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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长大成人》[第1页]

作者:白雪歌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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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梗概
    小说分为上下两部分(350千字),上部是主人公芮照冬在农村的成长经历,下部是在城里的工作经历。
    芮塬,关中东部黄河岸边黄土塬上一个比较大的村庄,芮照冬就出生在这里。他自小受到爷爷的溺爱。六岁时,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他就像失去了甲壳的小动物,开始了自己的人生。父母要给生产队下地劳动,他不得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照看弟弟时,他独自和伙伴去玩耍,弟弟差点掉进涝池。枣园检枣,让丑娃大掂着棍子撵了半村;在学校不小心铅笔戳了增文,被增文奶奶挡在巷里新帐旧帐一齐算。挨了打回到家,又被父亲一顿呵斥。上了小学,成绩优秀但纪律不好,未能评上三好学生领上奖状。二年级经过努力终于如愿以偿,却跟同学们玩耍时不慎把花坛跳塌,被撤销了三好学生。舅舅的高中名额被贫协 儿子顶替,加上家庭前后的遭遇,他对学习不再那么上心。父亲人单力薄,受人欺负,为此他学会了打架。
    母亲经常给村里人画围裙鞋面,受人称赞。受此影响,他决定辍学学画。父母和班主任再三劝阻,可他对大人,包括老师的话早已是半信半疑,不再全听全信,便答应他们考完初中再说。初中到了镇上后,才知道画画用的笔墨纸砚那么贵。后来在同学许虹的影响下,他喜欢上了作文,并立志当一名作家。课余时间,他跑去集市,可过来过去都是些琐碎的事,并没有发现他想要的象课本和电影里那样的素材……
    毕业后,他到麋苑县商务局工作。几年下来,发现自己对城里依然不甚了解。为了了解城里人,他来到煤建公司。经过分配,班子任免,选举,院子纠纷,和裕旺打架,法院判决书,与吕经理冲突,职工签字,同丁局长争执等等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事情,这才意识到,城里人和农村人在内心深处其实都是一样的,我们需要在身体生理上长大成人,更需要在精神心理上长大成人……
    长 大 成 人

    白雪歌

    黄河出青藏,经四川甘肃宁夏,至内蒙河口向南入晋陕,于潼关挟洛引渭,一路向东,汇入大海。
    我的家乡芮塬,就坐落在关中东部,晋陕交界,黄河西岸的黄土塬上。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就出自这里。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了,行沙走泥的黄河水依然一如既往地漩涌而去……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古老的黄河流过的地方,说起吧——
    1 忙罢

    常言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鲁迅先生说:儿童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
    法国思想家卢梭也说:童年没有养成思想的习惯,将使他从此以后一生都没有思想的能力。
    ……
    童年,对于人生,其实怎么说都不为过!
    收完麦子,姥姑、姑姑来看忙罢——这是我能记起的最早的事儿了……
    我和建西、小宝正在戏楼里的沙堆上玩,旁边几个女娃在踢沙包。“冬冬,冬冬。”奶奶在戏楼门口喊我。我回过头,就听奶奶说:“快回走,强强来了,你姑你姥姑都来了!”我和建西小宝玩得正起劲,没有动弹。奶奶过来拉着我肩膀的衣服:“快点!娃想跟你耍哩。”我肩膀一扭:“我不嘛。”强强是姑姑家娃。看我不走,奶奶就爬在我耳边说:“你姑拿好吃的了。你要是不回去,我的吃完你可少哭。”我正拿砖瓦块垒着城墙。奶奶就夺我手里的砖头,我喊道:“别动!”“行,你耍你的,我的把你姑你姥姑拿的好吃的都吃完,一个都不给你剩,到时你可甭闹活。”奶奶说着转身就走。一看奶奶走了,我咬了咬嘴唇,丢下手里的砖头瓦块追上前去。我伸手去拉奶奶的衣襟,被奶奶一把推开:“滚滚滚!跟人家娃娃耍去,甭跟着我!人家娃一听说亲戚来了立马都回来了,你再叫就是不动弹,连个里外远近都分不清。以后你姑拿好吃的你一个都甭吃……”
    我同奶奶回到家,奶奶把我领到她的房间,从一个油汪汪的黄麻纸包里捏出个油糕塞到我嘴里,悄声说:“赶紧吃,不敢叫强强看见了,看见了吃完了你就没得吃了。”边说边把油糕急忙包好,放到我够不着的地方。奶奶掏出手巾给我把嘴揩净,拉着我的手出来:“强强,强强,你哥回来了,和你哥耍去。”姑姑拉着强强的手,姥姑抱着她的小女儿莹莹,一块从母亲房间出来。奶奶让我把姥姑、姑姑一一叫了。我一看,强强嘴角也油汪汪的,还不住地歪出舌头一舔一舔的。
    爷爷在沟里给生产队看南瓜,父亲下地去了,都还没回来。
    奶奶取出我最爱玩的木棋,让我和强强爬在房前的台阶上玩。
    上次我和建西到小宝家,小宝拿出他爸的象棋跟我们玩。一回到家我也要。爷爷就找了根旧锄把,一个一个地锯好,又在水泥地上磨光。我拿在手里瞧来瞧去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对了,没有字,我就叫爷爷写上字。爷爷两手一摊:“这你可把爷爷难住了。爷爷两眼墨黑,字认得爷爷,爷爷认不得它。”“不行不行,我要我要!”父亲就过来了:“能耍就对了,你又不会下,要啥字么……”“我就要就要!”父亲就说我:“这娃咋浑得没一点样儿!把人家娃娃看下,大人说啥就啥。你这大了一点事都不懂,要啥就啥,说咋就咋……”我不理他,可劲拽着爷爷的衣襟。就听嗤地一声,把爷爷的衣襟扯开了个大口子。父亲恼了,伸手就抓我胳膊,爷爷把他手挡开:“这衫子早都滑丝了,管娃的啥事么!”“大,他都这大了,你不能再这样惯着了!”“多大了?惯啥了惯?不就节烂木头。娃长这么大跟你要过啥?”爷爷说父亲,“去去,你忙你的去。”爷爷把另一边衣襟撩起,把棋都拾到里头。奶奶回来了,一看爷爷衣服上的大口子,就问爷爷,爷爷一声不吭。一看爷爷要出去,奶奶拦住他:“袄破了那么大个口子,你到巷里也不嫌人笑话。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叫门前人以为婆娘在屋啥活都不做。”奶奶取来针线筐,边缝边唠叨。父亲瞪着我:“一天啥啥都不做,还净给大人寻事……”爷爷朝他手一摆:“哪来那么多话么!我做又不要你做,我伤脸又不要你伤脸。你做你的啥去。”父亲走了,爷爷就同我找得万爷他哥。除了他,巷里再没人能写的了毛笔字。过年的对联,谁家过红白喜事,都是他写。写完回来,我又要棋盒,爷爷就腾了小工具箱给我做棋盒。我把棋子一一在工具箱里摆好,抱起就跑出去找建西小宝显摆。小宝把他家的棋也拿了出来。建西拿起我的,又拿起小宝的,说我:“你这一点都不光,还不圆,还没有小宝的多。”接着又说,“小宝这上头有黑字还有红字,你那光黑字……”我一愣,正不知所措,坐在一旁拿拐子拐着线穗子的小宝奶奶就说建西:“你这碎怂连有都没有,还嫌人家冬冬的不好。去,回去叫你大也给你做去。”刚说毕,建西他大,学锋叔端着个好多处掉了瓷洋瓷碗从屋里出来,顺手往坐在门边石墩上的建西爷爷手里一塞,便冲着建西吼道:“还不往回走,天天吃饭叫人叫,妈的一天天就知道浪!”建西赶紧站起身跑了过去。建西爷爷手抖着从碗里抓着面条往嘴里塞,面条掉腔子上了,他抖抖颤颤的捏起塞进嘴里。学锋叔看也不看。建西他爷爷有病,嘴里不会说话,走路也不利索,天天就坐在门口。
    建西到了跟前,指着我俩,怯声怯气地说:“大,冬冬小宝都有棋哩,我也想要,你也给我做个。”学锋叔眼一瞪:“咋?要的是你会下?”
    建西没有言语,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还不赶紧往回走站哪做啥!”
    建西噘着嘴,转过身,脚底下磨磨蹭蹭地。
    学锋叔斥责道:“我真想一掴扇死你!下回吃饭再不往回走,再叫人叫,你试火一下!”说着朝建西后脑勺一拍,建西一声不吭地回屋去了……
    我好不容易把木棋摞了一尺多高,强强忍不住,也拿起一个往上一放,咕欻倒了一地,气得我狠狠把他一推:“你不会摞再甭摞!”嗵,强强重重的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半天不敢动弹。奶奶听见了,嚷我:“把你棋给娃!”“不给!”“人家娃都叫耍,你弟就不叫耍?给你再说都记不住!”姥姑提醒奶奶:“赶紧翻你的馍呀,我都闻着糊了。”奶奶连忙把鏊上的馍翻了个儿,对姥姑说:“这碎怂憨的呀,你给说还不听……”
    我把棋重新摞好了,强强这才爬起,两手紧贴在肚皮上,乖乖地蹴在一旁。
    莹莹吃着吃着奶就在姥姑怀里睡着了。姥姑把她抱去母亲的房间,回来坐在那儿继续跟奶奶拉着话。姥姑夫、姑父在厦里抽烟喝茶,叔叔们出去转去了。照永还不会说话,一个人坐在旁边的摇床里,把爷爷用木头削的玩具枪塞在嘴里咂巴得啧啧有声,涎水把腔子前的衣服都流湿了。奶奶头上苫着粗布帕子,在山花墙阴凉里支起铁鏊准备摊煎馍馍。姥姑对奶奶说:“这大热的天,漏些凉粉,辣子蒜水一调,馍一就,不费事还吃了滋润,你总要热烘烘的弄上这一大滩。”奶奶说:“胡说啥么!过节哩该吃啥就啥。叫亲戚吃碗凉粉,叫门前人知道了,说连个规程都不懂。再穷也不能叫亲戚吃碗凉粉。”“都自家人,又没外人,讲究这些弄啥呀。”奶奶点燃一把麦秸杆塞在鏖底下,拿刷子边往鏖上抹油边说:“甭说门前人,你哥这一关先不得过。”“我哥回来了我跟他说。”“你说?你前头走,他后头跟我寻事。”奶奶学着爷爷的腔调,“一年年就过一回忙罢,我妹子远远地来了,连煎馍馍都没吃上。热,世上人都热,又不是热你一个,就你知道热!”姥姑被奶奶逗得哈哈笑了起来。
    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走着棋,就听奶奶大声喊道:“冬冬,鸡跑回来了,赶紧把鸡吆出去。”我抬头一看,是家里的大公鸡领着老母鸡回来了。大公鸡伸着脖子,嘴里咕、咕、咕怯怯地叫着,眼睛瞅来瞅去。它抬起一只腿,爪子一伸一合地,站在那里犹犹豫豫地想朝前走又不敢似的。
    我才不管它呢,继续玩我的。姥姑刚要去吆,奶奶叫住她:“你甭管,叫冬冬去。芸花说的没错,人家娃都听话的做这做那,你哥把这碎怂惯得啥都不做,这么大了吃个饭还要人喂。”
    见我不动,奶奶发话道:“你今日要是不吆,煎馍馍熟了你就甭吃!”
    我依然无动于衷,奶奶就把自个腿面子拍得啪啪响:“你听着没有?再不动弹我叫芸花把扫帚把拿来,把屁股往烂的打。这么懒!”就听姥姑说:“谁说我狗娃懒,我狗娃最乖了,勤勤得跟啥样,还懂事,还听话。快去,你跟强强一搭去,叫姥姑看谁吆鸡吆的最好。谁吆的好一会多吃个煎馍馍。”
    我怕强强动我的棋,姥姑这么一说,我把他一拉,一块跑去撵鸡。谁知鸡不往外头去反往里头跑。就听奶奶说:“你把大门不开圆,鸡咋出去?”我过去把大门开圆,顺手拿起门后面的竹鞭,朝着鸡追打了起来。鸡顿时惊慌失措,张开翅膀,嘴里嘎嘎嘎叫着,四处乱蹿,所过之处登时尘土飞扬。奶奶赶紧把面盆盖住,嘴里喊道:“好我的爷哩,甭撵了!甭撵了!再撵撵我面盆里了!”姥姑笑着过来把我俩拦住:“姥姑吆姥姑吆,你俩耍你俩的去。”
    我把鞭子一扔,跑过去继续玩我的棋。
    姥姑伸着两只胳膊,弯着腰,嘴里一边喔喔喔叫着,一边慢慢走过去。她把鸡先拢在一起,然后摆着两手吆出门外,关上大门。
    奶奶对姥姑抱怨说:“你看我把你哥错说了没有,把这碎怂惯的呀,都这大了啥都不会做,你说上半会理都不理。”姥姑笑着说:“不爱儿子爱孙子么。”“就跟几辈辈没见过孙子。”“呵呵,你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跟我哥一样。”奶奶瞅着我,嘴一撇:“我才不稀罕哩,我爱我儿子,我儿子多听话。”鏊热了,奶奶顾不上说话,舀了勺和好的椒叶韭菜葱花面水,倒在上面,用刮板旋平,然后添了把麦秸杆到鏊低下,弯下身子,用嘴把火吹旺,接着用铲子把鏊上已经粘结成型的煎馍翻了个个儿。姥姑要给她帮忙,她不让:“我一个人能行。你甭往下风口立,小心灰粘你身上。”
    煎馍馍的香气很快就弥漫了开来。我吸溜着鼻子,停下手里的活儿,直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瞅着煎馍馍。奶奶见了,手一挥:“眼珠子瓷勾勾地瞅啥瞅!吃好的也不要人给你教。”见我不动,奶奶正色道,“耍你的去,这个不能吃,晌午吃饭了才能吃。”奶奶娴熟地把鏖上的煎馍馍翻了个个儿,等了会儿,挑起,放在旁边的铁箅子上。
    奶奶叫姥姑尝下甜咸。姥姑撕了绺,搁在嘴里。我和强强抬起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姥姑的嘴巴。姥姑嚼了嚼,故意问我和强强:“你俩想吃了?”奶奶说:“甭叫吃!看他再懒!”姥姑回头对奶奶说:“不甜不咸,刚刚好。”姥姑把剩的大半张拿起,搁手里吹凉,一掰两半。我和强强急忙跑上前去,伸着手。“这手脏得,洗手去。”我俩把手在衣服上胡乱抹了抹,伸直胳膊。姥姑说:“不行,赶紧洗手去!”“给我给我!”我用哭腔喊着要,强强也喊着要。奶奶就对姥姑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姥姑给了我俩,我俩拿过就往嘴里塞。奶奶对我和强强说:“吃完再不准要了。客人都还没吃,你俩先吃欢了。”见我俩在吃,照永把木抢也扔了,站在摇床里,嘴里嗷嗷叫着,两只胳膊就像鸟翅膀一样扑闪着也要。姥姑赶忙说:“把我这碎人都忘了。”就撕了一小缕,吹凉,塞进照永的嘴巴里。
    不一会儿,箅子上就是厚厚的一摞。奶奶煎馍馍做完了,姥姑端来脸盆让奶奶洗了手脸。母亲和姑姑把绿豆小米粥也熬好了,菜也调好,油辣子泼好,蒜水儿和好,一切准备停当,她们就坐在门套子里歇凉拉话,等爷爷和父亲从地里回来。照永朝着母亲伸着胳膊要她抱,母亲把他抱起,拿手把他嘴巴上的涎水揩净。就听姥姑说:“真是有苗不愁长。这才几天,冬冬都长这么高了。真是不在谁跟前谁觉不来。”奶奶说:“可不。刚生下来也就这么长,瘦得,胳膊腿儿比擀杖还细。芸花奶水少不说,还稀水溜。把我天天熬煎得,咋把这个碎人儿养活大呀。”奶奶说着拿俩指头一等,也就大人鞋底长短。就这,姑姑还嫌长了:“哪有这么大。”说着把奶奶的手往里一合。母亲不乐意,把奶奶两手往开一掰,说姑姑:“你娃才跟猫娃子一样。”姑姑便把强强拉起:“来,跟你哥比一下,看谁高?”母亲对我说:“来,叫你姥姑看一下,看谁亲?”姑姑哈哈笑着轻轻一推母亲的肩膀,说:“看我嫂子这人,还有自个夸自个娃亲的。”母亲说:“你都夸你娃高哩,甭叫我夸我娃亲。”姑姑就说:“比就比。姑,你说哪个亲?”姥姑不假思索:“当然冬冬亲。”姑姑说:“你咋木匠斧子偏偏斫哩?是不是怕我嫂子不叫吃饭?不叫了到我屋吃去。”姥姑说:“这明摆着么。冬冬眼大,还双眼皮;你娃眼小,单眼皮。”姑姑依然笑着说:“当姥姑哩,连个话都不会说。你不会说两个都亲?”姥姑嘴一撇:“我嫌你听了滋润……”
    @七十二变小金刚 2021-06-01 15: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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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爷爷

