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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连载:《此世,此生》 ——人生是个温暖又坎坷的故事[第1页]

作者:浮云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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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平生襟怀未及开,一朝寂寞已成狂,
    明月有泪何辞死,黄泉无路难为生。
    年少箫笛今尚在,春风吹落白衣裳。
    三江水倾大浪涌,天上人间两茫茫。

    他是数学上的天才,文学上的浪漫主义者,对艺术的美有自己独到的诠释和追求,尤其醉心于诗歌。他也是思想上的人文主义者,幻想有一天社会能成为尊重人性尊严,尊重个体的精神世界,宽容,自由,平等的群体。

    可是最后她却说:生命就是一个经过的过程,在这不能停的一路上,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它的价值,也许真的就只有那漂浮在半空中的艺术之美,人性之美,才是唯一能感动我们,给我们灵魂一点慰籍的东西。只是谁又能做到不毁不灭?虽万千人,俱往矣!世世同此世,生生为此生!

    正文:

    一
    他走在洋灰马路的街上,两边店铺还都着常开着,街上人不多,仗打了这么久,这座城市的归属还是没定下来,共军国军谁能最后定乾坤,大家心里都没谱。 忽然一辆黄包车从他面前飞快地跑过,他认得上面坐着的是住他家隔壁的军官和他的姨太太,两个人腿上都放了大件行李箱,看来是要搬到乡下去了。 这段日子周围的邻居陆续有人搬走,也不知道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昨天晚上他父亲也在饭桌上说,也许他们也该考虑搬到乡下去避一避,毕竟情势越来越紧张,共产党这次是来真的了,不破城怕是不会罢休,到时候枪弹无眼,住在城里总是危险。母亲没说什么,只是说再看看吧,毕竟这一大家子人不是说搬就能搬的。其实他知道母亲还有一句没说出来的话,如果就这么搬走,父亲在学校的事就丢了,到了乡下,虽说有老房子可以住,但一家人的生计就很成问题了。他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妹,大姐之华在长春上大学,二姐之怡和他还在中学,妹妹之文和弟弟长空都还在读小学。如果真的搬到乡下去,他们还能不能继续念书,也不好说了。当然父亲是一定会想办法让他们上学的,但他私心里还是不想搬走的。毕竟这一走就要离开他喜欢的这所学校了。他一直都是很喜欢来这儿上学的,尤其喜欢上国文和数学课,教国文的黄先生是燕京大学国文系的高才生,因为时局不稳,只好屈居在他们这儿的中学教书。

    黄先生虽然是国文先生,可他自己更喜欢欧洲文学,尤其偏爱雪莱,说他那自由奔放的浪漫主义情怀能让人在灰色的现实中找到精神解放的家园。黄先生很喜欢他的,因为这个安静而又聪敏的学生总是会很认真的听他大段的背诵《西风颂》,然后跟他一起沉醉于诗人“骄傲,轻捷和不羁的灵魂”里。黄先生在这个学校里总有点抑郁,觉得没有什么可说话的人,大家平时闲聊的话题不是时局,就是生计,他怎好陡然提起什么雪莱和浪漫主义。自从得了他这个叫长水的学生,竟起了知己之心,长水虽然话不多,但领悟力极高,尤其对诗歌,常常触类旁通,和他有很默契的精神共鸣。最难得的是长水不拘泥于中国诗词,自从黄先生借给了他一本雪莱选集,他竟就此爱上西文诗,之后更是差不多借阅了黄先生所有的西方文学藏书。今天他就在怀里揣了一本“红与黑”穿过马路,准备去还给黄先生。当他走过一条窄巷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头顶高高的阁楼,忽然想到于连每次都要爬上窗子去幽会佳人,若是让他来爬这样的阁楼,不知会是怎么样的情形。也许会被支出来的晾衣杆打到头,或是被外面时断时续的炮声吓得掉下来,哦,不,如果是于连,他也许恰恰喜爱这样的炮声,这样的背景,岂不是正好能体现他骑士般的浪漫,他爱情的炽热和伟大。可惜于连只活在这本书里,若是像他一样真真实实的生活在这座烽火硝烟的城市里,恐怕一天都过不下去吧。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黄先生家楼下。

    黄先生老家不在这里,他是一个人在这儿赁了一间屋,权作旅居。这会儿已是傍晚,家家都开始准备晚饭,黄先生楼下的房东太太正在院子里生炉子,这煤里恐怕掺了不少煤矸石,烟大得呛人,火却不旺。这东北三省本来富有煤矿,可日本人在那会儿,虽说探出不少矿脉,也用中国劳工开了不少矿山,可出产的煤大多被运往了日本本土,中国劳工却很多白白搭上了性命,被埋在了万人坑里。光复后,因为时局一直不稳,大规模的矿山开采都没有了,现在大家用的煤基本都是那些小煤老板,采出来,煤和煤矸石掺起来卖的,烟大又不好烧。他家用的也是这种煤,母亲有次做饭气得甚至说:“还不如日本人在的时候!”这会儿房东太太也在跟炉子置气,用火钩子把炉子门敲得当当响。他跟她打了个招呼,就径直上楼来找黄先生了,边上楼梯边想,可怜的黄先生,坐在这里读“西风颂”,怕不是什么滋味。不过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不管是他,还是父亲母亲和姐弟们,乃至那个房东太太和她的炉子,谁又是不可怜的呢
    他叹了口气,敲响了黄先生的房门。黄先生手里真的拿了本书来开门,看见是他,就高兴地笑了,细长的眼睛在金丝边儿眼镜后面明亮了起来。长水知道黄先生也是寂寞,每次他来,黄先生都是很高兴的。长水拿出书来还。“都看完啦?”黄先生问,“这样快。”“嗯,故事很有趣,就看得急些。”长水回答道,脸微有点红。这样的感觉黄先生很熟悉,当他在大学里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也曾为于连大胆而浪漫的爱情心悸脸红。不过这会儿,他无意和长水讨论这些,他其实是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他的。 “学校后天可能要停课了,长水。”他看着长水吃惊地眼睛睁大,微有不忍,“还没正式通知,我今天在回来的路上碰到教务长,他告诉我的,他说今天校长跟他商量,越来越多的学生和老师都搬到乡下去了,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完,政府忙着支应军队,这个月的薪水教育部竟还没有拨来,以后还能不能支出钱来还不知道。所以他想趁现在学校账面上还有点钱,不如拿出来发给大家,就此停课放假,至于什么时候再开课,恐怕要等仗打完了,看谁来组织政府再说了。”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长水,看出他虽然失望,不过却也平静。同时长水抬头望向他,似乎要张口发问,他不等他说,就紧接着说道:“你父亲怕还不知道,教务长说,校长今天还要请准一下教育部的王科长,明天才正式公布。”长水的父亲建洲是这所中学的数学老师,教学颇有心得,很受学生欢迎。因此在中学里也算是小有名气,大家提到他时,都笑称“韩算数”。长水在父亲的督促下,数学成绩也是名列前茅。这时,长水不禁低头黯然地想,看来这回他们全家怕是一定要到乡下去了。随即他想到黄先生,便抬头问道:“那先生您呢,还留在这里吗?”“我嘛,家里已经写了几封信来催我了,让我还是回去,那边虽然是小镇子,不过倒比这边安全,我本来没想到仗会打得这样反反复复,觉得在这边还可以坚持,可是现在学校都做不下去了,我也只好回乡了。”黄先生摇着头说。长水很失望,可又无计可施。他只好期盼地问:“那您还会回来吗?”黄先生迎着长水有些祈求的眼神,心里既有为人师的骄傲,但更多的还是满满的不忍,可他不想给长水无谓的希望,于是实话实说道:“不知道,不过多半也许不会了,家里盼着我回去找门亲事,安定下来。我虽然还有满腔的理想,不过有时候现实可能会逼迫你不得不低头。”他看到长水因为失望,眼神暗淡了下来,只好紧接着说:“长水,等你再大些,经历的事情再多些,可能就会懂,人总是要向现实生活妥协的,有时候,生活会逼迫得你无处可逃,只有真正面对了现实的压力,你才会发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他这些话说得真诚,亦是他自己对人生的慨叹,“在社会这块巨大的礁石前,我的浪漫,你的梦想,所有的天真和美好都会碰得粉碎。不过,长水,我希望在我们的心里,还能保留一块小小的地方容纳雪莱,多年以后也许还能在那里吟颂《西风颂》。“ 长水听了他这番好似离别的赠言,心里酸楚起来。难道这就是他和黄先生的告别了吗?他很舍不得,可是又什么也做不了。他想,何必等到日后,现在他就知道现实残酷得要让他失去一位好先生了,也许不久的将来还将让他失去继续升学的机会。对于生活,长水不能算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常常会估计事情最坏的一面,然后告诉自己,就算这样,也要想办法接受,因为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活法。这时候也一样,他望着黄先生,不无伤感地说:“您的话,我记下了,希望您回去后,能一切顺利。不知道到时候,我们能不能通信?”黄先生看着竭力压抑着自己情感的长水,叹了口气,他是了解长水的,这样的消息,长水还需要很长时间去消化。不过他会选择提前去接受结果。“当然好,我很愿意和你保持通信联系。”他说,“长水,你一定要坚持升学,一定要去念大学,如果可能就去燕京大学国文系。你资质很高,将来一定会有大成就。我希望能看着你越来越好!”长水的脸红了,不过他心里有小小的欢喜,黄先生这样称赞他,让他对未来又充满了憧憬。“天晚了,你先回去吧,别让你母亲担心。我们明天还可以在学校见。”黄先生送他出了门。
    他和他道了别,看看天色,时候确实不早了,母亲一定还在等他吃饭,想到这儿,他回头向黄先生挥了挥手,快步走回家来了。和每回晚归一样,母亲又站在巷口望他。看他回来了,便松了口气,说:“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书还给黄先生啦?路上没事吧?”自从打仗以来,街上经常有些兵痞,常常扰民滋事,警察厅虽然几次公告警示,可伤兵越来越多,大多怨气冲天,所以也很难一一管束。因此每次长水若是晚归,母亲都会担心。他抱歉地看着母亲,摇头说:“没事。书还给黄先生了。”母亲就迎他进屋,然后掀起罩在桌子上的笸箕,拿出饭菜来说:“吃吧,还是温的。”他坐下拿起饭碗,想起黄先生说的事,就抬头问:“爸呢?”“他刚吃过饭,学校里的李先生就来了,说是有事要跟他说,两个人就走出去了。”母亲坐在旁边,边缝着长空的书包边说。长空虽然上了小学,却还是又淘气又好动,每次总能找到新花样来玩,所以每天他放学回来身上的衣服经常会裂几条口子,这次看来连书包都弄坏了。不过长水现在无心注意这些,他听了母亲的话,就猜,李先生恐怕也听到了学校停课的风声,来知会父亲了。于是他就把刚才黄先生的话说给了母亲听。母亲听后,静静地呆了一会儿。最后长长叹了口气,放下针说,:“看来我们是真的只能去乡下了。”长水一愣,心想,倒是跟自己想得一样。母亲抬头看了看他,说:“快吃吧,一会儿饭凉了。等你爸回来,看他怎样说,就是要走,也不是那么容易,这一家子人,可有的收拾了。”

    父亲很晚才回来,长水带着之文和长空去睡了。他想着去乡下的事,睡不着,就听见父亲进门的声音。父亲低声同母亲说了李先生的话,果然同黄先生说的一样。他听见父亲跟母亲说:“李先生也要到乡下去避一避,想约我们同走,路上也好相互照应,我应了,不过还没定哪天走,我想你也要到医院去说一声,虽然不是正式的员工,到底也要去辞一下的好。”长水的母亲淑媛是助产士,但因为要照顾他们姐弟,所以并没在医院里签约做正式的员工,不过每周有两天会去医院帮忙,所以父亲说,要等母亲辞了医院的事再商量行程。他又说:“不过,李先生估计,局势很快要变,国军恐怕撑不了多久了,一旦城破,势必会乱,所以让我们早做决定。”母亲听了叹了口气说:“城破了也好,只是希望这次共产党来了,就干脆坐稳些,省得这样和国军夺来抢去的,最后受苦的还是我们老百姓。”父亲就低声笑道:“不要胡说,共产党势头随健,不过中央政府到底是国民党在当家,你这话如果让外人听到,还不要说你通共!”长水就听见母亲不耐烦地说道:“管他什么党,我只是盼着,世道能太平,你有事做,孩子们有学上就是了。”说到找事做,父亲也愁眉道:“是呀,这一去乡下,恐怕就不好找到事情做了。”“还不止,”母亲接着说,“我们这一大家子回去,老房子虽然可以住,只是还不知道华姑又要说些什么呢!”
    说起华姑,其实还有点复杂。她名义上是长水的父亲建洲的妹妹,其实年纪只比长水的大姐之华大两三岁。她同建洲并没有真的血缘关系,她是韩老太爷,就是长水的爷爷续娶的后奶奶在前一家带来的女儿,跟着后奶奶嫁到韩家后,老太爷倒是把她也当亲生女儿看待,不过建洲因为早年就离家到北平上学,所以跟这位后娘和这个便宜妹妹并没有什么交往。倒是长水的母亲淑媛因为从小是做童养媳在韩家长大,和这位后娘和华姑曾经在一起生活过几年。后来东北被日本人占了,建洲在北平担心家里,书也念不下去了,还没毕业就跑回了东北。据说到了沈阳过日本人的关卡的时候,还颇为惊险。当时日本兵跟他要证件,建洲刚从关内来,哪有日本人的证件。他只好解释说,自己是新京建国大学的学生,这次出来忘带了证件。建国大学是日本人出资办的,其实是他的一个同乡在那所大学上学,他偶尔一次去旁听了一堂数学课。幸亏还勉强记得当时上课的那位日本教授的名字,这时候赶紧搬来救急,他说:“渡边淳一先生是我的老师。”恰巧旁边有个日本军官听到了,很开心地说:“哦,渡边淳一教授!我听说过的,他是很有名的数学教授。你能得到他的教诲真是幸运!”建洲就此蒙混过关,全靠了这位教授的名头,得以顺利回家。到家后没多久,他看全家都安泰,老父亲有后母和华姑照看,老宅子大,叔父们还有堂兄弟们都住在一起实在是不方便,他一个人在外边呆久了,再回到大家庭里,就颇不适应起来。再加上妻子淑媛同后母和华姑也处得并不相得,时间长了难免委屈,所以建洲就在城里中学谋了差事,带着淑媛和之华之怡姐妹搬到了城里。一晃就过去了十多年。其间因为韩老太爷去世,他们全家回去了一次。当时那位后母和华姑带着后母给老太爷后添的儿子,和长水年纪差不多大的建业,还跟建洲闹了争财产的戏码。
    韩家祖上原是在云南吴三桂军中效力的军官,后来吴三桂兵败,韩家才从云南迁到了东北。因为祖上颇有积蓄,所以就在这里开了个很大的生药铺。之后子孙就守着这份产业过了几代。后来世道渐乱,药铺传到建洲的父亲,韩老太爷这一代,虽然还能支撑着开张,勉强养活一大家子人,不过生意已经是每况愈下,渐渐地要倒了。老太爷一去世,家里更没了主事的人,所以几个叔父就跟建洲商量要把药铺就此关了,剩下的东西大家分分就算了。这几个叔父虽然还和建洲家一起住在老宅,不过早几年前就已经把家分了,所以老太爷去世,留下的财产方面并没有太大的纷争。建洲作为长子有权继承大半的遗产,后母和她的儿子继承剩下的一部分。谁知,这时候后母和华姑却跳出来说,这些年都是她们在照顾老太爷,建洲带着妻儿一走就是几年,再之前更是一个人在外读书多年,对老太爷并没有尽到孝子的责任,所以她们要同建洲平分遗产。建洲虽然心中不悦,不过想到自己确实多年没在老父亲身边晨昏定省,服侍汤药,心中也实在是有愧,更何况也不愿意老父亲死后还让外人传出,韩家争产,长子欺负孤儿寡母这类的谣言,所以便同意了后母和华姑的要求。淑媛当时十分的不高兴,抱怨说:“这样一来,别人更加觉得我们心虚,说我们不孝了。”建洲安慰她说:“算啦,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我们过几天就回去了,再说什么我们也听不到了,何必为此烦心。眼下重要的事,是让她们不要再争了。其实争来争去也就那么些东西,她们孤儿寡母的没有什么别的生活来源,多分她们些也是应该的。”淑媛就说:“是呀,谁还是为那点东西,就是她们不争,我也打算跟你说,多分她们一些,可谁想到她们竟自己嚷起来,还说我们不孝,这就不由得不让人生气了。你看看今天,华姑急急忙忙地收拾老太爷屋里的东西,连你们家祖传的那把七星宝剑都顺走了。”建洲笑了,说:“这把七星宝剑说来也算是我们祖上从军的那位有德公留下到现在唯一的一样东西了。小时候好奇,老想近前去仔细看看,祭祀时祠堂里供着的这把七星宝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可是那时候年纪小,过年祭祀的时候我总是跪在最后面,被前面大人们挡着什么也看不到。那时候我就想,这七星宝剑上的七星是什么呢,会不会是七颗宝石,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后来,有次过年,我就事先藏在祭桌的后面,等祭品刚摆好,老太爷请了宝剑出来供上,自己出去叫人来的时候,我就赶紧溜出来凑上前去,好好看了看这把七星宝剑,结果发现原来这所谓的七星是剑柄上一溜排着的七个铁疙瘩!”听到这里,淑媛也笑了,接着他说:“我还记得,后来,你失望地跑回来跟我说,‘什么七星宝剑,一点也不好看!淑媛,我看我们祖上在云南军中当的官儿恐怕也不大!’”建洲也笑起来,他们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一直情投意合。这时候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来,两人都觉得温馨,也就把什么争产的事情抛下了。
    当时遗产的事情就算这样解决了,可是长水知道,母亲和后奶奶还有华姑的芥蒂因此却也更深了。几年里都没怎么通过音信。中间只是断续从老家来的人那里听说,华姑年纪渐长,后奶奶急着给她找婆家,可说了几家都不如意,后来好容易定下了一家,结果还没等到成亲,男方竟得了急病死了。华姑算是守了望门寡,从此以后再没人来提亲。后奶奶因为这件事大病了一场,身体从此就大不如前了。如今他们全家又都要搬回乡下去,回到大家庭里面去,又要和华姑和后奶奶一起过日子了,他想,母亲心里一定不痛快。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他想着乡下的情形,又不知道那边的学校还有没有,心里七上八下的,直到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学校果然正式宣布停课。接下来的日子,建洲忙着和房东交涉退租,和李先生一起找车,又到要好的同事那里去辞行。 淑媛辞了医院的事,天天在家收拾他们的东西。期间长水奉父亲之命给大姐之华写了封信,说明了他们这边停课,全家回乡去了,让她假期回来时直接返回乡下老宅。之后他又去送别了黄先生,他比他们早几天离开了这里回老家去了。临行前黄先生把珍藏多年的雪莱选集送给了长水,仍然鼓励他继续升学,还说,如果长水有兴趣可以开始自己创作诗歌,然后写信的时候寄给他,“我期待着你的作品,长水!”他鼓励他说。长水的心不禁雀跃起来,自己也可以写诗吗,那些长长短短的断句,优美的音律,可以流淌出慰籍灵魂的甘泉,传递出震撼人心的力量。他非常感谢黄先生,他让他在以后乡下的日子里有了份精神寄托,有了想要去努力的目标。送走了黄先生后,他们全家终于定下了日子同李先生一家一起启程回乡下去了。
    二

    梨树县是座不大的县城,统共不到一千户人家。前清时,因为这里遍种梨树,春天开得一大片白花花的梨花,也好似一片香雪海,就因此得名。长水家的老宅在东大街的头上,有长长的青砖围墙和高高大大的门楼。远处看去,还是相当的场面,让人还能感觉到当年宅子主人的气势。走到近前才能发现,门楼上的瓦片,围墙上的青砖都有多处破败,连大门上狮口里衔着的门环也有一个不见了踪影,一切都透露出江河日下今非昔比的光景。老宅子就像是一个历史的见证,它随着主人兴起,辉煌,没落,破败。亦好像是人的一生,从出生到长大,带着对人生的憧憬,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拥有青春和梦想,奋力追求人生顶点,然后拥有或者以为拥有,再然后就是失去,从物质到理想,身体年迈衰老,不得不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这正好像是一出悲剧,反复的上演。其中有道不尽的悲欢,说不完的心酸。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同的经历,其中多有不为外人道哉的难言之处,可又不能全部掩住,全都从眼角眉间偷偷流露出来。就好像老宅子的这道青砖围墙,本来是用来遮掩护卫宅子里的东西的,但屹立的久了,经历了沧桑,就会从边边角角的碎砖破瓦中透露出无限的故事和行将就木的悲哀。

    长水一家的到来,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受到华姑的抵触和白眼。相反的,华姑好像还很高兴他们的回来。他们全家安顿下来后,长水就慢慢发现了华姑的难处。她因为嫁不出去,要在家里做老姑娘终老了。前院住着的二叔公和三叔公两家就兴出不少怨言来,说她又不真的是家里的姑娘,大哥把她当女儿养了这些年,本已是仁至义尽,谁想到,现在还要留在韩家一辈子,将来要韩家的子孙为她养老送终,实在是没道理。后奶奶如今又卧病在床,再没气力为她争什么。她兄弟还小,更是说不上什么话。何况这样的闲言碎语听久了,难保他长大后也嫌弃起她来。华姑这时正是想要长房有个主事的人能为她撑撑腰,说句话。因此,长水一家一回来,她便改了从前的样子,不但事先就把长水他们的房间打扫出来,等他们到了,还对长水的父母很是尊重,言听计从起来。淑媛开始也很是吃惊,住了几天,便明白了缘故。她慨叹地跟建洲说:“想不到华姑竟换了个样子。世事使人愁呀!没想到,华姑这一世竟就这样耽误了。我本来还愁,回来了,她要和我打擂台,不知要添多少乱。没想到她经了这些事,倒是安静了。这样也好,你哪天在叔叔们那里说一下,就是华姑,既然老太爷在时认了她,我们如今就不会把她推出去。何况日后还有她亲兄弟,韩家便是留她一辈子又何妨,不过是多一个人吃饭罢了。”建洲也点头说:“是呀,我也是这样想。明天你跟她说下,让她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横竖这是我们长房的事,我们不嫌弃她就是了。”就此长水一家在老家倒也安安静静的住下来了。
    过了几天建洲到县里的小学和中学去问了问,学校倒还是照常开课。于是他就替长水他们姐弟报了名,一切安排好后,他们就去上学了。只是建洲本想也在学校谋个教员的位置却没有成。学校里的教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正好满员。县里的学校不像城里,是教育部挂名,直属管理。这里的学校以前本是几个本县的乡绅兴办的乡学私塾,韩家当时也有份出资,用以惠及乡里,教育本土子弟。后来民国了,兴起西学,县政府接手过来办,才有了正式的小学,中学之分,只是教学内容上虽然增添了算数等西学科目,但主要还是以国文,古文为主。建洲以前也是在这里读书的。中学的校长倒还认得他,又看了建洲的履历,也觉得人才难得。但是如今虽说县里没有像城里那样乱,政府还勉强能拨出款来维持学校,只是学校想要再增添师资却是绝无可能的事。又不能为了建洲而解聘其他教员,所以也只好说让他等等看,一旦有位子空下来,就会优先考虑他。建洲没有办法,只好道了谢,回家来等。所幸家里以前还有些积蓄,如今住在老宅又不需交租,家里的几块地还雇人种着,粮食倒还充足,所以全家的生活还不至太窘迫。

    长水的二姐之怡还有半年的课业就应该中学毕业了,她之前就同在大学里的大姐之华在信商量好了,中学一毕业她就要像大姐一样去报考哈尔滨的医科学校。如今突然起了这些变故,她跟着家里搬回县里,又要在这里的学校学习些八股旧文,心里着急的很。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跟长水说:“我们每天上学来学这些老夫子的古文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我是不管,在这里混上半年,等哈尔滨医专秋天招考时,我是一定要去考的。幸亏我把以前的书都带着,每天自己复习应该也可以了。” 长水的这几个姐妹都很聪慧,读书也很在行。大姐之华,最是能干,从小主意就大,人又刚强。那几年父亲建洲在北平读书时,她在老家帮着母亲顶起门户,多少次后奶奶和华姑找事儿为难母亲,都被她不软不硬的给顶了回去。后来在城里,她又边自己读书边帮忙照顾弟妹,家里的很多大事小情都是她帮着拿主意。建洲和淑媛也都很倚重她。后来她自己立志学医,因为她常跟母亲淑媛去医院,看到医生救死扶伤,认为是极有意义的工作,所以就报考了当时的哈尔滨医学高等专科学校。她对他们姐弟的影响很大。所以二姐之怡也就把之华的理想当成了自己的,想跟她一样,去念医科。建洲思想开明,在家里主张男女平等,所以全力支持她们姐妹读书,并不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就不给予她们大的期许。虽然现在家里暂时没了经济来源,可他仍然愿意支持之怡继续升学。他知道,只有这样,他的子女日后才能成为有本事的人,可以自食其力,亦可以去帮助别人,他希望他们未来的路能越走越宽。所以之怡如今并不真的愁,她学习一向很好,现在又每天自己加紧用功,她手上有很多大姐寄给她的复习资料,她很有自信,自己能够考取。她现在有些替长水发愁,对他说:“倒是你,该怎么办,你才刚刚上中学,在这里的学校学不到什么东西,以后你要怎么升学?还有之文和长空,还都在小学,要是几年下来这样混下去,耽误了可怎么是好!”长水有些无语,他心里何尝不担心这些。在他一听说他们要搬到乡下来开始,他就郁闷到了现在。这时他只好看着之怡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这样上着学再说吧。其实这里教的古文还是挺有意思的,我本来也有打算以后报考燕京大学国文系,在这里加强一下古文,兴许对我还挺有帮助。”之怡睁大了眼睛问:“你要以后学国文?决定了吗?我还以为你一定要去学数学的。毕竟你那么聪明,数学成绩一直都那么好。”长水笑了笑,说:“决定什么呀,现在不过是瞎想想罢了,谁知道以后到底怎么样,仗还没打完呢。”之怡听了也有点黯然。不过她很快就又笑了,说:“我看形式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大姐之前给我来信还说,哈尔滨那边局势就很平稳,城市也很繁华,让我们好好读书,将来都到那边去上大学呢。只不过,”她顿了一下,有些担忧地看着长水说:“我担心你在这边念的这些老八股恐怕在你报考国文系的时候帮不到你什么忙。你知道的,燕京大学国文系主要注重新文学,就像你们的黄老师,就更愿意研究西方文学。你只在这里念些古文怕是不管什么用。这样,等我考到哈尔滨去,就帮你到那边的国文系去多多找些资料邮回来,你那么聪明,自学想来也是可以的。”长水听她计划得有模有样,心里也高兴起来,这样看来他还不是全无希望。他感觉未来的蓝图又一次向他慢慢展开了。他真诚的对之怡说:“能这样,那是最好了,谢谢你,二姐!”“你先别忙谢,你先祈祷我秋天能真的考上大学再说吧,哈哈!”之怡调皮地向他眨眨眼睛,笑着跑到前面去了。长水被她的快乐感染了,也拉开大步笑呵呵地跟在后面跑回家去了。
    在他们回来一个多月后,大姐之华的信也到了。她在信里说,哈尔滨那边一切都好,共产党已经占有东北大部分地方,现在正开始组建各级政府,恢复生产,东北各地的学校也大部分复课了。东北的仗应该是快打完了。她觉得其实建洲很该带着长水他们在城里再坚持一段时间,不该这样急匆匆地就回县里来。“不过无论如何,”她写道,“世道就快太平了,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我还有半年就大学毕业了,之后就能找事做,帮家里了。”她还着意问了之怡的功课,催促她好好复习,秋天一定要去报考医学院。不用担心学费,她一有事做就可以负担起他们姐弟的学费。全家看了她的信都很高兴,虽然她信里微有责怪父亲见事不明之意,可建洲并不在意。大家都被她信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描绘鼓舞着。只有华姑,在一旁听他们读完了之华的信,默默地低头退到炕角上去,好半天都不讲话。她想,她本来也曾跟之华一起去上过学的,只是她不如之华机敏,先生教的东西总是记不住。而且那时她听了她娘的话,觉得女孩儿家读书再好也没什么用,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儿就行了。何况日后总归要嫁人,能帮女婿料理家什,过好日子才是正经。所以她中学只念了一年,就辍学回家帮她娘带弟弟了,从此便同之华渐行渐远。如今之华在外面只靠自己便闯出了广阔的天地,而她,连最卑微的想要依附一个男人生活的愿望,都没有实现。相形之下,华姑感到了深深的悲哀。那种苦是她说不出,道不明,可又郁结在胸中的,对人生切齿的失望。她发现她其实一直都在疯狂地嫉妒着之华,不仅是之华,她还嫉妒之怡,长水和这个家里的所有人,他们都有可以期待的未来,而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淑媛发现到了华姑的异样,并且马上就明白了她的失落。她给建洲使了个眼色,让他放下之华的信,然后转移话题说:“再过几天就是小年儿了,我们家里也得准备准备。最近大家也都过得清苦些,小年儿的时候,我们杀只鸡,炖小鸡儿炖蘑菇,再买点肉,好好包顿饺子吃,好不好?”长空听了就第一个跳起来拍手叫好,之文虽然比他小一岁,可却比他要安静得多。这时候只是倚着淑媛抿嘴看着他笑。之怡和长水也跟着笑了。长水的心忽然就变得轻快起来,他觉得之前那些因为停课搬家而生出来的烦恼就像压在他心中的重石,这一刻全都不翼而飞了。生活原来也可以如此简单,或者它本来就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沉重。
    到了小年儿这天,淑媛果然抓了只鸡,把它交给之怡和长水,让他们两个把鸡杀了,她一会儿做小鸡儿炖蘑菇。然后自己去缸里捞了两颗酸菜,舀水洗净,放到菜墩子上当当的剁起来。华姑在那边活着面。之文和长空在旁边弄了个小盆儿洗蘑菇。一会就听之文叫:“二哥,你慢点儿!你看你又把水溅到我衣服上了!”长空却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这不是蘑菇,这是小伞,这还是电母的金刚伞!刷刷刷!你看它多厉害!”然后,长水就听见之文喊:“妈!你看二哥!”之怡和长水都笑了。紧接着之怡举了举手里拎着的鸡,对长水说:“来吧,大少爷,我抓着鸡膀子和鸡冠子,你拿刀割它的脖子。”长水窘了,他从来没杀过鸡,以前这活儿都是之华和之怡,或是母亲干的。他这会儿拿着刀,看着之怡手里的鸡,心里怕起来,全不知道该怎样下手。之怡等得不耐烦,催他说:“快呀,还等什么?你割了它脖子,我好往碗里挤血。”长水没脸说自己害怕,只好一闭眼,狠狠对着鸡脖子用刀砍了下去。结果就听之怡哎呀一声,他抬眼一看,自己这一刀竟将鸡脖子给砍断了!之怡吓了一跳,就松了手,没想到这只可怜的鸡竟还没有死,扑楞着翅膀,满院子跳着跑,撒得到处都是血。长水当场就吓傻了眼。淑媛赶紧跑过来和华姑一起好不容易抓住了鸡,然后瞪了他们一眼,说:“怎么回事儿!让你们杀只鸡,搞得鸡飞狗跳!好好的鸡血全都白瞎了!”之怡白了长水一眼说:“都怨你!连个鸡都不会杀!吓了我一大跳!”长水刚才本来就怕得厉害,现在又被母亲和之怡责怪,不禁来了气,他扔下刀说:“以后我再也不杀鸡了!”这时长空钻了出来,说:“我来,我来,二姐,以后杀鸡找我,真好玩!”之怡和长水全都笑了,之怡伸出手指点着长空的脑门说:“你就知道玩!”被长空这一搅,长水的气也消了,只是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恐惧,以至多年后他仍然记得那天满院子的鸡血。华姑看着他们也笑了,她心想,看来会念书的人,也有没用的时候。
    三

    过了小年儿又过大年,时间就到了一九四九年的初春。仗终于打完了,以共产党的全面胜利结束。林彪的四野控制了整个东北三省,国民党杜聿明的军队,曾经号称蒋介石的王牌第五十二军,全线溃退,撤回到关内去了。东北三省宣告解放。共产党重新组建各级政府,在乡下执行了土改政策。长水家因为有几亩祖产的耕田,就被划成了富农,土地划为国有。建洲的两个叔父和婶娘们全都慌了神,拉着建洲想办法:土地如今国有,又分给了那些贫下中农来种。他们全家的口粮可怎么办。他们两个以前本来都在药铺帮忙,后来长水的爷爷过世,药铺撑不下去,关了张。外边又不太平,他们就一直没有事做。全仗着家里还有几亩地,吃饭不成问题。如今,地没了,以后可该怎么生活!建洲也没什么办法。他自己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这时只好说,再去县里的中学问问校长,看能不能想办法给自己找个教员的位置。再不成,就写信去城里原来供职的中学问问,看有没有复课,如果可能自己再回去原来的地方教书。“不管怎样,”他说,“我一有事做,就一定会帮你们,绝不会让大家挨饿。”

