麓台书院之邀,率众弟子春游讲学去了。又问及邢公子,守门人面露诧异之色,抬手指了指后面,匆忙回屋去了。

    小雨点有些纳闷,和十七继续向里走,果然才到中院,就听后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刘将军,我说过的,梅尚书失踪的事邢公子已经知道了。她读书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您还是请回吧!”

    女孩声音异常清脆悦耳,犹如流泉一般好听。听刘元将军斥道:

    “梅尚书被人劫持,震惊朝野,沂山周边三县皆已展开搜查。邢公子身为梅尚书义妹,焉有置于事外、不闻不问的道理!”

    “动用这么多兵马找不到一个人,梅尚书回乡祭山安全没有保障,是你们官府无能,和我家邢公子有什么关系?”女孩十分难缠,不依不饶,“我说将军,这儿是书院,不是衙门大堂,岂是尔等三教九流,想来就来……你这是要硬闯吗?”

    就听嘡啷一声,女孩把宝剑亮了出来。

    3

    这当儿,小雨点和十七已走进后院,见这文心阁所在,是一处极为幽静雅致的院落。小楼前曲径回廊,搭着一个长长的紫藤花架,院中两株铁干遒枝的古木,一端直一斜生,彼此呼应,极具动态。四周缀以奇花异草,浓香扑鼻。那持剑女子,扮作书童模样,杏眼桃腮,齿白唇红,乌发秀颈,削肩蛇腰,略显得脂粉气有余,英武气不足,正抬手扠腰,和穆陵关守将刘元对峙。

    在一触即发之际,听到文心阁有人轻轻咳了一下,一个清朗的声音隔窗传出:“清溪,是谁在外面?”

    “邢公子,”清溪转身回道,“是穆陵关刘元将军,还有两个女孩才刚进来,我正和将军纠缠不清,还没顾上问呢……”

    “喔!”阁内长长应了一声,接着答道,“刘将军,梅尚书的事我听说了,心下十分着急。还望将军不辞辛苦,多方搜寻,尽快找到我义兄下落。”

    “这,”刘元颇有为难,“只是这两日已派出上百人,搜遍沂山……”

    “哦,这说明还有没找到的地方对吧?”邢公子说话十分干脆,“难道是你们找不到尚书大人,怀疑我私藏朝廷命官,要来搜查文心阁不成?”

    “不敢不敢!”刘元一听,连连摆手不迭,“下官自会竭尽全力,去寻找尚书大人。邢公子若有梅尚书消息,还望及早告知。”

    “那是自然!这样吧,刘元将军,我今天还有些个俗务需要处理,就不远送了。”邢公子说。

    “好,好……”刘元只得躬了下身,多少心有不甘地扭头退去。他人一走,清溪马上喜笑颜开,噗哧一声乐了:

    “这么大一个活人都找不到,是你们官府无能!书院本清静之地,也敢来打扰……”

    方才转身向小雨点和十七问道:  “二位是?”

    这时邢公子也已在里面相询:“还有两位客人,所为何来?”

    小雨点上前答道:“我们来自白浪洲望海台,这位女孩,是百草园三清大夫的客人,有身世之谜,还望邢公子解惑释疑。”

    “噢?”邢公子微微一愣,随即十分痛快地答应道,“你们进来吧!”
    第十三章 三昧针

    1

    再说枫叶、顺公子和若冰,见宇湛师昏迷不醒、高烧不退的样子,不敢耽搁,雇了一辆马车,连夜赶往白浪洲百草园。不及三更便已到了,大夫和琴心、剑胆都还没睡,听说来了病号,三清大夫立即吩咐高燃华烛,带两弟子来到前堂。顺公子大步流星抱伤者进来,搁床上放好。大夫上前看视半晌,慢慢拧起眉头。

    “这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他转身打量了枫叶一眼,缓缓问道。

    枫叶听了,心里就是一跳,忙说:“我和妹妹在镇上开着家锦绣房,这位是我表哥。”

    “嗯?”大夫双眸雪亮一闪,仿佛照进人的心里。枫叶自知求人之难,只好强装镇静。不料大夫把手指往宇湛师脉上搭了会,收回言道,“这年轻人所中之毒固然蹊跷,他的脉象也是奇特。”

    啊?在场所有人皆面露讶色,尤以枫叶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又忧又怕,忧的自然是宇湛师伤势,怕的是倘若被大夫看破身份,不肯出手绐予救治,又该如何是好?

    听大夫接着说道:“这年轻人脉象沉浑有力,气息绵长,想来自是武功不弱,身强体壮,虽身中巨毒,短时间内却于性命无碍。而其额头鬓角、眉际眼梢蕴藏着一些与年龄不相称的风霜,当非我中原人士,是在那荒漠风沙和边塞严寒中熬就的。”

    这话若冰和琴心似懂非懂,枫叶听了,却是暗暗心惊。因为黄太后对兴安族女使训练和武士相反。女使从小放在深宫里养着,教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武士要放到荒无人烟的酷寒之地进行训练,强化体能和毅力,所以黄太后帐前武士,性情和外相都与别个不同。

    枫叶一时不敢出声,失去了平日应酬的灵活机智和逢场作戏。还好琴心在旁问道:“师父,那他所中何毒,该用什么方子来解?”

    “他这毒,说来可又是一奇!”大夫叹了口气,“本来这人所中算不得毒,是我医家常用之方,叫做麻沸散,能使人麻痒难禁,短暂昏迷,而且中镖不过皮外伤,未伤及要害,奇就奇在被人施了金创药,这金创药是塞外马上部落才有的,两药相逢,反成巨毒!”

    “师父,这金创药含有什么成分,为什么遇上普通麻沸散,反成巨毒?”琴心又说。

    “琴心,你随我学医多年,岂不闻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大夫貌似无意地溜了剑胆一眼,对琴心说,“马钱子、苏木都是剧毒,能疗伤,可如果和配制麻沸散的药碰到一起,就足够要人命了。”

    “那么这毒到底有救没救,还是终不可解?”顺公子打进门一直没说话,插口问了一句。

    “这毒散入奇经八脉,若不予救治,三日内必毒发身亡!”大夫说,“须知我医家之德,不求衔草报恩,还望虎守杏林,哪怕狼虫豺豹、大奸大恶之人,即便相逢,也断无拒之门外、不闻不问的道理!”

    “那好!”枫叶听了方才放心,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说,“只要大夫救我兄弟,我姐弟二人必将永感大德,来世犬马相报!”

    “要我施救容易,”大夫语气一转,“只因要动用我独门三昧针,所以须依我一件事。”

    “什么事?”枫叶和顺公子关心则乱,赶忙问道。

    “三昧针?”琴心和剑胆也对这针法闻所未闻,同时脱口而出。

    2

    这时枫叶心里面好比有壮士擂鼓一般,难免方寸太乱。她紧张地思索着大夫这句话,联想到刚才他对宇湛师身份的判断,也许已经看破她二人身份。如今两家交战,势同水火,黄太后一心入主中原,大夫会要求他们答应什么?念及此处,她不由眉头紧锁,愁眉不展。

    因为枫叶从小被黄太后收留宫中,在香玉女官手下受到严格训练,知道背叛黄太后的下场。宇湛师更是如此,他们这些武士,实际就是死士,只知效忠太后一人。假如大夫要他们做出对黄太后或镔铁族不利的事,又该如何答应?

    可是大夫包括顺公子,都正看着她呢。她知道这也是中原人风俗,要的是君子一诺……再看看宇湛师昏昏沉沉、抽搐不止的样子,左右也是个死,终于横下心来:“好!我替兄弟答应大夫,倘若日后有什么差池……也还有枫叶这条命罢了!”

    “好,姑娘果然爽快!”大夫点点头,“你们既非我中原人士,潜入我白浪洲中,必有重大缘故。朝廷邻邦之事,原不是我山野中人所能过问的。但两国交战,大军临境,势必玉石俱焚,生灵涂炭!倘若将来有那么一天,还望你二人代为周全,多行善德,勿伤百姓!”

    “师父,既是久居塞外之辈,必定镔铁马奴!眼前城下之盟,你难道忘了吗?”从若冰领人进门起,剑胆的眼睛就一直盯在蒙面壮汉身上,又听大夫细说中毒原因,猜到便是当日为己所伤镔铁族武士,恨不得立时拔剑斩了这厮,眼见大夫看破此人身份,还是要给他解毒,实在忍不住了,挺身而出,大声吼道。

    “什么,镔铁族人?!”顺公子和琴心闻言,尽皆大惊。再说若冰,在旁边也是越听越疑,上前一把将蒙在这人脸上的黑布扯了下来,却不是宇湛师是谁?

    “爹爹!”若冰当着众人,不敢多说,也把一张粉脸涨得通红,一副义愤填膺的架式。

    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

    过了会儿,顺公子才愣愣地看了枫叶一眼,疑疑惑惑地问道:“你是槟铁族人?”

    “我是什么人,有什么关系吗?”枫叶一副无助的样子,怯生生地说,“顺公子,你是哪族人?”

    “我?”顺公子给问住了,想了半天漫无头绪,懊恼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哪族……”

    两人这么一问一答,若冰憋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大夫这才说:“如今国运如此,岂是一人之力所可扭转?两国交兵,也不过各为其主。所以在我医家眼里,并无敌我,何谈对错?若以我些末微技,化恶为善,普惠万民,方为大德。”

    “可是!”剑胆血气方刚,眼里出火,如今强敌在侧,又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还不退下!”大夫把脸一沉。

    剑胆心有不甘地向外走去,肚子里却在嘀咕,等师傅给这人解了毒离开百草园,我再追上去截杀不迟!

    琴心了解大夫性情,知道违拗不得,若冰更是满腹委屈,刚要离开,没想到大夫却说:“琴心留下,脱掉这人衣服,扶他坐起,我好施针。若冰陪顺公子和枫叶姑娘到外面等候。”

    “嗯,好。”若冰极不情愿地转身退出,心中暗思:从没见爹爹用什么三昧针,这个三昧针,又是什么东东?

    3

    若冰最后一个出屋,顺手掩上了门。这边琴心把宇湛师衣服脱光,扶他起来,和师父相对而坐。大夫上衣半袒,赤胸露膊闭上眼睛,似在调运气息。琴心从未见过师父这番举动,说要用三昧针,也没让他取针灸器具,不免深感好奇,见大夫静坐许久,忽然双目一开,精光四射,两臂一抬,免起鹘落,以迅捷无比的手法点了这人周身三十六处大穴。宇湛师身子在大夫掌控下,陀螺般旋转起来。不一会儿,二人皆雾气蒸腾,大夫鬃角开始有汗珠渗出,宇战士则汗流浃背,连坐在一边的琴心都为热浪所逼,喘息不已。平日里只见师父举手投足,尽显文静之态;谈古论今,一副儒雅之相,哪想到会有如此精湛无比的内功?

    再说剑胆人在外面,牵挂着屋内情景,移步窗前一看,也是大吃一惊:总以为师父不过是个大夫,竟身负绝世武功?原来三昧针却是指法!看他手法之妙,内功之强,只有当世一流武林高手方可比拟。也许只有修炼到这种境界,才堪称真人不露相?

    而若冰人正在纠结之中,也想看爹爹如何行针,趴在门缝上一瞅,先看到宇湛师一身键子肉,吓得一缩头跑到八丈外,暗叫罪过不迭。又见剑胆愣在窗外,还是按捺不住好奇,蒙着眼凑过来从指缝里瞧去,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这是爹爹吗?怎么突然象中了魔法,换了一个人?

    只剩下顺公子和枫叶站在院里,各自手足无措。枫叶担心宇湛师伤势,怕大夫出难题,怕宇湛师醒来犯了犟脾气,将置她于何地?顺公子则仿佛让夜空勾起了遥远的思绪,呆立不语。白浪洲的风有点凉,枫叶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轻轻偎在他怀里。

    大夫先后施针三回,天蒙蒙亮了,自己大汗淋漓,宇湛师更象洗了个热水澡,软绵绵倒在床上。大夫穿上衣服,扯条被给他盖好,站起身来。琴心打开门,几个人一拥而入。枫叶走到床边,见宇湛师呼吸均匀,面色如常,情知其毒已解,忙跪倒在地,说: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再造大德,永不敢忘!”

    “他身上的毒,我已用世传三眛针法驱除干净。也不用你们报恩,日后做人行事,记住我的话就是了。”大夫淡淡应了一声。他外相本来文弱,显得极其疲惫,自是运功驱毒,耗费了不少真力。

    琴心剑胆对大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一齐上前,躬身言道:“我们随师父学艺多年,只知师父医术精湛,宅心仁厚,想不到内功如此深不可测!”

    “唉,三昧针志在救人,这种情况很少遇到,所以没传你们。”大夫说,“且我当年因学针法修炼内功,没学搏击之术,所以不过是个医者,而非武林中人。”

    “没说爹爹会武功呢,嘻嘻,”若冰抿嘴一乐,“我说爹爹常常打坐,还以为您老人家修身养性……爹爹,你把针法传我吧,我是您亲生女儿,当然应该是三昧神功传人啦!”

    “你以为跟剑胆学了几年剑,有点三脚猫功夫底子,就可以修习三昧针法了?”大夫哼了一声,“要学这门针法,首先要修心修德,尚医尚文,没有争强好斗之心,才能保证日后用于救人,而不是伤人害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琴心倒没觉得怎么着,剑胆撑不住脸腾地红了。

    大夫这才转向顺公子和枫叶说:“这年轻人耗尽了体力,约一个时辰后醒来,回去便可进些饮食,慢慢调养就是了。”

    枫叶自然千恩万谢的。顺公子虽然和宇湛师素陌平生,这大夫是他介绍的,也觉得天大人情,让他在枫叶面前长脸,跟着作揖不迭。

    然后大夫冷冷看了剑胆一眼,说:“你跟我来。”
    第十四章 杏花坡

    1

    长风飘至百花香,
    潇雨散来龙凤祥。
    慕云不恋红尘事,
    飞狐一笑万年长。

    且说长风潇雨,行走在汶河南岸山坡上,看到满岭野花盛开,姹紫嫣红,点缀得整条山谷花团锦簇,映照夕阳,禁不住豪情顿生,扯开嗓门吼了几句。

    这时不觉中他来沂山已经两天了。各路人马陆续返回消息,没发现梅乐公行踪。前来陪祭的各级官员陆续打道回府,当差衙役,皆归其位,只剩下他和李求石,如果找不到尚书大人,他们貌似也没必要回去了。两个人分析来分析去,李求石满腹经纶,脑瓜灵活,最后把疑点锁定在“熟人部落”,断桥村里。

    最大的疑点在杏花坡上,这儿住着梅乐公的少年好友抱石堂主,和来自洛阳的水云扬扬。

    要说这扬扬,可是洛阳名媛,当年因心慕断桥风雅,来沂山和堂主比邻而居。当然她能住杏花坡,是因和堂主夫人闺中密友。当年断桥文风昌盛,四方高人雅士云集。梅公子隐居读书,与堂主多次组织曲水流觞,诗会雅集。扬扬出身名门,自是如鱼得水,冠绝群纶,尤以和西西情意相投,唱和颇多,合称西扬。

    后来梅乐公进京赶考,西西入文心阁读书,断桥文会呈凋零之势。其间扬扬曾游历大江南北,收得一名书童,名唤七行。这七行和西西丫鬟清溪有一拼,酷爱武事。扬扬干脆也把她扮成小厮模样,自己则羽扇纶巾,以布衣秀才身份游学天下,广交朋友。偶尔回沂山闲居,和堂主、邢公子等人把酒言欢,畅叙友情。

    而李求石经过两天查访,已得到确切消息,前不久这个扬扬回来了,就住在杏花坡水云间内,且深居简出,行踪诡秘。

    “可他们毕竟是尚书大人旧交,和黑衣人劫持不搭界啊,有什么关系吗?”赵长风终究一介武夫,脑子转不过弯来。

    “这的确有些不合常理。”李求石摆出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长叹一声,“只是如今天下将有大乱,人心思变,不可以常理论之,又或许是梅尚书本意呢?”

