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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1968,不羁》那些年哪些人那样想那样做[第1页]

作者:山茅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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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前面的话
    兄弟看过成稿后说,现在人们的阅读习惯已经是以浅阅读为主,所以碎片化、娱悦化的东西有市场。谁还有耐烦心去阅读大部头,尤其是描写沉重话题的作品。你这类东西恐怕没啥读者,况且只是极少数人才有的经历,就是当年的那一代人也未必还关注它,后一两代的读者就更不用说了。谁还关心那些陈年旧事?一听兄弟的话,我倒顿时生出一些“白头宫女闲话玄宗”的恍惚。影响了两三代人的事,难道真是逝者如风?我说权当立此存照,对了解那个时代的真实性、完整性有点用吧?自觉写了心安。兄弟想必并不认同我要写这一段过往的理由,只是说那倒也行。
    说到形式上,兄弟说前些年畅行纪实文学,现在也还有不少喜好者。你这小说基本上是自传性质的,干嘛不以纪实文学或纪实小说的形式发表,没准还有一些读者。我说没看过类似的作品,也搞不清“纪实”和“文学”或“小说”之间如何关联,咋个才算纪实?兄弟说,你作品的真实成分比那些所谓的纪实文学多得多。兄弟对我的思想和经历了如指掌,故有是说。我想了一下,事情虽然都是真实的,人物毕竟是用小说的笔墨写成,还是以小说形式为好。
    四年前,这部小说以《戎州往事》为名在一个网站发,其间发得颇难,发完后不到一月,原网站就找不到该小说了。也不打个招呼,揣度之,是习惯了店大欺客的做派吧。我至今不知何因?倒是有网站转载了。我想当年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以不同的人物形象来反映它之一角,应该没忌讳了吧?他们的思考,是另一种思想历程,他们的命运,是另一种生存状态。同时,小说还展现了一批跟他们的经历掺和在一起的“生、旦、净、末、丑”诸般社会人物的命运沉浮。
    作品这次也可视为始发,权作为“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五十周年祭”吧。借这个机会恢复了《1968,不羁》的原名,恢复了原有的一些段落和章节。
    但愿这次能完整地面世。
    山茅于2018、7、19
    《1968,不羁》(小说连载)
    山 茅

    引 言

    我写这部小说是为了儿子。

    儿子在一篇日志中说:
    日志到这里本就该划上句号了,但今天的一件事,又实在忍不住要说。我爸前一阵回老家四川去看一些以前的同学,周末先我一步到家,带回2张DVD盘,今天和我一起看的。盘里刻的是今年2月我爸初中同学的一次聚会,纪念毕业40周年,我爸因为工作忙并没有去。他们这届是共和国的同龄人,见证着中国的成长,经历了太多太多。令我感慨的是40年后,大家还能聚在一起,参加聚会的有30多人,其中有半数连爸爸都认不出来了,直到他们挨个介绍着自己及当年的外号,讲述着40年前及40年中的点点滴滴,相信这些也钩起了爸爸的回忆,看得出来爸爸对于那次聚会没能赶去参加是颇具悔意的。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四川话基本一句都不会说,听也只能听懂一小部分,到了难懂的地方爸爸主动给我翻译,看着一张张年过半百的脸,看着一张张脸上都挂着由衷的笑,给我留下的绝不仅仅是感动。40年,坎坷的40年,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40年,40年后30多个初中同学还能聚在一起,我真的很羡慕。很难想象,40年后我们呢,那时的我们还能像现在一样吗,写着网络日志,聊着QQ,有机会就一起出去聚聚,有兴致就一起吃个火锅,喝个小酒,我们能做到吗?我不晓得,让时间去见证吧,珍惜现在的点滴,希望40年后我们还是朋友,一生的朋友。

    儿子这段话是在大学时写的,当我看到以上这段话时,已是5年后的2012年10月,儿子已病故而离开我了。为了儿子,为了他对我这一代人经历的认知,我丢下手中原本正在写作的东西,先写这一段。
    很多年前,我就想把这段经历写出来 ,却因故未能动笔。儿子英年早逝,让我悲痛之余,感到震惊,一种迫切的震惊:即便是在非战争的年代,人也随时有可能离去。
    逝者如斯,我若再拖,连那段逝去的岁月也对不住了。
    ——谨将此书献给儿子及那一段岁月

    山 茅 于2014年10月

    第1章 号召

    1968年12月22日是冬至,冬至是一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日子,也表示天气开始冷了。当年却因一句话,像天空中又挂出一个太阳,使那个冬天热火朝天。当天的《人民日报》上刊出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当得知这个消息后,李轼在大街上转了一圈,满眼都是游行的队伍,锣鼓喧天。他觉得这最高指示更像一把火,把这个冬天烤热了,严寒被打破了。一天之间,毛泽东的这一句话把全国的二千多个大中小城市搞得如火如荼,千万家庭彻夜未眠。

    最高指示见报后的第一天,吴能到学校看看。他琢磨着上山下乡这件事,之前他已经有好久没到学校了,晓得上山下乡的消息后,想找一些同学问问。校园依旧,绿色掩映着教学楼,不过树木有点萧瑟了,毕竟是寒冬了。没等他找到人,找他的声音倒先响起了:
    “老吴,报名了吗?”武兴华在学校操场找到吴能,兴冲冲地问。
    武兴华是高67级的学生,吴能是高66级的学生,他们都是一个学校要好的同学。相识几年了,武兴华将吴能当作自己的男朋友。她已经打听好,学校按班级安排学生下乡落户,也允许同学间的自由组合。她希望跟吴能一起走。吴能边和她往校门走,边回答她的问话:
    “没有。”
    “老吴,昨天游行咋没见你,干啥去了?昨天大街上都是游行队伍,那场面太壮观了。”昨天的兴奋还留在武兴华脸上没有褪去,说话时还那样容光焕发。
    “没干啥?”吴能没好意思说昨天他也在大街上,只不过他没有参加游行,是在街边上看闹热。他已经有一年多不去凑游行这种闹热了。
    实际上,文化大革命运动“革”到如今,已经没学生啥事了,学生们基本上没啥活动了。昨天的游行再次把一些学生的热情又激发起来。吴能明白武兴华为啥那样兴奋,她觉得学生又回到舞台的中心。
    “老吴,都晓得了吧?咱们一起走吧。昨天我就在找你,我已经报名了。我还写了决心书,坚决要求到最穷困的山区去。”
    吴能刚才在学校转了一圈,已经看到不少贴出的决心书,写得都很慷慨激昂的。沉寂了一阵的学生们再度振奋起来,他们又成了运动的主角。他想就是要去,也不着急在早晚这几天,就问武兴华:
    “小武,咋这样着急?不是才刚开始吗?”
    “我要争取第一批就走,听说还有人写了血书,不着急不行啊!”武兴华的声调仍然是激动的。军帽下那两把短刷子式的辨子左右晃动。
    “我还得想一下……找几个人问问。”吴能的话有些迟疑。心里却在想:写血书,有那个必要吗?
    “啊……想一下?啥意思?”
    武兴华一愣,像不认识吴能似的看着他。她认识吴能有几年了,在她心目中,吴能就是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学生。今天吴能这话实在让她吃惊,立即发出一连串的诘问:
    “这有啥好想的?毛 的最高指示,那是每个人都必须执行的。你要想啥?又有啥好想的?难道跟着伟大领袖走还会有错吗?”
    吴能没有再说话,从昨天到今天他心里也很乱,也晓得一句两句跟武兴华说不清楚。那时家里有收音机的人家不多,吴能家有。那天晚上他在收音机里听到了这个消息,但没听全,还有点半信半疑的。报纸上一登出来后,他确信这是真的了。他一直在想这件事,开初觉得这事来得太突然,细想也还是有一些前兆的。

    在1966年他们这些高中毕业生准备考大学期间,上面就提出了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基层、面向工厂这“四个面向”的分配安置方针,紧接着来的“文革”把这些都冲了一个稀里哗啦。如今两年多过去了,大学已不招生,工厂生产不正常,根本就无法大量接纳新人员。所谓的四个面向,实际上就剩下一个“面向农村”了。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前两年报纸上报道过北京等地中学生到农村落户的消息,虽说是个别人的行为,但报纸上是大篇幅地报道,显然是一种方向引导。文化大革命促成了这种一锅烩式的上山下乡运动,让他们这一届赶上了。如今,他心中的那个大学梦是破灭了。而下乡去呢?他心里又有一点不甘。不过,现在最高指示让学生都下乡,这不下乡行吗?这不下乡以后又该如何办?昨天碰到的一些同学和熟人都表示要下去,这让他心里更乱了。

    今天,当武兴华约他一起走时,他确实没有想好。所以他表示自己还没有想好,要等一下,就说:
    “小武,就是要去,也不急在这两天,晚几天有啥关系嘛。”
    “老吴,你咋不像我原来认识的那个吴能了。这事有啥好犹豫的?既然早晚都得走,等一下有啥意义!再说,这是毛 的号召,还需要观望吗?”武兴华的热情碰在吴能的冷淡上,让她的口气透出了很浓的质疑味道。
    寒风中,萧瑟的树木衬托出校园热气腾腾的气氛,树与树间,悬挂着不少大红的横幅:到农村去,到山区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把青春和热血洒在广阔天地。满校园的学生来来往往,一堆一堆的人议论着,摆谈着,脸上洋溢着青春朝气。
    他们穿过校园,走出校门,走完一段共同的路,回家就不在一个方向了。吴能看着眼前精神振奋的武兴华,晓得她是那种毛 挥手我前进式的热血青年,在这个事情上跟她扯不清的,扯多了难免伤感情。于是说:
    “你看这样好吧,你随班级先走,或者自由组合也行。我再等等。”
    “既然这样,你就等吧!”武兴华转身走了,语气有些不高兴,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老吴,我高高兴兴来找你,结果你让我很失望。”

    武兴华一边往家走一边生吴能的气。文化大革命搞到现在,确实没学生啥事了,多数学生们都在彷徨,不晓得下一步的出路何在?武兴华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态,今后出路何在?毛泽东让学生上山下乡的指示一出来,武兴华又看到了方向。吴能对文化大革命不感兴趣了,她晓得,也能理解,但她没有想到在上山下乡运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他还这样犹豫。她心里想:他还要等啥呢?
    (续前)

    第三天下午,方二来找吴能,问他咋打算的。方二跟吴能是一个学校的,是高68级的学生,是吴能的好朋友。吴能的家,方二经常来,是熟门熟路,身体强健的他跨进门,像刮进一阵风。一见吴能,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开门见山地发问:
    “老吴,你是咋想的?我们班的人都报名了,我是真不想去。农村又穷又落后,年年农忙时我们都下乡劳动过,晓得农村的实际情况,7亿农民的农村去几个知青能改变啥?就像几粒沙子丢进汪洋大海,影子都见不着。但不去又咋办?我到学校没有找到你。这几天我就在家中跟我兄弟扯这事,问他咋想的?他就一句话:想啥想?上头让走就走嘛。你看,反搞得我没话说。我兄弟已经准备第一批就走,我老爸这两天忙着为我兄弟准备行装,还没顾上管我。老吴,你到底是咋个想的嘛?”
    方二进门后,一边说,一边就在吴家客厅里转来转去,停不下来。吴能一看他性急的样子,就让他坐下来慢慢说。

    “方二,坐下说嘛,别着急。你说的那些知识分子在农村大有作为的话,是过去的最高指示,现在最新的最高指示是强调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看清楚了,是让你去受教育的,还说很有必要。不是让你去改天换地了。”
    方二性格豪爽,平日说话就干脆。今天也如此,对细枝末节他懒得想,更不愿意去推敲领袖那几个词语间深奥意义。他屁股一落在椅子上就马上说:
    “老吴,不用管它是让学生去改天换地,还是让学生去接受再教育,哪种提法不都是让学生下乡嘛。在我看来,没啥区别。你倒是说你是咋想的吧。”
    这一下,反倒轮着吴能站起身,在厅里踱来踱去了。这是他近些年说话的习惯,不管是在想事还是没想事,连有时跟熟人摆龙门阵,也喜欢边说话连走动。现在,他就边走边回答:
    “方二,这几天我就为这事想来想去,也没想好。我也是真不想去,但不去又咋个办?不去又要得不?脑壳都想大了。我爸说了,先是自愿报名,自愿报名之后,就要开始动员了。”
    “我懒球想这些。老吴,反正我跟你一致行动,你不去我就不去,你要去我跟你到一个生产队。”方二的话更干脆了。
    吴能和方二都有冬泳的习惯,平日下午都在江边度过。这些天为上山下乡的事,顾不上去了。吴能看了一眼案桌上的座钟,时针已经指过下午5点,天很快就会暗下来,估计到江边也找不到人了。就对方二说:
    “今天有点晚了。明天下午我们到江边去,问问李轼他们咋样?他们通常下午都在江边。”
    第2章 吴能的考虑

    第二天,吴能的母亲问他去不去,并说这是国家的号召,年青人应该响应国家号召。略一停顿,吴母加重了一点语气,我们也希望你去。再说左邻右舍都在看着我们家,不去不妥吧?让人家怎样看待我们家……
    吴能迟疑了一下说:“我不想去,但……还没有最后想好。”
    他昨天和武兴华分手后,又回学校转了一圈,问到的人都说要下乡去,还没有碰到一个说不去的人。这两天他一直踌躇不决。
    吴能母亲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心里却在想,这几天他们在等吴能说这事,但吴能一直未说,她有点着急,终于忍不住就先问了。一听儿子说不想去,她马上转头看着丈夫。
    吴能父亲平静地说:“我跟你妈的意见一样,你应该去,早去早主动。不仅是左邻右舍看着,我们单位上的人也在打听。你注意到没有,毛泽东是如何说的: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子女送到乡下去,还强调了‘来一个动员’,这肯定是一场很大的运动。以后相关部门肯定会有具体的一些措施的。”
    吴能父亲还有一些话没说出来,他想既然是运动,就不会那么简单,肯定会有多方的举措,压力会来自各个方面。建国后的每次运动都是逐步深入的,对这些他是太熟悉了。
    “看是看到了,我还没有想那么多。”吴能立即回答。他心里却在想,当初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父亲就劝他说,参加政治运动慎重点。这次父亲的态度一反常态,反倒积极了,让他不解。
    “你愿意想想,可以。好好想想,我们的态度是你应该去,但你已经是21岁的人了,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吧。”父亲说完话,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吴能父母是机关干部,说完话就上班去了。留下吴能一人在家琢磨这事。
    这几天,吴能一直在家中想这件事,他没有想好,所以还没有跟父母商量。父母先问到了,他说出了心里的想法,并向父亲投去感激的目光,对父亲的理解表示感谢,没再说话。他心里很矛盾,不晓得是去好还是不去好。他甚至在心里想,要是像武兴华那样想法少点,跟着上头走就行了,该多好呀,可惜自己又做不到那样。“文革”运动让他学会了不盲从,但他现在犯愁的是自己的判断对不对。
    第三天下午,方二来找吴能,问他咋打算的。方二跟吴能是一个学校的,是高68级的学生,是吴能的好朋友。吴能的家,方二经常来,是熟门熟路,身体强健的他跨进门,像刮进一阵风。一见吴能,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开门见山地发问:
    “老吴,你是咋想的?我们班的人都报名了,我是真不想去。农村又穷又落后,年年农忙时我们都下乡劳动过,晓得农村的实际情况,7亿农民的农村去几个知青能改变啥?就像几粒沙子丢进汪洋大海,影子都见不着。但不去又咋办?我到学校没有找到你。这几天我就在家中跟我兄弟扯这事,问他咋想的?他就一句话:想啥想?上头让走就走嘛。你看,反搞得我没话说。我兄弟已经准备第一批就走,我老爸这两天忙着为我兄弟准备行装,还没顾上管我。老吴,你到底是咋个想的嘛?”
    方二进门后,一边说,一边就在吴家客厅里转来转去,停不下来。吴能一看他性急的样子,就让他坐下来慢慢说。
    “方二,坐下说嘛,别着急。你说的那些知识分子在农村大有作为的话,是过去的最高指示,现在最新的最高指示是强调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看清楚了,是让你去受教育的,还说很有必要。不是让你去改天换地了。”
    方二性格豪爽,平日说话就干脆。今天也如此,对细枝末节他懒得想,更不愿意去推敲领袖那几个词语间深奥意义。他屁股一落在椅子上就马上说:
    “老吴,不用管它是让学生去改天换地,还是让学生去接受再教育,哪种提法不都是让学生下乡嘛。在我看来,没啥区别。你倒是说你是咋想的吧。”
    这一下,反倒轮着吴能站起身,在厅里踱来踱去了。这是他近些年说话的习惯,不管是在想事还是没想事,连有时跟熟人摆龙门阵,也喜欢边说话边走动。现在,他就边走边回答:
    “方二,这几天我就为这事想来想去,也没想好。我也是真不想去,但不去又咋个办?不去又要得不?脑壳都想大了。我爸说了,先是自愿报名,自愿报名之后,就要开始动员了。”
    “我懒球想这些。老吴,反正我跟你一致行动,你不去我就不去,你要去我跟你到一个生产队。”方二的话更干脆了。
    吴能和方二都有冬泳的习惯,平日下午都在江边度过。这些天为上山下乡的事,顾不上去了。吴能看了一眼案桌上的座钟,时针已经指过下午5点,天很快就会暗下来,估计到江边也找不到人了。就对方二说:
    “今天有点晚了。明天下午我们到江边去,问问李轼他们咋样?他们通常下午都在江边。”
    抱歉,1号那段内容次序错了。
    第3章 生命自由的河流

    李轼坐在岩石上,看着眼前的金沙江。
    金沙江从海拔五六千米的青藏高原一跃而下,一路狂奔,气势磅礴,经过海拔6000多米的雀儿山,没有停下来歇歇,在沙鲁里山脉和芒康山脉间又奔东南而来。金沙江从青海直门达狂泻至云南石鼓,在横断山脉的深山峡谷中与澜沧江、怒江形成了由北往南,三江并流的世界奇观。三江并流结束后,澜沧江和怒江继续顺着横断山脉南流进入境外。金沙江不愿意遵循横断山脉为它安排的命运——向南而去,它要遵照自己的意愿奔流。当发现从北往南的横断山脉挡住了它东去的道路时,它毫不犹豫地劈开横断山脉而东去。它要向东去,那是它的使命,那怕是先向北奔流一段,于是金沙江从石鼓断然折向东北,穿越5000多米的玉龙雪山,拐了一个大弯后,继续向东狂奔狂泻。那大弯就是举世闻名的大河湾,如此风景奇丽的河湾它也没有停顿脚步。它誓不停留,往东,往东,一路往东。
    金沙江在渡口接纳了雅砻江,又声势浩大地越过云贵高原,穿过大凉山脉,一头扎进四川盆地的怀抱,进入戎州地区。一路奔来,2千多公里的征途,这时它河床的海拔高程已经由3700多米下降到300米左右,至此,金沙江的干流落差超过3300米,像从云端一下进入了人境。蕴藏了巨大能量的金沙江,一路风尘仆仆赶路的金沙江,终于把沿途的高山峡谷甩在身后,它闻到了那从远远的谷地传来的温馨气息,听到了那终点——戎州古城的热诚声音。
    亘古以来,金沙江就是一条生命自由的河流。它的性格狂放不羁,从发源地开始,它就汹涌澎湃地奔腾。它要自由地流淌,没有任何力量能束缚它,任何要阻挡它自由奔流的东西,都被它冲破了。它的使命就是劈开崇山峻岭,向东而去,完成生命的自然循环。千万年来它奔流不止,自由自在地呼吸,自由自在地流淌。人类无法给它套上枷锁,没有桥梁从它惊涛骇浪的身上跨过,没有舟揖在它的波峰上随意穿行。沿途的高山峻峰像一座座田园客栈无法让它逗留,两岸的雪山森林像无数多情的臂膀也挽留不住它,富饶美丽的河谷敞开了胸怀也不能让它迷恋,无数迷人的湖泊草甸像风情万种的女人,也不能让它动心,它绝不停留。一路东来,终点到了,它卸下被沿途崇山峻岭撞破的盔甲,收起了冲破一切障碍的刀枪,如今用不着了,戎州城到了。
    (续前)

    这里,就是李轼他们常游泳的地方。当地人称中坝,是金沙江北侧的一个小岛,分为上下中坝,枯水季节东端与岸相连,洪水期成一江心岛,特大洪水时被全部淹没。此处有沙地便于跑跳奔走,也方便躺着晒太阳,有高耸的岩石可以极目远眺,有光滑倾斜的石滩伸入水中,下水、上岸极为方便。更主要的是这里在城市上游,已经离开城区了,僻静空旷,基本上处在无人打扰的状态,而来往路程还不算很远。
    12月底的金沙江,已经是枯水期。江面收窄了,虽然还是激流澎湃,速度已经放缓了不少,江水开始澄净了。这时的江流与夏季那种浊浪滔滔,疯狂洗刷两岸土地的劲头不一样了,但仍然是那样桀骜不驯,仍然不停歇地冲击两岸岩石。那些首当其冲的巨大岩石,若干万年来,屹立在江边,虽寸步不让,却也早被冲刷得光滑圆润,没有了棱角。李轼他们身下的岩石就是这样与江水相生相伴了千万年。

    李轼坐在岩石上,眼睛看着面前奔腾的江水,心想金沙江从来就是一条自由的河流,不受任何羁绊,无论是夏季还是冬季。人要跟它比,就差得太远。不过,人的思想可以跟上它的节奏,激越不羁,自由奔腾。
    而眼下,领袖却要他们的人生航船驶向一条人工河道。
    第4章 人生大运河

    面对浩浩荡荡、一路向东的金沙江,李轼脑壳里却勾画出另一幅大运河的画面。领袖的巨手一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像无以伦比的铁臂挖掘机,顿时在神州大地为数以千万计的青年学生,开凿出一条人生大运河。要学生们把自己的命运小船,如鸭子下水一般,扑通、扑通地跳进这条人工渠,往一个方向游去。
    吴能和方二到江边时,远远就看到李轼、钟益生都在,连杨建国也在。他们三人是另外中学的,都是初66级的学生,李轼、钟益生都是在江边一起游泳的朋友。
    杨建国过去只是偶尔同李轼来江边,大部分时间在茶馆下棋。吴能晓得李轼这个好友由于经常下棋,定力很好,今天没在茶馆下棋,到江边来,肯定是心乱了,坐不住了,来跟李轼他们摆下乡的事。
    “李轼,你去吗?”吴能一见坐在岩石上的李轼,就开门见山地问。
    “不去。我问了建国,建国也不去。”李轼没起身,晓得吴能是问下乡的事,立即回答。
    站在一旁的杨建国点点头,没说话。
    坐在李轼旁边的钟益生说:“我也不去。”
    “李轼、益生、建国,你们都咋想的?”吴能接着问,奇怪他们态度如此一致。
    “没咋个想。这事有点太忽然。再过两天就是元旦了,翻过年再说吧。”站在岩石上的杨建国嘴里回答,眼睛仍然像盯着风云变幻的棋盘那样,盯着前方波浪汹涌的江面。
    杨建国刚听说这一消息时,一是没太在意,二是心头就很反感,心想咋又搞这种名堂。小学毕业时,小学同学中就有几个下乡的,走的时候全城都搞了欢送会,敲锣打鼓,很振奋。他们都去参加欢送了,一些女生还哭得泪汪汪的,人走了之后,满地纸花。结果没几年就都灰头土脸地跑回来。这次还会有人去吗?随后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这次是全都得去,不存在自愿或不自愿的问题,并且多数同学已经报名了。这一下,他才感到形势变了,像下棋时,突然间出现了自己没有料到的变局。
    当他晓得李轼不去后,也立即决定不去,但不去以后是一种啥情况,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他明白吴能的问话,重点不是问为啥不去,因为不去的理由明摆着的:农村不是他们想去的地方。重点是问不去以后咋个办?他看李轼没有回答吴能的问话,所以他先把心头的想法说出来。
    (续前)