    建洲的大话说了出去,两个叔父心里稍稍安定,都回家等他消息。他也不敢怠慢,赶紧去找校长,毕竟自己一家妇孺也在等他养活。可是,没想到是,中学的校长已经不再是校长了。因为这里的中学一直以教授古文为主,新政府认为,这实在是旧社会的残余糟粕,又加上校长的成分也不好,和建洲家一样,也是刚刚被划了富农,所以便把校长免了职。如今他也是赋闲在家。建洲很是震惊,他没想到,形式竟然这样严峻。如今校长都保不住饭碗了,他这个被划了富农的失业者可还能谋到差事?!不过,无论如何,为了生计,他还是去求见了现任校长。听说这位校长原来是新政府政治处的一名政治教员,思想觉悟很高。如今立志要在学校里破旧立新,整顿教学。着重给学生们加设了思想政治课,专门讲授马列主义。号称,要从根儿上铲除旧的文化糟粕对学生们的毒害,帮助他们树立正确的共产主义人生观。这些,还是之怡和长水回家来说给他听的。建洲当时听了,半天都没说话,这些事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陌生。对于共产主义,他完完全全是个门外汉。所以当他受到新校长的接见时,就紧张得有点无措。他恭敬地奉上了自己的履历,说明了来意,:“愿在贵校谋一个数学教员的职位。”新校长四十出头年纪,国字脸上带着一副大黑框眼镜。看起来很严肃。不过态度倒比他想象中的要和气,很仔细地看了他的履历和原来中学的推荐信,点头说:“韩先生是教学经验很丰富的数学教员呀,又曾经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高才生,真是难得。我们这里正是要加强数理方面的科目,韩先生很符合我们的要求。”建洲的心跳加快,兴奋得脸有些红,他没想到竟这样顺利。忙说:“过誉,过誉!这样说来,我可以到贵校供职了?”校长笑着点头,还没等建洲表示感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追问了一句道:“韩先生本来在城里的中学教书,为什么后来要回乡来呢?”建洲因为喜出望外,说话便忘记了提防,答道:“城里当时仗打得厉害,我担心城破时会起乱子,所以就辞了那边的事,带着全家回乡来了。”谁知新校长脸一板,说道:“我们共产党的军队破城,是要给人民当家作主的,会起什么乱子?!难不成,韩先生盼着国民党不倒,我们人民的军队一直待在城外吗?!”几句质问震吓地建洲张口结舌,他只好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不是怕共产党的军队会起乱子,而是怕国军的败兵滋事。可惜已经晚了。新校长把手一摆,说:“还什么国军!国民党的军队那是匪军!”他看建洲还要张口解释,就摇摇头说:“好了,不要再说了!我看韩先生的思想很成问题。旧的思想在你脑子里根深蒂固!我刚才忘了问了,韩先生是什么政治成分?”建洲只好答富农。新校长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就说,若是贫下中农怎么会担心我们人民的军队打进城来。韩先生,恕我直言,你的思想很不对头,需要好好改造。你这样的政治成分和觉悟实在不适合到我们学校里来教书。”说完就站起来送客了。建洲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校长办公室。他这次求职的经历可谓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可惜最终以失败告终。
    回到家来,建洲不等淑媛问,就自己先跟她说了整个求职的过程,经过了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他也实在是需要找个人倾诉,被人误解的委屈和让人轻视的难过。淑媛听了,当时也有些目瞪口呆。他们都没想到,想要成为一名数学教员,还要先有共产主义觉悟,当然他们的富农成分也是个大阻碍。两个人对着默默坐了一会儿。还是淑媛先开口说:“如今怎么办呢?一家子人等着吃饭,我们剩的粮食也不多了,就是天天熬粥也最多只能顶一个月。孩子们还都在长身体,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建洲叹气说:“现在看来,在县里的学校找事是不行了。我这就写信给城里中学的王校长,问问他那边的情形。如果那边的职位还在,我便一个人先去做事,你带着孩子们留在这里,免得到城里还要再租房子。唉,也不知道王校长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也被免了职。”淑媛呆了呆,最后说:“也只好这样了。”

    一个星期后,王校长的回信来了。信上说,学校已经复课了,他也还是校长。不过学校的人事做了大变动。新政府的教育处给他派来了一位政治部主任。现在所有的人事任免,教学科目设定都要先和这位主任商量了才能决定。建洲的政治成分是富农,怕是很难再回去任教了。建洲看了信后,大失所望,没想到背了这样一个富农成分竟到处受人歧视,条条路都被堵死。继而他又忧心忡忡,再找不到事做,全家就得挨饿,可偏偏他现在已经无计可施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淑媛想尽办法找些东西来做给大家吃,可他们最后还是断粮了。艰苦的生活让之怡和长水都沉默了,他们每天上学都不敢走太快,怕刚喝的那点稀粥很快就会消化掉。尽管如此,之怡每天还顽强的坚持复习功课,为投考医学院做准备,虽然她知道,父亲负担不起她日后上大学的开销和学费了。但是她也知道,大姐快回来了。她希望之华回来能给她的前方点亮一盏明灯,希望她告诉她,未来的路该怎样走。长水看着之怡,心里很难过,他知道她离梦想只差一步,可现在却有可能与它失之交臂。这种痛苦是巨大的,也是绝望的。同时,他又很钦佩之怡的坚韧,她那在困境中仍然坚持如一,绝不放手的态度深深鼓舞了长水。他希望自己也能有之怡那样的勇气和笃定去面对未来的人生。
    断粮的日子里,淑媛每天煮一点黄豆给大家吃。这是卖了她的银镯子换来的。总是活泼好动的长空这些日子也没了笑容,他饿得趴在炕上动不得。淑媛这段日子也消瘦得很,长水发现,他好像一直没有看到母亲吃些什么。就在全家快要挨不下去的时候,之华回来了。她已经毕业了,并由政府分配到辽宁的煤城煤矿总院去当医生。去赴职前,她请了假,先回家来看看。之华的出现,让全家好像又看到了希望。她也确实给大家带来了希望。当她看到全家围着桌子吃煮黄豆时,差点掉下眼泪。立刻说:“这样怎么行!我明天就去县政府,我大学同学的父亲恰好在县政府里当武装部部长。我去求他帮爸在学校里安排一份工作。另外,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四爷爷竟然在解放前就入了党,曾经在哈尔滨城里为共产党作了很多秘密工作,现在解放了,他在市里做了常委,分管基层建设呢。”建洲和淑媛都吓了一跳,全都吃惊地说:“真没想到,四叔竟然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长水没有见过这位传奇的四爷爷,只是以前听父亲讲过,说这位四爷爷是爷爷那辈儿里最小,但是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他从小读书就好,后来考上了到日本留学的政府奖学金。在早稻田大学读了经济学。回国后就在哈尔滨的一家银行做事,一直都很能干。那几年,之华刚去哈尔滨上学时,他也多有关照,常常周末接了之华到家里吃饭。之华在给家里的信中也经常提起四爷爷,说他见识广博,自己同他谈话也多得益助。慢慢的四爷爷在长水的心中高大起来,长水觉得他是个事事顺遂的成功者。这时,就听建洲感慨道:“真没想到,四叔竟然这样有远见,一早就看出共产党能成事。如今共产党坐了天下,他自然是功成名就了。”这话的话音儿里带了一点点嫉妒和稍稍的失落。他四叔比他大不了几岁,当年也曾带着他一起在县里上学,后来四叔去了日本,他去了北平,之后联系就少了。这些年来,他原以为自己文章清明,与世无争,家庭温馨,知足常乐,在这乱世里面也算是保有一片赤子之心。可谁知如今,莫名其妙背了个富农的成分,竟然闹得为世所不容,以致让全家老小挨饿。如此看来,比起四叔这样的时代弄潮儿,自己实在是差之远矣。听了建洲这话,别人都还好,只是一旁的华姑竟一下就听出了建洲的这些未尽之意,她忽然心里舒畅了许多。她想,原来一山还有一山高,看来谁都不能事事如意。她嫉妒建洲一家,觉得和他们比起来,自己什么都不是。可建洲如今又似乎也觉得他比起四叔来也什么都不是。这么想着,她便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可怜了。这时,就听之华说:“什么叫远见呀,爸,被你说的,四爷爷好像是个投机分子。看来你真得学习学习马列毛的著作了,那叫信仰,共产主义信仰!”建洲一时无语,连女儿都让自己看马列毛,看来时代是真的变了,想不问政治地做个逍遥派是不可能的了。他于是说:“好吧,哪天你弄两本来,我读读看,免得一张口说话就被人家批为思想落后,政治觉悟不高。”之华笑了,说:“可不是,你早就该换换脑筋了,现在是新社会,到处都在谈共产主义理想,你得跟上新形势才行呢。”淑媛在一旁打断他们说:“好了,好了,先别说什么理想了,怎么着也得先有饭吃才行。之华,你刚才说,去找你同学的父亲帮忙给你爸找事儿做,把准儿不?”之华说:“放心吧,我跟这个同学十分要好,他父亲也一向都很钦佩有文化的人。我明天去跟他说,他一准儿会帮忙。”听她说得这样有把握,大家都高兴起来,连瘫在床上的后奶奶都难得的高兴地说:“这回终于有盼头了。”第二天一早儿之华就去找了那位县里的武装部长,跟他说了家里的情况并递上了父亲的履历。部长一听,县里竟还有这样的大知识分子赋闲在家,十分吃惊。立即拍胸脯保证,一切包在他身上,让之华回家等消息。武装部长出马的结果竟出奇的好。第三天他就派人来告诉之华,她父亲的事有着落了。原来县里小学的校长最近带着全家去长春投奔亲戚另谋高就去了,如今校长的位子就空缺了下来。他让来人问,之华的父亲肯不肯屈就。言语里还多有抱歉,说是让韩先生教小学实在是委屈了这位大知识分子。建洲一家却实在是喜出望外。只是建洲还有些担心,自己背着富农的成分,之前那位中学的校长曾认为他连做一般教员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要去做校长,虽然是管小学的,可难保不会有人因此对他发难。之华听了,就又跑出去打听了一天,回来后笑着对他说:“爸,你放心吧。我打听了,因为解放军在关内节节胜利,现在那边到处都缺政工干部,所以之前的那位中学校长跟着部队南下去了。如今中学又把原来的校长请了回来,所以现在绝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了。我这就去给部长回话儿,你就等着走马上任吧。”建洲的心这才算是彻底踏实下来。他想,世事真是奇妙,两个月前自己还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如今竟忽然柳暗花明,一切都顺利起来了。看来人生很多事情都不能太早做定论,人就好像是流在河里的水,永远不知道前方是险滩还是激流。你只能跟着河道一直向前,向前。
    @彤彤的雨 2016-12-11 18: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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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建洲去做了小学的校长。之华又告诉两个叔爷爷,让他们给四爷爷写信,请他帮忙也给他们两个找些事做,好有些收入,养家糊口。就这样,家里的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之华在家里又呆了几天就去煤城的医院上班了。她说,一拿到薪水就会先邮到家里来,用做他们姐弟的学费。之怡如今气势昂扬,发誓一定会像之华一样,考取医学院,以后做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长水的心也平静了下来,他除了每天去上学之外,一有时间,就开始琢磨怎样写他的诗,他还记得黄先生分别时说的话。他鼓起勇气在纸上涂涂抹抹写下了他人生的第一首抒情诗,然后把它寄给了黄先生。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去看信箱,他无比期待着黄先生的回信,黄先生会怎么评价他的诗呢?有时他想,黄先生会大大称赞他,说他是诗歌的天才,文坛的明日之星。想到这里,他心里的骄傲,自得就膨胀得无限大,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让他陶醉,甚至让他脸红。可有时候他又会想,黄先生也许会说,他的诗一无是处,简直狗屁不通,幼稚可笑。应该马上停止,不要再荼毒笔墨,亵渎诗歌了。一想到这些,他又浑身发冷,万分后悔,觉得自己不自量力,不该这样鲁莽地把诗寄给黄先生。他的心就这样在冰里火里七上八下的翻滚着,直到黄先生的回信寄到了。他拿着信,简直有些害怕拆开它。可能是他的表情太过凝重,引得长空跑过来问:“大哥,是谁的信?是不是大姐的?你打开看看呀,看大姐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带我们去煤城玩?”长水本来就紧张,这会儿被他搅得心里烦,就挥挥手说:“玩什么玩!大姐在那边工作,哪有时间带你玩。你功课做完了没有?快去和之文一起做去。”长空就撅着嘴说:“我不,我要看大姐的信!”长水这才发现自己被他搞得头昏,忘记告诉他,这并不是大姐的信。于是就把信封递给他看,说:“你自己看,并不是大姐的信,是黄先生给我写的信。”长空这才罢了,扭头跑开时还不忘嘴里嘟囔:“黄先生准是又跟你谈什么诗,什么文,最是无聊!”长水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这个长空,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愁。每天总是阳光灿烂地想着怎么玩更好,仿佛他生下来就是为了来游戏世间的。不过这样也好,若他真能无忧无虑地过一世,也算是造化。他边想着边走进他和长空的屋里来,坐在炕桌旁,打开了信。黄先生在信里先说了他的近况,他回到老家后,就在家里的安排下同他们远房亲戚家的一个女孩儿结了婚。他说,自己离家多年,让老母亲白白担心盼望了那样久,如今回来了,便一切都顺她的意吧。也算是自己这做儿子的尽尽孝道。他本来对爱情已不抱任何希望,那种活在诗里面的,伟大而浪漫的爱情永远都会是他无法企及的彼岸。那是光,是亮,是火焰,可以照亮他,温暖他,却又不是他所能拥有。他写道:“也许正因为得不到,所以才能让我一世仰望,视若瑰宝吧。”不过意出他望外的是,他的妻虽然不能照亮他,可却用自己的温柔温暖了他。“她虽然懂得不多,见识不广,”他写道“可难得的是,她愿意听我倾诉,喜欢听我给她读诗。我想,她也许不懂,可是正因为如此,她反而欣赏我,理解我。”长水看到这里,心想,黄先生好像说了一个哲学问题,因为不懂,所以欣赏,所以理解,这真是最妙的人生哲学。多年以后,他偶尔再次想起黄先生的这段高论,忽然幡然醒悟,其实那不就是爱情!盲目,脆弱,没有道理可言,却又美丽,温暖。其实黄先生早就拥有了他想要的,只是那时的他们太过幼稚浅薄,还完全看不透,这份瑰宝在平凡的生活中洗净铅华的样子。不过,这时的长水还是很替黄先生高兴的,毕竟他违心地接受了家里的安排,没想到最后结果还不错。黄先生又写道,他现在在他们那儿的中学做国文先生,一切都好,只是却再没碰到像长水这样有才华的学生。“长水,你知道我是多么地高兴,当我看到你寄给我的诗,”他写着,“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自己的文学梦想。你的诗,我拜读了,写得很好。”长水看到这儿,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接着看下去“当然有些地方会显得稚嫩,不过这是初学者不可避免的。诗歌,虽说是激情的迸发,不过也是需要生活的积累的。你年纪还小,经历的事情还少,所以字里行间有些犹疑和不肯定,这都是难免的。不过我最欣赏的是,你的感情很真挚丰富。我认为,写诗的第一要务就是真。要有真情,真爱,迸发于心,宣之出口,泻诸于笔墨。若是情真,文字都是第二要务。古人说,不要以文害意,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你不要太计较修辞的得失,也不要在没有感情,没有悸动的时候,为了写诗而写诗。记住,只写真的诗,不要去顾及读的人怎么想,在诗的世界里,只有自己。让你的思想刮起旋风,把你的情感全部宣泄出来,这也是诗对于作者的好处,是他灵魂的独白。而只有这样,你的诗才会有感染人心的力量。所以,如果你想感动别人,必须先感动自己。”长水读完了他的信,沉默了很久。他终于明白了,他爱诗,写诗,是因为他需要它,他要为自己的心灵,自己的情感找一个宣泄的出口。诗,不是成就他声名和成功的工具,而是他灵魂的慰籍。他很高兴黄先生为他拨开了迷雾,让他看到了诗歌的本质。他希望自己这一世都可以按照本心而写诗。
    四

    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一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国民党政府逃往了台湾,全中国解放了。这一年的秋天,之怡如愿考入了哈尔滨医科学院,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两年后,这所学校扩建,更名为哈尔滨医科大学,之怡他们跟着升级,原本两年制的学业延长至四年,之怡意外的倒比姐姐之华多学了两年的知识,这也为她日后的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之华在煤城矿务总院,干得也是有声有色,不但业务能力很强,同时又在政治上要求进步。她写信回来说,自己已经向院党委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当然通常第一次申请都很难获得批准,不过这是她向党组织靠近的第一步,是她在政治上有追求的一种表现,她愿意接受党组织的考验。她很有信心,在不久的将来,她将被组织接受,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父亲建洲看了她的信,笑了笑对淑媛说:“之华还是这样有志气,什么都不肯落在人后头。”淑媛点着头说:“是呀,只是希望这个富农的家庭成分不要影响到她就好。”建洲低声说:“我看共产党什么都好,就是这按祖产,不问青红皂白地把人分了三六九等,实在是没有道理。”淑媛一笑,埋怨他道:“你怎么这样糊涂,现在还说这样的话。这要是给人听去了,可是不得了。”建洲笑着摇头说:“是呀,这样的话,我也就是心里想想,私下里跟你说说罢了。唉,别管是旧社会还是新社会,都有让人不敢说的话呀。”淑媛不以为然地说:“世事本来就是这样。历朝历代都有禁忌,哪有什么时候是真的能让人直抒胸臆,畅所欲言的。只是这些议论,你心里想想就算了,千万不要一不留神在外面说走了嘴。”“那是当然。我难道还没领教过厉害嘛。”淑媛就笑了
    就这样,韩家在梨树县平平安安的住了几年。到了一九五五年的秋天,长水终于要考大学了。在这几年里,他长高了许多,瘦削的脸上也架起了一副窄框眼镜。他的肤色有些青白,迎着阳光的时候,甚至能隐约地看到皮肤下面细细的毛细血管。他总喜欢穿白衬衫,手里常常会拿着几本书,走在去学校或是回家的路上。远远看去,他已经长成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了。不过,长水的气质稍稍有些忧郁,他很少放肆地大笑,也从不恣意地发表议论,他喜欢安静的思考,愿意沉醉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面不被打扰。

    如今,他正在为报考什么专业而烦恼。他的本意是想去北京大学中文系。这几年来,他写了很多诗,把它们装订成一本小集子,没事的时候就翻来看看。他觉得,在那些诗里面,能看到自己这几年成长的脚步。时间在他的指间不停地流走,他希望自己每一段的人生都能留下些痕迹,于是那些诗,那些来自他内心深处的告白就为他在人生的石碑上面刻下了一道道浅纹。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热爱文学,无论是诗歌,戏剧还是小说,他总能很快的在里面找到艺术美丽的内核,这些都与他内心的精神世界产生深深的共鸣。可是,父亲的意思是让他报考长春的东北人民大学数学系。他天资聪明,这不止体现在他对于文学的领悟力里面,同时也让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解开抽象的方程式。父亲觉得,不管到什么时候,对于社会来说,理工科都比文科有用。好像是为了证明父亲的正确,近来竟流行这样一句顺口溜“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大姐之华也来信劝他选择数学系。她说:“以我这几年的社会经验来看,学数学,的确要比文学对你未来的就业有帮助。以后,你可以去研究所搞科研,成为真正的科学家,又或者可以留在大学里面做教授。这几年我们国家一直都在搞科技建设,这方面的人才是供不应求,一向都很受重视。而且这样的工作,也很适合你爱默默钻研的个性。如果学中文,毕业后,又有几个人真的能成为作家?运气好一点儿的也许会被分配到杂志社去做编辑,记者,差点儿的可能只能去哪个机关做个宣传干事。以你的性格如何来胜任这样的工作?而且这又真是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吗?我相信,这将会同你的文学梦想相差很远。”长水不得不承认,大姐的话很有道理。那的确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很迷惘,他不舍得就此放弃自己的理想,可这理想好像就只能停留在梦里,一碰触到现实生活就一下子蒸发得无影无踪。而他的现实好像应该是本本分分的读大学,然后争取分配到一个好的工作,之后娶妻生子,过最平凡的日子。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被压抑地喘不上气来。这就是生活吗?是他注定的未来吗?他不要这样活!他觉得,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要实现些什么,创造些什么的,他心里一直藏着个不为人知的奢望,他想把自己的名字刻上丰碑!那样的人生才是人生!他想。他给黄先生写了封信,诉说了自己的烦恼,希望他能给他指引,给他支持。不久,黄先生给他回了信。信里夹了一份剪报,标题是“华罗庚教授被选聘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黄先生说,他的父亲和大姐的考量是有道理的。“以你的天资,”他写道,“我相信,你可以成为第二个华罗庚教授。实际上,创作的激情从来都不只是在文学里独有。人类的创造能力展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门学科一旦你钻研进去,就会发现它独特的魅力。所以,你创造的天才一样可以发挥在数学领域里面,在那里,你同样会发现自己人生的价值,体验到创造的快感。另外,你现在所面临的也从来都不是一道二选一的难题。选择学习数学专业,并不代表你一定要放弃文学创作。你仍然拥有你的文学梦想,这是任何人都不能从你那里剥夺的。你完全可以把数学作为目前的专业,而文学作为自己的爱好继续下去。”读了黄先生的信,长水豁然开朗。原来,人生的追求可以如此宽广。是的,每一行,每一业都有它们自己独特的魅力,独特的骄傲。自己之前真犹如一叶障目,而不能见泰山。说到底,还是自己眼界太窄,见识浅薄。他于是下了决定,填报了志愿,去投考东北人民大学数学系了。
    这时的长空和之文都已经上中学了。之文和她姐姐们一样,聪颖而勤奋。只不过她性格更柔顺,更安静。这几年,她的身量长开了,白白的皮肤,团团脸上眉眼如画,配上她娴静的气质,大家忽然发现她已经长成全家最美的姑娘了。母亲淑媛看着她,心里常常会涌起“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淑媛心里有时也暗暗奇怪,怎么之华和之怡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她从不曾这样关注过她们。可能是那个时候她的事太烦,世道又不太平,她想,这两个大女儿好像一晃眼儿就长大了,而后相继离她而去。如今,虽然她们各自畅意,生活顺遂,只是作为母亲,看着儿女们都渐渐离自己远去,不禁会有些神伤。幸好还有之文这个小女儿,她就像一朵玉兰花,安静的站在角落里,慢慢地绽放,让她感到欣慰和骄傲。相比让人省心的之文,依然跳跃好玩的长空就让她和建洲都伤了神。长空并不因为年纪长大就变得稳重。他总是神采飞扬地研究某个新的游戏,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总是明亮的,充满各种新奇,他对一切好玩的事情感兴趣,并乐此不疲。他虽长的不太高,但胜在聪慧灵活,不管什么新的游戏,他研究两下就能掌握纯熟。如今他正迷上各种球类,从足球到乒乓球,没有他不精通的。每天和一群男同学呼朋唤友,到县上他们能找到的各种场地去打球。可惜的是,他似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智慧都用在了玩儿上,以致他的学习并不太好。建洲开始担心他日后不能像他的两个姐姐一样考上大学了。为此,他多次告诫他,大姐之华也常常写信来劝勉长空。可是,也许是天性使然,长空就是很难安静的坐下来读书。他的生命好像全都存在于他的运动中,而不在他的思想里。建洲无法,只好说,他性格太过浮躁,应该想办法让自己沉静下来,于是就规定他每天在家写一个小时的大字。希望籍此磨练一下他的心志, 让他学会安静的思考。长空于是奉命在家练字,谁知练着练着就发生了兴趣,他开始从小楷,狂草,魏碑到小篆,无所不学,而且都小有成就,以致从那以后家里的和亲戚家的春联就都让他写了。可笑的是,竟还有人慕名上门求字的,长空因此颇为得意。但是,他并没有像建洲盼望的那样,从此变得沉静好学,他读书依然不专心,也从没兴趣用心去思考自己的未来。建洲看到这样,也无计可施了,又不愿真的强迫他,就只好随他去了。不过在给之华的信上,建洲写道:“汝弟长空,天性好动,虽然心灵手巧,惜乎不以读书为能事。只是他天真烂漫,不失赤子之心。为父也不愿强制压迫改变他。只好听之任之,让他自由发展。若是他日后因此生活多艰,望你能够多多照拂他,帮助他。”建洲无疑是个好父亲,他最难得的是不去管制孩子的天性。他看重人生之初的单纯和自然,相信未经雕琢的天然心性是善良和美好的。他常想,如果人人都能保有一颗童心,这个社会也许就会简单些。当然他也承认自己的想法幼稚可笑,毫无实现的可能。只是他虽然几经乱世,也看破些沉浮,但到底从没经历过真正致命的打击,所以他看这个世间还是太好,估得人心太善。其实在儿童的世界里又何尝没有斗争和算计呢。
    长水虽然和长空性格爱好截然不同,不过他们两兄弟相处的却很是要好。长空喜欢讲话,经常晚上两个人躺在炕上的时候,就听他一个人呱啦呱啦地讲他们白天球场上发生的事。而长水就善于倾听。他一直都觉得,长空这种无忧无虑的活法儿是一个奇迹。他偶尔也跟他们一起打打球,权当锻炼身体。只是他从不会觉得,这有多么激动人心。可是,同样的一场球赛到了长空的嘴里,就充满了激情。他可以把它描述的紧张刺激,惊心动魄。以致有时候长水甚至怀疑,他和长空参加的不是同一场比赛。长水常笑着想,其实弟弟在这方面是很有想象力的,如果用来写作,没准儿能写出一篇很好的探险小说。他觉得跟长空在一起谈话,总是可以让自己很轻松。长空单纯的快乐经常会感染他,让他不自觉地露出笑容。而长空虽然对长水的什么诗,什么文学不感兴趣。可是他很为自己有个会写诗的哥哥而感到骄傲。他钦佩这个哥哥,因为他不是一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他不仅会写诗,他还会教他解算数题,他还能跟他一起打球,跑步。最重要的是,长水愿意听他讲话,不因为他成绩不好就轻视他。他总是善意的笑着,望着手舞足蹈的自己。跟长水在一起,长空觉得内心很平静。长水总能给他一份安静的力量,让他觉得身心舒畅。

    这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躺在炕上,说话的却是长水。他说:“长空,我终于还是报了数学系。虽然,我其实很喜欢学文学,可好像所有人都认为数学更适合我。”长空就回答说:“大哥,你那么厉害,其实我觉得,学哪样你都能出人头地。黄先生不是说你以后能成为第二个华罗庚嘛,你看,多好!到时候我就能跟人说,韩长水,大数学教授,是我大哥。”长水笑了,说:“胡说些什么呀,我哪有那么厉害。我只是希望,自己以后真的能象爱文学一样爱上数学,把它作为终身事业,不要后悔。”长空短短的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一定不会后悔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自己听完长水的话后,有那么一瞬间的难过。也许是,他怕大哥将来真有后悔的那一天?怎么会呢!那样优秀的大哥,一定会达成所愿的。他很快就忘了这一转瞬的念头,翻个身去睡着了。多年后,当长空再想起这一夜他和长水的谈话,他想,这都是命运,人是抗争不过命运的。

    这一年,长水以高分考取了东北人民大学数学系。他心中快乐勃发,他仿佛看到,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即将向他展开。
    五

    “砰”的一声,长水的宿舍门被拉开了,王扶林像颗炮弹一样地冲了进来。“长水!”他大声的叫着,“已经定了,这次全校到大坝上义务劳动,由咱们广播站组成宣传队,给同学们表演鼓劲儿!我和立人商量,到时候我们俩加上你和刘前还有张韬,咱们给大家说段快板儿。你是大才子,快板的词儿就由你来写。立人已经去宣传部借快板儿去了。时间紧迫,后天全校就上大坝,你得抓紧把词儿今天就写出来。我这就去告诉刘前和张韬,等你写完了,咱们今天晚上和明天下课后几个人在一起练熟了就行了。”长水本来正坐在桌子前看书,这时抬起头来说:“你就不能小点声说,我的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你和立人也是,说风就是雨。刚听了个信儿,也不等跟我们几个碰头商量一下,就一个去借快板儿,一个来给我布置任务。你也不问问我们几个明天都是什么课,有没有时间。”扶林挠了挠头,笑了说:“我一听说部里把宣传队的活给了咱们广播站,心里一高兴,拉着立人就跑,把什么都忘了。”紧接着他又有点担心地问长水:“怎么,你明天的课多,没有时间吗?”长水摇头说:“明天我只有上午有两堂线性代数,不过我今天上午刚听刘前说,他明天好像是一天的课,恐怕时间上不好安排。”扶林就一摆手说:“那不要紧,刘前是山东人,本来就会打快板儿,他要是没时间记太多词儿,让他说最后一句就是了。关键是你,现在得赶紧写词儿,要不然说啥都是白扯!”长水无奈地点点头说:“知道了,我这就写,你赶紧去通知刘前和张韬吧,好让他们安排好时间。”“得了!我这就去。”扶林说完,拔腿就走,到了门口,还不忘回头叮嘱他说:“到今天晚上啊,你尽量写完。咱们晚饭后碰头,先练练。”长水懒得理他,冲他挥了挥手。扶林就笑着跑了。跟长水住一个宿舍的于军望着他的背影,这时说:“这个王扶林,跑起来像阵风,说话像打雷!”长水和另一个室友黄平听了都笑了。

    这是长水上大学的第二年,他从一开始怀着有点忐忑的心情踏进校园的大门,到之后慢慢熟悉了数学系的大讲堂,各位教授,同学,最后是整个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他深深的爱上了这里。这所大学,不仅是他学习知识的讲堂,也是他第一次向世人展示自己的舞台。一直以来在他身上隐含着的,培养着的才华在这个校园里面慢慢崭露头角,最后大放异彩。在数学专业方面,长水才智过人,他对于抽象图形和线性数字的领悟力与日俱增。他研究得愈艰深,就发现自己的兴趣愈浓,这是一个良性的循环,他想,他终于渐渐的喜爱上了这个专业。之后,由于一次偶然的事情,韩长水这个名字在数学系开始广为人知。因为有一次长水在课上找到了第二种方法来解决一道线性代数的难题,当时讲课的是系里一位以最严厉而著称的李教授,老先生望着这个有点沉默寡言,却绝顶聪明的学生,激动得语无伦次,竟然公开的在课上说:“韩长水同学,是我近十年来见到的最具数学天才的学生!”话音一落,讲堂里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长水感到自己的心都沸腾了!血往上涌,手有些微微颤抖。这是他有生以来获得的最大的赞誉。他有些无措,可更多的是狂喜。他想,黄先生说得对,这就是创造的快感!在数学的领域里,我一样可以获得!至此以后,长水的名字就在数学系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而长水并不只醉心于他的专业研究,才来上学的一个月后,他就发现学校宣传部办有一份校刊,接受同学们的投稿。他兴趣盎然的看了几期,觉得自己也可以写几首诗,投去试试。在诗里他抒发了自己对大学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时代的无限憧憬。他写道:“我是一只鸟,自由地飞翔在蓝天。我不爱惜羽毛,只想冲击更高的云层!”这是他那时被鼓舞的内心,真实的写照。他觉得大学就像是给他平凡的生活,打开了一扇窗,让他原来压抑着的,掩饰着的激情全部迸发了出来。他真的想飞,他想把自己全部的才华都释放出来,去战天斗地!他的心变得十分的宽广,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五

    “砰”的一声,长水的宿舍门被拉开了,王扶林像颗炮弹一样地冲了进来。“长水!”他大声的叫着,“已经定了,这次全校到大坝上义务劳动,由咱们广播站组成宣传队,给同学们表演鼓劲儿!我和立人商量,到时候我们俩加上你和刘前还有张韬,咱们给大家说段快板儿。你是大才子,快板的词儿就由你来写。立人已经去宣传部借快板儿去了。时间紧迫,后天全校就上大坝,你得抓紧把词儿今天就写出来。我这就去告诉刘前和张韬,等你写完了,咱们今天晚上和明天下课后几个人在一起练熟了就行了。”长水本来正坐在桌子前看书,这时抬起头来说:“你就不能小点声说,我的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你和立人也是,说风就是雨。刚听了个信儿,也不等跟我们几个碰头商量一下,就一个去借快板儿,一个来给我布置任务。你也不问问我们几个明天都是什么课,有没有时间。”扶林挠了挠头,笑了说:“我一听说部里把宣传队的活给了咱们广播站,心里一高兴,拉着立人就跑,把什么都忘了。”紧接着他又有点担心地问长水:“怎么,你明天的课多,没有时间吗?”长水摇头说:“明天我只有上午有两堂线性代数,不过我今天上午刚听刘前说,他明天好像是一天的课,恐怕时间上不好安排。”扶林就一摆手说:“那不要紧,刘前是山东人,本来就会打快板儿,他要是没时间记太多词儿,让他说最后一句就是了。关键是你,现在得赶紧写词儿,要不然说啥都是白扯!”长水无奈地点点头说:“知道了,我这就写,你赶紧去通知刘前和张韬吧,好让他们安排好时间。”“得了!我这就去。”扶林说完,拔腿就走,到了门口,还不忘回头叮嘱他说:“到今天晚上啊,你尽量写完。咱们晚饭后碰头,先练练。”长水懒得理他,冲他挥了挥手。扶林就笑着跑了。跟长水住一个宿舍的于军望着他的背影,这时说:“这个王扶林,跑起来像阵风,说话像打雷!”长水和另一个室友黄平听了都笑了。