    正说着,门吱拗一声响,爷爷和父亲从地里回来了。奶奶、姥姑和姑姑站起身。母亲把照永放回摇床里,把木抢塞在他手里。父亲挑着草捆往后院猪圈去了。我一眼就瞅见爷爷口袋里的小瓜,上前一把掏出来举在手里,强强就过来要。我藏在身后,我才不给他呢。爷爷蹲下身子,把我搂在怀里,叫我给掰上一半,说他小,把我叫哥。我就是不。强强呢,站在爷爷跟前,俩眼珠子就像是被小瓜吸住了似的,把手里的东西全扔在地上,腾出地儿就等着拿小瓜呢,嘴巴还不停地空嚼着。最后好说呆说,我答应把瓜把儿掰给他。强强从爷爷手里接过就往嘴里塞,可立马就哭蹙着脸噗噗噗往外吐,舌头伸出老长,拿手可劲地擦着舌面:“苦、苦。”伸手就夺我的。我连忙举起,另只手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他就哇哇哭了起来。姑姑过来,扶起强强,对我说:“你给弟弟掰上一半,一少半也行。”我把小瓜藏到身后。“一晌午都跟娃耍得好好的,娃把你叫哥哩。娃以后有好吃的也给你么。”无论姑姑说啥我就是不给。姑姑就过来夺。我拿起地上的竹鞭朝她头上就是一下。姑姑把竹鞭一夺,朝我屁股就要拧,爷爷赶忙把我护到身后。姑姑不依,爷爷就说她:“碎娃么,手上又没劲,打下有啥嘛。”“这不是有劲没劲的事。你惯娃也要有个限,娃不能想咋就咋,长大了咋办呀!”姑姑指着墙跟前枯死的石榴树对姥姑说,“去年石榴刚开花,长的繁得。冬冬来了,非要叫他爷爷给他挖到他屋里。大那就叫给挖,我咋说都不听。那么大个石榴树,你看可惜不可惜!”
    奶奶姥姑都劝我给掰点。母亲从厨房端着洗脸水出来,放在爷爷跟前,问咋了。爷爷笑着说:“没啥没啥,我娃能看住门户了。”一听说我拿竹鞭打姑姑,母亲高高举起手就要打我,被姥姑拦住:“不敢把娃胆吓破了,将来一点胆子都没有了。你要打往尻子上拍两下,千万不敢往头上打。”姑姑赶忙把我拉开。我甩开她的手,藏到爷爷身后。强强五指张圆,朝我伸直了胳膊,一个劲地喊要小瓜。母亲把他拉到怀里。他身子朝外扑着,母亲差点被拽倒。我在爷爷背上上来下去,爷爷背着手护着我,也不言语。姑姑气得泪儿叭嚓,说爷爷:“都是孙子,都把你叫爷爷哩,你也不能里外分得这么清。”我把爷爷脖子一楼:“这是我爷爷,不是你强强爷爷。你强强爷爷在你屋里。”母亲说我:“谁说不是强强爷爷,你爷爷也是强强爷爷。”“就不是,想哄我,没门!”
    “你看你有个当哥的样子没有!”母亲从我要小瓜,我不给,她就伸手夺。我身子一闪,躲到爷爷身后。一看爷爷一个劲护着我,姑姑气得啪啪拍打着强强的屁股:“要要要,要的是你是没吃过!”强强嚎啕大哭了起来,奶奶姥姑母亲仨人再哄都哄不住。我给奶奶支招:“挠他咯吱窝。”我哭时奶奶就挠我,只要一挠,我就忍不住咧嘴大笑。大概强强哭声太大,奶奶没听见,我就跑过去把指头伸到强强的腋下,可一点用也没有。母亲趁机夺我手里的小瓜,我眼疾手快,急忙跑回爷爷身后。强强越发哭得凶了,母亲连忙把他抱起:“妗妈做饭屋有好吃的,只叫我娃吃,不叫你混怂哥吃。”我喊着也要。爷爷嘴巴贴在我耳朵上:“没有的,你妈哄他哩。”奶奶听见了,一拨拉爷爷胳膊,拿眼瞪着他。可强强非要小瓜,奶奶就对我说:“奶奶知道我冬冬最乖,最听话了……”我头摇得就像个拨浪鼓:“不给就是不给。”“我给你说,你刚吃的油糕都是你姑买的。你要是不给,油糕你一个都再甭想吃!”“要吃就要吃。”“我不给你吃屁里吃!”“你不给我我爷爷给我。”
    这下母亲真的恼了,气喘吁吁地说我:“拿个东西,小宝建西门前娃都给哩,你弟就舍不得给?这么大了,连里外都分不清。”奶奶紧接着说:“就是。外人给你买过吃的还是买过穿的,还是过年给过你压岁钱?”说着就从我手里夺。我一转身躲在爷爷身后:“不给不给不给!”奶奶气得说:“这娃咋这么迷,真的连个亲戚外人都分不清!”爷爷就说:“啥迷不迷的,啥都晓得了那还叫娃?长大了自然都晓得了……”
    亲戚?外人?啥意思?建西小宝天天跟我玩,强强又不跟我玩。小宝他妈还给我摘他家院子的犁呢。还有建西他妈,天天跟母亲在一起做活,而姑姑很久才来一回……
    母亲抱起强强走了。
    父亲从后院回来,见姑姑不高兴,就问咋了?姥姑忙说:“没事没事,娃娃家耍哩。”
    爷爷过去刚把照永抱起朝脸蛋亲了口,我急忙跑过去扳着他的胳膊。爷爷忙说:“好好好,不抱不抱。”我依然紧扳着不放,爷爷就说,“你叫爷爷把娃放好么。”
    父亲洗了手脸,把桌椅摆好。姥姑父、姑父从里屋出来,叔叔们也回来了。爷爷坐下,他们也一一坐下。
    饭端上来了,母亲不让我吃。姥姑一拉我:“来,坐姥姑跟前。”我不去,紧紧靠在爷爷怀里,末了,站在凳子上,趴在爷爷肩膀上。
    姥姑望着爷爷笑着说:“人说老小老小,真是没说错。”奶奶乜斜着爷爷:“巷里人谁不说你哥越活越回去了。”姥姑对爷爷说:“哥,再惯就骑你头上了。”奶奶说:“早都骑头上了。”爷爷也不理会,只是瞅着我眯着眼睛笑……

    我一天到晚就象壁虎一样趴在爷爷身上,俩弟弟碰都不让碰,巷里人都说爷爷是我的勤务兵。
    爷爷和德万爷在沟里给生产队看南瓜。庵子跟前种了几窝小瓜,大都叫我吃了嘴。德万爷有五个女儿,没有男娃,他从不领她们玩,也很少摘给她们吃。他每天见我的头一件事就是摸牛牛。摸就摸把,他还在手里研来研去。对门那婆有回就给我出主意说,他再摸就往他手里尿。她也真是,捏着咋还尿得出来。摸完德万爷不由分说,掐起我的胳肢窝,往天上一撂,然后顺势往脖子上一架,吓得我俩手死死抱住他的光头,俩腿把他的脖子夹得紧紧的。
    俩老头没事了就一晌一晌地坐在窑前头抽那难闻的旱烟,跟他俩呆一块越来越没意思了。
    我闲得无聊,就去摘那些喇叭一样的南瓜花,摘下来搁在嘴上吹,要么就摘小鼓一样的小南瓜。小南瓜弄破了皮就往外渗浆子,粘手。南瓜蔓上有刺,不小心就扎手了。再是,南瓜花里爱钻大牛蜂,得先把它赶走。这个我当然有办法了,就是往花里尿尿。大牛蜂从里面出来,翅膀湿湿的飞不起来,一头栽在地上,仰面朝天,肚子上的细腿儿乱蹬着。我怕它屁股上的刺,蹲在一旁瞧着。大牛蜂终于翻过了身子,跌跌撞撞地飞走了。
    我把那些个头大的南瓜翻过来,光屁股坐在上面,又滑又凉,可舒服了。
    “看这俩老汉滋润的,坐到这埝埝底下凉快的。”听到有人说话,我扭头一看,是小宝奶奶和巷头那婆。俩人一脸的汗,胳膊上挎着满满一笼的野菜。德万爷笑着说:“你俩也来坐么。”巷头那婆说:“我俩没种瓜的本事么。”德万爷说:“这算啥毬本事么。”德万爷和爷爷站起,给她俩让坐。俩人一屁股坐下,扯下头上的帕子,擦着脸上的汗水,然后拿在手里搧着。爷爷提着瓦罐,拿出茶碗,给她俩倒水。德万爷说:“明年也坐不成咧。”小宝奶奶问咋了?“不叫种瓜了,都叫种麦。”巷头那婆说:“不管种啥,老天爷叫你吃了给你多下点雨,不叫你吃了给你不下,你也没办法。”“人的命,天注定。”德万爷问她俩,“你俩这是专门下滩剜菜去了?”巷头那婆说:“剜了些马芝菜。你俩回去拿上些,给娃蒸个卷卷。”德万爷摆着手:“不要不要。”巷头那婆说:“烂野菜菜又不值钱,就是跑两步路的事。”“你这胳膊腿跑回滩也不容易。”巷头那婆从笼里往外抓。爷爷和德万爷忙去拦她:“真的不要。”小宝奶奶抓出一大把:“再甭见外了,这多着哩,吃不完。”爷爷就说:“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爷爷关心地问巷头那婆:“你这腿脚还下得了滩么?”小宝奶奶接过话茬说:“不下要由得了她么。媳妇要吃芝卷里,她不下能得行哩。我见没事,就给做个伴。”巷头那婆干笑着说:“媳妇都说出口了。唉!咱还再能干个啥。”德万爷说:“不是,不行就不行,不要硬撑。你万一栽个跤,这坡陡得,满是沟沟岔岔,受难过不说,还得花钱。这烂野菜菜能值几个钱?要会算这账。”巷头那婆强挤着笑脸说:“我巴不得哩,栽死了就把福享了。”德万爷说:“我给你说正经的哩。你给媳妇没办法张口,就给儿子说。”小宝奶奶就说德万爷:“你是没事寻事哩。给儿子说,叫媳妇以为背后地告她黑状,越没好眉眼了。”德万爷说:“你往那儿一躺,再看没好眉眼着。”小宝奶奶说:“黄土都埋到脖项的人了,想那多做啥呀。活一天算一天。到时候不得动弹了,听天由命,随他便。”爷爷提起瓦罐去给她俩添水:“到哪说哪话,老了就得服老。能做动了做,做不动就不做了。”小宝奶奶就说爷爷:“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两口也不知兴了啥运了娶下芸花。要是芸花跟人家一样不孝,就你那脾气,才不得过!”巷头那婆由衷地说:“芸花就是的,跟个女一样,哪像个媳妇。”小宝奶奶说:“要不这老两口尻子撅起给她干得这么美。叫我说,孝顺的都是聪明,不孝的都是瓷怂。”爷爷提起瓦罐:“来,喝水喝水。”小宝奶奶说:“刚倒的还没喝哩。”德万爷笑着说:“你俩净往老汉心里说,老汉能不一个劲倒么。”小宝奶奶和巷头那婆都笑了起来。德万爷说:“就是的,媳妇好了你给她多干些,不好了少干些。”小宝奶奶说:“紧扑住干都还给你摆脸色哩,不好好干连饭都不叫吃了。”巷头奶奶苦笑着说:“不叫吃了就不吃了。”
    巷头那婆问爷爷:“咋没见你那碎尾巴?”德万爷下巴一翘:“那不是么,那能跑了。”小宝奶奶瞧见我了:“这碎怂坐那儿也不吭声。”爷爷说我:“叫你那婆。”我一一叫了:“那婆,那婆。”巷头那婆说:“我娃就是亲,就是灵醒。坐那上头又凉又光,就是滋润。”小宝奶奶说:“你这碎怂巴屎尻子一坐还咋吃呀。到时候那个南瓜分给你的,叫你升堂和芸花吃去。”我说:“分给你。”“给你。”“给你……”
    她俩说了会儿话就回去了。我起来,到沟沿上摘酸枣。酸枣还绿,吃到嘴里涩苦涩苦的。爷爷给我摘苦子蔓上的驴奶瓜。甜是甜,但有一股怪味儿。
    爷爷不许我到沟沿上玩,怕我掉下去。可常常拗不过我,就拽着我的后襟,一步不落地跟在身后。
    不远处的沟梁梁上,几只斑鸠一边找食一边咕咕地叫着。天上,红脚鸦在盘旋。就在这时,我看见一只老鹰飞了过来,红脚鸦连忙躲到了沟底,沟梁上的斑鸠也没了踪影。老鹰朝村子飞去了。我连忙喊爷爷,说老鹰飞村里了。德万爷漫不经心地说:“你奶暖鸡娃了?”“没有。”“那你操那闲心做啥。”暖了鸡娃,要是家里没人,老鹰就会跑屋里去叼。我想起了,连忙说:“小宝家暖鸡娃了。”德万爷说:“小宝家暖不暖管你的屁事。”
    小宝奶奶暖的小鸡可好看了,毛茸茸的,就象小毛球一样,捧在手里轻飘飘的;小鸡那眼睛可圆了,小嘴巴一张一张不停地叫,两条腿细细的。有一回突然起了风,刮得小鸡满地乱滚,急得老母鸡张着翅膀跑来跑去,手忙脚乱,咕嘎咕嘎喊叫着不知该护哪一个才好……
    我仰起头,担心地瞅着老鹰,却被太阳照得不住地打喷嚏,鼻涕都出来了。爷爷给我捏掉,抹在鞋底上,然后用手心给我把鼻子下面揩净。再看老鹰,已经不见了。好在小宝奶奶已经回家了……
    沟下的黄河滩空空旷旷的,远处那道弯弯曲曲、白白亮亮的、象白绸子一样的就是黄河。
    前几天我跟建西小宝在麦场里玩时,听那些大哥哥说黄河其实是黄的,并不是白的。有个大哥哥说,他去他舅家,说他舅家那儿的河水是清的,跟水窖里吃的水一样清。这怎么可能呢?水倒在地上,地上都是土,哪能不脏呢?可那黄河看上去明明白白净净的呀。
    我就问爷爷:“爷爷,黄河一点也不黄呀,咋叫黄河,应该叫白河才对呀?”爷爷不假思索地说:“黄河黄河,不黄咋叫黄河?”“那明明就是白的呀?”“这是离得远,到跟前看就是黄的。”我指着沟对面远处的树叶说:“那不也是绿的,和跟前的一样?”爷爷望了望,说:“黄河真的是黄的,都是稠泥水,咕嘟咕嘟的。”我还是不相信。爷爷就说:“等你长大了到跟前一看就知道了。”德万爷过来说:“这老汉净睁眼说瞎话,明明是白的,非要说是黄的。哄娃也不能这样哄。”爷爷对我说:“甭听你德万爷的,你德万爷才是胡说哩。”德万爷瞅着我:“叫娃说谁胡说哩。要不你把娃领到跟前看看不就知道咧。”爷爷就对我说:“那太远了,黑了都回不来。”德万爷说:“远啥么,眼睁睁地就在跟前么。一下沟,几步就到了。我给你说,黄河里满是鱼,捞回来锅里一煮,香得太。”我仰起脸瞅着爷爷。爷爷说德万爷:“你再甭逗他了。”说着把我一拉,“小娃可不敢到跟前去,小心叫黄河冲走了。滩里有狼哩。走走,那边埝埝跟前有个小瓜快熟了,不敢叫人摘了……”
    小瓜并没有熟。爷爷让我在窑跟前玩,他和德万爷去锄刚长出来的草。我刚坐到南瓜上,德万爷就着急忙慌地把手蜷成筒状贴在嘴巴上朝我喊:“冬冬冬冬,队长来了队长来了!”我坐那里没动,他就丢下锄头过来,一把把我拉起。就在这时,学锋叔和几个社员扛着农具往滩里去。他们一下沟,德万爷一拍我后脑勺:“苶不愣登的,都给你说了队长来了,队长来了,还不赶紧起来!”我摸着发疼的头皮,不悦地说:“咋啦嘛!”“记住!以后队长来了就赶紧起来!”德万爷说完拿起锄头锄他的草去了……
    @醉醒各半 2021-06-02 07:3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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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3 小伙伴