    李轼晓得吴能在等他的回答,也晓得吴能是一个喜欢听取别人看法,最后作出自己决定的人。当杨建国回答吴能后,他也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老吴,我不晓得建国和益生咋想的。我想得很简单,我不去是我不想在农村呆一辈子,去了就得呆一辈子,去了就是死路一条。不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轼,我听说是因为老毛认为我们这些学生娃儿,接受的还是资产阶级教育那一套,只会一点书本知识,生产实践一窍不通,革命立场也不稳当。他老人家认为这种状况很危险,所以让学生到农村接受农民再教育。听说到一定时候还是可以回来的,看你咋个说得那样悬乎。”不等吴能开口,方二先说了。
    坐在李轼旁边的钟益生,这时变换了姿势,靠在光滑的石崖上,让自己更舒服一点。他晓得方二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但他很讨厌“革命立场”这类官话。他晓得李轼的态度,刚才他们就摆谈一阵了,不等李轼回答,他仰起头先问了一句:
    “方二,你该不会跟我们讲是为了培养千千万万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为了无产阶级江山不改变颜色这些官话吧?”
    “当然不会。钟益生,你以为我会相信那一套。我听说就是为了改革教育制度,改革毕业生分配方式。教育学生要走和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方二回答完钟益生,又问李轼,“这种提法有一阵了,对吧,李轼。”
    “方二,我也听到过这种说法,但我不相信让学生下乡就能达到这个目的。而且我还觉得这种一厢情愿的做法于事无补,反而会把事情弄坏。说白了,就是国家建设没搞好,解决不了就业问题,只好让这三届中学生下乡去。其他理由都是扯靶子的,至少是无关紧要的。”李轼回答完方二,把头转向吴能等人,“老吴,你们觉得呢?”
    “李轼,我也同意你后面说这个原因。既然是这样,你不去,不是照样无法就业吗?况且你不下乡,政策上肯定不会给你解决就业的,恐怕还得有其他不利因素和麻烦。那咋办?总得一二三有一个打算吧。”吴能想得更多,去不去只是第一步,关键是这一步后,咋个迈以后的步子。他想晓得李轼对此是咋个想的,他从李轼若无其事的神情上猜想,对方应该是盘算好了的。
    “老吴,你说的这个我回答不了你,但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我刚才就说了不去还有一线生机,我只是根据我个人情况来选择的。你们情况跟我不一样,完全可以下乡去,也完全有可能调回来。比如说建国、方二,你们都是红五类家庭出身,如果有招工那一天,你们也是有可能调回来的。至于我留在城里不去,自然不会有啥好结果,但我认了。”李轼很平静地回答。
    但他心头却在想,一条人工河道,既没源头,又无出口,它能容纳下千万城市知青的人生之舟?它能维持多久呢?早晚会干涸的。
    第5章 逆水行舟

    狂暴不驯的金沙江从青藏高原直泻进四川盆地,巨大的能量,一路跌宕于岩石上,咆哮于峡谷间,在狭窄的河道中肆意冲撞,没把人类放在眼里,若干万年来江上无法通航。直到进入戎州地区,金沙江才收敛起狂暴的脾气,变得稍许谦和,跟人类和平相处。于是金沙江最后100多公里才有了舟揖之利,近些年来,小轮船可以从戎州通航到上游的新四镇了。
    江心,下水的驳船载得满满的,船舷被压得离水面很近,被船激起的浪头高过了船舷。下水船速度很快,有那种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气概,汽笛拉得响遏行动,昂首阔步地从上水船身边滑过,显得那样地流畅轻快。迎面而来的上水船就不那么轻松了,柴油发动机轰鸣着,虽然吃水线还很高,走得依然费劲,在跟江水的博弈中,喘着气,缓慢前进。
    江上,每当轮船经过,尤其是上水船开过时,会激起很大的浪头,从主航道向两岸一浪一浪扩展开来。若是在夏日,江边游泳的人,尤其是少年们更喜欢去追逐浪头。在一波一波的浪头中,铺天盖地的浪涛像竖立起来的墙扣下来,领略那种倾刻间被波涛压入浪谷的刺激,享受那种忽儿被浪头拥上浪尖,人比浪头还高的快感。现在是寒冬,浪头小了,游泳的人少了,除了少数坚持冬泳的人,岸边已经没有了盛夏时的人群。缺乏了弄潮儿的相拥相嬉,浪头也感到寂寞,低调了许多,只是默默地起伏翻卷。
    而那些在江边逆行的木船,又是另一番光景。面对它,急流巨大的威力发挥得肆无忌惮,没有机器动力支撑的木船,只能靠纤夫一步一步地拽着走,一步一踉跄。
    同在江边,闲耍的人和劳作的人想的完全不一样,感受也完全不一样。
    (续前)

    李轼的目光从江心收回。他的想法跟吴能有些不一样,内心也不像吴能那样纠结。当听到上山下乡这个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去。但对今后具体的事想得不多。
    这些天,已经有要好的同学来约他一起走,他明确表示不去,同学问他不去咋办?他说没想过。当杨建国问到他时,他也是这样回答的。他不是不想,而是觉得想多了没用。当前的事,很简单,自己不愿意被别人左右,选择很明确;今后的事,自己根本左右不了,何必费那个神,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李轼,要是有人给我打包票,我就去。老子就不信了,苦它三年五载的,有啥球了不起的。不就是下个乡吗?哪个球怕啊!老子……”方二一拍胸脯说。
    “方二,你真好笑。哪个敢跟你打包票啊!连政策都三天两头地变,还有啥包票不包票的!”吴能一听方二说打包票就笑了,打断了方二的话。又接着跟李轼说:“李轼,我就是纠结这个事,你说真要让我们下乡落户,不管它是啥子目的,定一个期限,三年五年就可以回来。如三年五年不够,再长点嘛,比如说八年,打败小日本鬼的时间,我也愿意。但要我在农村呆一辈子,这我接受不了。眼看就要上大学了,文化大革命来了,上大学的事算是黄了,现在又来了这样一出,这以后事就更难料了。”
    吴能说完,情不自禁地晃起脑壳。他岁数大一些,想的事情更多一些,上大学提都不用提了,眼前不仅有下乡问题,还有个人问题等。想事一多,心绪自然就不易平静下来。
    “吴能,在农村呆八年回来,你还能上大学吗?你也不想想那时你胡子有多长了,还说我好笑,我看你比我还好笑。”方二也觉得吴能想得多了,居然还在想上大学的事,一点都不现实。
    站在岩石上的杨建国看方二只顾跟吴能扯,就说:
    “方二,你别跟老吴瞎球扯,老吴的那种担心我也有,下乡可以,定一个期限,比如五六年,我保证头一个下去。现在这种状况就像李兄说的,上头也是没办法,先把大家撵下乡再说 ,以后的事,我看上头也没想好咋个办。我跟李兄交往多年,李兄的状况我当然了解。但说到红五类出身就能调回来,我看未必,方二咋样我不晓得,反正我这个红五类家庭出身的人,从来就没有享受到这种出身的好处。我看真要有回来那一天,肯定还是有权、有势、有门路的人能回来。”
    方二一听,从下面跃上岩石,点着脑壳回应:
    “建国,你这话,我方二赞成。钟益生你说呢?”
    “要我说,下去的时候就像江上这下水船,顺水顺风容易得很。回来嘛,就跟这上水船一样,逆水逆风,拉纤的挣断腰,还不一定过得了滩。”钟益生坐起身,用手指着江面说。他和李轼坐在岩石上看风景,在众人间,他是最不慌不忙的人,好像有恃无恐。
    在场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江面,这时的江边正有一条上水木船在跟急流挣扎,江边的水流速比起江心的水流慢多了,加上十多个纤夫的力量,那木船仍然走得很艰难。尽管天气寒冷,纤夫照旧穿着短裤,光着膀子,光着脊梁,光着脚板,艰难地迈着步子,前一只脚踩稳了,才挪动后一只脚,一步一挪,埋头跟江水抗争。让他们看得很压抑,都在想,逆水行舟是进也难,退也难。这状况很符合他们现在的心情,下乡去吧,不愿意,不下乡吧,又该咋个办?
    船渐渐远去,李轼的目光把木船和纤夫都送到上中坝江边,思绪也飞逸到了上中坝。
    (续前)

    上中坝在上游,地势低,一年四季中被水淹没的时候多,枯水季节才露出来。河滩上全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那是金沙江在千万年的奔腾中,从遥远的地方把它们带来,又一路上把它们打磨成了圆润的模样,最后又把它们堆积成荒滩,自己扬长而去了。荒滩上还有一些巨大的石头,它们也是随江水而来,它们还保留着一些原有的棱角,还没有被打磨成鹅卵石。金沙江视它们为自由前行的包袱,把它们留弃在荒滩上。这些孤独的远方来客,孑然而立,立了多少年?哪个也说不清。
    荒滩天高地阔,是少年们的乐园。沙地任随他们自由奔走;荒滩上无尽的鹅卵石,任随他们扔向江面,打水漂耍;荒滩一个,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喊叫,可以无拘无束地疯耍。
    偶有学生到那里去搞野炊,三块大鹅卵石支起当灶头,一缕炊烟袅袅升起,伴着少男少女的欢声,在空中弥漫,在水中流尽。夕阳下,荒滩上的鹅卵石被镀上一层金色,江水也泛着金光,多了一些梦幻色彩,让人流连。暮色更浓时,少年们才赶快收拾回家,将烦恼留在荒滩,把欢乐带回家。
    那时,是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用伟人的话来说:是一穷二白。是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贫瘠不妨碍年龄的增长,少年正是爱做梦的年龄,凑巧做梦不需要本钱。有时夏夜还跑到中坝去数星星,琢磨那究竟是咋回事,与人的关系在哪里?
    李轼想这些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如今少年时光逝去了,他们已经成了青年,摆在他们面前的是烦恼。
    第6章 选择

    李轼的遐想被吴能的话打断了。
    “李轼,你老母亲是啥态度?我父母说希望我去,但去不去由我自己定,这样我在家里就没啥压力了。”吴能干事想得细,他关注方方面面的情况。
    “我老娘说,这是政府针对你们年青人发起的运动,应该去。再说大家都要去,你个人不去行吗?后来她看我没答应,又说你马上就是19岁的人,是大人了。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不要让我操心就行。”
    “嗨,伯母是说得轻松,哪有不操心的。别看我平常跟我爸总不对付,真要让他为我受夹磨,我也受不了。反正先不走,明年看情况再说 。”杨建国在旁摇摇脑壳,他从小跟李轼一起长大,跟李轼家里人都很熟,也晓得李轼母亲的为人。下午他正在李轼家谈论这些事,钟益生来约李轼游泳,他也跟来,反正也没心思去茶馆。
    吴能听完李轼和杨建国的话,点点头。从来了后,他一直在沙地上走来走去,一边跟大家说话,一边想事。他看李轼态度很坚决,觉得李轼是仔细琢磨过这事的,所以他追着问:
    “李轼,你觉得这上山下乡的政策能持续多长?三四年后下乡知青能不能调回来?这事你是不是来来回回都想过了,如果我们不去,会不会是走错了一步?三四年后人家都调回来了,我们反而四六不靠,那就一步错,步步错了。那时后悔就晚了,这事得一二三四地想清楚了。”
    “老吴,我也跟建国多次摆过这事,我跟你们情况不一样。不过这事我是前后想过的,好不好我就不晓得了。我学学你说话,也说个一二三,第一,这种政策不可能持续下去。我判断这种政策三五年后就得改变,等积压的失业人口这种压力逐步缓解后,就得改变。我听说 美国一个农民生产的粮食能养活几十个人,我们是六七个农民养活一个人。国家要发展迟早要以工业为主导,用不了这样多人搞农业。第二,这种方式也违背社会的自身发展方向。社会的发展就是从一个城市人都没有,到有了越来越多的城市人。现在反而让城里人下乡,这种强行改变人的生存方式、生活习惯的作法有悖常理。国民党政府时候的经济也是一败涂地,后头几年物价飞涨,买东西得用口袋背钱去买,如此恼火,也没有让无法就业的人下乡去。新中国发展二十年了,如果还不如旧社会,那就太说不过去了。第三,强迫人的方法最不得人心。我最反感这种作法。国家有需要有困难,可以通过号召、提倡、鼓励等方法进行,这能让人接受。原来也搞过上山下乡,基本上是以自愿的方式进行的。第四,不去的后果是好是坏难说,但我不后悔我的选择,夹缝中也要求生存。”
    李轼说话时显得很有把握,说到后来还有一点慷慨激昂了。他哪里晓得这个政策将持续到10年后,如果此时晓得会一拖10年,他不会改变这种选择,而吴能他们就未必会再坚持这种选择了。
    (续前)

    吴能听李轼这样说,点点头,心里却想李轼可能是因为家庭原因不愿意下乡。在跟李轼的交往中,吴能明显感到由于个人经历的差异,李轼对问题的看法跟他和方二都不一样,独立性很强。就问:
    “李轼,你这一说,我也有一点感触,我也最讨厌不尊重人的选择。再退一步说,你老爸要不是右派,你会下乡吗?”
    “也不去。”
    “为啥?”
    坐在岩石上的李轼,眼光落在那奔流不息的江水上。他很羡慕眼前的金沙江,心想金沙江从开天辟地起就是一条自由的河流,无论是洪水季节,还是当下的枯水季节,它都自由地奔流,用奔腾不羁的生命演绎自由的精神。而现实中的人,却不得不做许多违背心灵的事情。当听到吴能问他为啥时,就缓缓地说: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最反感被人强迫干事情。上山下乡,哪个来问过我们的意见?我不管去的人多人少,我个人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
    “好!我也不去。我突然明白我纠结的是啥了,不是说能不能调回来,而是去了不是心甘情愿的,心头这个坎过不去。”吴能停止了走动,肯定地说。
    吴能心头原本像塞了一团乱麻。他心底深处是不愿意去的,却因为想的事多,像很多根线拧成了线团,反而搞不清那根是主线了。李轼一句“遵从内心的想法”,正好撞击到吴能心头那一根底线。厘清了线头,抽出了主线,吴能马上又恢复成虑事周全,行事果断的模样。
    “好!老吴,你不去我也不去。我得先下水去了。跟老子站着说话太冷。”方二边说边从岩石上站起来,又转头对杨建国说,“建国,活动活动,我们两个‘红五类’先下水去‘锻炼锻炼’,让他们摆吧。”
    方二说着,脱了衣服,赤条条地在沙地上拿大顶,倒立着行走,活动开后,他准备下水去。在沙地上拿大顶是方二最喜欢的一种活动身体的方式。
    对方二的招呼,杨建国摇摇脑壳,表示自己不下水。他不常来游泳,这种冷天,不活动开四肢就下水有点恼火,而要活动开来,他又嫌麻烦。这些天他总和李轼等人在议论上山下乡的事,他也认同李轼的看法,让学生都下乡,主要还是经济上的原因。至于那些“再教育”啊、“培养接班人”啊等说法,都是鬼扯。
    “李轼,你们学校有多少人不去?我们学校基本上都报名了,我们班目前就我一个人没有报名。”吴能说这话时,心头有点感慨,想当年‘三好学生'的他,干啥事都走在前头,如今却落在人后了。
    “老吴,你们学校正统一些,肯定去的人多。我们学校有多少人没去,我不清楚,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回学校去。建国认识的人多,也许晓得。”李轼回头问杨建国,“你碰到过哪些人?”
    “我在茶馆时,还真碰到一些其他班级的同学,我估计每个班多的有二三个,少的有一二个。不过我们班还有十来人没报名。但现在还只是刚开始,以后咋样说不准。”
    杨建国一直站在岩石上四处眺望,像在下棋时为下一子寻找方向一样。他一面回答李轼的问话,一面继续他的眺望。
    (续前)

    残阳已经陷入远处的山脊,把起伏的暗色山脊梁镀上一条弯曲的亮边,与布满霞光的天空截然分开。太阳已照不到江尾了,江尾开始模糊了,已分不清江水与江岸。而斜阳投在他们身后的土地上是另一种景色,一片绿色,枝叶繁盛,把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土地盖得严严实实,不露一点缝隙。淡淡的余晖让无边的深绿有了一点亮色,亮色让绿色生命更蓬蓬勃勃。
    “嘿,老吴,你们咋还不下水呀!瞎扯那样多干啥?不就是去不去的事嘛,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赶快游了走吧,今天有点冷啊。”方二已经从水里上岸,寒风一激,直打哆嗦,一边单脚跳着,一边用毛巾擦身上。他看见吴能还在跟李轼摆,就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很了解吴能,吴能干事思维缜密,就是有点爱犹豫,事越大就越犹豫。这有点让他看不惯,“老吴,益生说得对,去是下水船,容易。回来是上水船,难。我们先不去,啥时想去都不迟。”
    “方二说得对,别想得太多。反正我是不去。下水。赶快游了回家。”钟益生立即开始脱衣服,活动身体后下水了。
    已经是三九天气了,江边早没啥人游泳了,寂静、空旷、萧瑟,唯有江水还是不知疲倦地喧嚣,奔东而去。太阳正在迅速坠下西边山脊,只剩下一点点圆弧露在山头上,云霞的色彩正在淡去。暮色渐浓,慢慢地从对岸山林上侵袭过来,淡淡地弥漫在江天之际。寒鸦归巢,急急地飞往山岭,消失在林梢间。
    河滩上坚持冬泳的人有七八个,这时也都在准备下水。李轼和吴能一看,晓得时候不早了,跟其他人纷纷下岸,跃入刺骨的水中。
    第7章 夹缝

    自“文革”以来,领袖的话以“最高指示”称之,那是一切行动的指针,是必须执行的。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个关系到千百万学生命运的最高指示出台后,那两天,城里就有不少学生举着红旗,扛着横幅,敲着锣,打着鼓,在街上游行。他们一边挥着旗帜,一边喊着口号:“毛 挥手我前进,插队落户闹革命”、“扎根农村,一辈子战天斗地”,游行队伍把几个十字街头塞得满满的。
    随后一段时间,除少数的学生是自行联系插队外,城里所有的学校都动起来了,按学校,按班级开始下乡插队落户,不过几天功夫,学生们就走得差不多了。城里满大街晃动着红旗、彩旗、标语、横幅、锣鼓上的彩带,晃动着戴着草绿色军帽的头、热泪盈眶的眼、背着铺盖卷的肩、戴着大红花的胸、拎着网兜的手、穿着解放鞋的脚。下乡的学生们随着一辆一辆的大卡车,驶出亲人的视线,消失在远处,只留下锣鼓喧天的欢送人群和一地五颜六色的纸屑。

    很快,对未上山下乡知青的动员工作开始了。
    李轼、吴能、方二、钟益生他们在江边游泳时,龙门阵主要就是摆动员的事。
    今天,杨建国也来了。下棋需要心静,他这段时间的心头像金沙江一样喧啸,静不下来。有时捏着棋子的手悬在空中,半天落不下去。对手还以为他在长考,等发现不像,敲着桌子提醒他时,他才发现自己走神了心不在此。”
    在一旁观棋的李轼悄声对他说:“走吧,跟我下河去。你原本是胜势的他,连忙跟对手握手言和,说抱歉,有事先告辞了。离开茶馆,杨建国跟李轼下河了。
    (续前)

    吴能看到杨建国来了,问他班上还有多少人没走时,杨建国想了一下,说:
    “我晓得的有8个。”
    “建国,你们班真出人才,居然有这样多人不去。”
    “老吴,此话咋讲?”杨建国有点莫名其妙,不晓得吴能啥意思。
    “一个班有八九个人不下乡,这已经够厉害的了。另外,听说你们班有个同学家里,一家三弟兄都不下乡,这还不算人才啊?”
    “嘿,老吴,你可真能开玩笑,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三弟兄不下乡,我们班不是只占其中的一个嘛,不过,倒确实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不过你咋个晓得的?”杨建国晓得是指小孙家,他感到好奇,吴能咋会晓得自己学校的事。
    “我听一位同学说的,他认识三弟兄中的哥哥。他们小学时是同学。”吴能回答完杨建国,又对李轼说,“你说这几弟兄想法都那样一致,真不容易,这个家得承受多大的精神压力啊!”
    “老吴,国家经济没搞好,弄得来无法安排年轻人就业,只好让学生下乡,这样多的学生,哪能没有想法嘛。一家三人要是都同时下乡了,精神压力可能暂时小点,那经济压力不是马上就来了?还有那以后的精神压力又有多大,哪个说得清?”李轼去过小孙家,晓得他家也很困难。
    吴能一直在沙地走来走去问情况。他和方二一样,喜欢运动,一到江边就活动,有时连摆龙门阵也是走来走去的。他听李轼说后,点点头,心想这也是很现实的问题,于是扭头去问坐着的钟益生。钟益生跟李轼、杨建国是小学同学,中学是另一个学校的。吴能想了解更多学校的情况:
    “钟益生,你们学校咋样?”
    “老吴,我没细打听,不去的人有,不会太多。其实想法都简单,既然是上头的号召,去就去吧,反正随大流错不了。有想法的人,最后也想管它的,跟着大家走吃不了亏,天塌大家扛。国家政策历来是管多数人,不管少数人,这样多学生下乡了,以后真要有啥事,能不管吗?这是普遍心理。真要说相信是去接受再教育,去建设新农村,那恐怕没几个人。”钟益生回答。
    “建设新农村,用这种方法是在说梦话。我们小学同学小吕,建国、益生都晓得的,小学毕业后没考上中学,1964年动员上山下乡时,不到14岁,自愿的,满腔热忱就去了。到现在4年了,肚皮都混不饱,也没人管了,找哪个也没用。如果你问他接受了什么再教育,他开口就得骂娘。” 李轼接着钟益生的话说,他想起了小吕跟他摆的一些情况。
    (续前)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小吕那拨知青也起来闹革命,提出要把户口迁回城来。一次小吕碰到李轼,很兴奋地说上头出了一个文件,让他们都先回去,说是文化大革命运动后期再解决。李轼心想现在连续三届的中学生都全部要求下乡,人数远远超过之前的老知青,小吕他们那批老知青还能回城吗?还能就业吗? 就像这眼前的江水,还没等前面的浪头展开时,就被这后面的浪头覆盖了。
    “李轼,这两天我就总想,为啥这样多的学生都下乡去呢?难道这样多的人都没有一点怀疑?都相信上头说的这些大道理?而像你说那些道理,就我们这些不想下乡的人明白,别人就不明白?不会到最后我们反而成了大笑柄,不好收场。”吴能做事周密,虽然想好了不下乡,但心里还是有些疑虑,有些担心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关注有多少人没去,他的习惯是要把事情搞明白。
    “老吴,你疑惑这点,我是真搞不懂,以你的见识,自然在我之上,还有啥想不明白的?我接触到的学生中,多数人是不相信‘文革’这些名堂了,你们学校也应该如此吧。但为啥还有这样多的人要选择下乡去?刚才益生说的话,我也觉得是多数人的心理。再说,真相信领袖话的人也有。你想,一是领袖权威如日中天,不去就得背上落后分子甚至反动分子的骂名,哪个愿意去犯这个险。二是这下乡上山运动跟文化大革命运动不完全是一回事,下乡也是政府的一种安置行为。市里相应的机构叫‘市毕业生分配组’。第三,既然是一种分配,大家自然愿意相信早去早调回的说法吧。”李轼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话说回来,我的脑壳长在我肩膀上,我的想法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别人肯定有别人的想法,那是别人的事,那不是我操心的范围。再说,我这选择就是夹缝中求生存,那一线生机究竟在哪里?我也不清楚,但我相信有。”
    是啊,生机在哪里?出路在哪里?看着眼前自由奔腾的河流,大家都一时无话。
    @节日愉快地 2018-08-07 21:17:49
    1968年不是全国武斗天下大乱吗,据说超级恐怖??,最近才了解那段历史,看了道县,邵阳,广西大屠杀。吓尿了,还好不是生在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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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各地情况大同小异,拙作后面有所提及,但不是本小说重点。谢谢。
    第8章 人生如棋