    这是长水上大学的第二年,他从一开始怀着有点忐忑的心情踏进校园的大门,到之后慢慢熟悉了数学系的大讲堂,各位教授,同学,最后是整个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他深深的爱上了这里。这所大学,不仅是他学习知识的讲堂,也是他第一次向世人展示自己的舞台。一直以来在他身上隐含着的,培养着的才华在这个校园里面慢慢崭露头角,最后大放异彩。在数学专业方面,长水才智过人,他对于抽象图形和线性数字的领悟力与日俱增。他研究得愈艰深,就发现自己的兴趣愈浓,这是一个良性的循环,他想,他终于渐渐的喜爱上了这个专业。之后,由于一次偶然的事情,韩长水这个名字在数学系开始广为人知。因为有一次长水在课上找到了第二种方法来解决一道线性代数的难题,当时讲课的是系里一位以最严厉而著称的李教授,老先生望着这个有点沉默寡言,却绝顶聪明的学生,激动得语无伦次,竟然公开的在课上说:“韩长水同学,是我近十年来见到的最具数学天才的学生!”话音一落,讲堂里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长水感到自己的心都沸腾了!血往上涌,手有些微微颤抖。这是他有生以来获得的最大的赞誉。他有些无措,可更多的是狂喜。他想,黄先生说得对,这就是创造的快感!在数学的领域里,我一样可以获得!至此以后,长水的名字就在数学系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而长水并不只醉心于他的专业研究,才来上学的一个月后,他就发现学校宣传部办有一份校刊,接受同学们的投稿。他兴趣盎然的看了几期,觉得自己也可以写几首诗,投去试试。在诗里他抒发了自己对大学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时代的无限憧憬。他写道:“我是一只鸟,自由地飞翔在蓝天。我不爱惜羽毛,只想冲击更高的云层!”这是他那时被鼓舞的内心,真实的写照。他觉得大学就像是给他平凡的生活,打开了一扇窗,让他原来压抑着的,掩饰着的激情全部迸发了出来。他真的想飞,他想把自己全部的才华都释放出来,去战天斗地!他的心变得十分的宽广,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长水的诗真的被发表了。长水看着校刊上自己的名字,激动莫名。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变成了铅字被印刷出来。他郑重地把刊有他的诗的校刊寄给了黄先生。他希望,黄先生也能为他高兴。过了几天,校刊的编辑来找长水,兴奋地告诉他,他的诗在同学中间反响很好。他已经接到好几封读者的来信,特别称赞长水的诗,说看了之后让自己备受鼓舞。“所以,韩长水同学,我想向你约稿,希望你能定期的给校刊写诗。另外,宣传部想吸收你到学校的广播站来,为我们的广播站写一些稿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编辑诚恳地望着他说。长水当然愿意!他没想到自己的诗竟这样快的得到了同学们的认可。他甚至感觉一切都美妙顺遂的不真实,接下来,他将经常看到自己的诗在校刊上被发表出来,甚至在广播里被播放出来!会有更多的人读到他的诗,了解他的心声,从他的喜怒哀乐里面找到共鸣!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校刊编辑,从此长水便成了校刊的特约诗人,宣传部的一名干事。渐渐的,长水就成了学校里面的风云人物。大家都知道,数学系的韩长水是个大才子。不但专业课过硬,还有难得的文学才华。他的诗常常被大家传咏,甚至有人特意在数学系上课的时候,到讲堂门口等他,希望一睹这位天才的庐山真面。这是长水始料不及的,他有些窘,没有想到他的读者们会这样的热情。他没有因此而得意洋洋,反而,他并不习惯成为这样的焦点。在给黄先生的信中,他写道:“我还是我,并没有因为别人的称赞而变得不知所谓。我感激那些喜爱我的诗的同学们,不过有时我也有点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们。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什么所谓的天才,但我现在心中确实充满了创作的灵感和喜悦。这一切让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亢奋。不过,我也时刻都在用您的话来提醒自己,永远只写真的诗。我不会让您和我的同学们失望的。”
    在广播站工作的时候,长水结识了王扶林和李立人两个同学。扶林和长水一样是东北人,他们两个的老家都在吉林。扶林是化学系的,和长水同级。他是个典型的东北大汉,人长得高高大大的,留着寸头,脸儿黑黑的,眼睛和嘴都很大。有年冬天,扶林穿着厚厚的棉袄,晃晃悠悠地在雪地上走去饭堂打饭。走在后面的立人指着他对长水说:“看,像不像是一头熊!”长水当时笑不可仰。扶林自从认识了长水,很高兴,说以后可以和他一起搭伴儿坐车回家了。长水觉得扶林就像是一个烧得旺旺的大火炉,每个靠近他的人都会被他的热情点燃。他做事简单直接,不喜欢绕弯弯圈。因为嗓门洪亮,歌儿唱得又好,所以被选到广播站做广播员。而立人则和扶林正好相反,他来自浙江常熟,个头不高,皮肤很白,最引人注意的是,他有个和身材不太成比例的大脑袋。仿佛他所有的灵秀精华都集中在了那里,以致把身体压得没法长高。立人是学文学的,比长水和扶林高一届。他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很善于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负责广播站的外联和征稿工作。和扶林不同,立人说话有南方人特有的儒雅和柔软,当然他也和一切南方人一样,说普通话的时候常常平卷舌不分,因此,他和扶林还曾闹过个大笑话。那时,长水还没到广播站工作,有一次轮到扶林播报当日新闻,谁知,扶林忽然肚子疼,急着要去厕所。当时只有立人在旁边,扶林就把新闻稿推给他说:“你先念着,救救急!”说完就跑了。立人只好硬着头皮拿起稿子念。开始都还好,可等他念到“赫鲁晓夫同志从机舱里走了出来”的时候,他把“舱”字念成了卷舌,结果听起来就好像是“赫鲁晓夫同志从机枪里走了出来”!当天校园里听到广播的人,全都笑倒。长水当时还纳闷儿,广播站今天怎么弄了个咬字不清的广播员来。
    如今,长水和扶林还有立人,已经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他感到非常的愉快,这是他第一次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以前在中学他更多的时候是独来独往,他觉得那时无人能同他分享他的精神世界。他从不把自己的诗拿到学校去给人看,比起同别人讨论自己的作品,他更愿意独自沉醉在文学的美里面。他那时在同学们的眼里是个不爱说话的优等生。他从来没想到,原来有朋友是这样一件让人畅快的事。他的世界也因此变得广阔起来。他愿意和扶林还有立人在一起讨论文学名著,这常常让他感到惊喜,他发现不同的人看待事物的角度是如此的差别,听到别人的意见是件很有趣也是有益的事,有种让自己打开眼界的感觉。比如有一次他们就围绕着苏联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他们都同时被保尔·柯察金的共产主义情操鼓舞着,当然也都被那段著名的人生格言激励得激情勃发。不过立人就有他的高论,他说,其实他最爱的还是这本书的前半部,当苦孩子保尔遇到了美丽纯洁的富家小姐冬妮娅。他们两个人的内心都爆发了爱的激情,至真至纯,抹平了一切阶级和贫富的差距,不带有任何社会和世俗强加在人身上的一切枷锁。这样的精神恋爱是最美好,最纯洁的。当立人沉醉在爱的幻想里的时候,扶林就会煞风景地说:“可惜,这种所谓的纯爱并不能维持多久,那只是两个不成熟的人,天真的幻觉。事实上人是必须生活在社会里的动物,任何的脱离了世俗的东西都是活不下去的。仅凭保尔和冬妮娅那一刹那的相遇,就能说明他们拥有了爱情吗?一旦让冬妮娅脱去她华美的礼服换上农妇的围裙,和保尔过吃糠咽菜的生活,她还会爱他吗?或者让保尔穿上笔挺的西装,蹬上闪亮的皮鞋,走进上流社会灯红酒绿的名利场,他还会爱她吗?他们的爱什么都经不起,谈何伟大!”仿佛是想加强自己的语气,这时候扶林用手拍了拍立人的肩膀说:“醒醒吧!罗密欧!这本书在情感的处理上,好就好在它后面用现实主义写实的手法让这份幼稚的爱,在现实生活里随波逐流,最后消耗殆尽。”立人就怒目扶林说:“你不知道艺术的美就在于,它是超越于现实之上的吗?!我们的身体虽然每天生活在这个要吃要喝的现实世界里面,可我们的精神,却是喜欢追求这喧嚣尘埃上面的,不可企及的阳光,因为我们都向往美丽。”长水笑了,他是同意立人的。他觉得有些美并不需要千锤百炼,它们只有刹那的芳华,但是,却有遗世独立的风姿。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单纯的美丽,让人思慕,让人追求。就像飞蛾扑火,虽然之后会粉身碎骨,但那光亮却让人情不自禁。这也许是人心底里最隐秘的矛盾,我们生活在这个束缚自己的身体里,但我们的灵魂,却时刻想不记后果地去追求刹那的解脱。扶林是个现实主义者,他喜欢物质世界里踏踏实实的东西。所以他觉得那样的精神追求虚无缥缈,纯属无病呻吟。长水也不同他辩解,一样水养百样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于别人的想法,这很正常。关键的是,他喜欢这样的讨论,喜欢有这样的朋友。和他们在一起让自己觉得意气风发,而思想的交流给他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
    他们也不总是三人行,同是文宣的刘前和长水的室友张韬也常常加入他们的讨论。他们这几个人爱好相近,脾气相投,渐渐地长水就有了这样一班极其要好的朋友。如今扶林安排下了任务,要他们这几个人一起打快板,长水也只好放下手上正读着的《基督山伯爵复仇记》,开始认真地写起快板来了。

    很快到了去大坝义务劳动的日子。扶林他们的快板也练得差不多了。这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这一大队大学生高高兴兴,斗志昂扬地扛着红旗和铁锹到了大坝上。他们的任务是把整个大坝上面坑洼不平的地方垫平,磊好土石,然后拍打结实,让大坝顶上平整得像一条马路。这样没有洪水的时候,这里就可以走人走车了。这些天之骄子们的干劲儿都很足,大家喊着号子,扛起装满土块和石头的篮子,飞快地奔来跑去。女同学也不吝惜自己在阳光下暴晒的皮肤和她们柔嫩的双手,自发的两人一组拎着篮子,给垫土石,平整路面的同学运过去。所有的人心里都充满了劳动的激情。他们要向世人展示,他们不只有聪明的头脑,也有强健的体魄。毛 刚刚发表了关于中国在教育方针上的定锤音:他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中明确提出:“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他们都愿意成为这样光荣的劳动者!他们憧憬自己作为这样的一名劳动者,在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中发光发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没有什么是比这样的宏图伟业更激动人心的了。他们的未来是如此的光明,生活是如此的美好。所以所有人都十分开心地进行着这实际上是很繁重的体力劳动,没人抱怨,没人偷懒。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青春的气息在他们的汗水中挥发,在阳光下闪光。那些老教授们也都来了,他们甚至有些羡慕地望着这些孩子们,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年轻而鲜活的脸,不自禁地慨叹:“年轻真好!”是呀,年轻真好!不管在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社会里,年轻,代表的永远是未来,那不可知的未来,拥有无限的机遇和挑战,蕴藏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有令人向往的巨大成功,人生的顶点,当然也有失败和悲凉的退场。不过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乐观的,他们会简单地认定一条路,觉得自己的未来一定会通往幸福的彼岸。正像这群快乐劳动着的大学生们,他们认定自己生对了时代,他们的前途一片光明,他们将是未来时代的缔造者!
    扶林和长水他们在劳动的队伍里跑来跑去,打着快板儿,大声地给同学们加油鼓劲儿。长水看着眼前这劳动的洪流,心里也很激动。成千上万的人都向着同一个目标努力,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这让他有一种归属感,自豪感。他属于这样一群心灵纯洁而高尚的人们,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为此而感到无比骄傲。这时的生活让长水陶醉,他再不是一个来自县城的沉默寡言的学生,而是一个心怀远大,有理想有担当的天之骄子。这时他正和扶林,立人他们一起大声地念到:“同学们,劳作忙,建设祖国做栋梁!同学们,不怕苦,劳动起来赛猛虎!青春献给新时代,高唱凯歌展宏图!”他们正跑得快,说得欢,忽然在他们不远处,一个女同学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子绊了脚,一下摔在了地上。她手里还攥着土蓝的竹梁,结果把和她一起抬土的另一个女生也带摔了。立人他们吓了一跳,正准备跑过去扶她们的时候,长水就看见扶林飞快地从自己身前跑过,一手居然还打着快板儿,一手拿着喇叭跑到了那两个摔倒的女同学前面,用他洪亮的声音大声地说:“同学们,不怕苦,劳动起来赛猛虎!母老虎,快起来,巾帼英雄不怕苦!”长水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看到立人的嘴张大得好像能塞进一颗鸡蛋,刘前更是吃惊地连快板儿都掉在了地上。周围劳动着的同学们也都错愕了几秒钟,然后就爆发了一阵雷鸣般的笑声。几乎所有人都扔下了手里的工具,有拄着腿弯腰的,有蹲着的,甚至还有趴下的,都笑得不能自禁,涕泪横飞。扶林傻了眼,他本来是想跑过来安慰这两个女同学的,给她们鼓劲儿。因为一直在说“劳动起来赛猛虎”,所以,他想也没想,就顺口说出了“母老虎”来。结果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那两个摔倒的女同学这时候都站了起来,她们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一边恨恨地瞪着扶林。那个被石头绊倒的女孩,脸涨得紫红,眼圈里甚至萦绕了泪水。她狠狠地咬着嘴唇,使劲儿剁了剁脚,一甩她的麻花大辫子拉着跟她一起的那个女生转身走了。扶林知道自己闯了祸,感到无比的抱歉。可是这个时候他又不好上前去拉住她们道歉,所以傻呆呆地立在当地。长水看了不禁发笑,走过去推了他一把说:“闯祸了吧。你说你,怎么说话都不过脑子的!别傻愣着了,一会儿让立人问问,这两个女同学是哪个系的,你明天去给人家道个歉吧。”扶林这才回过神儿来,忙点头说:“对对,我这就让立人问去!不过这次笑话可闹大了,恐怕会连累这两个女同学被人说笑。我真是该死!”边说边用手狠狠敲了敲自己的头,然后飞快地跑去找立人了。长水看着他来去如风的样子,只好摇了摇头。立人这时还没缓过来,正抱着肚子坐在地上边擦眼泪边笑。扶林过去一把拉起了他,恼恨地说:“别笑了!快帮我去问问,那两个女同学是哪个系的。”立人被他拽着,边笑边说:“干嘛,看上那个梳麻花辫子的女同学啦,不过我劝你还是省省吧,你今天这样奚落了她,她现在肯定恨死你啦,你去找她一定讨不到好脸色的。”扶林气得狠推了他一把说:“胡说什么!我说错了话,害她们两个被人笑,我当然要去给人家道歉的,你还不快去问!”立人见他急了,只好说:“好好好。”然后跑去找人打听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开始的就是这么奇妙。扶林心里本来满满的都是歉疚,急着想赶快求得她们的原谅,可刚刚经立人这样一打趣,不知怎的,扶林的眼前就浮过了那条长长的麻花辫子。他记起,那双像杏仁一样的眼里还盈满了泪水。他的心好像漏跳了半拍,他觉得心底里除了歉疚,好像还起了另一种化学反应,让他酸酸的,提不起,也放不下。他可能还不知道,爱情的种子像蒲公英一样,被风一吹,已经轻飘飘地在他的心里扎根了。
    义务劳动在大家的笑声中结束了。日子又恢复了正常的状态。立人一向很有效率,很快就打听到,原来那天摔倒的那两个女同学是俄语系一年级的新生。她们甫一入校,没想到就让扶林阴错阳差地给闹了这么大的一个笑话,想来两个人心里是十分难受的。扶林听了,越发觉得自己混帐。所以,第二天就拉了立人跑到俄语系的讲堂那边去找人道歉。结果,立人回来手舞足蹈地笑着对长水说:“你是没看到扶林的那个样子,脸涨得通红,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又不敢正眼看人家,竟然好像比个小姑娘还害羞。我在旁边忍笑忍得辛苦!”说完,他就大笑起来。长水也笑着,看着他说:“你厚道一点好不好,扶林够窘的了,你还这样笑他。”立人摇头说:“你不知道,我觉得他未必只是因为犯了错要道歉才窘的。他的这个姿态,我看,另有缘故。”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长水一眼。长水一愣,心中电光火石般的一闪念,然后含笑望着立人,说:“不会吧!”立人便知长水会意了,笑着点头说:“据我看,就是这样了。只是不知道扶林自己是不是清楚地晓得自己的心意呢。”长水忽然有了一刹那羡慕扶林的感觉,这个在情感上面很粗神经的扶林竟然最先被爱神射中了。那种感觉应该很美妙吧。他有点好奇起来,就问:“是两个里面哪一个呢?”立人答道:“麻花辫子呀。我帮扶林打听过了,她叫刘莹,是辽宁人。”“不过,”他又说,“这位女同学可够利害的,一看到扶林过来,掉头就走,差点让扶林道歉的话都没说出口。幸好另一个女生,看到扶林窘迫得很,而且态度也很诚恳,才硬拉住了她,接受了扶林的道歉。所以,我看,扶林若是真有了心,恐怕这追求之路还长着呢!”长水笑了,说:“那样不好吗?爱情总是要经历些波折才有意趣。只是不知道我们的现实主义者扶林,要用什么样的现实主义态度去追求他的爱情。毕竟,在爱的世界里,更多的时候是要人会做梦的。”说完,立人和他默契地笑了。
    接下来的事,就好像是按着事先安排好了的轨迹那样发展下去了。扶林三天两头的就去俄语系那边转悠,常常在路上偶遇麻花辫子。开始刘莹还不理他,经常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同他擦肩而过。后来偶遇得多了,她便终于沉不住气了,在一次去饭堂偶遇的路上,主动叫住了扶林说:“王扶林同学,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这几天你总是在我们俄语系这边转来转去?据我所知,你好像是化学系的学生!”扶林脸有些红,不过心里却是狂喜,麻花辫子终于肯同他讲话了!他傻傻地笑了。刘莹被他笑得有些奇怪,唤醒他一句说:“你笑什么?我在同你说话呢!”扶林这才醒过神来,忙问:“你刚才问了我什么?刘莹同学?”刘莹无奈得摇摇头,说:“算了,你就当我没问过,你们学数理化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奇怪!”说完转身想走。扶林连忙跟上,紧接着她说:“你觉得是这样吗?这简直就是对我们这些理科生的误解呀!刘莹同学,你不能因为我劳动那天无意中犯得错误,就一下子把我们这些理科生都否定了呀!”刘莹听到他又提起那天的事,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是扶林这个时候,忽然觉得魂魄好像又全都回到了身体里,他的脑子清醒起来,口齿也恢复了伶俐,他说:“那天的事,我确实是好心办了错事,让你们受了委屈,我再次诚恳地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够原谅我。我知道,因为这件事,可能会让你,你们受到一些无聊的同学的嘲讽。从现在起,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发生,你告诉我,我去和那些嘲笑你的人谈,保证会让他们向你道歉!”扶林逆光站在那里,愈发显得脸黑黑的,像尊铁塔。他这时眼睛睁得很大,很认真地拍着胸脯做了保证。这让刘莹开始对他转变看法了。她发现扶林并不像她之前想的那样,是个喜欢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人。这时的他站在她的面前,像一个一诺千金的男子汉,态度真诚,语气恳切,甚至还有一些,体贴入微。好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刘莹竟鬼使神差般的答道:“好,如果真有人那样嘲笑我们,我就去找你。”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怎么自己竟好像一下子同扶林拉近了距离,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过亲密了,好像他是自己相交多年的好朋友,自己竟这样地信任他。想到这里,她的脸红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很快地说:“好了,王扶林同学,不要再跟着我了,我要回宿舍去了。”说完,也不去打饭了,转身逃也似地走了。扶林还傻愣在当地,心里默默的想,她最后说了什么?她说,会来找我的?!扶林的心里面忽然就好像有一朵花,打开了萼瓣,慢慢地绽放开来。巨大的喜悦像是在一张蛛网上面传递,一直到他的神经最末梢。他感受到了,那是爱情的喜悦!原来是这样的,他正在经历爱情!天忽然变得很蓝,他的心变得很轻,轻得让他觉得自己可以飞起来。他承认,这感觉美极了,它不现实,无关乎伟大,但是这种喜悦是他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让他沉醉得不能自拔。
    扶林就这样带着满脸的傻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了饭堂。立人和长水正等他等得不耐烦,他们今天约好饭后一起对宣传稿的,结果扶林却这样姗姗来迟。看到他,立人就上前拍了他一下说:“你怎么回事?这么晚才来!”长水发觉了扶林的不对劲儿,拉住了立人说:“有情况。”立人一愣,转头看着扶林,这家伙被拍了一下,竟浑然不觉,还在那里一个人傻笑。立人恍然大悟,兴奋地拉着他问:“怎么回事?你今天见到麻花辫子啦?她跟你说了什么,怎么你整个人好像魂儿都不见了一样?”扶林听到麻花辫子,立刻缓过神来,推开立人的手说:“什么麻花辫子,人家叫刘莹!”立人就望向长水眨着眼笑。长水也笑了,看来扶林已经搞清楚自己的心意了,而且似乎那个叫刘莹的女同学也给了他回应,真顺利!长水过去拍了拍扶林的肩,说:“恭喜啦!”扶林的脸微微有些红,不过他郑重地对立人和长水说:“我也是刚明白过来,你们两个不要跟别人讲,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立人和长水见他说得严肃,都点头保证绝不会给他外传的。这时候,扶林忽然裂开大嘴笑了起来,说道:“你们不知道,这恋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立人和长水上一秒还觉得他态度严肃,这时看着他竟没心没肺地笑着跟他两个炫耀,都气得推了他一把,立人说:“你这个家伙,还真是可恶!”长水就对立人说:“算了,恋爱中的人总是这么莫名其妙的。”说着,他们就都笑了。