    早上,房檐底下的喇叭准时响了起来。我被吵醒了,眼睛似睁非睁地躺在那儿听外面喇叭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吆,他是人民大救星……共产党,象太阳,
    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呼儿嗨吆,哪里人民得解放……
    父母和爷爷一早就下地去了,奶奶叫我起来吃饭。吃完饭,弟弟还在睡觉,奶奶怕我吵扰,就叫我到门前耍去。小宝到他姨家去了,建西生病了,没人和我玩了。我一个人爬在邻居那婆家门前的上马石上,无聊地拿着树棍儿拨拉着地上的蚂蚁,这时,听见戏楼里孩子们在唱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我一动不动地爬在上马石上,竖起耳朵听了会儿,一骨碌爬起,跑到戏楼。只见许多孩子站着队,手背后站在那儿唱着:做完了一天的功课,我们来尽情欢乐。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我觉得可好听了。一唱完我就转身跑到沟里,缠着爷爷要跟那些孩子们玩。爷爷说:“人家都是大娃,你找小宝建西他们玩去。”“他俩又不会唱歌。不行,我就要找他们玩。”“那你找去。”“他们不跟我玩。”我上回惹了他们。爷爷就说那他就没办法了。我跟爷爷闹,叫爷爷去叫他们来。德万爷就说:“你说叫就叫?你是你爷爷的孙子,人家都是你爷爷的孙子?”我不行,非得叫。见爷爷不动弹,就死劲揪他的胡子,要么就拿指头可劲往他鼻孔眼里钻。德万爷说:“你把你爷鼻孔当屎巴牛窝了。”爷爷就像个布娃娃,任我折腾。“走呀!快呀!”我怕迟了他们就唱完了。我心里着急,可着气力把爷爷往起拉。爷爷站起身子:“你想吃啥?爷爷到合作社给你买。”“不吃不吃!我啥都不吃!”我拉着他的手指头就往外走。“爷爷给你到那边摘崖枣去。”“不要不要……”德万爷一拍我屁股:“你哼唧唧地碾米哩,我这耳朵都叫你咯疼了。”他站起身,“走,我领你去。”我从撒开也要的手,过去拉着德万爷的小拇指。可德万爷说摸个牛牛。我把腿岔开。他拽了下,末了又朝我嘴上一抹:“香不香……”
    到了戏楼,德万爷站那儿瞅着。找着了爱玲姑,我俩走了过去。德万爷喊她:“爱玲,爱玲。”爱玲姑是他的小女儿,比我大两岁。爱玲姑和那些大孩子正站在队伍里,一个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陌生的大姐姐站在队伍的前头给他们讲着什么。爱玲姑出来,德万爷对她说:“你把冬冬领上耍去。”站在爱玲姑旁边那个女孩噘着嘴说:“冬冬爱打人,人家说他他就喊他爷爷。叫他爷爷还以为是我的打他的。”爱玲姑就问我再打人不?我赶紧摇了摇头。她告诉我要是再打人再不听话再叫爷爷就不跟我玩了。爱玲姑拉起我的手,到那个系着红领巾的大姐姐跟前说:“他叫冬冬,叫他也加入吧。”那个大姐姐就按我的个头给我排了队。她叫我两脚并拢,两手背后,末了对大家说:“我先唱一遍,然后你们跟我一句一句学。” 接着她张口唱道:“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他们开始唱另一首歌了。大姐姐唱的可好听了,虽然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们先学第一段。现在大家跟我唱。”大姐姐开始一句一句给我们教,我们一句句地学。教了四五遍,她就让我们试唱,可是大家还是唱不下来,主要是歌词记不住。大姐姐又教。正唱着,就听有人喊:“灵芳,灵芳。”“哎。”大姐姐踮起脚,“妈。”大姐姐妈妈嚷道:“死女子,一吃完饭就跑出来浪,连碗都不洗。赶紧跟你姐下滩拾羊粪去。”“后晌回来了再教你们。你们先玩吧。”大姐姐说着就跑开了。大姐姐一走,我们就开始玩沙包。先分组。爱玲姑和另一个跟她一般大的女孩让我们站成一排,然后“点兵点将,秃子皇上,有钱喝酒,没钱你走。”走字落到谁头上,谁就出来,成了她组的人。就是剩下一个人还要指着他的腔子点一遍。
    开始玩摔沙包了。扔过来的沙包能接住就接住,接不住就躲开,要是扔身上就“死了”,就得下场。轮我上场了,躲时,不小心踩了那个告状姐姐一脚,她一推我:“急得死呀,你也看着点!”就在这时,沙包摔我身上,我下场了。再轮我们时,爱玲姑就叫我站在她身边。可每次依然是我第一个“牺牲”。轮我扔时,因为手上力气小,又没准头,要么扔不远,要么被他们接住。后来他们就不让我扔了。可能是见把我凉到一边怕我难受,爱玲姑就说不玩这个了,另换一个。我们就玩老鹰捉小鸡,我站最后。谁知后面跑的路多,我跟不上,摔倒了好几次。膝盖都磕破了,可我硬忍着没哭。爱玲姑就把我换到第二排,她的身后,抓着她的衣襟,我再也没有摔倒过,也没被逮到过。
    下午一吃完饭,我就去找爱玲姑。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大孩子,我们一同往教唱歌的大姐姐家里去。大姐姐家在前巷。大姐姐和家里人正围在一起剥棉花。她妈妈不让跟我们玩,说剥完棉花还要剥豆子。爱玲姑就说:“我们帮你剥。”我赶紧过去蹲在棉花堆跟前,顺手拿起个棉花苞就剥了起来。可怎么都剥不开,就塞在嘴里咬,没想到咬都咬不开。我在家并没剥过。大姐姐的父亲乐了,把我头一扑挲:“人家都是大娃,你碎点点跟上耍啥哩?”“大姐姐教我们唱歌。”我回答说。“你会唱?”我摇了摇头。“想学哩?”“嗯。”我真的想学唱歌。“呵呵呵。”他捏了捏我的耳垂,问我,“你谁家娃?你大叫啥?”那个告状的姐姐忙回答说:“他大叫升堂,升堂家的娃。”我回过头瞪了她一眼,心里说,人家又没问你。我们骂人就叫大人的名字。我觉得她就是故意的。爱玲姑瞧见了,说:“是我升堂哥家娃。”“升堂家娃?”大姐姐的父亲回头望着婶婶,“仓娃叔家孙子?”婶婶就问我:“你是芸花家娃?”我点了下头。“你妈可是个能干的人,手巧得啥都会做……”
    大姐姐的父亲对大姐姐说:“去吧,不敢回来太迟了,明早还要上学哩。”“一个劲浪!”婶婶嘴上这么说,可并没阻拦。大姐姐扔下花苞,拉起我的手。我们一块出来。大姐姐问我:“你叫啥?”旁边有个女孩抢着说:“他叫冬冬。”大姐姐说:“冬冬?”“不是。”爱玲姑纠正道,“叫照冬。”“照冬。”大姐姐就问我,“你想学唱歌?”“嗯。”“想学啥歌?”“就那个小船。”“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大姐姐唱了句,问我是不是这个。我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就是就是!”她就唱了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爱玲姑他们都跟着唱了起来。这时我才发觉手里还拿着那个花苞,急忙抽出手,腾腾腾跑回大姐姐家,放在棉花堆上。
    戏楼里在布置,晚上要开社员大会,我们就往巷东头打麦场去。唱了会儿歌,大家齐排坐在沟沿上望着对面的中条山,想象着外面的世界。晚风夹杂着淡淡的青蒿味儿从沟底吹上来,吹在脸上,又凉爽又舒服。大姐姐知道的可多啦,她指着对面的中条山说,从那过去一直往前走,就到了北京,到了天安门,说我们唱的那歌就在北京。说着,爱玲姑她们几个就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让我们……”大姐姐说:“我们老师刚教了首新歌,《北京的金山上》,我给你们唱两句。”她清了清嗓子,“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 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她唱了几句说,“刚开始学,还没学会,学会了教给你们。”我张着嘴刚要问,有个姐姐就抢先说:“我舅舅就在北京当兵呢!在天安门还照了相,在我家镜框里挂着呢。不信你问爱玲。”爱玲姑点着头说:“就是就是。”旁边有个哥哥就问那姐姐:“那你舅舅见过毛 没有?”小姐姐嘴张了几张:“肯,肯定见过。他就在北京,就跟咱们都住在一个村里,肯定见过。”我急忙问大姐姐:“那北京远吗?”大姐姐说:“当然远了,得坐火车呢,起码要坐大概两三天才能到呢。”那哥哥忙说:“还有飞机。飞机一天就到了。”大姐姐说:“飞机要买票呢,可贵了。”那哥哥说:“火车也要买票。”大姐姐说:“上了中学,当了红卫兵,去北京坐火车就不要钱,还管吃管住。”我忙问:“当了红卫兵,坐火车都不要钱吗?”大姐姐鞥了会儿说:“反正到北京不要钱……”
    和大姐姐爱玲姑他们玩得可开心了,爷爷再叫我跟他到瓜地,再拿好吃的哄我,我也不跟他去了。
    我白天跟他们玩,晚上也去找他们。我们坐在涝池边的老槐树低下听故事。那些大孩子讲,乘凉的大人也讲,好多都是鬼故事。折腾我最久的就是那“梦驴”了。他们说驴是鬼,晚上可不敢梦着。要是梦着驴拉着车,千万不敢上,上了鬼就把你的魂拉走了,你就不得活了。解的法子就是睡觉前想一次驴。这个方法果然有效,晚上真的没梦见过。这是耳闻,还有眼见的呢。我大腿根子上鼓了道一拃长、指头粗个蒲,母亲拿油、池泥、眼药水抹,都不顶事。后来用臭蒿、艾叶熏,还是不行。巷西头续续叔家那婆见我腿一跛一跛的,就问咋了。母亲告诉了她,说啥法子都用了,不顶事,到医疗站也叫看了。那时村里人大都缺钱,一般土法子用尽,实在没办法了才去医疗站。续续叔家那婆弯下腰,伸手就去拉我的裤子。我夹着腿不让。她就说我:“碎点点娃,烂牛牛还怕人看着。”母亲就帮她摁住我。她瞧了瞧,又轻轻按了按,问我:“疼不疼?”我点了下头。她就对母亲说:“黑了在家等我,准备上三根杆草,我给他治了。”晚上那婆来了,叫我把裤子脱了,精屁股叉开腿骑在门槛上。她拿起一根干草,就是谷杆,一头放在我腿根子的伤处,一头搁在门槛上,举起菜刀,叫我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念的什么我一句也不懂。一边念,一边拿刀剁着谷杆。等三根都剁完了,拿出一截,点着,放在倒有酒的碗里,然后就把带着火的酒往腿根上抹。吓得我紧闭着双眼不敢瞧。完了一拍我后脑勺:“行了,没事了。”过了两三天,果然下去了。
    我胆子越来越小了,半夜都不敢下炕撒尿,父亲就起来把尿盆端着让我尿。母亲说我:“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谁都收拾不住,现在也知道害怕了?”父母有时下地累了,我再喊喊不醒,实在憋不住,便打开窗,把窗纸捅个窟窿,尿到院子里去。第二天早上,就听奶奶在外面说:“昨黑下雨咧?怪了,咋只下了这一坨,老天爷下得就是怪。”爷爷蹑手蹑脚进来,一声不吭坐在炕沿上,等我醒了才说:“我娃就是灵,早上还不用倒尿盆。”我就问:“爷爷,你见过鬼没有?”爷爷迟疑不决地摇了摇头。“那到底有没有鬼?”“……现在是没有了。”“现在咋没有了?”“都叫毛 打倒了。”“打倒了?咋打的?”“毛 是真龙天子,下一个圣旨,打到一切牛鬼蛇神,就都没了……”
    可我一到晚上,天一黑,心里还是害怕。即便后来都上小学了,老师都说了没有鬼神,可依然心不由己……
    编辑辛苦了
    半生看遍天下事,一书写尽世上人。
    4 戏楼