    岸边高大的乔木那主干依然挺立在寒风中,傲视着严寒,枝叶却萧瑟成一团。偶有树叶,冻得来发抖,飘落下来,飘飘荡荡,慢慢地跌到地面,来寻求大地母亲的温暖。而偎依在大地母亲胸膛上的野草们,还是挺着每一片绿叶,那绿色虽然苍老了,远远看上去,照样是茫茫绿色在野地上蔓延。
    对岸的青山连绵起伏,逶迤到上游很远的地方,一直到目力尽头的天际。太阳已经滑到西边,多云的天气,太阳有时露出脸来工作,有时就躲到云层后面休息去了。冬阳懒懒地,发出有气无力的光,给江面和大地铺上一层淡淡的金色,金色幻化出一丝暖意。阳光已经不刺眼了,可以很清晰地看出太阳的轮廓线,像镶了一圈金边一般,正在慢慢地坠向西边的山头。云层也在向西边聚集,像是要分享斜阳那最后的温暖,当太阳躲在云朵身后时,把云朵的边缘染成玫瑰色。让江边游泳的人,沉静下来,看着那梦幻般的色彩,生出许多遐想。
    方二打破了沉寂,原本在沙地上倒立行走的他,停下来告诉吴能:他兄弟安顺走了。
    当初他父亲就希望他兄弟二人能到一个生产队去,还指望他照顾刚16岁的安顺。结果兄弟痛快地走了,他却没去,现在他父亲又在催他赶紧走。到他们学校的工宣队并不是他父亲厂里的,是另一个厂的工人。工宣队的人已经找过他,动员他赶快走。对他说你是工人的后代,下乡前途一片光明。方二一听,在心里说:玻璃瓶里的苍蝇,前途光明,出路难找。 一看他不吭声,工宣队的人不耐烦了,不等他说话,把手一挥说:啥话都不要说,革不革命,就看行动了。好像方二就是一只苍蝇,一挥就可以扇下乡去。方二一看工宣队那个阵势,根本就没有他说话的份,借故躲了。
    他问吴能:“老吴,你咋样,上你家了吗?”
    “来过了,我正好不在家。听我妹说也是来势汹汹,我准备躲,不惹他们。诸位也躲躲为好,工人师傅们现在是领导阶级了。”
    (续前)

    吴能在“文革”中跟工人组织打过不少交道,晓得他们的脾气,劝大家小心点。
    在他们当中,钟益生日子最轻松,没人来动员他。他不在户口所在地住,住的地方是爷爷家,父母单位又在外地,成了三不管。
    “我家也来过了。撞上了,人还很和善。”李轼从岩石上站起来,脱掉衣服,到沙地上活动。他脑壳里除了不去这点是清楚的,其他也是乱麻麻的,但他懒得想,心想还是下水游泳放松放松。

    杨建国站在岸上,天气仍然很冷,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李轼他们在江中翻腾。要在往日,他也就下水了,今天他实在没有心情游泳,连下棋的心情都没有了。工宣队的人已经拜访过他家,跟他讲了半天的革命道理,他没有听进去多少,脑壳里想的是咋个脱身。没等他想出主意,工宣队的人大概是有事,先走了。他反身又到李轼家了,问李轼的意见,李轼很干脆地回答:想不明白,就先缓缓。他们一起去了茶馆,碰见几位校友,也在摆动员的事,一起摆了几句。在茶馆里的校友都是选择了不下乡的人,他静不下心来下棋,又被李轼拽到江边来了。
    过去他常听说“人生如棋”这句话,他觉得很有道理。现在他又觉得人生不如棋了,棋盘上的棋好判断,好走,就面对一个棋手。人生的棋不好判断,不好走,面对的不止一个棋手。而有时面对的棋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举起的棋子不晓得该往哪里落。杨建国清楚父亲内心是希望自己下乡去。父亲一辈子忠厚、老实,在单位是一个听领导话的模范员工,从不干与上面精神不相符的事。他想自己要不去,恐怕难过父亲这一关。从小就独立性很强的他,平常可以不听父亲意见,在下不下乡这件事上,不能不在乎父亲的想法和感受。
    摆在他面前的事就像一盘棋,落子无悔,一步走错,全盘皆输。棋好下,输就输了,输了可以重来。而人生这盘棋,不好下,一步错了就没法重来。不过有一点倒是一致的:人生和棋局都有主动时,也有被动时。
    如今他就处在被动的境地,感到这种窘境和压力,就只好像下棋一样,先走一步应手,看对方落子后再说。先不报名,等一阵,看下一步情形再说吧。
    第9章 童队长

    工宣队的童队长迈进李轼家。他一进门,一屁股就坐在李轼家中唯一的那把藤椅上。
    童队长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煤矿工人,个子不高,跟李轼差不多,倒是壮实得很。他阴沉着一张削瘦的脸,一脸的褶子,第一眼就给李轼留下不好打交道的印象。后来跟童队长打过几次交道后,李轼才晓得童队长的为人并不像他那张阴沉的脸,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而童队长的性格跟他的身板一样:敦实憨厚。他虽然是工宣队队长,在李轼看来为人还算和善,至少不像有些工宣队员那样张扬,一付不可一世的样子,好像真能领导一切似的,因为那时领袖说过一句话:“工人阶级要领导一切”。
    童队长戴着一顶深灰的鸭舌帽,穿一件皮夹克,裤子就是单位发的工作裤,脚上是一双翻毛黄皮鞋。李轼打量着童队长的黑皮衣,想这皮衣服值钱,黄皮鞋有可能是工作鞋,也值点钱。童队长从第一次到他家,到最后一次见面时,一直就是这身穿着,没再换过。
    童队长每次来都跟李轼讲各种革命大道理。但他第一次进李轼家,说的第一句话却不是革命道理。他在藤椅上挪挪身子,坐得更舒服后就开口了:
    “小李哇,你家原来就住一间房嗦?”
    看着童队长那张阴沉的脸,李轼一愣,心想这童队长没有直奔主题,倒还有点近人情,转念一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晓得他是打啥主意?无非是绕弯弯,只是点点头:
    “嗯。”
    “跟老子原来城头人也有住得这样窄的嗦。”童队长打量着房间内的3张床、一张书桌、几个凳子,已经把房间塞满了。
    “嗯。”李轼又点点头。他坐在旧书桌旁边的凳子上,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嘛,还是心存戒备地看着对方。
    “跟老子还是我们乡下好哇,住得宽敞,就算是破草房,起码也有三四间,不像你家连转身都打不过嗦。”
    李轼一听,心里说,终于来了。绕了一圈,绕到“乡下”了,这才是你童队长想要说的事。看着那冷冷的脸,李轼心想你哄鬼呀,乡下好?乡下好你干啥还往城头跑?他没再答应,想看童队长咋个往下说。

    (续前)

    这时的童队长,也在打量跟前这个瘦筋筋的人,跟前的人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紧张,一脸的平静,眼神冷冷的,看不出脑壳里在想啥子。他心里想:城头的学生娃娃,大家都服从号召,二话不说就下乡了,这小子还在想啥子嗦,还硬要顶着风头不去。看不清形势,明摆着要吃亏的哇,年纪轻轻的,不能让他犯错误,还得劝他去才是嗦。于是从衣袋中摸出纸烟盒,抽出一根,客气地一问:
    “会抽烟嗦?来一根。”
    “不会。”李轼会抽烟,没瘾,一般也不在家抽。眼下则不想跟童队长有瓜葛,就回绝了。
    他看出童队长抽的烟是一种便宜的烟,一毛钱一包的‘春耕’牌。他看见童队长四下扭头在书桌上找烟灰缸,就说:“家里没有烟灰缸,烟灰就抖地上吧。没关系。”

    童队长一边眯着眼抽烟,一边睁大眼吐烟气,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小李哇,我是一个大老粗,没啥子文化,跟老子认不到几个字嗦。你看你墙上贴的那些字,我一个都不认得。我也不会说话,有话就直说。同学们都走了哇,你咋个还不走嗦?”
    “不想去。”
    “为啥子不想去哇?”
    “不为啥子。”
    “不为啥子?不为啥子!跟老子那你总得有一个理由嗦!”
    李轼心想,理由当然有,管事的人不干正事,经济一团糟,年青人就不了业,让我们下乡,凭啥?不过这些想法只能放在心里,一说出口,就会带来麻烦。所以只是说:
    “我觉悟低,理解不了。为啥非要我们下乡。”
    “你看绝大多数的学生都理解,跟老子都去了哇。你说不理解,那好办得很,跟老子就不用理解,照着做就行了嗦。到了农村再慢慢理解也来得及哇,革命不分先后嗦。跟老子,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你理解要执行嗦,不理解也要执行嗦,这不仅是态度问题,更是立场问题哇!”
    (接前)

    李轼明白这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没有理会。心想文化大革命真是锻炼人,连童队长这种自称不会说话的人,如今都能说得一套一套的。他也看出童队长虽然是阴着一张脸,却不是那种以势压人的人,内心是一个善良的人,于是说:
    “童队长,你说乡下已经有好几亿农民了,比亚洲其他国家的总人口还多,还要我们去干啥?”
    “小李!不要跟老子扯啥亚洲非洲的!我问你,这跟乡下有多少农民有啥子关系哇?我跟你说,这跟你们年青人走不走革命道路有关系嗦,跟你们能不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有关系嗦。跟老子,这是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你得从这个高度来认识这个问题哇!”童队长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眼睛直瞪着李轼。
    看着眼前的童队长,在那旧藤椅上晃来晃去,压得藤椅吱吱响。李轼心想,你也未必就相信这些屁话。至于自己,他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自己老爹是右派,自己早就被划归黑五类子女了,还扯啥接班人不接班人的。但他明白,这些话私下里在朋友堆里说还行,要在公开场所说,在工宣队面前说,那是自找麻烦。他避开童队长的目光,敷衍一句:
    “这样多的人下乡去了,既不多我一个,也不少我一个。我看农村根本就不需要我们去。”
    “我再跟你说一遍哇!跟老子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嗦,也不是农村需不需要你的问题嗦,是你需要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需要在农村锻炼成长的问题嗦。”童队长的声音有点提高了,那张脸是真的阴下来了,“你晓得不?你们这些学生娃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要再不下乡,连麦子韭菜都分不清楚!”
    说到这后面一句话时,童队长很激动,好像这些学生娃娃分不清韭菜麦苗是一件很不应该,甚至是很可耻的事。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已经快烧到手指了,才把烟屁股丢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一脚。

    李轼最烦这类官腔,尽管是由童队长照搬过来的。不过他不想跟童队长扯这些,也不想激怒对方,就冷冷地回了一句:
    “我没有看出来为啥要这样成长。还是刚才那句话,我还没有理解,等我理解了再去吧。”
    (接前)

    李轼没有把他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他觉得童队长的激动有点莫名其妙,不要说他们这些学生一年两次下乡劳动,分清麦苗韭菜是轻而易举的事。就算分不清,哪有啥关系?我本来就不想当农民,我分清这些庄稼有啥意义和作用?反过来,把农民放到工厂去,他能分清工厂里的车床、刨床、铣床吗?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把这一行的放到另一行去,用另外的标准来要求他,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人哪能啥事都晓得啊,这根本是不可能也是没必要的事情。
    “李轼,像你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跟老子更应该早点到农村去改造思想哇,跟不好的家庭出身划清界线,走革命道路嗦。你不去没有好结果!”看着李轼不理不睬的样子,童队长的话强硬起来。
    “童队长,我家庭咋了?我家庭也不是剥削阶级,父母都是靠劳动吃饭的。父亲政治上有问题,是他个人的事情嘛,跟我们当子女的有啥关系?再说,我出生的时候他还不是右派,咋就成了出身不好?这算啥逻辑?”李轼没有回避对方的眼光,而且提高了声音。他看出童队长是一个厚道人,忍不住发起了牢骚。对这问题他一直是耿耿于怀的,过去在学校不好说,现在无所谓了,既不升学,也不就业,跟老子大不了就是卷起铺盖下乡去,有啥好怕的。
    “你晓得不?党有政策哇,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对出身不好的人也是重在表现的嗦。跟老子,你实在想不通不关事,还可以再想想哇。时候不早了,我明天再来嗦。”童队长虽然还是一口大道理,语气却是缓和下来。
    童队长看出李轼是个性子犟的人,这种不晓得天高地厚的人肯定要吃亏。他想,跟老子难怪你爹成右派,肯定也是这种不晓得深浅的人,跟老子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巴。不过他不愿意像一些工宣队员那样给对方上纲上线,他觉得那是在“整人”,他看不上那种人。虽然他也总把“路线问题”、“立场问题”挂在嘴上,但那就是例行公事,顺便壮壮声威。他心里想学生娃娃都是在新社会长大的,都是受党教育的,能有啥大问题,最多就是思想落后点。
    李轼也松了一口气,看着那把旧藤椅,心想童队长要再不走,或再晃几晃,旧藤椅非散架不可。别看李轼家窄,朋友们都爱来坐着摆龙门阵,而哪个先来哪个都爱坐这把藤椅,因为它坐着比木凳子舒服。童队长一走,李轼就找棍子把藤椅加固了,免得人坐上去摔了。
    第10章 孟队员

    果然,第二天童队长又早早来了。
    童队长又把身子往那把藤椅上一靠,坐舒服后,就跟李轼摆起龙门阵。
    李轼其实还是很同情童队长的。童队长原来就是农民,后来家附近有了煤矿,他到煤矿挖煤,干了十来年,调到一个国营大煤矿,转成正式职工,老婆儿女户口还在农村。大的儿子是初一学生,这次也下乡,算是回乡知青。童队长对李轼说:
    “我也舍不得让娃儿回去,他比你还小两三岁,才16岁哇,原来以为读书后能在城里找一个工作,跟老子这下子又缩回去了。但这是毛 的号召,我们必须执行的嗦。这个没二话好说。”
    看着童队长不苟言笑的脸,李轼心里说:这种号召有啥道理?哪个愿意去就让哪个去吧,干啥要强迫不愿意去的人也去。我自己为啥就不能作选择?但这层意思跟童队长是说不清楚的,在童队长的心中,领袖的话真是一句顶一万句的。他在心里觉得童队长这类人很可怜,脑壳长在别人的肩膀上,居然相信在一个国家里就只有一个人说的对。话说回来,童队长也许就是职责所在罢了,也许心里另有想法,不跟自己说罢了。这样一想,他不愿意跟童队长说下去,心想你爱说啥就说啥吧。
    “你不要以为我是为了完成任务哇,跟老子我是为你好。说句心里头的话,你去不去跟我个人有啥子球关系?你去了,我回矿上挖煤,你不去,老子回矿上照样挖煤嗦。”
    接下来一周,童队长几乎天天来找李轼,一坐就是半天,把那些道理翻来覆去地讲。走时留下一地的烟屁股。李轼由着他说,不得已时就简单回答一句。

    (续前)

    有一次,童队长还带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队员,他介绍说姓孟。孟队员一身工装,很朴实,唯独脚上的一双三接头皮鞋锃亮,与童队长那翻毛皮鞋相比,透出时尚。破“四旧”的风已经刮过去,人们在穿着打扮上的限制松动了一点。
    童队长仍然往藤椅上坐,那是在靠门的位置,透气些。孟队员坐在靠书桌的凳子上,那锃亮的皮鞋尖就不停地在点着,像在为一支进行曲打拍子。孟队员也是一根“烟枪”,他和童队长喷出的烟雾有时轮番在室内盘旋,有时一起在室内缭绕,引得李轼很馋,也只好忍住。
    李轼看见童队长悠闲地把帽子取下来,放在椅子侧面,然后看了年轻队员一眼。他明白童队长是让孟队员充当主力了。
    果然,孟队员一清嗓子就开始了。他记忆很好,张口就给李轼背了一段最高指示:
    “一切可以到农村去工作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童队长在藤椅上晃晃身子说:“小李,你看毛 说得多好嗦,一切可以去的知识分子都要去。我跟你说,农村宽得很哇,跟老子再去多少人都装得下哇。”
    “童队长,你太抬举我了,我就一个初中生,离
    知识分子还远得很。起码是中专生、大学生才算得上知识分子嘛。啥时候把我们升格成知识分子了?”李轼心里真觉得好笑,就说,“这都是毛 很早前说过的话,是农村搞合作化时候,是鼓励那时的知识分子到农村去担任会计、技术员这些工作。”
    “小李,毛 说的话,哪个时候都管用哇!”童队长晓得李轼在绕弯弯,直截了当地说,“跟老子下乡干啥有啥关系,只要下乡就要得哇。”
    不等李轼回答,孟队员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脚尖停止了打拍子,一字一句地说:
    “李轼,你说你不算知识分子,那就算是这样吧。我问你,你算青年吗?”
    “这话啥意思,有啥算不算的,我就是青年嘛。”
    “好!既然你也承认自己是青年,那你就看毛 是如何对青年说的。”
    李轼一听就明白了,对方把自己绕进去了。从《毛 语录》发行于世后,他们这些学生基本上把毛泽东的语录背得滚瓜烂熟,毛选四卷本也整得同样烂熟,都是为了在辩论时作为“矛”或“盾”的。所以当年轻队员一说到这里,他已经猜到对方要背诵那一段了。他心想跟老子够阴的,果然,那年轻队员很麻利地背了一段语录:
    “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他愿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

    (续前)

    这段话,李轼太熟悉了,可以说那时的学生都很熟悉,常挂在嘴边的。如今这话也套在自己脑壳上来了,只是他现在对这话已经有自己的理解了,这种在特定时期说的话,不能永远行之有效。退一步,就算它有效,也只是一个标准,不是唯一标准。再者,跟工农结合形式应该是多样的,并非一定要背着铺盖卷下乡去。当然这些念头,不能跟对面的童队长和孟队员说,一说就是大麻烦。
    孟队员一背完,立即就盯着李轼问:“毛 的话不用我跟你解释了吧,你作为一个青年,是不是该立即下乡去。”
    对方问话语气平缓,内容咄咄逼人。问话是在意料中的,李轼并不在意,心想,你不就是运气好点嘛,早几年没考上高中,又当了工人嘛,你神气啥。要不然,你也是知青,也该下乡。所以平静地回答:
    “毛 说了,和工农结合嘛,就是说和农民和工人都可以嘛,我就是想和工人结合,这没错吧。”
    “当然错了!像你这种人,跟老子根本就不配和我们工人结合。你想进工厂,那是做梦!你这种人就只配到农村去,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跟老子好好改造思想!好好改造世界观!”孟队员终于被李轼软中带硬的话激怒了,一下从坐着的凳子上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旧书桌上,震得笔筒里的笔往外跳。
    (续前)

    李轼从他声音里听出来的不单是火气,而是火药味。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就凭你还想把老子哄下乡去。他没作声,看了一眼掉在书桌上的笔,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李轼这时想起前些天吴能说的,到他家去的工宣队员都是那种性格直爽强悍的人,一听你对上山下乡运动不以为然,立刻就说你思想反动。吴能说他接触过不少这样的工人,对上面说的是坚信不疑的,他一看是这种情况,就三十六计走为上。李轼想吴能尚且招架不住,自己更得逃之夭夭。
    童队长让孟队员坐下慢慢说。趁这个机会,李轼跟童队长说要先上厕所方便一下。坐在门边的童队长一点头,收回腿,李轼立即侧身走出门,厕所在院子的尽头,那里离院门不远。他立即出院门,扬长而去。
    第11章 庙跑不了

    “伯母,建国不在家?”李轼刚进杨建国家门,碰见建 亲,就问她。
    “刚出门,没去你家?”
    李轼一听,晓得杨建国肯定去茶馆了。他刚想离开,杨母就拽住他悄悄说:“杨建国刚跟老头子吵了一架,一摔门走了,我还以为去你家了。”
    “为啥吵?”李轼明知故问,他晓得杨建国肯定又是跟他爸为上山下乡的事争吵了。他听杨建国说过已经吵过几次了,而杨建国的父母,当着他的面,也埋怨过儿子好多次。
    “还能为啥?还不是为上山下乡的事嘛。刚开始还好点,这段时间一说这事,俩爷子就吵架。”杨母继续说,“你去劝劝老头子,让他不要上火。”
    杨建国的父亲叫杨立信,文化程度不高,是单位的电工,对电工那一套很熟练,对无线电知识也很在行。杨建国受他影响,从小就爱摆弄矿石收音机,后来又摆弄电子管收音机。杨立信跟李轼父亲曾是同事,住一个院子,两家曾是邻居。后来李家搬走了,但相距不远,李轼常去杨家,跟杨立信很熟悉,摆龙门阵也很随便。杨建国家有两间房,但人多,也是挤得很,炉灶只好摆在门口过道上,人过时也得顺一边走。当李轼随杨母进房后,杨立信先跟他打招呼:
    “小李来啦,建国没去你那里?”
    “没有。可能去茶馆下棋了。”
    李轼这样回答,是晓得杨立信小时候就教杨建国下棋。从让子开始,到平下,到后来杨建国不再跟他下,因为父亲远不是儿子的对手了。作为父亲,杨立信当然晓得儿子的兴趣。
    “他还有心思下棋,我这里都被单位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杨立信接着说:“你们从小就要好,我晓得你说的话,他能听进去。你帮我劝劝他,让他早点下乡去。”
    “伯父,我自己不去,我咋好劝建国去。这事还是让他想好了再说吧。”
    “小李,我是看着你们姊妹长大的,你不去,我晓得是有你的考虑。我不劝你去。你父亲的情况我们都晓得,政治上的事我不说,他的为人我们都很尊重的。但这上山下乡,是躲不开的。”
    (续前)

    童队长刚开始发现李轼态度还行,后来他才看出来李轼把他的那些道理全当成狗皮膏药一样,不予理睬,根本就不往心里去。不仅如此,童队长发现李轼在躲避他,有时他早上8点就到李轼家,就见不到人,说是出门了。童队长改变了策略,吃中午饭时间来光顾,还是见不到人。
    原来李轼小妹李芷一看童队长来了,就到院外去等到李轼,告诉他情况,他转身就走了。
    一日下午,李轼从茶馆回来,早上他就和杨建国到茶馆了。杨建国和一些校友天天泡在茶馆下棋,工宣队的人在他家连续等了好几天,连人都见不着,就把动员这差事转交给他父亲单位,让单位上的人动员他父亲,再让他父亲动员他。杨建国原本就少有在家呆,遇到这种情况,就更少在家呆了。李轼跟他分手回家,还没进院子,就看见钟益生在垣墙外面,有点奇怪,心想过去朋友们来找自己,如不在,要嘛是在家等自己,要嘛就径自走了。今天咋啦?刚想问,钟益生迎上来说:
    “你家有人,像是工宣队的,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了。”
    李轼问长得啥样?钟益生把那人长相穿着一说,李轼说:
    “就是童队长。怪了,他原来都是一早就来光顾我家,今天咋改成下午来了。”
    “想必是上午堵不了你,下午来堵你吧。我看他抽烟挺凶,一房间烟味,满地烟屁股。”
    “他是一杆老枪,让他抽去吧。我们下河去。你那里咋样?”
    “我那里是三不管的地方,没人来动员我。”
    李轼和钟益生一起下河去了。
    (续前)