    扶林的恋爱之路就这样慢慢的展开了。他至此常常跑到俄语系去,后来得知刘莹歌唱得很好,就问她愿不愿意参加大学的宣传队。长水和立人都笑他是以权谋,扶林还振振有词地说:“举贤不避亲嘛。”长水和立人对望了一眼,然后都放声大笑起来。扶林就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连说:“该死,该死!”然后红着脸跑了。参加到了宣传队里来的刘莹,同扶林他们接触的机会就更多了。长水发现,刘莹其实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她能唱能跳,心地也很单纯,做事又很认真负责任,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孩儿。立人觉得,关键是她真的很合适扶林,他们两个都是心直口快型的,心中并不藏掖事情,工于心计。刘莹有时候在扶林面前还会露出她娇憨的一面,眨着她银杏一般美丽的眼睛,手里缠绕着麻花辫子的辫梢,问:“王扶林同学,这件事情为什么不可以按照我说的方法做呢?”这时长水就知道,刘莹待扶林也是不同的,他们应该在不久就会找到两情相悦的契合点,他真心地为扶林感到高兴,不过有时他也会想,我的爱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降临,它会以什么样的姿态,什么样的方式进入我的生活呢?是会让我像扶林他们这样如沐春风,还是像诗歌里歌颂的那样隽永绵长,抑或是像小说里描绘的那样刻骨铭心?想着这些,他的心里涌起了躁动,他开始迫不及待地期待着他的爱神的莅临。
    时间就在他们的青春躁动中飞快地流转,又到了放寒假的时候,大家都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年。立人因为家离得远,所以早几天就先坐火车走了。扶林和长水也去买了车票,准备今天就上车一起回家了。他们两个拎着帆布包,长水还带了一个小藤条箱子,里面装满了书,来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厅。候车厅里长条的椅子上已经坐满了人,接近年底,大家都带着大包小包准备回家过年了。扶林看着这么多人,就跟长水说:“看来今天车上恐怕会很挤。偏偏你还多带了件行李,你也是的,好容易放了寒假,不说好好回家过个年,还带这么多书回去做什么?你是有名的大才子,还需要放假的时候补习不成?”长水扶了扶眼镜,说:“倒不是要补习的,我这次从学校的图书馆借了很多世界名著,准备这次拿回家,有空的时候读。平时在学校里,要么是专业课太多,没时间读,要么就是,常常借不到自己的想看的。正好现在放寒假,大家都忙着回家过年,顾不上这个,所以我就多借了点。”扶林摇摇头说:“还是你好,姐妹多,家里的事全都不用你操心。回了家,就是完全的放松和休息。不像我,回去还要帮母亲安排过年的事,再还得检查弟弟的功课,可有的忙啦。”长水知道,扶林的父亲是名解放军,在辽沈战役中,跟部队攻打锦州的时候,不幸牺牲了。扶林的母亲一个人很艰难地把他和弟弟拉扯大。扶林脑子聪明,学习好,考上了大学后,因为是烈士家属,所以得到了国家的甲等助学金,这才得以顺利进入了大学的校园。他是长子,却离家求学,不能帮母亲分担家事,照顾弟弟,心里也是愧疚得很。所以每次放假回家,他都会把家里的全部家务接手过来,好让母亲休息几天。他弟弟资质不行,现在在中学学习很吃力,他母亲就说,让他读完了中学就工作吧,也好给家里减轻些负担。扶林听了心里很难过,觉得有些对不起弟弟。他想,无论如何也要让弟弟读完高中。所以他平时常常写信给他弟弟,督促他还是要好好用心读书。扶林盼望,他弟弟没准儿哪天开了窍,也许将来还能有考大学的机会。就这样,只要是他放假在家,就会务必天天盯着他弟弟复习功课。长水想,扶林真是不容易。同时他又很钦佩扶林。他虽然小小年纪就经历了丧父之痛,又要照顾寡母和弱弟,可是扶林并没有因此而压抑自己的性格。他的心胸就像他铁塔般的身材一样,宽阔而坚实。他乐观地过着每一天,认真地解决生活中所有的问题,不回避,不抱怨。他活得从容而笃定。长水知道,扶林注定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于他这样的人,眼前的困难根本不算什么,因为他坚信,用他有力的手臂和智慧的头脑,他会为自己和他的家庭,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长水很为自己有这样的朋友而自豪。这时,他看着扶林说:“是呀,你回去是有的忙了。不过,这样也好,不像我,在家里就等同是个无用的人。什么家务也不会做。是个吃白饭的。”扶林笑了,说:“是呀,我们的大才子也有没用的时候。”他们正说着,就听见车站喇叭里广播道:“从长春开往辽源的第五十三次列车就要检票了。”这就是他们的车了。扶林忙拉了长水一起快手快脚地站到了检票的队伍里。坐这趟车的人不少,大家都挤挤轧轧排着队。这时侯也不知道后面的队伍里是谁猛推了一下,推得前面的几个人都跟着往前扑。长水猝不及防,也被后面的人撞了个趔趄,手里的藤条箱子没能抓住,掉在了地上,把箱子的扣锁给摔开了,他的书就散了一地。扶林手疾眼快地扶住了长水,然后对着后面的人喊:“推什么推!把人家的箱子都弄坏了!”长水顾不上去找罪魁祸首,要紧的是赶紧把书收好,他蹲下着急地捡着书。忽然旁边伸过一只细长的手,递给他一本《复活》,然后他听到一个柔和的嗓音对他说:“你的书。”长水微有点吃惊,他顺着声音望过去,在他的左边,一个长头发的女孩正伸手递给他那本《复活》。他连忙站起来,接过了书,向她点头致谢。这时他才看清这个女孩的样子。她留着披肩长发,用一根银色的发带箍住。细细的眉毛下有一双温和而安静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睛底下覆盖出小小的阴影。她很白,嘴唇薄而红。她没有涂什么脂粉,所以看起来很清爽。只这一眼,长水就断定,她是个出身富裕家庭的女孩子,因为她身上穿着上好的红格羊毛大衣,脚上还穿着黑色的半高皮靴。不过难得的是,她身上没有那些家庭条件好的女孩们常有的傲气,她看起来很稳重,很温和。长水觉得,这是一个让人感觉很舒服的女孩。这时,扶林在一旁帮忙把书都捡了起来,重新放回了箱子里。那个帮了他们忙的女孩开口问道:“你们也是东北人大的学生吗?”她看到扶林和长水稍稍有些错愕,便接着轻声解释道:“我看到你的书上有东北人大图书馆的标记。”长水和扶林恍然。扶林便快口问道:“这么说,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同学了,你是哪个系的,几年级啦?”长水恨不得立刻把扶林的嘴堵上,哪有这样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如此刨根问底的!他拉了拉扶林的衣服,然后对那个女孩说:“你别见怪,我这个同学就是这么个心直口快的性格。”那个女孩笑着摇摇头说:“没事,大家都是校友。”之后就大方的伸出手来说:“你好,我叫方舒雅。东北人大新闻系二年级学生。”长水轻轻地握了一下她修长的手,感觉到一点微微的温暖,他说:“你好,我叫韩长水。数学系二年级学生。刚才非常感谢你的帮忙。”方舒雅听到长水的名字时,睁大了眼睛,然后笑着说:“你就是数学系有名的大才子韩长水!”长水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说:“哪里是什么大才子,我就是一个普通学生。”方舒雅摇了摇头说:“你不必这样谦虚,你的大名我早就听说了,你不仅被数学系的教授誉为天才学生,还是校刊的特约诗人。你的大作我可是期期都会拜读的,说实话,你的诗我真的很喜欢。”长水不太适应如此直接的盛赞,脸都有些发白了。不过,一个这样美丽的女孩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说,喜欢他的诗,他的心里当然是高兴的。他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你这么高的评价,我不敢当。不过,你喜欢我的诗,我很高兴。”这时候,扶林也从旁边伸手和方舒雅握了一下手,自我介绍说:“你好,方舒雅同学,我叫王扶林,化学系二年级的。”他话音刚落,谁知,舒雅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调皮地拉长了声音说:“王—扶—林同学呀,久仰久仰!你的,快板说的很不错嘛!”话音一落,扶林和长水全都笑了。扶林挠着头说:“没想到,我也这样有名了。”他们三个站在那里相视而笑,气氛变得轻松又愉快。扶林就问:“方舒雅同学,你也是要坐这趟车回家吗?”舒雅摇摇头说:“不是的,我家就是长春的,我今天是来送我们宿舍一个同学的,她行李有点多。”扶林遗憾地说:“原来是这样,可惜,我还以为我们是坐同一趟车的呢,那样的话我们还可以在车上好好聊。”舒雅开心地笑着说:“今天很高兴认识你们这两个我们学校的名人。等开学了,你们有空可以来新闻系找我。”说完,她还特别向长水点了点头说:“韩长水同学,我很期待有机会同你探讨诗歌的艺术。”长水很喜欢舒雅这样大方,自然的态度。他回答道:“我荣幸之至。”这时候检票开始了,舒雅和他们道了别,转身走向候车厅的大门。长水目送着她在阳光下的背影,心想,这真是个美妙的女孩。
    长水和扶林上了火车,幸亏他们提前买的票,订到了座位。这时候他们从拥挤的过道好容易挤过来,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行李架上放好行李,终于安稳地坐了下来。扶林长出了一口气说:“终于坐下来了。今年的人可真多!”长水抬头再次确认他的藤条箱安稳的放好了,然后回答说:“是呀!幸亏我们买到了座号,要不然一路站回家,可真是吃不消。”扶林随着他的目光也扫了一眼那个藤条箱,忽然笑着跟他说:“不过,今天有奇遇呀。亏了你的这一箱子书,让我们遇见了那位气质出众的方舒雅同学。”长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问道:“怎么,你打算改弦更张?”扶林一愣,随即会意,他推了长水的肩膀一下,说:“去!胡说什么!我只不过是很客观地在评价一位不错的同学而已,你想到哪里去了!”长水扶了一下被他推得差点滑下去的眼镜,然后笑着说:“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不过,你说得对,这个方舒雅确实很独特。她大方不失文雅,稳重不失自然。跟她说话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扶林的眼睛亮了,他说:“评价很高嘛!能让我们的大才子给这么高的评语真是不容易。怎么样,开学的时候,你去新闻系跟她多接触接触?反正人家不是也特别说,要和你讨论诗歌的艺术嘛!”这回轮到长水数落扶林了,他说:“你说什么呢!我也和你一样,只不过是客观地评价一位不错的同学而已。”扶林投降说:“好好好,客观,客观。”不过他又立刻不死心地接着说:“可是,我觉得你们两个很合适呀,简直就是郎才女貌,天生···好好好,我不说了。”他看着长水警告般的瞪着他,终于笑着闭上了嘴。长水想,这个扶林说话真是从来不过脑子,不过一面之缘,他居然连郎才女貌都说了出来。不过,长水想起方舒雅那双温和而安静的眼睛和她温暖的手,他的心就像是被煨平了一般,里面只有柔波荡漾。
    火车飞快地开着,长水和扶林看着窗外不停后倒的风景,只觉得无聊。东北的冬天,冷得萧条。到处都是枯树荒草,青石头上也结着一层冰霜。火车里虽然人不少,可以挤着相互取暖,不过其实也还是冷得厉害。长水和扶林都得不停地搓搓手,跺跺脚,慢慢地熬着时间。后来觉得实在是有些难熬了,扶林就提议他们下象棋来打发时间。长水便点头,可是还没等他说话,坐他们旁边的一个老大爷就笑了,说:“小伙子,这么冷,你们还能伸出手来摆棋子儿?!再说,这儿也没地儿放棋盘呐。你们怎么玩呀。”长水和扶林笑了。说到下象棋,他们还真有一个绝活儿。扶林笑着跟老大爷说:“大爷,您放心,我们能玩,不用棋盘也不用摆棋子儿。”老大爷两手揣着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就看到长水扬了扬脸,示意扶林说:“你先走。”扶林也不客气,张嘴就说:“好,我先,炮二平五。”长水点头,然后说:“马二进三。”扶林接着说:“那我也马二进三。”长水就说:“車一平二。”扶林想了一下说:“我马八进九。”这时候旁边的老大爷才缓过味儿来,他瞪大眼睛说:“哎呀,小伙子,行啊!全靠嘴下!难怪你们说不用棋盘和棋子儿,这脑子好使的,不一般呀!”扶林和长水都笑了,这其实是他们有次在学校活动室想下象棋,结果发现去晚了,别人已经玩上了,他们两个不愿意等,就想了这么个主意出来。一来是可以马上玩,二来也是想考考自己的记忆力。没想到一试还真成,所以以后两人就干脆这样下棋了。立人开始看他们这么下棋还惊讶佩服了一下,后来看得烦了,就说他们这纯属闲极无聊,兼带哗众取宠。如今他们又在车厢里亮出这个绝活儿来,经老大爷一嚷,大家都惊讶地看过来。长水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扶林却不管这些,仍然聚精会神地想棋,杀招滚滚而来。长水只好也不再理会左右,集中精神应付扶林。
    果然下了几盘棋,让他们暂时忘了寒冷和这狭小车厢里的拥挤。时间也觉得过得快了点。终于到了四平站,长水该下车了,他要在这里再转乘汽车回梨树县。而扶林的家在辽源的县里,所以他还要再坐几站。扶林帮长水拿了行李,送他到车门口。长水和他道了别,就下车去了。这时已经是下午,冬天的天黑的早,现在就已经有点灰蒙蒙的了。长水提了行李站在火车站前,长长的吸了口气。冰冷而新鲜的空气让他的头脑清醒起来。他想乘天黑前回到家,所以并不在这里多做停留,快步地朝汽车站走去。还好他赶上了今天发梨树县的最后一班汽车。他买了票,因为担心藤条箱里的书再散出来,所以就把两件行李都随身带了。幸好汽车上倒没有太多人。长水不但找到座位,还能把行李放在过道。他暗自庆幸,拢一拢自己的厚呢子大衣,安稳地坐了下来。等到汽车发车,他靠着车窗望着窗外扬起的灰尘,心想,终于快到家了。他想,母亲现在一定已经在家里翘首等待了。也不知道大姐和二姐都到家了没有。他的二姐之怡一年前就已经从医科大学毕业了,被分配到了牡丹江的一家铁路医院去工作。她也曾写信给长水,说那里虽然工作繁忙,不过生活过得很充实。而且铁路上的待遇很好,她有时候也会把她们单位分的罐头寄给长水,让他增加营养,注意身体。而他的大姐之华,在煤城的矿务总院里已经被任命为了主治医师,并且也如愿以偿的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她一直信守承诺,每月都会给长水寄钱,负担了他一半的生活费,这样也就减轻了他们父亲建洲的担子。长水敬佩又感激这两位姐姐,他想,扶林说的对,自己是幸运的,他的家庭温暖,姊妹兄弟友爱。一时间他感到胸口热热的,他想快点回家,早点见到母亲,父亲和姐妹们,当然还有那个玩起来永远不知疲倦的弟弟长空。想到长空,他就想,也不知道他如今功课有了点长进没有?他虽然没有像扶林那样,严密地叮嘱弟弟的学习,不过他也是很盼望长空能像他一样走进大学的校园。因为他知道,大学能给一个青年提供多么宽广的天地,让他增长知识,开阔眼界。其实长空的资质很好,只是不肯专心读书罢了。他想,这次在家他要好好跟长空谈谈,他既然喜欢玩,那就最好考到大学里来玩。他可以在学校的各种球队里发挥自己的特长,可以认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当然更会拥有更广阔的未来。这样想着,长水就感到很兴奋,他觉得他一定能说服长空,以长空的聪明说不定以后还能考到他们东北人大来呢。那样可好了,他就可以带着弟弟走遍校园的每个角落,给他介绍他热爱的这所大学里的一草一木,那将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啊。长水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想象中,不禁嘴角上翘,露出了笑容。虽然外面天寒地冻,汽车里也是哈气成冰,可是他觉得内心很温暖。是呀,他现在有亲爱的父母,友爱的姐弟,知心的朋友和良好的学业,这些都让他感到幸福,让他对人生充满希望。如果说还缺少些什么,那么也许就是他一直渴望着的,猜测过的,憧憬着的——爱情。想到这里,忽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双安静的眼睛还有那个在阳光下穿着红格子大衣的背影。这搅得他的心有点乱,会是她吗?他爱的奇缘真的会发生在刚刚那一次不经意的邂逅吗?方舒雅,他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一种滋味就慢慢地从心底里升腾起来,那是什么?他缓缓地抬起眼睛,透过车窗,望向远处的夕阳,任由那种滋味漫过他的心脏,喉咙,直到舌尖。然后,他感觉到了,原来,那是甜蜜的滋味。夕阳柔和的光线拂过他棱角分明的脸,他慢慢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刹那生活的美好。
    进到父母的大屋,他看到二姐之怡正坐在炕上跟之文和父亲讲话,看到他回来了,就笑着对他说:“你可算回来啦,妈这两天都盼着呢。”长水笑着点头叫“二姐”,然后又望着建洲说:“爸,我回来了。”建洲微笑地看着他说:“路上冻坏了吧,脱了大衣上炕暖和暖和。”长水答应着,放下了箱子,脱了大衣上炕坐下。之文就说:“大哥,把大衣给我,我去帮你挂起来。”长水把衣服递给之文,然后笑着看着她说:“你又长高啦,我看明年要赶上二姐啦。”之怡听了就在旁边拍打了他一下说:“你也学坏啦!我看你上了大学,别的不知道怎样,这个嘴可是变得伶俐起来啦,现在连我都打趣!”大家听了都笑了。原来,不知怎的,韩家的孩子个子都挺高,只有二姐之怡没有长起来。所以长水打趣说,来年之文都要超过二姐去了。这时长水又问母亲:“长空呢,这么晚了还没回家?他们不也放假了吗?还有大姐,她回来了吗?”淑媛正准备出去做饭,听了长水的话,立住脚叹了口气说:“长空那孩子,我们是没招儿啦,一放假就天天跑出去玩。这外面天寒地冻的,我说,你出去有什么好玩!不如在家里暖暖和和地温温书,等你哥回来。结果他说,他约了朋友,要一起上河上溜冰打冰嘎儿去。然后就一溜烟儿地跑了。这会儿天都快黑了,还没回来,一定是又玩疯啦!”建洲听了就站起来说:“我这就去喊他回来,也快吃饭了。”说完就下炕边穿鞋边对长水说:“你大姐之前就来信了,说是今年晚回来两天,医院事儿忙。我估摸着,明后天也就差不多该回来啦。”长水点头,又忙起身拦父亲说:“爸,你呆着吧,我去找长空。”建洲摇头说:“你刚回来,还没暖和过来呢,先歇着吧。我也就是去外面迎迎他,估计这会儿他也是正往家走呢。”说完就掀开棉门帘子出去了。他还没走出堂屋,长水就听见长空的声音在院子里喊道:“妈,是我大哥回来了吗?”边喊着边往里走,正好迎面碰上出来找他的建洲。他叫了声“爸”,然后又问:“我大哥回来了吧?”建洲点头说:“是啊,你怎么知道?”长空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看妈并没有在大门口等着,就想,可能是大哥已经回来啦。”他嘴里说着话,这边用手一掀门帘钻了进来。长水看见弟弟一手拎着冰鞋一手拿着冰嘎和鞭子,浑身冒着热气走了进来,不觉好笑。这个长空,真是个动不停,大冷的天儿,别人都冻得哆嗦,他倒好,竟能玩得流着汗回来。长空看见他高兴地咧嘴笑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说:“大哥,你终于回来啦!我这两天就等着和你一起去溜冰呢。还有早上起来,你陪我一起去沿着河边跑步吧。现在沿河的柳树都长起来啦,早上河边可好看啦,到处都是树挂!你看了一定喜欢,没准儿还能诗兴大发,写几首好诗出来呢。”长水望着长空那神采飞扬,充满活力的脸,笑吟吟的刚要答话,旁边母亲先嗔怪地对长空说:“一回来就呱啦呱啦地叫嚷,你又玩疯了,看看外边天都快黑了,才回来!”长空对长水和之怡伸伸舌头,然后转过脸去搂着淑媛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啦,下回不这样晚回来啦。可是,妈,我饿了,饭好了没有啊?”淑媛无奈地戳了他额头一下,然后说:“还没呢,华姑正切酸菜呢,我再去切点大肉,今天咱们吃川白肉。”长空听了一声欢呼,高兴地说:“好哦!今儿开斋啦!”之怡下炕说:“妈,我跟你一起做去。咱再化块冻豆腐,切了炖里头,更好吃。我在医院宿舍住着,就想吃咱家的冻豆腐!”淑媛笑了,她是真的开心,还有什么能比离家的孩子思念着家里的饭菜香,更让一个母亲高兴的呢。她点着头说:“好好,冻豆腐咱有得是,你在家这几天敞开儿了吃。等过完年走的时候,我再给你带几块去。”说完就和之怡一起去厨房做饭去了。
    长水这回家后的第一顿饭吃得很是热闹,大家坐在烧得热热的炕上,围着一大锅川白肉和几个酱拌的小菜吃得不亦乐乎。建洲还罕见地给长水和后奶奶生的小叔叔建业都倒了点白酒,说他们也长大了,今天高兴,少少喝一点没关系的。因为有老话儿说“出门饺子归来面”,淑媛特意给长水煮了碗面来应景儿。建洲喝了一点酒,看到全家团团融融,有说有笑地围坐着吃饭,开心起来,刚好看到淑媛给长水端上来了面,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外国人是怎么吃面的?”之怡看着父亲微有点泛红的脸上,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便知道他心情好,要说故事,于是就笑着凑趣说:“外国人不会用筷子,这么长的面他们怎么吃呀?爸,你给我们讲讲!”建洲看大家捧场,更来了兴致,他放下酒盅儿说:“我以前在北平念书的时候,”还没等他说完,长空就插嘴说:“爸,哪里还有北平,现在是北京!”建洲对他摆摆手说:“你不要捣乱,我上学的那会儿就叫北平,我叫习惯了。而且一想到我上学时的事,想到那座城市的时候,脑子里就只有这个名字啦。你们小孩子是不懂这种感觉的。”长水看到父亲回忆往事的样子,心里一动,他想,真的,父亲曾经也有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时候啊。他那时是不是也像我们现在一样,心中充满了伟大的理想,觉得自己以后一定会于国于家于己成就一番了不起的事业。那时的他可会想见,他的未来原来竟又是回到了老家住回了老宅,安静而平庸地过剩下的每一天。是啊,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难道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平庸,既是生活的底色,现实中的伟大也许并不存在,所以理想才只能叫做理想。长水顺着这条线胡思乱想着,心底里泛上了一丝苦味。随即他又有点鄙视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无病呻吟?人生之事千变万化,他一个年纪轻轻,涉世不深的学生又能看得透什么!父亲也许没能实现他当年理想中的宏图伟业,可是他如今为自己的妻子儿女支撑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谁又能说,他不是乐在其中呢。收回了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长水听父亲兴趣盎然地继续说着:“北平那时候虽然是在战时,可城市仍然是很繁华的。王府井大街上什么店铺没有!我们当时几个要好的同学有空的时候便常常去那边逛。那时最喜欢去的是王府井大街上的东安市场,那里南北两条街,商铺是一家挨一家,门脸儿虽都不大,但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无所不有。我们最爱去的就是书店,尤其爱逛旧书店,一是便宜,二是还时不时的能淘登到一两本古籍,实在是其乐无穷。”说着他笑着望向长水说:“我现在还保留着几本当年淘来的古书,以后你若是有兴趣便送你去读。”之怡听了笑着打趣他道:“爸,你这可就偏心啦!怎么只给大弟一个人,难道我们都是不会读书的吗?”大家听了都笑了。建洲就高兴地说:“你们都有兴趣看吗?若是这样,那自然好!回头给你们一人一本!”长空却摇着头说:“谁耐烦看那些老古董!二姐,你别打岔!爸你接着说,王府井大街上还有什么好玩的?”之文在他旁边眯着眼睛笑着说:“二哥你就想着玩!我要听爸讲外国人是怎么吃面的。”淑媛听了紧接着说:“可不是,你爸喝了点酒,说话就越来越啰嗦!说要讲洋人吃面,怎么我们听了半天还连个洋人的影儿都没听见!”她这一说,大家全都大声地笑起来,连总是不太爱说话的小叔叔建业都笑了,他中学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如今在县里的药房做会计。这时他也听起了兴趣,催着建洲说:“是呀,大哥,你快讲!”建洲不理会淑媛的打趣,接着说道:“我们那时在东安市场的边上发现了一家大的西菜馆子,叫东华饭店,据说是当年庄王府的大总管裴玉庆开的,门脸儿很气派。当时很多洋人在里面进出。我们那时好奇,又都没吃过西餐,于是就几个人商量要进去尝尝,见见世面。进去找了位坐下,就有伙计上来给我们介绍,说这家馆子做的意大利菜最是正宗,我们那时都是穷学生,点不起太高档的菜,就每人要了一份最便宜的意大利面。等伙计把菜端上来的时候,我们都有点傻眼,一盘子长长的面条,给我们的餐具就只有刀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当时我的一个同学叫王森的,很机灵,他说,‘你们看看邻桌的那两个洋人,有一个也叫了这个面,咱们看他怎么吃。’然后我们就都偷偷瞄着那个洋人,只见他一手拿着叉子挑起面,一手用刀在旁边帮忙笼着,然后就开始不停地拧叉子直到把整根长条面都缠到叉子上,然后放进嘴里文雅地吃了。我们看得明白,就自己也跟着学,说来好笑,一顿饭吃下来,滋味好不好全不知道,大家就好像都学了个技术活,累得够呛!”他说到最后,想起当时的样子,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也都觉得有趣,全都笑了。之怡说:“原来外国人是这样吃面的,还真是麻烦!长水,快,用你的筷子给我们缠根面条看看!”听她这样一说,大家更是都笑了起来。淑媛笑着摇摇头说:“像你说的这样文雅的洋人,我们就没福气见到。不过日本人刚被打走那会儿,咱们城里可尽是些老毛子的苏联兵。一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的,最能喝酒。我还记得当时我在肉店买肉,就碰上过一个。他比比划划地跟肉店掌柜要了块肉,然后往自己的军装裤兜里一揣,一手还拎着瓶酒就走了。我当时看着新鲜,还有把肉直接揣裤兜里的,也不怕油了裤子!”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他们就这样说说笑笑地听建洲和淑媛回忆些往事。长水觉得这顿饭自己吃得有些熏熏然,也许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他舒坦地靠墙坐着,看着昏黄的灯下围坐着的家人,心想,其实平凡的活着也没什么不好。这一夜他睡得很好,连半个梦都没有做到。
    长水在家呆了两天,大姐之华终于回来了。长水也快有一年没见到她了,这会儿看她已经把头发剪成了齐耳短发,沿着两边的鬓角各别了发卡,显得利索又干练。她穿了件暗红色的套头毛衣,衬得脸色很红润。这时她正安静地坐在炕桌边上,低头想事情,微微皱着眉,嘴角紧抿着,从侧面看,她的嘴角上方已经有些若隐若现的细纹了。长水这时想到,大姐的年纪也不小了。他回家的这几天就常听母亲念叨,说大姐什么都好,就是还没有个可心的对象。她虽然自己要强,可是这年纪一天天大起来,总归还是要成家的。不过母亲也知道,大姐的事,她和父亲是鞭长莫及,管不了的。何况大姐一向自己有主意,母亲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信里问一问,催一催她罢了。长水想,不知道日后谁能配得上自己的这个有杀伐决断的姐姐。这时候母亲掀起门帘进来了,她拿着个针线笸箕也坐到了炕上,拿起针来给长空的衣服上缝扣子。边缝着边同之华说话。她看到长水正坐在地下的椅子上面看书,就对他说:“别坐那椅子上了,冷。你回你和长空的屋去,你们那屋的炕我也给烧上了,这会儿也暖和着,你去那边炕上看书去吧。”长水知道母亲定是又要和大姐说让她快成家的事,所以支开自己。他也不说破,只是站起来说好,然后出门往他们的屋走。他刚出来,就听见母亲对大姐说:“你不要嫌我唠叨,我还是想问你,在那边可有什么合适的人没有了?”长水听了,微笑着想,果然,母亲还是一直操着这个心。他刚想抬腿走,却听到了大姐又快又干脆地回答:“有了。”长水吓了一跳,立在当地,竖起耳朵继续听下去。屋里淑媛也很是意外,睁大了眼睛惊喜地问:“真的!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之前信里也没跟我提起过?”之华笑了笑说:“信里说不清楚,我原本就打算这次回家来直接告诉你们的。”淑媛听了,真是意外之喜,忙问道:“这么说,是真的了?你心里看定了?快跟我说说,是个怎么样的人?多大了?做什么工作的?家是哪里的?家里姊妹几个?”她这一连串的问题,不要说问得之华目瞪口呆,就连在外面听着的长水也忍不住好笑,他想,母亲看来是真的着急大姐的婚事,如今听说她有了对象,竟高兴成这样。屋里面,之华稍稍吸了口气,笑着握了握淑媛的手,然后说:“妈,你别着急,我慢慢告诉你。只是你听了不要吃惊。”淑媛听了,有点焦急,问道:“怎么说?”之华伸手拢了拢头发,然后缓缓地说给她听:“他叫蒋东城,家是黑龙江双城县的。他也是哈尔滨医学院毕业的,说起来我们还是校友,不过他比我大着几届,我上学时他已经毕业了,所以我们在学校没有碰上,东城现在是我们矿务总院妇产科的副主任。”淑媛听了,心里满意,笑着点头说:“听着不错呀,人肯定很能干吧。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主任。”之华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道:“他比我大十岁。曾经成过家。”淑媛愣愣地望着之华,半天才说:“你说什么?!你竟找了一个成过家的人!”之华长长出了口气,然后果断地点头说:“是。他原来在老家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后来他工作调转到了煤城,他的爱人和孩子留在老家没有跟过来。时间久了,两人感情淡漠,他去年年初的时候回家同他爱人办理了离婚手续。”淑媛听完,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觉得心一直往下沉,眼前有点发黑。她最能干的大女儿,从来都不用人操心的之华,竟然在婚姻这样大的事情面前,犯起了糊涂。她竟然找了一个有家有孩子的男人!淑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一阵心痛让她没法坐直身子,她用手拄了拄炕桌。之华忙伸手扶住了她,看到母亲这样痛心,她的心底里也是一片黯然。可是,她马上想到蒋东城在煤城车站送她回来的时候,那殷切注视着她的目光。她知道,他是认真爱着她的。
    之华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和蒋东城之间有了这种说不清的情愫。也许是在她两次三番递交入党申请书而被组织拒绝的时候。她韩之华学历高,业务水平过硬,思想觉悟也不比任何人差。她热爱她的事业,一心扑在工作上,在医院里没白天没黑夜地苦干,可是就因为她的出身被定义为富农,她便多次被拒绝于党的大门之外。她不服!之华的性格刚强且有决断。她直接去找了医院党委的陈书记。那天她下了夜班,并不回宿舍休息,脱下白大褂拿在手里,径直穿过住院部的大楼,到后院的机关楼上找到了书记办公室。当时办公室里不只陈书记一个人,之华进来后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穿着白大褂的人拿着一杯水站在窗边。之华认得他,他就是妇产科以医术高明而著称的副主任蒋东城。这时,陈书记从桌边站了起来,望着之华说:“小韩呀,这么早来找我有事吗?”他看了一眼之华手上的白大褂,了然地说:“哦,你是刚下夜班啊。”之华点点头,然后从容地说:“陈书记,我有事想找您谈谈。”陈书记马上明白了之华 的来意,他点头说:“我知道,是为了你入党的事吧。”之华愣了一下,她没想到陈书记一下子就挑明了她的心思,她点头答道:“是的。”陈书记就伸手指着他对面的椅子说:“坐吧。”然后又转头看了一眼蒋东城,微笑着说:“其实,我刚才和蒋主任正在讨论你的事情。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你竟自己找来了。”之华很是意外,她知道蒋东城也是党委的委员,看着他还没有脱下去的白大褂和眼睛下面有些泛青的阴影,之华就知道,他一定也是刚下夜班。她没想到,这么一大早,她,陈书记还有蒋东城,他们三个人竟然同时想到了要讨论关于她入党的事情。之华在来之前,心里那一点点的愤懑不平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她想,无论如何,组织是关心她,重视她的。入党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原来陈书记和蒋主任也同时在关注这件事情。她长舒了一口气,坐下来说:“这样说,我是来对了。陈书记,我这次来,是想很认真地向您表明,我作为一名普通的医生,一个在精神上向往追求共产主义伟大事业的人,对于加入党组织的殷切渴望。我愿意接受组织上对我的任何考验,我非常想知道,组织上觉得我到底有哪些不足,哪些问题,如果您能坦诚地给我意见,我保证,我会坚决地改正这些错误。我想告诉您,我真的是发自内心地热爱党,爱我们的这个国家,我无比热烈地祈盼党组织能够接纳我。如果仅仅是因为我富农的出身,——”她的话还没说完,蒋东城忽然走了过来,很快地打断了她,说:“小韩同志,不要怀疑组织,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自己的信仰。组织上已经在认真的考虑你入党的事情了。”陈书记也点头说:“是呀,蒋主任刚刚还跟我说,你业务能力很强,作风硬朗,思想觉悟也很高,是个好苗子呀。”然后他又身子前倾,靠近之华一点,略低声说:“你先不要声张,回去再写一份入党申请书来,我们党委的几个常委之前已经碰过一下头了,基本上确定了发展你做我院预备党员的提议,等你写好了申请书,我们再正式开会讨论通过就行了。”之华猛抬头望向陈书记和蒋东城,他们两个都微笑地看着她。她觉得头有些晕,巨大的狂喜慢慢的在心底里蔓延开来。她被接受了!她将要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了!一瞬间,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她想,党是公正的,没有因为她的出身而抛弃她,她的一切努力在这个时候都得到了回报,她被党组织接纳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记办公室的,站在医院的院子里,虽然前面仍是灰突突的住院部大楼,可是她觉得自己看这个世界的样子都不同了。她终于可以自豪地站在这个医院里,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很高兴吧。”一个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她这才意识到,蒋东城也同她一起走了出来。“要回宿舍吗?我们正好顺路,一起走吧。”他说。之华回头望着他,她第一次注意到东城瘦削的脸上有一双很黑很亮的眼睛。他的颧骨很高,衬得眼窝深陷,这时可能是因为刚下夜班的缘故,他的脸上略显出疲惫的神色,可是明亮的眼睛里却透露出了一种精神亢奋的样子。一直以来之华从没好好打量过他,在她的印象中,只是觉得蒋东城是个做事严肃认真,话虽不多,但应该是个极有城府的人。这时她看到他有些兴奋地望着自己,忽然觉得原来他也是个普通人,起码现在在她的面前,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此时就像是一位兄长,简单而认真地在替她高兴。之华发自内心地笑了,说:“是呀!我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么久以来一直祈盼着的事情,今天终于成真了。我很激动。”她很高兴这时候能有人同她分享这巨大的快乐,她望着东城真诚的说:“谢谢你。”东城摇摇头,微笑着说:“我没有做什么,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努力。你知道吗,当我那天看到你不假思索地上前为窒息的患者吸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医生,是个了不起的人道主义者。你配的起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之华愣住了,她想起了那天的事。当她在门诊走廊里,看到那个被痰卡住而窒息昏厥的患者时,她的确没有多想。救人是她脑海里唯一的想法。她甚至没有看清患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就冲了上去。她并不知道当时蒋东城也在场。这件事对于之华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她只是觉得她尽了一个医生应尽的职责。在一个医生的眼中,患者的命就是她的事业,在这里没有性别,美丑,地位,贫富,脏或者不脏的差别。之华是这样理解她的事业,也是这样去完成她的事业的。所以,在从她上去给患者吸痰的那一刻,以及救活了患者之后,她都没有想过任何多余的事情。今天她听到东城提起这件事,意外之余,心底里忽然涌起了知己之感。因为他没有用任何浮夸的字眼来称颂她,他只是说,她是一个真正的医生。可是没有什么称赞,能比这句话更得之华的心。她意识到,蒋东城懂她,他们好似心灵相通。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之华感觉到自己的心同蒋东城走的近了。经历过大家庭里的斗争和几次三番的世事战乱变迁,之华的心早就坚强如铁了。在爱情来临时,她也不像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方寸大乱,怀春怀秋。她很清醒地知道,自己需要同一个,目标一致,理想相同的人组建家庭。蒋东城是有过一段婚姻,甚至有两个孩子,可是他成熟的心经受得起生活的冲击,这样的人,才配站在她韩之华的身边,同她相知相得,共同面对未来人生路上的风风雨雨。
    她知道这些话很难同母亲讲清楚,这时她握着淑媛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心中也觉得难过。她说:“妈,你不要这样。请你相信我,我有能力判断自己未来的幸福。社会已经不同了,女人不再是男人的附属品。婚姻也不再是女人的全部。我首先是一名医生,然后才是蒋东城的爱人。我同他是因为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来的,我们没有冲动。他很成熟,对未来的生活考虑的也很周到。我信任他,也希望你们相信我。”淑媛勉强地让自己平静下来,理了理脑子里乱成了麻的思路,望向之华。她在之华的眼中看到了坚定。她知道,她是拦不住她了。是呀,之华从小到大,从来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她下的了决定,也承受得起后果。让她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了这么久,现在他们作父母的,再来反对她对于自己婚姻的决定,无疑是多余的。之华说得对,他们应该相信她的判断。想到这里,淑媛长叹了一口气,在这样自信又能干的之华面前,她这个做母亲的略微有一点挫败感,她说:“我知道,你自己决定了的事,是改不了了。这个蒋东城,我们没有见过,不过听你这么说,应该是很合你的心意了。算了,人这一辈子最难得的也就是“合心意”这三个字。你日后若能同他夫妻想得,也算是件好事。只是,”她沉吟了一下,之华听母亲转过弯来,不再强求自己,心中大石落地。这时见她仍有顾虑,就赶紧问道:“只是怎么样?”淑媛直直地望着她说:“你真的想好,一结婚就给人当后娘吗?”之华见她关心的是这件事,不禁长舒了一口气,摇头说道:“孩子并不跟着东城。他们还是同他前妻留在老家,当然东城每月会给他们寄钱去的。我同东城说好了,结婚以后,工资还是各自花的。他寄钱去养两个孩子,我也可以照样负担弟妹的学费,这方面我们两不相干。”淑媛听说,他们并不同孩子住在一起,先松了口气,后来又听她说,结婚后两人经济独立,不禁又有些心酸,她想,夫妻本是一体,像他们两个这样可算是哪门子的夫妻!也许世道是真的变了,她已经不能理解年轻人的世界了。她没有再说别的,只是点点头说:“你们既然都想好了,那就这样吧。回头我跟你爸说,他一向很信任你,想来也不至真的反对你们。既然这样,你找个时间把这个蒋东城带来给我们瞧瞧吧。毕竟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妈总得亲眼看看才放心。”说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便落了下来。之华的心也酸了,她知道让母亲接受这件事是多么地使她为难,她用手帮淑媛擦泪,声音也有些哽咽地说:“那是当然的,我回去就找个时间跟院里请两天假,带他来见你们二老。妈,你放心,我会过好自己的生活的。”淑媛落泪点头,她看到之华眼里也蓄满了泪水,便想,不能让孩子心里难受,所以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勉强笑着说:“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件好事。你的终身大事终于解决了,妈还是高兴的。”之华的眼泪流了下来,不过,她也笑着说:“还是妈好。”母女两个握着手,望向对方,心里同时都释然了。
    一直在门外听着的长水,这时心中百感交集,他不想去打扰母亲和大姐,一个人拿着书回房去了。坐在炕上,他却再也看不进去手里的书了。他想着大姐的话,想着她对感情冷静而客观的描述。他承认,志同道合,相互信任是爱情的基础,可是为什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感觉大姐讲了很多道理,好像都是围绕着她的爱情,可实际上又全不相干。倒是母亲的那句“合心意”才是一语中的,短短的三个字却道尽了爱情里面饱藏着的无数情思爱意。他不知道,大姐找到的是不是真正的爱情,不过,他可以肯定,这样有道理的爱绝不是他想要的。他再一次认识到了,人与人的不同。他本以为每个人虽然看待世界的视角不同,可是我们感官的触角是一样的,我们称之为爱情的东西里面应该包含着激情,光亮和火焰,还有一种疯狂,让人情难自禁,忘记自我。可是,看来他错了,大姐和蒋东城好像并不需要这些,他们的爱是理解,是信任,仅此而已。他希望大姐真的能满足于这样的爱情,想到这儿,他仰面躺在了炕上,双手枕着头,望着屋顶轻声自语道:“希望她真的幸福。”
    之华有了对象的事很快全家都知道了。建洲乍听淑媛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呆了很久没有说话。他没有想到,这个有本事有抱负的大女儿竟然为自己的感情选了这样一条人迹罕至的道路。他不知道她日后会不会后悔,不过和妻子淑媛一样,他们都知道现在除了接受之华的决定以外,他们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之怡听了之华的事,并没有像父母那样忧心忡忡,也没有像长水那样伤春悲秋。她从心底里替之华高兴,她一向都信任这个大姐,觉得她的决定定是没错。这几天一有空,她就拉着之华不停地问,什么蒋东城到底长什么样子呀?脾气好不好呀?他有没有和之华一起去逛公园,看电影呀?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打结婚报告呀?蒋东城什么时候来家呀?诸如此类的问题,弄得之华又好笑,又不胜其烦。之文和长空也在旁边跟着起哄,淑媛和建洲本来心里多少有些难受,被这些孩子们一闹,反倒冲淡了不少。人就是这样,不管多难接受的事情一旦已成事实,慢慢的就会觉得也没有先前想的那么糟糕了,时间一长,认可的人一多,就会把它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所以,这件事说到底也还真算得上是一件喜事,他们的大女儿终于要嫁人了。这样想着,淑媛和建洲也都跟着高兴起来。唯一心里不舒服的可能就只有华姑了。华姑的娘在去年再次中风,没能挺过冬天就去了。华姑和建业大哭了一场,跟着建洲和淑媛一起把她娘埋进了韩家祖坟。至此华姑的全部指望就都在她兄弟身上了。建业没能考上大学,让她很失望,不过幸亏得了建洲的介绍,在县里的药房谋了个事做,也算是能自食其力了。如今有她照顾着他的衣食起居,建业对她这个亲姐姐倒还是很尊重。就是怕以后,他娶了媳妇,会不会就嫌弃她了。华姑总觉得她的人生黯淡无光,看不到希望,好像她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差。之华回来的这几日也发现了华姑的心思。她虽然从小和华姑并不要好,也曾因为她和后奶奶总是跟母亲过不去而恼恨过她。不过如今看到她这样落寞,心中也还是不落忍,就找了个机会同她讲,现在已经不比从前了,新社会不讲什么望门寡,她如果还想嫁人,自可大大方方的让母亲帮忙找人介绍,不必自己这样把一生困住在那些无用的礼教上。之华一片好心,诚恳相劝。谁知华姑竟异常激动愤怒,她死盯着之华说:“怎么,大哥和我兄弟还没说撵我走,你一个就要嫁人的姑娘现在倒嫌我在韩家碍眼啦?!我告诉你,韩之华,我在韩家并没有吃闲饭。去问问你妈,这家里的多少家事都是我帮她操持的!洗衣做饭,挑水扫地,哪样我没干!更不要说,以前老太爷病着的时候,你们都在城里过好日子,可是我和我娘每天端汤端药伺候着的。如今怎么着,我娘死了,你们要赶我了!我告诉你,还有我兄弟建业呢,他可是正经八百的韩家子孙,你想撵我走,也得问问他答应不答应!”这一席话说得又快又恨,她好像是想在之华这个胜利者面前吐出自己胸中所有的怨毒。她恨之华,她更恨老天爷,给了她这样的命。之华开始很震惊地听着她讲这些话,后来慢慢的,这种惊讶就都变成了怜悯。她默默地注视着华姑因为愤恨而扭曲了的脸,心中苍凉一片。这就是华姑的人生,她同她已经没有办法沟通了。仿佛命运在开始的地方出了错,之后就只好一直错下去,再也无法回头。在之华的眼里,想改变这样的命运简直再简单不过了,可是对于华姑来说,这就是她的一生了。她永远也跳不出这个命运的陷阱,只能终生在里面缠绕自己,最终和它水乳交融。这时之华只好摇摇头说:“你别误会,我没有赶你的意思。你如果愿意一直这样在韩家呆着,绝没有人会说什么。一切随你自己的心意吧。”说完,她就起身走了出去。华姑这时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身子软软地靠在了炕墙上,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下来。她感觉自己的悲伤彻骨透心,可是她又很茫然,她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去恨谁,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软弱又无力。
    淑媛后来听说了这件事,还在背后说了之华,她说:“你去惹她做什么。华姑早就魔怔了,她认了命,打定了主意要在韩家呆一辈子。谁要是有半句劝她嫁人的话,她就以为是要赶她走,便要死要活。所以我和你爸都再不提这件事了。人呐,有时候就是自己困住了自己,像华姑这样想不开的,也只好就这么一世啦。”之华点头说:“我本来是想帮她,既然是这样,以后再也不提就是了。”
    就这样,这场风波很快就过去了。华姑虽然接下来的几天一直不肯正眼瞧之华,不过她见之华果然说到做到,再也没提让她嫁人的话,也就慢慢地转过弯子来,脸色和缓了许多。又过了几天就是大年了,淑媛和华姑在之华和之怡的帮手下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地道的东北菜。淑媛想,几个孩子都长年不在家,平时尽在食堂凑合,这回在家过年一定得让他们都美美地吃上一顿。于是她使出浑身解数做了很多拿手好菜,荤的有拔丝白果,樱桃肉,蒸血肠,酱大骨,蒸肉片,外带一个小鸡炖蘑菇。杀鸡的时候,之怡又想起了长水当年的笑话,她比比划划,绘声绘色地讲给之华听,把大家都逗得哈哈大笑。只有长水脸有点红,笑着望着她说:“二姐,我就这点丢人的事儿,你打算记一辈子,是吧!”之怡笑着说:“是呀,以后等你结了婚有了孩子,我再讲给他们听!”大家听了更是笑起来,长水的脸这回可是真红了,他转身边走边说:“你又胡说!我回屋看书了,省得跟你们在这儿胡搅。”之怡她们看着长水猖慌逃走了,全都笑得直不起腰。淑媛也笑着拍了之怡的后背一下说:“你专会欺负长水,行了,别笑了,快去把鸡收拾了,好炖上。我去整几个素菜,最后再炖一大锅酸菜就齐活了。”之华听了就去后院缸里捞酸菜,回来一边洗一边问:“妈,咱们素菜都整啥?”淑媛扳着手指头笑着数给她听:“做个积菜粉儿,拌皮冻,辣椒炒干豆腐,醋溜土豆丝儿,最后还有一个白菜炒木耳。怎么样?”之华和之怡都同声叫好,之怡更是咋着嘴说:“妈,光听你说,我这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今儿个真是开斋啦,平时我在宿舍可是做梦都想吃你做的这些拿手菜!”之华笑着看着她说:“看把你馋的!赶紧干活吧,一会儿敞开了吃!”