    “什么?!梅尚书甘愿被人劫持?”长风侠当下真是不听还好些,越听越糊涂。

    “当然我也不知道。”李求石两眼眯成了一条线,“一切还要等找到梅尚书本人,才能知晓。”

    ……

    赵长风搞不懂文人这些花花肠子,只有听从安排。于是李求石派定,自己继续到断桥村明察暗访,刘元去文心阁一探虚实,由他来杏花坡附近查看动静。

    2

    长风潇雨所去山溜,正是杏花岭背阴坡。从上午开始,他先在百丈瀑渡口转了转,见山坡上几间石屋,掩映在绿树之中。石屋边白墙黑瓦,一座雅舍,青蔓爬墙,紫藤环绕,应该就是那水云间了。却看不到什么动静,整个山坡上鲜有人走动,只有满山杏树繁花似锦,清风过处,蝶飞蜂舞,落英缤纷。

    转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究竟,赵长风来到后山。山后坡更显僻静,也是山花盛开,簇簇拥拥,映山红、照山白、胡枝子,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争奇斗艳,香气浓郁,直把人熏得醉了。他打起精神,仔细查找蛛丝马迹。果然在夕阳西下时分,东南坡一片胡枝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种胡枝子花,山坡上到处都是,从岭半腰到山顶次第开放,象一条长龙蜿蜒而上,又象条彩带萦系在丛林间。山顶上光照敞亮,开得正欢。赵长风不经意发现,花丛间凋落了不少,像有旋风掠过,导致枝摧花残。他看来看去,终于得出判断:要么是野兽出没,要么有武林高手经过,至少是身负绝顶轻功之人。

    赵长风轻功本就不错,这点把握还是有的,于是忍不住又眺望了一眼对面那个和山坡连为一体的院落,决心要闯一闯抱石堂主的石屋和扬扬的水云间了。

    拿定主意,他摸了摸腰间长剑,绕过山头向下走去。刚转过一块巨岩,猛听一声哈喽,一个女孩从树丛中蹦了出来,手摇着一把新采的野花,挡在他面前。

    “你?你是抱石堂主什么人?”赵长风一下子懵了,直接问道。

    “宝石糖主?这人卖糖葫芦的?宝石果果好吃吗?”女孩歪着头,天真地反问他。

    “噢,那你水云间的?是扬扬的丫鬟,还是烧火丫头?”赵长风让梅尚书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满心都在琢磨杏花坡藏着什么猫腻。

    “我不认得什么痒痒糖糖,我也不会烧火做饭,我是青丘小狐仙!”女孩踮起脚尖瞪着他,嘴里直嚷嚷。

    嘘!赵长风倒吸一口冷气。还在京城时,听梅尚书和翰林院大学士们谈起,沂山千年前曾有一青丘古国,为草原游牧民族所灭,今儿怎么冒出个小狐仙来?

    他认真打量一眼这个女孩,见她肤色白皙,几近透明,一双清亮的大眼睛,顶上扎两个朝天辫,满头上插满各色野花,略带几分邪气,或不谙世事的样子。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迟疑片刻,赵长风怔怔地说。

    “我也不知道哎。”小狐仙嘟囔着撅起嘴巴,“我从青丘狐狸洞出来,要找泥巴哥哥,没想到睡了一觉一迷瞪,醒了到了这个山坡上。”

    “哟,”赵长风发现女孩着三不着两的,急欲脱身,“那你在这儿慢慢找吧,我还有事……”

    “喂喂,”小狐仙跟在后面紧追不舍,“我在这儿转了三天也没转出去,就昨天早上有两个神仙姐姐和一个官爷爷,一阵风似地刮过去没影了,都没人理我。”

    “什么?神仙姐姐……官爷爷,长什么样子?”赵长风急刹车问道。

    “两个神仙姐姐一身黑衣……”小狐仙说。

    “别!两个神仙一身黑衣,你怎么知道是姐姐不是哥哥?”赵长风打断她。

    小狐仙委屈地直翻白眼儿:“她俩一身黑衣不假,可是昨儿风大,头发都露出来了哎!”

    那就再无疑问了,赵长风想起昨日凌晨两个黑衣人婀娜矫健的身影,“那,官爷爷什么样子的?”他继续追问道。

    3

    “哼!偏不告诉你,谁让你刚才不理我了,我也不搭理你!”谁知小狐仙偏会卖关子,把嘴巴撅得老高,别过脸去。

    “我没有不理你啊,是急着有事。”赵长风只好回身陪不是,凑过去说,“小姑娘,你告诉我,那个官爷爷什么样子,他们去哪了?”

    “请叫我小狐仙!”女孩哼了一声,算作答应。

    “那好,小狐仙,我从此叫你小狐仙。”长风忍不住笑,“可你总该有自己的名字呀,难不成你名字就叫小狐仙?”

    “嗯,”小狐仙歪着头想了想,“我记得我前世曾化成雨化成烟,因此和泥巴哥哥相亲,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雨烟。”

    赵长风差点要拧一把腮帮子,以为自己掉进了童话里,没办法,还得继续跟她磨牙:“你前世化成雨烟,现在是几世呀,你以为你在哪儿?”

    “我刚从狐狸洞出来呗,”小狐仙纯得要拧出水来,“哎,你叫什么,你帮我找泥巴哥哥好不好?”

    “我叫赵长风,江湖朋友捧场,或者叫我声长风侠。”长风潇雨耐着性子解释,“那你先帮我找那个官爷爷,找到了官爷爷,我再和你去找泥巴哥哥。”

    “太棒了!大哥哥你真好!”小狐仙一下子蹦了起来,拿手朝山坡上一指,“她们拐过山头朝那边去了,然后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赵长风定晴一看,小狐仙所指方向,可不正是水云间吗?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一摆长剑向下冲去,小狐仙伸手扯住他的衣角:“你等等我!”

    “小狐仙,你先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赵长风火撞顶梁,哪里还有心思同她废话?谁知小狐仙见人不理她,马上使出杀手锏,哇地一声哭了。

    “这……”赵长风急得冒汗,可如果这么甩手走了,也太不仗义,于是退而求其次,缓了缓语气说,“好吧!你可以跟着我,不过莫乱讲话。”

    “嗯嗯!”小狐仙破啼为笑。赵长风身子一纵,人已在十余丈外。小狐仙如影随形,寸步不离,让他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暗忖难道这女孩真的是转世而来?

    转瞬来到水云间前。紫籐架下站着个年轻女子,身材窈窕,眉眼俊俏,更证实了赵长风的判断,因为他行走江湖,练就一项旁人不及的本领,叫背影记忆!

    他拔出长剑向里闯去。女孩伸手拦他:“什么人?不得无礼!”

    “你说呢?”赵长风故意带着挑衅的语气。女孩一回身,抓了根晾晒衣服的竹竿在手里。

    “大胆!这儿是女子闺房,岂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女孩银牙一咬,啐道,刷地一下向他腿部抽去。赵长风侧身闪避,可竹竿随后又到,竿竿不离他左右。

    两个人这么一闹,早惊动了屋子的主人,有个女子在里面问了句:“七行,谁在外面?”

    应该就是那扬扬了,于是没等女孩说话,他抢着回答:“我是尚书府护卫长风潇雨,来寻尚书大人!”

    屋内好一会没有说话,屋子外也一时卡壳,小狐仙嘴巴像贴了封条,七行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半天,室内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长风呢,让他进来吧!”
    第十五章 西扬谋

    1

    长风潇雨一步跨进屋里,见梅乐公已换作家常衣衫,坐在东窗下茶桌边。在他对面有个略带倦色的中年男子,主座上是位女子,朗目若星,神情磊落,正谈笑风生,想必就是水云扬扬了。

    “这……”赵长风欲言又止,场面和想象反差太大。是啊,昨儿才刚被黑衣人劫持,纵使不五花大绑,也沦为阶下囚,怎么反坐在这儿,悠哉乐哉品茶?

    正犹豫间,扬扬先站了起来,哈哈一笑,冲他抱了抱拳:“久仰长风侠大名,失敬失敬!”

    梅乐公却无多言:“速传求石前来见我!切记此事务必保密,不可让第二人知晓。”

    “好!”赵长风跟随梅尚书日久,清楚他的脾气,并无二话,转身就走。反倒是扬扬过意不去,哎了一声说:

    “长风侠,喝杯茶再走……”

    可长风潇雨人已来到外面,施展轻功,一阵风没影了。

    在他身后,扬扬和中年男子相视一笑,只有梅乐公拧起眉头,重重叹了口气。

    原来这桩绑架案,都是扬扬、邢公子和中年男子布的局。而这位中年男子也不是别人,正是水云间边石屋的主人,抱石堂主。

    这事说来话长。起因是前几年扬扬游历四方,亲眼目睹朝政黑暗,吏治腐败,到处饿莩遍野,民不聊生,情知天下必将有变,而一旦事起,必生大乱,深怀忧国忧民之心,为国运将覆、民生维艰扼腕叹息。

    后来发生了京城之变。扬扬作为局外人,眼见镔铁族人的骁勇善战和朝廷兵马的不堪一击,听说梅乐公被卷入其中,为他深感惋惜。回到沂山,和邢公子朝夕谈讲,感慨万端,常怀木兰从军、报国报民之念。

    事有凑巧,不久听说了梅尚书回乡祭山的消息。西西本是个鬼机灵,虽读书多年,世人都已经改称她邢公子,其秉性不改,于是想出一个大胆的主意。

    2

    这个方案很简单,就是直接绑架梅公子,让他远离仕途,回到最初,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梅公子混迹官场多年,都已经官至户部尚书,其盘根错节,岂是一个离字那么简单?

    何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以梅乐公性情,值此国家危难之际,怎么可能做逃兵,苟安于世?

    扬扬毕竟见多识广,敏锐地意识到这个计划的致命漏洞。简单倒是简单了,梅公子若不同意,还不是竹蓝打水一场空?

    合计来合计去,她们决定再拉上一个人一块商议,这个人就是抱石堂主。

    作为梅乐公少年好友,抱石堂主更了解这位梅公子,适合负责善后事宜,来做尚书大人思想工作。

    抱石堂主只问了一句:如果槟铁族二次来犯,以朝廷实力,能不能确保京城安全,最终换来天下太平?

    西西和扬扬交换了个眼色。其实二人心里都清楚,以朝纲之败坏,实不足以一战。看来除了割地赔款求和,别无他途。

    可是镔铁族人的胃口会越来越大,那个执掌权柄的黄太后,野心勃勃,如果真正图谋入主中原,那么京城就是刀俎上的鱼肉,身为求和大臣,到头来只能玉石俱焚,为国牺牲。

    三个诸葛亮,绕进死胡同,不过有一点他们倒是意见统一了,那就是强留梅乐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火坑里跳,走向毁灭之路。

    你可以从此归隐田园,清风明月,绿水青山,做一名逍遥散人。

    你如果志在报国,一旦天下有变,将来还可以起义兵勤王。

    总之,都比坐在京城里等死强。

    扬扬、西西和堂主设计好了各种应对,最后决定采取行动,利用梅乐公来东镇庙祭祀的机会,把他劫持到此,再做下一步打算。

    要完成这个步骤并不难,人都是现成的。西西身边的清溪,是青竹庵住持高足。而这个七行,出身武林世家,有家学渊源不说,还曾在峨眉山学艺三年。

    3

    赵长风前脚刚走,小狐仙随之而去,扬扬转身正要说什么,又听七行在外面问候了一句:

    “邢公子,您今儿怎么自个儿来了?”

    是西西?三人赶忙起身,同时迎了出来,见西西仍一身男装,扮作书生模样,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越显得不染凡尘,梨花带俏。扬扬笑问道:

    “清溪人呢,怎么不让她跟着,一路上服侍你?”

    “刘概院长带众弟子去了麓台书院,书院今天没人,难得安静。”西西说,“我让她在文心阁,给我新进几套古籍制作卡片了。”

    “我看清溪那丫头毛手毛脚,当心把你的书弄乱了,还难为你一个人大老远走来。”见到西西,梅乐公眉头稍展,不过语气仍然略带责备。

    “谁说我一个人?”说话间,西西已踏进屋里,“我上午见了一名特殊客人,有紧要事,所以不得不来。”

    “那人呢,明明是你一个人进来吗?”堂主听了,不觉哑然失笑。

    “堂主你一定也知道,在沂山附近,穋陵城址之外,还曾有一个青丘古国?”西西还没坐定,先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青丘?!”堂主和梅乐公不约而同叫了出来。

    “饮杯茶,慢慢说。”扬扬斟好一杯热茶放在她手里。

    “此事由不得我不急。”西西轻轻呷了下茶,长出了口气,“因为这客人是青丘女子转世,名唤十七。身上有一块写满谶言的丝帕,我是认得的,正是千年前青丘古城文字。”

    “那这女子在哪?瞧你,总改不了心急的毛病。”扬扬吃吃笑着,给她续了续茶。

    “她们和我一起走到杏花坡,就去法云寺了。陪她一道来的,是法云寺如水住持的俗家女儿。”西西这才把三清大夫从下龙潭救起十七,吩咐她来沂山求证前生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喔,这上古青丘文字,我也略识得一些。”堂主点点头,“西西如此急着来说,想必丝帕上的预言,一定与现在有关。”

    “对,还是堂主知我!大夫本来安排还让这女孩来找你的,因我读懂了文字,才直接去了古寺。而且这青丘文字,我都记得的,部分谶言已经应验……”西西说着,把丝帕上的《二世偈》一字一句背诵出来:

    沂山大夫号三凊,汶水白浪滩涂行。
    暖坞九曲纤人立,东镇一刺天下惊。
    文有琴心识百味,武仗剑胆动上京。
    血溅当朝龙颜怒,不忿外患忿百姓。

    ……

    堂主和扬扬听了,自是暗暗心惊。尤其梅乐公,不等念完早已义愤填膺,啪地一声拍案而起:

    “原来这镔铁马奴,誓必要灭我族,那还等什么,唯有一战!”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听屋后窗外,有人哼了一声:“就凭你们几个书呆腐儒,也能螳臂当车?”

    “什么人?”扬扬猛地立起推开窗子,见一个黑衣女子,飞快向着山那边去了。

    紧接着一声娇叱,一个红衫女子随后追去,却是七行……
    第十六章 尚书怒

    1

    且说七行人守在水云间前,扬扬、西西、堂主和梅乐公在屋内议事,猛听扬扬大喝一声,情知有变,急忙转身,见一黑衣女子肩披红色丝巾,向山那边飞奔而去,一个燕子掠水,飞跃到房那边,施展轻功向前直追。

    须臾赶至山顶,和那女子尚有一箭之遥,眼看就要没入树丛,她灵机一动,喊道:“女侠,留下名来!”

    黑衣女子果然立定身形,应着:“那好,给你们留个记号!”返身一箭,朝七行面门射来。

    七行瞅着她左肩一歪,料到要发暗器,身子一侧,右臂一抬,把羽杆揪在手中。羽箭力道甚大,犹自铮铮作响,她情不自禁赞了一句:“好箭法!”

    女子回过身,看上去对七行的反应和手法非常满意,点点头说:“那好,我叫夏雨荷,算是认识了!”

    “哎,我叫七行……”七行说。夏雨荷一抱拳,人已经消失在密林中了。

    七行只好捏着箭,独自一人回来。扬扬人在门外等着,问她:“没追上?知不知道什么人?”

    七行把箭递给她,说:“只说叫夏雨荷,身手不弱。”

    扬扬拿箭进屋。梅乐公先瞧见了,说:“给我看看。”

    他接过箭端详半晌,表情渐渐凝重起来:“如果我所料不错,这是一只雕翎,镔铁族马队常用的。”

    “啊,槟铁族人?”西西和堂主听了,都微微有些脸上变色。

    “当初京城被围,镔铁族弓弩手天天往城上放箭。攻城最急的时候,当真是矢如飞蝗,箭落如雨,有不少射进城里头,其中就有这种雕翎做成的箭。”

    说着,梅尚书深深叹了口气。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开始朦胧,仿佛已穿越时空,回到当日被围的京城。

    2

    扬扬刚要说什么,七行在外面喊了一声:“山坡上又有人来!前面是长风侠,后面象个帐房先生……”

    原来这杏花坡,三面环沟,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眺望从九龙口进出的行人。七行貌似在紫藤架下闲坐,实则给他们望风,察看山内外动静。

    梅乐公听了,忙说:“是求石大管家,快快有请!”

    转眼赵长风和李求石已到水云间前。李求石三步并作两步抢进屋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含热泪,哽咽成声:

    “尚书大人,您……让我等想得好苦啊!”

    “好了,起来吧。”梅乐公笑了笑,略带几分苍凉和苦涩,“是几位老友找我叙旧,邀我至此。堂主他们已经解释清楚了,有惊无险,算是一场误会。”

    “可这挟持朝廷命官……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李求石心中犹有些不忿。

    梅乐公板着脸咳了下,说:“他们与我情同手足,虽然方式欠妥,也就不便预以追究了。”

    “那,”李求石抬起头,看了看环立四周的几位,“尚书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扬扬等也正望着他呢,一时皆没人说话,看当年梅公子如何作答。

    梅尚书沉吟良久,其实心中亦如翻江倒海一般。这两日扬扬他们对时局的分析,可谓字字精辟,句句入理,由不得他不对家国前景另做一番考虑。好半天,才面沉如水,缓缓言道:“我这几年因诸事繁碌,身体常感不适,要回孔溪休养闲居。你和长风回京,只说我为人劫持,地方正在追查,尚未有下落罢了。”

    李求石度其心意,明知欺君罔上、擅离职守都是大罪,却不敢说破,只好顺着梅乐公的话说道:“尚书大人吩咐,我自会上书朝廷。只是求石追随大人多年,尚书大人在哪,我就在哪,绝不回去。”

    “我等誓愿追随尚书大人,绝不独自回京!”赵长风侍立在水云间外,如雷般答应。

    “那好,你们先去州府县衙,说明此事。”梅乐公摆摆手。

    求石和长风潇雨刚走,抱石堂主凑过来说:“镔铁族人既已潜入沂山腹地,说明黄太后蓄谋已久,形势危矣!京城危矣!”