    正吃晌午饭,就听巷里有人喊:“电影来了,今黑有电影!”我扔下手里吃了半截的红薯拔腿往外就跑。我最爱看电影了,村里人也爱看。母亲一把扯住我的裤子,大半个屁股都露了出来:“把饭吃完了再走!”“不吃,我就要去!”我拽着裤腰,边喊叫边挣脱着。母亲就说:“电影黑了才演哩,现在还早太着哩。”“我吃饱了,不吃了。”母亲拽住我不放:“不吃饭你看你能走不能走。我就不信把你没办法!”小宝建西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冬冬,电影来了!电影来了!”我更不想吃了,硬要出去。爷爷就说母亲:“叫去叫去。饭坐到锅里,回来再吃。”奶奶说我:“一顿饭洗上几回碗?你天天给大人寻事。”爷爷说:“你不洗我洗。”母亲没法,只好撒开手。
    戏楼就在我们巷头,一出门没几步就到了。我俩进去一看,里面已经有好多人了。我和小宝建西跑到跟前,箱子都卸下来了,这才确信真的有电影。又听说一共两部,心里高兴得。我们一会儿爬到戏台上,一会又从戏台上下来。半后晌,放电影的人来了,那些大哥哥就帮着摆桌子,绑喇叭,绷银幕,拉电线。放映桌一摆好,我两腿叉开,占着桌子紧前头的位置,叫小宝建西赶快回家拿凳子。小宝建西跑着去,扛着凳子跑了来。刚坐下,后巷那个哑巴一把把我从凳子上推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我的凳子上。我哭着跑回家叫爷爷。爷爷一到戏楼,鞋一脱,拿在手里,那哑巴一看,吓得拔腿就跑。爷爷把那个哑巴撵出戏楼。我其实可怕那个哑巴了。去外婆家的路上,叫他挡住好几回,把兜里搜得一干二净。打这以后,他再也没搜过我。但我还是很怕他,他脸老是拉着不笑,嘴里“嗷嗷嗷”叫个不停,也不知道说啥。
    别的孩子也来占地方了。很快,凳子、砖头、鞋子、帽子、还有书包,满满地摆了一地。
    晚饭哪还顾得上回家去吃,爷爷给我夹了馍送的来。
    电影开演了。先放的是秦腔戏《三滴血》,听不懂也看不懂。可周围那些大人看得是津津有味。我怎么也闹不明白,老社会的人和人说话咋是唱着?尤其是那老汉,儿子都叫抓走了他还站在那儿一个劲唱。整个片子放完我只记住一句话,就是那县官说的:原来是马下了个牛娃子。后面放的是《地雷战》,我们最爱看的打仗电影,机关枪突突突,手榴弹咣咣咣,地雷轰轰轰。那个孩子把屎拉到假雷坑里,刨地雷的日本鬼子粘了一手,哈哈哈……
    一回到家我就喊饿,母亲脸一沉:“饿叫饿着!”
    母亲到厨房,摸着火柴,点着煤油灯,边热饭边数落我:“人家咋把好娃都拾走了。看人家周天佑李遇春,好好念书做了官,叫他大他妈都跟上享福。你哩,大人一天辛辛苦苦下地做活,乏乏地回来你看不着,还老给生事寻事。晌午做的饭不吃,后晌饭做好了叫不回来。你就浪,看你能浪个啥出息……”爷爷进来,母亲不再言语了。
    饭太烫,烧嘴,爷爷就给我吹凉……
    吃完饭,我跟爷爷奶奶睡。我脊背痒,奶奶给我挠,我不让。奶奶一推我:“滚滚滚,谁稀罕。”我说:“你手指甲长。”我爬在爷爷腿上,他嘿嘿朝奶奶笑着,把手伸到我的脊背上,用指头脸脸给我扑簌着。奶奶不屑地说:“当丫环还把你还当得高兴得。”爷爷也不言语。我回想着电影里那些打仗画面,想着那男孩,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早上起来一睁开眼,在奶奶被窝。原来昨晚尿炕了。我问爷爷呢,奶奶说:“叫你一泡尿冲到黄河滩了……”
    电影基本上是一个月来一次,不管故事片戏曲片战争片,对我来说都是节日。村里人都爱看电影,男女老少都爱。有的老爷爷老奶奶都走不动了,还让家里人用架子车拉着来。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爱看戏,我不爱,可我会坐那儿安安静静把它们看完。演那《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啥绍剧,可难听了,就这,一眼不拉地从头看到尾。《东方红》、《朝阳沟》、《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卷席筒》、《红灯记》|《青松岭》、《金光大道》、《红雨》……都是那时看的,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除了电影,村里还唱大戏,外村人都赶了来。我们村是方圆最大的村子,也只有我们村有戏楼,所以也只有我们村爱唱大戏。唱大戏时,家家都把亲戚接了来。亲戚来当然要做好吃的了,就跟过年一样。

    冬天来了。我们在戏楼里打雪仗,正玩得起劲,大人们来叫回家吃饭。爷爷也来了,帮我把鼻孔底下两股清鼻涕揩净,又把两只冻得冰冷通红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
    一回到家母亲就唠叨开了:“雪这么大,天这么冷,你还要跑出去浪!”爷爷笑着说:“娃娃家有几个知道热冷。”“天天浪还浪不够!”“这伙不浪再做啥呀。”奶奶一扯爷爷胳膊:“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芸花说一句你挡一句,说一句你挡一句,你看把这碎怂惯得这屋里怕谁?吃饭不叫都不知道往回走。”爷爷不以为然,把我抱起坐在炕沿上给我脱鞋。母亲一看,生气地说:“鞋湿了就叫湿着,我也没鞋给你换。”爷爷帮我把鞋脱了,叫我坐在热被窝里,提起鞋准备出去,母亲从他手里接了过去。爷爷说:“我会弄。”奶奶说他:“你会弄啥?谁家把鞋搁到灶膛里,不着才怪哩。”爷爷讪笑着说:“你娃不是急着要穿么。”“再急也不能塞灶膛里,着了也不穿了?也不急了?”母亲说:“大,你和我妈上炕去,我弄,不用你的管了。”
    父亲把小饭桌拿来放在炕上,爷爷上了炕。一会儿,母亲、父亲和奶奶把饭端了来……

    不知不觉就过年了。爷爷把泥炉子生着,过年来客人要烧茶喝。
    大年初一,吃过早饭,爷爷领上我去给自家屋拜年。我不去,要和小宝建西出去拾鞭炮。爷爷少有地违拗我:“不耽误工夫,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不想去么。”“就去你那个老爷爷家。你那个老爷爷上回还给你洋糖哩……”
    我和爷爷进了屋,屋里坐有人。那个老爷爷半躺在炕上,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喘着气说:“仓,仓娃,来了。”爷爷急忙问道:“这是咋了?前几天在巷里见你还好好的。”“年,年前擦,擦洗了下身子,没,没想给感冒了。阿嚏——”“叫先生看了?”“看了,没事。”“你可要多当事。”那些人站起给爷爷让座,爷爷说:“叫我先把头磕了。”老爷爷说:“不磕了不磕了,现在新社会,早不兴这个了。”爷爷还是爬地上磕了一个。老爷爷的儿子端来果盘让我吃。爷爷指着在座的人爷爷伯伯叔叔地让我叫。
    刚坐下,又来了几个人,先来的就起身走了。互相打过招呼,来的那女人就小声问老爷爷的儿子:“三大有九十了吧?”老爷爷儿子说:“过年九十一了。”“脑子都清方着哩?”“清方着哩。自家屋,亲戚,都能认得。这几天感冒了,头有点晕。”“三大这人还是心大,想得开。一辈子嘻嘻哈哈,也不跟人计较。”老爷爷儿子说:“心大啥么。没文化,啥都不懂,叫人哄了一辈子。”和那女人一块来的那男人慢条斯理地说:“我给你说,三大这才是福气。有人计较了一辈子,清方了一辈子顶啥用哩?难得糊涂,难得糊涂。从古到今,黄河水都是糊糊涂涂,稀哩稠哩,都没清方过,人也一样。”老爷爷儿子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着,他吸了口,又接着说:“老话都说完了,人没长前后眼,谁都把这世上看不透。诸葛亮那聪明,最后还不是没闹过司马懿。一辈辈都跟人掐里算里,打哩闹哩,最后活了五十来岁,你说有啥意思。”老爷爷的儿子不住地点着头:“对着对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就是么,人跟这草草,跟这动物一模一样。那些只是不会说话……”

    过了正月十五,年也就过完了。有的人家的灯笼还在门脑上吊着没顾得上卸。我家的灯笼十六晚上着了一会儿父亲就卸去了。天气不好,怕雨雪淋湿了。用纸糊的,保护好了明年还能用。
    吃过早饭,我和建西小宝正在巷里拿着纸叠的枪学着电影里的玩打仗。小宝爬在土堆上,建西躲在墙背后,我藏在树后头,嘴里不住地嘟嘟嘟着,两嘴角满是唾沫星子。正玩得起劲,就听嗵嗵嗵、当当当地一阵敲锣打鼓。人们都从家里出来。我仨跑到巷头,只见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大哥哥进了戏楼。大哥哥胸前别着大红花,他大他妈也别着走在旁边。说是保送到西安上大学,村里给开欢送会。
    戏楼里桌子都摆好了,村干部坐定后,先放鞭炮,然后村支书讲话,完了又骑马。我们跟着一直送到村口。大哥哥从马上下来,搬上行李,坐上村里的拖拉机走了。
    一回到家我就问父亲啥是保送?父亲说保送就是书念的好叫推荐上大学。“那啥是大学?”“大学就是很大,很高级的学校。”“啥高级学校?”就听母亲说:“大学就是大学,出来就成国家人了。”“啥是国家人?”“国家人就是干事的人,国家管吃管喝管住,在城里住高楼大厦,再也不回农村了,不用东山日头背到西山,下这死苦了。”母亲紧接着问我,“你不认得那骑马的是谁?”我摇了摇头。母亲说:“保社你认不得?咱自家屋。你见了要叫爷爷哩。”“啥是自家屋?”“就是你和他都是一个先人。”“都是哪个先人?”“先人早都死咧,埋土里了。”“啥是死么?”奶奶赶忙打断母亲:“还没出正月,说啥死不死的,呸呸呸!”奶奶扑簌着我的头,“我娃以后跟保社一样有出息,也好好念书,将来一下念到北京,也住到城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叫奶和你爷爷也跟上沾个光,到城里看一看,住一住,叫村里人都看都羡,我和你爷爷这辈子也不枉了……”
    5 学前班

    巷里好多孩子都上学前班了,爱玲姑也上了,身上背个木牌牌,每次放学回来都站着队,有人在旁边喊着一二一,还唱歌,可神气了。我缠着爷爷也要去。爷爷说我小,年龄不够,人家不要。可他拗不过我,就叫我跟着爱玲姑。到了学校,老师不要。我以为人家嫌我没木牌牌,一回来就叫爷爷做。爷爷说你太小,明年人家才收。我不听:“不是,那些娃都有木牌牌,就我没有。只要有木牌牌,老师就要。”“好好好,我给你做。”
    母亲把饭做好端到院台上,我非要爷爷先给我做好了再吃。爷爷叫奶奶他们先吃,奶奶父亲母亲只好坐那儿等。爷爷找了块木板,锯成四四方方。没有钻子,就拿老钉子在上面钻眼。钉子盖把手硌破流血了。父亲说让他来,我不让,非得让爷爷做。父亲气得说我:“你这娃咋听不懂话?年龄不够人家不收,你知不知道?”
    我才不理他们呢。爷爷把眼钻好,又把四周硬茬搁磨石上磨光,穿上绳子,背我身上,我俩这才去吃饭。我吃饭也没舍得把牌牌取下。
    爷爷说的没错,有了木牌牌人家照样不要。爷爷就给老师说好话:“叫我娃先呆上几天,新鲜劲过了他自个就回来了……”最后老师总算答应了。临走的时候,老师给爷爷安顿,回家把娃的开裆裤缝上。
    一回到家,我就叫母亲给我缝裤裆。母亲把裤裆缝上后,又把背带改成裤带,因为背带解开后我从后面扣不到前头,每回都是大人帮我穿衣服。裤子改好了,母亲帮我穿上,又教我怎样系裤带,打活扣。我心不在焉地做了遍就着急忙慌地说会了。
    下午一吃完饭,我就跑去找爱玲姑。等她吃完饭,相干着一块去上学。到了学校,老师要我保证遵守纪律。我不知道啥是遵守纪律,她就说要听话,不准说话,不准乱跑,不准打搅别的娃。她让我坐到离那些同学两三米远的地方。
    上课前先唱歌,大家都手背后,老师打着拍子:“我们的祖国是花园,预备唱。”大家齐声唱道:“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哇哈哈,哇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有的女生边唱还边伸出手指头对着脸颊,头一摆一摆的。
    唱完后,老师问我:“你也会唱?”我赶忙摇着头。老师笑着说:“那你嘴一张一张的。”
    开始上课了。没有桌椅,大家就坐在自己拿的小凳子上,把木牌牌放在膝盖上,拿粉笔在上面写字,写我爱北京天安门。老师先写在黑板上,然后领大家读。读完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写,让大家跟着学……
    课上到一半就尿憋了,可我没敢吱声。好容易捱到下课,撒腿就往外跑。俩腿刚岔开,才知道裤裆已经缝上了。布条缝的裤带,一着急,把活结拉成了死扣,肚子再让尿一撑,越紧了,再解都解不开。最后眼睁睁地尿棉裤里了。尿顺着裤腿灌了一鞋,流了一地。一大堆男孩女孩都围着我看。马上就有同学告诉了老师。老师过来,远远地站在那里,说我:“叫你甭来硬要来,赶紧回去叫你妈给你换裤子去。”我岔开腿,一走路,鞋就扑哧扑哧地响。父母下地去了,爷爷也不在家。奶奶解了几解也没解开,拿牙咬也不行,最后拿剪刀把裤带剪断,脱了棉裤,让我光屁股坐到被窝里。她把棉裤和鞋拿去烤在锅台上。
    母亲回来一听就生了气:“这么大了连个裤带也不会解。过年刚给你做的新棉裤就尿里头了?尿湿了你也甭穿,就坐被窝,哪都甭去!”奶奶说:“已经尿了,就再甭说了。把旧裤叫穿上。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哪还有旧裤,都给永永改了。”
    爷爷下地回来,见我坐在被窝,就问咋了。一听说尿裤子了,就笑着说:“没事没事,哪个娃没尿过裤子。”我想出去玩,爷爷就把他的棉袄解开,把我光屁股裹到里面抱着。母亲见了就问干啥去,爷爷说娃想出去转转。母亲就说:“大,你刚从地里回来,也不知道乏。”爷爷说:“不乏不乏。”爷爷抱着我到戏楼里转了一圈,一看也没个娃娃,就说:“咱回吧,娃娃都念书去了。后晌放学了我娃裤也干了,咱再出来耍。”我说:“那你到合作社给我买粉笔。”爷爷说:“行,走。”
    爷爷喂我吃完饭,把木牌牌和粉笔放到我跟前,这才到地里去了。我就坐那儿按老师教的写。写了一会儿,又想起母亲平时给人家画枕头,画围裙,就按脑子里记的画了起来。画来画去都没母亲的好看。我抬头看着母亲画的窗格。那石榴圆圆的,石榴籽露在外面,就好像咧着大嘴巴在笑,比树上长的好看多了;还有那鱼,尾巴甩动着,就像是在高兴地跳舞……
    第二天也没去学校,老师肯定不要我了,同学肯定要笑话我,我也不好意思去找爱玲姑。没想到星期天爱玲姑来问我玩不玩。我和她出来,也没人提我尿裤子的事,我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玩的是上课。那些大孩子做老师,我们坐地上手背后做学生。她们叫我们把她们叫老师。先教语文,写毛 万岁。接下来是算术,写大写的一到十的数字,都是在地上用瓦块写,谁写的好就表扬谁。
    “爱玲姑。”我喊了一声。爱玲姑一本正经地说:“叫什么?”我想起来了,连忙改口:“爱玲姑老师。”“不对,是芮老师。”“芮老师。”“再是,提问要举手。”我把手举得高高。“举右手。”右手?我就问:“哪个是右手?”“写字的那个手就是右手。”我把右手的瓦块交到左手。爱玲姑过来,抓起我的右手:“记住!这个是右手,那个是左手。”我举起右手。爱玲姑就问我:“有啥不会的?”“以后上课要说普通话,不能说土话。”“啥是普通话?”“我说的就是普通话。”看我疑惑不解,她一摆手:“算了算了,你说你有啥问题?”“你看我写的四对不对?”爱玲姑过来低下头看了眼说:“嗯,对着。”另一个当老师的姐姐伸头一看说:“不对!四里面是两竖,不是一撇一捺。”“你记错了,不是两竖。”“就是两竖……”她倆争执不下,只好等大姐姐来了再说。