    这大年夜里,外面的天,用东北话说是嘎嘎的冷。可是在他们的小院儿里,大家围坐在大屋的炕上,望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年夜菜,每个人都觉得温暖极了。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勾动了人们胃肠里面所有的食欲感官。长水这时承认,这种纯粹的口腹享受也能给人带来一种简单的幸福感。这一顿饭,他们推杯换盏,彼此嬉笑打趣,吃得又满足又尽兴。到了十二点,淑媛煮好了饺子端上来。长空就第一个跑出去放之前买好的长鞭。噼里啪啦一阵炸响,预示着新年的到来。建洲揣着手坐在炕里,听着窗外的炮竹声,点着头说:“辞旧迎新又一年啦!”大家就都含笑着先给他和淑媛拜年,然后又相互拱手说过年好。长空搓着手走进来说:“外面下雪了呢!明年是个好年!”然后又不忘望着长水说:“大哥,明天咱们的到后山上滑雪橇去吧。”长水微笑着点头,然后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对着结了冰花的玻璃哈了口气,用手抹了抹,向外望出去。果然,大片的雪花刷刷地落下来,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瑞雪兆丰年,”他想,“来年一定是个好年。也许,还将会是我的好年。”
    过完了年,又过了几天,之怡和之华的假期就到头了,她们相继告别了家里回牡丹江和煤城去了。一阵热闹过后,孩子们又都走了,这让淑媛的情绪落寞了几天。还好,长水的假期长,还能在家多呆些时候。他每天除了看书,就是被长空拉了出去溜冰或是跑步。他如今大了,明白了母亲依恋儿女的心情,所以他总是有意地拿着书到父母的大屋去,坐在淑媛旁边看。淑媛就在另一边做针线,两个人有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两句天,有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地各干各的。淑媛知道长水是特意来陪她的,心里很是欣慰,她想,孩子大了,知道心疼娘了,真好。当然长水也没忘了要跟长空讲他上大学的事。其实也不用他特意找长空讲道理,他们每天出去沿着河边跑步的时候,长空都会拉着他问大学里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情。他发现长空并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样,真的对自己的未来漠不关心,只是想着玩一天算一天。当他听到长水讲起他们大学里高大的教学楼,恢宏的大讲堂,春天里开满桃花的林荫小路,冬天里吱呀作响的白桦树林,还有宽阔的运动场和各种各样的球队时,他的眼睛里就会闪过渴望的光亮。长水知道,弟弟心中也是有理想的,他渴望着能和他一样走进这样的校园,开启自己人生中崭新的旅程。可是他也捕捉到了长空在激动之后的另一种黯然羞缩的神态。他明白,弟弟觉得自己的成绩不佳,恐怕很难像他一样走进理想中的大学校园。看到长空终于有了这样的心事,长水还是很高兴的。他觉得,知耻而后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趁机便劝导长空说:“你天资很聪明,只是在学习上不肯用心罢了。你不妨把功课当作是刚到手的一个新玩具,以你平时钻研那些游戏的态度来钻研功课,我相信你的学业一定会突飞猛进的。其实这世上的万事都怕认真二字,只要你肯认真去研究一样东西,并且能够持之以恒,那么便没有破不了的难题。”长空听他说得有理,心中也生出些决心,只是他意志不坚,这持之以恒四个字却不是那么轻易能做到的。长水了解他的心性,便接着劝他道:“人生从来都是有失才有得,你若想日后有个光明的未来,站在更广阔的天地里,那么现在你就必须考虑放弃每天的四处游荡玩耍,把时间和精力用到学习上来。只有这样,你才能达成所愿,踏进大学的校门。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从古至今,若想成就一番事业,就只有踏踏实实,认真苦修这一条路,除此,便没有其他任何捷径。”长空听他难得地高谈阔论,还比出语录,也知道大哥的确是关心自己。他心中感动,默默点头说:“我明白了,大哥。我一定会努力的。”长水听了很是高兴,他希望这一番话真的能点醒弟弟,使他能够奋发读书,将来也能顺利地成为一名大学生。
    七

    东北的冬天又长又冷,外面除了冰雪,几乎看不到半点绿色。家家户户的房檐下都结着冰溜子,小孩们淘气经常会掰下两个来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嚼成冰渣滓咽下去,那叫一个透心儿凉。人们常常这样夸张的形容北方冬天那种极致的冷,说是在寒冬腊月里,端着盆水出去倒,那可得快着点,因为要是你倒慢了,这盆水就冻在盆里倒不出去啦!还有,刮北风的日子最好不要出门,那风就跟刀子似的,嗖的一声从你耳边刮过,能把你耳朵上边的一层油皮儿给刮掉喽!而东北老话儿里说起冬天还有一首数九歌,说的就是从冬至那日数起,这九九八十一天冬天的情景。在家猫冬的人们都会在这漫长的冬天在炕头上扳着手指头念叨这首数九歌,期盼着春天快点到来:“一九二九,伸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淑媛也常在家里念叨着数九,想着等到了开冻的时候,日子就好过了。这样数着,就到了“七九河开”的时候,长水的假期结束了。天气虽然转暖了一点,不过离真正的春天还差得远呢。长水依旧穿着厚厚的大衣,拎上行李和书箱,另外还有一网兜淑媛给他带的冻梨和肉酱,告别了依依不舍的母亲,再次搭车回学校去了。
    倒了两趟车,他傍晚才到学校,他发现宿舍里的几个同学除了于军家离得远,他是湖南人,还没回来外,黄平和张韬都已经回来了。他进宿舍的时候,刚好张韬在屋里看书,看到他拎着大包小包的走进来,就忙站起来帮他接过行李放到架子上,然后说:“你可回来了,王扶林都来找过你几次了。看你一直不在,说你回了家简直就是乐不思蜀了。”长水笑着问他:“你们怎么都回来得这么早,你哪天到的?”张韬说:“我前天就回来了,扶林是昨天到的。刚回来就往咱们这儿跑,说有事找你。今天下午还来了一趟,我跟他说,估计你今天晚上能回来,他恐怕晚饭后还会来找你。”长水就笑着说:“这个扶林,就是个急脾气,有什么事等不得这一两天的。对了,立人回来了没有?”张韬摇头说:“听扶林说,还没呢。立人家离得远,估计这会儿还在路上,明天应该差不多到了。只是等他回来,恐怕我们又得听他叫嚷‘这东北的天,要死了,冷得嘞!我们那边的桃花都开了,这里还是冰呀雪呀的!’”他这几句话学立人学得惟妙惟肖,长水听了笑起来。他也想起立人一到冬天就被冻得不愿意出宿舍,每次放完寒假坐车回来就会抱怨:“车越往北走越冷,出了山海关,就又冻手冻脚,冷得难捱了。”长水便笑着对张韬说:“也确实难为他,他从小在南方长大,哪里受得了咱们东北这冻。”张韬也笑着点头说:“是呀,和咱们屋的于军一样,一到冬天就发怵,不过于军有个好办法,冷了就使劲嚼干辣椒,说这个能暖和胃。”长水有些促狭地眨眨眼说:“可惜这个方法立人学不来,恐怕还没嚼上一根干辣椒,他的头上就得冒火啦!”张韬哈哈地笑起来,说道:“你也学坏了,这样挤兑立人,等他回来,我一定告诉他。”他们俩个正说得热闹,冷不防门被大拉开,扶林穿着军大衣带着一阵冷风掀起棉门帘子冲了进来。边走还边说:“说什么呢?两个人笑得那么开心,在楼道里都听见啦。”长水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说:“你怎么总像一阵风似的说来就来,快点把门关上!冷风全灌进来了。”扶林忙回手关门,然后看着长水笑着说:“你可回来啦!就数你家离得近,还每次都这么晚回来。”长水起身挂好自己的大衣,然后笑着看着他说:“也就比你晚回来一天而已。”接着伸手指了指扶林身上穿着的军大衣问:“这么时髦的军大衣又是你父亲的战友送的?”扶林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衣答道:“是啊,王叔叔这次过年又到我们家来拜年,送给我和我弟弟一人一件,还不错吧。”张韬和长水都同时点头。张韬还羡慕地说:“你这个王叔叔还真是不错,一直念着和你爸当年在部队里的旧情,对你们真是关照。”扶林笑了一笑说:“王叔叔人是不错,如今在部队上已经升了营级干部,却并不忘本,今年来我家时,又跟我们说起,他当年和我爸在一个班里行军打仗的事儿。”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说:“只是,我私心里其实并不希望他常来看我们的。”长水和张韬都有些诧异地望着他。扶林的眼睛暗了暗说:“每次他走后,我妈就会难过好几天。常常一个人坐在炕上抹眼泪说,要是你爸还活着,那该多好。”长水和张韬都沉默了。他们明白,一个家庭失去了丈夫和父亲那是怎样的一种痛。扶林素来量大心宽,他们几乎都忘记了,曾经的战争给他的家留下了那样不可愈合的伤口。还是扶林自己先笑了,开口说:“没什么的,我们都习惯了。一般这个时候,我就会安慰我妈说,你看,你两个儿子都长大啦,等我一毕业就给你领个媳妇儿回家,然后再生个大胖孙子,到时候管保你乐得合不拢嘴!”长水和张韬都张大了嘴看着他,张韬先回过神儿来,哈哈笑着说:“王扶林,你可真敢说啊!媳妇儿和孙子都出来了,而且还不带脸红的!厉害!厉害!”长水也笑了,心想,只有这样坚强又乐观的扶林,才能扛得起生活的重压和母亲的悲伤。扶林不理会张韬,一转头看到了长水刚放到桌子上的网兜儿,眼睛一亮说:“你妈又给你带冻梨啦,快,化一个来吃!”长水笑着找出一个小盆,对他说:“等着。”然后就出门去水房打了一盆凉水回来,再进屋时,看到扶林正坐在桌边同张韬说:“我昨天回来时在宿舍门口碰到了学生会 康华,他说,学校定了四月初办一次全校长跑比赛,之后还有排球和篮球比赛,让我们广播站提前准备宣传稿,”说到这,他扭头看到长水端着盆进来,就看着他笑道:“听见了吗,大才子,你的工作来了。”长水不理他,放下手中的水盆,从网兜儿里拿出三个冻梨放进去化上,才开口说:“怎么今年只办这几种比赛,往年不都是要办春季运动会的吗?”扶林点头说:“我开始也纳闷儿,不过康华说,今年不比往年,学校党委计划在五六月份响应中央号召,在全校开展政治整风运动,时间紧任务重,为了配合之后的政治运动,学生会就决定把运动会缩减为这几项比赛了,别的项目今年都没有了。”长水点着头,若有所思。他平时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专业课和校刊还有广播站上,对于政治运动他不是个积极的参与者。在这一点上,长水遗传了父亲建洲的品性,乐天委分,无争于世。他愿意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面,辗转挫磨,埋头钻研。作为一个新时代的青年,他当然是共产主义的绝对拥护者,也盼望自己将来能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但是,对于围绕在他周遭的各种政治思潮的暗涌,他并不关心。他天生没有什么敏锐的政治触角,也察觉不到报纸上的那些新闻社论背后隐含的意义。他甚至至今也没认真考虑过要在大学里递交入党申请书,尽管很多同学都已经这样做了。他不是不向往党组织,只是觉得能在大学里入党的人都是出身好在政治上又极为积极的同学,而且一旦成为了党员,将对毕业后的工作分配有极大的帮助,所以一个党员的位置有太多人去争取了。长水自问,自己决不是政治积极分子,同时他私心里也不愿意把共产主义的信仰同未来的利益挂在一起。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是事实上,他的内心深处还暗藏着旧时文人孤洁自赏的情结,他觉得,精神上的信仰要纯粹才有价值,任何沾了功利边的追求都会失去它原有的意义。总的来说,长水是个游离于政治运动之外的人,这在当时虽然属于少数派,不过也并不是唯一,所以他的政治表现倒也不会很引人注目。这时,他听扶林说,之后要有整风运动,心想,恐怕又将是左右派之争,也不知将会殃及多少身边的同学,便有些怏怏的提不起兴致来了。可是扶林不管这些,他没察觉到长水的变化,这时忽然把脸凑近长水,神秘地看着他说:“康华跟我说,今年新闻系的女生排球队水平相当不错,有望夺冠,让我们多留意,准备宣传稿的时候好有个方向。你猜,他说的这个排球队的队长是谁?”长水心情不太好,白了他一眼说:“我怎么会知道!新闻系我一个人都不认识。这话你应该去问立人,他才是包打听。”扶林伸出食指摇了摇,笑着说:“新闻系你真的一个人都不认识吗?韩长水同学?对了,我期待着和你一起探讨诗歌的艺术。嗯?大才子!”长水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扶林,心想,难道是方舒雅!紧接着,他想起了舒雅甜蜜的笑,脸竟然不受控制的红了。扶林像只算计得逞了的狐狸,得意地笑起来。张韬在一旁听不懂,急着问:“是谁呀?你们两个神神秘秘的。”扶林转头笑着对他说:“这个女排的队长叫做方—舒—雅。”边说边用眼睛瞟长水。长水气得打了他一巴掌说:“你看我做什么?方舒雅可是我们一起在车站认识的。”张韬这时大概明白了个七八分,凑过来问:“怎么着,有情况?”扶林就指着长水说:“你问他。”长水简直要对他们两个翻个大大的白眼,摊开手说:“你们胡说什么呀,就是我和扶林这次回家在火车站偶遇的一个同学,仅此而已。”扶林笑着紧接着他说:“我们何曾说什么,不过是有缘人碰到有缘人罢了。对了,到时候你去采访她——们,给我们写一篇好的宣传稿呀。”长水无奈地看着他,随后拿起水盆里的冻梨塞在他手里说:“梨化好啦,赶紧吃,好堵上你的嘴!”张韬和扶林都笑了,坐下来拿起梨吃。
    扶林也知道长水脸皮薄,不好再取笑他,于是就换了个话题,问他说:“今年就这几项比赛,你打算报哪项?”长水此时有些心不在焉,又不想被扶林他们看破,就反问他们说:“你们都报什么?”扶林一拍胸脯说:“我当然是报篮球,咱是专打二中锋的嘛。”长水点头,他知道扶林因为个子高,容易抢篮板球,所以在校队里就是打二中锋的位置,不过他的水平不是太好,所以一直是做替补的。当然如果是在化学系自组的球队里,扶林应该还是可以当主力的。他笑着看扶林说:“是呀,你这个二中锋终于派上用场啦。”扶林知道他是趣自己一直替补,并不在意,反而打蛇上棍般地跟着说:“那是呀,有了我,今年我们化学系的实力可是不容小觑呀。”长水和张韬都学着他,煞有介事的点头,然后就都笑了。长水又问张韬说:“你呢?”张韬摇摇头说:“我恐怕是什么也报不了了,只能当当观众。你知道,我就乒乓球打得还行,可是谁想到今年竟然没有乒乓球比赛,所以,”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长水说:“哎,我们问你要报什么,你怎么不说?倒反过来问我们。”长水这时已经有了主意,就笑着说:“我这不也是刚想好嘛,扶林要打篮球,我就躲他远点好了,免得到时候和他兄弟阋墙。排球我们系有好几个校队的,打的都好,应该用不上我,所以我也只能报长跑啦。好在我短跑的速度虽然不行,不过长跑的耐力还是有的。”扶林听了就笑道:“那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看看我们谁有机会夺冠!”长水的好胜心也被扶林勾了起来,他一扬脸说:“好呀!到时候看看咱们俩谁的本事大!”扶林看他认了真,又坏心眼儿地笑着对他说:“不过,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新闻系的采访啊。”长水恨得用手指在空中虚点他,然后针锋相对地说:“王扶林同学,看来我得找个时间找麻花辫子谈谈啦。”扶林一听,忙笑着拱手告饶,却惹得张韬打趣长水说:“能让韩长水你这样来威胁扶林,看来这个方舒雅确有过人之处呀!不行,改天我得到新闻系去瞻仰瞻仰了。”扶林听了立刻笑倒,长水无奈地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反感这样的玩笑,他发觉他还是很喜欢听到舒雅的名字的。和最初的感觉一样,听到她,想到她,他都会感觉到那种甜蜜又温暖的滋味袭上心头。
    这算是对舒雅的一见钟情吗?那天晚上,长水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想到了初遇舒雅时,她的一颦一笑。他承认,那一刻,这个沉着大气,形容美丽的女孩确实走进了他的心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特别欣赏她,所谓“情不知所起”便是如此吧,只是会不会“一往而深”,他并不知道,他觉得他实在是还没有达到那样的化境。他想,明人汤显祖在形容杜丽娘时说的这两句话,实在是描写爱情的极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那是一种起死回生的力量,将世间万物都置于爱情之下,美则美矣,只是若非杜丽娘这样的深闺娇女,精神极度空虚,是没办法把一个爱字放大到超越时空和生死的。他自问比之这样的爱情,他的这一点小小的情思涟漪只不过是蜻蜓点水罢了。不过,这使得他的心中充满了渴望,他想快点再次见到舒雅,他现在的状态说是想念她,也许并不恰当,因为他们还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可是他又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满脑子里全都是她和她的名字。这一夜长水失眠了。

    在之后的日子里,长水平静的心会时常因为想起舒雅而被搅乱得一塌糊涂。他设想着很多种可能,去同舒雅再次相逢,可是他不像扶林那样莽撞而勇敢,也没有自信舒雅能够还记得他的名字。虽然他知道他只需要等待,等到四月份排球比赛的时候,他便一定能再见到舒雅。可是那太久了,他感觉到自己心中的渴望与日俱增,他想念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和她的背影。是的,他现在已经很确定了,他正在想念一个他只见过一次面的人,真是奇妙,也真是煎熬。长水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思慕的力量,这力量饱含着灵魂的求恳,徘徊在得失之间,时间越久愿力越大,只可惜这份愿力只会向内锤凿他柔软的内心,而不会化作枝蔓去帮他探究另一颗心的消息。

    就在长水快要相思成灾的时候,偏偏校刊的编辑来找他催稿,长水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心情,写了一首叫做“思念”的诗送去发表了。在里面他这样写道:“思念,仿佛是投进湖心的涟漪,是掠过荷塘的轻风,它织成一张张蛛网结满了我的心房。”
    在一个宁静的下午,和他同宿舍的于军打了热水回来,看见他坐在床上拿着本书发呆,便对他说:“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刚才在楼道里时,刚好碰到305的林阳,他说有一个女同学在楼下托他上来找你,让我回来告诉你一声。你快下去看看吧。”长水愣了愣,他不记得今天系里或是宣传部有什么工作,谁会来找他。他放下手里的书,问道:“是谁呀?”于军笑着说:“我怎么知道,你快下去看看吧,也许又是你的那些校刊读者,想要一睹你这个大诗人的真容也不一定。”长水摸摸自己的脸,笑了,他对于军说:“别胡说,什么大诗人!哪有人这么无聊,会专程到宿舍来看我!”说完也不等于军回答,就出门下楼了。走到一楼,他好奇地望向宿舍楼的大门口,在太阳地里站着一个女孩,她穿着一件浅褐色的半长皮大衣和一双黑色的皮靴,头发扎成马尾,这时正两手插着兜,从宿舍大门的一头慢慢踱向另一头。她显然是在等什么人,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当长水在斑驳的光线中看清楚她的脸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有短暂的空白:那是方舒雅。
    也许目光是有重量的,当长水站在楼梯上默默注视着舒雅的时候,舒雅好像是感觉到了一样,慢慢地抬起头看向这边。她看到了瘦高的长水挺直着背,静静地站在楼梯上,他的脸有一半藏在阴影里,她只能隐约看到一些青白的颜色,阳光从外面射进来,正好打在他紧抓着楼梯扶手的左手上,舒雅感觉到了他的用力,她清楚地看到他手上的筋骨全都绷紧了。只这一眼,让她刚才还砰砰乱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了。女人的直觉让她肯定,长水也是在意她的。她鼓起勇气,把头侧向一边对长水微笑。长水看到舒雅甜美的笑容,如梦初醒,赶紧下了楼梯,迎着舒雅走了过去。这次他没有让舒雅先开口,抢先对她说道:“舒雅同学!竟是你!”舒雅愣了一下,她没想到,长水竟会这样亲密的称呼她,也不曾预料到,他会毫不掩饰地露出惊喜的神情。在来之前,她想了很多种他们见面可能会发生的情景和会说的话,也曾患得患失,害怕长水对她太过冷淡,或者是一眼洞穿她的心意而鄙视她。只是没有想到,这时同长水面对面站着,她分明从他的眼里也看到了炽热的光亮,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气息,无不透出梦想成真般的喜悦。舒雅几乎可以断定,长水也像她一样,正热烈地思念着她。
    长水那样不假思索地直接叫了舒雅的名字,就算看到舒雅微微的怔了一下,也没有后悔自己的莽撞。因为这个名字他已经在心里叫了千遍万遍了,看到舒雅今天勇敢地站到了自己的面前,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舒雅做了他想做的事情,不管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动情动意,只这美好的重逢便足够让他忘掉一切顾忌,一切颜面,他要告诉舒雅,自己对她的思念,对她的渴望。这时舒雅微笑着回望着他,目光里好似沾染了光彩,她说:“没想到我会来找你吧。”接着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份折着的校刊,打开来说:“这是最新一期的校刊,我读到了你的诗,”长水的心一跳,他的“思念”她读到了!她来找他,是因为她猜到了,他心中的思念是向着她的吗?他热切地望向舒雅,盼望着她能告诉自己,她读懂了他的心意。舒雅本想接着说下去,可当她看到长水用那样炙热的目光盯着她看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脸烧起来,忙垂下眼睛,让自己稍稍冷静一下,然后接着轻声说下去:“我觉得,这首叫做《思念》的诗好像和你以前写的诗都不大一样。”长水看出了舒雅的慌乱,听到她特意来问这首“思念”的特别之处,便大概知道了她的心意。他心想,这好像是命运早就注定好的,他和舒雅竟能一见倾心!他本以为那煎熬着他的相思只是从他的心里单方面发出来的,它无法跨越心与心的隔膜而传递到舒雅那里。可是上天竟这样眷顾他,让他的情意从诗里面伸出触角碰触到了舒雅的内心。勇敢的舒雅如今就站在他的面前,长水悄悄握了一下拳,阻止住自己想要去拥抱她的冲动,这样可爱的舒雅一定就是他今生爱的归宿了。他迟迟的不回答,让舒雅有些慌,她抬起头来望向他。长水看到舒雅眼底的乱,忙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回答道:“你说的对,这首诗确实和以往的那些都不一样。从前的那些诗,都是我一个人内心的独白,我写的时候,心里就只有自己。而这一首《思念》却不同,写它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在那个人的面前,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我的思念是向着她的!我曾经很渴望,很渴望,这些思念能够化成轻风吹到她的窗前。可是我太懦弱,太不自信,不知道该怎样去送达这些情意,所以就只好让它们都织成了蛛网,结在了我自己的心里。”舒雅直直地望着长水,大大的眼睛里慢慢盈出了泪光。她心中的欢喜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自从她看到长水的这首诗后,就在心中反复地纠结,她多么希望这是长水写给她的诗!可是,多少次她都在心里嘲笑自己,那不过是她做的一个梦罢了。长水也许早就不记得她了,他们只匆匆见过一面,他怎么可能那样深刻而隽永地思念她。可是这个念头在心底里冒出来后,就再也没法消失。她脑海里总是回想着瘦高而挺拔的长水,幻想着他用那认真又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对她诉说自己的思念。舒雅不是个局限于小情调格局里面的人,她一旦发现自己陷入了感情的漩涡,就立刻跳出来审视自己,当她确定自己是真的爱上了长水后,那么,她想,她现在需要知道结果。所以,今天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走到了长水的面前。而在长水这里,她听到了最美的答案!这爱的欢喜让她感动,她本想给长水一个大大的笑容,可是没想到,自己却湿润了双眼。长水看到了舒雅眼中的泪水,他觉得那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纯洁,最美丽的珍宝。他柔声对她说:“舒雅,陪我散散步,好吗?”舒雅终于在唇边绽出了一个微笑,她点了点头,跟随着长水的脚步一路走去。阳光在他们的身后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他挺拔如竹,她妩媚似梅。
    在校园中的一片白桦树林里,他们慢慢地走在小路上。舒雅静静地走在长水的身旁,听他好像自语一般的对自己说:“你知道吗,那天遇到你,我便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但这不是令我思念你的原因。我觉得自己是被你安静的气息,大方的举止而吸引。还有,”他微微顿了一下,“就是你走在阳光下的那个温暖的背影,冬日的阳光和煦地洒在你的周围,照亮了空气中的浮尘,细细的光线穿过你长发的发丝和大衣的下摆,那一刻使我感到,你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暖的光亮。后来我常常会想起那个画面,觉得真是如诗如画,如泣如诉。有一种情感就在我的心底油然而生,它一直萦绕徘徊在我的五腹六脏之间,是温暖的,也是缠绵的。”说到这里,长水默默转头看向舒雅。舒雅这时已经听得痴了,她想,今生何幸,让她遇到这样温柔而又深情的长水!她望着他,他的眼睛很黑,很亮,浓密的眉沿着他微耸的眉骨舒展开来,他就像她曾经幻想过的那样,认真而温和地看着她。舒雅的心融化了,她觉得,此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长水,她渴望时间就此停滞在这里,她想永远就这样仰望着长水。长水仿佛看懂了她的心,微笑着缓缓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说:“我知道,我们彼此还并不了解,但我珍视我们一见倾心的夙缘,这是我们心意相通的明证。所以,舒雅,你愿意同我走在一起吗,作为两个深深相爱的人?”舒雅的手指碰触着长水微温的手掌,她感到心里酥酥麻麻的。她听到长水向她索要答案,她知道,幸福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她没有回答,而是走近长水,把头轻轻地抵在了他的胸口上。长水感觉自己的头脑里轰的一下,一片空白,他机械般地伸出双臂拥住了舒雅软软的身体。巨大的幸福感随后袭来,这一刻,他觉得,好像他人生中的所有梦想全都实现了!老天为证,他韩长水将一生一世都珍爱方舒雅,至死不渝!
    @福寿山下一书虫 2016-12-19 22:36:58
    刚看了开头一章,感觉很有故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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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盼望您能多提宝贵意见!
    长水就这样真的恋爱了。接下来的日子美好得简直不真实。只要有时间,他便会和舒雅呆在一起,图书馆,白桦林,大操场,或者是宿舍前,都留下了他们双双对对的身影。扶林和立人他们,对长水这闪电般的恋爱感到惊讶无比。扶林曾拍着长水的肩膀说:“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本以为你脸皮薄,心思重,虽然倾慕方舒雅,也只会先远远地观望。最起码会等到四月份的排球比赛,我还想着到时候助你一臂之力呢!谁成想,你这大诗人竟然以诗为媒,这样快就跟舒雅挑明了心意!真是让我们佩服地五体投地呀,原来你才是个情场高手!”长水最近心情奇佳,听他胡说,也不辩驳,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说:“怎么样,要不要我也帮你写首诗,你去送给刘莹?”扶林就指着他说:“你少得意,我和刘莹么,便不用你操心。她一片天真,我却不会用别人写的诗去哄骗她,放心吧,我这山人自有妙计。”长水笑着点点头:“你喜欢的人,自然是你最了解,加油吧!”立人这时凑过来说:“你们两个这么快就都成双成对了,好教人羡慕。”扶林立刻转向他道:“我们这算快吗?再快哪里比得了你,老早就有了青梅竹马的知己啦!”立人上大学前,在老家,就和他的一个中学同班的女孩定下了“非君不娶,非君不嫁”的约定。那个女孩没有考上大学,现在在老家已经工作了。不过这几年在大学里,立人一直恪守承诺,洁身自好。他们就是靠着频繁的书信来往来聊解相思,维系感情的。以前长水不知道恋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所以还曾觉得像立人这样的鸿雁传情,很是浪漫。如今他才了解,两个相爱的人,不能时时相见,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他因此越发敬重立人,这时他用手握了握立人的手臂说:“说起来,还是立人兄你,最不容易。”立人摇了摇头说:“其实也没什么的,用一句我妈看的佛经上的话说,只要我们两个能够‘不忘初心,必能得始终’。”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这次回来前,她来车站送我,我对她说,‘等着我,我一毕业就回来,我们就结婚!’她当时只是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可是后来车开了,我看见她跟着车跑了很久!……”听了立人的话,长水和扶林都沉默了。爱情,以各种各样的姿态降临到了他们的人生中,是酸是甜,是苦是辣,他们都将在未来的生命中一一品尝。
    四月份的长跑比赛终于开始了,长水领到了15号的胸牌,别在了运动服的前后,然后就在操场边上做热身运动。扶林和立人都已经来了,他们过来时,看见长水正在场边压腿,扶林便向旁边找了找,然后特意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问:“舒雅怎么没来?不会是你惹她生气了吧?这么重要的时候也不来给你加油?”立人赶紧凑趣说:“哎呀,韩长水同学,你惹怒佳人,竟然还敢自顾自在这里参加比赛?!我看你还是赶紧去哄得她回心转意的要紧!”长水无奈地笑看着他们两个说:“你们两个是来说相声的么?舒雅她今天还有堂课,会晚点过来,”说完,他又点了点他们两个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现在来跟我捣乱,不过就是想替你们系的选手来扳倒我这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罢了。”扶林和立人都笑了,扶林就对立人说:“都说谈恋爱的人会变笨,我怎么觉得长水反而变聪明了,而且就连口齿都变得伶俐起来了。”立人就煞有介事地点头说:“看来是方舒雅教导有方呀。”说完,两个人都笑起来。长水笑着摇摇头,对他们说:“今年的全校文艺晚会,我一定推荐你们两个说相声,看看你们俩,捧的,逗的都有啦。”正说着,张韬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手里拿了壶水,递给长水说:“再喝点水吧,一会儿跑起来恐怕要出很多汗。”长水接过水壶,然后扬起脸,向他示意扶林和立人,说:“他们两个今天是专程来给我捣乱的,一会儿我要是不能替咱们系拿到好名次,你要找他们算账!”张韬立刻怒目扶林和立人,还夸张地冲他们两个挥了挥拳头,说:“你们两个赶紧回你们自己系去!别影响我们数学系今年夺冠!”他这么一说,不光是扶林和立人,就连长水,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问道:“张韬,你怎么这么有信心,觉得我会夺冠?今年别的系的好手也不少啊。”谁知,张韬狡黠地一笑说:“我听说你亲爱的方舒雅同学,一会儿会在比赛的最后阶段出现。你想呀,爱情的力量那是多么的伟大,估计你在冲刺的时候,看到了她在终点向你招手,那还能不奋发夺冠吗?!”他话音儿还没落,扶林和立人都爆笑出来。长水用手扶着额,等他们笑完后说:“我刚才说错了,你们几个凑在一起,何止能说相声,简直应该直接去说三句半!真是岂有此理!”这说得扶林他们又都笑起来。这时喇叭里广播比赛就要开始了,长水抛下他们,走向起跑线,就听见后面他们三个大声喊着:“韩长水,跑好一点,加油啊!”长水也不回头,抬起手来挥了挥,翘起嘴角笑了。
    发令枪一响,大家就一起冲出了起跑线。长水有经验,一开始并不很用力,只是跑在中间,几圈下来,长长的队伍就分成了几个梯队,长水始终都让自己保持在第一梯队里。又过了几圈,他慢慢感到自己的极点到了,胸有些发闷,步子开始发沉,他赶紧减慢了一点速度,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节奏。他知道,只要挺过去这个极点,就没问题了。依长水的计算,今天这个极点来的时间正好合适,比赛还有一小半,这个时候他只要紧跟着第一梯队不被落下,那么之后他就能成功地发力了。长水不停地深呼吸,让自己不要紧张,这时他已经落在了第一梯队的末尾。他咬了咬牙,集中精神盯住前面的那位6号选手的后背,迫使自己紧紧跟上。大概过去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他感到难受的感觉慢慢在消失,腿上的力量也一点点在恢复。这时他刚好转过弯道,忽然发现前面的6号慢了下来,看来是后力不继了,他抓住时机,大步从他身边超了过去。接着他就感觉自己越跑越顺,又连着超越了前面两个对手。还有两圈就到终点了,这时他完全放松了心情,觉得自己今天应该能跑出个好名次了。而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正跑过数学系的观众席,他听见张韬正没命地带着大家齐声高喊:“韩长水,加油!韩长水,夺冠!”长水心中笑了一下,想,“张韬这家伙还真是,今天就赌我夺冠了”。边想着边用余光扫了一下观众席,忽然他看到舒雅怀里抱着几本书,站在数学系这边向他笑着招手。风吹起了她的头发,长水仿佛看到她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和一切血气方刚的男孩一样,长水起了显示之心,就像是雄孔雀要在它心爱的雌孔雀面前开屏一样,他想让舒雅看到他最好的一面。于是他提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连连超越了前面一个又一个的选手,追到了第二名的位置。他听见身后响起了一片欢呼声,他想看到舒雅为他自豪的笑,所以咬紧牙,死死地跟在第一名的后面跑进了最后一圈。终于到了冲刺的时候,长水已经能看见前面终点拉起的红线了,他想,拼了!便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开长腿,低头玩命地向前冲。前面的第一名显然感觉到了他的压力,也奋力冲刺。不过,可能是他有些诧异长水的速度和耐力,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他一下。这在冲刺时可是个致命的错误,会让他的速度稍稍减慢!长水岂会放弃这样的良机,他立刻毫不犹豫地从第一名的身边冲了过去,前面就是终点了,他张开双臂好像飞一般的撞了线。他真的夺冠了!这时他听见广播里大声地播报:“15号数学系韩长水同学冲过了终点!他是今天的第一名!”他慢跑着停下来,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因为刚才剧烈的冲刺简直快要爆炸了,他一下坐在了地上,大口地喘着气。紧跟着他后面撞线的那位同学,这时也走了过来,伸出手来同他握手,低头对他说:“恭喜你,跑得不错!”长水点头向他道谢,然后笑着说:“你也是好样的!”这时张韬,扶林,立人还有数学系的很多同学都跑了过来,扶林一把把长水拉了起来,当胸捶了他一拳说:“真有你的!太厉害啦!”长水刚想说,干嘛,想捶死我呀,那么大劲儿!可是还没等他反应,张韬已经一下把他拉住,和另外几个围着他的同学一起把长水抬了起来。长水吓了一跳,忙说:“干什么,干什么!”可是他的声音完全被埋没在了人群里,越来越多的同学涌了上来,他们把他抬高,甚至抛了起来,他们高兴地大叫:“韩长水,好样的!”长水被抛在空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幸亏自己今天没有戴眼镜,要不然估计镜片会掉在地上摔碎!