    李轼和童队长最后一次见面时,童队长说:
    “小李,跟老子我晓得你烦我。我跟你说点心里话,我晓得我说的这些劝不动你,我也就不劝你了哇。我们很快就会撤回去。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不去你能干啥子哇?跟老子总不能靠父母养活一辈子吧。”说到这里,童师傅想起上面交待的精神,要打消对方心存侥幸的心理,把退路堵死,只能走下乡这条路。就提高了声音,“因为政府是不会安排你们这种人参加工作的!换句话说,就是你们没有任何出路!更不要说前程了嗦。”
    这几层意思,童队长已经倒来倒去告诉过李轼若干遍。李轼没有回答,因为他真不晓得出路在哪里?他回答不出来。不过,他晓得自己的出路不在农村,他明白自己要啥和不要啥。他要的是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这点童队长已经说得斩钉截铁:不可能。而童队长说的下乡这条出路,却是他不要的,他在心里也说得同样干脆:不可能。
    李轼晓得童队长是一个厚道人,也明白他是为自己好。但他打定主意不下乡,心想总跟童队长争论也没啥意思,要再遇到那种年轻队员,麻烦大了。到后来,他干脆就上钟益生家去住了,白天晚上都不在家。
    童队长扑了几次空后,晓得李轼是故意躲开的,也不再来找他。童队长在离开李轼家时摇摇头,心里想:年轻人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你能躲到哪里去?和尚能跑,庙能跑吗?
    第12章 大年三十

    1969年的春节在2月中旬,这个春节对李轼来说,印象很深,接连发生的事都是他没有料到的。
    年前,当领袖要求学生上山下乡的指示见诸报端时,离1969年元旦没几天了。第一批学生要赶着到农村去过一个革命化的元旦,在元旦前就下乡了。武兴华就是其中之一,这批人不多。元旦一过,更多的学生又开始动身了,心里都在想既然早晚都要去的,那就不如早点去。顺便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这也是一种革命觉悟高的体现。

    好多年来,春节对李轼来说,并没有特殊的意义,家里人都把它当平常日子过,既没有放鞭炮、也没有贴春联,也没人给压岁钱,也不像有些家庭那样,孩子们要换一身新衣。唯一的就是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母亲要张罗着做一顿好吃的年夜饭,有些东西甚至是提前几天就准备好了。为此给家里的每个成员都分派点任务,或是去排队买东西,或是洗被褥蚊帐,或是搞室内卫生之类,不让每个人闲着,都要为春节高兴地忙碌着。

    大年三十,天有点阴。
    天气阴冷,阻挡不了老百姓过节的好心情,也阻挡不了家家户户对大年三十家人团聚那一刻的冲刺。只要情况许可,在外地工作或安家的配偶、子女总是像倦鸟归巢一样,急急忙忙往家乡赶,要在老家过一个团圆年。钟益生的父母也从渡口回来过年,昨天已到家。李轼的大姐二哥都在外地,二哥早些天来信说今年要回家过年。现在也像所有的倦鸟一样,正在往家“飞”,拎着行囊,在候车的地方焦急地等待,急急地挤车。中国人传统的喜庆颜色——红色,再一次跃上家家户户门前,那是火红的春联。当然春联内容是更具革命化了,诸如:“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之类了。
    (续前)

    当地过年的习俗很多,李轼家都把它简化了,唯独在吃方面还保留一致。初一早晨必须吃汤圆,这是家家户户如此的,而且讲究自家做,因为商店里没有生汤圆卖。
    半个月前,院子里各家已凑钱把院里闲置一年的磨子修好,到时各家就可安排时间推磨了。往往提前二三天,把做汤圆的糯米泡好,最迟在大年三十这天,各家都要把糯米推成浆,然后吊干或压干,就等初一早晨做汤圆了。有些家还要做鸭儿粑、黄粑之类,也需要在大年三十这天把它推出来。这一天,院子里的磨子就没有空下来过,有时院外附近的人也有来推磨的。过去,李轼也是家里推磨的主劳力之一,今年李轼家没人操持此事了,过去推磨觉得烦,现在没磨可推也觉得烦。看着别家都在忙,他有一种无所事事的失落感。
    院子里十多户人家都在为年夜饭做准备。院子里五音五味俱全,大人的吆喝声、小娃儿的喧闹声、炖鸡的清香、烧鱼的鲜香、熬肉的浓香……各种声音和味道掺杂在一起,很是闹热。忙碌辛苦了一年的人,愿意把平日舍不得花的钱用在这天,平日的节衣缩食就是为了今晚的餐桌更丰盛一点。一年来的艰辛都要在这一年最后的晚餐中得到慰藉,一家人能平安地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其乐融融,一起摆龙门阵,过往的欢笑和愁苦就算过去了。来年如何?不管是好的歹的,一家人都往好的方面期待着。中国的传统节日中,中秋节又叫团圆节,但中秋节家人团不团圆,人们并不看重,大年三十才是人们最看重的团圆时刻。
    (续前)

    对老师来说,此时正是寒假,原本是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而李轼的母亲却到了文教系统的学习班。“学习班”,是一种很好的形式,尤其是适宜于解决各类“思想”问题,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屡试不爽,经过二十年的运用,早已是炉火纯青。面对一些顽固而坚持不下乡的学生,给其家长办学习班,自然是一种首选方法。家长被集中起来学习,有一种很好的群体效应,学制极其灵活,一旦解决问题,即行毕业。因为李轼没有下乡去,他母亲也被“请”进学习班,眼看到了大年三十还没有“毕业”。家里没有主事的人,唯一的那点忙碌年夜饭的年味也没有了。
    虽说是年节了,为躲童师傅,李轼已有一段时间不在家呆。下午他从钟益生家里回来一看,家里冷清清的,转身下河去了。
    第13章 沿河看柳

    正是六九天气,谚语有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之说。
    蜀南地区,冬天时很多树木叶子仍在,不落叶。不少树木要到来年三四月份,新叶覆盖时,旧叶始去。所以,这时山上的松柏照样苍翠,桢楠、香樟也是绿色如往,只是颜色陈旧了些。而此时的柳树又率先披挂上了新绿。
    这时的杨柳如在近处看,绿色并不浓烈,呈现出一种鹅黄的叶芽,绿色是若有若无。但放眼远处,一排一排的柳树,万枝摇摆,新绿一片,带给感官的是春色萌动,春到人间了。与之呼应的是那树下的草丛,已经有了许多新叶,只是因为小,被去年的旧叶遮掩了,不起眼罢了,一场春雨后,它们就会快速地钻出来,再来一场春风,它们又会重新铺满原野。
    冬春之际的金沙江虽然仍是激流奔放,却沉稳多了,江水也清澈了许多,江面也窄了许多,最窄的地方不到二百米了。岸边较平的地方,河滩退出来很多,陡峭的地方,原来没在水下的岩石也露出来。最冷时候的三九四九虽然已经过去了,江边还是寒风阵阵,在其他地方感受不到这样强的风,在江边却很明显,那是因为大江的流动产生的风。金沙江还是那样明快跳跃,天空反而很阴沉,已经立过春了,蜀南地区的初春总是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夜雨尤多。而这个城市春节那天,多半是在小雨天或阴天中度过的,人们已习以为常。
    这时的江边也没啥人迹,就只有李轼他们这一拨冬泳爱好者,还在若有若无的濛濛细雨中。衣服都丢在岩石上,用草帽盖着,人光着,任由那牛毛似的雨丝亲吻肌肤。
    (续前)

    李轼到江边时,平常一起游泳的人中,有家室的人都不在了,估计是忙着过年去了,就剩下吴能、方二、钟益生等五六个人正在活动身体,准备下水。
    吴能喜欢的方式是在沙地上跳跃。河滩上有些地方的沙层很厚,跳进去很舒服,疾跑一段,往沙地里一跳,陷在松软的沙堆里,一身的沙。方二还是在倒立行走,他的平衡能力极好,能来回转着走几圈。钟益生在业余体校射击队呆过,最擅长的就是平伸单臂托砖,三四块砖出手,能坚持好一阵。河滩上没有砖,他就用鹅卵石热身。李轼喜欢的方式是做俯卧撑,他一口气能做80个。方二第一次见他做俯卧撑时吓了一跳,说看不出你还有这两下。李轼说我瘦,自重轻,做起不费劲。
    方二一看李轼来了,就停止了拿大顶,对他说:
    “李轼,你们那位女同学遭殃了。”
    “是小马?”
    “是她。”
    “咋了?”
    “五花大绑,游街批斗。”
    “啊……啥时候?”
    “ 午。”
    “为啥?”
    “还能为啥,肯定是为上山下乡的事嘛。”
    李轼吃了一惊,一时无话。看着远处的山头隐藏在阴沉的天际,看不清原本的模样,心想要是为这个就弄人来游街,那这就有点可怕了,沉默了一阵才问:
    “那也总得有一个名目吧,我们不是也没去吗?也没有说就统统弄来游街示众啊?”
    “那你不也是学乖了吗?躲到钟益生家里去了,你要不躲,你试试看!要跟你找个名目那还不是太容易的事。我听说就是为了她跟工作组的人讲了几句道理。”方二说。
    这下,李轼是真没话好说了,陷入沉思。
    (续前)

    随着那种敲锣打鼓欢送知青下乡的闹热场面远去,城里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动员少数不愿意上山下乡学生的接力棒,工宣队移交给了学生家长单位。单位都成立了由领导挂帅的工作组。
    单位组织发挥了实实在在的作用,单位组织晓得用啥办法来攻坚克难。对付未下乡知青的家长,单位组织有的是运动经验。对付家长也远比对付学生本人容易得多,也有效得多。
    另一方面,当剩下极少数人未去时,实际上已经用不着动员了,其时不仅是知青本人和家长面临着单位的压力,而且面临的是整个社会的压力:所谓形势逼人,不去没有其他出路。强大的压力已经形成,一些刚开始还没去的人,也相继下去了。杨建国的兄弟建宜原本在观望,也在这一波动员中走了。
    春节之前,各单位对尚未下乡的知青又开始一轮挨家挨户动员工作,当时的提法叫“打一场漂亮的攻坚战”。二十年来,各级机构积累了丰富的运动经验,这次运动也不例外。一是由各事业单位、企业单位、街道居委会成立由领导挂帅的工作组,并抽调专人负责动员。二是在全市范围内运用各种宣传工具,大造革命舆论,突出上山下乡运动的正确方向。大街小巷都张贴满标语,宣传毛 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的伟大意义,让它进一步深入人心。三是举办各种类型的学习班,把没有下乡的知青家长请进学习班集中学习。四是同时树立先进典型。宣传某些单位所属的知青全部走了,一个不剩,宣传某些家庭几个子女,一个不留,全走了。五是对重点对象,动员多方力量协调做工作。子女或父母思想不通的,就找亲戚、朋友、同事出面,一个一个地做工作。采取多种措施,不留死角。
    攻坚战开始了,李轼的母亲也进了学习班。领导的话言简意赅:啥时子女下乡,啥时家长“毕业”。

    江风凛凛,李轼一边活动身子,一边在想母亲进学习班已经有一阵了, 午尚未回家,看来今天就悬了。小马的遭遇恐怕也跟这次攻坚战有关。
    第14章 自投罗网

    大年三十那天,工作组的人到小马家动员时,正好小马在家。院子上空飘荡着菜肴的浓浓香味,夹杂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那是从小马家飘出的。
    小马原本不在家,也是躲工作组的人,出去了。不巧母亲病了,卧病在床,小马回来服伺母亲。左边的邻居大叔去工作组通风报信,右边的邻居王大娘告诉小马快走,说已经有人去工作组报告了,马上就要来人了,再不走就走不脱了。小马说:
    “我往哪里走?我妈病了,我得照顾她,得给她熬药。工作组来就来好了,我也不跟他们争,也不跟他们辩,随便他们咋个说。”
    “幺妹,工作组的人都凶神恶煞的,两句话不对付就出言语,出言语不说还动手。你不走容易吃亏,还是躲一下为好,熬的药我帮你看着。”
    “谢谢王大娘,不麻烦你。我不走,他们说啥我都不吭声,我又不犯法,我倒要看看能咋样。”
    “哎,憨幺妹,现在还有啥子法不法的,说你犯法你就犯法喽。赶紧走吧。”王大娘想这丫头这样犟,肯定要吃亏的,所以使劲劝她离开。最后一看劝不走小马,就叮咛她,“那你千万记住不要跟他们顶嘴,啊,幺妹。”
    其时已经晚了,想走也走不脱了。工作组得到“线报”后,迅速赶到,已经堵在院门口。
    (续前)

    工作组来了两个人,都穿着大衣,一个戴帽子,一个没戴帽子。他们没有找小马,直奔躺在床上的马母说开了,他们晓得,到这个时候还不下乡的学生都是一些顽固分子,不是他们说几句话就能凑效的。相反倒是家长们比较好对付,在那种政治挂帅,政治高于一切的年代,当家长的顾忌多一些,胆子要小一些。来几句上纲上线的话,一般家长都扛不住,只能乖乖就范。
    “马大娘,你是识文断字的人,大道理小道理我都不跟你讲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不要紧,你咋个想的就咋个说,我们肯定不打棍子不扣帽子。”戴帽子的人先开口。
    “我病了,身上难受,也没精神头,想要歇一阵子。等病好点再说吧,要得不?”
    “你说伟大领袖的号召对不对?”没戴帽子的人立刻把问题提出来了。他没有理睬马母的请求,好似没有听见一样。
    一听到这问话,在厨房熬药的小马就晓得这两个人都是居心不良的人,给别人把坑挖好,就绕来绕去,想把别人绕进去。除非你是哑巴不能开腔,否则一回答就掉陷阱里。
    “当然对。”马母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我们该不该执行?”
    “该执行。”
    “既然该执行,为啥子你女儿小马不下乡去?你这是说一套做一套,阳奉阴违,对抗最高指示。”没戴帽子的人开始把“帽子”往对方头上戴了。
    “我……我咋是说一套做一套?你们可以调查,我大的两个娃儿连春节都没有过,就已经下乡去了。我……”由于生气和着急,马母的话有点不连贯了。

    (续前)

    躺在床上的马母身体很虚弱,她实在不想说话,想静静地休息休息。可是她又不敢怠慢眼前这两个工作组的人,只能小心谨慎地回答。只是在来人的眼里,她不过是装病罢了,想蒙混过关。没戴帽子的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提高了声音:
    “我没有跟你说其他人!是说你眼前这个女儿,她为啥不去?你别以为去了两个,她就可以不去了!你这不是阳奉阴违是啥子!”
    “她也要去,我……我这段时间病了,需要人照顾,等我……病好了,幺女马上就去。”
    马大娘内心想的是,两个男娃儿下去就下去了,以后出不来,男娃儿也没那样恼火。女儿要是去了回不来就麻烦了,一个女娃儿孤身一人在乡下呆一辈子咋办?再说自己也确实需要女儿照顾。但她不敢说不让女儿去,只得拖延一时算一时。
    “少跟我们耍这些小把戏,我们见得多了,你这点小把戏还想在我们面前耍,真是不自量力。其他闲话都不要说了,你就说她哪天走,今天?明天?还是后天!你要是想拖,那我告诉你,拖是拖不过去的!全城的人都走完,就剩你女儿一个,你还想拖到哪年去!”戴帽子那个人已经失去耐心,开始吼起来。

    (续前)

    小马看着病中的母亲被两人折磨得有气无力,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她本来是记着王大娘的话,不开腔的,但自己要是不说话,那这两人就无休止地纠缠床上的母亲。心里的怨气也起来了,却不敢说狠话,只能说软话。
    “我妈是真病了,老毛病好多年了,她的哮喘一到冷天就发作,老邻居们都晓得。你们看我正在跟她熬药。医生都说了要多休息调理,你们就让她休息休息,求求你们了,等她病好点再说吧。”
    “好啊,我们正等你表态!那你就说吧,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你照不照办吧?”没戴帽子的一看小马说话了,心里很高兴。他们逼马大娘是“围点打援”,一直在等小马自投罗网。
    小马明白自己不能顺着他们的话说,那是一张网,正张着大口等自己往里钻。她早打定主意不下乡,但眼下得先应付过去,她只得重复了一遍她母亲的话:
    “我妈病了,没人照顾,我两个哥哥都下乡了,离得那样远,也回不来,我当女儿的不能不管。我妈刚才说了等她病好了我就去。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们工作组也是讲政策,懂人情的,我们也是有爹妈有子女的人。你要照顾你妈,我们都晓得,也完全同意,但这并不耽误你下乡去。你只要把户口迁移证办了,你人可以先不下乡去,留在城里照顾你妈,这不也是两全其美嘛。”戴帽子那人的话说得通情达理,但对不愿意下乡的小马来说,却是步步紧逼,不留回旋余地。
    “你们看我妈病得这样厉害,就等她好了再说要得不?也不差这十天半月的。”
    “人嘛,吃五谷生百病,哪有不生病的?生病是很正常的,要是都像你这样,家里有一个人生病就不下乡了,那还有人下乡吗?过去我们的战士打仗还轻伤不下火线呢。你家这点困难,跟过去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相比,算啥呀?”没戴帽子的人说。在他看来,对方无非是找借口罢了,没有病也会找其他借口。所以他毫不松口。
    “我刚才已经说了,过几天等我妈病好了就走。”小马还是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不放。
    “你既然同意去,现在就去派出所办手续!充其量一个小时就够了。手续办好了,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照顾你妈了,这样不是更好吗。”戴帽子的人说。他的逻辑很简明,手续一办,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也不能不去了。
    (续前)

    他们这点心思,小马当然也很清楚,户口一旦下了,再想上上,那就比登天难了。所以她想尽量拖延,先拖过这次再说 ,想看以后事情有转机没有,就推口说:
    “我现在也走不开啊,炉子上熬着药。我妈还等着吃药。”
    戴帽子那人明白小马是在拖延,心想不能给她留退路。他瞟了炉子上的药罐,立即说:
    “这点小事,回来再熬药也可以,一点都不影响吃嘛。再说,吃中药的病,也不是啥急病大病。对你来说,大事情是首先要响应毛 他老人家的号召。”
    “你们也太不近人情了。难道晚走几天就不行吗?毛 的号召也没有说非要今天走。”小马终于忍不住了,跟他们争论起来。
    “好啊,你还敢攻击伟大领袖不近人情。毛 他老人家天天忙着国家大事,这样忙,还能管你哪天走的小事。你真是太反动了,还敢钻伟大领袖号召的空子。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那没戴帽子的心想你无故不下乡,还敢跟我们争论,恼羞成怒。好啊,我正等你往网里钻呢,立刻叫来了群众专政指挥部的人员,把小马五花大绑,弄来游街。说她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现行反革命,在大街上批斗。

    群众专政指挥部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1967年江青提出文攻卫武的口号后,全国各地纷纷成立文攻武卫指挥部,到1968年又纷纷改名为群众专政指挥部,简称“群专指挥部”。它充当了公安司法的职能,其队员由各单位抽调,基本上没有法律意识或不屑于法律意识,以阶级斗争为理念。抓人没有任何手续,只要他们认为该抓的人就抓,把抓的人都当成罪犯一样来整治。
    “现行反革命”这项罪名是出自当时的《公安六条》,其中第二条把攻击、污蔑毛泽东和林彪的言行都当作是现行反革命行为。这是一项很宽泛的罪名,边界似有框又似无框,只要是对当下政策、运动有不同看法不同举动者,都很容易被框进去。
    第15章 尊严受辱

    方二走在大街上,天阴冷阴冷的,他不由加快了步伐。他准备去吴能家。
    悬挂在街道上空的横幅,有时被风卷翻过去成索条状,像是要把知青的思想束缚在一起;有时又被风鼓起成了一张张帆蓬,像是要鼓舞知青航行在广阔天地。横幅是红布,斗大的字写在方块纸上,再用别针别在红布上。横幅有新的,也有旧的,旧的是第一阶段动员时留下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日晒雨淋,字迹已经褪色模糊。而新的横幅,是最近挂上的,鲜亮夺目,诸如“坚决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到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知识青年志在四方,扎根农村安家落户”。街两边墙上是同样内容的大红标语,新的把旧的覆盖了,诸如“一人下乡,全家光荣”“下乡光荣,不下乡可耻”……连一些门面的对联也是同样内容。一些专卖知青上山下乡用品商店的生意很闹热,不亚于专卖年货的商店。道旁行道树的枝叶上、低矮的建筑上、地上的角落处,还残留着欢送上一拨下乡知青的纸花、纸屑。
    方二对这些熟视无睹,急着赶到吴能家。突然,他停下脚步,他看见了小马。
    (续前)

    方二就是在小马被游街批斗时看见小马的。
    其时,方二眼中的小马已经很狼狈了。人被推在一个高台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低着头,一声不吭。带队的那个人才三十多岁,正在挑动众人的情绪,他冲着围观的人群说:
    “知青下乡是伟大领袖的号召,执行领袖的号召最光荣。大家都是知青的家长或亲属,都有子女亲人下乡,大家都晓得下乡光荣。而你们看到的这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就是顶着不下乡去,现在让她当着大家的面说,是下乡光荣还是不下乡光荣,是下乡的对还是她不下乡的对?”
    “让她抬起头来,当着大家的面说清为啥?我们的娃儿都能下,她为啥就不下。”
    方二看到了被迫抬起头的小马,一脸铁青,狼狈不堪,眼神却是漠视着远方,没有惧怕的意思。他在心里说,千万别开口,一开口你就会被口水淹死。
    这时小马的心里没有一点头绪,一团乱麻缠在心头,虽然愤怒,却强忍着。一路上被群专人员推来搡去,她精神已经有点迟顿了,已经不理会四周的声音,心底的声音是我不会如你们的愿,我就是不去。
    (续前)

    一看小马不说话,那个带队人又开始煽动大家的情绪,说:“大家晓得吗,这个人就是不下乡。工作组三番五次地上门动员,耐心劝说,她还是不下乡。这还不说,她还敢攻击伟大领袖是不近人情。这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大家说这种人是不是该严惩?”
    “对!该严惩,对这种人就是不能客气。跟老子不能手软!”
    “不去本身就是不对,至少就是落后分子。再敢攻击伟大领袖,那就不仅是落后,是反动言论的问题了,就应该法办了。”
    小马没有向周围看,这个场面出乎她的意料。她没有料到这点,她后悔不听王大娘的话。事已至此,她告诫自己不再说话,任他们说去。她看到过“文革”中批斗人的场面,没想到自己竟然落到这种地步,她也看到过那些被批斗人的唯一办法:一声不吭。
    大街上,围观的人中拍手称快者不在少数。他们说别人都下乡了,你为啥就不去,不去就应该被收拾。但也有人小声议论,觉得做得太过,就算不下乡也只是批评教育的范围,哪里就成了现行反革命!对小马这样的年青女娃儿采取这种粗暴的办法,让她今后不好做人。大年三十的,好歹让别人过完了年再说嘛。后一种声音很微弱,被淹没在充满革命激情的口号中。
    方二在人群中说,这帮群众专政指挥部的人都是一帮打手,一群疯狗,不问青红皂白就咬人。但方二不敢多说,也不忍多看,平日敢说敢做的他,这时也明白不能去闯这个火头。他也怕别人识破自己的身份,成为陪斗,悄悄离去。但他没有再穿过大街去吴能家,而是转身直接去江边。
    (续前)