    他这话众人听了,俱觉心中一凛。

    3

    梅乐公点点头,说:“是啊,我现在回想当日受命与镔铁族和谈,镔铁族人之阴险狡诈,盛气凌人,让人殊难忍受。之所以能达成和议,准许我割地赔款,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镔铁马奴,还没做好大举入侵中原的准备。”

    “即使不全面用兵,我大好河山也终将被蚕食。今日割地,明日赔款,何时是了?”扬扬慨然道。

    “从这青丘预言来看,黄太后野心之大,势必要鲸吞中原。”西西说,“只要京城不具实力,灭城之祸,便在旦夕。堂主所言形势之迫在眉睫,并不为过。”

    “可他镔铁族人兵马再强,长刀再锐,要灭我种族,谈何容易!”迁延了这么久,连日来忍辱负重,虚与委蛇,梅乐公性子终于上来了,自城下之盟积蓄的所有怒火,至此爆发。常言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今尚书一怒,安能坐视山河破碎,要与那镔铁马奴放手一搏,精忠报国!

    “梅哥哥,你终于回来了!”西西扑哧一乐,尽显女儿情态。

    “那梅公子先在杏花坡安住几日,会会老友旧交。我让姬云飞派人潜往京城打探动静。一旦镔铁族人复来,京城告急,我们即便兴兵勤王!”堂主笑着说。

    “我想回孔溪看看,老家还有一些祖产,少不得先行变卖,充为军资了。”梅乐公总是官场中人,一说到起兵,运筹帷幄,兵马粮草尽浮心头,忽然又想到什么,“姬云飞呢,东镇庙祭祀那天,我怎么没看到他?”

    “祭祀当天晚上,他不是派刘元前去点卯了吗?”堂主清楚自己这位妹夫想什么,“小鹤回来了,正在石屋和她嫂子说话,我去问问她。”

    “那好,速让姬云飞前来见我!”梅乐公忙说。

    堂主抬身去了,撇下西西和扬扬都有些奇怪,西西问了句:“这么急着见姬云飞?小鹤就在隔壁,先和这位断桥第一才女聚聚。”

    “小妹有所不知。”梅乐公说,“一旦京城有变,起兵勤王,这义军统帅,非姬云飞莫属!”

    话犹未了,就听鹤金红在外面笑道:“梅公子回来了,断桥大喜,小女子这厢给尚书大人请安啦!”
    第十七章 青丘狐

    1

    梅乐公一听,连忙出迎,七行先推开门,进来一个乌发若云、肤白如雪、身材绰约、眉眼含笑的美貌女子,却不是鹤金红是谁?梅乐公在京为官,离乡多年,不禁顿起今昔之感,张口说:“小鹤还是这么漂亮!不知嫁为人妇,柴米油盐,是否也淹没些往日才情?”

    “梅公子有所不知,鹤姑娘新婚前后,一曲陌上,羡煞多少痴情儿女,至今在坊间流传,人称绝唱。”扬扬笑着说。

    “那册《陌上花开》,我曾反复诵读,至今口齿含香。”西西一半娇嗔,一半奚落,“只是我在文心阁读书寂寞,小妹也不常来看我。”

    “吆,邢公子之断天下闻名,少年才俊趋之若鹜,哪里还用得着我们这些闲人来凑热闹?”鹤金红嘴皮子从不饶人,咯咯一笑说,“只是如今梅公子还乡,邢公子是否也该在文心阁做东,再起几回诗社了?”

    “小鹤,现在不是起诗社的时候,要太平盛世,大家才有心情吟风弄月。”堂主插言道,“刚才大家谈到镔铁族人去而复来,京城必将不保,梅公子要起兵勤王,让云飞领兵呢,他人去哪了?”

    “喔。”小鹤白了大哥一眼,“我刚来家的时候,你也没和我说这事。云飞听说梅公子被人劫持,心里着急,赶去打鼓山告知残荷了。”

    “现在还议不到这个话题。没有朝廷旨意,任何人起兵都与造反无异。可如果等镔铁族人打过来了,仓促行事,又怕乌合之众于事无补。”梅乐公沉吟不诀。

    “我们先秘密练兵。”还是西西鬼机灵,点子快,“沂山深谷老林,千回百转,藏万儿八千人不是难事。等槟铁马奴来犯,我们勤王之兵早已练成……”

    “嗯,此法可行!”梅乐公赞许地点点头,“我这几天先回孔溪看看,变卖家产。小鹤回去通知云飞,让他速来断桥,共商大计!”

    “好唻!”小鹤吟诗作对,才思敏捷,说话行事甚是麻利,从不拖泥带水。还没出水云间,猛听七行在外叫喊:

    “哎!长风侠,你看你身后是什么?”

    原来赵长风去而复回,扭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刚才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孩不见了,只有一只毛绒绒的蓝色小狐,正趴在自己脚下,呜呜而鸣。

    “你,小狐仙?”长风惊疑不定地问道。

    蓝狐半坐起身,抬了抬两只前爪,算作答应。

    这时小鹤等人听到动静,一齐涌出门外。还数西西眼尖,一见之下,脱口而出:

    “青丘狐?”

    2

    再说姬云飞,天亮后在大屏山青丘洞,看到残荷安然无恙,当真恍如隔世,如梦方醒,又想起昨晚情景着实古怪,见洞里内洞,不多不少,正好九条,挨个儿进去查看,每个洞内各有大石不一,或立或卧,让他分不清哪是哪儿,怀疑自己所历是否真实。

    重新回到外洞,见残荷面色红润,心平气和,正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歪着头瞧他。

    “你在找什么呢?”她说。

    “这?”姬云飞反而给问住了,抬手拍了一下后脑勺,说,“这个洞不知什么来历,为何叫青丘冢?洞外石壁上的字是谁刻的?”

    “你问我?昨儿不是你带我来这儿的吗?”残荷不紧不慢地说。

    姬云飞本就拙于言辞,这下更不知该如何答对了,想了想,只好实话实说:“我昨晚只想找个地方,给你疗伤来着。看样子你的伤大好了,没事了吧?”

    “嗯。”残荷点点头,“我昨晚不知怎么给跌昏了,醒来发现自己好多了……”

    “这就好。那你下一步去哪儿呢,白狼庙?那两个女子武功高强,如果去而复来怎么办?”姬云飞试探着问。

    “我哪里也不去,在这儿好了。”残荷说着,在一块大石上盘腿坐了下来,“这叫做既来之,则安之。”

    “可是这儿荒山野岭……”姬云飞本还想说这洞煞是古怪,又把后半句给咽了回去。

    “打鼓山不也是荒山野岭?我这样一个人,习惯了……”残荷说。

    只是若不把洞内的事弄清楚,姬云飞不放心残荷住这儿,可昨儿实在把他绕糊涂了,想来想去,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好,你先在这儿歇着,我去去就来,给你带一点吃的和生活用品。”

    说完,他撒开脚丫子,如飞般向山下跑去。他要的是快去快回,因为实在不放心把残荷一个人撇这儿……

    谁知残荷见他走了,转身来到中间一条内洞,拿手轻轻一推,挪开了一块巨石,露出下面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3

    残荷推开洞口,袍袖一拂,洞内顿时亮堂起来,然后纵身跳入,徐徐下行。

    无底洞越往里越显广阔,渐渐开始出现蓝天白云,山川城池。残荷的身体也开始变化,九尾飘举,若翼升腾,使她与日月比邻,浮在了半空。

    回来了,我的青丘记忆!

    残荷这才相信自己所梦不虚,青丘冢,埋葬了全部青丘故事。

    昨夜姬云飞推开大石,穴内一阵冷风袭出,把他冲到石壁上撞晕。旋风在洞内转了一圈,把残荷卷起,向洞下坠去。

    残荷身不由己,自由落体,不一会儿就觉得身子轻盈起来,慢慢生出绒毛和尾巴,所有的前世印象全部复活。

    青丘山,青丘国,穆陵城,一片汪洋大海,冒着黑气的沼泽,一望无际的草原。

    这儿,曾经是狐族的故园。

    高山巍巍,洋水汤汤。青丘山飞禽走兽,各安其份;城中百姓安居乐业,生息繁衍。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缘于命数。

    她自然无力回天,只有尽她所能,庇佑众生,因为这都是她的子民。

    青丘国,穆陵城,马头族,青丘四狐……她竭尽全力,仍不能扼止那血雨腥风。仿佛打个盹的工夫,她看到马头族少年将军雪狼,为爱发狂,青丘屠城。

    她现出真身,飞临上空。青丘狐族全部出动,不论法力大小,是否已得人身,下山进城救助百姓。她自己驾起祥云,向雪狼将军追去。

    雪狼自知不敌,转身就逃,跑呀跑呀,最终现出真身,一头白狼,精疲力尽倒在地上,化作一条河流……
    第十八章 观云台

    1

    再说小雨点和十七从文心阁出来,十七得悉自己本是青丘女子,当真失魂落魄。小雨点半信半疑,西西则另怀心事,急着去杏花坡。于是西西安排清溪看家,三个人一起出来,向山里走去。柳堤上春和景明,莺歌燕舞,皆无暇欣赏,看看将及瀑布渡口,小雨点忽然想起什么,对十七说:

    “记得若冰嘱咐,带你来沂山拜会邢公子和我爹爹,还有一个人,叫抱石堂主,是不是住在杏花坡上?”

    西西愣了一下,说:“堂主所学,和我却差不多少,青丘一事我们常有交流。堂主今天在家,上来喝杯茶好了。”

    十七迟疑道:“那没必要去了吧,我现在更关心什么前世……”

    说到这儿,她不觉心头一痛。自己在青丘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在水里?铜镜上的少年将军是谁?盛装女子为什么象花神,她究竟是谁?!

    这事不想犹可,一念浮起,顿觉胸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气血上涌,头痛欲裂。

    “那我们先去法云寺,其实我爹爹,也不知他自己是谁……”小雨点咯咯一笑,转身向西西施礼告别,“谢邢公子指点迷津,后会有期!”

    说话间人已至杏花坡下 ,十七也朝西西福了一福,随小雨点向百丈崖走去。

    2

    从百丈崖渡口上行,经潜龙沟,渐闻水声喷溅,空山轰鸣。瀑布侧有小径,曲折绕行,崎岖不平。瀑布上端是玉带溪。玉带溪衔碧吞绿,蜿蜒跌宕,两岸大石罗列,古木森森。小雨点饶是有轻功在身,禁不住微微发汗。再看十七,一步没落,略带轻喘,难免感到好奇,笑笑说:

    “十七,倘若有前生,你在青丘会不会武功?”

    “我不知道哎,”十七老老实实地回答,“你看我象有功夫的人吗?”

    “你可能不懂套路,可身上绝对有一股内力。”小雨点坦率地说出心中存疑,“要不然走这么久,你咋不觉累呢?”

    “什么叫套路?”十七冷不丁问道。

    “嗨,就是指各种武术,搏击之术,比如剑法、拳法、掌法,”小雨点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你一个上古女子,原也不该懂得套路……”

    十七还是似懂非懂,奇怪地看了小雨点一眼,说:“噢,也许吧,是我睡了一觉给忘了。”

    “哎,不对呀,”小雨点忽然想起什么,“文心阁邢公子说,青丘多狐,在那上古时代,人、神、狐族同生共居。你那一世会不会是只狐狸?”

    “狐狸?你看我长得象狐狸吗?”十七天真地反问她。

    “你不象狐狸,我倒看法云寺小五象狐狸精。”小雨点哼了一声。

    “小五?”十七心中一动,“我是真想看看狐狸精长什么样子……”

    “过会儿到了。我要是再瞧见那狐媚子和我爹爹眉来眼去,休怪我不客气!”小雨点把圣水剑一摆。

    “什么狐媚子?”十七又问。

    “唉!”小雨点不由有些气馁,“狐狸精,狐媚子,等你见了小妖精,自然就知道了!”

    于是她不再废话,快步向前走去。

    “又出来个小妖精……”十七忍住笑,紧紧跟在后面。

    过玉带溪大半,从左边古松林绕行,豁然开朗,眼前现出一泓碧波,蓝天白云倒映其中。在湖水对面,就是那千年古寺了。

    3

    沿圣水湖侧小道绕到寺门口,正好几个小和尚在外面清扫,看见小雨点过来,都把扫帚揽在怀里,合掌施礼。小雨点轻轻嗯了一声,问:“我爹爹呢?”

    “方丈大人在寺后谈禅。”领头的小和尚躬了下身,不过脖子仍然梗着,朝小雨点这边瞟了一眼。小雨点有点奇怪,心想又不是不认识我,看什么看?再看其他小和尚,也都贼眉鼠眼的,溜撒个不住,方恍然大悟,把十七往前一推,说:“她叫十七,算是你们师姐。”

    “见过师姐!”小和尚们眉开眼笑的,一齐向十七躬身施礼。

    十七大眼睛清亮亮的,不禁噗嗤一乐,从文心阁出来,一路至此,终于有了笑模样。

    走进庙门,十七见法云寺的确有些特别,奇松迭出,铁干虬枝,千姿百态。最奇的是一株栗抱松,在古栗怀抱中,斜生出一棵碗口粗的黑松;搂抱粗的粟子树,开出串串淡白色小花,在寺内萦绕着一缕清香。十七心情越发好起来,要问这问那,见小雨点面色不善,只好憋着,一言不发跟在她后边。

    绕过药王殿,有小山包凸出,坡前大石临溪,泉流其畔。再行十几步许,见崖上有松,屈曲下探。松下一长条白石,横跨水上,与彼岸相通。小雨点走到溪边停住脚步,指着坡下大石说:“十七,你看!”

    十七心思还停留在溪水上,疑疑惑惑地问道:“这就是圣水泉?”

    “圣水泉已经过了,我刚才没顾上说。”小雨点说,“你看这块石头,也是有名堂的,在沂山,这叫做三生石。”

    “三生石?”十七反问道。

    “你没听过三生石的传说?”小雨点又问。

    十七摇摇头。

    “喔,你前世青丘,故事在你大老后头……”小雨点不由抿嘴一笑,轻轻哼出一段词儿:

    三生石上话前尘,
    皓月清风共销魂。
    青丘白浪春几度,
    结缘本是穆陵人。

    前尘结缘……十七若有所动,抬头略带怅惘地向前看去,在对面向阳坡上,傍山临水,一带几间,茅檐石壁,竹篱柴扉,便问:“你爹爹住在那儿?”

    “不,那是前任住持谈禅大师的住处。”小雨点手一扬,“我爹爹在观云台。”

    十七昂起身子,顺着小雨点视线望去,见山半腰丛林掩映、白云缭绕,隐隐透出一栋楼阁,恍如仙境一般。
    第十九章 上古剑

    1

    再说百草园三凊大夫,使用祖传神技三昧针给宇湛师解毒,然后冷冷看了剑胆一眼,说:“你跟我来。”

    剑胆忐忑不安地跟在大夫后面。宇湛师本为他所伤,自己闯的祸心里有数。师父之所以没有当众发作,自然是为了顾全百草园的脸面。

    谁知大夫回到内室,并没有大发雷霆,而是和颜悦色,淡淡问了一句:

    “剑胆,你跟随我数年,有件事一直没问明白,那就是你的出处,你的父母是谁?”

    剑胆忙说:“徒儿真的不敢隐瞒什么。只是我对小时候的事,真的没什么印象了。”

    “可是身体发肤,人皆受之父母,你的血肉之躯,也是有本而生。”大夫说,“而且你年纪轻轻,武功不凡,剑术卓越,究竟是何人所传?”

    剑胆一听大夫话音不对,吓得匍伏在地,答道:“师父,我真的不记得了!感觉自己好象在一个山坡上睡着了,醒来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么说你的功夫梦由神授了?”大夫难得地笑了一下,神色却渐显严峻起来,“你自入我门,我就觉得奇怪。何况你和琴心不同,除了琢磨那些花草药性,并非真正对医术感兴趣。念你服侍我这些年,待若冰如妹,传她剑术,从今往后还是哪里来哪里去吧!”

    “师父,我能去哪里?”剑胆急得直叫起来,“我不知道自己的来历,百草园就是我的家呀!”

    “可是你擅自改动麻沸散配方,加大曼陀罗剂量,制作镖毒,差点害了人的性命,你可知道?”

    “他一个镔铁马奴!”剑胆急赤白脸,刚要辩解,就听外面传来敲门声,是琴心:

    “师父,那镔铁……汉子醒过来了,要叩谢您救命之恩!”

    2

    “这就不必了!”大夫摆摆手,“告诉那枫叶姑娘,我话已尽,让他们今后但行好事,恪守做人本份就是了。”

    琴心答应着去了。大夫转过身继续对剑胆说:

    “我看你今晚面带杀气,便知此事乃你所为。这麻沸散是医圣所传秘方,原为救治世人,岂可用来杀人?”

    话说到这儿,又听琴心去而复回,在门外言道:

    “师父,那枫叶姑娘和她兄弟过来了,说要当面叩谢,拜别恩人……”

    接着,听枫叶和镔铁族壮汉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枫叶姑娘朗声言道:

    “大夫,大恩不言谢,我们青山不改,后会有期!”

    说完,那枫叶即便起身,带着顺公子和宇湛师离去。若冰既已看破了二人身份,守着爹爹,当面不敢发作,却也不肯相送,捎带着连顺公子也怪上了。结果琴心一个人把他们送到竹篱外面。倒是那枫叶谈笑自若、千恩万谢的,不失一个江湖女子本色。

    这边大夫听他们走远了,回头看了剑胆一眼,见他眉头紧跳了两跳,早已心中有数,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你现在最想的,是跟上去再杀了他们对吧?”

    “我?!”剑胆一被大夫窥破心思,登时血气上涌,目中精光大盛,“现在镔铁族人虎视眈眈,大战在所难免,我不杀他,他必杀我!”