    写完字又教唱歌,唱《东方红》。这歌的曲调我早听熟了。大概她们也和我一样,不理解歌词的意思,所以没象教字儿那么认真,只唱了两遍,便下课活动。我急忙站起,过去拉着爱玲姑的手说:“爱玲姑,我还想唱那个哇哈哈哇哈哈。”“行,回去了我教你。”
    追跑时我一时兴起,拽了一个女孩的辫子,没想到一下把她拽坐地上了。她起来抬手要打我,爱玲姑看见了,跑过来,把我挡在身后,说她:“打人不是好学生,要爱护小学生,你都不记得了?”她委屈地说:“我,我哪打了。”
    我回到家把爱玲姑教的字一一写给爷爷奶奶看。奶奶很惊奇:“我冬冬都会写字了?这啥字?”“这是‘毛 ’。”“啥?‘毛 ’!我冬冬都会写‘毛 ’了?”我就问:“毛 是谁?”奶奶说:“就是你毛爷爷。”我不解地望着爷爷。爷爷坐在一旁只是眯着眼睛笑。奶奶说:“好好念,好好写。将来到了北京上大学了就能见你毛爷爷了!”
    写完字我又开始写算术,写到四时就问爷爷里面那两画到底挨两边还是挨底下。爷爷说:“你想挨哪儿就挨哪儿。”奶奶瞥了爷爷一眼,对我说:“你跟瞎子问路哩。你问你爷爷这辈子逮过笔没有?”爷爷反问奶奶:“我没逮过你逮过?”奶奶说:“我又没在娃跟前装。”爷爷从柜子里取出《毛泽东选集》,叫我看里面有没有这个字。我很快就找着了。
    爷爷把我写的字挂在外面墙的钉子上,父母一回来就让他们看。
    母亲不相信,问爷爷:“这是你娃写的?”爷爷说:“不是我娃还能有谁?”奶奶说:“这屋里总算出了个识文断字的。”我看得出,爷爷奶奶跟父亲母亲都很高兴。奶奶抚摸着我的脸颊:“我冬冬将来一准是第二个保社,以后再都不准说我娃嚷我娃了。”爷爷说:“你说谁哩,这屋就是你天天在嚷。”奶奶一推他:“我啥时嚷过……”
    6 增文奶奶

    秋天,学前班搬到了老祠堂,地方大了,收的学生多了,我又能上学了。也没有课本,老师教啥我们就学啥。先是一到十的大写和阿拉伯数字,写完后又领上念“伟大领袖毛 万岁!”,“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这些爱玲姑都教过,老师就夸我学得快,学得认真。我们还学唱歌、跳舞,村里晚上开社员大会要表演。《东方红》、《我爱北京天安门》、《让我们荡起双桨》、《社会主义好》、《学习雷锋好榜样》,还有《白毛女》里爹爹给喜儿扎红头绳的那一段,我都会唱。除了吃饭睡觉,我几乎一整天都呆在学校里。
    放学了,我们也排着队唱着歌回家。半路上,站在我前面的增文刚要跑,我一把拽住。老师说,到谁家门口谁才能离队,哪怕就剩两个人也要排队。可增文每回离家好一截就跑了。增文挣来挣去就摔倒在地,把脸蹭伤了。增文张着嘴哇哇哭了起来。他奶奶跑过来一看,就问:“谁打我娃哩?”增文一指我:“是照冬。”他奶奶就气势汹汹地问我:“你打我娃咋哩?!”我给她解释说:“他没到门口就不站队跑了。”“他跑不跑关你啥事?”“老师说不准提前离开,到了家门口才能离开。”“咋?你是干部?”我摇了摇头。“那你凭啥管?”“这是老师说的,让大家互相监督。”“那你老师也叫你打人了!?”“我,我没打。”“没打脸咋烂了!”“他跑我一拉就倒地上了。”“那还不是你打的?看你把我娃打成啥了!以后脸上留下疤瘌了咋办?”她一推我肩膀,“走,找你老师去!”
    到了学校,老师还没走,一听原委就说增文奶奶:“是你娃违犯了纪律。人家照冬没错,是帮助你娃哩。”“就是违犯了他也不能打我娃!”老师就说我:“同学犯了错,要说服批评,咋能打人呢。”我想给老师解释,可增文脸上明明有伤,也就没再言语。老师把增文奶奶劝了回去。
    从学校出来,增文奶奶还不解气,一推我:“走!找你大人去!”到了家。不待母亲开口,增文奶奶一把把增文推到母亲跟前叫看脸上的伤。母亲赶紧弄了些温盐水,一边擦洗,一边赔着不是。奶奶也过来给说着好话。增文奶奶不依不饶,嘴里喋喋不休,末了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以后要是再敢挨我娃一下,我拿刀剁了你的手!”
    爷爷从屋子里出来,一声不吭地进了厨房,出来手里拿着切面刀,哐当一声,朝增文奶奶脚底下一扔:“给,现在就剁!”增文奶奶吓了一跳,往后一退,靠着墙没再吭声。爷爷说:“娃娃家能打个啥?即便就是打伤打烂了看病。咋?挨一下你就要剁娃手!给,你剁!你剁!”增文奶奶一句话都不敢说。爷爷发话说:“娃娃家打哩骂哩我不计较,以后你大人要是敢把我娃动一指头,你试火一下!”
    奶奶到厨房拿了截红薯给增文吃:“来,拿上。也没啥好吃的。”增文奶奶把增文一拉,恨恨地朝爷爷剜了眼转身就要走。爷爷把她喊住,说父亲:“升堂,提上斗跟你婶把咱谷装回来!” 增文奶奶愣在那里,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乱转。
    爷爷提醒她:“你和你老汉大前年开春一起来借的,咋?你不记得了!?”末了爷爷说,“你老汉不在了,我都不提叙了。娃娃家在一搭耍哩,你就要剁娃手!去,今日把这事先到头。”
    增文奶奶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立马换上笑脸说:“好仓娃哥哩,这刚入秋,谷都还没熟没收哩,你叫我到哪儿给你弄谷去?”又伸手把我拉到跟前,“我刚才确实是气糊涂了,一见娃脸上跐烂了,也就没顾得上细问。我确实不知道这是咱娃。那一年嫂子抱在怀里见过一回,那还小太着哩。这些天常见娃从门口过来过去,我心里还一直念叨,这谁家娃呀,细眉子花眼,长得这么好看,这么灵醒。”她说着就抚摸我的脸蛋,“我娃以后渴了饿了就到家来,增文不好好念书就说他批评他。”又对增文说,“以后好好跟着……叫啥来着?”增文说:“照冬。”“跟着照冬好好学习。听着没有?你把人家照冬看一下,老师说的话一遍就记住咧,你哩?打的不亏!”她走到爷爷跟前,满脸堆笑,“后季谷下来了我就叫娃给你送来。”爷爷没再言语。增文奶奶扭头对奶奶和母亲说:“那你的赶紧吃饭,我走咧走咧。”母亲把她送到门口。
    增文奶奶一走,父亲把饭端了来。“先甭吃。”奶奶质问爷爷,“你啥时把谷借给她了,我咋一点都不晓得?”爷爷装作没听见,过去把刀捡起放回厨房。奶奶跟在他屁股后头:“我问你话哩!”“人家不都说了,后季谷下来了就给你还。”“那号人能还?满村人谁不知道,她要想还早都还了!”爷爷想息事宁人:“一点烂谷,吃你饭吃你饭。”“少打马虎眼!你到底啥时给借的?”再问爷爷,他低着头吃饭就是不说。母亲送增文奶奶回来,奶奶指着爷爷对母亲气咻咻地说:“我今日给你说,你大一村子的烂帐,光我知道的就二三十家。不是自家屋就是他那一群狐朋狗党。我早看咧,没一个打算还的。这是我晓得的,我不晓得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今天又冒出这婆娘来。你借给她顶啥哩?你就是不要,人家会记你的好?看着没有,今日要剁你孙子的手哩!”爷爷脖子一梗:“她敢!”“都打到门上了还有啥不敢!”奶奶指着门外,“还说她认不得娃,一进屋总该认得了?你看她凶得那样,要不是那斗谷,你看人家跟你撂下撂不下?”“有我哩,你放心放心。”“老汉,我给你说,今秋要是把这谷要不回来,我说啥都不跟你过了,你也就少进这个门!”爷爷胡乱支应着:“知道知道,吃饭吃饭。”奶奶气犹不过,又对母亲说:“你问你大屋里啥没借给过人?我一说就嚷:‘人家又不是不还你!小气得,以后谁还跟你来往,遇事谁还帮你?’”奶奶把脸扭向爷爷,“遇了多少事谁帮过你?狗大个人都没有!借出的东西咋没一个人还你?见不得人说两句好话你心就软了。你现在满村子看看,借咱东西的哪个没咱过的好?”爷爷说:“指望那点东西就发家了?”“那你要去么!”奶奶扭头对着母亲,“我给你说,就是打你进了这门,添了冬冬,你大才把东西当事了,才知道过日子了。”爷爷眉开眼笑地说:“舍点烂东西,老天爷给了我这三个孙子,划太着哩。”“你也就会这样说!”母亲劝奶奶:“哎呀妈,过去的事了,甭着气了。东西没了再挣,吃饭吃饭。”爷爷紧接着说:“就是么,东西都是人挣的,只要有人还怕没东西?”奶奶白了我一眼:“啥老子生啥儿子。爷爷孙子一个比一个笨。人家娃娃都不管,就你管?你咋不看人家娃娃的样?”我说:“别的娃娃没在他后头站,站了肯定也会管的。”“会管屁!我今日给你说的话你给我记死!以后再不准拉,不准管!跑你叫那跑,哪怕他飞哩,跟你没关系。你要是再拉,再狗逮老鼠,多管闲事,人家大人打就叫打,我连管都不管。光棍不吃眼前亏,屋里大人都没在跟前,人家把你打了还不是白打!你以后也放灵醒着,多看看人家娃的样子,一心一意念你的书,人家娃做啥不做啥你少管!听着没有?”我说:“这是老师说的。老师说要遵守纪律,互相帮助,互相监督,共同维护班集体的荣誉……”奶奶打断我:“天王老子说的都不算,就听奶的!”爷爷说:“你行咋不叫你教书去?一字不识,听你的?你能把娃谷地能引到糜子地。”奶奶就说爷爷:“你少嬉皮笑脸,我还没寻你事哩。你甭把我话当耳旁风,这谷要不回来,你就住到地里,甭再回来……”
    后晌一到学校,老师就表扬了我,还给我奖励了一个用红纸铰的五角星。
    小测验我语文算术两门都一百分。我把卷子拿给爷爷,爷爷正看着,奶奶一把夺了去。爷爷就凑过去跟奶奶一起看。我对他俩说:“老师还叫我当组长哩……”

    星期天下午,我刚跑回家,盼娣婶就找上门来了,我赶紧躲到爷爷房门背后。爷爷奶奶都不在。盼娣婶一进门就高喉咙大嗓子:“芸花,芸花,你儿子哩?我今日非把碎怂牛牛掐了不可!”我大气也不敢出。母亲正在上房织着布:“掐你掐,刚好我没女子。”“这碎怂藏哪了?”母亲从织布机上下来:“我娃咋了?把他婶婶尾巴踏了?呼儿喊叫的。”盼娣婶说:“你问你那碎怂今天做啥了?”“做啥了?”“晌午你娃领了一伙伙跑我屋里耍,说是打仗做箭哩,把我刚买的一个新竹扫帚拆了失蹋完不说,还把公鸡尾巴上的毛拔了个光光净。把建西她姐的本子扯得叠飞机,叫我那麻迷浑女子回来跟我闹活。再一看,我建西两膝盖上磨了这么大俩窟窿,说是你娃出的主意,叫他当马骑。把我气得,刚给换的新棉裤,一天还没穿到头就磨俩窟窿。”“胡说!那么多娃咋就认准是我娃?是不是见我娃好欺负。”“你娃是事头,我都问了,都说是你冬冬出的主意。说是压啥指头,我那怂笨,老输。我气得说你出不了不会轮,都轮着当马骑?唉!你咋教都教不会,气死我了。你儿子哩?”“没见回来呀。肯定是寻他爷爷去了。你可甭把我娃给吓着了。”“一见我回来,一伙跟鸺鸺一样跑了个光光溜,我哪顾上说一句话。你是没见我屋,给你翻腾得就跟进了贼一样。”
    母亲拿凳子让她坐了,一坐那儿我就知道没完没了了。我无奈地把脊背靠在墙上,她俩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话来。就听盼娣婶说:“你那碎怂叫你大惯的呀,说啥就啥,我真服了你大那好忍性。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惯娃的,一句都不说不嚷,大了咋收拾得住呀。”母亲紧接着说:“可不是。我和升堂平时都不敢说那一句,我大就不叫说。”“我那几个我跟学锋一点都不惯他这坏毛病,紧收拾慢收拾大了还看咋呀。”“我大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咋能不知道么。好家伙,上来谁都不认,一点症都不受,巷里没一个人敢惹。没想到叫冬冬抟成棉花套子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一物降一物。”“那你可错了。我也以为我大脾气变了,其实一点都没变。前几天,怀怀他娘为娃的事寻到我屋里,要剁我娃的手哩,正哩弄哩。我大脾气噌地上来咧,红脖子涨脸,把我吓了一跳……”增文他大叫怀怀。
    母亲把增文奶奶那天的事学说了遍,末了说:“最后说来说去我大才说出怀怀他娘还从他手里借过谷。你说你离得八亩十远,不是一个巷,一个队,又不沾亲带故,咋跑到这里借谷哩?”盼娣婶就说:“你是不晓得,怀怀他大在世时跟你大关系好。那俩口在村里人都叫百眼开,谁家有啥东西他都能看着,闻着。啥事还都能做得出,一点眉眼都不顾,变起脸来就跟翻书一样。”“你说的没错。要不是这事,你说这话我还不信。”“他巷里人都清底。他想在他巷借个东西根本就没门。后来跟着你自家屋天天往你大这里跑,一来二去就熟了。今日借犁,明日借耙;今日端缸醋,明日舀碗面。咱巷里谁不说!就说怀怀他大,你一个大男人家,过来过去端着个碗跟要饭的一样,也不知道害臊!你大那心软,又爱面子,怕你妈说就背着你妈给。”母亲说:“我妈叫我去问我大,到底借给怀怀家多少谷,先弄清也好要。我就跟升堂说,大的事,就由大着。把啥借人了,他叫要,咱就要,他不说,咱也不问。我都想了,就是去要,人家认账还好,不认账,给你胡说上一通,你着气不着气?就象怀怀他娘,我也听说了,老汉死了,有人跑去要账,老婆大瞪两眼,说谁借你从谁要去。我大那脾气,肯定要着气。现在年纪也大了,万一气出个啥划不来。所以说只要他不着气,身体好好的,给我多照看几年娃,就是我一家子的福气。”就听盼娣婶深深的叹了口气说:“唉!我总算把这世上看透了,这旁人你对他再好都是屁不顶。以后少管人家的闲事!”盼娣婶说完又是一阵长吁短叹。母亲就问咋了,盼娣婶着气地说:“我上辈子也不知造啥孼了,这辈子叫人这样作践!我不想占谁便宜,可你谁也少欺负我!你不怕人笑话,我也不怕。你大天天就那样坐到门口,过来过去咱就叫人看。你能抹下脸,我也能抹下脸。你不怕人笑话,我更不怕人笑话!”“这是咋了?建西他大伯惹你了?”“你看他有一点当老大的样子没有!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叫人这么作践!”“我还当是啥事哩。想开点,权当建西他爷只生了咱一个。”“他咋不这么想?要是真生了学锋一个,我也就认了。明明生了俩,一子一份,咱也和门前人一样。前有车,后有辙,人家咋咱也咋,一月一月轮,咱也不越外。谁要说我不孝,就拿唾沫照我脸上唾!”“好咧好咧,老汉生病了,也糊涂了,说句不该说的话,再能活几天。临了了了,他愿意待哪就待哪,由他着。”“好芸花哩,我给你说,这你可看走眼了。老汉嘴上不会说话,可脑子清方太着哩。一送过去就跑回来,一送过去就跑回来,心里还不是心疼他大儿子。”“你嫂子那病病身子,也够你哥受的了。”“我嫂子那是不想伺候,故意装的!”“一天两天行,长了她能装。”“我就知道你不信。没在一搭过,你是不了解。我嫂子那人,我跟你说,贼太着哩,这辈子没到剧团唱戏确实可惜了……”正说着,父亲回来了。盼娣婶就问:“咋这么早回来了?”父亲说:“今日活少,做完都叫回来了。”听脚步声,父亲往后院去了。盼娣婶忙说:“不说了不说了,为这闲烂蛋事,把正事都耽误了。”盼娣婶说,“建西他舅家添孙子了,昨儿报喜来了。我想叫你画个褡裢,再铰双虎鞋。”母亲说:“铰就铰,又不费力费事,拿这做啥么。”“给娃拿的又不是给你拿的。”母亲领她进厦去了,我这才悄悄溜了出来,一口气跑到地里找着爷爷。等爷爷忙完,一同相干着回到家。
    母亲把擀馍取了来,爷爷奶奶父亲前面各一张,照永一张。照丰在摇床里也伸着手要,可他还不会吃。爷爷把他的给了我。母亲就说我:“这是建西他妈拿的。你把人家屋糟蹋得跟钻了贼一样,还好意思吃。”我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爷爷给我的!”爷爷说:“对着哩,是爷爷给我娃的。”父亲把他跟前的放到爷爷面前。不等我吃完,爷爷又给了我。母亲不让,说我咋没个够,叫我还给爷爷。我给爷爷,爷爷说:“我娃吃,爷爷牙疼,咬不动。”我信以为真:“我爷爷咬不动。”说着张开嘴就是一大口。母亲气得干瞪着我。母亲把盘子往我跟前推了推:“你慢着点,谁跟你抢哩。盛到盘子里头,白花花的落了一地,可惜不可惜。”爷爷把掉在地上的渣渣捡起,吹了吹,放进嘴巴里。奶奶把擀馍嚼碎嘴对嘴给照丰喂……
    7 变故