    终于,为他庆功的人群慢慢恢复了平静,长水也被放了下来,他已经被扔得七荤八素了。扶林还不打算放过他,使劲儿地拍着他的肩膀说:“看来,张韬说的没错呀,爱情的力量就是伟大的,你一定是在跑的时候看到了方舒雅,对不对?所以后来冲刺的时候就好像飞起来了一样!”长水听了他的话,眨了眨眼,心想,对了,舒雅呢?他赶紧推开扶林他们,往观众席上面找去。结果他看到舒雅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看到他走了过来,她欢喜地弯起眼睛笑了。长水快步跑到她的面前,他浑身上下还冒着热气。舒雅看到他傻傻地笑着望着自己,心想,这样的长水可不容易看到,一向有些忧郁气质的他,如今就像是一个青春勃发的少年,本有些苍白的脸,这时也满是运动过后饱满的红潮。她歪一歪头,伸出手去,对他说:“恭喜你,第一名!”长水舒心地笑了,他也伸手去握住了舒雅的手,说:“谢谢!”不过他心里其实是想把舒雅顺势拉进怀里的,当然,在周围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不能那么做,于是他稍稍靠近舒雅,在她耳边小声说:“好想拥抱你!”舒雅的脸一下红了,可她心里简直甜蜜极了,她爱极了这样的长水,握着他的手便紧了又紧。这时,扶林在后面煞风景地喊:“抱歉,两位,打断你们一下,韩长水同学,你得准备过来领奖啦!”后面好几个人都跟着笑了,长水只好松开手,小声对舒雅说:“一会儿完了,我去找你。”看到舒雅笑着点头,他才转身去找扶林他们算账去了。
    舒雅看着他们几个吵吵闹闹地走远了,摇了摇头,像包容小孩子似的笑了。她抱着书也转身慢慢地走回宿舍去,想着长水刚才对自己的私语,心里的甜就又升起来,让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舒服极了。这时,忽然身后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说:“想什么呢?喊你都听不见!”舒雅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她同寝室的王丹丹,正站在她身后。她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说:“吓了我一跳,怎么你无声无息地就出现在我的背后了?”王丹丹好笑地看着她说:“什么无声无息,喊了你几声了,你都不理我,在想什么呢,那么聚精会神的?”舒雅也笑了,说:“是吗?我竟没听见!”王丹丹就打趣她说:“知道你现在没心思理我们,韩长水刚得了长跑比赛的第一名嘛,你是不是开心的不得了呀!”舒雅此时确实心情极好,也不避讳,点头说:“是呀!我好开心呢!”这倒把王丹丹说愣了,不过她紧接着咯咯笑了起来,指着舒雅说:“我算是服了你了,也不知道这个韩长水哪里来的这么的大本事,让咱们新闻系的大美女如此的神魂倾倒!只可惜,”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下来,舒雅奇怪,追问道:“可惜什么?”王丹丹噗的一笑说:“可惜了咱班的李建军,他那样倾慕于你,如今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喽。”说完,也知道舒雅必不饶她,所以转身就跑。舒雅听了,果然说:“你这个坏东西,又胡说!看我不抓住你!”说着,就跑去追她。她们谁也没注意到,就在她们身后不远处,那个王丹丹嘴里说的李建军同学,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们的背影。看她们跑远了,他才慢慢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了。他的脸色很难看,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搓着,很痛很酸。他想起刚上大学时,第一次见到方舒雅,便立刻被她的美丽和聪慧迷住了。他知道自己在同班同学中算不上优秀,舒雅恐怕不会留意到自己。可他愿意躲在角落里默默地欣赏她。他曾下定了决心,努力学习,不断的丰富自己,他想慢慢从同学中间脱颖而出,让舒雅看到他。就算她不会爱上他,可最起码要让她注意到自己,哪怕她能给自己一个赞许的眼神也好。建军爱得很卑微,很辛苦。他一直以为自己把这种情感藏得很好,可没想到,原来大家早就都看出了端倪。那么,聪明如舒雅,又怎会不知道呢?他明白了,舒雅恐怕早就知道了他的心意,只是她选择了漠视!建军越想心中越苦,越是难堪。前几天他忽然听说舒雅有了男朋友,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有如被雷击中了一般,半天难以回神。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所以今天他特意来看韩长水的比赛。他看到了韩长水像个英雄一般的赢得了比赛,看到他握着舒雅的手同她亲密的私语,他还看到舒雅那依恋的目光始终粘在韩长水的身上!他满嘴里全是苦味,心嫉妒得发狂。他甚至想用头去撞墙,好让自己心中的痛变成身体上实质的疼痛,这样也许可以让心好受一点。可是他什么也不能做,只会身不由己地远远跟着舒雅,慢慢地走着。直到听到王丹丹提起自己的名字,才清醒过来。那一刻他甚至是感激王丹丹的,最起码她让舒雅还记起了李建军这个人。现在建军茫无目的的在校园里乱逛,嫉妒,失望,心酸,所有悲伤的词汇全部涌了过来,汇成了他的失恋。或者说,他是失去了还没开始的恋爱。真是可悲啊,他想,从头到尾,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一个梦。可是老天好残忍,就算是个梦,也不肯让我多做片刻!想到这里,建军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难过,眼泪夺眶而出。他赶紧环顾了一下周围,原来他已经走到了那片白桦林里面,他向树林深处疾走了几步,躲到了一颗树的后面,放声大哭起来。微风吹过树林,那些白桦树的枝丫相互碰撞着,发出吱呀的声响,好像是在叹息,又好像是在诉说,在这同一个地方,有人定情,有人失意。
    长水又一次在全校里大大的出了名,人人都说,“这个数学系的韩长水了不起,不但是个大才子,还是个运动健将!真是人才难得。”当然在这个夸赞的后面还有很多人不忘再加上一些关于他个人感情的传言。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会略带点神秘感地凑近来说:“你们知道吗,韩长水现在正在和新闻系有名的美人方舒雅谈恋爱,这两个人走在一起那真的好像是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啊。”听的人就会点头羡慕地说:“真是的,怎么天底下的好事儿都让他韩长水一个人给占了!”还有的女同学曾经因为看了长水的诗而倾慕过他的,或是刚刚目睹了他在运动场上矫健的风采而陡生爱慕的,听了这些话,都心中暗暗失望,想着,“怎么就让方舒雅抢得了先机。原以为这个大才子自视清高,很难接近,谁想到,竟不声不响地就已情定新闻系的美人了,真是让人心碎!”
    李建军这几天听到的都是这些关于长水和舒雅的传言,他听了后,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却又无可奈何。他不得不承认,韩长水实在是太过优秀,他就像是一颗闪闪的明星,如今照亮着整个校园。而自己跟他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躲在墙角里的一只渺小的蚂蚁,只能仰望着这颗璀璨的明星,心中徒生嫉妒罢了。想来可笑,韩长水这个名字如今对他来说可算是如雷贯耳,昼夜不能相忘,而韩长水呢,他还根本不知道有李建军这个人的存在!建军每每想到这里,心中难免激起愤懑,凭什么他韩长水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还那样轻易地就获得了舒雅的爱情!而自己从见到舒雅的那一刻开始直到现在,这两年来在心底里积攒了多少相思,多少感情,却还没等开口对她讲,就全部落了空!难道只有他韩长水的感情是感情,而我李建军的感情就这样一文不值吗?!想到这儿的时候,他就恨不得立刻跑到数学系去找韩长水狠狠的打一架!可是,那样除了能证明自己的失败和可笑,还能改变什么呢?建军知道,自己恐怕从此只能对舒雅绝了念想了。因为不管自己怎样努力,也绝追不上韩长水的脚步,也再无可能挽回舒雅的心。建军在这些纷至沓来的念头里慢慢沉寂了下来,他竭尽全力地去抚平自己内心的伤痛,虽然仍有些自怨自艾,可是他的理智让他恢复了清醒,毕竟在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爱情这一件事的。他如今感情虽然失意,可却不能因此再耽误了学业,否则怎么对得起父亲的殷殷教导!建军的父亲曾经是东北野战军的一名团级参谋,后来转业到了地方,现在是长春市政府的宣传部副部长。他深知这个和平年代来之不易,所以常常教导建军,一定要珍惜现在的学习机会,好好读书,以期未来可以报效新中国,不让先烈们的热血空洒。所以,建军在感情的漩涡了挣扎了许久之后,终于决定放弃了。他想,自己虽然不如韩长水优秀,但最起码要做一个脚踏实地的学生,不能让舒雅看不起自己,更不能让父亲失望。
    一切就如舒雅所预料的那样,她带领的新闻系女排真的得了冠军,而她和长水一时间都成了学校里面的风云人物,他们的恋情被津津乐道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长水对此很无奈,但也没什么办法。好在舒雅有云淡风清的胸襟,对这一切并不介怀。她还从新闻学的角度劝长水说:“一切新闻的价值就在于它‘新’,一旦时间久了,它便会失去原有的趣味性,对于好奇的人们来说,它就不再具有任何价值了。所以新闻的腿都不会太长,一旦变成旧闻,就会很快地被淹没在其他更新的新闻中不会再被人们关注了。”长水也觉得她说的有理,只是当他们还处在有“新闻价值”的时候,面对别人好奇或是探究的目光,他心里仍然有些别扭。倒是舒雅每每都能泰然自若,不受这些的影响,这让长水常常自叹不如。不过他并没有烦恼多久,因为正如舒雅说的那样,在篮球比赛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情,成为了最新的新闻,慢慢转移了大家的视线,他们因此不再那样受关注了。可是长水并没有感到庆幸,因为这次新闻的中心是扶林。
    扶林带着他们化学系的篮球队在比赛时倒也是一路过关斩将,杀进了决赛。在决赛里他们遭遇的是实力很强的政治系的球队。那天长水刚好没课,就约了立人,张韬和刘前一起到篮球场去给扶林加油。因为立人的一堂中国文学简史拖了堂,他们为了等他就去得迟了。及至他们到的时候,看见场地边上已经围满了人,比赛都开始好一会儿了。他们几个好容易才挤了进去,长水看了看记分板,15比13,政治系领先。这时他们看到扶林刚好抢到了一个篮板球,正飞快地回传。化学系的同学都齐喊加油,其中一个女同学喊得声音很大,并且她喊的是“王扶林,加油!”长水和立人他们都赶快扭头看过去,原来是刘莹,她正挤在化学系的同学中间跟着他们大声喊。她今天把头发分两边辫了两条辫子,让她看起来很活泼,甚至还有些俏皮。她这时候全神贯注的看着比赛,因为紧张,脸都涨红了。立人转过头来对着长水耳边说:“这个刘莹可真厉害,我听说这次只要是扶林参加的比赛,她场场必到的。”长水由衷地笑了,他想,等一会比赛结束后,得赶紧告诉扶林,让他尽快找刘莹挑明心事。场上的比赛进行得还是很激烈,可能是因为听到了刘莹的声音,扶林今天表现得很神勇,每每争抢篮板球时大多都能得手。不过政治系的那个前锋实在是太厉害啦,几乎是每投必中,而扶林他们这边的防守又不太得力,所以屡屡失分,最后以87比72败给了政治系。比赛结束后,面对着冠军们的欢呼,扶林累得直接坐在了篮球架下,看得出他还是相当沮丧的。长水他们刚要过去安慰他,就看见刘莹已经先向扶林走了过去。立人反应快,立刻拉住了他们几个,笑着说:“扶林今天也许会因祸得福啊。”长水他们相互望了望,很默契地闪到了一边,远远地看着扶林和刘莹。他们看到,刘莹先递给扶林一个水壶,然后站在他身边,笑盈盈地看着扶林一仰头把整壶水都喝光了。之后扶林突然站了起来,他飞快地抓住了刘莹的双手。躲在远处看着的长水和立人他们立刻睁大了眼睛,长水心想,要坏!果然,他们接下来就听到扶林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大声地问:“刘莹同学,我早就想对你说了,我很喜欢你,你愿意接受我吗?”刚才还热闹的篮球场忽然安静了下来,连那些正在为冠军们庆功的同学都听傻了,全部禁住了自己的声音,齐刷刷地看向扶林和刘莹。刘莹此时眼睛睁得无比的大,长水想,完了,扶林这个愣头青,一定是把小女孩吓坏了。也许只是过了几秒钟,可是对于扶林来说,就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听到刘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好!”然后就飞快地从他的大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扶林一愣,仔细一想,她说“好”!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在后面喊道:“等等我!”便在刘莹身后追了出去。长水他们在后面看得是目瞪口呆,因为离得远,他们也没听见刘莹对扶林说了什么,所以望着扶林他们跑远了的身影,几个人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而这时的篮球场上却像炸开锅了一样,各个系的同学都在纷纷打听,刚才那个大胆表白的男生是谁,而那个跑掉了的女孩又是谁?立人无奈地看了长水一眼,说:“这下好了,王扶林又出名了,我保证大家还会想起他去年劳动时跟刘莹闹的笑话。”还没等长水答话,小个子的刘前就噗地笑了起来,他边笑边说:“你还别说,这扶林和刘莹还真是阴错阳差地碰到了一起,不管是从开始认识还是到现在的要谈恋爱,每次都弄得全校轰动,家喻户晓!”立人深有同感地点头说:“谁说不是,这可能就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了。”长水却摇头说:“关人家刘莹什么事!所有的笑话都是扶林这个愣头青弄出来的。还好他碰到的是刘莹,天真烂漫,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要不可被他给坑死啦。”“所以呀,”立人把手一摊说,“我才说,他们两个这才叫作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张韬和刘前都点头说:“没错,说得有理。”长水往上推了推眼镜,也笑着迎上立人得意的目光说:“是——有理!只是,不知道刘莹刚才到底答应了扶林没有?”这么一提,立人他们几个也都担心起来,刘莹待扶林有情这是肯定的,但是被扶林今天这么一闹也不知道会不会反而坏事。张韬冲他们一挥手说:“行啦,别愣着了,咱们赶紧去找扶林问问去吧。”刘前笑道:“你现在要去哪里找他?他这会儿肯定正忙着找刘莹说清楚呢?咱们今天吃完晚饭后,一起到他宿舍找他,给他来个公审大会,如何?”这话说得他们几个都笑了。长水他们说笑着一路走出了运动场,今天的天气不错,太阳很暖和,风虽不大,不过时不时地会夹带着一些杨絮在空中飞舞,有时落在人的脸上,手上,弄得人痒痒的。长水想,春天来了,熬过了长长的寒冬,整个东北大地终于复苏了。而我们的心也仿佛都跟着醒了过来,开始躁动不安,全都要跳起来去追寻那漂浮在空气里的爱情,不管得到还是失去,在这样美好的春天里,我们都没有辜负好韶华。
    扶林和刘莹最终走在了一起,虽然他们的恋爱故事连细节都在学校里面广为流传,可这并不影响他们美好的心情。 舒雅后来听到长水给她讲那天的事,笑着评论道:“到底是王扶林!做事毫不拖泥带水,敢爱敢恨,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长水听了笑着说:“你倒是知音,扶林的品性固然是个有担当的,只是他这不安常理出牌的脾气也实在是令人头疼。不过,好在他的眼光不错,找了这个和自己脾性相当的刘莹,两个人都是心无旁骛,在一起倒也是一对璧人。”舒雅听到自己的一句话引来了长水的一篇议论,就打趣他说:“对极了,还是我们的大才子说话鞭辟入里。”长水就笑着用手指点了点舒雅的头说:“我们的大记者还不是一样的一语中的!”舒雅咯咯笑起来,说道:“咱们俩儿这算不算是相互吹捧呢?”长水看着她动人的笑,心想,他越是多了解舒雅一分,自己对她的爱就越深一分。每天和她呆在一起,他都感到很自在很轻松。就好像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彼此心意相通。有时候他们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地在黄昏里散步,穿过整个校园,一直走到南湖去。在那里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看着湖上的微波,岸边的柳条。他们细数过草地上蒲公英的花蕾,发见过第一只来采花蜜的蜜蜂。时间如流水般地从他们的身边掠过,他们却好像是抓住了永恒的衣角,不为所动。对于长水而言,舒雅如今就像是他的空气和水,可以透明到看不见,可是却不可一刻或缺。
    八

    喧喧闹闹的各种体育比赛终于都结束了。到了五六月间,学校党委正式在全校宣布全面开展整风运动。自从今年二月和三月里毛 在国务会议和宣传会议上做了两个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报告后,党内的整风运动就已经初见端倪了。这两个报告迅速地在全国的各级党委传达,并要求以后还要把报告的精神继续在全体党员和广大群众中间落实贯彻。这次运动的中心思想是反对党组织内部的脱离群众的官僚主义,不从实际出发的主观主义和不团结各民族,各党派乃至不团结全党的宗派主义,这三种现象被并称为党内的“三害”。针对知识分子党员,这次运动还特别提出了,要求他们联系工农群众,分清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立场,克服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倾向。

    所以实际上从二月份起在东北人大的校园里关于这次政治运动的讨论就已经在党内党外展开了。 只不过长水既不是团员也不是党员,再加上他本身也并不很关心这些政治风潮,所以这几个月来,他基本上都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的爱情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如今轰轰烈烈的整风运动终于正式地在他们的学校拉开了帷幕,从五月下旬开始,各个系,各个班级就陆续在党内和党外开会,集中地批判“三害”,号召大鸣大放,要求党员个人都要展开严肃的批评与自我批评。 长水的班级也是每天下午基本都在开会,开始,长水认真的学习了这次运动的内容,他很为党的这种自我批评的勇气而震动。他觉得我们的党并不自护其短,英明的毛 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解放后十年来党内渐成的这“三害”,并立刻发动人民群众共同来铲除,这是什么样的胸襟和气魄!他这几天在会上听到了很多同学们提出来的,“三害”造成的缺点和错误,这些都令人十分痛心。他这才意识到了这次整风运动的必要性,非如此,不能阻止“三害”的持续蔓延,不能挽回很多党员因为脱离了群众而犯的错误。不过尽管他从心里拥护这样的运动,觉得这确实是利党利民的好事,只是他个人因为一向对政治活动有些隔膜,没有高屋建瓴的眼光,大多数时间都只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所以在班级的会议上,他自问没有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和想法,便一直保持了缄默。
    不过,当他单独和舒雅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跟她讨论各自班级和系里每天在会议上发生的事情。一次,他们又散步到了湖边,长水便对舒雅毫不保留地说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我必须承认我以前对这些运动有些偏见,觉得总有些人整人的嫌疑,可如今看来,是我想得太过偏激了。事实证明我们的党是真诚的,是有自我批评的胸襟和勇气的,是真正心系人民的。我为自己以前的狭隘感到惭愧。在党需要我们这些党外的同学提出自己的意见时,我才发现自己从前对政治的漠视,以至于现在不能给党组织提出任何有价值的建议。”可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一向政治新闻敏感度很高的舒雅,这次听了他的话却表现出了不置可否的态度。长水发现,她的眉宇间有些忧虑的神情,当她听到长水并没有在会上发言时,竟还微微松了口气,她说:“你这样做是对的,没有什么好的意见,就最好选择沉默。其实你也不用为此感到惭愧,我反而觉得你还是继续做那个不问政治的韩长水要好些。”长水不解,问她道:“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你觉得这次整风运动并不像我刚才想的那样简单吗?你们新闻系一向消息灵通,总能看到内参消息,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让你觉得不对劲儿,我这几天都感觉到你好像有些不安。”舒雅摇摇头说:“我只是看到这次运动特别要求知识分子党员要分清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立场,心中就有些担心。你知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家的成分都是资本家,每次听到资产阶级这四个字,我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长水知道,方家在解放前是长春有名的大资本家,舒雅的父亲名下曾经营有面粉厂,纺织厂和西药房。不过与那些惟利是图的商人不同,她父亲的家国情怀很重,当年曾抱有实业救国的理想。后来看到国民政府的贪腐,很是失望,所以转而暗中帮助以共产党为代表的进步力量。新中国成立后,政府肯定了他的功绩,把他定性为爱国的民族资本家,并请他到市政协去任职。如今听到舒雅是忧虑这个,长水便笑着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舒雅的手指微凉,长水知道她心中的苦,他安慰她说:“其实你又何必想那么多,像你父亲这样爱国的民族资本家,前些日子不是还有新闻说,周总理赋予他们‘红色资本家’的称号嘛。你看,资本家也可以是红色的,是革命的。我相信,你父亲作为这样一个红色资本家是有利于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的,他也和我们所有人一样,怀有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舒雅点了点头说:“我也知道,自己可能是神经过敏,可是无论如何,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总还是有差距的。另外,”说到这儿,她略一迟疑,用手把被风撩起的发丝拢到耳后,接着说道:“我最近读内参消息,发现现在外界对党内的很多问题攻击得越来越猛烈,甚至有些很极端的民主党派人士要求取消党的绝对领导,还有一些资本家提出定息要拿二十年这样的要求。我看到这些意见很是心惊,你说这样下去,党内会不会乱?又或者这场运动最后将再次演变为左右派之争?”长水听她这样说不禁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党外人士的意见已经提到了这样尖锐的程度,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舒雅见他不答话,抬起眼睛来看他,她看到长水眼中无法掩饰的震惊,便低下头来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太关心政治,对这些事情也全不留意,不过这样就好,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所以你以后在会议上不管怎样都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发言。我这个周末就回家去,再向我爸爸了解了解情况,不知道他们政协那边怎么样了,希望他没有说什么过激的话。”长水听她轻声嘱咐,长长地出了口气,点头说:“也许你是对的,我没想过问题会这样复杂,如此看来,这场运动竟前途未卜。我虽然对这些政治问题不甚了了,但也一向最不喜欢派别争斗,你放心,在会议上我不会乱讲话的。只是,”长水停了一下,舒雅见他神情关切,追问道:“只是什么?”“只是你们新闻系一向是政治运动的前沿,开会时讨论是不是很激烈,有没有波及到你?”长水忐忑地问。舒雅勉强笑了一笑说:“讨论的确很激烈,现在有很多同学主张用写大字报的形式来批判党内的‘三害’,不过还好,目前还没有人提出要写分辨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立场的大字报。只是,我想,随着运动的推动,这样的大字报早晚是会出现的,到时候我的资产阶级出身也许会被人抓住不放,我的处境恐怕就会难。”说完,她的眉头微微皱起,转过脸去,把目光投向了远处湖面上的夕阳。长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远的天边,太阳敛了浑身的光芒,只留下一个橘红色的背影,在起了薄雾的湖面上,渐渐西沉。它好像是带着浓浓的倦意,再也无力照亮和温暖这个人间了,就想这样慢慢地睡去。而在天的另一边,一钩银白色的月亮已经升起,没有光辉,只是淡淡冷冷地挂在了天边。长水心底里升起了一种凄凉,他伸长手臂揽住了舒雅的肩膀,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舒雅长叹了一口气,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们两个就这样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久久无语。
    长水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教室,外面仍然是花香扑人的春天,可他却好像闻到了泥土腐败的味道,看到了那鲜花下面埋葬的尸骨。短短的一次会议,十几个青年共同合谋葬送了另一个青年的未来。长水也为自己的懦弱而愧悔,他觉得他和其他同学一样是这场阴谋的同谋者。随后,他又想到了舒雅,不禁心中狂跳,不知道她可还好?长水微有些踉跄地奔向新闻系,他知道这个时间,舒雅他们的会应该也差不多开完了。他到了舒雅她们的教室门口,就看见她们班的同学正三三两两地走出来,长水在人群里焦急地寻找舒雅的身影,终于他看到舒雅一个人拿着笔记本低着头走了出来。长水被她落落寡欢的神情吓坏了,他想,舒雅不会也……。这时倒是走在舒雅后面的王丹丹先看到了长水,她推了推舒雅说:“韩长水来找你了。”舒雅猛抬头,对上了长水焦急又忧虑的目光,她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于是就冲长水轻轻摇了摇头,勉强微笑了一下,以示没事。长水这才放下心来,他等舒雅走近,低声问:“还好吧?”舒雅点头,然后示意他边走边说。
    反右运动整整进行了两个月,全校每个系每个班都有学生被划成了极右或中右分子。之后中央下达了对于学生右派的处理政策,学校就又组织全体同学学习。校党委也忙着制订具体措施,抓紧布置任务,落实对右派学生的处理:对于那些中右学生实行留校改造的措施,允许他们跟班学习,但右派定性要写进档案,毕业后根据表现另行分配工作。而那些被认为是极右的学生则要先被送去劳动教养几年,认识到错误后,可再回校读书,不过要从一年级重新读起。当然档案上更要注明,极右和劳教,毕业后视情况分配工作。