    “罢了!你果然不负其名,空有匹夫之勇,却非医家之福。”大夫长叹一声,“我不能留你了,你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爹爹,他都不知自己来历,你让他去哪里?”早已在在门外偷听的若冰冲了进来,“我不让剑胆哥哥走!”

    这时琴心送人回来,见此情景,也知不妙,跪下央求:“师父,剑胆无心之失,让他改过便是!”

    “琴心,看住若冰,让剑胆走!”大夫铁青着脸,只此一句。
    ……

    剑胆终于还是离开了百草园,漫无边际向山野中走去,不免心怀愤懑,神昏意乱。三天后心智略觉清醒,发现眼前出现一道山峦,似曾相识,象在梦中见过一般。越往前走,这种熟悉的感觉越发强烈,不由加快脚步,跨上一个荒草丛生、荆棘遍布的小山包,不承想脚下一空,咔嚓一声,身子不由自主歪了下去。

    3

    剑胆重重跌在岩石上,借着透进来的亮光,发现自己掉进一个山洞里。洞壁上影影绰绰,似有一些图画。他抬起胳膊,拿手指摸去,不由大吃一惊:

    这石壁上所刻的,竟然是一种上乘剑谱!

    剑胆剑胆,人如其名,本是酷爱剑法之人。突然发现这武功密籍,顿时热血沸腾,心跳加速,顺着笔划,一幅幅仔细看去。看了一会,感觉壁上小人身法巧妙,招数奇异,每招每式,皆出其不意,令人匪夷所思。可看了不足半面石壁,便觉得哪里不对,闷头想了半晌,方恍然大悟:

    这明明所使的是剑招,发招之人,手里为什么没有剑呢?

    这样以来,愈加诱发了他的好奇心,看到最后,默默把所有剑式记诵完毕,发现旁边镌刻着一排字迹。字多不认得,仅观其形,似有一个上字,一个剑字。

    难道是上古失传的剑法?会是何人所留?为什么刻在这荒野山洞里?他百思不得其解,忽听洞内似有一声呻韵,极其细微,象风儿掠过,一下子又没有了。

    剑胆纵使胆大,也不免毛骨悚然,竖起耳朵静心分辨,听到一缕细微的鼾声。这鼾声似有似无,绵绵不绝,从石洞深处隐隐透出。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向里走去,光线越来越暗,依稀可见石洞一角有一张石床,躺着一个女子的身影。这下真把他吓着了,急忙后退两步,不及转身,又听床头铮地一声,一把宝剑自动弹起,跳到他的手中,登时红光满室:

    上古剑?!
    第二十章 彼岸花

    1

    从三生石到观云台,有一条落满青苔、绿草掩径的石阶路,左盘右曲,沿山势开凿而成。观云台周边,却非栗子树,多生一种果实偏小的橡子,又名柞木。枝干年深月久,朽烂处多生灵芝。如今正值春暮,野蚕饱腹,躲在叶丛间静静地吐丝引线。十七见了难免好奇,偶然几个伞盖样的灵芝在草窠里半遮半露,更让她大开眼界。小雨点吃吃发笑着,解释道:“这寺庙周边的灵芝没人来摘的,不过三五百年光景。那千年灵芝,须到山后悬崖上才能找到。”

    说话间已到观云台门前。大门边枝叶疏朗,撒下一大片阳光,照得朱漆门楣熠熠发亮。没等跨进门槛,听里面有人说话,一个中年男子,嗓音浑厚,气韵绵长;另闻女声婉转,如涌泉出涧,清脆可人,显然是个二八佳人。再听下去,敢情两人刚用过午膳,正在那儿嗑牙逗嘴、消食解闷呢。

    男:“人生无非诗酒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食遍四海八荒奇珍肉,乐得五湖四海欢喜友。”

    女:“是曰,佛跳墙……”

    男:“吃千碗肉胜读万卷经,饱嗝声起佛号放倒,佛祖惭愧跳墙蹭饭。”

    女:“四海八荒偏好肉食,对酒当歌 无肉不欢,这算顿悟么?”

    男:“佛心一动振八方神圣,且不知门外施主何方,踏入尘外净地?喔,是小雨回来了……”

    十七一听,差点没笑出声来。小雨点却是脸色越来越难看,二话不说,噔噔噔闯了进去。十七紧随其后,本以为二人房内花天酒地,却只有一份斋饭,一副碗筷。另有一年轻女子俏立窗前,并没转过身来。

    “小雨,还没吃饭吧,”如水住持已然起身,“我这就吩咐他们添副碗筷。咦,这位女施主是谁?”

    十七正怕他们父女见面尴尬,忙过来施礼:“民女十七,见过住持大人。”

    “喔。”如水和尚仿佛明白了什么,“那就添两副碗筷,再蒸一盆白米饭……”

    “我去拿!”窗前女子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路过十七和小雨身边,朝她俩福了一福。十七这才看清楚她的模样,见她眉眼如画,清逸脱尘,唯有胸部一朵彼岸花胎记,从衣领处探出头来,带着几分妖冶,几许神秘……

    2

    彼岸花?十七象给什么击中了,一股沉淀于深层的记忆正在泛起。因为她自己后心,也有一朵栀子花胎记。虽然看不着,可这位置距心儿太近了,每每能感受到它的绽放,它恣意的开势。只不知为什么,每次想到它,都会扯连得心肝隐隐发痛,象要把花儿带根拔起,生生撕裂一般。

    一愣神工夫,那女子一溜烟去了,不一会儿端来一盆还冒着热气的白米,两副整洁碗筷,一份青里透白的萝卜咸菜,笑笑说:“听说姑娘来了,香积厨师父炒几个素菜,马上送过来。”

    “不是对酒当歌,无肉不欢么,怎么就萝卜咸菜?”小雨点没好气地说。

    不用看这大小姐脸色,十七便已猜到这女子是谁,见机忙说:“我一点都不饿,倒是初来宝地,想看看四周景色,姐姐陪我……”

    她看看住持,又看看那俏丽女子。

    “好啊,好啊!”女子放好碗筷,眉开眼笑地领她出来。身后如水压低了嗓音,用哄小孩似的声气说:

    “小雨……”

    十七跟着这人快步走下石阶,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你叫王小五?”

    “嗯,我叫小五,怎么了?”小五奇怪地反问道,目光清澈地能照出影来,圆圆的脸蛋上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纯洁,仿佛再多问一句,就会委屈了她。看她轻抿着嘴,欲拒还迎、欲语还休的样子,让你不得不包容她这份任性,无法对她再起任何疑心。

    嘘!十七长长吁了一口气,感觉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透明女子。难道这就是小雨点口中的狐媚子,狐狸精?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又打量了小五一眼,见她身穿一件青色长衣,愈显得齿白唇红,粉雕玉琢一般,胸前那彼岸花,饱满如燃,娇艳欲滴,象一抹破晓的霞光,闪耀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你是不是听小雨说起过我?”小五秋波一闪,调皮地说。

    “我?”让她这一问,十七反而不好意思了,忙掩饰道,“我只是好奇你的名字,我叫十七,也带数字……”

    “嗯,我叫小五,前世也叫小五。”女子点点头。

    “你知道自己前世?”十七心一下跳到嗓子眼,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

    “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法云寺里有三生石,历代住持都通晓前世今生。”小五说。

    “那你帮我看看前世好吗?”十七恳求道。

    “我看不了……不过我感觉你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小五上前,挽起她的手说,“你跟我来。”

    3

    小五领着十七一路小跑。十七以为要去圣水泉,因为小雨点的圣水剑就是从泉水深处淘来的。可小五只和她走到三生石边就停住了,指了指对面茅舍说:

    “十七,你知道那儿吗?”

    十七嗯了一声,说:“小雨刚才对我讲过的,说什么前任住持居室。”

    “啊,谈禅大师道行高深,不过也和如水住持一样,在俗世中有个女儿,叫做阿琳。”小五牵着她的手跨过溪上长石,向茅舍走去,“那阿琳姑娘生性恬静聪颖,颇通佛理,在谈禅大师圆寂后,离寺出走,后竟不知所终。”

    “云游天下去了吧,她爹爹不在了,沂山自然没了牵挂。”十七说,看看已经走到茅舍跟前,莫名其妙来了句,“当年阿琳姑娘,不会和她爹爹住在一起吧?”

    可小五并没有陪她进屋的意思,绕过茅舍,来到屋后松林里。松林多数百年前古木,遮天蔽日,阴森静幽,林下生有一种纤纤细草,羊毛毡一样,和层层落下的松针缠缠绕绕,密密实实,唯中间一条小径寸草不生,裸露出山石和松散的泥土。小五说:“这是谈禅大师生前散步的一条小路,从此就不长草了,不落松针,鸟不拉屎,叫做三生步道。”

    “那别人能不能走呢?”十七说。

    “每个人都可以走。”小五回答,“倘若无缘,走来走去,转回原地;只有有缘,才能走进前世。”

    “哇,这么神奇!”十七忍不住跃跃欲试。小五头也不回向前走去,她紧随其后,一边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困扰了这么久,这会儿眼看就要走回去了,难免忐忑不安,谁知会不会走得通呢?

    走了小半晌,林子里愈发暗了起来,鸦雀无声,连丝风儿都透不进来。小五一直走在前面,并没吭声,十七却有些害怕,小声问道:“小五,你的前世,也是从这儿走回去的吗?”

    “不,我是由小雨爹爹给我看破的。”小五说。

    如水住持?当初百草园三清大夫,不就是让她来找如水住持吗?小五又何必带她来这儿?松林里黑乎乎的,有什么好?十七心里吐槽,不敢多问,亦步亦趋,唯恐落在后面。

    又半天,松林渐亮起来,有了各种鸟叫,虫鸣,流水潺潺,渗泉滴沥,风声回荡,松涛隐隐。草丛中山花露头,一簇一簇,备极鲜妍。忽然豁然开朗,来到一个悬崖上面。
    第二十一章 赤狐桥

    1

    这一声剑鸣,把石床上女子给惊醒了。只见她慵懒地伸了伸腰身,翻了个儿,头微微抬起,问道:“剑胆,你回来了?”

    剑胆纵使胆大,还是吓了个趔趄,吃惊地说:“你是谁,又如何知道我叫剑胆?”

    “我是谁?我是你的主人呀!”女子声音甜甜地笑笑,走到洞顶豁亮处伸个懒腰,补充了句,“是你,陪我在这山洞里一睡千年!”

    “我陪你?”剑胆和若冰不苟言笑惯了的,比不得琴心喜欢哄着小师妹,一趁师父不在眼前,就要对她甜言蜜语几句。这一声算是把他彻底打懵了,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女子,重复了一遍,“我陪你在这山洞,睡了……一千年?”

    “是呀,我看着你出生,因为睡了千年,很不习惯,又打了个盹儿,这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

    这女子说着转过身来,借助亮光,剑胆才看清她的模样,见她身材高挑,皮肤白晳,乌发若瀑,目如秋水,一袭长裙,胸口半袒,露出一朵鲜艳欲滴的虞美人胎记,有着一种让人惊心动魄的美丽,不由大窘,紧张地手心发汗,感觉眼前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如梦似幻,怀疑自己误入了仙境:

    “前几天师父还问我的出处,难道我来自这洞里?我的父母是谁?你又是什么人?”

    “我叫桥桥。”女子低了下头,露出一副娇美不可方物的小女儿情态,又答非所问地指了指石壁上的小人说,“这些图图,你都看过了?”

    “这明明是剑谱,为什么手里无剑?”剑胭说出自己的心中疑惑。

    “嗯,你能看懂剑谱,说明你本有前缘。”桥桥点点头,“这图上之人原本用不着剑,因为这是上仙御剑术!”

    说完,她拿手一挥,一道剑光向剑胆射来。

    2

    桥桥只不过信手一比划,剑胆顿觉一股疾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一闪,剑气撞向石壁,火花四溅。桥桥手一翻,用食指一点,又一道剑光射向他的眉心。

    这下剑胆不敢大意,拿手中剑一挡,发出金属击打般的声响。桥桥嗯了一声,右手一撤,左手又至,攻向他左肋。剑胆又一挡,已经用了石壁上的剑法。

    这下桥桥再无疑虑,左移右盘,在下泄的亮光中闪转腾挪,无数道剑气象一条条火龙把剑胆围在中间。剑胆使出浑身解数,仗着手中的上古神剑,上下翻飞,和桥桥所发剑气相格相缠。慢慢地,他的心宇渐趋澄明,石上所刻剑术象一面镜子似的,一招招,一式式,在他手中活了起来。把堪堪一十八路剑法,八八六十四般变化尽情施展出来。桥桥一声清吟,长笑不止:“你果然就是我的剑胆,我信了你了!”

    剑胆却给逼出一身通汗,脑子还是没转过弯来:“我可不就是剑胆,我是你的剑胆?你这么年轻,貌美如花……我是你生的?”

    “你如果不是剑胆,又怎么会用上仙御剑术?你如果不是剑胆,又如何抵挡得了我的剑气?”桥桥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连珠炮似地说。

    “可是你的话我听不懂,我究竟是谁?”桥桥这么一绕,又把剑胆绕进了死角。自从被大夫逐出师门,他这几天一直在为这个命题纠结。我是谁?我从何处来?一种失去根本的感觉搅得他寝食难安,痛不欲生。现在似乎要接近这个答案了,可眼前这女子仿佛故意在同他卖关子,把他领进了一座迷宫,四面是墙。

    “我叫桥桥,青丘山赤狐转世,所以人们称我赤狐上仙。”女子回到石床边坐下来,和他细诉缘尾,“那一年青丘围城,我为爱所伤,后来在这山洞里睡着了,一睡就是千年。”

    啊,你是青丘狐,你是上仙,你这一觉睡了一千年……剑胆感觉自己的根基原也有些不凡,却没敢说出来,因为怕打断桥桥的兴致。

    “这把剑,本是我师傅所赠,叫做赤霞剑。”桥桥朝他手中指了指,“陪我在洞里睡了千年,竟也有了灵性,后来,后来就生出了你。”

    “什么?!我是这剑生……”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这话在剑胆听来还是犹如天方夜谭。他把剑举起来看了看,剑柄上红宝石熠熠生辉,把剑身映照得通体发亮。

    “是呀,你是剑之魂,你是剑之魄,你是这上古剑气的凝结。要不然你回到山洞,这剑怎么会跳进你手里?它这是认主!”桥桥说。

    3

    桥桥一气说完,也许千年没有讲话的缘故,略显得有点娇喘。可是剑胆心头的疙瘩终究没有完全解开,继续问道:“那么我是怎么来到白浪洲的?又怎么进了百草园,成为三清大夫的徒儿?我的武功何人所传?为什么大家叫我剑胆?”

    “是我把你送去人世间的。”桥桥微微笑道,“我千年一觉醒来,看到你幻化成人,便把你在这洞里养着,也可稍解我山中寂寞。后来你一天天长大了,我一个姑娘家,留你这么个半大小子在身边,也不是个事儿,就想让你出去见见世面。我传给你武功,你那套剑法,本是我青丘城师傅所教,把你送到白浪洲,封存了你之前的记忆。至于怎么进百草园,就是你在世间另外一番机缘了。”

    “啊,原来这样!”剑胆醍醐灌顶一般,“那么你是我的师傅……我该叫你师姐,还是师娘呢?”

    “我是你的主人!你如果觉得这样叫别扭,还是叫我桥桥吧。”桥桥正色言道。

    “你是主人我是剑,我们原本就是伴……”剑胆暗忖,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你说前世为爱所伤,那么这个人是谁?”

    “是我师傅。”桥桥目光深蓫起来,仿佛已穿越千年,回到了上古青丘,“不过让我宁愿长睡不愿醒来,除了爱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亲情。自从得知我是青丘狐转世,人狐殊途,我爹爹也不要我了。满城百姓都不再当我是酋长府大女儿,而是把我当作赤狐上仙供奉了起来。”

    “酋长府大女儿?那么你师傅?”剑胆话说半句,情知不妥,又改口道,“原谅我那时还只是一把剑,没有记忆。”

    “他叫蒙笑言,是青丘城酋长府首席武官。”虽已时隔千年,桥桥脸上仍然带有一抹无法掩饰的哀伤。

    “那他为什么放弃你?真是个大傻瓜!”剑胆这才说出了他真正要说的。

    “唉,他这人虽是凡胎,却有道骨。”桥桥叹息道,“难得的是,我这次送你出世,竟又遇到了他,当真是人事皆非!”

    “你又遇到了他?笑言师傅?我的前任主人千年转世?”剑胆说。

    “嗯。”桥桥刚要再说什么,忽然支愣起耳朵,悄言一声,“来了……”

    “来了,谁来了?”剑胆侧耳倾听,果然从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歌声:

    本负如来不负卿,
    巫山云雨却无情。
    而今卿就如来负,
    一别红尘彼岸行。

    “啊,疯癫道人?”剑胆大惊失色,“我见过他的……”
    第二十二章 穆陵殇

    1

    十七站在悬崖边,探头瞧了瞧,见下面云雾缭绕,深不见底,不由好生奇怪,说:“这是哪儿呀,到了后山吗?这么高的悬崖!”