    河滩上,料峭的寒风刮过,扬起一阵一阵的飞尘,原本下垂的柳条也跟着拂动挣扎。在场的几个人都没说话,心上像压了鹅卵石一般,沉甸甸的。心里都在想,哪个晓得小马的今天会不会就是自己的明天。
    方二打破了沉寂:“我听到那些喊好的人,就在心里咒他们的八辈祖宗,听到那些表示同情的话,我就想就算是一个疯狂的年代,也不是每个人都丧失理智,还有许多天良未泯的人。我不敢多看,一个年轻女娃儿被反捆着,被揪着头发,被推来推去,被拳打脚踢,脖子上还挂一块牌子,真有点惨不忍睹。老吴,那疯狂的劲头,就像当初我们斗走资派一样 。当初真以为是阶级敌人,就得往死里整,如今回想起来,真很内疚。”
    “唉,我当初也是疯狂过,虽然没有动过手打过人,疯狂劲也不小。现在我当然不相信那些走资派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不过,当官儿的多少有些劣迹,吃点苦头没准对他们今后当官有好处,也许多少能体会点民间疾苦。把这一套加在没有下乡的学生头上,同样是没人性。虽说是个别人所为,也是在这种疯狂革命下滋生出来的。”吴能说。
    “李轼,你们这个女同学,有种,别看那样文弱,却没有一点怯色。”方二很佩服,由衷地说。
    (续前)

    李轼没有回答方二的话,看着那些已经崭露新叶的小草。他很了解小马,娇小的身躯,像大地上的野草,充满顽强的生命力。春天刚开头,寒意还笼罩着大地,江边河风凛冽,岸边那些常绿植物虽然还是绿色,但色彩已经陈旧,即便是雨水冲洗过也还是去年的旧绿。它们正在积蓄能量,等待春雨之后,用新枝新叶来代替去年的旧枝旧叶。
    小马叫马兹青,是李轼同班同学,在校时学习成绩上乘,是一个文静又聪慧过人的姑娘,对文革运动介入不多。没想到这样斯文的一个姑娘敢于不下乡,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气。面对突然加之的凌辱,又需要多大的坚韧才不至于精神崩溃。可惜她没有遇到童师傅,像童师傅这样的人是不会做出这种没有一点人性的事的。李轼想幸好自己后来躲开了工宣队,否则结局如何,也很难说。
    天冷,天色更阴沉了,晚上恐怕又有小雨。估计快到下午五点了,几个人心情都不太好,不再说话。大家又开始活动身子,活动开后,急急忙忙下水,匆匆游了一阵子,上岸穿衣离去。临分手时钟益生问李轼:
    “还上我家去吗?”
    “不去了,你父母都回来了,一年就一次假,你还是陪他们吧。我也得回家看看,过年了,我妈还在学习班圈着,不晓得现在放回来没有?”
    第16章 户口被下

    李轼回到家,母亲已回来了,正在忙着做饭。李轼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听说是没有结果不让回家过年的。看母亲的神态,好像没有啥事。不过,以他对母亲的了解,那脸上的平静,是太平静了,像装出来的。李轼心里倒有一点不平静了,但没有多问,忙帮着做饭,他晓得母亲在意这一顿年夜饭。
    年夜饭吃得没滋没味,一家人心里都揣着心思,也不便说,都晓得母亲是有事要说。饭前,二哥也赶到家了,还带来一些礼物,大儿子的归来,不像往年那样,让母亲很高兴。饭后,母亲说话了:
    “你们姊妹都在,今下午我把户口簿交出去了,老三下乡的户口手续办完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缓缓掏出一张纸:“这是户口迁移证明。我说给安排一个近一点的县吧,管事的人说是你当初不走,近的地方已经没有了。这是很偏远的一个县。”
    事情出乎李轼的意料,又好像冥冥之中已定下一样,事情总得有一个了局,也许就应该是这个了局。他看着头发花白的母亲,没有说话,才50多岁的她,显得比实际岁数老得多。她多年来独自撑着这个家,那瘦弱的身躯像一棵大树,尽管自身在风雨中摇晃,仍为树下的小草遮风挡雨。他想母亲已经替自己承受了许多夹磨,这个了局也好,至少是母亲的压力可以释放了。其实李轼没有想到的是,作为母亲,他妈的心头压上了更沉重的石头。
    至于被安排县的远近,李轼根本不在乎。他晓得不是没有近的地方,而是对他们这种人的惩罚,广阔天地,哪里会没有地方。对他来说,就是在家门口,他也不会去的。李轼不想去问母亲事情的过程,怕她难受,他能猜到个七八分。况且,事已至此,过程还重要吗?
    小妹告诉了他经过。
    (续前)

    李轼的母亲叫岳洛文,因为李轼没下乡,也进了文教系统办的学习班。在大道理和政策学习完后,又小组讨论,说是讨论,其实就是二三个作思想工作的人和一个被作思想工作的人“讨论”。诸法之后,效果不甚明显,因为李轼仍然不报名下乡。
    主持学习班的领导严厉批评岳洛文:
    “岳老师,你还是没有深刻认识到上山下乡运动的伟大意义。不然不会这样消极,连起码的觉悟都没有。”
    岳洛文心里想,又不是让我下乡,你们要是有本事,将这些道理去跟我儿子讲,跟我说有啥子作用。但她不敢将心里话说出来,只能说:
    “我是响应号召的,支持儿子下乡的。也劝说了他很久,每天都在劝说,但他不去,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儿大不由娘。”
    “这叫啥子话!这是你一个当老师的人的觉悟吗?不是让你儿子跟你走,是让他跟党走,跟伟大领袖毛 的革命路线走。你咋连起码的觉悟和立场都没有啊!还说啥儿大不由娘。”
    “是啊,这些道理我都懂。我也反反复复地跟他讲,他就是不听我的,总不能让我把他绑着去吧?”
    “岳洛文,端正你的态度,啥叫绑着去!一听你这话就是很有抵触情绪的。我们是讲政策的,思想不通,我们可以做思想工作,直到每个人都高高兴兴地去。当然,对个别思想落后又顽固的人,是要采取一些措施的!”领导的话刚劲而凌厉,句句都说在要害上。
    岳洛文确实是有情绪的,多年来因丈夫的右派问题而受到影响。自己受影响不说,子女们为此也受影响。小女儿李芷小学毕业没有考上中学,李芷想不明白,问她是咋回事。她当然明白是咋回事,却没法跟女儿说明白是咋回事。她不能实话实说,那是与李芷在学校中受到的教育不一样的,而李芷还小,弄不明白现实中的问题比“书本”中问题复杂得多。到了上山下乡运动时,岳洛文对李芷说:
    “你看,你是因祸得福。原来学习不如你的进了中学,现在成了知青,要下乡。你没进中学,成了社会青年,就不用下乡了。”
    话虽这样说,但岳洛文心底是不踏实的。随着动员的展开,有些街道也在动员社会青年下乡。天晓得政策会咋个变,如李轼始终不走,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影响到李芷。岳洛文心里有恐惧心理,现在儿子要是再不下乡,自己和家庭还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她真不敢多想。所以,从内心讲,她是支持儿子下乡的。
    (续前)

    上山下乡运动一开始,岳洛文就问李轼:“老三,你为啥不愿意下乡?这样多的人都去了。”
    “不去,去了就出不来,我不想在农村呆一辈子。”
    对这点,岳洛文是心知肚明,儿子说得对,只要下乡了,肯定是回不来了。因为丈夫的问题,前些年子女的升学、就业都受影响了。老三是把这点看明白了,所以一点都不犹豫,坚决不去。但要是不去,反过来又会带来更糟的影响。所以,岳洛文在家也多次劝说儿子:
    “老三,还是下乡去吧,这是运动,运动不达到目的是完不了的,你能挺到啥时候?胳膊拧不过大腿。再说,你下面还有姊妹,你不走,会不会影响到他们?”
    李轼还是那两个字:不去。
    岳洛文不单自己劝李轼,还请来自己一些要好的熟人,也是李轼尊敬的人来劝李轼下乡去。那知李轼撂下一句话:宁死也不下乡。岳洛文也了解自己的儿子,是一个个性强的人,想好的事,不回头。所以,从开始动员到现在,她就没有睡过安稳觉。
    *            *          *
    今天,当学习班的领导批评她时,她想到李轼固执的态度,很无奈地回答:
    “那你们说我该咋个办?”
    “你就没有想想其它办法?”
    “我是真没办法,你们要是有啥办法,我肯定同意,也肯定支持。”
    “只要你是真心支持,那就好办。你把户口簿和粮本交出来,就行了,剩下的事我们来办。”
    一听这话,岳洛文大概猜到对方的举动了。但支持的话已经说出口,收不回来了,进而想这样也许能让老三下乡去,她只好回家取出户口簿和粮本交了。历来办户口是最麻烦的事,今天却不到十分钟,李轼的户口和粮食关系就办好了。
    (续前)

    大年三十夜,当岳洛文把户口迁移证明交给李轼时,只简单地说:“你不要怨我,既然户口都下了,你还是去吧。”
    岳洛文心想,这事可以先松一下了。半个多月来,她自己也觉得快要崩溃了,既然户口已经下了,老三也只能去了。她不担心农村苦不苦的问题,老三是能吃苦的。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看老三自己的造化吧。不过儿子的平静反而让当妈的感到有点不踏实,她也了解李轼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主意。她跟工作组说的话并不是假话,李轼确实是不听她的劝说。
    拿着那一张户口迁移证明,李轼有点发蒙了,不晓得该说啥,原来设想的很多结局,到头来却是如此简单,实在出乎意料。二哥拍了拍他的肩头说:
    “老三,你也长大了,是成人了,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吧。让妈少操点心。”
    “嗯。”他只回答了一个字。他明白二哥的意思,是让他下乡算了。心底的声音是:主意早想好了,不去。
    李轼刚进小学,二哥李兆就小学毕业,赶上父亲出事,未再升学,开始独立谋生。李兆干过社会底层的几十种临时活路,一直混到18岁,才在外地一个磷矿找了一份合同工干。李轼想二哥既然能在社会上生存下来,自己为何不能呢?
    静下来后,李轼的第一个念头是,户口下了,我也不会下乡去。第二个念头是明天去杨建国家和吴能家,把这最新的情况告诉他们,让他们提防着点,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
    第17章 道高一丈


    大年初一,不等李轼去找杨建国,杨建国倒先上门来了,他们家相隔不远。不等李轼说话,杨建国先说开了。
    杨建国的户口也被下了。同一天的事,大致情况与李轼遇到的差不多,在学习班的杨立信被逼交出了户口簿,办完下乡的手续。杨建国看着像做了错事的父亲,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想事已至此,说其他都没用了。他晓得父亲是希望自己去,而在之前,他已经有过一走了之的想法,就是不愿意让父亲被逼得焦头烂额的。杨建国一个兄弟一开始就下乡了,一个在动员一阵后也下乡了,他没有去。他曾问过李轼的意见,李轼说:“不去为好,去了你也得回来。先不说别样,你下乡后,找哪个下棋去?难不成总是一个人打谱。”他听后点点头,同意李轼的分析。但他父亲在单位上被动员得日子难熬,吃不好睡不好。他看在眼里,心想不能让父亲太为难,让父亲成为单位上的“落后分子”,在人前抬不起头。于是他想,去吧,别人能去,老子又怕啥。
    如今没等他报名,户口先下了。既然户口都被下了,再赖在城头,说不定还得给家里再找麻烦,倒不如先下去再说吧。大年三十晚上,杨建国对父亲说:
    “爸,这事怪不着你。我在家过完春节,背起铺盖卷就走。”
    (续前)

    听杨建国说完,李轼与他相视一笑,都是无奈的表情。杨建国是来约李轼去人工湖坐茶馆。
    “李兄,你咋样?”杨建国太了解李轼,晓得他那怕是户口下了,也不会去的。只是出于友情,关心地问问。
    “不去。”
    “李兄,你觉得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杨建国心里已经决定去了,但他还想最后听听老友的意见,他希望老友的话能留住自己。他晓得李轼考虑问题比自己稳当。
    “我原来劝过你。这次还是按你自己想法做吧。”
    李轼晓得建国是想让自己劝他不去,但却没有这样做。他明白建国已经决定去了,就算听了自己的话先留下来,过段时间,情况有变,还得去。他想杨立信多次嘱托自己劝杨建国下乡,事情到这步了,还是让杨建国按自己的想法做为好。毕竟建国家跟自己家不一样 ,建国本人跟自己也不一样。
    (续前)

    2月底,一脸忧郁的岳洛文跟李轼商量:“老三,户口既然已经下了,你还是去吧。要不,我们再找你堂哥问问,看能不能去他们那里?”

    原来,在岳洛文没进学习班之前,她对李轼说,如果你不愿意跟集体走,我们就自己联系一个地方去插队。李轼没说话,心想不能啥事都逆着母亲,她愿意做就做吧,反正我是不会下乡的。岳洛文想的是,儿子以后出不来,呆在农村,有一个亲戚之类的也好照应。岳洛文还真找来一门亲戚,论起辈分来是李轼的堂兄。堂兄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却已是两个娃儿的爹了。外表看起来就是道地的农民,但说起话来简单干脆:
    “二婶、三兄弟,我们那一带不富,也不算特别穷,也有知青去。如果三兄弟真要去,我们家保证欢迎,以后照顾也没得啥子问题。我弄不明白的是,乡下人都想往城头来,你们城头人咋倒愿意往乡下去哇?要依我说,三兄弟就不要去。”
    “不是愿意去,这不是上头有要求吗?城里都在搞动员。”岳洛文说。
    堂兄住了一个晚上就走了,说家头活路忙。岳洛文没有留他,心里明白现在乡下是农闲,不会太忙。堂兄是担心她家里就一间房,住起来不方便,因为他的到来,李家有两个人上邻居家寄宿了。堂兄行前对李轼说:
    “三兄弟,听我一句劝,农村太恼火哇,要能不去就不要去。运动嘛,过了风头就安生了。要不行,就上我家去避风头。”
    李轼点点头,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去。他想他不愿意下乡,不完全是怕乡下苦,而是他根本就不认同这种做法。
    亲戚走后,岳洛文想,自己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做了,儿子要不走,她也没啥好办法。没过几天,她就进了学习班。

    今天,听岳洛文说完,李轼摇摇头说:“妈,我不去。你放心,我会养活自己。”
    第18章 初识老黄牛

    第一次见到老黄牛,李轼就吃了一惊,心想这人真是够忘命的了。
    这是在金沙江边,李轼眼前是一个搬运砖瓦砂石的工地,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干搬运这种气力活路的。一般人都是每挑一百三四十斤,多的一百五六十斤,就一挑的分量来说,并不算太重。但一干就是一天,能熬下来也不容易。让李轼吃惊的是老黄牛每挑都在二百出头。难的还不在担子重,而是路不好走。
    路是从河坎上踩出来的。河坎从水面到顶有五六米高,基本上是六七十度的坡度。小路一尺到二尺宽,要是空着手走也还不难,挑着担子就恼火了。小路靠里是河坎壁,挑的担子还无法横着走,得顺着坎壁走,靠外悬空,脚要是踏空了,人肯定就摔下去。小路窄还不算,还陡得来打滑,不仅路陡,狭窄的路面上还有一层薄薄的沙。这是挑沙时撒下的,让陡峭的小路更滑了,一滑就可能摔下河坎。河坎虽然不是特别高,可挑着担子的人要摔下去,那后果就难说了,完全看各人的运气。为了减缓坡度, 这河坎上的路通常是“之”字形的,拐来拐去。为了减轻路滑,在一些非常陡的地方,用锄头挖出齿状。
    这种小路,一担上肩,从坎下到坎上,中间没地方可以停下来,只能挺到坎上,才能歇一口气。所以平路能挑一百五六的,这种坡路上也就挑一百二三了。像老黄牛这种亡命的人,少见。
    (续前)

    望着旁边的金沙江,李轼心里一阵默然,感慨人和江一样,生命不息,脚步不止,不管如何曲折,都不停顿,一旦停止,生命就消逝了。
    一路跋涉奔来的金沙江,穿越高山峻岭,消耗了太多的能量,到了戎州城,它放松了心情,放缓了脚步。它要在戎州城等它的兄弟——岷江。
    这时的岷江,正从北往南赶来,赶了七八百公里的路程,总算嗅到了大哥——金沙江的气味。见面就在眼前,它也不急了,徐徐而来,水流清澈,裹挟着雪山的寒意和森林的清新,还有那川西平原上油菜的金黄和麦穗的芬芳,这是它随身携带的对大哥的问候。
    金沙江张开双臂,拥抱了它的兄弟岷江,那碧莹的水和淡青的水,在戎州古城的注视下,相拥在一起,继尔交融在一起,分不清你我了,金沙江消逝了,岷江消逝了,蜕变成了长江,奔东而去了。为了远方海洋的召唤,它继续奔腾不息。

    沿江两岸有无数的人在为生存奔波忙碌,像大江一样,奔流不已。
    (续前)

    工地上的人都穿得很差、很随便,放眼看去就像满河滩的鹅卵石,一个挨一个,没啥区别。老黄牛穿得更简单,只穿一条裤衩,还是带补疤的,光脚,连草鞋都没穿。从后面看过去,老黄牛身板高大壮实,光脊梁油亮油亮的,那是多年日晒雨淋的结果。上坡时,只见他腿上、背上的肌肉一股一股地绷紧,肩头上是一根更黑亮黑亮的扁担,把肌肉压出一道很粗的褶子。后腰上还有浅浅的、不太长的一道疤,扎眼。正挑着担子上坡的老黄牛,那削瘦的脸颊及粗壮的脖子都透出一股较劲的力道。那种生命的力量像汗水一样渗出了身体,让李轼心中一震,这真像雕塑,活生生的雕塑,比那些凝固的雕塑更打动人。

    李轼脑壳里立刻想起希腊那些有名的雕塑作品,他把这感受告诉身边的杨建国。对这些东西杨建国原本就没有半点兴趣,心想都啥时候了,这仁兄居然还有如此雅兴,真潇洒得可以啊。不过他嘴上只哼了一声:
    “雕塑,过两天你也得成雕塑,成了为生存挣扎的呆头呆脑的雕塑。不信,我们走着瞧。”
    一听这话,李轼有点尴尬,后半截话没再往下说。他原本还想说几句感慨的话,一听杨建国这话他就不好意思往下说了。自己只是想到那里了,随口一说,忘了杨建国对这些事不感兴趣。李轼晓得杨建国没有嘲笑自己的意思,他和杨建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又从小学一路同班到中学,相互知根知底的,且相交甚深。
    (续前)

    这是1969年4月初的事。
    李轼是由杨建国介绍到这个搬运工地来的。杨建国已经和工头说好,头一天一起来认认地方,打算第二天再开始干。
    杨建国已经在这里混了一段时间。他刚下乡不到一个月又跑回来了。
    杨建国不愿意在农村呆,说干一天还挣不到一包烟钱,还不如回城里找点临时工干干,所以跑回来做临时工。但这个年头临时工也并不好找,不是随便那个人都可以找到的。这年月的最高指示是“抓革命,促生产”,意思是要两不误的。实际情况是各类单位都在忙着“抓革命”,抓得热火朝天,有些把“促生产”的事情放在后面,有些干脆就不生产了。这种情形下,搞基建的单位很少,不要说正式的工作岗位,连临时的活路也是僧多粥少。所谓的临时活路,不外乎就是搬运建筑材料、开挖土方、修建时当小工这类下苦力的粗活儿。
    * * *
    “建国,这人是哪个?干活路这样忘命。”
    “老黄牛。”杨建国随口回答。一看李轼神情一愣,晓得他没有明白过来,又补充了一句,“我们都不晓得他叫啥子名字,大家都这样叫他,他也这样应承。他姓黄,又有一身气力,壮实得像头牛,更像牛的是,他整天不出声,光埋头干活路。休息时,自己一个人远远找地方坐下,要嘛闷头抽烟,要嘛坐着发呆,不大跟大家打堆说笑。”
    趁老黄牛走到坎上歇气时,杨建国拽着李轼过去跟他打招呼:
    “老黄牛,这是我同学,叫李轼,明天来干,日后多照应点。”
    老黄牛像没听见一样,没有应声,甚至连眼睛都没有转过来,只是随意点点头,算是晓得了。
    李轼这时才从正面看清老黄牛的脸。一头杂草茬般的短发顶在头上,腮帮上的胡子也是硬扎扎的,五官棱角分明,像斧劈出来的一样,眉毛粗而黑,眼窝里的眼睛却没有神。一脸的沧桑,像河边的卵石滩。李轼觉得老黄牛的面部比他的后背更吸引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这应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不过他没有把这种感觉说出来 ,只是随口说了一句:
    “这人也有点太不合群了。”
    “他就这样一个人,心眼儿实在,大好人一个。”
    虽然没有跟老黄牛说上一句话,老黄牛给李轼留下的印象很深。
    第19章 一付箩筐钱

    一周后,李轼对这个搬运工地的情况大致熟悉了。
    工地在南岸。枯水季节,江水还是清亮的。江边到河坎间露出一段坑坑洼洼的河滩地,除了沙土,就是鹅卵石或者淤泥烂地。翻上河坎,又是一个缓坡台地,有一些绿油油的蔬菜地。这层台地到夏季涨大水时会被淹没的。土薄石头多的地方,却长满生机勃勃的野草,比蔬菜的生命力旺盛多了。从这一层台地再往上爬,又是一个七八米高的陡坡,上了这个陡坡,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南岸坝。
    李轼干活路的地方,说是工地,其实就是在靠码头的河滩上,简单平整出一块地方来堆放货物,旁边再搭一个简易的工棚。可以堆放一些工具,也可以供人歇歇,躲雨躲太阳。
    说是码头,也不是那种停靠货轮、客轮的正规码头,只不过是在离货物目的地近便的河边,临时找一个能停得住船的地方。一般是在水深一点流速又缓一点的河湾。
    江岸上的一个机械厂正在搞基建,修房子。李轼他们就是为这个厂搬运建筑材料。所需要的砖、瓦、沙、石、木材等货物都由船运来,一堆一堆地堆在河边。那是因为船有时走得急,搬运工先从船上把货卸下来,堆在河滩。船先走了,然后再由搬运工把货运到机械厂的工地上,这种先卸货后运货的方法居多。有时船期不急,船就停在河边,一停几天。搬运工直接从船上把这些建筑材料运到机械厂的工地上,这种方法效率高一些,又可减少一些损耗。船与岸边搭着两块跳板,一条上一条下,跳板又窄又晃,也不太好走,搞得不好,会跌下水去。从河边到机械厂的路程并不远,三四里路,但全是缓坡或者陡坡,东西就靠这帮子人挑上去或抬上去。
    搬运工的劳动工具也很简单,各自准备一根扁担一付箩筐就行了。箩筐要是用坏了自己再掏钱买一付就成了,一块多钱,劳动工具的成本不算高。
    (续前)