    在学习和讨论党委的处理政策时,长水班上的很多同学都极力称赞党的政策宽大,本着改造而不开除的原则给那些右派同学一条自新之路。可长水却在暗暗发抖,他们班的陈凡民因为不肯承认加在他身上反党反人民的罪名,所以被划成了极右分子。那么按照这个政策,他将被送去劳动教养!什么时候能回来还要看他的认罪表现。是不是说,如果他一辈子不签悔过书,便一生就此失去了人身自由?这真是雷霆手段!长水没想到,对待一个还没步入工作岗位的青年学生竟是这样的不容情!还让他没想到的是,陈凡民平时看起来是个老实人,除了学习,一般话都不多。可这次,态度竟然这样顽强,面对批判,面对惩罚,始终不肯低头。这样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让长水敬佩。这个老实人有自己不容他人践踏的尊严,有独立的人格,他坚定而悲壮地守卫着自己的精神家园,没有退缩,没有媚俗。这是凌驾于物质世界之上的人格,是一个真正的人存在的价值所在。
    长水深深为凡民的品格折服,在凡民被押解离校的那天,长水去送了他。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凡民瘦了许多。宽边的厚底眼镜在他脸上显得过于宽大,好像是一种重压。凡民默默地提着行李从宿舍出来,他要走到校园的西门去,那里正停着准备送他们去劳教的卡车,长水在后面叫住了他。凡民回头,有些诧异地看着长水,他没想到今天会有人来送他。长水走近他,伸手过去接过了他的行李说:“凡民,我送送你。”凡民微愣了一下,任由长水从手中拿走了行李。他疑惑地看着长水,直到看到长水眼中殷切的恳求,他心中一热,原来这个世界还没有全部颠倒!自己誓死坚守的东西,还有人懂得,还有人尊重。他们都没说话,默默地并肩而行。快到西门的时候,凡民停下来对长水说:“我到了,把行李给我吧。谢谢你来送我,而我,也许不能和你说再见了。”长水心头大震,他声音有些哽咽地对凡民说:“凡民,别说谢谢,我当不起。你要坚持住,好好生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等到平反的那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我坚信这一点!”凡民点了点头,目光清明了几分,他先接过了长水提着的行李,然后伸出右手,认真地对长水说:“好,那我们就活着再见!”长水紧紧握住了凡民的手,坚定的说:“活着再见,一定!”之后他目送凡民走出校门,和其他被划成右派的同学一起上了卡车。等人都到齐后,车慢慢地开走了。长水在校门口站了很久,他的内心翻滚着惊涛骇浪,这一群人就这样被带走了,他们因言获罪,从此将开启苦难的人生,越是坚守自己的人格,便越会为世所不容。这是横亘在人性和世俗之间深深的矛盾,我们每个人都活在抉择之中,可是,不管我们怎样选择,对于人性和世俗,我们总有一方是错的。
    长水深深为凡民的品格折服,在凡民被押解离校的那天,长水去送了他。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凡民瘦了许多。宽边的厚底眼镜在他脸上显得过于宽大,好像是一种重压。凡民默默地提着行李从宿舍出来,他要走到校园的西门去,那里正停着准备送他们去劳教的卡车,长水在后面叫住了他。凡民回头,有些诧异地看着长水,他没想到今天会有人来送他。长水走近他,伸手过去接过了他的行李说:“凡民,我送送你。”凡民微愣了一下,任由长水从手中拿走了行李。他疑惑地看着长水,直到看到长水眼中殷切的恳求,他心中一热,原来这个世界还没有全部颠倒!自己誓死坚守的东西,还有人懂得,还有人尊重。他们都没说话,默默地并肩而行。快到西门的时候,凡民停下来对长水说:“我到了,把行李给我吧。谢谢你来送我,而我,也许不能和你说再见了。”长水心头大震,他声音有些哽咽地对凡民说:“凡民,别说谢谢,我当不起。你要坚持住,好好生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等到平反的那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我坚信这一点!”凡民点了点头,目光清明了几分,他先接过了长水提着的行李,然后伸出右手,认真地对长水说:“好,那我们就活着再见!”长水紧紧握住了凡民的手,坚定的说:“活着再见,一定!”之后他目送凡民走出校门,和其他被划成右派的同学一起上了卡车。等人都到齐后,车慢慢地开走了。长水在校门口站了很久,他的内心翻滚着惊涛骇浪,这一群人就这样被带走了,他们因言获罪,从此将开启苦难的人生,越是坚守自己的人格,便越会为世所不容。这是横亘在人性和世俗之间深深的矛盾,我们每个人都活在抉择之中,可是,不管我们怎样选择,对于人性和世俗,我们总有一方是错的。
    送走了这些所谓的极右分子,学校里的反右运动暂告一段落。学生们的日常学习生活又大体恢复了正常。可是经历了这场轰轰烈烈的从整风到反右的运动,所有的人心里都好像是缺少了一角,他们原本简单,单纯的大学生活就此结束了。每个人现在都怀抱着复杂的心事,小心管制着自己的言行,发表任何意见都最好以《人民日报》马首是瞻。全校上下一片整肃,从活跃的政治积极分子到像长水这样的无政治追求者,无一例外。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他们走过了一九五七年的夏天。快放假的时候,为了能放松一下心情,长水和舒雅一起去看了场电影。那是部印度电影,名字叫作《拉兹之歌》。电影里面有权有势的大法官拉贡纳特信奉这样一种哲学:好人的儿子一定是好人,贼的儿子一定是贼。这种出生阴谋论最终害了他自己的妻儿。他的儿子拉兹被诱骗成贼,虽然得到了爱情的救赎,可是在改邪归正的路上,却又为社会所逼迫,无路可走,不管是心灵还是肉体都只能一直奔波在流浪的途中。走出影院的时候,长水和舒雅的耳边还都回响着电影里面那首著名的插曲《流浪者之歌》: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
    孤苦伶仃,没有依靠,我看这世界像沙漠,它四处空旷没人烟……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都没来往,
    活在世界举目无亲和任何人都没来往,
    好比星辰迷芒在黑暗当中,到处流浪……
    命运虽如此凄惨,但我并没有一点悲伤,
    我一点也不知道悲伤,
    我忍受心中痛苦事幸福地来歌唱有谁能阻止我来歌唱。
    命啊……我的命运啊我的星辰,
    你回答我,为什么这样残酷捉弄我?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
    舒雅轻挽着长水的胳膊,小声哼唱着这首歌,两个人缓缓地走在亮着路灯的街上。长水听着舒雅那好似低语般地咏叹“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他长出了一口气说:“有时候,我也会发奇想,如果我们能放下所有的羁绊,背起行囊奔向远方,到处去流浪,也未尝不是一种自由。”舒雅停下了脚步,他们刚好站在一盏灯下,她抬头看着长水瘦削的脸颊,橘色的灯光使他脸上的线条显得柔和了许多。她这次没有像平时一样,笑他这个“诗意的浪漫主义者”又在发梦,而是好像自语般地轻声说:“是呀,自由,如果能够奔向远方,如果流浪能够得到自由。”她的眼神迷蒙,好像透过长水的脸,透过灯后面的黑夜,看到了远方自由的天地。长水当然知道舒雅心中的迷茫,因为在他自己的心里也是一团的灰色,比之舒雅只多不少。他伸手轻轻盖在了舒雅失神的眼睛上,为她颂咏裴多菲的《自由与爱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舒雅把他的手慢慢扯下来,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她温柔地说:“长水,有你真好。”长水看着舒雅的长发在灯下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他没有动,任由舒雅牵着,心却恢复了平静与安详。他想,如此便好,我们至少还拥有彼此,愿,岁月静好。路灯把他们两个锁在了自己的光晕之中,使他们不能逃走去奔向远方流浪,而此时他们自己也已经不想逃走了。
    九
    一九五七年终于过去了,这一年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有人从此被烙上了政治犯的烙印,付出了青春,事业,婚姻乃至生命的代价;而另一些人则在当时或是后来背上了心灵的枷锁,因为他们曾亲手断送了身边同学,同事或朋友的人生。仅仅用幼稚和偏激是很难搪塞的,把全部责任都推给历史也没法过良心的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将会为这段过往愧悔终生,不仅仅是愧对那些遭受挫折的人们,更会悔恨自己在那一年失去了独立的人格。

    一九五八年是“大跃进”的一年,五月召开的党中央八大二次会议制定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这是大跃进的任务和目标。八月在北戴河的扩大会议上党中央又通过了在农村普遍建立人民公社的决议。这一年,我们的党发挥了诗人一样浪漫的情怀,无限地放飞了理想的翅膀,工业上提出了“十五年内超英赶美”,农业上提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等等的口号。为此全国上下齐动员,到处都竖起了土炉用以大炼钢铁,而各地的农村公社则几乎是每个月都会放出无数的高产卫星。一切听起来都是那样的美好,我们的社会主义中国不但要挺起腰杆站到世界强国之林中,我们还要以最快的速度超越那些老牌帝国主义国家,把他们远远地抛在后面,最终我们将站在世界的巅峰。这样的蓝图让每个中国人陶醉,尽管很多人当时其实并不知道英国和美国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对这两个国家的印象大多都是从报纸上读来的,他们想象着,在英美这样的帝国主义国家里面,应该充斥着弱肉强食的斗争,劳动人民过着朝不保夕的痛苦生活。他们从大跃进的蓝图中看到了更神圣的未来,我们的共产主义中国马上就要强大起来了,我们总有一天会去解放全世界的劳苦大众,让红旗插满全天下!所有的人都激情澎湃,干劲十足,跟党走,听党的话,发誓要实现我们集体的中国梦想。
    东北人民大学的校园里当然也在跃进,各个系都停了课,争先竖起了炼钢高炉。长水他们数学系还特别派了两个同学去钢铁学院学习,回来后在系教学楼旁边的空地上挖了个土坑,用耐火砖搭起了一座高炉,边上放上风箱。准备就绪后就放进去焦炭和铁矿石,还有同学们找来的形形色色的铁质的小零件,开始点火炼钢。这样的劳动,还是很辛苦的,他们系的男生多,都排了班,轮流拉风箱,填料,捅风眼。因为炉子温度高,又是在夏天,他们每个人都干得汗流浃背,不过大家都很开心。对这些青年学子们来说,在经历了残酷的政治运动后,这样的生产运动更像是一场放松身心的游戏,而且是有着崇高目标的游戏。他们又可以同心同德地来做同一件事了,集体的归属感和使命感再一次充斥了他们的胸膛,他们又开始大声的说笑,恢复了青年人正常的朝气。长水当然喜欢看到这样的场面,劳动使他的心灵变得轻松了一点,虽然他再也找不回之前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了,不过能看到眼前这样团结而愉快的场面,哪怕就只是表面的现象,也还是让他感到高兴。最有趣的是,晚上大家还要挑灯夜战。从宿舍楼望出去,校园里到处都是红闪闪的炉火光,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非常好看。 长水看着这样的画面,心里竟不自觉地蹦出两句古词“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账灯。”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纳兰性德的《长相思》,除了千帐灯相似以外,别的可是同当下的生产运动风马牛不相及。他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中国文学的古典主义,西方文学的浪漫主义全都深入到了他的灵魂深处,常常会不听管制地随意冒出来,在如今的社会里全都是不合时宜的。但是他不会割舍它们,更不会厌弃它们,因为这些旧文化早已成为了他精神世界的底色,他所能做的从来都是守护它们,珍视它们,必要的时候隐藏它们。长水这时才发现,自己确无批判旧思想,要求政治进步的自觉。而且对这个之前令他无比崇拜的新社会他如今有了疑问,他知道这样的倾向很危险,可是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头脑。不要说之前的反右运动,就是现在,他望着楼下一闪一闪的炉火,心里却在问,做这一切真的有价值吗?他们炼出来的真的是钢吗?他看过每个系最后炼出来的东西,都是一些带着气泡的铁疙瘩,全都扎上红绸拿去市政府报喜了。他忽然觉得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形式大于内容。他们的梦想可能最终是空的!刹那间,他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不会的,这绝对是自己胡乱的猜疑!为什么自己现在不能全心的相信党的话了呢?我们的党怎么会给全国人民一个空想?这绝无可能!全是“千帐灯”惹的祸,他想,他低头又看了看表,快到他的班儿了,他拿起床上的套袖戴上,下楼去了。
    比起别的系都在卖力气地炼钢铁,舒雅她们新闻系搞的跃进更为有意思。她们系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特长,不但在系内办了份报纸,还联系了各大工厂和农村的党委,同他们联合办起了基层报纸。舒雅的任务是通讯员,她开始每天在学校和市里的几个工厂之间穿梭,搜集新闻素材,周末的时候还要下到长春周边的乡里去,体验生活,和那里的农民党员一起研究办报。这样有创造意义的工作让舒雅从之前的颓废和犹疑的状态中振奋起来,她再一次看到了人生的希望,虽然她还没有大学毕业,但是现在的工作让她提前体验到了,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的价值,她为此感到自豪。并且在周末下乡的时候她第一次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农民的生活。
    时下就快到秋收的季节了,田里面的庄稼都已经长好了,放眼望出去,满眼都是深红色的高粱和金黄的玉米。她每次去乡下采访的时候,中午乡党支部都会安排她到农民家吃饭。这让从小就生活在城里洋房中的舒雅有了全新的体验。她最常去的是老王村的农民党员王玉柱家。玉柱嫂是个能干又热情的女人,每次舒雅到她家吃饭,她都会亲亲热热地给舒雅盛上满满一大碗高粱米饭,笑眯眯地说:“吃吧,吃吧,多吃点,看你瘦的!”舒雅每看到她朴实的笑容,都很感动。她想,党是对的,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应该到劳动人民中来,这里的农民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可他们对人的好却是发自内心的,是无比真诚的,这让人觉得踏实和温暖。因此,舒雅很喜欢在玉柱嫂家吃饭,虽然那满满一大碗的高粱米饭让她有些为难,她总是趁玉柱嫂去田里给玉柱和她公公,小叔送饭的时候,偷偷拨出半碗去给大梁和二梁,他们是玉柱家的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因为每次舒雅来,玉柱嫂都会多做两个菜,有时候甚至还会炒两个鸡蛋,所以只要舒雅来,大梁和二梁就都很高兴。他们知道舒雅不但会给他们带好吃的水果糖,还一定会把自己的饭拨给他们吃,而且好吃的菜也都留给他们。他们三个总是在饭桌上同玉柱嫂打游击,一来二去默契十足。每次玉柱嫂发现,都会埋怨舒雅太惯着孩子,舒雅也不申辩,只是弯着眼睛笑咪咪地看着两个小家伙。吃完饭后,玉柱嫂常会拉着舒雅坐在炕头唠嗑,问她城里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大学里上课又是什么样子的?甚至有一次还直截了当的问她有对象了没有?面对玉柱嫂毫不掩饰的好奇心,舒雅总是觉得很可爱。她很有耐心地解答玉柱嫂的所有问题,讲到长水的时候,她说:“嫂子,等到秋收的时候,我喊他来,我们一起帮你干活,好不好?”玉柱嫂睁大了眼睛,高兴地说:“那敢情好!让嫂子好好相相,看像你这样俊的闺女,那得是啥样的小伙儿才能配得上!”舒雅想起长水给自己读诗时的样子,心想,也不知道玉柱嫂看了,满不满意,想到这儿就忍不住笑起来。玉柱嫂还是头一次看到姑娘家说起对象来这么大方的,也跟着笑着说:“这傻闺女,也不知道害羞,到底是大城市来的,见过世面。”舒雅就不跟她闹了,拉着她说:“嫂子,咱们说正事,你还是跟我说说咱们村子里最近都发生什么事了吧,我有采访任务的。”玉柱嫂一听有任务,赶紧认真地说:“最近,我听着村委会的大喇叭里说,中央要搞人民公社了。以后我们各家的地都要归公社,我们都要当社员的。还要组织什么生产队,以后大家一起下地干活。还说日后也不用自己在家开火做饭了,公社要建食堂,到时候大家伙儿都上食堂吃饭,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呢。你说新鲜不新鲜?”关于建立人民公社的政策,舒雅当然是知道的,她这时关切地问:“那你觉得这样好不好?以后公社帮你们统一规划种地,大家干啥都有一致的目标,劲儿往一处使,这样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浪费,干活就会又快又省,是不是?”听了她的话,玉柱嫂想了半晌,然后犹豫地开口说:“你说的这个意思,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这里面有点事我怎么都想不通,你看,就像我们家,有玉柱,我,我公公还有玉柱他弟弟玉根四个壮劳力,那下地干的活肯定比我们隔壁的红斌他们家多呀,他们家可是就红斌和他媳妇两个壮劳力,他媳妇还得常在家伺候瘫在炕上的红斌他娘,红斌他爹还是个瘸子,就算下地也干不了啥。那你说,要是成立了生产队,是不是大伙儿就都一样了?干多干少都一样,最后反正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那不是有点不公道吗?”舒雅听愣住了,她从没想过,这里面还有这样弯弯绕绕的道理。不过玉柱嫂说的好像也没有错,劳动力在每家每户分布得并不均匀,那么硬性地搞平均分配是否合理呢?她继续往更深层想,如果这是不合理的,农民就会觉得不公平,这样恐怕就会大大伤害他们的劳动积极性,那么这对于我们的农村建设是有害的呀!舒雅紧皱着眉头,她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她应该立刻把它反映到系报社的编辑部去,这是农民切身的意见,应该引起重视。想到这儿,她便匆匆同玉柱嫂说:“嫂子,我觉得你反映的这个意见很好,我现在就到县里搭车回学校去,把你的意见整理汇报给我们主编。”说完,就站起来想走,没想到玉柱嫂却神色慌乱地一把拉住了她,说道:“小方姑娘,你可千万不要去汇报,我刚才就是随口胡说的,你别当真!”舒雅不明白,她看着玉柱嫂害怕的神情,问她说:“嫂子,你怎么啦?你能想到这样的意见很好呀,我们现在把它报道出去,会帮助我们的党完善农村政策的,这是大好事啊。”玉柱嫂还是死死地抓住舒雅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头说:“不是,不是,闺女儿,你不知道,我听说,我们隔壁李家村儿前几天有个人不知道对这个公社政策说了点什么不中听的话,结果被当成反对人民公社的坏典型批斗了。嫂子刚才那是嘴上没把门的,胡咧咧的,你这要是一去汇报,我可就完了!嫂子平时对你那么好,你就行行好,把我刚才说的话都忘了吧,千万别去汇报啊!”说完这番话,玉柱嫂小心地打量着舒雅的神情,看到她还是愣愣的,也不知道在想啥,就使劲晃了晃她的胳膊,然后有点赌气地说:“你要是非得去告我,那我可先把丑话说前头,到时候有人来找我,我可是不会承认我说过那些话的!”舒雅被她摇醒,回过神来,听她正说“不会认”的话,便叹了口气,一种疲惫感涌上心头,只好对她说道:“嫂子,我明白了,你放心,你刚才的话我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了,就当你没说过。”玉柱嫂这才放下心来,继而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刚才对舒雅的态度太差了。她忙把话往回拉,说:“闺女,你别生气,刚才是嫂子急了,把话说差了,你别往心里去。你是有大学问的人,别跟我一般见识。”舒雅勉强微笑着对她说:“我都明白,嫂子,你不是冲我,我没生气,再说也怪我,没考虑到你的处境。”玉柱嫂听到舒雅这么善解人意的话,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忙拉着舒雅的手说:“真是个好闺女,咱可说好了,真不生气,往后可还得到嫂子家来吃饭,秋收的时候也一定要带对象来给嫂子看。你要是不来,那就是还生嫂子的气呢。”舒雅这才真心地笑了,她说:“好,秋收的时候我们一定来的。”玉柱嫂也就跟着笑了起来。
    舒雅在农民王玉柱家的这场风波看似平静地过去了,可是她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当她坐在回城的汽车里,望着窗外的高粱地,心想,几个小时前,她看到这大片大片成熟的庄稼,心里还充满了喜悦和自豪。那时她觉得无限地接近这片大地,她就可以实现真正的自我价值,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她愿意奉献自己的青春和智慧,因为大地是真诚的,自由的,而人民是简单和快乐的。可惜,这一切都是她天真的想象。事实上,政治斗争无处不在。之前在学校里,异见分子遭到管制和清除,而在这她以为还是净土的农村,同样的事情一分不差的每天也在上演。是呀,为什么不呢?农村曾经是我们党的基础,这里各级党委,党支部一样不少,她有些自嘲地想,自己之前凭什么就认为农民会同她们这些知识分子不同?因为他们中大多数人文化水平不高,所以自己就觉得他们不配搞政治运动吗?可笑自己之前还曾悲天悯人地想过,像玉柱嫂这样的农民懂得虽然不多,但能质朴简单的活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事实上,真正愚蠢的是自己。玉柱嫂的政治敏锐度何其之高,她听说了有人被批判,便立刻断定,对于党的农村政策,任何意见都是不能提的,否则就会倒霉。她不会像舒雅她们那样,去考虑哪些意见的出发点是好的,哪些是坏的。相反她一下就抓住了这件事情的重点,那就是不能提意见,谁提意见谁就倒霉。所以她后来不惜使出威胁的手段对待舒雅。能说她的手段幼稚可笑吗?不,舒雅细想,如果今天自己真的把这个意见反映给了系里,不管结果如何,党委都是会找玉柱嫂核实情况的,到时,若玉柱嫂真像她说的那样,翻脸不认,那么舒雅的境况将会是多么糟。她将会被认为是伪造农民意见,恶意攻击人民公社,还有离间党同农民关系的说谎者。当然罪名绝不会就只有这些,联系到她的资产阶级出身,这就会变成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进攻,那么最终反党,反人民,反革命的帽子将会毫不费力的落在她的头上,那便将是她人生的终结!想到这里,她连自嘲的心情都没有了,切切实实的痛苦啮咬着她的心,她那刚刚鼓起的工作热情和对未来重燃的信心此刻全都化为东流。面对着这张即便是上天遁地也摆脱不了的无形的大网,她再次生出绝望。呆不下,也逃不掉,她人生的出路在哪里?他们这一代的出路在哪里?

    舒雅回到学校里以后,心灰意冷地沉寂了几天。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的,长水每天还是要烟熏火燎地在小高炉前炼钢,而她,仍然要跑到各地去采访。他们都充实地忙碌着,尽管只有他们彼此知道,他们真实的内心里空空荡荡,一片荒芜。
    到了秋收的时候,舒雅还是带着长水一起去了老王村玉柱嫂家帮忙,一方面她不想让玉柱嫂觉得自己还生她的气,另一方面舒雅觉得如果没有那天的事,不去细想那些隐藏在后面的算计和狡黠,单只是表面的相处,玉柱嫂他们一家人仍然算得上是质朴可爱。所以她就像完全不记得那天的事一样,依然带着长水,态度可亲地来看玉柱嫂。玉柱嫂当然高兴,那天之后,她一直有些不安,既怕舒雅不守信用去告发她,又怕舒雅虽然不说,但会在心里记恨她。现在看到舒雅若无其事地像从前一样待她,还遵守前言,真的带着对象来家帮忙秋收,她这才彻底放下了心,并从心底里对舒雅生出了感激和喜爱之情。她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和妹夫那样招待舒雅和长水,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长水,直到看得长水脸红,才转过头去拉着舒雅的手到一边悄悄对她说:“真是个精神的小伙儿,一看就知道,准是满肚子的学问,你们两个站在一起,那就两个字儿:般配!就是——他太瘦了,要是能再长壮实点就更好啦。”舒雅抿嘴笑,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坐在炕上不太自在的长水,心里想着,一个长得壮壮实实像王扶林那样的长水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呢?她顽皮地对着玉柱嫂点头笑着说:“嫂子,你说得对,我回头就跟他说,让他以后努力长得胖一些。”玉柱嫂也知道她是开玩笑,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说:“你呀,又逗嫂子开心。”她们两个亲亲热热地说笑着,好像心中对彼此都再无芥蒂了一般。之后玉柱和他兄弟玉根便喊他们一起下地干活去,他们今天要去收苞米。舒雅和长水就和玉柱他们一起背上玉柱嫂现从邻居家借来的竹筐下地去了。秋收的时节是农村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在地里忙活着。活计虽累,但年成好,大家越累越高兴。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丰收的喜悦,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舒雅和长水都是第一次干农活,他们看到一穗穗被半黄的干叶子包裹着的苞米,顺着稀疏的穗子顶开了外衣,露出里面一排排金黄色的苞米粒,觉得好看极了。这时已是深秋,这些苞米蒸发了多余的水分,一粒粒沉淀浓缩了糖分,变得结实干甜。玉柱嫂告诉长水他们,用这样的苞米磨出来的苞米面做贴饼子,又甜又香,别提多好吃了。长水和舒雅兴奋地握着一个个圆滚滚的苞米棒,笨拙地使劲把它们掰下来,扔进身后的竹筐里。丰收的喜悦简单而真实,他们全身心都被吸引住,完全忘记了劳作的辛苦。甚至中间舒雅的手指,长水的额头先后被苞米叶剌伤都没有妨碍他们的好心情。他们两个缓慢地在地里面前行,送出一筐又一筐的苞米堆在地头上。虽然同玉柱他们比起来,长水和舒雅的速度慢得简直像蜗牛,可是他们两个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还是喜笑颜开,这种收获的成就感是他们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之后,他们两个都感觉通体舒泰。玉柱嫂在他们的身后飞快地用镰刀把苞米杆一片片的割倒,收堆儿。大地就又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这黑色的土地让人觉得干净,踏实。
    晚饭后,他们两个携手到田间散步,地里的苞米大部分都已经收完了,大片大片的黑土地上整齐地码着一堆堆的苞米杆和高粱杆。空气中弥漫着甜香的气息,那是泥土和着这些秸秆的香气,是大自然的味道。舒雅他们走进了地里,靠着一垛高粱杆坐了下来。长水抽出一支杆子,从上头细细的地方把杆子上绿色的皮剥掉,露出里面白白的一小段颈,用手掰下来递给舒雅。舒雅疑惑地看着他问:“做什么?”长水笑着说:“你尝尝,这高粱杆儿就像甘蔗一样,很甜的,农民都管它叫甜杆儿,很好吃的。”舒雅半信半疑地接过来,挑了挑她好看的眉,看着长水说:“真的?你还懂这个?”长水笑着说:“放心吧,大小姐,我不会骗人的。我中学的时候在老家,秋天时常跟我弟弟去附近的田里捡这个吃,可甜了,比吃了水果糖还甜!”他笑眯眯的,最后一句话就好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让舒雅觉得,还没吃到这个甜杆,心就已经甜了。她把这一小段白白,水水的杆子放到嘴里面,慢慢地嚼着,果然一股清甜的汁水涌出来,充斥在她的唇齿之间,让她感觉异常的爽快。她惊喜地睁大眼睛,向长水连连点头,口齿不清地说:“果然好吃,好甜!”望着像个小女孩模样的舒雅,长水打心里喜欢。他一边伸手帮她摘下落在头发上的高粱叶子,一边又顺手抽出一根杆子来剥开,自己也放在嘴里大嚼起来。这时他们两个仿佛都觉得像是回到了他们的少年时代,简单,恣意,快乐。
    晚饭的时候,玉柱嫂用新磨的苞米面在大锅里贴了饼子分给大家吃。这苞米面饼子甜甜软软的,因为是用新摘下来的苞米磨得所以还外带了一点清香,特别好吃。舒雅和长水在辛苦劳作了一天后,吃着用自己亲手摘的苞米做的饼子,都觉得异常满足。他们暂时忘掉了这一年来压抑在心里面的烦忧,放松了身心,全情地投入到这最自然,最原始的快乐中来。 因为今天干活耽误的晚了,玉柱嫂恐怕他们赶不上县里回城的车,所以就劝他们在她家里将就睡一晚,明天赶早儿再走。“被褥都是干净的,你们别嫌弃。”她说。舒雅和长水也有点舍不得这美好的田园时光,又见玉柱嫂说得诚恳,不留下来难免会辜负了她的好意,于是便欣然同意了。

    晚饭后,他们两个携手到田间散步,地里的苞米大部分都已经收完了,大片大片的黑土地上整齐地码着一堆堆的苞米杆和高粱杆。空气中弥漫着甜香的气息,那是泥土和着这些秸秆的香气,是大自然的味道。舒雅他们走进了地里,靠着一垛高粱杆坐了下来。长水抽出一支杆子,从上头细细的地方把杆子上绿色的皮剥掉,露出里面白白的一小段颈,用手掰下来递给舒雅。舒雅疑惑地看着他问:“做什么?”长水笑着说:“你尝尝,这高粱杆儿就像甘蔗一样,很甜的,农民都管它叫甜杆儿,很好吃的。”舒雅半信半疑地接过来,挑了挑她好看的眉,看着长水说:“真的?你还懂这个?”长水笑着说:“放心吧,大小姐,我不会骗人的。我中学的时候在老家,秋天时常跟我弟弟去附近的田里捡这个吃,可甜了,比吃了水果糖还甜!”他笑眯眯的,最后一句话就好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让舒雅觉得,还没吃到这个甜杆,心就已经甜了。她把这一小段白白,水水的杆子放到嘴里面,慢慢地嚼着,果然一股清甜的汁水涌出来,充斥在她的唇齿之间,让她感觉异常的爽快。她惊喜地睁大眼睛,向长水连连点头,口齿不清地说:“果然好吃,好甜!”望着像个小女孩模样的舒雅,长水打心里喜欢。他一边伸手帮她摘下落在头发上的高粱叶子,一边又顺手抽出一根杆子来剥开,自己也放在嘴里大嚼起来。这时他们两个仿佛都觉得像是回到了他们的少年时代,简单,恣意,快乐。
    因为说起了小时候和长空一起玩耍的事,长水偶尔动了谈兴,他给舒雅讲起了他的家庭,他的姊妹弟兄。他的大姐之华去年就已经同姐夫蒋东城结了婚,过年时他们两个一起回了长水家。蒋东城个子很高,黑黑瘦瘦的,人比较沉默,不太爱讲话。长水的父母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毕竟蒋东城年纪大一些,表现的成熟稳重一点也是正常的。只是长空不大喜欢这个姐夫,觉得他有点像旧时学堂里的老夫子,古板又无趣。他私下里跟长水抱怨说:“大姐怎么找了这样一个枯树杆儿回来,又闷又无聊!”长水赶紧用手中的书轻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说:“胡说什么?让大姐夫听见了成什么样子!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你当人人都像你这样好动贪玩的吗?大姐夫已经是医院里的副主任了,当然不会是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心性。”长空不服,撅着嘴说:“那怎么二姐的对象李则书就不这样,他现在也是二姐他们医院里面的主治医生了呢!”他这样说,是因为二姐之怡去年夏天跟她们医院的内科大夫李则书处了对象,并在长水暑假的时候带了则书回家来见父母。则书是个温和爱笑的人,又很有耐心,让人一见便觉得亲切。长水和长空都喜欢跟他说话,他的见识也高,看什么问题都很精准,很多意见往往能够一语中的。所以不止是长空,就连长水都觉得,虽然和则书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却好像是相识了多年的老朋友,可以畅快地同他海阔天空地聊天,不必顾忌什么。另一方面,则书又刚好有像运动员一样的体魄,腿长手长,陪着长空打了几场球下来,便已经被长空引为知己了。这次过年则书带着之怡回了他老家去见父母,所以他们就没能回来,长空本就有些遗憾,再加上看到了这个严肃的大姐夫,心里就不痛快起来。虽然长水也更喜欢这个未来的二姐夫,不过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跟长空说:“不好这样比的!这种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这让则书听了也会尴尬的。”长空也知道刚才自己是有些失言了,便不再多说,只是点点头算是同意了长水,也不再发牢骚了。
    舒雅听到这里,好奇地问:“这么说,你这个未来的二姐夫倒是个妙人,好像无所不能一样!以后有机会倒要认识认识。”长水听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微笑着说:“那是自然的,以后我家的人,你都会认识的。”舒雅看着长水在镜片后面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他话里边的深意,脸一下红了,攥起拳头捶了长水一下说:“不害臊,你怎么就断定,我以后一定要认识你家里的人?你就那样笃定,我以后嫁你嫁定了吗?”长水顺势握住她的拳,笑看着她问:“不是吗?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以后是嫁定我了呢!”舒雅本以为自己刚才失了言,竟冲口说出“嫁给长水”的话,原怕被长水说笑,可没想到他竟握住自己的手,追问坐实了这一句。舒雅的心怦怦直跳,她强作镇定轻声问:“你这算是跟我求婚吗?”长水最喜欢这样的舒雅,就算是害羞也不会逃避,总是遵从本心,大胆地面对自己的爱情。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把她拉进了怀里,然后才柔声说:“应该算是吧,只是这样的求婚太简薄了些。不过,你知道的,我的这颗心早就全都给了你,我此生自然是非你不娶的。其实,我早就想好了,我们一毕业,不管各自的工作分配到哪里,哪怕不能被分到同一个城市,我都要同你结婚。因为,我相信,时间和空间都不可能阻隔我们的爱情。所以,舒雅,这一世,我是注定了,要和你相守一辈子的。你愿意吗?”舒雅的头靠在长水的胸口上,听着他娓娓道来,诉说着对自己的爱和许了她一生的承诺,她的眼泪一点点涌了出来,打湿了长水的衣裳。她想,就算周围形式再严峻,未来的路再难走,她都没什么好怕的了。因为这一生,她有亲爱的长水相伴,这便足矣!哪怕他们的身边将变成荒芜的沙漠,只要能握着长水的手,她的心灵之泉就不会枯竭,她的精神世界就能够得以保全。她闭上眼睛,轻声但坚定地说:“我愿意,因为你,只有你!”长水低头轻吻了舒雅的头发,他很明白舒雅为什么流泪,那不只是激动的泪水,那还是为了,在严厉的现实下能够与他相依为命而流下的泪水。在当下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中,他们这两个出身不好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可是他们都在用力维护着自己那一点小小的人格之光,希望它不要被湮灭在巨浪之中。而在这一点上,他们的坚持是高贵的,虽然有相依为命的孤苦,却正因如此,反而更凸显出了两颗心的契合。舒雅的泪是为这高贵而流,为这孤苦而流,更是为了心的契合而流下。这一切,长水都懂得。
    夜渐渐地袭来,一轮将满未满的月升了上来。舒雅和长水肩并肩地坐在空旷的田野里仰望着星空,四野里静谧无声。舒雅把头靠在长水的肩上,轻叹了口气说:“如果时间能停顿在这一刻该多好。在这苍穹之下,广袤的大地上,就只有你和我,平静又安详。”长水望着遥远天边上的北极星,声音飘渺地说:“今夜的星空,今夜的你我,原本就是不可再得的。不管时间是否停顿在这一刻,今夜都是永恒的。”舒雅无声地笑了,她用修长的手指轻敲着长水的手背说:“是呀,你说得对,做人何必太贪心,不管现在怎样,将来怎样,至少我们此刻拥有这样自由,美好的瞬间,它将永远存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不灭不毁 ,这样便好。” 长水收回目光,注视着眼前的黑土地 ,有些怅惘地说:“最近我常常会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能掌握到什么?是生命还是灵魂?对于我们不足百年的生命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是可以不毁不灭的;而同样,在这有时限的生命里,又好像每分每秒都是永恒的。那么,我们该坚持什么,才能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宁静,在我们以后将死之时无愧于天地和自己。在送陈凡民走的时候,我就在想,凡民的坚持为的应该就是这些。他的身体也许会被迫弯着,可他心中的脊梁却是可以挺直的。”舒雅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长水说:“也许你说得对,可是我心中一直疑虑纠结,这种坚持的力量到底能有多大?抵得过这外面铺天盖地地批判吗?抵得过这漫长的岁月吗?如果终他陈凡民的一生都不能得到平反,这样的坚持对他还有意义吗?又或者有哪一天,他自己会幡然醒悟,忽然发现自己之前的坚持竟是错的呢,那么他曾为此所承受的一切 还有价值吗?” 长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舒雅说:“我不能完全回答你的问题,这坚持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这是个太难,太残酷的问题,它拷问的是人性。不过有一点我却可以肯定,就是不管以后在凡民的人生中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现在对于自己的坚守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因为,对于我们灵魂的尊严,现在多守一刻,日后我们的悔恨就会少一分。”舒雅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看着长水说:“你是说,如果有一天,实在守不下去了,放手也是可以的,对吗?毕竟,我们曾经尝试过。”长水苦笑了一声说:“在这天地之间,人世之中,我们不过是渺小的两个人,自然可能会有很多不得已的缘故,只是一旦我们放弃对自己人格和尊严的坚守,那么我们灵魂的苦难也就开始了。这是任何物质世界里的东西都救赎不了的,甚至也许我们拥有的越多,心灵的重压就会越大。所以,我祈求老天,不要逼我们至此,也不要逼凡民至此。”舒雅长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如此吧。”然后,她抬手看了看表说:“很晚了,我们回去吧,别让玉柱嫂久等,我们出来前,她说要给我们留门的。”长水点头,站起来说:“本来是美好的夜晚,咱们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这样沉重的话题上来了?”舒雅笑了一笑说:“现实就是现实,我们想假装忘掉是不能的。不过还好,至少我们都还年轻,还有希望。”长水拉起舒雅的手,和她借着月光,认着田埂上的路从地里走了出去,然后一路快步走回玉柱嫂家来了。快到门口的时候,长水心中还一直想着刚才没有说的一句话,他想,凡民也还那样年轻,但愿他也还有希望。
    在这同一片星空下,被长水念念不忘的凡民这时也是刚刚在农场干完了一天的活,同别的劳教犯一起排着队走回宿舍去。劳教农场也在秋收,地里的庄稼深红的是高粱,金黄的是苞米,可是凡民却丝毫没有体会到丰收的喜悦,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时间没有力气去看自己手里正在收割的是什么东西。他们每天都有很重的劳动任务,天不亮就得起床集合,拿着工具排着队,在劳教干部的押送下,下地干活。每个人每天都有固定的任务,完不成是吃不到饭的。 所以没有人有心思抬头看看风景,或是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手里的苞米高粱,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拼命干活,争取早点完成任务,早点有饭吃。饥饿和劳累就像是两座大山一直压在他们所有人的头上。秋收这几天,因为粮食充足,上面留给他们的口粮也稍稍多了一点,这是唯一让人感到高兴的事。一天下来掰了成千上万个苞米棒子的他们,晚上终于能一人多分到一饼子吃了。凡民长得矮小,干活一直都很吃力,这一年来,他几乎是咬碎了牙才撑下来的。刚来时,他和很多别的右派分子一样,都觉得自己是受了冤屈,中央只是一时没有控制好运动的规模和走向,也许过不了几个月,政策就会变回来,毕竟这样大规模地打击知识分子的运动从前还从来没有过。党中央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一点,给他们平反摘帽应该是指日可待的。可是整整一年过去了,他们农场只有三个人摘了右派帽子,解除了劳教,但是还不准回原单位,而是就地在农场给他们安排了工作,把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所有人的心都凉了,不是说保留公职和学籍,边劳动边改造思想吗?改造好了还可以回去的吗?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难道大家都就此被判了无期徒刑吗?绝望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蔓延,有人逃跑了,被劳教干部骑着马抓回来;也有人自杀了,被就地一捧黑土掩埋,无字无碑,身后档案上还要写上一笔“顽固不化,自绝于人民”。凡民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他从震惊到恐惧,心里面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残酷的现实让他清醒,他发现当初在大学里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当初只要低低头,认了罪,痛哭流涕地忏悔一番,便可以留校继续读书。仅仅是一念之差,书生意气,以为坚守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却至走到今天这样万劫不复的地步!在这个为了一个馒头都要去讨好炊事员,为了能少分点任务去给劳教干部擦鞋的地方,他还有什么人格和尊严!以前还以为有平反和认罪两条路走,不管哪一条都至少能让他重新回到学校里去,如今看来,全都不可能了。选择权早已就不在他手里了,自由竟毫无预兆地永远离他而去了。悔恨和绝望时刻都在撕咬着他的心,自杀的念头不止一次地出现,如果不是家里姐姐频繁的来信,可能他真的会了断了自己,因为活着和死了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区别了。可是姐姐在信里总是会写,“爸妈天天念着你,望你好好改造,早日回家。你务必好自珍重,不可一条路跑到黑,让妈妈失掉她最珍爱的幺儿。”凡民每次捧着姐姐的信都会泣不成声,他的家在河南,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修鞋匠,母亲在裁缝铺里做帮工。因为解放前他家里曾有过一点祖上传下来的田地租给人种,后来划成分时就得了个富农。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向都很得父母的疼爱。尤其是母亲,因为长年做针线,眼睛本就不太好,在他出事后,更是差点哭瞎了双眼。他愧对自己的父母,他知道,天变,地变,只有骨肉亲情不会变!自己就算再生无可恋,也不能让父母双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到了后来,姐姐的家书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还在大学里的长水哪里知道,如今让凡民坚守的早就不是他独立的人格和灵魂的尊严了,他能够不死,只因为他还有一点骨血信仰,牵挂着赋予了他生命的爹娘。凡民就这样绝望地在他的人生深渊里挣扎,等待着哪一天会有人奇迹般的扔下根绳子给他,让他得以解脱,至于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绳子,于凡民而言,全都不重要了。差不多一年后,也就是一九五九年的夏季,东北人大终于派人来视察他们学校分到这里的右派学生的情况了。认罪表现好的,可以带回学校去从头开始上学。 凡民没有想到自己还能等到这一天,他没有丝毫地犹豫,当晚就挑灯写下了洋洋千言的悔过书,和自己这两年按照劳教干部要求写的劳教日记放到一起,全都交到了学校派来的专员手里。 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离开这里,回家。
    凡民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他因为认罪态度良好,劳动教养效果显著被学校的专员带出了农场。离开农场的那天,凡民平静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只是在打包的时候他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内心的激动。在得知他可以走了之后,那些只能继续留在这儿的人们简直是用嫉妒得发狂发恨的眼神看着他。这些人都曾经是才华横溢,能力出众的天之骄子,他们中有作家,演员,教授,干部和大资本家,可如今他们却更像是从地狱里来的恶鬼,看到有人爬出了深渊,他们都恨不得伸手上去再把他扯下来!因为这一走一留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是生与死的分界。在这条界线上面,人类所有美好的情感全都化为乌有,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而凡民自己还算不算是个人,他已经不知道了,或者说他也不再关心了,他现在只知道他还活着,身体自由了。凡民头也不回地坐着马车离开了农场,他知道在这个他呆了整整两年的地方他丢下了什么,他不想回头去看,因为那是他永远都不可能再捡起来的东西了,能离开这里他已别无所求。 离开了农场后,凡民跟专员请了假,先回了趟家,然后才再次回到了长春东北人民大学的校园里。这些全都是后话了。