    小五说:“下去吧。”

    “下去?”十七忙往后缩,“虽然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来历,却也没必要跳崖……”

    “下去,才能回到前世。”小五嘻嘻一笑,往前迈了一步。

    “可是听若冰她们说,我是从水里来的,要回也得……”十七话还没说完,小五已经牵住她的手使劲一拉,带着她纵身向崖下跳去。

    在掉下悬崖的一瞬间,十七吓得紧闭了双眼。可是慢慢地,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象给羽毛托了起来,开始徐徐下滑。她睁眼一看,阳光亮亮地刺人眼睛。蓝天无垠,白云在她和小五身边飘来飘去。小五一直都在笑嘻嘻地歪着头看着她。十七一阵蒙怔,纳闷地问:

    “我这是在哪儿?是在做梦吗?”

    “不,我们已经回到了前世。”小五说。

    “前世?那我怎么会飞,我是鸟儿吗?”十七看看自己,又看看小五,发现二人并没有生出翅膀。

    “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青丘狐转世。”小五说。

    “青丘狐?”十七胸口象被一块大石击中了。心底气血翻腾,象要有无数的记忆碎片泛起,又仿佛给一个瓶塞卡住了,大脑仍然是一片空白。

    “嗯,我从看到你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小五点点头,带着她继续向下飘去,眼前渐渐出现了一座城郭,亭台楼阁,远处是广袤的土地,和连绵群山。

    “那么这又是哪儿呢?”十七沉不住气,忍不住还是要发问。

    小五一扭身子,象美人鱼摆尾似的,在一块云头上稳稳地立住了,朝下面一指:“那儿是穆陵城。”

    “穆陵城?我们不是青丘狐吗,和穆陵有什么关系?”十七说。

    “青丘,是我们的祖庭。”小五指指北边,“那边才是青丘山和青丘国,我们青丘狐的家园。”

    “青丘……”十七极目向北方望去,在一座高山峻岭旁边,隐约间象有一座城池,却又什么也看不清楚。

    2

    怔忡间,小五已带着十七继续向下飞去。忽见半空中飘起了大雪,而她们上面,仍然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穆陵城周边的山峦、丘陵、田野、河流慢慢显露出来,无不披素挂银,白雪皑皑。穆陵城内,更是琼楼玉阁,千姿百态。在漫天飞雪中,似有无数人马象蚂蚁一样,在城上城下忙碌。再近些,看清楚了是一路人马攻城,另一队守城将士正在顽强抵抗。城内城外各有一个女子作法,小五指了指坐在城头的女子说:“那个人就是我。”

    “你?”十七惊疑不定地看了王小五一眼,旋即恍然,原来她走进的是小五的记忆,或者说小五带着她穿越了时空,使她看到了前世映像。

    再往下落了一会,十七看清楚这少女果然和小五生得一模一样,身穿一件青色长衣,手持一把长剑,口中念念有词。城下一个老年妇人,身着一件厚厚的黑色道袍,手扬一个鸟鸦毛般的拂尘,嘴里冒着黑气。在半空中似有两股力对抗,碰撞出阵阵火花。她禁不住有些纳闷:“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和你过不去?”

    小五说:“那个女人叫影,是马头族人的巫婆。”

    “巫婆,马头族,影?”十七突然没来由地感受到一种锥心的疼痛,抛下小五,独自按下云头靠近城头一看,“青丘城影婆?!”

    她后心的栀子花胎记象一个爆竹,突然炸裂了,前世的所有记忆如井底深泉,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身体一阵紧缩,下意识按住肚子,呻吟道:

    “孩子,我的孩子呢……”

    “孩子?你还有孩子?”这下连小五给吓懵了,扶住她问道。

    “是她,就是她!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十七发疯似地向城下冲去,可眼前象被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

    “那是结界,你回不去的,没有谁的岁月可以重来……”小五抱住她,“你还没和我说明白呢,那个影婆,你怎么会认识她?”

    “她是青丘城稳婆!”十七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心口又是一阵疼痛,差点没跌落云头。她按了按胸口,胸前揣着一块硬硬的东西,是那枚铜镜。

    她摸出铜镜看了看前面,又看看后面,所有的谜题瞬时间迎刃而解:“雪郎,雪公子……”

    忘忧谷中,栀子花开,长发绕指,永系流年。

    你突然深情了一刹那,永远在我心上。

    你突然疼痛的一秒钟,是我的一千年。

    ……

    3

    时隔千年,十七总算解开了心头的疙瘩。在那世青丘,她和小娜被关在祠堂里,有件事始终想不明白,就是她怀孕的消息,只有她、小娜和这个稳婆知道。而小娜在此之前,一直和她在一起。为什么从山外山回来,便已经闹得满城皆知?

    而这影婆,竟会是马头族巫婆!至此千年悬案,终于水落石出——就是这个稳婆,故意泄露了她怀孕的秘密,激起全城人愤怒,让百姓群起而攻,让青丘城按族规处死她……而雪公子虽已回马头族掌兵,总是余情未断,至此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仁念,眼里只有复仇!复仇!

    雪公子……在青丘祠堂的那几天,她早已生无可恋,情绪接近于癫狂状态,只求速死,好赎清她和雪狼相恋带来的罪孽。她哪里会想到,这是马头族人布好的一个局?挖好了火坑,设计下陷阱,等着她和雪郎一起跳。

    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呢?!十七如梦方醒,想起自己最切身的牵挂。他们有没有转世?那个花神是谁?凭空新添无限忧愁,再往下看,穆陵城已在远去。

    “影婆人呢?”执念一起,十七恨不能一把将她抓在手里撕成碎片,急道。

    “那只是我前世记忆,时光不可逆转。”小五说,“我们还是回去吧,也不知那爷俩现在怎么样了。”

    “如水住持?”十七说。

    “嗯,他是前世穆陵城主,我和他的缘分正在于此。”小五点点头,“不过这时老城主已经坐化,由他长子文长继位,儿媳狐夫人失去了法力。”

    “金狐展颜?我记起来了,她是代替姐姐嫁到了穆陵城。”十七说。

    小五默然无语,直等下方山川城池完全消失殆净,才说:“青丘灭国之后,马头族人于冬天来攻穆陵。我也是这个时候来到穆陵城的。如水住持对我好,无非感念我当时救助穆陵百姓有功。”

    “狐夫人为何没了仙术?你和如水住持,今世又是怎样一场相逢?穆陵城最后怎么样了?”十七问道。

    “穆陵城断送在小城主手里。这都是天数。”小五说,“我所能做的,不过是避免更多的生灵涂炭。”

    狐夫人,小五……十七想起青丘城传唱的那段民谣。青丘四狐,看来自己是银狐喜朵了。小五又是谁?十七看了看她身穿的衣服,莫非青狐转世?

    可小五的心思显然已不在这里,只简单地说:“我和老城主相逢当然是另有机缘,狐夫人则说来话长……”

    然后带着她向上飞去。

    十七再回首向下望了一眼,只有白云悠悠,浩渺无边。真是一切尽成云烟。

    她忽然又想到什么,问了一句:“刚才我急怒之下,站立不稳,差点没掉下去。如果我跌下云头,会不会掉进穆陵城里?”

    “那怎么可能呢?还是要跌回到悬崖上面。”

    小五一笑,握紧她的手往上一跳,果然是那遮天蔽日的黑松林,悬崖边艳阳高照,晃得人睁不开眼。
    第二十三章 三生缘

    1

    且说小五带十七沿松林小径回法云寺,倒是通畅麻利,一路小跑登上观云台,没听到小雨点动静,只有如水住持一个人在里面诵经:

    前后休提,中间莫问,生无位着,度可皈依;力不伏鸡,文不着调,生无位着,度可皈依……”

    小五听了不由秀脸一沉,粉面着霜,悄声说:“这是爷俩不欢而散的味道……”

    十七问:“什么叫力不伏鸡,文不着调?”

    “这力不伏鸡,就是手无缚鸡之力;文不着调,指写不好文,找不着北。”说到这儿,小五忍不住一笑,“总之武不能上马安天下,文不能妙手著文章,不文不武,不伦不类,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意思。”

    “啊,佛经里还有这个?”十七讶道。

    “当然是他的杜撰,一向胡诌惯了的。”小五强绷住脸,还是隐隐透着笑意。

    “他,他是谁?”十七故意问道。

    小五说,“幸亏小雨不在,要不然听到了还会恼我。”

    你怎么知道小雨姐不在?十七心道,上前一步推开了门,果然只有住持一个人坐在桌边。

    这个情景是微妙而尴尬的。饶是小五青狐转世,脸上也挂不住了。十七这一路上,没少听小雨点狐媚子、狐狸精地乱叫,自然能够猜到这对父女不和是因为什么。可如水长老看到她俩进来,只淡淡问候了一句:“你们回来了。”

    小五脚下磕绊了一下,人抢到十七头里。

    “小雨呢?”虽然明知最不该问,还是问了出来。

    “嫌这里闷,出去走走。”如水咳了一声,掩饰道。连十七都在旁边觉得,这句话不该回答。因为答案在那儿摆着,新添上来的米饭和咸菜,一样也没动过。

    “看来,我该回去了。”小五说。

    “回哪里去?”如水和尚双眸一睁,亮如闪电,看了十七一眼说:“象这位姑娘,虽然此行已得证前缘,可她回得去吗?”

    然后他端坐身形,高诵一偈道:

    来是来路非去处,
    最是光阴留不住。
    青丘千年弹指远,
    一点灵性善加护!

    2

    “我,只是想回北辰看看。”良久,小五才小声说。

    “也好。”如水长老点点头,又面向十七,“不过这位姑娘,虽证得前缘,却心结末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要去海望台。”十七直接了当地说。

    “望海台,禹王台?”如水看看小五。

    十七明白过来,上前央求道:“小五姐姐,你陪我走一趟可好?”

    小五本来无可无不可的。她不过想离开这个地方,以免父女俩再因她心生芥蒂,于是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好吧!”

    小五在法云寺,本来没多少东西。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很快和十七离开了。如水住持则一直没再说话,更没有嘘寒问暖,扯几句常回来看看类的废话,只是默默把她们送到圣水湖边,站了一站,然后回寺里去了。

    十七只觉得怪怪的,即便你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也不至于如此不近人情吧,何况云空未必空呢?却不敢问小五,和她一路疾行,赶到百丈崖下,瀑布渡口。小五一路上都闷闷的,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

    果然转入九龙口前,她慢慢止住了脚步,回头望了望高耸的群峰,眼睛忽然涌满了泪水。

    法云寺在瀑布之上,已经被壁立千仞的悬崖挡住了,消失在山那边。

    “这如水和尚竟然一语不发,未免太不象话了吧?”十七说。

    “他是不想再见到我,我和他的缘分到此为止。”小五满腹委屈。

    “啊!有这么严重?”十七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真是此时此情此景,她想不做夸张的表情都难。

    “他上一世有个沂凤夫人,这一世有个小雨点。”小五说,“我和他前世今生,就这样错过了。”

    “那他为什么要出家呢?”十七问,“我在白浪洲百草园听三清大夫说起,好像在穆陵关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我不清楚。”小五说,“我只知道他刚才是在用行动和表情告诉我,小雨才是他尘世中唯一的牵挂。”

    那么你和他,前世又何曾有过相逢?十七心里话。因为在那松荫小径,悬崖下面,她已经听明白了,小五前去穆陵城的时候,老城主已然去世。

    “十七,你知道什么叫彼岸花吗?”小五见她没说话,想了想问。

    “怎么了?”十七抬起头,不自觉朝她胸部溜了一眼。

    小五立定脚步,把目光投向了远处。

    “彼岸花,一千年开花,一千年生叶,花和叶永远都是分开的。那个人,一直都在彼岸。”她说。

    3

    那你们前世既未相见,今生的缘分从何修来?十七心里犯起了嘀咕,只不好当面说破罢了。

    小五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在接下来的行途中,向十七断断续续讲述了自己这段前尘往事。

    上古青丘,兵困穆陵,小五受九尾娘娘指派,下山救援。可她才刚刚得道不久,修为尚浅,在和影婆对阵时,常感力不能支。每到紧要关头,就感觉背后有个人给她输入真气,使她反败为胜。而当小五回首寻找自己的这个靠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开始她以为是九尾娘娘。三番五次,她察觉出这种内力非她们狐类所有,此人的练功法门也和狐族不同。一直到穆陵城陷落前夜,这个人才在她梦里出现,竟会是一位儒雅敦厚的长者,感谢她护佑他的子民和不肖子孙。

    小五这才知道他是谁。虽然她有满肚子疑问,可是仙逝已久的老城主也说不明白,自己那个大儿媳妇,名噪一时的狐夫人,怎么会在关键时刻失去了仙术。幸亏有她出面相助,才使他的儿孙们不至于输得很难看。

    小五奇怪他为什么不用神力去打马头族人,反倒要假手于她。他说自己坐化后,上天念他宅心仁厚,已封他为穆陵城城隍。穆陵灭城已是命数,他不敢上违天命,因私废公。

    那你明知书生误国,为什么还要把大位传给长公子?

    听说有个顺公子文武双全,为什么会离家出走?

    太多太多的疑问,都一样没有答案。

    前世穆陵对她来说,也一样是一个谜。

    “喔,原来你俩的前缘真个与别人不同,是梦中会,梦中缘。”十七一路上没有多话,听完这段讲述,才笑了笑说。

    “嗯。”小五点点头。
    第二十四章 龙涎泉

    1

    虽然在梦中相会,小五还是牢牢记住了那双略带倦意的温情的眼睛。

    她下青丘山时已是初冬,山上下了一场鹅毛般的大雪,山下亦漫天飞舞,触地半化,入水即溶。这下雪天的奇异景象在她的记忆碎片中保存下来。转世之后,经常做一个满天飞雪的梦。百丈悬崖,玉封冰挂,她拖着长裙在半空翩翩起落。那年她已有八九岁,反复做这样一个同样的梦,使她天真地以为自己能飞起来,于是趁家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来跑到花溪外的一个崖头上,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

    结果可想而知,落地时只听咔嚓一声,她把自己的脚给崴了。

    这时她人在野外,丛林荒草中的小径几乎没有行人,不远处北辰滩涂芦苇中传来种种古怪的叫声。小五听大人们说,这儿常有狐兔獾鼠出没。到了大冷天,更会有深山里的狼下来觅食,不由又惊又怕,急得要哭出来。开始还挣着走了几步,后来脚脖子也肿了,只好想哭不敢哭,想叫不敢叫,等着家里有人来找她。

    其实家里这时已经出来找她了,一直在镇子上转悠,没想到会跑这么远。就在小五吓得要死,苦盼救星的时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书生出现了。

    当时天色已经擦黑,她并没有完全看清此人的模样。可那双温和明亮又带有几分书卷气的眸子,让她第一眼就记住了。

    这人也没多说什么,只简单问明白她的情况,伸出手,动作麻利地帮她把错位的关节揉了揉,送回原处。

    骨节一接好,小五脚就可以下地了。只是一动仍然会痛,所以走起来一瘸一拐的。书生见状,上前搀了她一把,表示可以送她回家。于是在回来的路上,小五每感到脚腕疼,都会不自觉往他身上靠一靠,感受到了一股男人特有的气息,和温暖的怀抱。

    好在崖头离家并不远。当他看到镇子里有人迎出来时,马上松开手,消失在黑暗之中。

    她还没问人家名字呢!赶紧回头喊了一声,听到含含糊糊应了一句:

    “你就叫我呆哥好了……”

    后来小五方才知道,如水这是去望海台,路过此地碰巧遇到了她。不过等夜深人静下来,她才忽然发现,那双眼睛是那么熟悉,象在哪里见过一般。

    一晃几年过去了,小五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时更加让人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只要一有人上门提亲,她必定生病,茶饭不思睡觉不宁的。等这门亲事黄了,才会渐渐好起来。三来两去的,连家里人也产生了怀疑,找明白人看了看,只说了一句,这个姑娘,莫不是有什么前缘吧?