    李轼注意到老黄牛的工具成本更低。别人在挑砖时,为了省事依然是用箩筐,只管把砖头往里丢就行了。而老黄牛是用自制的架子,架子由厚木条钉成的,木架四个角上是拧上很粗的钢丝,代替了绳子。一边码上20块砖,那一块红砖干爽时得5斤多,受潮时或
    雨淋后就得有6斤多。李轼很奇怪老黄牛为啥这样费事。杨建国说,老黄牛这是为了省几个钱,因为砖的棱角很容易把箩筐磨坏。一般人挑得轻,磨损还小一点,像他挑这样重,一付箩筐要不了几天就不行了。不是箩筐被磨坏了,就是绳子被磨断了,所以老黄牛才自制一付挑子。老黄牛那根扁担也引起李轼的注意,那扁担比别人的扁担粗,油亮发黑,拎在手上发沉。老黄牛说是用青冈木做的,挑四百多斤一点不成问题。
    其他人用箩筐是为了省事,每次只消把砖头扔在箩筐里就可以上肩走了。而老黄牛必须把砖头码得整整齐齐,而且是一横一竖交叉地码,才不至于在行走过程中垮掉。别人在中途歇气时,随时都可以放下箩筐,在缓坡上也行。老黄牛则必须走到平地放下架子,才不至于倒。换句话说,老黄牛为了省几个钱比别人多付出了体力。在别人看来,觉得并不划算,劝他说:
    “老黄牛,你何必这样费事。费时费力,跟老子并不划算嘛。”
    老黄牛则说:“我这样既不费箩筐,又能多挑些砖,有啥不划算啰!你们说费力,跟老子气力又不值钱。”
    (续前)

    李轼很高兴能在这工地上呆下来。活路累,劳力也不值钱,一天十来个钟头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有时能挣到一块钱,有时就是几毛钱。就是说像老黄牛这种好体力,有时一天下来还挣不了一付箩筐钱。所以李轼很能体会老黄牛的精打细算了,这不是生活习惯使然,而是生活压力所致。
    话说回来,在这工地上干活路很自在。自己可以根据自己的劳力,多干少干都可以,反正每个人都是按完成的重量或数量算钱。遇到没活路或活路少时,就等于跟自己放假了。再说,劳力虽然不值钱,但总算有地方能混口饭吃。这年头,能混口饭吃,就很不容易了。

    一次歇气时,李轼问杨建国为啥刚下乡就往回跑?他想杨建国起码得熬到供应粮吃完后,再跑回城。杨建国脱口就说:
    “穷嘛!”
    “穷有啥好奇怪的,乡下哪有不穷的!”李轼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句。
    “你是不晓得!我去那个生产队太穷。你猜穷到啥地步?一个全劳力干一天,算是挣了10个工分,只有队上那些青壮男农民才算是全劳力,而我们这些男知青干一天就算8个工分。跟老子,你猜10个工分到年底决算值多少钱?听队上会计说就值8分钱。那我们挣的8个工分就只值6分多钱,跟老子,连买一包烟都不够,只够一碗茶钱。你说那种地方能呆住人吗?”
    “照你这样一说,满天下的农民咋个活?”农村的穷,李轼还是有所了解的。而干一天就只值一碗茶钱,还是让他有点吃惊和不解。
    “咋个活,农民祖祖辈辈都呆在那里,没地方可去,将就着活嘛。再说,活与不活、活得咋样,也不是我们操心得了的事。现在知青跟农民都一个样了,依我说还不如人家农民。农民从小就适应了当地的环境,好比生来就是和尚,从小就吃素敲木鱼念经,习惯了。我们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又得吃素又得敲木鱼念经,一下子哪能适应!你说恼火不恼火。话说回来,人都是逼出来的,到哪个山头唱哪个山头的歌嘛,各人想法活嘛。你说他们穷吧,他们反说比他们穷的生产队还有得是。你说这种鬼地方,我为啥不跑回来?你要是去了,说不定早就跑回来了。”
    “倒也是。”
    听杨建国这一说,李轼心想:中国的农民是忍辱负重惯了。我肯定是不会去的,从心里更感谢杨建国介绍自己到工地上来。这年月找点活路干真不容易。
    再者,李轼还觉得在这里自由,干活路的人虽杂,但互相都不多打听。干活路特别简单,各挑各的,多挑多得,少挑少得。一天下来,虽然腰酸背痛,到底人年轻,一觉起来就没事了。有事时,跟班长提前打个招呼,一两天不来也没啥关系。因为活路少,你要是少干一天,反而成全别人多干一天。
    第20章 一根扁担撑家

    半个月后,李轼觉得自己适应了。
    干活路的人一般都在工地上吃中午饭、休息,连吃饭带休息,中午有一个钟头时间。搬运工们都自己带饭,个别人也到岸上小街的馆子头去吃饭。厂里管基建的人说他们可以到厂里食堂吃,但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到食堂去的,因为他们都穿得太破烂,又灰头土脸的。他们要是去排队买饭的话,厂里的职工会侧目视之。他们自己也觉得有点煞风景,招人烦。好在带饭也不麻烦,往炉子边上一放就行了。老黄牛每天都是自己带的熟红苕,十几个,得有三四斤。有时带点咸萝卜,就着红苕吃,有时连咸萝卜都没有,就大口大口地干啃红苕。
    一天在工棚吃午饭时,李轼和杨建国边吃饭边摆龙门阵。看着老黄牛把一条一条的红苕往嘴里塞,李轼想这时的老黄牛真像一头牛了,像鲁迅说过的那样,吃的是草,挤的是奶。三年困难时期过去后,城里居民粮食定量恢复到了23斤。但像老黄牛这样大的块头,即便不干体力活路,每月23斤也是肯定不够吃的,再加上油荤不足,就更差得多,就只能靠杂粮填饱肚子了。
    他问杨建国:“老黄牛家是不是很恼火?咋顿顿吃红苕。”
    “听王有才讲老黄牛有5个娃儿,老婆也没工作。一家7口,就指着他的一根扁担找钱。还有他是一个黑户,没有粮食供应。明摆着的事,你说他能不恼火嘛!我记得你刚来那天,你不是奇怪老黄牛干活路为啥这样亡命,现在你该晓得了吧。”杨建国边埋头吃饭边回答。
    “他为啥是黑户?”李轼感到奇怪。停下了筷子。
    “我也不太清楚是咋回事,王有才晓得。”
    “这种搬运工都是临时性工作,说有就有,说没就有。他拖家带口的能靠这个过一辈子?”李轼问。
    “不靠这个,他又靠哪个?走一步说一步嘛,一辈子的事,哪个想那么远。老黄牛人厚道,不多事,又舍得出气力,工头们喜欢用这样的人。再说这个工地没活路了,总有工地有活路,像老黄牛他们这些人在这塘子里头混久了,差不多都能接上。实在没有活路干,自己歇两天,家里也捱两天。听说他这样已经有七八年了,真不易。”杨建国不想跟李轼扯这个话题。在他看来,普天下困难的家庭多了,操心得完吗?话头一转,“李兄,不说老黄牛,就说我们吧,现在不是同样恼火吗?至于以后能干啥子,哪个又晓得?”
    “真不晓得以后能咋样,天晓得。但我想你不至于在农村修一辈子地球吧?”李轼回答。
    (续前)

    对杨建国的话,李轼的回答是不确定的。他看着河滩上种菜的农民,正弯着腰,一下一下地挥着锄头。人们把这种农村劳动称为“修地球”,是中国式的幽默,形像中带一种苦涩。那种在地里的小菜,则很像农民,一出生就被种在地里,很难挪窝了,一挪窝就枯死。而他们则像这河滩上的鹅卵石,不晓得被江水带走了多远,好容易被冲上岸,突然一天又被人捡起来,扔回了大江,下一站在哪里?天晓得。
    这事在杨建国没下乡前,他们曾经多次摆谈过。李轼对一夜之间上千万的学生就被领袖一句话打发下乡,很是不理解。“文革”中荒唐事情太多,在他看来这也是一种荒唐的政策,他坚信这种荒唐的政策三五年之内必定改变。所以他打定主意不下乡,想看看结果究竟怎样。
    今天,杨建国再次问他,他也觉得是一件说不准的事了,几下把碗里剩下的饭扒进嘴里,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然后站起身,准备到江边洗碗去。
    “一辈子修地球,那可保不齐,你不是也怕这个才整死都不去的嘛。你看宗陵,他本来就是一个农民,尚且不愿意在农村干,出来跟我们抢饭碗。你说我能甘心在农村呆一辈子吗?不要说在农村呆一辈子,像现在这种挑抬行当我也不愿意一辈子干。整天日晒雨淋,钱又没几个,一点保障都没有。唉,说归说,但现在还只能干,跟老子现在要找一个临时饭碗都不容易。”
    杨建国已经吃完饭,边用筷子敲着空碗说话,边迈出工棚,同李轼到江边洗碗去。两人蹲在江边洗碗, 4月下旬的江水还是清澈的,但常在江边的人就能看出它已经不如之前清亮了。李轼不由想到江水的颜色、流量一年四季都有变化,年年都有不同,世上哪有不变的东西?就对杨建国说:
    “说实话,我有时也觉得悬乎。但事情总会有变化的,这点我确信无疑。有了初一,就有初二。三年不变,五年还能不变?我想就算是老黄牛也巴望有改变的那一天吧。”
    杨建国晓得“有了初一,就有初二”这句话是李轼的口头禅,意思是不用着急,该来的事情总会来的。李轼生日在初二,有一次一个朋友说你的生日要是早一天在初一就好了。李轼说有啥好不好的,有了初一自然就有初二。后来这话就成了李轼劝人不要着急的话。不过今天杨建国却并没有觉得宽心,于是说道:
    “那可难说得很。你没有看老黄牛的神情,能有活路干就不错了。”
    李轼嘴上说得肯定,心里却并没有太多的把握,上头的事哪个说得清楚。眼下能清楚的是,这种活路也不是天天有的,也是僧多粥少,干一天算一天。
    明天的事咋样还真难说。
    第21章 俩人一根杠

    工地上的活路,有时需要打伙干。
    一天,李轼刚到工地,宗陵对他说:“小李,今天杨建国没有来,你跟王有才一根杠子。”
    宗陵是这一摊人的班长,工头指定的,他是工头的一个远房亲戚。宗陵比李轼大不了几岁,二十三四,替工头招呼这个二十来人的工地,有时派派活路,自己也靠干活挣钱。他当班长没有一分钱补贴。为了表明自己的光明正大,他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先说断,后不乱。”
    王有才,岁数与宗陵差不多,留着一个光头,光着膀子,一身干巴巴的肌肉,一看就晓得是有气力的人。要说搬运工这行当中能挑的能抬的人不少,有些是天生的膀大肩阔,腰腿硬扎,重担上肩啥事都没有,像老黄牛这样的。有些身板虽不粗壮,但长年干这活路,也熬出来了,挑起一二百斤的担子,腿也不打闪闪,王有才就是这样的人。王有才脸上也没啥肉,一脸削瘦,因为头上没留头发,眉毛显得黑,眼光刺人,透着一股狠劲。
    需要打伙干的活路是抬条石。机械厂正在盖房子,这些条石是用来做墙基的。条石一般40厘米到50厘米见方,一米多长,轻点的三四百斤,工地上的说法得两人拱,就是两人一根杠子抬。重点的四五百斤,得四人拱。拱石头一般都有固定搭档,两人一根杠子,相互都有照应,有默契了干起来省力省心。临时搭档就找俩人个头高矮差不多就行,混一阵也就行了。今天需要抬的都是三四百斤的条石 。
    (续前)

    王有才晃着膀子过来了。他个子比李轼高点,身形并不魁梧,却渗出一股剽悍劲。王有才盯着李轼,一扬下巴问:
    “你小子干过吗?跟老子瘦兮兮的也来吃这碗饭。行不行啊?”
    “没干过。行不行,试试不就晓得了。”
    “哟嗬,跟老子没干过你还出来混?我先跟你小子说,这可不是试着耍的,弄得不好要伤人的。你李四要不行,趁早跟宗陵说换张山来!”
    “这不也是没办法才出来混的嘛。你老兄就多照应一下。”
    “好说,好说。”
    李轼不太愿意跟王有才一根杠子,但这话也说不出口。自己是新来的,屁股都还没坐热,没有资格挑三拣四,况且这事也由不得自己挑选。
    (续前)

    王有才给李轼的印象不好,直觉这小子说话油、动作狠、眼神毒,不好相处。李轼还记得他刚跟杨建国来的第一天,杨建国跟王有才打招呼:
    “老王,这是我同学,来混口饭吃,今后多照应。”
    王有才沉着一张脸,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李轼一遍,扬起下巴后才点点头:
    “好说,好说。”
    刚来的第二天,中间歇气时,王有才就凑到他跟前问:
    “兄弟,叫啥子名字?”
    “李轼”
    “哟嗬,你这名字好记,张三李四嘛。我有两个兄弟伙也在这里,有一个就叫张山。你一来就把张三李四凑齐了。”王有才开怀地笑起来。
    李轼没有说话,他原想跟王有才说是苏轼的“轼”,一想王有才未必能晓得苏轼是何许人,于是觉得没有必要跟王有才解释自己不是张三李四的“四”,一个称呼而已,咋叫都没有关系。
    “多大了?”王有才又随口一问。
    “十九。”
    “哟嗬,才十九,你老哥我都二十四了。兄弟,是知青吧。”
    听王有才这一问,李轼立刻警觉起来。3月份他在一个建筑工地挑泥巴,因有人向施工方说他是没下乡的知青,没干几天就被辞退了。后来又在另一个工地挖土方,同样的原因,也被开销了。他迅速看了对方一眼,谨慎地回答:
    “是。”
    “下去了吗?”
    “没去。”
    “你小子不是建国同学吗?他去了,你为啥没去?”
    “不想去。”
    “哟嗬!看不出来,你这小子跟老子还挺硬气。下就下嘛,不就是下乡嘛,有啥球关系!我家姊妹也有人下乡。不过,不去也好,那都是一些屙屎不生蛆的地方。”王有才的口气中,根本就没有把关系到千百万人命运的上山下乡运动当一回大事来看。
    (续前)

    李轼不想和王有才多说这事。他觉得跟王有才说不明白,王有才也理解不了。老三届中学生的年龄,从高66级到初68级至少跨了6个年头。当时中国大多数城市家庭都有子女是知青,有些家庭甚至一下就赶上有三四个。李轼根本就不认为知青应该下乡去,尤其是像这样赶鸭子式的,一篙竿全赶下河。下乡能起啥作用?说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更是胡扯。有几个知青能相信这种鬼话?但领袖的话,哪个又敢不执行?更不能去公开反对。
    他已经明白王有才就是随便一问。不过他第一眼印象就不喜欢王有才,觉得王有才身上有一种他不熟悉的味道,而且他不喜欢那种刚见面就打听别人的人。所以简单地回答:
    “硬气有啥用,这不还得到这里来混口饭吃嘛。”
    “跟老子,一看就看出来 ,你小子不像是经常干重活路的人。”王有才一边说,一边从裤兜掏出一个烟盒,一看已经空了,随手捏扁扔在地上,把手一伸,“有烟吗?来一根。”
    坐在鹅卵石上的李轼没起身,递出一根烟,说:
    “咋就能看出来?我跟你有啥不一样?”
    接过烟的王有才一屁股坐在李轼旁边的鹅卵石上,不慌不忙地把烟点上,然后才很肯定地说:
    “哟嗬,还用得着看吗!一付斯文相,你看你小子穿的就跟我们不一样。一看就是一个学生娃儿。老子在这种工地混了五六年,还能看不出个一二三来。”
    对王有才这种充大的口气,李轼心里很不安逸,心想你也不过比我大四五岁,开口一个娃娃,闭口一个小子。所以冷冷地回了一句:
    “我穿的也不比你好。”
    “老子不是说穿的好坏,好坏差不多,穿法不一样。你看这工地上有几个穿长裤儿的?你看我们都穿短裤儿,利索。就是穿长裤儿的也挽着裤腿,哪有像你这样穿得周吴郑王的。”
    “周吴郑王”是当地口语,借用百家姓中的几个姓氏,意为规规矩矩的。李轼心想穿着就是个人的事,这有啥稀奇的,脱口就出:
    “不就是各人的习惯嘛。”
    “再说,你要真是干过的,不出一个月,早就跟老子晒得一样黑了。”
    李轼不由得看了看王有才那一身紧绷绷的肌肉,心想王有才说得没错,也晓得他没有啥恶意,就说:
    “刚来不久,不懂的地方多,你老兄多照应照应。”
    “好说,好说。我和建国也是朋友嘛。”王有才很随便地点点头,把烟屁股丢在地上,晃着肩膀走了。
    “那就多谢老兄了。”李轼冲着他背影喊了一声。
    第22章 王有才的照应

    今天第一次开始拱条石,杨建国不在工地,打伙的是王有才,李轼心里没底,王有才能照应自己吗?
    在这种劳动场所干的人,情况各异,有像老黄牛、王有才这样文化很低,靠卖气力为生的人。也有些文化高的人,一些曾经是在很好的单位呆过,因各种原因落难下来,如曾经的高级知识分子,曾经的老师,曾经的演员,曾经的政府人员。还有一些刑满释放人员在这里混一碗饭吃。但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被社会边缘化了的人。来到这里的人都靠卖气力为生了,所以,没有人会在意你的过去。各人干好自己的活路就成,不熟悉时都不相往来,交谈也不多。

    刚一开始干,李轼就发现王有才的刁滑。他一起身就感到特别重,原来王有才总是把绳子往他这方多挪一点。李轼想,这也太明显了,这名堂哪个不懂,立马说:“绳子放中间,要不你来抬我这头。”
    王有才一看这招不灵,又来第二招。起身的时候,本该两人合着“一、二、起”的号子同时起身。王有才总是一边喊“起”,一边就先直起身子,那重量随着杠子的倾斜就压向李轼,弄得李轼起身很费劲。李轼刚想起身,王有才一使劲,立刻就把李轼压得一个狗爬,差点嘴啃在地上。要是王有才先站直了,李轼连腰都直不起来。开始几次李轼忍了,后来一看王有才老这样,就明白王有才是故意的。心想这样整下去,自己肯定整不过王有才,弄得不好闪了腰,麻烦就大了。
    (续前)

    李轼哪肯吃这个哑巴亏,心想老子充其量不干了。等下一次开始时,王有才又故伎重演,他把杠子往地上一撂,说:
    “王哥,你别跟我耍心眼,别以为我没干过就好欺负。我们两个人是一根杠子,要打伙,两个人齐心干,不干就散球伙!”
    王有才一愣,眉毛一扬,心想这小子的头也不好剃。在他看来,收拾一下新来的,哪个工地都一样。让新来的人晓得一下规矩,晓得敬畏先来的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想到一个刚来没两天的人,居然敢跟他王有才叫劲,眼神一横,立刻拉下脸:
    “哟嗬,还敢跟老子耍横!你晓得老子是……”
    李轼没有回避王有才的眼光,没等他把话说完,就马上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管球你是哪个!我就是来干活路的,不是来让你收拾的。你要是故意整我,老子就不干了,等建国来了再干。”
    王有才一听李轼的话,不由地认真看了对方一眼,对方个头不高,体形单薄,不像是有力道的人,但目光中那种冷峻,却分明透出一股硬气。王有才想你跟老子再硬,我也不虚你。刚想发作,转念一想,何必跟一个新毛头一般见识,有损自己的名声。宗陵要是晓得了,背后肯定说老子是半夜吃柿子拣软的捏。再说杨建国跟自己打过招呼,让照应李轼,所以他没有翻脸。反而露出一脸的大度,显示他的江湖豪气:
    “哟嗬,嘴巴还挺硬。好说,那你来喊号子。不要让人说老子欺负新毛头,传出去让人笑话我王有才不仗义。”
    “我来喊就我来喊,有啥希罕的。”李轼毫不示弱地说。
    这一折腾后,王有才没有再为难李轼,算是相安无事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人一根杠倒还算顺手了。

    (续前)

    李轼原来没有抬过条石,杨建国告诉过他抬条石要领,腰板一定要绷直,脚往外蹬,身子往里靠。行走时一手扶杠头,一手拽抬绳。杨建国还说,抬条石走的距离短,二三十米远,远点的也就六七十米。所以起身后,憋住一口气,脚步合着号子的节奏走,一阵子就到。
    没两天,小条石都抬完了。到了四个人拱大条石时,王有才和李轼还是一根杠子,另外两人一根杠子。因为是坡路,四人拱时,个儿高的两人在后面,这样搭配都省点儿气力。套绳子时,王有才说:
    “我来,这有讲究”。
    原来前后两根抬绳圈,各自套在条石两端,李轼细看,王有才把绳圈刚好套在条石的边沿上。抬到目的地往回走时,李轼问:
    “这是啥讲究?”
    “哪个那头的绳子套得多,哪个那头重。要是套少了,容易脱掉,搞不好,砸在脚上,那就跟老子自认倒霉。所以,平路时,后面的、前面的套得差不多。在上坡路时,走后面的重,后面的套得少;前面的易脱,前面的套得多。在下坡路时,情形正相反。这样大家都轻省,绳子也脱不了。”
    李轼心想这王有才到底是老手,不由把拇指一伸说:“行,老王。”
    “行啥行,这都是练出来的。你以为老子这五六年是白混的。”王有才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心里想的却是,你小子还有得练。接着说:
    “这不光是为了轻省,也是为了了免得出事。有一次,有人就是套少了,跟老子绳子滑脱了,把脚砸伤了。养了好几个月,一分钱没有挣到,倒帮补了不少医药费。万幸的是没有落下残疾,还可以接着干。我跟你说,你跟老子不是厂里的人,厂里不会管你。黄皮也不会管你,你是自愿来的,这是规矩,只能靠各人小心。”
    “多谢王哥。”李轼一听,明白王有才是好心关照自己,道了一声谢。
    打伙干的活路,比自己单独干更累,因为那由不得个人,条石有多重,就得抬多重,别人的步子有多快,你就得有多快。幸好那批条石不多,尺寸也是小的,不算特别重。

    一晃,李轼在工地快一个月,觉得自已熬出来了,心里还有几分自得,觉得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原来听杨建国说得咋个咋个恼火,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他把这种感觉告诉杨建国。
    杨建国一笑,没说话。他心里想:你老兄还没有熬出来,自得的早了一点。
    外出几日,故停了几日,抱歉。
    第23章 先说断后不乱

    原本以为自己在工地上站住脚了,5月初的一次丢包,就让李轼彻底现了原形。
    一天早晨,李轼刚到,宗陵就说:“小李,今天丢包。你干还是不干。”
    李轼一愣,忙问:“丢包?丢啥包,咋个丢法?”
    宗陵看了他一眼说:“看来你是没有干过,等一阵我跟你讲一下规矩,简单得很,一听就明白。先说断,后不乱嘛。”
    “丢包”,就是搬运工干活路时的一种协作方法。
    有时是收货方要得急,为了加快进度,需要大家突击干。更多时候是因为一批活路,收货方只认总账,不记每个人的细账,只能大家打伙干。遇到这种情况,由领头的人把路程分成大致差不多的几段,标出记号,一人挑一段。第一段那人叫“发包”,后面段的叫“接包”,最后一段的叫“收包”。发包的人将挑子挑到第二段,第二段接包的人接过发包人手中的挑子,赶紧往下一段挑,到划记号的地方就交给下一段的人。就这样一段接一段地传到收包人手中,由他挑到堆放点。在这个过程中,每段的人又将一付一付的空挑子,一段一段地返回到发包人手中。在流转中,如果哪个的动作慢了,上一家就直接将挑子丢在你那段的地上,他转身去接上家。
    有时为了加快进度,发包的人就是一个专门的人,只负责装货,不挑。丢包的担子重量大约一百六七,班长根据大家的劳力情况,安排发包人在开始装货时取一个中间重量。规矩是事先讲好的,干过的人都明白,参加丢包就得顶下来,半途退出就等于白干了,拿不到钱。一旦半途有人退出,剩下的人还得重新划分包段,也是麻烦事,所以都不希望半途有退出的人。
    (续前)