    凡民的这些经历和挣扎是五八年还在大学里大炼钢铁的长水无法想象到的。这时的长水虽然心中对当下的政治局面充满了疑惑,也从方方面面感受到了压抑和专制,但是他头脑里对于人生和未来的想象还依然是很幼稚和浪漫的,他还远远没有认识到形势的严峻。比起凡民经历过的那种扒皮抽骨般的痛苦,长水的人生此刻还仍然像是一本浪漫主义的诗集,虽然也有痛苦和徘徊,但大体上还是有如幻境般的美好。
    学校里面搞得生产运动终于告一段落,各个系又都恢复了正常的秩序,按照课程表按部就班地开始上课了。只是学校的门窗因为之前的炼钢运动,很多铁的插销,合页之类的小零件丢失严重,为了保证学生们正常使用讲堂和宿舍,校工们加班加点抢修,很忙乱了一阵子。长水他们又恢复了正常的学生生活,各种运动过去后,他们都有些疲惫,长水觉得能再次安静地坐在讲堂和图书馆里面好好学习实在是一种幸福。 当然,生活并不可能完全回到原来的轨迹上面去,经过这两年的运动洗礼,长水和他的几个朋友都成熟了许多。立人在不久前毕业离开了学校,他的家庭出身是小业主,在五七年整风的时候,他颇有自知之明,见机的早,在运动中保持了沉默,这才避开了之后的那场清算,现在得以平安毕业。毕业分配填报志愿时,他没有像很多胸怀壮志的同学们那样,要求分到偏远的山区去工作,他平实地写道:“服从组织分配,但是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分配我回老家常熟工作,因为我的未婚妻在那里等我。”这种反潮流的毕业志愿本来不会得到学校的支持,但是一来那些比较偏远地方的工作大部分都分配给了被划成右派的学生,二来立人交际广,同当时学校组织部的副部长关系很好,所以他的这个毕业志愿竟然意外的得到了尊重。刚好那个时候常熟在办师范专科学校,正需要大学毕业的讲师,所以立人最后得偿所愿被分配去了那里做老师。 扶林和长水听到消息后都很为他高兴,扶林更说,他这是事业爱情两得意。
    到了五八年的十月份,大概是学校党委也感觉到前一段运动搞得太多,太密集,让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太紧了,所以决定举办一次学生大跃进的汇报演出,来活跃一下气氛,让同学们好好放松一下。 决定一传达下来,大家果然都很高兴,各个系立刻开始紧锣密鼓地编排节目准备在汇演中大显身手。扶林,长水他们本来就是文宣骨干,现在的任务当然也很重,既要帮助各自的系里排练节目,又要商量代表他们广播站出节目。

    所以他们几个,除了已经走了的立人,又凑在一起共同商量文艺演出的事了,大家的兴致远没有从前高,不过这也是政治任务,而且比起其他的有斗争性质的任务来说,这样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舒服了许多。扶林和长水他们商量,代表广播站出一个配乐诗朗诵,由长水吹箫做背景音乐,扶林和张韬还有刘前朗诵毛 的新诗两首《送瘟神》。节目确定了之后,长水就回宿舍找出了他的箫和曲谱,挑了几首比较合适的曲子分别吹给扶林他们听,最后确定了用南宋的箫曲《泛沧海》,他们都觉得这里面“杨柳烟波”的感觉同毛 诗里面的“绿水青山”还是很合得上的。从此长水每天都抽出一小段时间来,拿着箫到小树林里面去练习。他这吹箫的本事还是当年黄先生教的,那时候黄先生一个人在寓所,每当寂寞了就会拿出他的长箫,呜呜地吹上一阵,用以排遣心中的烦忧。一次偶然被长水听到了,赞他吹得好,简直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让人听之忘忧。他看到长水表现出来了很大的兴趣,于是一时兴起,就答应教给长水。长水是个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人,见黄先生肯教他,便立刻去买了一支箫,整整一个月每天都到黄先生家去学习。他的乐感不错,学得很快,慢慢的便可以吹不少曲子了。不过后来上了大学,事情多起来,长水吹箫的兴趣也就没有那么大了。扶林也是偶然的一次发现了他行李里面的长箫,才知道原来他还会这个,所以这次便出了这么个主意,说是把箫声用在他们的节目里,应该还是很新颖别致的。

    舒雅没事的时候就会陪着长水一起去练箫,她总是很安静的坐在小树林里的石凳上,用手拄着腮,听着长水一遍一遍地吹奏。常常一曲终了,她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在想什么事情一样。每当这种时候,长水往往都会放下长箫,微笑地望着她。两个人可以这样静静地呆上好一会儿,直到舒雅回过神来,感慨地说:“长水,吹得真好,没想到你还会这个。你的箫声就好像是从我的心里面抽出去了一根丝,它同这动人的旋律一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徘徊,直到飞上这些树的枝头,和七彩的阳光交织在一起,往复缠绕,最终消失在自由的蓝天里面。好美。”长水舒心地笑了,他说:“舒雅,你知道吗,你刚才念了一首很好听的诗,箫声再美也比不过你的诗意美。”舒雅就露出好看的牙齿笑着说:“多谢你这个大诗人的夸奖!来,再给我吹一首《梅花三弄》好不好?”长水自然遵命,于是曲折婉转的箫声便一直回旋在树林之中,久久不散。
    到了文艺汇演的那天,扶林,长水他们的节目也都排练好了。他们是第六个出场的,报幕员报出了他们的节目后,扶林在最前面带领着他们几个走上了台。长水稍有点紧张,毕竟他是头一次在全校同学面前演奏。好在他的这个只是配乐,所以坐的略微靠后,扶林他们站在前面多少为他遮挡了一些目光。他收敛心神,把长箫放到唇下,幽幽吹了起来,紧接着扶林饱满洪亮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他们配合的很好,一切听起来都很不错。 一曲终了,两首诗也都朗诵完毕了,长水站起来走到刘前旁边,他们四个人一字排开集体向观众鞠躬谢幕。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长水知道,表演很成功。他松了口气,直起身来,放眼环顾全场,望到左边新闻系的时候,他很希望能够看到舒雅。没想到他真的找到了她!舒雅聪明地在靠墙的地方悄悄站了起来,当她看到长水望过来的时候,便把右手放在了胸口上,然后握拳翘起大拇指对他做了一个“很棒”的手势。长水会心地笑了,这就是他聪慧美丽的小爱人,她总有方法让他感受到温暖和甜蜜。
    生活就在长水和舒雅的柔情蜜意里一天天平静的过去,天又慢慢的变冷了,寒冷的冬天再次袭来,又到了放寒假的时候,舒雅去车站送了长水回来,也回宿舍收拾自己的衣服,准备回家。忽然宿舍的门被很大声地拉开,她的舍友于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叫着舒雅说:“方舒雅,系里刚接到你家里的电话,说你父亲突发心脏病现在正在第一人民医院抢救,他们叫你赶快过去!”舒雅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身子一软,差点摔倒,手里的衣服散了一地。于萍被她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了她,急切地问:“舒雅,你还好吧?”舒雅的心扑扑乱跳,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她勉强稳了一稳神,借着于萍的力量站直,然后飞快地说:“我没事,我这就去。”说完,便快步跑出了宿舍。舒雅一口气跑到车棚,拿了自己的自行车,在开锁的时候几次把钥匙滑落,她紧咬着嘴唇,告诉自己要冷静,终于打开了车骑上,一路飞快地奔向医院。路上她不停地想“怎么会这样,爸爸的心脏是不太好,但是发作到要去医院抢救的程度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刺激到了他!”舒雅的父亲是个见惯大场面,经受过大波折的人,他熟识生活的各种波澜起伏,决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被刺激得心脏病突发,那么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大到父亲已经无法跨越,无法承受了。 舒雅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害怕,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爸爸,您一定要挺住!我来了!”她胡乱擦了一下脸上滚滚而下的泪水,向着医院的大门冲去。

    到了医院的抢救室外,她在门口没有看到任何人,舒雅急得手心里全都是汗,她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抢救室里,可是那里并没有人,床上空荡荡的。舒雅眼前发黑,险些坐倒在地上,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护士,看到舒雅很吃惊地问:“你是谁呀,怎么在这里?不是医护人员不能进抢救室的!”舒雅立刻转头问她道:“我是患者方万山的家属,我接到电话说,我父亲刚才因为心脏病突发在这里抢救,如今他人呢?”那个护士听了舒雅的话,又看到她用焦急甚至有些恐惧的眼神望着自己,便明白了舒雅心中的害怕,她用安慰地口吻对舒雅说:“你别怕,你父亲刚才是在这里抢救,我也在场,因为送来的及时,所以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如今被送到内科住院部留院观察了。我就是刚刚送他回来的。”舒雅长舒了一口气,心终于放下了,她连声向那位护士道谢,又问了她父亲的病房号,急急走去住院部。
    到了病房,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爸爸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妈妈默默地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低头垂泪。舒雅心中一阵酸楚,曾几何时她那意气风发,儒雅幽默的父亲竟逐渐变成了这个沉默寡言,苍老虚弱的病人!她心中正苦,冷不防身后有人扶了她的肩一下,说:“姐,你来啦。”舒雅回头看到她弟弟弟舒浩正站在身后。舒雅冲他点点头,然后把他拉到一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爸爸怎么发病的?现在怎么样了?”舒浩知道她着急,忙安慰她说:“姐,你别着急,爸爸现在已经好多了。刚才是比较危险,还幸亏庞秘书反应快,及时把爸爸送到医院来进行了抢救,好歹是保住了命。”说到这儿,他想起刚才在抢救室外,他和妈妈心惊胆颤地等待,也不禁眼圈一红,低下头来。舒雅当然明白弟弟的心酸和后怕,她又何尝不是呢。不过她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特别是当她听到是庞秘书送父亲来医院的,就接着问道:“这么说爸爸是在市政府的办公室里发的病了?”舒浩点了点头说:“是,今天爸爸在家接了一通电话,是陈姨打来的,她在电话里说,说·····”舒浩有些说不下去,舒雅脸白白的,她望着弟弟,颤声问道:“是王叔叔出事了吗?”舒浩点头,随即滚下泪来,说道:“陈姨说,她刚刚接到通知,王叔叔已经在两个月前在劳教农场里自杀了!”虽然刚才舒雅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但是亲耳听舒浩说出来,她还是感觉好像是被一根刺瞬间穿透了心肺,疼痛和悲伤交织在一起在她的心中弥漫开来。他们的王叔叔是父亲这辈子最要好的朋友。他曾是长春日报的副主编。王,方两家也是世交,父亲同王叔叔从小一块长大,难得的是两个人学识相当,脾气相投。当年他们面对满目疮痍的祖国,一个立下了实业救国的理想,一个以笔为矛,希翼能够唤醒民众。他们共同的梦想就是希望日后能生活在一个独立,民主,自由的中国。旧的政府让他们失去了希望,他们转而支持共产主义的新生力量,他们虽然出身资产阶级,可是他们也同样为了这个共产主义的新中国倾注了自己大半生的心血。可惜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新的中国里,他们竟渐渐的没有了立足之地。王叔叔在五七年针对政府脱离群众,脱离实际,官僚作风严重的问题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了万言的批判文章,也因此最终为自己挣来了一顶右派帽子,被送往劳教农场。舒雅没有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那个爽朗洒脱的王叔叔竟然寻了短见!是怎样的折磨和绝望让这个曾经经历了战乱,斗争都没有失去信心的人最终选择了自我了断?舒雅已不敢再深想下去了。 她听到耳边舒浩的声音继续说着:“爸爸放下电话,便用手按着胸,叫了一声‘仁华’,然后就失声痛哭起来。我和妈妈听到动静过去看他,才知道了这件事。妈妈也掌不住哭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爸爸才平静下来,他说‘不能让仁华就这样白白地死了,否则这世上还有天理可言吗?!’,说完就穿上大衣要到市政府去,妈妈拦不住他,就叫我跟着爸爸一起去,好有个照应。到了政府,我们碰见了庞秘书,原来是妈妈不放心,给他打了电话。后来他就陪爸爸去找了党委李书记,让我在门外等。我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后来就好像吵起来了一样。我听到爸爸激动地大声说‘这哪里是我们当初理想中那个自由民主的新中国!这分明就是专制,是欲加之罪!仁华何辜,竟在自己曾经为之奋斗过的理想中自杀!早知今日我们仍然要匍匐在强权高压下没有尊严的活着,当初我们又何必前仆后继地反帝反封建!’紧接着我就听见李书记砰的一声拍桌子的声音,然后听到他叫嚷着‘方万山!你疯了!你这是彻头彻尾地反革命,是资产阶级的反攻倒算!你听着,王仁华他是死有余辜!他敢自绝于人民,强硬到底,我们就是要让他灭亡!’再接下来,我就听见扑通一声,然后就是庞秘书‘老方!老方!’地大叫,我才知道出事了。进去就看到爸爸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 还是庞秘书立刻打电话叫来了急救车,好在医院也离得不远,这才把爸爸给救回来。”
    舒雅听完舒浩这长长的一篇讲述,心越来越凉,她想,完了!爸爸虽然被救了回来,但是就凭他之前因为激愤讲得那些话恐怕之后会有大麻烦。以爸爸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也被送去劳教,那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这岂非是在劫难逃!想到这儿,舒雅的脑子里一团的乱,她还没开口说话,身后的病房门却打开了,她的妈妈神色憔悴地走了出来,看着他们姐弟轻声说:“都进去吧,你爸爸有话对你们说。”舒雅和弟弟一起走进了病房,方万山虚弱的躺在床上,看着一双儿女进来,他示意妻子扶自己起来,舒雅赶紧把枕头竖起来帮他垫在身后,让他坐得舒服些。他对他们点点头说:“都坐吧。今天吓到你们了吧?”舒浩低头不语,舒雅伸手去轻轻握住了父亲的手温柔地说:“爸,我们没事的,只要你能好起来就好,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别再多想,好好养病是最重要的。”万山看着眼前乖巧懂事的女儿,心中一阵难过。他当然知道,今天这事的后果是什么,自己恐怕是免不了要被整治了。一旦自己倒下,全家都会受到牵连,即便他和妻子美惠能挺住,孩子们怎么办?他们的人生还长,难道让他们一世都要受自己连累不得出头吗!想到这里,万山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不该那样冲动,冲口说出那些埋藏已久的心里话,也是大逆不道的话。可是一想到和他亲如兄弟的仁华竟在两个月前不堪忍受折磨撒手人寰,他又怎么能忍!他好恨好悔当年没有像他大哥那样逃离这片土地去香港,之后去英国。他和仁华当年还是太年轻,太理想化,对这个党这个国家倾注了太多的爱和希望,如今仁华已经将一腔热血全都洒予了无名,而他,每天都活在痛苦和煎熬之中,这就是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所付出的代价吗?世道沧桑,万山已经看不到出路了,仁华已逝,自己的路也已走绝,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祈求老天,不要祸及妻儿。他望着舒雅明亮的眼睛说:“小雅,爸爸这次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你是我们家最大的孩子,也一向是个冷静聪明的人。今天这件事李书记不会轻易放过我,一旦党委和政协开会有了决议,爸爸恐怕就要像你王叔叔一样被带走了。”不等他说完,舒雅就摇着头说:“不会的,爸,你先不要想这些,现在身体要紧,我们在政府里的故交也不少,我会去想办法,决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万山对她笑了笑,心想,舒雅虽然聪明,但是还是太年轻,总还相信那些靠不住的人情。若是一般的情况靠一些老朋友力保一下也许还有用,但是在当下这个言者有罪的形势下,谁还敢奋不顾身地来保自己这个资本家!所以万山对舒雅摆摆手说:“你不要再去麻烦别人,那样只会让人家为难,实际上对我的事不会有什么帮助。爸爸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好在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情,我和你王叔叔都是理想主义者,一辈子跟着自己的梦走到了最后,现在梦醒了,也是我们该退场的时候了。只是要累你们跟着一起受苦,这让我情何以堪。所以,我刚才已经想好了,一旦处理决定下来,我就和你妈妈离婚,你们也都要表态同我划清界线,希望如此能够保全你们,我便再无所求。”他这番话说得平静坦然,三言两语便交待了自己的身前身后,这其实是他这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心底里反复翻滚着的想法。自从仁华被带上右派帽子送去劳教,他上下奔走救助无果后,他就一直在想,下一个恐怕就会轮到自己。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这残酷的政治斗争,从中央到地方已经彻底地偏离了治国的轨道,毫无改正的希望,只能一路偏离下去直到灾难的暴发。他对自己的人生和这个国家都已经失去了信心,今天得知仁华选择了自尽,他便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绝望,索性就此揭开自己人生的末章吧,生死不过呼吸之间,精神都已经垮了,这个身体交付何处又有什么所谓呢。
    当然美惠,还有舒雅和舒浩都不会理解他的这种想法。当美惠听到万山说要跟她离婚时,感觉好像是被万针攒心一样,痛不可抑,也顾不得孩子们还在面前,就用手捂着嘴呜呜地哭起来。舒雅和舒浩听着妈妈的哭声也都忍不住哭了。可是舒雅心里很清楚,现在不是抱头痛哭的时候。她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像发誓一般坚定地说:“爸爸,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救你!我决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被那些人带走!”万山看着坚强的舒雅,心中有无限的悲凉,但也有一丝骄傲。他的女儿真的长大了,如今她顽强地拉住自己的手,想要用她微薄的力量来拯救他的人生,虽然全无成功的可能,但是这份勇气和坚持让他欣赏并为之自豪。但是万山不愿意妻子儿女再更多地牵扯进来,所以他很认真地对舒雅说:“小雅,你明不明白,爸爸的路已经走尽了,我是个失败者,在人生的舞台上,已经到了谢幕的时候了。早一天还是晚一天,是因为这件事还是那件事都已经不重要了。”可是不等他说完,美惠就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哭着说:“万山,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人生难道就只有你的那些理想吗?你还有我们啊!你是我的丈夫,是小雅,小浩的父亲,这些难道就不足以让你生活下去吗?我不管这个世上是哪里出了错,但是我们没有做错什么,为了我们你也要坚持下去!就听小雅的,好不好?我们去上上下下找关系,一定有办法过这一关的!”万山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忽然醒悟过来,他现在还并没有绝望的资格。是呀,他不只是他自己,他还是她的丈夫,一双儿女的父亲,这家庭的责任他怎么能随便推脱掉。人活着并不总是为自己活着,相反的,很多时候我们更多的是为别人活着,为了那些至亲的人,他必须把死路做活。万山不禁长叹了一声,伸手替美惠轻轻擦拭着泪水,然后说:“你别哭了,是我刚才想差了。好,咱们就听小雅的,上下活动试试,只不过——让我卑躬屈膝地认错我却做不到,所以你们也要有心理准备,咱们走到哪步算哪步吧。”看到父亲终于回转过来,舒雅这才放下心来。她叮嘱弟弟舒浩留下来陪护爸爸,她先送妈妈回家休息,然后再回学校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家,“晚上我给你们送饭来,然后换你回家,我来陪夜。”她这样安排给弟弟,然后就陪着母亲回家了。
    万山在医院里修养了几天,心情也慢慢恢复了平静,医生给他做了检查,确认他的心脏已无大碍,便放他出院回家了。接下来的日子万山请庞秘书到政协请了假,留在家里静养。他放开心情,将一切工作人事都置之度外,想着不过就是引颈就戮,抓他的人哪天来哪天算吧,趁着自己现在还自由,不如多陪陪妻子和儿女,也算是给他们一些安慰。而舒雅却不肯向父亲一样放弃努力,她这些天一直在外奔波,打听消息,托人求情。好在接近年关,市里一直忙着这一年来的农工商学大跃进的总结工作,暂时还没时间开会讨论万山的事情。并且万山当时说的那些话也并不是在会上的公开发言,知道的人不多,影响也不广,所以只要李书记不加追究,还是有可能被轻轻放过的。但是正是这位李书记很难讲话,因为在当时仁华写的批评政府工作的文章里,曾提名道姓地直指李书记思想僵化,工作作风强硬,好搞一言堂,个人主义倾向严重等等。所以在后来,将仁华划成右派的这件事可以说是李书记一手操控的。万山为了此事曾多次去找李书记理论,言语冲突也不是第一次了,因此这次的事,若想让李书记轻轻放过万山,还是很难的。舒雅托了很多人打听到,李书记有意等过完年就开会讨论她爸爸的事情,并且计划把这件事当作一次典型,严肃处理,以此来给政协里面其他的资本家委员敲警钟,让他们都能更好的认清形势,摆正自己的位置。这让舒雅心急如焚,她一直在琢磨,怎么样才能让李书记放过父亲?需要什么样的条件,走谁的关系才能打通李书记的关节?为了这个,她又去找了政协的庞秘书,希望能再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也许是之前忽略了的信息。庞秘书跟她们家的私交很好,他在解放前就已经入了党,曾在长春市里面做过一些地下工作,那时他对外的掩护身份就是方家面粉厂的会计。舒雅的父亲万山曾经通过他给共产党提供了很多帮助,并且也成功地保护了他和他全家的生命安全。所以解放后,庞秘书仍然同万山保持了很亲密的关系,他这几年调到政协做秘书便同方家走得更近了。这次发生的事情,他也是当事人,他虽然也是站在万山这一边的,但是在这样严峻的大形势下,仅靠他的力量是绝不可能救下万山的。这些天,他看到舒雅为了她父亲的事不停地奔走,也很同情她,所以只要舒雅来找他打听情况,出主意,他都是知无不言的。今天他听完舒雅说的情况后,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说起这个李书记其实也不算是铁板一块,他虽然常常独断专行,但是有一个人的话他应该还是会听的。”舒雅眼睛一亮,忙问:“是谁?”“就是市里宣传部的李副部长。”庞秘书说,“这个李副部长和李书记是本家的远方亲戚,他们两个当年一起参加的革命,都曾在老四野打过仗,据说这个李副部长还曾经救过李书记的命,所以这两个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如果能够找到李副部长为你爸爸说句话,在李书记面前力保他一下,我觉得肯定有用。毕竟你爸爸的事还没正式开会讨论,没有定性,在这之前能让李书记转变态度那么一切就都好办了。只是,”庞秘书看了一眼舒雅,接着说:“我跟这个李副部长也不熟,说不上什么话。据我所知,他跟你爸爸也没有什么交情,要想让他替你爸爸说话恐怕很难。”舒雅紧皱着眉头,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怎么样才能接触到这位李副部长。她想他既然是宣传部的副部长,那么去找一下她们新闻系报社的王主编联系他一下不知道行不行?她记得她们的系报也曾上报到过宣传部,当时还得到了部里的肯定和鼓励。她立刻对庞秘书说了自己的想法,问他这样是否可行。庞秘书愣了一下,然后醒悟地说:“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在东北人大新闻系读书!要是这样的话,我看你不必找你们系报的主编啦,你认不认识你们系里有个叫李建军的学生?他就是这个李副部长的儿子!我还是前些天在政府大院里看见过这个年轻人来找李副部长,才知道的。好像是说快毕业了,当时我身边的人还说,父亲是宣传部长,他学新闻的毕了业可是不愁没有好工作。”说到这里,庞秘书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看着舒雅问:“舒雅,你是不是也快毕业啦?这个李建军会不会和你同班啊?”舒雅自从他说出建军的名字来,心头就是一震,她没想到原来建军的父亲就是李副部长!她的眼前浮现出建军那殷勤的看着自己的样子,猛然听见庞秘书唤自己,她抬起头来说:“李建军我认识的,他是我们班的同学。”“那就好啊!”庞秘书高兴地说,“你跟他关系怎么样?”还没等舒雅回答,庞秘书又飞快地打量了舒雅一下,紧接着问:“舒雅,你,有男朋友了吗?”舒雅彻底愣住了,她想,庞秘书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庞秘书看舒雅愣愣的不回答,便自己说下去:“我刚才忽然有个想法,我想,如果舒雅你还没有男朋友,能不能考虑一下这个李建军?以你的条件,我想李建军是一定没问题的。一旦你们两个人谈了恋爱,那么李副部长力保你爸爸的事情不就顺理成章了嘛。到时候李书记也不会有什么话讲,毕竟李副部长保的是自己未来的亲家嘛。”舒雅听完庞秘书的这番话,简直有如五雷轰顶,原来是可以这样做交易的!她没想到命运在这里给她挖了一个大大的陷阱,早在刚上大学的时候,她就知道李建军喜欢自己,可是那时的她从没在建军身上下过任何关注,她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同这个默默无闻的男人有任何交集。如今命运竟然要她兜转回来,把这个本来对于她来说什么都不是的男人变成了自己父亲唯一的救星,而这救赎的代价就是她的爱情和终身幸福!
    舒雅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庞秘书家走出来的,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脑子里乱乱的,她想努力理出一条线索,找到一个出路,一个可以两全的出路:庞秘书是对的,想要救父亲,找李建军帮忙是最实际的办法。可是一定要自己以身相许,建军才肯帮忙吗?舒雅多少了解一点建军的性格,他应该是个善良又有正义感的人,好像上次在批判右派的会议上,他就曾经为自己说过话。舒雅相信,如果这次自己去相求,建军应该也会答应帮忙的,他不会卑劣到用这件事来跟她做交易。她也相信,建军有这个聪明,会知道通过交易得到的感情一钱不值,除了侮辱了他们两个人的人格以外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可是,李副部长会这样想吗?他会仅仅凭儿子为自己的一个普通同学求情,就不顾原则,甘冒政治风险去力保舒雅的父亲吗?这样的假设连舒雅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很明显,李副部长不会答应的!除非——舒雅不由地攥了攥拳,怎么可以呢!她美丽的爱情,她刚刚开启,还没来得及展开的人生!这代价太昂贵了,昂贵到让她窒息!舒雅盲目地站在街头,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流,没人能帮助她,没人能救救她!她周围的世界好像变成了一片荒芜的沙漠,无情地包围着她,她抬头仰望青天,心中在无声的呐喊:“长水,我的爱,你在哪里?救救我!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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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5 00:15:58  更:2021-07-05 00: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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