    当时北辰滩涂和北浪洲正传得纷纷扬扬,说槿篱农庄有个人不知在穆陵关遇到了什么,突然开了天眼,通晓过去未来之事。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小五父母打发人拿了她的生辰八字去问,却被告知这人悟了,已经到法云寺出家……

    “你就这样寻到了沂山?”十七问。

    “嗯,后来我听人说,他在白浪洲人称呆哥。”小五说。

    ……

    2

    再说小雨点,因不满父亲身边守着个年轻女孩,父女俩言语不合,负气出走,这一去就是几天。仗着有武艺在身,手中一把圣水剑,也不惧那狼虫虎豹,陡崖险滩,不觉绕到沂山南麓,进入神龙大峡谷境内。

    原来这沂山风光,北部多崇山峻岭,奇峰怪石;南部多茂林深壑,瀑水横流;东部百草繁茂,花开遍野;西部黑松密布,遮天蔽日。那大峡谷正位于沂山西南,是第一奥谷幽深、百转千回的好去处。单表谷内有泉,得名龙涎,在当地流传着一段民谣:

    龙涎泉水饮三杯,
    乡音一曲绕山飞。
    有女来生愿化石,
    嫁于幽谷做娘妃。

    此时节气不过是春夏之交,谷内已多悬泉流瀑,到处泉声滴沥,流水潺潺。走了半天,见龙涎泉拐角处,水流最旺,左侧山崖上嵌有龙涎二字,龙飞凤舞,笔法灵动,颇得山水真意。跋涉了几天,小雨点真有些累了,见此空山无人,阳光煦暖,不由顿生慵懒之心,便脱去鞋袜,宽衣解带,坐在流泉下洗了把脸,掬起清冽的泉水喝了几囗,口舌生津,气爽心怡,带着丝丝回甘,躺在草丛中睡着了。

    睡梦之中,幕幕闪放,纠结的都是童年往事。儿时岁月,女孩是爹爹的掌中宝,父亲对她各种逗弄,温暖的笑声,从野外带回的风霜和硬硬的胡茬……家庭团圆,天伦之乐象一块柔软的绸缎,把她包裹其中,后来又化作了碎片,飘散,聚拢,潜入心底。

    十二岁那年的巨变,象一把刀子,把她的心儿生生割裂。爹爹抛妻別子,遁入空门,若晴天霹雳,击碎了她全部梦想和对未来的憧憬。所以她少女的记忆是下雪天,只有凛冽的北风,把她的刁蛮和任情一点点冰封。哪怕是看到人家的女孩在父亲怀里撒娇,她都会接受不了。这记忆于她是那么遥远,又何等奢侈。

    这高耸的沂山,成为截断她亲情的一面墙。后来爹爹从大山深处传回信息,她每一次进山探父,都是爱恨交织,情绪犹如这群山连绵,起伏不平。但那时的父亲仍然是她的,属于她一个人,这是一种植根于血的联系,她仍然可以从这人身上感受到一种溺爱,无可替代。

    刚刚进入梦乡,小雨点睡的是何等香甜,记忆的宝匣打开了,在纷乱嘈杂中,有丝丝温馨甜蜜,就像小时候藏起来的糖果,留待没人时仔细品尝。可是后来山沟里起风了,风云突变,一只张牙舞爪的黑狐,从天上飞掠而下,来抢她怀中珍藏。她一下子给魇住了,急得大喊大叫,紧紧地搂住怀里的那点东西不放,接着把自己挣醒了,猛地坐起身,见谷中阳光依然,只有山风回旋,脚下铮铮作响,似有剑鸣。

    她悚然惊觉,低头一看,见圣水剑不知何时滑落到龙涎泉边。剑身一个劲地抖动着。她吓了一跳,赶忙伏身把剑抓在手里,站起来警惕地环视四周。

    可是附近好像并没什么动静,而剑身也在这时停止了抖动,不再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小雨点好生纳闷,又把剑往龙涎泉边凑了凑,谁知剑身又无故自鸣起来。

    3

    咦?小雨点这才发现是泉水有些古怪。可自己刚刚还洗手洗脸……除感觉龙涎泉特别甘甜外,并没有其他不同之处。

    于是她把剑贴近水面,果然剑身振动愈烈。如此小雨点再无可疑,束束腰身,捏个剑决,一个燕子掠水,向泉水砍去。

    只听刺啦一声,剑尖刺到水面,发出金石般的声响。小雨点一纵之间,脚尖在山岩上一点,剑交左手重新刺去,又迸出阵阵火花,呲呲作响。

    这样的情景,真是见所未见。小雨点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正要上前继续一探究竟,猛闻身后一阵风响,有人从草丛中跃出,朝她后心袭来。

    小雨点听风辨位,知道回头已然不及,两脚一点平移出去,转过身擎剑在手,见一蒙面少年,止步在龙涎泉前。也不客气,抬手便刺,两个人叮叮当当打在一起。十余招过,小雨点看这少年剑招虽妙,无奈剑术生疏,好像还不大会用,便心中有数了,故意抖擞精神,将三十六路鸣凤剑法淋漓尽致施展出来,果然很快就打得对方只有防守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数次进招,都被她一步步逼回泉边。

    控制住了局面,小雨点好整以暇,偷眼打量这个少年。见身形眉眼皆有几分熟悉,象在哪里见过,只是急切间反应不过来。再看那把剑,更觉得眼熟,便加紧进招,刷刷几剑,逼得他差点失手,把剑柄和剑穗露了出来。这一次小雨点看清楚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龙泉剑?!我的龙泉剑?”

    她虚晃一招,一个白鹤晾翅,把圣水剑架在他脖子上:“你怎么会有龙泉剑?快说,你把若冰怎么样了?”

    因为这龙泉剑,原本是她的佩剑,前不久来沂山时,送给了若冰使用。这会儿突然在这儿现身,难免会让她方寸大乱。

    谁知这年轻人避无可避,嘿嘿一笑,拉下蒙面丝帕,露出了一张熟悉而英俊的笑脸。

    “琴心?!”这下更让小雨点大惑不解了,脑子无论如何转不过这个弯来,“琴心,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又如何……怎么会用剑?”
    第二十五章 白狐谣

    1

    话说小五和十七赶到望海台,天还没黑呢。小五看到镇子中央那个高台,不由心里一动,说:“十七,你有没有上去过?”

    “喔。”十七顺着小五的视线瞧了一眼,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还没有。”

    “我觉得咱俩应该去拜拜。”小五小声言道,“我早些年听老人说,这上面是狐仙庙……”

    “嗯。”十七答应着,心思显然不在这上头,“可是,我有点饿了……”

    小五略加迟疑,可转念想想也是,毕竟十七午饭还没吃,便跟她向镇子东南角走去。

    说是饿了,十七在街上遇到几家饭馆并没有止步,而是一路走到暖春坞前。

    小五抬头看了看暖春坞的牌匾和两边的大红灯笼,不觉一愣。可十七头也不抬闯了进去,嘴里叫着:“上酒!有酒吗?好酒好肉!”

    暖春坞赶的是夜场,这个时间还没有多少客人,突然闯进来两个女孩子,张口大酒大肉,店小二见怪不怪,一改先上茶果点心的惯例,抱来一坛扎着红绸的龙湾陈酿,然后陆续端了几个凉拌热菜上来。

    十七啪地把酒坛打开了,自顾自倒了半碗,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桃花上脸,春意无限地端着酒碗来让小五:“姐姐,你尝尝,这酒好着呢……”

    小五一路心情本来不爽,听着十七的声音一点点变软,心洞也慢慢打开了,于是也无禁忌,两个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来。

    一会儿半坛酒下肚,十七声音发嗲,眼睛里满是柔情蜜意,身子半倚在小五怀里,搡着她说:“相公,你看我俩对酒当歌,怎可没美人伴舞?让暖春坞歌舞快点开场,好吧?”

    小五也已酒意上脸,干脆搂了十七的肩膀,回敬她一碗,顺着她的话茬笑谑:“娘子,要不要卖个乖,给夫君我跳一曲?”

    “好!我要来一曲霓裳,来一曲虞美人,来一曲彼岸……”十七半躺着身子,举起碗往嘴里灌酒,已经有酒水从嘴角边洒出来,滴在自己和小五的衣服上。

    这时店里客人多起来,经她们这么一闹,都没心思吃茶聊天,看两个年轻女子张狂任性,肆意撒娇、极尽柔媚。

    渐渐华灯初上,音乐声起,一队绿衣女子簇拥着一个红裙少女转到大厅中央,翩翩起舞。

    十七忽然伸出葱白一样的手指,指着中间的红衣女郎说:“这个跳得不好,不是花神,让花神来!”

    这下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小五按住她的手说:“十七,不可造次……”

    2

    可十七这么一嗓子,未免有点儿耸人听闻,包括舞女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于是有人好奇,开口相询: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花神?”

    “我们天天来看花神跳舞呢,这人不是花神又是哪个?”

    “她不是花神谁是花神?花神人呢?!”

    暖春坞出现了一阵骚动。

    再说这红衣女子,果然不是花神,而是花仙子月桂。因姐姐晚饭后情绪不好,人懒懒的,才由她临时出场顶替。这在暖春坞可以说是最大的“秘密”,一般观众,酒客茶客,很少有人知晓。月桂听到有人找茬,定晴一看,却是认得的,大夫水里捞出来的女子,情知事出有因,上前福了一福,笑问道:“是十七姑娘,不认识这位姐姐,若冰人呢?”

    十七已醉意熏熏,身子前仰后合,嘴里一个劲地说:“我不管!我要见花神,让花神姑娘出来!”

    小五人也醉眼朦胧,心里却还清醒,在旁边招了招手,笑语道:“我叫小五。”

    “嗯。”月桂轻应了一声,目不转睛看着十七醉不能支、倍显娇媚的样子,心中暗思:莫非若冰和她说过?有心唤姐姐出来,又怕穿帮引起混乱,灵机一动,“这位妹妹,怕是醉了,我给你取碗醒酒汤……”

    说完转身,裙裾悉索地向后面走去。

    也就一盏茶工夫,红衣女还是脸蒙丝帕款款走出,手里多了一碗醒酒汤。十七马上起身,顿时酒醒了大半,上前抓住她的手,嘴里咕哝着:“花神……”

    花神捧在手中的蓝花瓷碗,呛啷一声掉在地上。

    十七清楚地看到了她缠于手指,早已渗入皮肉的那一抹青色——

    青丝扣。

    “雪郎!”她从心底无声地唤道。

    愿我俩今生今世,白首不分;千里万里,青丝永系。

    即便有三生转世,也让我这发套长相绕指,丝丝入肉;

    哪怕是十世轮回,亦能通过这青丝扣,在那茫茫人海,滚滚红尘,识你如初。

    ……

    3

    望海台,狐仙庙,当小五和十七耍够了酒疯,来到这座方圆数里唯一的高台时,整个镇子都已经安静下来,只有清冷的月光,斜斜照进这所破落的小庙里。

    狐仙庙神台供奉着一位中年妇人。虽然在夜色中看不清模样,小五自到法云寺经住持点拨,灵性渐通,已隐约猜到她就是青丘山那位狐婆婆。

    狐仙婆婆容颜多变,在青丘狐族并不算秘密。因自从人、神、狐族分界而居,各安其分,狐族子孙已不得随意和人类交流,施展法术。所以才有了庙,有了神位,有了下凡历劫,转世托生,作为人、神、狐族沟通的渠道。狐仙婆婆经常易容,据说当初是为了摆脱师兄的纠缠,其实是为了更好地救助世人。

    只是十七,自在暖春坞认出雪狼转世,已经醉得人事不知,是小五连拖带抱,把她带到了狐仙庙。

    之所以要来这儿,是因为暖春坞打烊后,小五方才发现,她们两个实际已无处可去。

    作为北辰花溪出生的女儿,小五自前往法云寺寻觅三生缘,就没了回头路。因为她适逢花季,一个待嫁之身,家里人除了给她另找婆家,并没有第二选择。

    而她宿缘未尽,举目四望,还有谁配做她的如意郎君?

    十七就更不用说了,她本青丘转世,无亲无故,这些天一直都在寻找自己的来历,目前虽已恢复了部分记忆,又如何归去?

    只有青丘山,才是她们狐族的家园。

    可既已远隔千年,相差何止万里?

    那么还是留在这儿吧。狐仙婆婆当年在青丘山,就是九尾娘娘的守庙人。

    她和十七由此出家,远避红尘,也未尝不是一个上佳的归宿。

    想到这儿,小五心中一痛,神思又飘回沂山深处那座古庙仙剎。

    我和你从此异地清修,也算相望于江湖。

    相望恒久远,何曾有相忘?

    ……

    谁知十七离开暖春坞后,人一直睡着,小五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好这样呆呆地坐着,等候天亮。

    天终于渐渐亮了,远处海天相接处,现出一抹鱼肚白,镇子上开始有了嘈杂的人声,谁知暖春坞月桂却寻了过来。

    月桂行走江湖,对世道人心多过人之处,从看到十七和小五第一眼起,便感觉两个女子品貌不凡,异于常人,所以昨晚安排人跟踪,知道她们栖身狐仙庙。

    小五起身与她厮见。月桂也无二话,只问她们来自哪里,如果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愿不愿意到暖春坞做事。

    对月桂的邀请,小五倍感意外。她自己心许狐仙庙,却不知十七意下如何。

    可直到天光大亮,十七仍沉睡未醒,好像在梦里被魇住了,脸上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浮起笑意。

    不远处白浪滩涂上,传来阵阵小儿歌声:

    望海台,禹王台,
    白狐把庙开。
    九尾娘娘守青丘,
    子孙家四海。

    望海台,禹王台,
    神仙姐姐来。
    京城一变天地崩,
    莲心何处栽。
    第二十六章 思美人

    1

    小五以为十七一直睡着,她所不知道的是,十七已先她一步,见到了狐婆婆。

    在暖春坞,十七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前世把一缕青丝缠在雪狼手上的指环,唤醒了她所有感情的回忆。她两世离情瞬间喷薄而出,忽然感觉后心被人点了一下,然后晕倒在小五怀里。

    小五看她醉得人事不省,十七却睁大眼睛,头脑一下子变得异常清醒,眼前多了一个美貌的中年妇人。

    “你是谁?”十七心念一动,还没问出口,妇人微微一笑,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心:

    “跟我走……”

    然后带着她离开暖春坞,飘出镇子,来到白浪洲头一处芦苇丛生的滩涂上。

    十七身子晕乎乎的,出来让冷风一吹,半醉半醒。她看看美妇人,望望月光下雾气朦胧的白浪滩涂,恍然若在梦中:“这是哪儿呀,你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这个地方叫天溪渊。”妇人说,“和你熟悉……挂念的人有关。”

    十七毕竟心智已开,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数日之前,在这儿发生过一期行刺朝廷命官的事件。”妇人说。

    “是那个户部尚书。”十七点点头,表示知情,“暖春坞月桂、百草园剑胆和若冰他们干的。”

    “还有一个人参与了这次谋划,”中年妇人说,“是暖春坞的花神。”

    “啊?”这下大大出乎十七意外,看来刚才暖春坞那一幕,都被人瞧在眼里,可她还是不能把这逆天大案和一个婀娜多姿、弱不禁风的舞女联系在一起。

    美妇人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这位花神,是白浪河水养育的。十八年前,月桂的父亲到天溪渊取水,看到河面上飘浮着一个婴儿,把她抱回家里。”

    喔!十七心旌摇荡,全身脉络骚动起来,感觉转世以来遭遇的所有困惑正在揭开……

    你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看着中年妇人绰约的身姿,她亲切的笑容,十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青丘山,狐仙婆婆?”

    2

    “是我。”美妇人微微点头,目光流露出一种母性特有的柔情,“不过你不该叫我婆婆,该叫我妈妈才对。”

    “我?”十七认为自己听错了,“叫你妈妈?!”

    “嗯。”美妇人目光中慈爱更盛,“因为你本是我的一缕青丝,化作了你。”

    “我是你的一缕青丝?”十七吃惊地看着这美妇人,见她人虽中年,乌发光泽丝毫不减,宛宛垂于肩际。

    “我本白狐,混沌之初修炼成人,俗家姓名白萱。”美妇人说,“修行成人后,在海上仙山初历情劫,回到青丘山,安心给九尾娘娘守庙,斩断万缕青丝。”

    斩断万缕青丝……在白萱的娓娓诉说中,十七仿佛回到了青丘山中情景。那天她和小娜从山外山回来,到狐仙庙求神,她看她的眼神就有些特别。

    我是你的一缕青丝……十七一时竟有些忘我,全身笼罩在母爱的光辉中。

    “后来天道变换,青丘城将有大难,九尾娘娘命我送四狐转世历劫,救助苍生。”白萱继续说,“我选了金狐洛洛,赤狐桥桥,紫狐小娜,还差一位,抽出一缕头发,化为银狐,在一个月明之夜,把你送到南山家,来渡情劫。”

    “来渡情劫?”十七一下子什么都想起来了,“我和雪郎,雪公子!我记得怀了他的孩子……”

    “还有暖春坞花神!到底怎么回事?”她反应渐趋激烈。

    “你青丝成狐,也一样得自我心血养育,所以也算是我一点血脉。”白萱神情中似有歉意,“可每个人各有各的缘分,各有自己的劫……”

    “可他为什么转世女子?一个美人儿……”

    从白萱脸上,十七读到了肯定的答案,早已经心碎一地。

    3

    白萱说:“雪狼青丘屠城,罪孽深重,本已遭受天谴,脱离人道,化为河流不舍昼夜滋润四方,造福万民,一点灵性不散,才得以转世,孕育成女子形体。”

    “化为河流……”十七眺望着河面,白浪河正汩汩流淌,在夜色中粼粼闪光,绸缎般柔软,透心丝凉。

    “可为什么要做舞女?”她忽然想到什么。

    “花神和花仙子月桂,平日里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白萱说,“舞女的身份,不过是一种掩护。因为歌舞酒场,往往是信息最集中、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雪公子,今世竟成了一个侠女……”十七声音中满是苦涩。

    “万事皆有因果,上天有好生之德。以屠城论,雪狼没堕入畜生道,已经算得上是法外开恩了。”白萱说。

    “可我怀上了他的骨肉……”一提这茬,十七便有一种揪心般的疼痛,声音变得颤抖,“婴儿何辜?何况他还没有见到天日——我的孩子呢?”

    “来日若有机缘,你还能见到他的。”白萱默了一会,才说。

    “可他在哪儿?在哪儿?”十七无法抑制自己。

    “这个天机不可泄露。”白萱模棱两可地应付道,“你没地儿可去,先和青狐小五留在望海台吧。眼下天下将有大变,社稷倾覆,已在旦夕之间。苍生何辜?我们青丘狐族,虽无逆天改运之力,护佑百姓却是份所应当。”

    “可是雪公子已经这样了,我还是想见见我们的孩子……”十七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喜朵,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吗?”白萱叹了口气,目光中满是怜惜之情。

    “为什么?”十七一愣。这个问题,还真把她给问住了。

    “因为这儿是青丘国东面那片沼泽。我住在这儿,镇压着沼泽下一个邪灵,我的师兄槐黄子。”白萱说。

    ……
    第二十七章 三清岩

    1

    黑色沼泽?