    听宗陵讲完规矩,李轼才明白“丢包”是咋回事,也明白为啥宗陵早上一说今天丢包,就有几个人走了。其中就有原来坐办公室的老殷老昆俩人,晓得自己体力跟不上,就主动放弃了。宗陵问:
    “咋样,想好没有哇,干哇?”
    “干。”
    李轼心想自己干了一个把月,平日里挑一百五六已经不成问题了,有时也挑过一百八九,“丢包”也不至于把自己丢下吧。再说,今天丢包挑的是沙子,没啥难度。
    听到李轼的回答,宗陵走过来,手上一把小纸团,往李轼面前一伸,说:“小李,你是新来的,照顾你,你先抓。”
    李轼明白了,这是为了公平起见,靠抓阄来决定哪个挑哪一段。李轼想都不想,就伸手一抓 ,运气不错,挑中的那一段路还算比较平缓。上家是老黄牛,下家是王有才,王有才那段正赶上是一大坡。宗陵自己从不先抓,最后剩下的阄就是他的。李轼看了一下自己挑到的这段路,大约一百多米不到二百米,他想这个距离自己差不多能一肩到头,心想自己刚才决定干的主意是对的。
    丢包开始了,刚开始还行,十多个来回后,李轼感到有点吃不消了。因为那流转的速度明显比自己单个挑的速度快多了,再说,单个挑的时候,累了就地一歇,哪个也不会干涉你。这打伙干的事就不行了,你一慢,就耽误了大家,就算别人不说话,你心里也过意不去。一急,李轼更觉得腰有点直不起来,不由自主地往下弯,腿也不像自己的,想迈一步,却只迈出半步。恍惚间,他看到王有才那一脸不屑的神情,他送过去的挑子,差一步王有才也不接。等李轼抓起空挑子,急急忙忙赶回段首,老黄牛已经给他撂下三四付挑子了。按规矩,你没有及时接走挑子,上家就可以将挑子依次放在后面,等于你的那段距离就会越来越长。李轼注意到,老黄牛每次都是将挑子挑过划线标记,还往前多走几步。李轼心中明白,这是老黄牛在帮自己,让自己少走几步。李轼连说多谢,但老黄牛一脸漠然,就像没听见一样,一声不应,撂下担子,抓起空挑子转身就走。
    (续前)

    李轼想起上个月刚来的第三天就遇上走跳板挑砖,跳板太长,一闪一闪的,不太适应。他干了一阵有点累,在跳板上脚下一晃,眼看要跌下去,被后面的老黄牛一把扶住。等他上岸停下来,转身要谢老黄牛时,一看老黄牛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后来,他看见老黄牛又搬来一块大石头,顶在跳板中间,减小跳板的晃动。他心中一热,刚想说话,老黄牛冲他一摆手,又干活路去了。今天的老黄牛也这样,出于他的本性,帮了李轼一把,并不在意李轼谢不谢他。
    想到老黄牛对自己的帮助,李轼想自己无论如何要挺下来。熬了两个多小时,额上的汗、脖子上的汗、全身的汗哗哗流,李轼已经不去擦它了,任它流淌。就在他感到撑不住时,宗陵的声音响起来:歇口气。
    早已汗流浃背的李轼一屁股躺坐在地下,闭着眼睛靠在一个土坎上,像瘫了一样,任汗水流也不擦它。宗陵跟过来问:
    “咋样?顶不住别死撑哇。等杨建国来了商量商量,不行,就算了哇。过两天有松活点的活路再干。”
    李轼没气力跟他说话,没睁开眼睛,只是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宗陵一愣,没有弄明白李轼点头是啥子意思,是想等杨建国来了商量后再说 ,还是就算了。看到李轼累趴的那个样子,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好说你先歇息。
    杨建国前几天回生产队去了。他每个月总是要回去呆几天,用他的话说是隔三差五露露面,多多少少在队长眼前晃晃,再给队长送一包烟,队长就不会找茬了。走前他跟宗陵打个招呼,说李轼原来没干过,劳力差些,遇到有恼火的活路时,让宗陵多照应李轼。宗陵想要照现在这个情形,李轼肯定会拖累大家,速度上不去,最好是不要让他干了。但这个黑脸他不想唱,自己答应过杨建国,要照应李轼的。得罪人的事他不想出头,他想最好是让王有才去唱这个黑脸。

    第24章 条条蛇都咬人

    老黄牛仍像往常休息时一样,坐在一个稍高点的地方,一脸漠然地望着远处,抽他的叶子烟。眼前的江水急匆匆地往东赶,载着江面上的东西,一刻不停地闪过去,刚一离去,上游的江水又哗哗地赶过来。金沙江从西边的大山奔涌过来,西边的大山是他的老家。离开老家快20年,尽管老家双亲已经不在了,没啥亲人了,他还是思念那块土地。江面上已有杂物漂浮,江水有一点发浑了,是该涨水的时候了,要是在老家,应该是收麦子、插秧子、点苞谷的时候了。眼前好像浮现出山林的黧青和秧田的浅绿。早些年,他曾经想回去,却又回不去了,那里多少有点让他感到生疏了。想到此,他不由叹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一双大手,还是那样粗糙,布满老茧。这双手已经不会干农活了。
    这些年的人情冷暖,他是很有感触的。过去的同事,偶尔遇见他时,有的人远远地就绕开了,怕沾上晦气一样,有的人可以跟他擦肩而过,却像不认识一般。老黄牛心里想,我老黄牛人穷志不穷,你不想理我,我更不会理你,各过各的日子,老子求不到你门下。李轼的狼狈,他全部看在眼里,这点体力活路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一回事,但对李轼这种初来乍到的学生娃儿就不轻松了。李轼刚来时,老黄牛没有过多说啥,不过他心里想这样瘦弱的一个人,像根豆芽菜似的,干不了几天就得拍屁股走人。后来李轼呆下来了,他也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人得生活,人都是逼出来的。混到这种工地上来的人,十有九个都是逼到这分上的,他心里想,只要靠自己劳力谋生的人就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工地也跟营盘差不多,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呆得长,有些呆得短,有些只是过客,他见多了。
    老黄牛心下明白,这些年青人本人和他们的家头从没有想让他们干一辈子,无非是临时性的干一阵。对这一切他也很了然,如果换了自己,也不会让自己的娃儿来干这个。当有好的去处时他们自然就走了,没有人会记得他老黄牛。所以老黄牛对李轼这些新来的人只是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他在心里跟自己说:关老子球事,何必帮你们,说不定过几天就拍屁股走人了。但老黄牛是一个忠厚成性的人,想归想,一旦真看着有人恼火时,他又忍不住伸手帮一把,根本不在乎这个人以后是否还能记着自己。所以李轼虽然没有张嘴求他,他还是照样帮忙。
    (续前)

    李轼正在闭目歇气,王有才晃着肩膀过来了,一脸的嘲笑和不屑,说:
    “哟嗬,小子,不行了吧,不行了就趁早打道回府!别以为啥子人都能吃这碗饭,你看你一身肋巴骨,没几两肉,跟老子把大家都耽误了。”
    李轼没精神头理他,眼睛都没有抬,由他说去,心里想:老子不用你撵,我还真不想干了。
    “咋了,你小子还赖着不想走?”
    李轼心想,懒球理你。头也不抬,挪挪身体,让身子在土坎上靠得更舒服一些。
    “来吧,抽根烟吧,跟老子提提精神,不管你走不走。”王有才弯下腰,递给李轼一根烟,声音中有一种看闹热的轻松。
    李轼睁开眼看了王有才一下,轻轻摇摇头,又保持他那种舒服的姿势。他现在连抽烟的精神都没有,所以没有接王有才递过来的烟。王有才有点不高兴了,把烟叼在自己嘴上,心想这小子真不识抬举。他刚想开口,正好这时,杨建国来了。李轼仍坐在地上,冲建国点点头说:
    “我不想干了,有点吃不消。”
    “挺着吧,现在到哪个工地你都得过这一关。用你的话说,有了初一,就有初二。回头我帮你,反正我今天也不能半途加入。”杨建国说。
    王有才冲杨建国点点头,算是打了一个招呼,又斜了李轼一眼,哼了一声,抽着烟,扭头走了。
    李轼也晓得活路不好找,心想,别人都能干,我也能干。俗话说条条蛇都咬人,到哪里都没有松活的,那就再硬撑下去。

    二十分钟后,丢包又开始了,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李轼感到自己有点眼冒金星,看不清楚周围的人。他觉得担子越来越重,距离越来越长,身上的气力越来越少,时间反而越来越慢,身上的汗水把里面的短裤都湿透了,心跳得“咚咚、咚咚”地响,好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
    有几次他都想撂下担子不干了。稍定下神来看杨建国,想说自己不干了。杨建国没有接他的目光,只是一趟一趟地帮他挑担子,也是一身的汗水。李轼心里一热,明白好友是要帮自己过这一关,还有啥好说的,牙一咬又低头开干。
    杨建国帮着李轼挑,将累积起来的担子很快挑完了,又继续帮着挑。但他没有出全力,要出全力,他自己一个人就够了。他自己就是这样熬过来的,所以他要减轻李轼的压力,别一家伙压垮了,同时还得让李轼不闲着,要让李轼自己熬出来。李轼没有体会到这些,他只顾埋头苦干。李轼终于听到宗陵喊收工的声音,如释重负,扁担一丢,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土坎喘气。一个上午总算熬过去了。
    第25章 换包

    中午休息,要在以前,李轼就拽上杨建国到江里游一趟,清爽清爽。今天丢包太累,饭后他就躺在工棚里歇着,话都懒得说。他缓过劲后,就问建国,因为他有点奇怪上午的速度为啥越来越快:
    “为啥后来速度更快了?”
    “工地上的人都是靠熟人面子来的,哪个也不好说让哪个走,让哪个留。工头根本就不到工地来,不会管这些烂事,当班长的宗陵也不会为这点事得罪人。工地就这规矩,第一个人,就是发包的人,通过加快速度,把体力差的人淘汰出去。这样,大家体力差不多,干起活路来方便,分钱也好算账。你想要是总在你这一段压下担子,耽误进度,让别人少挣钱,就算别人不开腔,你自己脸上也挂不住,得主动退出。”杨建国说。他晓得宗陵会做人,不会自己出头来说,是想让别人说或让李轼自己主动退出。
    “难怪早上一开始,老殷老昆几个人走了”李轼还是有点不太明白,“那要是我抓阄时抓到第一个,不就可以慢点发包吗?”。
    杨建国刚想回答。宗陵已经大声喊:“开干了,开干了,到时候了。”
    李轼觉得还没有歇够,在工棚里躺了一个多钟头,李轼的呼吸刚顺畅了,心跳也恢复了平静。宗陵这一喊,下午丢包又开始了,少说得有5个钟头。李轼正在捉摸自己能不能挺下去。宗陵发话:
    “换包。”
    “换包?换啥子包?”李轼一愣,看着其他人脸上都很平静,像早晓得咋回事一样,忙问。
    杨建国说:“这也是规矩。为了公平,一段一段互相挨着换,第一段换到第二段,第二段的换到第三段,依此类推。现在就该老黄牛到你这一段,你到王有才那段,王有才到下一段。这三四天下来,平路、坡路、直路、弯路大家就都轮了一遍,哪个都没有二话说。”
    (续前)

    李轼这下才明白丢包是咋回事。这办法很原始,也很简单易行,透着一种公平。李轼想到上午的艰难,身子已经疲乏得不行了,肌肉像没有长在骨头上,分开了似的。而骨头早像散了架一样,已经立不起来了。要命的是神经也像绷紧的弓弦,眼看就要折断。下午换包后轮到他挑王有才那段上坡路,眼下挑平路都恼火得很,再要挑上坡路,就算杨建国再帮自己一把,也挺不下来。李轼抬头看了看那陡坡,那段陡坡路像竖起来的一堵墙在他面前晃,还没有开始干,已经泄气。他立即对宗陵说:
    “我不干了,我退出。”
    “咋啦?”宗陵平静地问。李轼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所以没有感到奇怪。他正等着李轼自己提出来,按李轼这个体力和速度,已经拖累大家了,他巴望李轼早点退出。
    “那段陡坡我撑不住。”
    “先说断,后不乱。你可想好,别怪我们伙起整你,建国是晓得这个规矩的。退出,上午就算白干了哇。”
    “规矩我晓得。不怪你,也不怪大家,说实话我也不好意思拖累大家。”
    “不要走!我帮着你。两个人干一个人的活路,一点问题都没有。”杨建国阻止想不干的李轼。跟宗陵一样,李轼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跟宗陵不一样的是,他想帮李轼在工地站住脚。
    “那你也不可能老帮我。”
    “别想那么多,先把今天的包干下来再说。”杨建国心下明白,这也就是几天的事,挺过这几天就好了。自己只是帮一下,代替不了李轼,终究得靠他自个撑住。但不帮他的话,他就过不了这一关,不仅是上午那点活路白干了,而是这工地他就呆不下去了。
    “你这样说,那我就咬牙试试。”
    王有才一直没说话,冷冷地在旁边看闹热,心里想:小子,这下子有你好看的,平路你都撑不住,上坡你就别想了。不把你压趴下你不晓得厉害,老子倒要看看你咋个逞能。就算杨建国要帮你,你小子也挺不过今下午。
    “小李哇,你可想好哇,这才是第一天,后面还有好几天,会越来越凶。”宗陵嘴上还是客客气气地说,心头是巴望对方退出。
    李轼又犹豫起来,老靠杨建国帮也不是事,还不晓得工地上以后还有啥更凶的活路,何必在这里丢人显眼,还是趁早收摊。他望着杨建国说:
    “建国,不行就算了……以后再说。”
    “放心,有我帮你,你怕啥!没啥问题,能挺下来。以后事以后说,先把今天的事了啦再说。”杨建国晓得李轼是一个刚强的人,想好的事就不会放弃。现在需要给他打气,有了信心,以后事就好说了。
    “这……”李轼内心很感动,一下不晓得说啥好了。
    旁边的人一时不好说啥,工地上突然静下来了。不晓得该像宗陵那样劝李轼算了,还是像杨建国那样劝李轼撑下去。
    (续前)

    一直闷头不响的老黄牛忽然开口:“我来挑小李那一段。让小李挑我这一段。”
    老黄牛这一突然出头,宗陵没想到,他心头有点不高兴,眼看李轼就要退出了,老黄牛又来搅局。宗陵盯着老黄牛一字一句地说:
    “老黄牛,话得说清楚哇,规矩你是晓得的。但我们也要先说断,后不乱。这是两码事,这一轮是你自愿顶李轼的包哇,不算你的,按规矩,到了下一轮还得轮到你挑陡坡哇。”
    “我晓得啰。”老黄牛没看宗陵,干脆地回了一句。丢包的重量对老黄牛来说不算一回事,丢包对他来说是吃亏的,因为他只能和大家拿一样多的钱。要是自己单独挑,他本可以挑得多一些,也就挣得多一些 。其实对李轼的处境,他并不是特别关心,干不下就走人,这是工地上的规矩。但他经历的苦难太多,太晓得生活的艰辛和不易,看到李轼这种年轻人在生活磨难下的狼狈,他又忍不住伸手帮一把。
    李轼想起杨建国跟他讲过,这十几个人中,老黄牛体力、耐力都是最好的,还爱帮人。接下来就数王有才和宗陵,两个人都有一把好气力,宗陵为人还算可以,至少在面上不伤人,就是在钱上爱占点小便宜。王有才跑江湖跑惯了,江湖习气重,爱吹牛,爱欺生,但对他认为是朋友的人又特别仗义。李轼向老黄牛投过去感激的目光,说:
    “老黄牛,让你受累了。”
    老黄牛像没有听见一样,已经转身开干了。李轼也不再说啥,心想还有啥好说的,拍屁股走人当然容易,但到哪里不也还得练吗?这里遇上的人还能搭把手,就先在这里混吧。杨建国和老黄牛都在帮自己,自己也得硬一口气。
    下午半天,李轼就埋着头,硬着脖子,顶着腰,咬着牙挺着。汗水早把衣服湿透,贴在身上很不安逸,李轼也干脆脱掉上衣,光着背。刚开始李轼还擦擦汗,到后来他也索性不擦了,有好几次他想撂下扁担不干了,但杨建国不让他停下来,说你不能停下来,慢慢挑,但不要停。杨建国一直在帮他挑,到后来,李轼像木头人一样,眼睛看东西也是恍恍惚惚的,周围的事物像在云雾中一般。他觉得双腿不像自己的,只是机械地迈着腿,一趟一趟地往返,路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不知过了多久,宗陵一声:
    “收工。”
    李轼立刻一屁股坐下去,随即往地上一躺,那全身的汗水照旧往外涌。
    第26章 是路就能走得通

    要在平常,收工后,李轼第一件事就是下水游一趟,把全身的疲劳和灰尘付与流水,然后一身清爽地回家。今天不要说游泳,连躺着他都嫌累。
    杨建国坐在一旁陪着他,没说话,自己慢慢抽着烟。他晓得李轼今天是真正累到家了,不躺一个钟头缓不过来。
    大家把工具扔进工棚后都走了,老黄牛、王有才没跟他们打招呼也走了。宗陵过来看了一眼,说:“小李,累惨了哇。不要紧,这是出虚汗,没有经常干重活路的人刚开始都这样哇,多歇一阵就过去了。建国你陪一下,我先走了。”
    杨建国边抽烟边摆手说:“你先走吧,没啥事。”
    他对李轼也没说话,他曾经也是这样熬过来的,晓得这个时候说啥都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李轼歇一阵,缓过劲来,他相信李轼最终能熬出来。一个钟头后,杨建国扶着李轼往回走,李轼还觉得腰像断了一般,腿好像踩在海绵上,走路迈不稳步子,高一脚低一脚,晃晃悠悠的。
    回家的路顺着江岸往上游走。远方的山头上,太阳正在下滑,江水被夕阳映得血红,泛着金光,滔滔不绝往下流。两岸劳作的人下班了,纷纷赶回家,太阳好像要把最后的余辉交付江水,让它流得更远,流得更久。李轼从小就喜欢自然的东西,喜欢这奔腾不息的大江,他觉得那是生命自由的体现。而今天,李轼眼中那无尽的江水,被落日的余晖映成了一块烧红的铁板,好像也成了长长的坡路,没有尽头。李轼心想,老话说得真没错,人背时了,喝口凉水都塞牙。我今天咋看着啥都成了上坡路?
    回到家,李轼连饭都不吃了,直接就往床上一躺,心想明天说啥也不去了。
    (续前)

    第二天一大早,杨建国就赶往李轼家,他晓得李轼肯定爬不起来,也肯定不想干了。他明白李轼要挺不过这三四天,以后可能就吃不了这碗饭,一定得这几天挺过去。一进门,先看见岳洛文,他问:
    “伯母,李轼起来吗?”
    “没有。你们昨天都干啥活路,我看老三回来那付样子累坏了。叫他吃饭也没吃。”
    “昨天活路累点,要不了几天就干完。伯母放心,李轼没问题。”
    “那好,我先走了。他还躺床上,你叫他吧。”
    果然李轼还躺在床上,见杨建国来了,李轼伸手冲他直摆,“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昨天干的就算你干的。”
    杨建国说:“那不行,我就是专门来拉你去的,挺过这几天就好了。”
    “建国,我实在是扛不住,这全身骨头都像错开了一样。原以为睡一晚上会好些,没想到比昨天还恼火。要不,我先歇两天再去。”
    “不能歇,人一松就散架。”杨建国愣把李轼从床上拉起来,“走吧,当初我也是这样熬出来的,我这几天不干了,先帮你把这几天熬过去。”
    “那我先歇半天,下午再去,这样总要得吧。”
    “要不得。工地上的规矩,你不去,就得顶一个人,要是没人顶,就得重新划包段。你昨天干的就一风吹了,受的苦就成了白辛苦,一分钱都拿不到。”
    李轼倒不介意能拿不拿得到钱,介意的是这活路实在恼火,不好意思拖累大家,就说:“这活路太重不说,节奏太快,以后有松活点的,我再来。”
    杨建国不听李轼的,他想你李轼连下乡都能扛着不去,丢包这点小事算啥?一定能扛过这一关,就不客气地说:“你想得好!哪来松活的,这就算松活的了,哪有由你东挑西挑的?条条蛇都咬人。咬紧牙帮熬过去就成了。枉自你每天还锻炼身体,干活路也得坚持,一个道理。”
    李轼当然明白杨建国的苦心,也晓得老同学说得在理。老同学的身板也不比自己壮实到哪里去,确实也是硬熬出来的。既然建国都熬出来了,凭啥自己就打退堂鼓。于是心一横又跟杨建国上工地,心里想:建国说得对,干活路也得坚持。
    (续前)

    五天后,丢包的活路干完了,李轼也算在工地上站住脚。几天当中,杨建国一直帮着李轼丢包,并且不断减少帮助的分量,老黄牛也帮了李轼好几次。到后来,李轼在平路已经能跟上趟了,在坡路时也能勉强应付了。
    最后一天收工回家的路上,李轼对杨建国说:“老黄牛这样帮我,我得意思一下吧。”
    杨建国说:“不用,老黄牛就那样,面冷心热。你要实在过意不去,你明天送他两包烟试试,他烟瘾大。”
    李轼觉得已经有把握在工地呆下去,信心又回来了,他想是路就能走得通。江岸上的绿色一直延伸到江的尽头,和远处的山融为一色。正是下班时候,两岸的渡口上聚集了许多人,熙熙攘攘,都在为生活奔走于大江两岸。轮渡汽笛长鸣,不停地在江面穿梭,把南来北往的人送达两岸。
    旁边的江水仍是那样生机勃勃地流着,白帆轻快地从江上滑过。江水不停留,生活也不停留,看着这一切,李轼几天前的心烦都随江水流走了。
    第二天,李轼买了两包三毛多钱的“红梅”去谢老黄牛。烟刚递过去,话还没跟上,李轼伸出的手已被老黄牛左手挡回来。老黄牛举起右手夹的半截叶子烟,说:“我习惯抽这个啰。”
    李轼手僵住了,退回来不是,往前伸也不是,旁边不远的王有才晃着肩凑过来,说:
    “哟嗬,早晓得有好烟,我给你顶包啊。老黄牛抽的烟不超过一毛钱一包,原来尽抽8分钱一包的“向阳花”。再说现在老黄牛根本就不抽纸烟,他嫌纸烟没劲,自己裹叶子烟抽,又便宜又安逸。你这好烟算是白瞎了。”
    “有啥瞎不瞎的,留着自己抽不就完了,要不给你来一包抽?”尴尬中的李轼,顺势把烟递给王有才。
    王有才一转身晃着脑壳说:“老子才不稀罕,老子不缺烟抽,留着自己抽吧。小子,行,熬出来了,有种。”
    看着离去的王有才,李轼感到一丝快意。他也说不清是哪种感觉,是高兴王有才没能看成自己的笑话,还是高兴自己总算挺过来了。
    第27章 黄皮