    晌午从幼儿园放学回来,家里来了好多生人,两个民兵穿着解放军衣服,头上戴着军帽,腰里系着皮带,肩膀上还背着枪。姑姑三姨舅舅都来了,姑姑扶着浑身不住颤抖的奶奶。三姨一见我急忙把我拉到怀里。那些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每个房间挨个搜了遍。还有人下到红薯窖里去了。爷爷脸抽搐着,脖子青筋暴突,跟那些人理论。有人劝他甭着气,好好说。爷爷胳膊一抡:“有啥好说的!谁不知道我娃,我一家子就不是爱东西的人!”“好叔哩,你是啥人我们不是不知道,可咱升堂是保管,仓库东西丢了不找他你说找谁?”母亲泪流满面:“屋里角角落落,旮旮旯旯,连亲戚家你们也都搜了。升堂要是爱东西的人,队里也不会叫他当保管。”
    搜的人都回来了,一个个摇着头。母亲要说什么,爷爷不让她管,说有他哩。那些人跟爷爷、母亲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晚上吃饭时父亲也没回来。天一黑,母亲抱着被子,让我提着饭一块出去。在大队部后面的小房子里,父亲一个人靠墙蹲着,门口还有人看守。母亲把饭和铺盖交给那个人,那人接过给了父亲。我们等着父亲吃完,提着空碗就回来了。路上我问母亲父亲为啥不回家?母亲哄我说:“大队有事,办完就回来了。”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又来了好多人,把家里门房拆了,木料和砖瓦都拉走了,父亲这才回来了。
    没过多久,爷爷就病了,后来起都起不来。好多人揣着鸡蛋挂面来看他。姑姑隔三岔五地来,眼睛老是红红的。姥姑也来了,她把我拉到一旁,心情沉重地问我说:“冬冬,过来,姥姑问你句话。你给姥姑说,你爷爷会不会老?”“啥是老?”“就是你爷爷会不会……”姥姑压低声音,嘴唇哆嗦着,“就是你爷爷会不会死?”我想爷爷咋会死呢?爷爷永远都是爷爷,父母也永远都是父母,我永远是我,就这么大,这么个样子,不会变。所以就不加思索地说:“不会死。”姥姑一把把我搂在怀里:“你爷爷到底没白疼我娃!”
    下午,我从外面玩回来,父母、姑姑、姥姑、三姨,连外村的二姨也来了,还有巷里人,都在哭。外公外婆舅舅都来了。只见爷爷和平时一样躺在那里,浑身上下穿着一新。我就纳闷,又不过年走亲戚穿啥新衣服。我一看旁边没放痰碗,和往常一样端来放在他枕头边。姑姑按着我的脑袋,叫我爬地上磕头,说:“你爷爷走了!”我心里说:“明明在睡觉,咋说走了?”
    一会儿的工夫,屋里就来了好多人。好多小伙伴也跟着他们父母来了,可热闹了。
    红兵也来了,我立马跑过去岔开双腿,伸长胳膊拦住他的去路:“出去!不准到我屋里来!”红兵站在那儿不动。爱玲姑过来问我咋了?我说上回走他门前,他不让我过去。爱玲姑就问红兵有没有?红兵不说话。爱玲姑问他以后还挡不挡?红兵摇着头说不挡了。爱玲姑就让我们拉小拇指头,说这样以后就是好朋友。
    一连三天,巷里的小孩都到我家玩,在我家吃饭。我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红菊还把她奶奶用毛选塑料皮做的红公鸡拿来让我玩。晚上表弟表妹都不回家,我们就挤在一个炕上睡觉。也不知道大人们为啥这么宽容,我们做什么都没人说我们,催我们,管我们。我眼皮子早都打架了,最后实在撑不住了,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要入殓了,姥姑硬把我拉过去叫我再看爷爷一眼,我匆匆扫了眼就急不可耐地跑出来跟小伙伴们玩去了。到戏楼耍了一晌午渴了,回来一看,院子里空落落的。帐篷也拆了,桌子、板凳、铁炉子、锅等东东西西都正在往外搬。小伙伴们也跟着他们父母回家了,后来亲戚们也走了。
    我这才想起爷爷,跑到上房,没有,又跑到爷爷屋里,奶奶一个人躺在炕上泪流满面,一声不吭。爱玲姑的妈妈和小宝奶奶,巷头奶奶,续续奶奶,给奶奶说着宽心话。我爬在炕沿上问奶奶:“我爷爷哩?”爱玲姑妈妈反问我:“你不知道你爷爷咋了?”“我爷爷咋了?”她惊讶地说:“你爷爷都叫抬地里埋了。好娃哩,你再也见不上你爷爷了,看以后谁还管你。”我跑到大门口,门墩上没有,往巷子两头一瞅,也没有,这才意识到怎么回事,便哇地大声哭了起来。德万爷过来一拍我后脑勺:“你这碎怂,你爷爷走时不哭,这会儿才哭……”

    第二年,奶奶也去世了。父母要下地,俩弟弟一大早就送到外婆家。星期天我不上学,就照看他俩。
    家里生活一下子陷入低谷,好多天都吃不上一顿面条,从早到晚几乎全是黑馍红薯,我很快就消瘦了下来。母亲嘴上说我叫爷爷惯的嘴馋得,但还是想方设法做着改样饭。可改来改去,不是红薯面饸络,就是红薯面搅团,红薯面鱼鱼。有时中午好不容易吃顿面条,她又往里掺多半瓢红薯面。我就跟她闹,说缸里有白面咋不吃?母亲说:“一顿吃完,以后还吃不吃?过年过节来个客人总不能让人家吃红薯面?”我就问:“建西家为啥顿顿都吃面哩?”母亲说:“建西他大是队长,谁叫你老子不是。”“那我大咋不当队长?”“他要有那本事。”“啥本事?”“斗大的字不识一升,连工都记不了,人名字都不会写,当个保管把东西都看没了,他能当队长?你大今辈是没指望了,你要争气就好好念书,将来也叫我和你大跟上你吃个白面……”
    晌午吃饭找不着我,母亲撵到外公家,一看我果然在那儿,正端着碗狼吞虎咽。母亲一把夺过拉着我回到家。父亲也训斥,说你俩弟弟在你外公家吃,你也不懂事跟上加热闹,以后不准再到你外公家吃去!
    母亲和父亲急着要下地,他们一走,我把难吃的饭不是喂鸡就是倒在猪食槽里。叫母亲发现了,屁股上一顿狠揍:“人都没啥吃,你给我倒到猪圈!”说着一搧屁股,“我叫你这样给我胡糟蹋!”我捩着脖子顶撞她:“我不爱吃你做的饭,饿死都不吃!”母亲一把掐起我的腰,径直到了厨房,揭开面缸的盖子:“看!看!有面没有?是不是我不叫你吃?”缸底只有薄薄的一层。母亲放下我,眼圈红红地:“甭吃你就甭吃,饿你就饿着。弟兄三个只有你大,只有你浑。你爷你奶算是把你白景了,啥都舍不得,好的都叫你吃了,两兄弟加起来都没你吃得多,还没吃够?还指望你长大了有出息,就这样馋嘴懒身子,胳膊腿跟麻杆杆一样,将来能做了啥?能有啥出息!我和你这么大,跟上你外公外婆几千里路逃荒,就是烂红薯叶子,烂野菜菜,几天都吃不上一顿,你小姨硬饿死到你外婆怀里……”母亲说着说着就抽泣了起来……
    到了农忙季节,中午父母下地不回来,我放了学,从门槛低下钻进屋,沿着凳子从吊在房梁上的笼里取个黑面馍,渴了瓮里舀瓢凉水,吃饱喝足又从门槛底下钻出来去学校。
    下课玩耍时,我拿铅笔不小心戳到增文的耳根子上,一道长长的红印。放学后,增文回家没多久,他奶奶就撵了出来,一把拉住我,拿个竹鞭给增文叫打我。增文不敢。他奶奶一把夺过,不由分说,照我头上就是一下,头皮顿时火辣辣的疼,我连忙抱着头,蹲在地上。“咋,你也知道疼?我叫你再手贱!”她把竹鞭塞到增文手上,“打!”增文还是不敢。“你要是再不打,他以后把你打死我都不管!怂样子,没一点毬本事!”她逮着增文的手就朝我头上打。小宝奶奶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急忙拦住。增文奶奶怒不可遏:“这碎怂天天在学校打我娃。上回把他饶了,这回还打,你看把我娃欺负得!”说着把增文的脸扳过来叫小宝奶奶看。小宝奶奶瞧了眼,就说我:“升堂和芸花把你送到学校念书去了,你咋跟娃娃打架?你看你把人家娃打得。芸花知道了小心尻子挨拧。”紧接着就劝增文奶奶:“算了,算了,都娃娃家不懂事,你看这人过来过去的。”增文奶奶气呼呼地说:“你是不知道,这娃把我娃都打了多少回了。这碎怂手还狠太,每回都把娃打流血,我实实是没法忍了。不晓得事的人还以为咱为老不尊,没肚量,跟吃屎娃一般见识。这碎怂实实把我气坏了!”“好了好了,你老汉跟冬冬他爷以前都对路,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知道,仓娃惯娃都是有名的,娃大大了懂事了就好了。”“你不说这话我还不着气。人说人心难打一颠倒。你是孙子,人家就不是孙子……”“对着对着,都爱都心疼。我回去就叫芸花给你赔情道歉……”“头一回这碎怂把我娃脸上跐的稀烂,我硬忍住没骂过他一句,没动过他一指头。你知道最后寻到屋里啥样光?仓娃从做饭屋拿切面刀往我跟前一撂,眼瞪得多大。颠倒回来好像是咱娃把他娃打了……”小宝奶奶忍不住乐了:“你说这话我信,仓娃那性子我知道,惯孙子在我巷里都是有名的。”“娃小不懂事,你大人也不懂事?你当大人的瞎好把娃说说,把娃娃管管。对不对……”增文奶奶越说越气,眼瞪着我,“你今日打明日打,是不是打上瘾了?”增文奶奶扭头对小宝奶奶说,“这回我也不怕人笑话了。你不收拾上一回,他长不住记性!门前人说叫说去!”末了拿手指头一戳我脑门,“以后再打我娃,看我不打死你……”
    回到家妈妈看我头上、胳膊上一道道的红印,就问咋啦?我说增文奶奶打的。“她为啥打你?”见我不语,父亲就问:“你是不是打人家娃咧?”我没吭声,父亲着气地说:“打你不亏!看你手贱的毛病再改不改!”母亲就说父亲:“娃娃打架,她大人动啥手里?!大脾气那不好,也没骂过谁家娃一句,动过谁家娃一指头。”说着就解下围裙要去寻增文奶奶。父亲把她拦住:“行咧,行咧,又没打个啥。”“都打成那样她还要咋?不言传她还以为这些人好欺负!”母亲一把把父亲推开。父亲拽着她的胳膊,母亲甩脱,父亲过去把大门一关:“你先听我说两句行不行?”“不听!”他俩推搡了起来,父亲干脆把门一锁,母亲气得:“我跟娃逢着你真是倒八辈子霉了!”父亲说:“明明你娃先打人家娃。无风不起浪,要怪先怪你娃。”“那你大人动啥手哩!你看把娃身上打得!这么小个娃,她也能下得去那手,心咋这么狠!”“人家孙子人家能不疼,能不管?”“管你就把人家往死里打!”“她敢!”“都这样了你还要叫咋敢?你也就是在我跟前会说个大话,你要是有本事她敢欺负?!”“一遇事你就东拉西扯,一点事都不忍……”“该忍的我忍,不该忍我就不忍!大老时姑来给我一再安顿,要把娃看好看好,现在这人心都脏。说她巷里有个娃,跟冬冬一样费事刁手。跟娃娃打架,叫人家大人弄到背后地也不知咋收拾了一顿。打那以后,一点胆子都没有。人家娃娃打他,站那里动都不敢动,苶不愣登,跟个木桩子一样。娃娃家懂个啥么,叫她这样收拾上几回,以后还不成瓷熊了!”母亲说着就叫父亲开门,父亲不开。母亲指着大门:“有本事你一辈子都甭开!”父亲说:“你先听我说,这回毕竟没打个啥。人说当家人不在三年都不顺哩,该忍咱就得忍,少寻事好不好?鸡毛蒜皮跟人家计较,叫巷里人知道了还说咱不厚道。”母亲扭过头不听他的,父亲就斥责我,“到学校一景念你的书,也学学人家娃的好样子,少跟人家娃娃打架!你不逗人家娃,人家大人能打你?一放学就往回走。叫大人一点都不省心……”
    下午放学回到家里,母亲坐在那里泪流满面,父亲在一旁连声埋怨:“叫你甭去甭去你就是不听,有理事弄成没理事,你看丢人不丢人……”“谁知道老老的了连脸都不顾了……”
    原来母亲借故到增文家要爷爷借给的谷子。增文奶奶不但不认账,反而胡搅蛮缠,说她在我爷爷手里都还了,诬赖母亲想要二回;说什么日子过不前去了,在这上面胡寻门道;还说我把她增文打了,她都没寻事,母亲反而倒打一耙。增文奶奶连跳带蹦,巧舌如簧。母亲哪跟人吵过架,拙嘴拙舌,毫无还口之力,气得就哭。
    父亲埋怨完母亲又嚷我。我跑到爷爷屋里,再也忍不住,爬在炕沿上哭了起来……
    @醉醒各半 2021-06-08 07: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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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上小学了