    十七彻底被震撼到了。那片横亘在青丘国和海洋间的沼泽,曾被青丘人视为死地。那么她们的家园在哪?青丘城,青丘山……她茫然环顾四周,好像已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现在你知道什么叫沧浪桑田了吧?”白萱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缓缓言道,“这望海台本是青丘后人祭海的高台,离海较远,以免受到海水回潮侵蚀。自筑成此台,每次祭祀都发生怪异,有黑气侵袭,摆放的祭品常常无故失踪。当地人焚香祷神,惊动了九尾娘娘。娘娘派我来查看,才发现是我当年的师兄在作怪。”

    “槐道长?我记得穆陵围城,婆婆……曾和他大打出手。”十七停顿了一下,虽然知道了自己是白萱青丝所化,要叫她一声妈妈,还是很难改口。

    “那一阵是我输了,槐黄子要火烧穆陵,被九尾娘娘抛进了万丈深渊。”说到这儿,白萱脸上竟红了一红,略显腼腆之色,“可他葬身沼泽后,又炼成一种巨毒黑渊薮,足以让青丘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我这才知道,他在仙岛上已修成不死之身,纵使尸骨无存,也一样元神不灭。”

    “啊,还有这事?”十七心突突跳了几下,仿佛预感到什么。

    “当年为了压制黑渊薮,牺牲了你们姐妹中的一个。”白萱说。

    “谁?”十七感觉心儿仿佛要跳出来似的。

    “看来,你好像猜到了什么。”白萱点点头。

    “在青丘时,我听过四狐民谣……”十七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莫非是……小娜?”

    “嗯。”白萱轻轻应了一声。

    “她不是跟着顺公子走了么?”

    十七赌气般地吼了一声,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时过千年,她终于明白,小娜青丘辞別所说的话。什么来世也不能相逢……敢莫是跳进了万丈沼泽么?

    “朵儿……”白萱向前迈了一步,做出一个要拥抱她的姿势。

    “我还能见到她吗?还有我未出世的孩儿……他都没有见过天日。”十七抬起头,泪眼婆娑。

    “目今天下又是一劫。完事后,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白萱沉吟了半晌,才说。

    2

    再说小雨点,在龙涎泉边遭人偷袭,及至对方露出脸来,才知道虚惊一场。因为蒙面少年不是别人,百草园三清大夫的药童,琴心。

    大家都在白浪洲住着,槿篱农庄离百草园不远。三清大夫声名远播,附近百姓少不了到他家求医问药,何况琴心经常背着药箱,跟随大夫出诊。人人都认识这个面容白净、手脚麻利、为人乖觉的小药童,却没人听说他竟然也会武功。

    是啊,都知道三清大夫两个药童,琴心悬壶济世,剑胆仗剑天涯。突然见琴心手中持剑,也难怪小雨点会感到意外了。

    “剑胆前几天托梦给我,让我在月圆之夜来神龙大峡谷,这龙涎泉前。”琴心把丝帕从脸上扯下来,转回身说。

    “什么,”小雨点听了,大惑不解,“剑胆人呢?”

    “唉!”琴心愁眉苦脸地把月桂等人行刺、剑胆用麻沸散伤人、顺公子带人求医、大夫查知内情一怒之下把剑胆逐出师门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啊,原来如此。”小雨点方才知道,在她离开白浪洲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事,“那么后来呢,若冰……”

    虽然不能确定,可她隐隐约约地感觉琴心和剑胆好像都喜欢这位小师妹。而若冰的情感似乎在兄弟俩间摇摆,可能自己也搞不清楚更喜欢谁多一些。

    当然,小雨点和若冰是好姐妹,所以才能够觉察到这女孩的心事。而琴心和剑胆……她看了小伙子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剑胆走了,若冰哭了好几天,不吃不喝。后来剑胆托梦给我,我向大夫禀明,大夫答应让我来看看,若冰不放心,把这龙泉剑交给我防身。”琴心接着说。

    “喔,原来你昨晚就来了。”小雨点暗想,怪不得昨天夜里天上月亮又大又圆,原来是月中十五,“那么你一直在哪儿,刚才从哪里冒出来的?”

    “在那儿!”琴心抬手一指。

    小雨点举目向前望去,在峡谷不远处,有一个松石相倚、清泉环绕的绝佳去处。

    3

    “那个地方,叫做三清岩,听剑胆说和师父颇有渊源。剑胆每次随师父来沂山采药,常在那儿歇脚。”琴心解释道。

    “喔,你师父人称三清大夫,这儿正好叫三清岩。”小雨点嗯了一声,“那你在那儿做什么?剑胆不在,你师父又没来。”

    “我在那儿练剑。”琴心说。

    “可不你这剑法会得古怪!”小雨点说,“剑法是谁教的,剑胆在梦里都和你说了什么?”

    “剑胆托梦让我来龙涎泉,我也觉得纳闷,不知他什么意思,可念弟心切,考虑再来还是来了。”琴心说,“昨天到这儿时天刚擦黑,除了天籁、虫鸣、风声、水响,没有一点动静,后来月亮慢慢爬上來,真正空山无人,月明星稀。我抱着龙泉剑在谷中坐着,难免有些害怕,不知道剑胆托梦找我来做什么。”

    “嗬,也亏你信了自己的兄弟!快说,后来怎么样了?”小雨点来了兴致,在旁边催促道。

    “其实我当时心里差不多要放弃了,以为剑胆约我在龙涎泉见面,甭管他来与不来,在这儿守一夜,也算尽了兄弟的情份。”琴心说,“谁知我在泉边坐到半夜,月到中天,突然全身发起热来,火烧一般,口干舌燥,五内欲燃。就在我烧得发狂要疯掉的时候,看到前面这泓泉水,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

    “啊?你是说你跳进了龙涎泉?”小雨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嗯。”琴心点点头,“我跳下去后心宇澄明,身上的燥热开始减轻,后来在水里洗了洗,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在泉水边睡了过去。”

    “你,你说你在龙涎泉洗澡?!”小雨点脸色一变,神情显得极不自然。

    可琴心并没有注意她的情绪变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诉说中:“等我睡着了,剑胆方才现身,口传身授,传了我一套剑法。”

    可小雨点心思早已不在这上面,只觉得浑身别扭,忍了又忍,终于发作出来,冲着琴心啐道:“这么说我刚才在这儿脱……你都看到了?!”

    她举起圣水剑,带着剑鞘向琴心打去。
    第二十八章 凤求凰

    1

    “我,我不是故意的!”琴心看到小雨点拿圣水剑当烧火棍,带着剑鞘打来,一边躲闪一边讨饶。

    “那你就是看了!”小雨点更加恼羞成怒,气得杏眼圆睁,银牙咬碎,抬腿一脚,正巧踢在他屁股上。琴心收脚不住,噗通又掉进龙涎泉里。

    龙涎泉水潭并不深,琴心打个滚爬起来,早成了落汤鸡。小雨点看着他满头流水、全身湿透的狼狈样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让你洗,让你洗……”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腾地红了,忙转过身去。

    都怪这山里泉水太清了,琴心的衣服见了水,贴在身上。小雨点嘴里骂着,不经意往下溜了一眼,发现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部位。

    呸呸呸!女孩巨大的羞耻心压得她抬不起头来,让她使劲别着脸,好一会儿没敢动弹。

    琴心却不明所以,仍陪着小心,在后面一个劲陪不是:“小雨姐姐,我没想到是你……”

    原来琴心自剑胆出走后,神思一直有些恍惚,昨晚泡过龙涎澡,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又得剑胆梦传剑法,天亮后在三清岩练习。无奈初学,招式生疏,不得其法。后来听到龙涎泉有动静,探头一瞧,见有个年轻女子正褪了衣服来洗,难免要吓一跳,忙缩回身子,大气儿不敢出。

    这几天发生了一连串蹊跷事,琴心憋了半晌,越发好奇,暗思这大山深处,怎么会有单身女子,会不会是仙女或者妖精?想来想去,大着胆子抬头瞧去,这回看到了正面,竟然是槿篱农庄的邻家女孩。

    看明白是小雨点,琴心甭提心里有多尴尬。欲要出去相见,又抹不开这个脸,干脆来出恶作剧,以开玩笑方式出场,顺便向小雨点讨教剑法。

    其实小雨点情窦初开,在山里偶遇这样一个年轻男子,无非觉得别扭。等琴心喋喋不休地陪过小心,不好继续和他计较,忍住笑说:

    “那你上来吧。你是说当时全身燥热,跳进泉水洗了洗,然后睡着了,就有了内力?”

    琴心连忙答应,说:“我老觉得身上有股力,左冲右突,好像不听我使唤。”

    “那是你还不会用。”小雨点白了他一眼说,“三清大夫内功精湛,平曰就没教你们一些导气运气的法门?”

    “我跟随大夫,只学医术。”琴心说。

    那剑胆身负绝世武功,是另有一番机缘了。小雨点点点头。他为什么叫琴心前来,传他内力,又传他剑法,却不肯现身厮见?

    “我说呢,这龙涎泉甚是古怪。是剑胆往泉水中输入了真气,又在月圆之夜传剑给你。”小雨点走到泉边,看了看说。

    “啊,那他怎么不出来见我?莫非剑胆已不在人世?”琴心想到这一层,神色慌乱起来。

    “他不是不在人世,而是剑胆本非我们尘世中人。”小雨点说,“所以才把武功传给你,让你来帮他做没完成的事。”

    “那剑胆让我做什么呢?”琴心喃喃道。

    小雨点茫然眺望着树梢,在泉边立得久了,手中的圣水剑又开始轻微有些颤动。她忽然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想法,蓦地涌上心头:

    他取名剑胆,莫非原本是一把上古神剑?!

    2

    “琴心,你再使一遍剑给我看。”小雨点说。

    “好!”剑胆依言捏个剑诀,刷刷刷几式剑招,起落回转,收展吐合,却底盘不稳,画虎类犬,看上去极高明的招数,从他手里使出来便威力大减。

    小雨点看在眼里,心里明白,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走,我们到那边去!”

    两个人来到三清岩,青松环绕,裸露着一大块白石,泉水从石前斜斜泻下,果然是一个环境清幽,让人耳清目清水清的好去处。

    “你看我的!”  小雨点一声清吟,圣水剑一出,龙飞凤舞,兔起鹘落一般,把剑胆看得眼花缭乱,不一会儿,就只见剑影,看不清她如何出招。

    琴心心悦诚服,原来自己的剑招都是死的,到了小雨点手里才是活的,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抱拳顶首,恳切地说:“姐姐教我!”

    小雨点颔首以许,虽然她不知剑胆为何两番托梦传琴心武功,料其必有重大缘故,再说她实在不愿回去看那张狐媚子脸,就点拨他一下,却也无妨。

    何况她直到此时方才发现,自己也有点喜欢这个聪明伶俐、言语乖觉的阳光少年。

    “你过来。”小雨点盘腿坐在大石上,冲琴心招招手。

    琴心依言凑到跟前。小雨点伸出两根纤纤玉指,搭在他手腕上。

    她要给我把脉?琴心略一愣怔,瞬息变得极不自然。因为大夫望闻问切,他从小学医,习惯了切别人,很少被別人切。

    他坐在小雨点旁边,正好对着她的侧面。小雨点粉面秀颈,一缕青丝宛宛垂下,呼气如兰。琴心手腕伸在她臂弯,切实可感。

    可小雨点微微闭上了眼睛,半晌没动,也没有说话,忽然秀目微睁,右手撤回,左手一掌斜斜推出,啪地一声,正好打在他脐下丹田。

    琴心猝不及防,腹部收缩,丹田为之一空,紧接着散布于全身经脉的内力如滔滔江河,倾泻而下,汇聚丹田,自然而然产生反弹,震得小雨点身子一颤。

    3

    “好啦。”小雨点甜甜一笑,和琴心如此这般厮缠半天,竟有一种肌肤相亲的感觉。此念一出,又嫌轻薄,忙稳住心神,收敛意马,让琴心坐到她对面,慢慢向他传授气沉丹田、提气运气、以气御剑的法门。

    琴心依法修炼,他本医者,习针灸术认穴奇准,熟悉全身骨骼经络,当下吞吐翕合,真气运转,行遍周身三百六十处穴,渐渐如百川归海,丹气充盈,跟着神清气爽起来。

    “看那儿!”小雨点见琴心神情愉悦,知道他融会贯通,已得其法,抬手一指,正巧有一只鸟儿从树梢上飞起,又扑愣愣落了下来。

    “啊,这不大好吧?”琴心总是医家心肠,吐了一下舌头。

    “可是你我都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今天晚上当真要在这儿挨饿不成?”小雨点俏然一笑。

    “我身上带着吃的!”琴心起身取下挂在树杈上的包裹。这都是大夫平日上山采药必备的,带有水袋、干粮、咸菜等物。

    “可是本姑娘生性不吃素!”小雨点撇撇嘴。一想到自己爹爹吃斋念佛,抛妻别子,她心里就来气,又故意瞥了一眼琴心打开的包裹,重重哼了一声,  “我传你运气之法,也算是你的师傅,你就请师傅吃这个吗?”

    “啊?”万般无奈之下,琴心只好也深吸一口气,将真气凝于指端,把手一挥,惊起枝头一只鸟儿,扑愣愣飞走了。

    “哼!釗胆传你内力,是用来御剑,而不是赶鸟的!”小雨点脸上挂起一层冰霜。

    琴心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只好继续练习,不觉天色向晚,惊散了归林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嗯,先这样吧,看来孺子可教!”小雨点忍住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你把梦中剑胆所传剑法,再使一遍我看。”

    “好!”琴心一个鲤鱼打挺飞身而起,手中剑已出鞘。虽然还远没到心到意到、以气御剑的程度,却也淋漓酣畅,虎虎生风,龙泉剑认主了一般。

    这剑我当初可是送给若冰的!小雨点心念一动,见琴心在暮色中身形翩翩,飘忽不定,招式刚柔相济,攻守兼备,出剑后招不断,剑法暗藏杀着,竟与她所学有几分神似。又想倘若剑胆真的是上古神器转世,这剑的主人是谁,莫非也是个女子?
    第二十九章 夏雨荷

    1

    转瞬间暮色四合,十六的圆月亮,远远地挂在东山之上。琴心捡来干柴树枝,在大白石上点起一堆熊熊烈火,从树林里拾来打下的鸟儿,要给她开剥烧烤。

    小雨点笑着点头:“你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不过我也是寻常人家女儿,习惯了粗茶淡饭,还真吃不了这些山珍海味。”

    “山珍海味?”琴心一愣神,“这峡谷内海味难觅,河鲜还是有的。”

    他跑到岩石下面,把几个石块翻来翻去,很快从溪流中捉了七八个螃蟹上来。

    “哎哟,琴心!你虽然不常来山里采药,知道得这么仔细!”小雨点又惊又喜。

    “我从书上读到,一篇游记中这样写的,曲膝而坐,传觯而饮,举笠求鱼,揭石取蟹,烹而食之——现在也终于可以尝试一下了。”琴心说着,用剑尖挑起山鸟和河蟹在火堆上烤来烤去,不一会儿,有缕缕香气飘出。

    “举笠求鱼,揭石取蟹,哈哈,那我们下次记得戴斗笠来!”小雨点打趣道。

    “嗯,小雨姐,你先吃!”琴心把烤得焦黄的小鸟用树枝挑着,递到她面前。

    “嘿嘿,好吃!”小雨撕下一条鸟翅膀咬了一口嚼着,口水一下子全出来了,一边吃一边频频点头,“若能再逮个野兔野鸡烤烤,撕根腿儿吃就更美了!”

    说话的工夫,琴心又烤好几只河蟹,放到小雨点旁边的包袱上:“这河蟹还是烹炸了最好吃,咬一口满嘴流油,嗄崩嗄崩,又香又脆。剑胆从山里带回去,若冰常做给我们尝鲜。”

    “哎,那书上不也说,烹而食之吗。”小雨点咂巴了下嘴唇,忽然想到什么,“你说若冰这会儿在家做什么呢,是不是在想你?”

    “若冰想的是剑胆吧,整天背着大夫,缠着剑胆习剑练武,对学医没兴趣。”琴心低了下头,“剑胆走了,师妹好几天没吃饭呢。”

    “噢,这么说若冰更喜欢剑胆了?”小雨试探着问道。

    “我不知道。”琴心鼻音忽然有点儿重重的。

    “可是剑胆已经把功夫传给你,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小雨点小声言道。峡谷丛林里忽然掠过一阵山风,然后没有了讯息。

    琴心无言以对。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冰是独女,大夫将来肯定要传你衣钵,要你一生担负起照顾若冰的责任?”在夜色中,小雨点眼睛显得亮晶晶的。

    “我不知道。”琴心还是说。烤完了吃的,他便没再往火堆里添柴,火光渐渐暗淡下来。好一会儿没听到小雨点说话,他凑过去一看,发现她已经吃完了东西,歪在山石上睡着了……

    2

    峡谷风寒,琴心脱下外衣披在小雨点身上,然后往火堆里续添了几根大柴,火光又熊熊燃烧起来,靠在一棵松树下睡去。一觉醒来,天光大亮,见小雨点已把衣服盖到他的腿上,自己歪在一边,仰着红扑扑的脸蛋看着他。

    “啊,你冷不冷?昨晚就睡在石上。”琴心一骨碌爬起来,“我整整一天一夜没眨眼,真累坏了!”