    丢包活路干完后,李轼跟大家也混熟了。
    一天晚上,杨建国约李轼到工头黄皮家领钱,说:“这次我带你去,以后你自己去。第一次去,别忘了带上一条好点的烟,黄皮那个人好烟好酒。”
    在工地呆了两个多月,李轼还真没见过工头。李轼只听说工头姓黄,四十多岁,当兵出身,身材高大,经常披着一件黄呢军大衣,威风凛凛。工地上的人背后都叫他“黄皮”,不过,当面都叫他黄施工。“施工”这一称谓,本来是当地人对建筑工地上技术管理人员的习惯性称呼,也延用到像黄皮这样的人身上。杨建国对李轼说,其实单是领钱不用去他家,由宗陵代领就行了。我主要是想让你去认识一下黄皮。你要在工地上混,不认识他们这种人不行,光认识还不行,最好能把关系搞熟些,以后求他找活路就好张口了。
    城市小,离得都不算很远,黄皮家住在一栋较新的楼房的三层。城里的住房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从解放前就留下来的一部分私房,已经不多了,像王有才家的小院。第二类是政府机关和一些大单位的宿舍,有旧房也有新房,像吴能家。第三类房子是由房产公司管理的,都是公租房或经租房,像李轼家。这第三类房子很紧张,能住得宽一点是很不容易的事。
    黄皮住的房子就是公租房,八九成新。这种楼房多是60年代建起来的住宅楼,一般只有三四层高,房间都很小,一户就一间或二间房。没有专门的厨房,各家的炉子都摆在过道上,再加上堆放煤球和一些厨房用具,原本一米多宽的走廊,就剩下六七十厘米宽了。一到做饭时候,人穿行其间,像逛“美食”一条街。每家也没有卫生间,黄皮这个住宅楼每层有一个公共厕所,这就算好的了。有些楼房连公共厕所都没有,要方便的话只能到楼下的公共厕所。但要能住进这种楼房,也是很不容易的,因为这种房子自来水是接进家门的,用不着再挑水。
    黄皮家看起来也并不富,但有三间房,两间住房,一间算是厅了。厅小,光线暗,家具也很简单,一张吃饭用的八仙桌,几把椅子。在黄皮家,他们碰上老黄牛。黄皮一个人正坐在桌前独自喝酒,看样子还没有吃晚饭,见到杨建国和李轼来并不起身,也不让座,只是晃着脑壳说:
    “来啦。”
    他们自己坐下,又跟老黄牛打个招呼。旁边的老黄牛没顾上理他们,一边给黄皮倒酒,一边说:
    “大哥,你再算算,少了两块钱。”
    黄皮很不耐烦:“你看你,就爱抠点小钱。两块钱还跟我算半天。给你,赶紧走吧。”
    把钱塞给老黄牛后,黄皮晃晃脑壳又继续喝酒。
    来黄皮家前,杨建国给李轼介绍过,他们干这些活路,都是黄皮找来的。价钱由他与对方谈好,结账也是由他出面与对方结,然后由他分钱给每个工地上的人。究竟他从中拿了多少?哪个也不晓得。据说,像他们干的这种工地,黄皮管着七八个
    (续前)

    老黄牛走后,黄皮晃着脑壳说:“唉,我这个兄弟也不容易。拖家带口的,不像你们小青年就哄一张嘴就行了。算了,不管他。咋样,建国,我们来杀一盘?好歹我也得赢一盘吧。”
    杨建国因为经常和黄皮下棋,混得很熟,说话也很随便:
    “改天吧,你喝得二麻麻的,还想赢?”
    “也好。今天真没少喝,几个工地都挺顺的,结账了,高兴。”黄皮又转过头问李轼,“小伙子,咋样,吃得消吗?要吃得消,就干下去吧。”
    黄皮的口气就像恩准了李轼的一个天大请求似的,不等李轼回答,黄皮又说:“你那份钱,给你准备好了。”
    数着手上的二十多块钱,李轼刚想说话,杨建国就拽他衣服后面,示意他不要开腔。杨建国继续和黄皮说了一阵闲话,就拉着李轼告辞出门。
    到了外面,杨建国说:
    “我晓得你刚才想说啥,你是觉得钱少,对不对?”
    “是呀!这也太少点,一天还不到一块钱。”
    “李兄,知足吧。嫌少,哪个能给你多的?机械厂那些正式的青工,还是国营厂,一个月也只有二十多块钱。再说,哪个工头都得从干活路的人身上喝血,黄皮还算好的。不信,你以后问问宗陵他们就晓得了。”
    “哪能给厂里的正式职工比,他们虽说工资不多,但可以按年头涨啊。另外还有工作服,有其他劳保用品,有医药费,有工休日,加班还有加班费。劳动环境就更不用说了,夏天还有防暑降温费,好处多了。更主要的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人前一提起,是有工作单位的人,这就是身份的标识啊。”李轼仿佛在说另一个天地里的事。
    “说得对。就是身份的不同。到哪个山头唱哪个山头的歌吧,你看人家黄皮,过去是一个军官,现在与过去比也算是落难了,还是宠辱不惊的。”杨建国说。
    “建国 ,我听老黄牛讲过,黄皮原来在部队上只不过是一个营长,撑死了也就是一个少校,却总披一件将校呢的大衣。这人是不是有点名堂?”
    杨建国说:“你可不要小看他。”
    黄皮参加过解放战争,从北打到南。入川后,最后一战是参加昌都战役,后来随18军进入西藏。1962年对印度作战之前,他就已经是营长了,参加过中印战争,还受了伤。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时也是坐机关的,当一个科长啥的,后来不知为啥下来了。听说好像是四清运动时下来了。
    杨建国说,黄皮爱下棋,但棋艺太一般。一走了一步自以为好的棋就晃脑壳。你别看他下棋是狗屎棋,其他方面水很深,你我都吃不透。你看他能住上这样三间大的房子,得有点硬关系才行,一般居民是轮不上的。接着杨建国话头一转说:
    “你还不晓得吧,他就是“文革”初期鼎鼎大名的黄司令。”
    “哦,原来是他呀,当年可是八面威风呀,早听说过这人,就是没见过本人。真是真人不露相,为啥又混到这一行来?”
    “我也不晓得他是如何混到这一行的,肯定是摊上啥事了,不然还会在机关坐着的。这人聪明得很,两年前就激流勇退,不参加任何派别组织了。”
    两个人一边摆龙门阵,一边往家走。
    第28章 何处评理

    工地是男人的世界,差不多都抽烟。
    老黄牛,烟瘾特别大,别人是抽纸烟,他是抽自己卷的叶子烟。城头人一般不抽那种叶子烟,嫌劲太大,冲人。老黄牛抽烟,一直要到烟烧手时,仍舍不得丢掉烟屁股,要把它放在烟竿里抽尽。
    王有才的烟瘾也不小,一天得抽一二包,那食指、中指也是熏黄了。王有才抽的烟稍好一些,得二毛来钱一包。他常说,就那两个球钱,留着干啥?王有才虽然爱吹牛皮,却并不小气。按他的话说,老子光棍一条,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杨建国和李轼都抽烟,瘾都不大。一则是无聊发闷时抽一根,二则是在工地上不抽烟,就显得不合群。
    宗陵也抽烟,却舍不得买烟,等别人给他烟。好歹是个班长,有时帮大家张罗点事,忙前忙后,其他人都不好意思不给面子,坐在一起抽烟,也随带给他一根。唯独王有才不买账,当面说宗陵是舍不得掏钱买烟,说:“龟儿子小气得很,只带烟瘾不带烟。”
    对王有才的讥讽,宗陵并不在意,而且他也从不主动向别人要烟。他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
    杨建国对李轼说:“乡下不易,下去过就晓得了。宗陵不容易,才二十多岁,肩头上就压着一个家,一个老婆两个娃儿。上次他说老婆又怀上了,恨不得把一个钱掰成两个用。农村像他这种年轻男人,不顾家的有的是。”
    (续前)

    一天歇气时,李轼和宗陵坐在江边,他掏出烟,递一根给宗陵,自己也抽上。两个人一边抽烟,一边摆龙门阵,摆到上次去黄皮家领工钱的事。
    李轼问:“累死累活干一天,咋就这几个钱?”
    宗陵说:“兄弟哇,钱多钱少,你得看跟哪个比。要是跟我们乡下比,这就算好到天上去了。我为啥不愿意呆在乡下,杨建国为啥下了乡还要回来,还不是因为农村更穷,连这个钱的零头都挣不到哇。但话说回来,要是跟正规的运输单位比,这点钱就少多了。”
    宗陵说,我虽然只干了两三年,但对城里的这行当也熟悉了。城里有运输公司,运输公司都是国营的,靠汽车搞搬运,距离也远。除工资外,福利、劳保都齐全。还有运货的航运公司,说到这里,宗陵用手指着对岸码头上那些船说:
    “那些船都是航运公司的,船身上都有编号。这些单位你根本没法比,他们都是公家营生,人家都不叫搬运,而叫运输。”
    李轼随着宗陵的手看过去,对岸都是泊在江边的船舶,大大小小都有,有轮船有驳船。有的船正在冒着浓烟离去,有的船正在鸣笛靠岸。这些船李轼他们不陌生,当学生时,都喜欢从那些囤船上往江里跳,觉得特别爽快。那时何曾想到过干活路人的辛酸,如今是有点体会了。
    宗陵接着说,还有一种叫群运社或搬运站,性质是集体所有制的。分两拨人,一种是拉板板车的,两条腿加两个轮子。一种跟我们一样,肩膀上压一根扁担,干活也全靠体力。宗陵又用手指着对岸码头说,那些干活路的人就是。李轼看到有很多搬运工在忙碌着,上上下下从船上卸货,人如蝼蚁般在码头石梯上蠕动。宗陵说,不过,他们好歹算是集体所有制的正式员工,除工资外,基本劳保也有,人老了时,也可以拿点退休费。同样的活路,国营单位的人挣的比集体单位的人挣的多,而集体单位的人挣的又比我们这种没单位的人挣的多。说到这里,宗陵深吸了一口烟,对李轼说:
    “兄弟,你说这合理哇?我就想不通这究竟是为啥子?”
    (续前)

    李轼没有回答宗陵的话。他慢慢吸了一口烟,又轻轻地吐出来,看着烟雾后宗陵那张脸,模模糊糊。他想世界上就数“合理”二字最朦胧,最不易说清楚。各方都有各方的理,各方都认为自己的理对。而宗陵认为不合理的事情,往往就是由官方的理定下来的,区区一个宗陵能奈何得了?
    宗陵看李轼没有接他的话,又说:我们这种搬运工与搬运公司、搬运站是不一样的。首先是没有组织,上头不管的。其次干的都是一些零散的活路,不太好干的活路,都是工头凭关系四处去揽的活路。第三没有财务手续。像我们为机械厂干了活路,厂里付了钱,但厂里要发票走账。黄皮手上也没有发票,为了开票,他得去找一家搬运站“挂靠”,以搬运站的名义开出发票。这需要向搬运站交管理费,最少得百分之十,有时得百分之二十,这就看黄皮的本事了。这算是对公的。再加上揽活也须向私人打点,向机械厂管事的人塞钱,塞多少也看他的本事了。最后他还得提成,提多提少,各个工头也不一样。
    宗陵介绍完情况,最后总结:“你说,哪个工头会亏自己少拿哇?就这样七扣八除,到你手上就差不多了。一句话,干得多,挣得少。你要不干,工头还不稀罕你,跟老子有的是人想干哇!”
    李轼一想,也还真是这个道理,能挣钱的地方不多,有啥好说的,知足吧。
    “小李,你刚才还嫌钱少哇,说累死累活就挣这几个钱。兄弟,你是不晓得哇,我们在农村哪天不是这样累死累活的?年年如此,挣的钱比这零头还少哇,找哪个评理去哇?老话说人比人气死人!”
    宗陵说完话,顺手把剩下的烟屁股,狠狠地摁在地上。地上原本有一大群蚂蚁在来来回回搬东西,两队蚂蚁秩序井然,很像搬运工,一队摇摇晃晃负重过去,一队急急忙忙空载过来。它们被宗陵摁下的烟屁股阻拦了方向,一时乱了队形,四下散开,乱爬乱撞。

    (续前)

    李轼听出宗陵话中的怨气。他晓得宗陵说的这种情况是真实的,就是所谓的城乡差别、工农差别。为啥如此,他搞不太清楚,也不爱去多想,这涉及到国家的大政方针,有一点是可以看清楚的,除了是历史原因外,还有现实的因素。可以用另一种情况来说明,在本市,同样是全民所有制单位,同一工种的二级工在中央企业、省属企业、地区企业、市属企业工资是不一样的。这算是啥差别?他也搞不清楚,原因嘛,应该很简单,上面定的,也就是说是人为的。这种差异不是因工作性质的差异形成的,是因为工作单位的不同性质造成的。而这些还仅仅是一些小差异,大的差异除了城乡差别外,还有社会身分的差异,如干部和工人的差异,连管理部门都不一样,干部归人事部门管,工人归劳动部门管。不同的人被贴上不同的社会标签,最终形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李轼想自己和宗陵都弄不明白这中间的名堂,所以他只敷衍了一句:
    “是没有地方评理,但那能怪哪个呀。只能怪你命不好,生在农村。”
    “是啊,小李,我也经常想是我命不好。农村人一出生一辈子就钉死在农村了,要想进城,跟老子想都不要想哇。”宗陵说完,又摇摇脑壳,“不过我也不太信命这球玩艺,不是也有很多农村人进城了哇。很多地方上和部队上的干部不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哇!远的不说,我们眼前的老黄牛原来不也是农村的哇?”
    “宗陵,你要这样说的话,我就要说你不是命不好,是生不逢时了。农村人户口要进城那得有机会才成,没机会你就是脑壳撞破了也不成。老黄牛那个时候是工厂需要劳动力,从农村抽调不少人,而且那时的户口管制没有现在严格。现在不要说农村户口不能迁到城市,就连小城市户口迁到大城市也不行了。不仅如此,后来对城市人口也进行控制。大跃进失败,大量工厂下马,当初从农村来的很多人都被退回农村。到六零年又搞精简,一些城里的职工和居民也被下放到农村去,老黄牛不是也被精简了吗。”李轼一边说,一边将烟屁股扔进水中。看着那一道烟跌进江水,立即烟飞灰灭,眨眼就看不见了。
    “小李,那是老黄牛自己憨,跟老子要是换了我,我肯定不会再回到乡下去。”在这件事上,宗陵是很看不起老黄牛的,多次表示过他的看法。
    “老黄牛是人老实,遇到了那种形势,他也没办法。”
    对政治运动的体会,李轼比宗陵要深得多,对老黄牛的境遇,他是能理解的。李轼随手抓起一块薄片似的鹅卵石使劲扔向水面,看着那石块在水面上连续跳跃着,最后一头栽进水里。他心里说,宗陵的梦就像这打水漂的鹅卵石一样。好像晓得李轼在想啥一样,宗陵也站起身,捡起一块鹅卵石向水面扔去,却不看那鹅卵石的去向,转身很坚决地说:
    “以后事以后才晓得。小李,烟抽完了,走,干活路去。”
    第29章 宗陵的心愿

    一天下午收工后,李轼正要回家。宗陵叫住李轼,说一同走,他也要进城转转。在路上李轼想起王有才老笑话宗陵有家不回的事,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老不回家,把老婆娃儿丢在家不管,也不是事吧?”
    “这你就不晓得了哇,我们家不缺人手,不缺劳力,就缺钱哇。我每个月都回去一次,还带钱回去,这比啥子都管用哇,眼红我的人多啦!一二十块钱在你们眼里不算多,在乡下人手中就算一笔大钱哇。”
    “看你说的,好多城头有单位的人,一个月也就挣二十来块钱,也得养一家人。也是一笔大钱。”
    “王有才老笑话我有家不回,我回去干啥?白天在地里抡锄头。到了晚上更无聊,没事好干,也没地方好去哇。农村没电,乡下人吃过晚饭,怕费油就吹灯睡觉。城里多好哇,有地方耍,有公园、图书馆、剧院、电影院、商店,休息时上街转转,看看闹热,多安逸哇。就是到了晚上九十点钟,大街上人照样闹热哇。”宗陵话里有一种明显的羡慕味道。
    这时,他们已经从渡口码头上来,走到大街。俩人都顺着街边走,而宗陵却总是走走停停,时不时要往商铺里面张望。李轼不愿意停下来等他,对他这种举动也有点不耐烦:
    “口袋里没钱,你上街乱转啥?又不买东西,有啥意思。”
    李轼不太理解宗陵上街闲逛的举动,因为他没事是不上街的。说话间他们走到东街,这是城里的一条主要的商业大街,商铺云集,人流密集。李轼对这些熟视无睹,没有一点新鲜感,只顾往前走。旁边的宗陵还是保持着那种军人一往无前的步伐,脑壳却在脖子上乱转,四下看闹热。听到李轼问话,就回答:
    “你是城头人,你当然不觉得,这种闹热是乡下没有的。我当兵那会儿就巴不得能留在城里工作。虽说我没钱买东西,到商店转转也开心哇,看闹热不要钱吧。反正下班了也没其他事了。”
    (续前)

    两个人边说边走,经过百货公司和几个大商店时,宗陵就往里进,还要拽着李轼一同进。李轼说我是赶路回家,你是来看风景看闹热的,你老人家自便吧,我得回家了。宗陵忙拐出来,又和李轼并排向前走,说今天不是来逛街,是想去看一场电影。
    “我虽然没钱买东西,花8分钱看场电影总可以哇。这点钱我还是愿意花的,比买烟抽划算哇。”
    “电影院就那‘老三战’片子和新闻简报,你肯定看过了。你不嫌烦?”
    李轼一边说,一边侧头看看宗陵,宗陵穿着半新旧的军装,人显得很精神。他说的片子即电影《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据说是能体现革命文艺思想和毛泽东军事思想的。那时电影院里能放的旧故事片就这三个,其他的都成“毒草”了,老百姓诙谐地称之为“老三战”。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形势大好的新闻简报了。
    “演打仗的,好看。我最欣赏《南征北战》中,敌军参谋长对敌军长说的那句话:不是我们无能,是共军太狡猾。”
    这是很多人都能耳熟能详的一句对白。人们在生活中为了开玩笑或自我解嘲,也喜欢引用这句话。李轼一听宗陵说这句台词,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那还用说,共军肯定‘狡猾’。要不然毛泽东能指挥共军把国民党军队打得唏哩哗啦的,把他们撵到台湾去。不过,再好看的片子,翻来覆去地看有啥意思。”
    “就算是新闻简报,那也总比农村啥都没有强哇。农闲的时候,我就让我老婆带着大娃儿进城来转一趟。我们那里说起来离城不远,跟老子好多人这一辈子就没进过城哇。兄弟,不怕你笑话哇。我有一个想法,让我儿子能多读点书,以后有机会进城工作,所以我给他取名宗城。我现在让他进城逛逛开开眼界,看看城里有多安逸,就是要让他能发奋读书,以后能到城里工作,有个城市户口,有一个好出息哇。”说这些话,宗陵眼里放光。
    李轼心里明白,宗陵说的这些,其实就是农村缺文化。这也是城乡差别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自己不愿下乡跟这也有一定关系。其实像李轼这种从小就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难真正理解宗陵的内心。那时的农村不仅是经济落后,农民日子过得很清苦,而且文化更落后,文化生活更为贫乏,农村年青人的苦闷可想而知。像宗陵这种有点文化,又在城头呆过几年的农村年青人,向往城市生活是情理中的事。
    (续前)

    现实中农村的年青人要想进城工作和生活,改变原有的农民身份,基本上就是两条路。一是读书读到大学或中专,毕业后可以由国家分配工作,二是去当兵,提干后转业到城市工作。对农村的年青人来说,这两条路都很不容易。宗陵自己曾经就走第二条路,没走通。如今他把希望放在儿子身上,指望儿子能通过第一条路走进城市。李轼晓得这一条路实际上是更难的,宗陵这个想法也许到头来仍旧还是一个梦。
    他们经过一所学校时,宗陵问这所学校咋样?李轼一笑说,都不正经上课了,还有啥咋样不咋样的。不过在“文革”前还算一所不错的学校。
    宗陵停下脚步,对学校大门内的建筑张望起来。李轼说你要看就自己看吧,我得先走了。李轼说完就往前走,宗陵紧赶两步追上李轼,对李轼说,他所在的生产队比起来那些大山深处、偏远地区的农村来说,条件还算是不错的,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家的娃儿因为没钱上不起学。农村学校的教育质量也很差,多数老师就是小学毕业生的水平,一个小学就三四个老师。有些老师上课还背着娃儿,有时娃儿哭了,老师还得先顾着哄娃儿,哪里顾得上教学生,农村学校学生学到的东西很少。
    李轼点点头说,我见过农村的学校,确实恼火。宗陵接着说,农村学校也少得很,有的一个公社才有一个小学,家远的学生为了上学得跑几十里路。所以农村娃儿能把小学读毕业就不错了,能考上初中的就算是烧了高香,要是那家娃儿能考上高中,那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宗陵说他们公社就有一个考上这城里高中的,都说是他先人积德了,要不是赶上了文化大革命,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也保不齐。现在也成了回乡知青,但也不错,当了大队会计,也算一级干部了,要是以后再混得好点,说不定还能到公社当一个干部,那就是脱产的干部了。
    第30章 更名不换姓

    一同走着,李轼想的跟宗陵完全不一样。李轼心想你宗陵就做梦去吧,农村娃儿要考进城里的学校谈何容易。城里的中学不要说高中,就是初中里也找不到几个农村的学生。李轼他们年级一共两个班,他们这个班上一个农村的学生都没有,另一个班有两个学生是郊区农村的。高68级三班有几个学生是从周边县农村来的,据说就是降低分数招收进来的,说是要执行阶级路线,照顾贫下中农子弟入学。这几个学生每次考试成绩都是垫底的或不及格的,还得老师开小灶。这几个学生自身整得很恼火,旁边的同学说这是拔苗助长,拔苗的人累得腰痛,苗却长得半死不活的。
    “文革”兴起,这几个学生都揭竿而起。其中两人成了保皇派组织领袖,三人成了造反派组织领袖,虽说是对立的两派,观点却是一致的。都说要誓死保卫毛 的无产阶级革命教育路线,要坚决铲除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说现行的教育制度剥夺了农村娃儿上学的权利,他们要为农村娃儿争取平等的读书权利等等。李轼想难怪毛泽东要改革教育制度,看来出发点至少是好的。
    宗陵走路还保留着那种军人的姿势,有一种气势,不过在李轼眼里觉得有点机械,他是一个喜欢自在的人。宗陵看李轼只顾想自己的,没有接他的话,就自言自语地说:
    “我这辈子窝在乡下,就算了,不能再让我儿子窝在乡下。”
    其实李轼也在想宗陵说的这些事,听宗陵这一说,他就想宗陵把希望放在儿子这一辈上,说明他也是一个有主意并执着的人。只是他这种希望要实现是太难了,明摆着的是,农村娃儿受教育环境及各种条件的制约,要靠读书跳龙门,实在是太难。而现在更是时机不对,现在全国的中学生都下乡了,厂矿也基本上不招工了。这种时候,你宗陵还惦着进城,做梦吧。但他不想揉碎宗陵这个美好的梦,既然是梦,碎不碎都一样。况且,自己不是也不相信这种状况能持续吗,这样一看,宗陵还真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那你就慢慢等那一天吧。”李轼一笑说。看着身边走着的宗陵,他想等宗陵的娃儿长大,十多年以后的事了,说不定社会早就大变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大什字的十字路口,李轼往回家的路走,宗陵直奔电影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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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5 00:15:58  更:2021-07-05 00:5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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