    过了年,我八岁,上一年级了,成正式的学生了。母亲早早用各种各样颜色的布条给我集了一个新书包。父亲买了一支铅笔,一块橡皮,用针剂纸盒给我做了文具盒。正月十六一大早,父亲领着我去报名。学校大门两旁的围墙上写着毛 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大门两边写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班主任芮桂娴老师收了学费,开了收条,发了本子和书,然后告诉我们下午来时带上笤帚打扫卫生。新书捧在手里好香好香。一路上,我不住地把鼻子夹在书里闻那气味。
    一回到家,俩弟弟就围了上来。他俩要看,我不让,说他们:“不准拿手动,小心把书弄脏了!”他俩就爬在两边,和我一块看里面的图画。父亲找来水泥袋,剪出中间干净的牛皮纸,给我包书皮。包了一本,我就要自己包。父亲帮我把书皮包完,我拿出铅笔,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可铅笔和牛皮纸几乎一个颜色,看不清。父亲就出去借了支钢笔。我认认真真地在每个书皮上写上:一年级乙班,芮照冬。写完,父亲把书压在炕席底下。我怕弟弟们乱动,就守在一旁看着。小宝建西来叫也没出去玩。我时不时揭开炕席看它们平展了没有。
    不到晌午我就催母亲做饭,一吃完就和建西小宝背着书包、拿着扫帚去了学校。有几个孩子先来了,是别的队的,不认得。不大一会儿就来了好多。村东一到六队的孩子是甲班,我们村西七到十二队是乙班。
    班主任进来了,先一个个点名。叫到谁,谁就站起来,跟大家互相认识一下。
    点完名,老师开始给我们讲话:“同学们,从今天起,大家就是一名正式的学生了。”我脊背挺直,认真听老师讲话,“大家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学习,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好时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相互关心,相互帮助,相互促进,共同进步。你们这一代孩子是幸福的孩子,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不愁吃,不愁穿,安安心心地坐在这里读书学习。农民伯伯给我们种地打粮食,工人叔叔给我们印书印本子,解放军叔叔为我们站岗放哨,我们才能无忧无虑地坐在这里学文化,长知识。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一定要感谢党,感谢毛 !旧社会,大家吃都吃不饱,还咋能安安宁宁坐在这里读书写字?回家后,大家可以问问自己的长辈,问问自己的父母,咱们这么大的村子,上千口的人,有几个人认识字的?没有几个。以前只有有钱人家才能送娃念书。没钱的,饭都吃不到嘴里,哪还有钱上学?没有文化,睁眼瞎,哪能不受人欺负?正是因为我们广大人民没有知识,没有文化,所以才深受帝国主义列强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剥削和压迫。为了祖国的解放,为了穷苦人都能过上好日子,那么多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他们宝贵的生命,才为我们换来了今天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这回咱们村里什么都没建,卫生所、合作社都在原来的老祠堂,但却为我们建了学校,教室,做了桌椅板凳。所以我们一定要发愤学习,不怕苦,不怕累,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对祖国、对人民有用的人才。为先烈争光,为父母,为村里争光,更要为我们祖国这个大家庭争光……大家记住老师的话没有?”
    “记——住——了!”同学们齐声答道。
    老师讲完就开始打扫卫生。七、八两队的孩子扫教室外面,九、十两队的扫教室里面,其他孩子抹窗户,贴标语。分工完后,大家立马就干了起来。我们这里是旱塬,水非常珍贵。教室也不撒水,尘土登时腾空而起,什么都看不见了。大家也不管不顾,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
    干完再看,一个个一脸的土,一鼻子窟窿的灰。
    打扫完卫生,老师让我们站队,排座位。和我坐同桌的是个女生,我不认得。好多孩子以前都没有上过幼儿园。
    老师给我们强调了作息时间和纪律后,就放了学。
    早上五点四十到校,六点上早操。天一黑母亲就让我睡觉。我醒来一看,母亲还在那儿纺着棉花,就问我:“咋不睡了?”我揉着眼睛:“我以为天亮了。”父亲说:“还早太着哩。”他把被子给我掖了掖,可我兴奋得再也睡不着。父亲提来尿盆叫我尿了还是睡不着。父亲就说母亲:“甭纺了,都睡都睡。”房子里一黑,还是毫无睡意,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睡着。
    母亲推我:“起来,到点了。”我听见鸡叫,可眼皮子沉得实在睁不开。父亲把窗开了个缝,说:“还早着里,叫再睡会。”母亲说:“那我就不管了,你一会儿叫他。”父亲说:“你睡你的。我叫,我叫。”
    母亲把我推醒,埋怨父亲说:“我就知道你这人靠不住!”我翻身坐起,就听隐隐约约传来“一二三四”的跑操声。父亲说:“那是高年级的娃。”
    我一口气跑到学校,各班正围着操场跑步。班主任就跟在队伍后面。我跑过去跟在队伍后头。跑完步,我们一年级两班同学站在一旁看高年级同学做早操。做完早操回到教室,班主任让迟到的都站起来。说我们太不象话,头一天就迟到,以后要是再迟到就围着操场跑十圈。说完拿起笔,在墙上考勤表里迟到同学的名字后面重重地划了个叉。
    早上一放学,我就缠着母亲给她背刚学的毛 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父亲回来,又给他背了一遍。
    有时鸡叫得早了,四点左右就到了学校,虽说没迟到,可上课老打盹。有时父母白天干活累了,听不着鸡叫,我就迟到了。不过老师并没让我们围着操场跑,而是朗读站在教室外面。
    父亲每天晚上都要检查作业。他不认识字,只数页页。看我这一天一共写了几页,然后拿笔做个记号,第二天晚上再接着那记号数。只要他在家,每晚都这样。如果今天没写,或写的少了,他就问咋回事,是不是胡浪了,没好好学……
    大概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我可爱上美术课了,老师都表扬我,说我画的好。教我们美术的是数学老师,音乐是语文老师。因为老师少,都兼着,高年级也是。美术也没有课本,音乐也一样。老师把歌词抄到黑板上,然后一句一句给我们教,学会为止。
    第一节美术课我们画的是五角星,用铅笔画好边,然后用蜡笔涂上颜色,很简单,我很快就画完了。接下来画国旗、党旗、宝塔山、天安门、向日葵……我觉得老师教的比母亲画的简单多了。母亲画的都是些花朵、苹果、桃子、石榴、鱼、蝴蝶、公鸡、喜鹊啥的。我把我画的叫母亲看,母亲说好看。我问她会不会画,母亲说不会。巷里人再来叫母亲画围裙什么的,我就想把这些给她们画上,可她们不要。
    因为我画儿画得好,老师让我办黑板报。我一下子神气了起来。
    可惜美术音乐每周只有一节,太少了。而且临近考试,美术音乐课还要改成语文数学自习。
    学校安排每周二和周五下午义务劳动,农忙时就帮生产队拾麦穗,摘棉花,地里没活就到五保户家里扫地、抬水。星期天呢,还要求帮父母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星期一开班会要发言,要汇报。大家几乎每回都是扫地洗碗打猪草,老师就调侃我们说除了扫地洗碗打猪草这老三篇,还会不会干点别的;“你们没说腻味,老师都听腻味了。”
    晌午正吃饭,就听队长在巷里大声吆喝:“雨来喽,赶紧都到场里收粮食喽——”我站起来一瞧,西边的天都黑了。父母边扒拉着饭边安顿我吃完饭把碗泡水盆里,上学去把门锁好,说完撂下碗就走了。我把碗洗了,后来一想,连锅干脆也洗了,班会上也好发言。
    铁锅又大又深,锅台又高,我个子矮胳膊短够不着锅底。可这难不倒我。我搬了个凳子,站在上面,爬在锅沿上。一手拿铲子铲着锅底,一手抓着锅沿。包谷糁爱糊锅,费力。也怪自己手上没力气,铲了几次都没铲起。我往前爬了爬,猛一使劲,铲子跐溜一滑,整个人贴饼子似的滑进了锅里。好在水不多。我把脸尽力朝上,爬那儿不敢动,怕一动把锅底压破了。前几天锅底漏了,父亲叫巷里来的小火炉匠重新焊的锅底。我忙喊照永。照永进来一看,吓得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喊哥。
    “快到门前叫人去……”我一张口,洗锅水就往嘴里钻。
    德万爷来了,一见先站那儿笑开了。他不紧不慢走到跟前,两手抓着我腿脖子把我提溜出来。我站在院子里,拨拉着满头满脸的糊渣渣,吐着嘴里的,擤着鼻孔里的,掏着耳朵眼里的。德万爷乐不可支,边笑边帮我脱衣服,又帮我把身上冲洗干净。走时,我一再叮咛他出去千万别跟门前人说。没想一出门,就见他站在小宝家门口的砖台上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跟人家连说带比划。好在跟前没有我班同学,要不他们一定笑话我喝洗锅水,那可是喂猪喂鸡的。
    我一路上不住地吐着嘴里的唾沫,总觉得糊渣渣没吐干净。
    傍晚放学回到家,父母和邻居那婆坐在厨房门口,俩弟弟站在旁边一动不动。母亲眼圈红红的,父亲一声不吭。我想一定是弟弟又惹啥祸了,疾步上前想看个究竟。先跟邻居那婆打了招呼,又叫了大、妈。父亲没言语,母亲把脸扭向一边。邻居那婆就说我:“好娃哩,你把人没吓死!”“我?我咋了?”我紧张地问道。“多亏锅里水少,要不还不知道懂啥烂子!”原来是这事儿,这不都没事了么。邻居那婆却郑重其事地说:“我刚跟你妈说,我娘家后巷有个娃,去年放暑假到涝池下水,一下去再没上来。水还不是多深,叫呛死了,他大他妈都疯了……今日这事,要是你爷爷在,看把你妈你大骂死骂不死……”母亲两股子眼泪唰唰直流,父亲头垂得更低了。
    邻居那婆说母亲:“你也是,这么碎点个娃,就叫做这做那,都不够那操心钱。”母亲委屈地说:“好我的婶子哩,你问他,我叫他做过啥?长这么大啥活都不做,平时眼里就没活,真真是人家说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就是这几天,象是另生了回,要给你扫地哩,洗碗哩。你是没见,扫个地就跟猫画胡子一样。洗个碗,细胳膊细手,举着个碗,摇摇晃晃。把我担心得,总怕拿不稳掉地上打了。他前头做,后头我还得跟上做二遍。我叫甭做都不行,说老师说的。人家老师说一句,顶咱一万句。我就说,你跟你老师说你都做了,老师问时,我给你证明。那嘴一噘:那是弄虚做假,老师不让弄虚做假……”
    正说着,菊秀姑来了,朝那婆喊了声妈,又跟父母亲打招呼:“那哥,那姐。”母亲说:“新媳妇回来了。”菊秀姑羞赧地头一低。那婆站起身,问菊秀姑:“你一个?”菊秀姑嗯了声。母亲笑着问道:“新女婿没来?”那婆说:“来做啥呀,还得麻达地准备碟碟碗碗。”母亲说:“结了婚就是老女婿了,做啥吃啥……”

    星期六下午放学回来的路上,听过路的人说,今黑槐庄村演电影,《六月雪》。槐庄离我们不远。一回到家我就问母亲,才知道《六月雪》又叫《窦娥冤》,是部老戏。我问母亲六月真的会下雪么?母亲想都不想就一点头。我又问:“六月那么热,咋会下雪?”母亲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你没经过的事多着哩。”我就扳着她的胳膊:“到底真的假的呀?”母亲不假思索:“假的还能唱戏拍电影?”
    这下说啥我都要去了,就是想弄清六月怎么会下雪。可母亲还是那句话:“不行,跑丢了咋办?”“我都这么大了咋能跑丢?”“多大?鼻涕吊多长都不知道擦,你说你多大。”“不!我就是要去。”“你试火去一下。碎娃把你再没办法。我可不是你爷爷,你说咋就咋。”“人家和我一样大的女子娃都能去,我咋就不能?”“人家都是她大人领着。”“那你也领我。”“你要是给我把屋里活都做了,我也领你去。”“我要去嘛,我就要去!”“我正忙着哩,你少胡打搅。”“我就是要去!就是要去!”“去啥去?鞋底磨不烂了。槐庄演完就轮咱村了。”“几回都没轮,你以为我不知道。”看我一个劲闹,母亲就说:“是这,你找你德万爷去。他也爱看电影,你叫他把你领上。”“我才不要他领。走路咳咳咳,一走一歇,等走到了,电影都演完了。”母亲忍不住笑了,我以为有了转机,可她还是不答应。
    外婆剜了些甜蕖菜蒸了些菜疙瘩让三舅送了来。三舅也爱看电影,就说他领我。母亲乜斜了我半天,就去找长袖衫去了。
    银幕绷在槐庄村的麦场里。我们到时,人都坐满了,喇叭都开始唱了。三舅不时地把我朝前塞,直到我能看见银幕为止。
    电影开始了,先是加演的纪录片。一开始是毛 语录:毛 教导我们: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我们一定要响应毛 的号召: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这时才开演了,一边演一边解说:要大力加强农村卫生建设,养成勤洗手洗脸,讲究卫生的好习惯。鸡鸭猫要圈好,不要叫去厨房和卧室。它们爪子上带有好多细菌。有些人和孩子,因为不注意卫生,肚子里生了好多绦虫,还有这样那样的疾病……
    接下来是《六月雪》。真的是戏剧片,但不是我们陕西戏。如果不看下面的字,唱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懂。不到半个小时,坐在放映机前面的那些孩子,就东倒西歪地打起了磕睡。
    窦娥很善良,也很美丽,就是唱起来没完没了。借这功夫,我回头看三舅是不是还站在那儿,要不就东张西望,看我们班来没来同学。
    我只想看下雪,可就是不下。
    忽然听得有观众笑,原来是张驴儿和赛卢医逗得他们发笑。一看他俩的长相和打扮就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窦娥穿着孝?发生什么事了?他爸爸死了?旁边的人又不认得,舅舅离得又远,没法问,只好仔细地看了起来。
    原来是张驴儿他爹死了……
    可恶的张驴儿嫁祸给窦娥……
    县官太无耻太可恨了,竟然颠倒黑白!
    当窦娥被绑在法场,和蔡婆婆道别,我鼻子酸酸的。好多大人在擦着眼角。我旁边那个婶婶脸上泪水明晃晃的,拿个手巾,刚擦完左边,右边又流了下来。
    窦娥彻底绝望了,她愤然决然地拿指头指着地:地啊地,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又指着天:天啊天,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窦娥叫那个县官给她准备三丈白布,说她的血都要洒在白布上;还说她死后要下大雪,要让楚州这个地方大旱三年。说完,那个县官就叫行刑。
    说真的,即便刽子手举刀要落下的那一刻,我还不相信窦娥真的会被杀死。我想一定会有人来把她救下,好人都有人救。《小兵张嘎》,《洪湖赤卫队》,敌人要杀害老百姓,八路军,红军不都及时赶来相救……
    唰——一股殷红的鲜血,一滴不剩地全都喷洒在了那高高悬挂的白布上……
    我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真,真,真的死了?窦娥那么好,怎么能死了呢?怎么跟以前的电影不一样?
    接着就昏天黑地,乌云翻滚,雷电交作,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从天而降,把窦娥严严实实地埋裹了起来。
    真的下雪了!
    紧接着,三年大旱又开始了。
    后来,窦娥的爸爸回来了。窦娥给他托梦,她爸爸惩罚了那狗官,可窦娥还是没活过来……
    回来的路上,我没心思听旁边的大人们说什么,一心就想着窦娥,想着那雪。心想窦娥生在现在该多好,看我们解放军、公安,什么案子破不了,哪象那个县官那么坏!想着想着,又觉得窦娥怎么不让老天惩罚那个坏县官,而是下雪、大旱?这样一来,那庄稼还能长吗?这不苦了老百姓么?再说,又不是老百姓害的她呀,罪魁祸首是张驴儿和那个县官呀。
    一路上咋想都想不明白……
    感谢认识的所有人
    @白雪歌2014 2021-06-01 09:2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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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态人生 2021-06-03 11: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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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倩倩子君 2021-06-05 16:4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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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合标题格式不 2021-06-08 18:46:25
    感谢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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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在这里炒开股了?
    长大容易成人难
    @醉醒各半 2021-06-09 06:59:07
    顶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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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9 枣红了(上)