    “你不是也在石上睡着了,你冷吗?”小雨点撇撇嘴。

    “嗯?”琴心伸展了一下四肢,果然神清气爽,精力充沛,亳无畏寒发困的感觉。

    “这就是内功护体的结果。”小雨点说,“现在剑胆的武功和剑法,都已经转到你身上了。”

    “是吗?”琴心拿起龙泉剑来舞了几下,招式也得心应手了许多。

    “这都夏天了,我怎么会怕冷?想当年我在云门山学艺,师父都让我寒冬腊月睡冰玉床……”小雨点咕咕哝哝地说着,往灰烬上盖了一层干树枝和树叶,一阵浓烟过后,火砰地一声又烧了起来。

    “云门山学艺?你师父是谁?”琴心忙问。

    “偏不告诉你,你心里知道我是你师傅就行了……”小雨点故意呕他。

    两个人就这样在峡谷中住了下来。小雨点每天指点琴心练习剑法。琴心本就生性聪颖,又传承了剑胆内力,在小雨点指点下进展很快。十几天后,两个人已经打个平手。接下来,琴心虽不好胜她,小雨点却感觉得到琴心开始让她几分。她虽然好强,每次竭尽全力,使出浑身解数,终究羸不了他。

    如此琴瑟相和,两个人心意渐趋相通。小雨点的顾颦言笑,举手投足,在琴心心海中投下倒影;小雨点看他的眼睛里,多了一种若水没有的东西。琴心朦朦胧胧,也知道有个词儿叫脉脉含情。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这是若冰看剑胆才有的眼神……

    但心里有不等于面上有。人在深山老林,孤男寡女,小雨点总是碍于若冰,不肯对琴心做出过分亲昵的举动。这一日正在练剑,忽然有只野兔从三清岩下穿过。琴心眼尖,一个蜻蜓点水,掠过大石,向树林里追去。可野兔身子极灵活,在草丛下窜来窜去。琴心抓了几把,都扑了个空。小雨点见了,也放下圣水剑,腾出两手来堵。刚跳下三清岩,感觉龙涎泉那边嗖地一下,掠过两个人影。

    小雨点身形一晃,反手把剑抄起。琴心诧异地抬起头,见她脸色有变,只对他丢下一句:“跟我走!”然后向峡谷深处追去。

    3

    小雨点纵了几纵,人已到龙涎泉边。只看到林子里衣袂飘飘,一闪而过,是两个女子的背影。这时琴心因轻身功夫不够,还没赶到跟前。她回身招招手,示意他跟上,然后提起一口气继续向树林深处追去。

    不一会儿赶到峡谷中段,见两个女子短衣打扮,各佩长剑,其中一个背挎弓镞。二人速度减下来,边走边聊。小雨点压住脚步,悄悄尾随其后,听她们说些什么。

    琴心追到身边。小雨点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前面叫做布雨台,”琴心说,“再往前走有个三岔口,拐弯处有个小山头,人称冢子山。”

    “嗯,我看这两人边走边四下张望,象在找什么。我俩到前边等她们。”小雨点说。

    二人转向旁边山岭,从丛林中穿插而过。果然没多久见峡谷中高岗突兀,怪石嵯峨,横生奇松怪柏,枝干嶙峋,不知年月。琴心指了指说:

    “就是那儿了,布雨台。”

    小雨点查看了四周,发现布雨台后面灌木丛生,枝叶茂密,带琴心赶了过去。刚藏好身子,两个女子就到了,其中一个说:

    “娥江,枫叶妹妹约我们在布雨台碰头。这峡谷深处別无山岗,想必就是这儿了。”

    另一个女子同时止住脚步,说:“我和枫叶初到望海台,曾来沂山查看地形,必是此处无疑。”

    “那我俩在这儿等他们,等枫叶带那个什么顺公子前来会合,再开始行动。”第一个说话的女子已经站在岗前,把背上的箭囊摘下来,挎在胳膊上。

    叫娥江的女子迈过溪流,站在她对面说:“雨荷姐,你说枫叶能说服顺公子吗?”

    “枫叶和那人进展到什么程度?真能让他唯命是从,俘获了少年郎的心吗?”夏雨荷问道。

    “这个我说不好,”娥江拉长了声调,笑了一下,“反正枫叶得空,就去和顺公子腻歪……”

    “如果顺公子不肯为我们卖命,仅靠你我和枫叶三人,这次行动,真不知有几成胜算。”雨荷说着,举目向远处望去,“好一派峡谷风光!前面云雾缭绕处,想必就是冢子山了。”
    第三十章 象牙簪

    1

    “是啊,把古冢当兵器库,断桥人可真有的想。”娥江嘿嘿一笑,“幸亏香玉女官消息灵通,要不然等沂山兵马练成,可不又给太后南下牧马添了块绊脚石?”

    “如果只是寻常刀剑也就罢了。”夏雨荷收回目光,把箭囊摘下,放在身边一块大石上,“香玉姐姐所虑倘若上古仙冢,怕是藏有神兵法器,所以让我们来看看,先下手为强。”

    “断桥能在这儿存放兵器,必有防备。”娥江叹了口气,“如果宇湛师没有受伤,能成为我们的得力帮手。你说这湛师身子也怪了,明明救回了性命,武功为什么还没恢复?会不会是那大夫防着我们镔铁族人,故意在他身上埋下了手段?”

    “三清大夫医家情怀,既有起死回生之术,必非小鸡肚肠之人。我们也不必妄揣仁者之心。那顺公子来了固然好,不来,这谷中虽不能纵马,我这百步穿杨也不是白给的!”夏雨荷从弓囊中取出弓,朝弓弦弹了一指,登时铮铮作响,“娥江,你说我在布雨台,能不能射到冢子山那边?”

    “算了吧,切莫打草惊蛇!”娥江嘻嘻一笑,“就算请不到顺公子,也要等枫叶来了再说……”

    小雨点回望了琴心一眼,见他一脸茫然,听得满头雾水,自己却七七八八明白了大概。这个雨荷看来是草原女子,娥江有点眼熟,应该和枫叶一起在锦绣房。她来沂山前曾和十七、若冰在暖春坞见过枫叶一面。而她们所提的宇湛师,应该就是枫叶所谓的重伤昏迷的兄弟了。

    他们竟然是镔铁族人!是那个在草原上崛起,野心勃勃要鲸吞中原的黄太后的眼线和卧底。那么她们潜伏到望海台别无目的,就是提供情报,策应镔铁族人南下。而梅乐公深知镔铁族人虚实,这次以返乡祭祀为名开始练兵,而锦绣房得到消息,也要采取行动了。

    小雨点自望海台和若冰分手,来到了沂山。若冰带枫叶、顺公子回百草园,找父亲给那人解毒。看来宇湛师捡回了一条命,武功却还没恢复,枫叶这才打起顺公子主意。

    那个顺公子功夫,小雨点也领教过。她圣水剑上的兽骨剑饰,就出自青天顺,出手快如闪电,身法神出鬼没,却时灵时不灵的。看样子她们是想让枫叶动之以情,激发顺公子潜能……倘若顺公子神功大展,为镔铁族人所用,倒也真的不可小觑。

    想到这儿,她下意识地瞟了琴心一眼,剑胆梦中授剑,莫非应在此时?

    小雨点正胡思乱想,布雨台上两个女子却有些等不及了,听娥江说:“枫叶怎么还没来,不会是顺公子不上圈套吧?”

    “不会的,”夏雨荷悠然一乐,“美人计自古屡试不爽。枫叶去之前,讨了我的象牙簪,但愿这次会派上用场……”

    2

    再说镔铁族宫廷女官黄香玉,通过飞鸽传书,同时收到两份至关重要的情报。一是黄太后前日兵围京城不过一试虚实,探明了中原朝廷腐朽,兵备不堪一击,如今已经做好中原牧马的准备,近日将全面南下;二是梅乐公请旨,心忧镔铁族人去而复来,向朝廷告假,要求在沂山练兵,一旦京城有变,联络各地勤王。这第二份情报,是黄太后在宫中的内线传出来的,要求黄香玉采取行动,对梅乐公形成牵制,不要让沂山练兵成了气候。

    黄香玉把安插在沂山周边的情报网全面调动起来,忙了几天,查明梅乐公练兵不假,以姬云飞为主帅,李求石为军师,赵长风为武术教官,广散家财,集结民兵,在沂山深处秘密进行训练。招集娥江、枫叶、宇湛师、夏雨荷商议,计划打蛇七寸,止沸抽薪,先摧毁其隐藏在大峡谷古冢内的兵器库。调派人手时,黄香玉面露忧色:“古冢重地,且不要说里面有没有神兵法器,断桥高手辈出,必有奇人异士把守,而我们锦绣房皆女流之辈。湛师武功没有恢复,形势堪忧呢。”

    “这镇上有个顺公子,虽不是我镔铁族人,”枫叶插口道,“我可以试试看。”

    “顺公子?”黄香玉面沉如水,“这人什么来历,功夫如何?”

    “顺公子身手异于常人,就是偶尔功夫失灵,使不出来……”枫叶说。

    “喔,这是为何?”黄香玉一愣。

    娥江在旁边沉不住气,嗤地一笑说:“这个顺公子我也是见过的。此人来历不明,堪称一个怪侠。不过只要枫叶肯用心,或许真的可以为我所用。”

    枫叶脸腾地一下红了,没有说话。

    “嗯。”黄香玉点点头,似乎明白了几分。眼前这些人,都是她在草原上亲手调教出来的,对每个人的脾气秉性自然心里有数。

    “那好。这事雨荷和娥江先行一步,去探明古冢位置。如果枫叶说不动顺公子,我也只有亲自出马了。”她说。

    “那我去试试。”枫叶点头答应,顿了顿说,“我看雨荷姐姐发髻上有个象牙簪,能不能借我一用?”

    “好啊!”夏雨荷不假思索,反手把象牙簪拔下来,递给枫叶。

    香玉女官没有多话。因为她放这些女使出来做事的原则,是只问结果,不计其他。

    3

    枫叶和顺公子相识纯属偶然,可以说一场美丽的邂逅。

    那还是她和娥江刚来望海台不久,娥江忙着打理锦绣房,先做起一门象样的生意。枫叶则东游西逛,熟悉当地的天文地理和风土人情。两个人假说从洛阳来的,因为在离开草原之前,都受过专门训练,所以并没有引起外人生疑。

    那是一个五彩斑斓的秋天,离白浪洲不远的山上,长满了柿子树。正值柿熟季节,挑起了一树红灯笼。枫叶出于好奇,又是女孩儿家心性,并没有施展轻功,脱了绣鞋,爬到树上去摘。可刚爬到树梢,一伸手掰断了一根枯枝,脚下踩立不住,从七八米高的树上掉了下来。

    本来枫叶人在半空,身子已作出反应,有轻功护体,怎么落下来都摔不着。可还没等她摆出平沙落雁的姿势,已有人飞身而起,把她拥在怀里。

    “我当初也是这么从树上掉下来的。”他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枫叶抬头一看,一双略带稚气的眼睛,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枫叶本能地羞红了脸,正要推开他挣着下地,少年人那层稚气瞬间褪去了,换作一种饱历沧桑的眼神。

    “你终究不是她!”他一弯腰把她放到地上,然后扬长而去。

    “你!”枫叶感到受到了羞辱,来不及蹬上鞋子,朝着他背影喊了一句。

    可这人身形极快,唰地一下,山坡上已没了他的踪影。

    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下传来。她这才发现,少年没头没脑地把她一搁,脚心正好戳在一块立石上。
    第三十一章 枫叶情

    1

    第二场相逢,也是一次不经意的遇见。当时两个人已经分工,娥江主内,枫叶主外,所以大部分时间在外面奔波。那一次在一座荒山,路遇了剪径的强盗。以枫叶身手,料理几个小毛贼不在话下,可当她挽挽袖子,准备三拳两脚打他们个鼻青脸肿,眼角一溜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顿时改变了主意。

    于是她身子一歪,换作一副弱女子形象,一边尖叫,一边抱头鼠窜,一路跌了几个跟头,鞋子都跑掉了……几个山贼受到刺激,哇哇叫着,扑上来摁住枫叶,开始撕扯她的衣服。眨眼工夫,耳边咚咚几声钝响,几个小毛贼流氓没耍成,人却被打飞了。身边换作一个俊俏少年,两手扶住她的身子。

    “别怕,有我呢。”他柔声言道。

    毛贼们不甘心,再次扑了上来。没看到少年怎么动,双手搂着枫叶的肩膀,左一脚,右一脚,几个起落之间,山贼们再次飞了出去。

    这下他们领教了少年的厉害,懂得了什么叫做实力,放弃了以卵击石,四散溃逃而去。少年人这才说:“你明明身负不弱武功,为什么怕成这样?”

    枫叶嘴头子上从不饶人,两肩一抖,甩掉了他的巴掌:“你我素陌平生,为什么老跟着我?”

    经过了两次邂逅,枫叶已然明白,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与其相信巧合,不如倾向于缘分。

    “我……”枫叶始料未及,少年腼腆地涨红了脸,冲她拱拱手,转身就走,“抱歉!”

    “你!回来……”这就违背枫叶的初衷了,她声音软了下去。少年郎回过头,见她轻咬了一下芳唇,“我有些害怕,你能送我回家吗?”

    “嗯,好的!”少年人爽快答应,然后貌似无意地补了一句,“我也在镇上住,走吧。”

    啊?!枫叶方知自己百密一疏,光顾着往外跑了,弄成了灯下黑。于是愈发放下身段,改作温柔款了:“幸会幸会,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我在街上有个商号,叫做青天顺。你称我顺公子好了……”少年人说。

    2

    枫叶闻之,迅即恍然。怪不得呢,她心里话。

    “你说我终究不是她……她是谁?”在回望海台的路上,她轻声问道。

    “她叫小娜,我叫她娜姑娘。”顺公子头也不回,“我从青丘穆陵,一直都在找她……”

    “那你为什么跟着我?”枫叶嘴快,说出来发现收不住了,只好中途转向,“青丘穆陵是什么地方?”

    “那儿有狐,她本青丘紫狐转世。”顺公子答非所问,转过身,眼睛盯在她手腕上。

    在枫叶左手,有一朵紫宛花胎记。

    枫叶冰雪聪明的女子,仿佛什么都明白了,把右手按在这紫色胎记上。

    “青丘狐转世,身上都会有这样那样的胎记……我,紫狐转世?”枫叶心里急剧地盘算着,抬起头看到顺公子目光游离。

    “娜姑娘手腕上有朵紫菀花,好像不是这个样子。”他说。

    “人总会变吗,我也在长大,你看我还有什么变化?”枫叶主动迎视着她,说话声音开始发嗲。

    “小娜,那是我的小名……”见顺公子没回话,她声音低了下去。

    “你身上可还带有象牙……我送你的如意签?”顺公子闷了半晌,忽然问道。

    ……

    回到望海台,枫叶对娥江合盘托出。两个人商议了半天,把锦绣房迁到现在这个位置,镇子东南角,和青天顺比邻而居,中间隔着一座暖春坞。

    3

    从青天顺出来,枫叶虽然仍无从把握这个穿越而来的少年的心,至少已得到他的身子。

    有这一点就够了。在香玉女官的课中,有一门如何利用自己的姿容,包括纯情。所以在离开草原前,她们中大部分人,都保留了那份童贞。

    可让枫叶感到吃惊的是,这顺公子竟然也……这么多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当枫叶手里攥着从夏雨荷那儿讨来的象牙簪,出现在他面前时,顺公子的眼睛一下变绿了。原来他自青丘穿越至今,很多记忆出现短暂模糊,唯独对两个标识深信不疑,一个是长在腕上的紫菀花胎记,一个……

    说到底,枫叶也不清楚他挂在嘴上的如意签什么样子,只知道是用象牙磨制的。所以当她伸出纤纤玉指,把象牙簪高高举起,完全带着一种赌徒的心理。

    谁知顺公子压根儿没和她计较,更无暇鉴别如意签真伪,突然张开了双臂,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在这段日子里,枫叶在顺公子身上用足了水磨功夫,这会儿懂得了什么叫水到渠成。每当两个人单独相处,枫叶经常觉得,和他只差一步距离,是这象牙簪,戮破了这层窗户纸。

    是不是娜姑娘,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需要和她在一起……

    而当两个人从耳鬓缠磨发展到肌肤相亲,枫叶姑娘一阵恍惚,感觉自己就是那紫狐转世……

    在温存过程中,枫叶吃惊地发现,这个跨越沧海桑田,为寻找心爱女子跋涉万水千山的少年,竟还保鲜着青丘时期的青涩。在这一方面,枫叶要比他从容得多。当一场云雨过后,顺公子又要和她春风二度,她已经能够冷静地抽身而出。

    “我的姐妹有难,被困沂山大峡谷内。”

    枫叶只说了一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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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5 20:36:24  更:2021-07-05 20: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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