    放秋假了,母亲说我的任务就是带好弟弟。母亲给我安顿,不准下滩,不准到涝池,不准去沟里,不准跟人家娃娃打架,就在巷里和戏楼里玩。父母一走,我就命令照永领上照丰坐到大门口两边的门墩石上不准动。带上他俩玩一点都不尽兴,尤其是照丰,走得又慢,沟里滩里又不敢去。我以为这下万事大吉,就和建西小宝他们一块到沟里刨我们埋的小柿子。青柿子摘下来埋在向阳的土坡里,过上六七天刨出来,又软又甜,一点都不涩,可好吃了。
    回到家,照永和照丰半截身子湿湿的,光着脚,提着鞋,并排靠墙站着。母亲气呼呼地问我跑哪去了?我说和建西他们去沟里了。“我给你的任务是做啥哩?”“看弟弟。”母亲一戳我的额头,我登登登往后退了一大截。“你看哪去了!你知不知道永永和丰丰差点掉涝池里了?!”我有理气长地说:“我叫他俩坐到门口甭动弹,他俩要跑不听话管我啥事!”“你还犟!”母亲气得一把把我拉过来,按在腿上,朝屁股就搧,“他俩要懂事还要你看啥?你这大了都管不住自家,都不听话,他叫他俩听话……”父亲回来一问,说:“打得不亏!这么大了一天光知道浪……”
    第二天,父母下地一走,我就教训他俩:“以后再往涝池去小心着!”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老老实实地带着他俩。
    起风了,大伙一窝蜂地往村头的枣园跑去,捡墙外面刮下来的枣子。可风小,没刮下来几个。照永捡了个半红的,过来叫我咬了一口,他也咬了一口,剩下的塞到照丰的嘴里。
    我们围到栅栏门跟前,园子里面落了不少,看枣园的丑娃大正提着布兜在那儿捡。我们就拍门,也要进去捡。以前六憨爷爷看枣园时,就会放我们进去。
    看枣园的丑娃大过来,拿棍子指着我们吼道:“干啥干啥!”他走到跟前,“都滚远!再推下门试试,手给你打断!”说着朝我们晃了晃手里的棍子。
    大家走开了,坐在枣园外面的土堆上,一边玩一边等着风。
    过了会儿,就听丑娃大喊:“建西,建西。”大家和建西一块跑过去。栅栏门开了个缝,丑娃大站在后面招着手叫建西进去。建西进去后,他就从口袋掏出一大把一大把的红枣往建西裤兜里塞。俩兜塞得满的都溢出来了,建西不得不用两手捂着口袋口。建西出来,头也不回地跑家去了。丑娃大关上栅栏门,呵斥我们:“都离远,甭守在门口挡路!”我站在那儿没有动。
    前天后晌,我放了学和小宝建西他们玩。父亲和满福叔他们几个拉土垫被雨水冲坏的路。丑娃大出来拿枣给他们,唯独不给父亲。我一回到家就跟母亲说,母亲着气地说:“促红蔑黑骚情货,以后见了少搭理!”
    丑娃大见我站那儿不动,就说我:“叫你走开你听着没有?”我就问他;“这是队里的枣,你为啥只给建西?”他眼一瞪:“我想给谁就给谁,管你个屁事!你个碎怂娃,牙都没长齐,还想管大人的事。”“这是公家的东西又不是你个人家的东西……”“我就给了,你能把我咋?咋,你想管?来,进来管么。”说着拿起棍子晃荡着。照永照丰过来,一人一边,把我拉开。丑娃大嘴里嘟嘟囔囔地:“你大爱咬,你碎怂也爱咬。啥蔓蔓结啥蛋蛋……”我立马来了气:“你少说我大!你才爱咬!”“我就说了你能把我咋……”
    过来个人,丑娃大没再言语。他把棍子在门框上敲了敲,回到树底下的麻袋片上躺下,一只腿搭在另只腿上,在那儿晃来晃去。
    我越想越气,从地上捡起个瓦块,朝墙外的枣树上撇去。枣子唰地落下一地。等丑娃大撵出来,我们都捡完四散了。
    丑娃大站在门口就骂:“刚谁撇的?站出来!不想活了!你先人咋生下你这驴日的货……”丑娃大骂的话可难听了,旁边的小伙伴都扭过脸朝着我看。丑娃大骂完回到枣树底下歇息去了。我气不过,找了个更大的瓦块,可劲朝他头上的枣树撇了过去。枣子唰唰落了下来,有的砸在了他的身上。
    丑娃大一跃而起,厉声喝道:“谁?谁刚?!”说着抓起靠在树上的棍子就撵了出来,我们赶紧就跑。
    俩女娃吓得腿脚发软,跑不动,坐在地上,带着哭腔对凶巴巴的丑娃大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哪是谁?”她俩一指我:“冬冬。”丑娃大把鞋跟抠上就来追我:“我今日就不信打不死你个碎怂!”我叫永永领着丰丰躲到猪圈后面,然后就往巷里跑。跑了会儿扭头一看,丑娃大只是追我,俩弟弟没事,这才撒开脚丫朝外公家跑去。
    我以为丑娃大追上一截就不追了,没想到他穷追不舍。跑了两个巷子了,我实在跑不动了,一个不认得的人一把把我抱住,我再怎么甩都甩不脱。我又急又气又怕。丑娃大到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跑,我,我叫你碎怂跑……”
    那人把他手生开,问咋了?丑娃大气喘吁吁地说:“这碎怂不是个东西!一砖头差点撇我头上。”“娃为啥要撇你?”“谁毬晓得!”那人就俯下身子问我:“你咋拿砖头撇人家?”“我没拿砖头。我是拿瓦块撇枣,枣落到了他身上。”那人就对丑娃大说:“枣落到身上有啥么,也值得你掂个棍把娃撵半村。”丑娃大说:“你是不晓得,这碎怂故意的。你不知道,这碎怂在我巷里就刁手。”那人就问我是不是?我说:“他光给建西枣不给我的……”那人弄清了事情原委就说丑娃大:“队上的枣,又不是你家的。你一个娃给上几个,哪怕多给队长家娃几个,不就没事了。这么大个人了都没个娃有见识……”说来说去,丑娃大叫他不要管,非要收拾我不可。那人也来气了:“给你说好话讲道理你咋就不听?升堂大在世时你咋不收拾?老汉不在了你就长本事了?你知道这娃是谁么?”“谁么?”“我自家屋。今日我碰上了你就收拾不成。以后你也少欺负!”那人又对我说,“娃呀,甭怕!我娃今日做的没错,胆放正,谁都不怕!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找伯来,给伯说。不行就到大队,我就不信这世上没王法了。”
    丑娃大悻悻地走了,走了一截又回过头,瞅了瞅我,又瞅了瞅那人。那人把我送到家里。母亲一听就要找丑娃大理论,让他拦住了:“算了算了,跟那号人讲理白费唾沫。我都给说了,他以后也不敢了。”母亲着气地说:“我能不知道他是个啥人么,没个成色,拿不住个热冷,我平时就不搭讪。”“知道还着啥气么。听自家屋的话,啥都甭盼,只盼咱这三个娃灵灵醒醒,好好念书,长大了有出息,比啥都强。今日娃给我一相说,我就觉得这碎家伙不简单。人不大,可懂大理。嘴里虽然说不出,肚里啥都晓得。一心一意把娃好好抓大,大了他就没人敢欺负了。娃以后就是咱的指望……”
    那人一走,母亲把我往怀里一搂,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我满头都是。父亲回来一听就训斥我:“那么多娃,就你嘴长!烂枣又不是没吃过!以后再在嘴上闹事就叫人家往死里打。大人一天下地乏乏得,回来还要跟上你着气。”我不服地说:“是他不对!那明明是队里的枣……”父亲不由分说:“你还犟!俩烂枣不吃就饿死了?”“不是。他骂的话太难听了……”“你不撇枣人家会骂你?你有错在先,还嫌人家骂你。万一砖瓦砸到头上,砸到眼窝咋办?”母亲打断父亲:“你少耗子扛枪窝里横!我觉得我娃对着哩,错也是他老二球先错。六憨叔看园子时,树上刮下枣,咋都叫娃娃进去拾?他就不行,全都拿到他屋,他也不怕吃得撑着不消化!”“六憨叔五保户,没儿没女,拿回去给谁吃呀?你要弄清,人家叫你吃是人情,不叫你吃是应该……”“你行了行了,你就会说软话,除了骂自家人还会做啥?对你也说,不对你也说,有本事找那老二球去!今日要不是碰着德孝哥,你看你娃是断胳膊还是断腿哩,你还嘚吧嘚吧替人家说话。我觉得我娃做的对着哩,至少比你强。遇事就怕死了。”“我怕他?跟他闹我嫌丢人!”“还不是怕么!”“你咋是个麻迷!娃错就是娃错。他明明为了吃嘴,你还要护着。想咋就咋,想吃啥就啥,想要啥就啥,行不行?世上还有没有王法?”“老二球给建西枣,不给别的娃,这就对?就是王法?都一个队里的,他为啥看人下饭?我娃做得对着哩,不争他还以为都是瓷怂!”“吃俩枣就不瓷怂了?争气就在这上头争?这就是你教育娃的法子?就是人家错了,叫你娃也跟上错?明明是队里的枣,公家的东西,你多吃多占还吃出理了?有理走遍天下,你一点理都不占还跟人家说啥!一点都不往大处看,远处看。有了本事啥东西没有……”父亲好说歹说,总算把母亲压劝了下来。母亲坐在门槛上,余怒未消,说丑娃大:“那一年刨了人家几个红薯,叫建西他爷把脚踩到头上,要不是冬冬他爷,指头都叫人家剁了。现在你看骚情的那样。记吃不记打,一点脑子都没有!”父亲说:“你知道他是啥号人还一般见识?我跟你说,你要着这气,一辈子都着不完……”
    傍晚,母亲和我看外婆回来,老远就瞅见丑娃大从合作社买东西出来。我不由得抓紧了母亲的手,放慢了脚步。母亲看见了,拉起我,快步走到跟前,挡住丑娃大的去路。母亲把我朝前一推:“娃晌午把你咋了,你掂个棍撵了一村?给,今日把你本事试火一下,叫我看看你有多厉害!”丑娃大满脸堆笑:“好妹子哩,你听老哥说。晌午我真的是只看见建西,其他娃都在墙背后没看见。队上的枣又不是我屋的,我给这个不给那个?你是不知道,我刚躺下眯了一会,就嘭嘭俩东西砸到脸上,把我吓了一大跳。一睁眼,这么大一块砖头差点砸我头上。”丑娃大两手一比划,比我脑袋还大。我急忙更正说:“不是砖头,是瓦片。”丑娃大接着说:“我撵娃主要是想给娃说,想吃你就跟伯要。要是砖头砸到人头上,是不是你还得看病花钱?弄不好就是人命。我撵娃真没别的意思。你想我这么大的人咧,咋能跟娃娃计较?不信你问德孝哥去。我不知道你两家还是自家屋。”他伸手要摸我的头,我躲开了。“以后要吃枣就跟伯说。”“我娃不稀罕!”母亲说完,拉起我就走。我想起了,就问母亲:“晌午救我的那人是谁?”母亲说:“咱一个远自家屋,支书他堂哥。你仨的名字就是你爷爷叫他大给起的,他大以前是村里的教书先生……”
    我想起了,仰头问母亲:“爱咬是啥意思?”母亲一怔,反问我:“你听谁说啥了?”“丑娃伯说我大……”“叫屁伯!以后见了少搭理!”母亲着气地说,“他说啥了?”“他说我大爱咬……”“他是老狗记得吃陈屎!你大这几年多会咬……多会再提过意见了?”“提啥意见?”“爱咬是骂人的话,开会给队长提意见就说你咬哩,爱咬。你大以前开会是提过意见。他是哪啥青年,啥青年团员的组长,我也记不清了,就是咱队那个团小组的组长。提了意见后,人家也不好好给他派活了。不派活也没人管。你大后来开会就很少说话了。都是大家的事,又不是咱私人自家的事,甭管都甭管。以后再开会,你宝粮叔,满福叔也都不言传了……”
    我得忠于我的生活
    9 枣红了(下)
    期终考试完后要评三好学生了,我们手背后,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班主任先由高到低念了考试成绩,完了说,各门课没有不及格的,而且语文数学两门主课分数都要在95分以上才有评选资格,每组评选两名。班主任一说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地抬头挺胸,两腿并拢坐直了身子。班主任拿出一个笔记本,说是要参考平时的操行考评。本子上汇总着这学期每个同学迟到旷课了几次,请假了几天,几次没参加劳动,还记着给学校勤工俭学的园地拾了多少斤羊粪,夏收给生产队拾了多少斤麦穗,秋收摘了多少斤棉花。这几项我名次都排在后面。
    我一下子泄了气,脊背靠在后面的桌沿上。
    咋啥事都算呀?这都老早以前的事了。就说迟到,我最近几星期一回都没迟到过……
    接下来分组评选,同学们发言。一上来巧凤就说我扫地故意不扫她桌子底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啥时故意不扫你桌子底下了?”“都几回了!”她嘴吧嗒吧嗒说哪一回哪一回,有鼻子有眼,说得我张口结舌,目瞪口呆。我扫地毛躁,这儿一扫帚那儿一扫帚,老师也批评过,这我承认。可说我故意扫谁桌子底下不扫谁桌子底下,那真是冤枉死了。这事儿刚说完紧接着又说我故意把她书包扔到地上。那是下课我们几个男生追撵,不小心碰掉的,咋是故意的?
    “明明就是!”
    “你!”我有口难辩,气得浑身发抖。
    我纳闷了,看她那样子,怎么会对我那么大的气?我以前可从来没招惹过她。她娇气又爱打扮,早上她妈不给她把头梳光都不上学。平时大家玩耍,谁要是不小心把灰尘弄到她衣服上,那脸立马拉得老长。扫个地,只有她把嘴包得严严实实。可我从没说过她这方面的坏话。人家毕竟是女生,当然不同我们男生,泥里土里的不在乎。后来我才发现,并非谁弄脏了衣服她都生气。那些学习差的,穿得烂的,老师经常批评的,就是没弄脏她的衣服,只要一到她跟前,她就皱眉蹙目,敛息屏气,毫不掩饰脸上嫌恶的表情,要不就干脆走开。打那以后,我就不爱搭理她了。
    故意就故意,反正我也评不上,随你便!
    放假了,那些得了奖状的同学,故意把奖状反卷着拿在手里。奖状上那鲜艳的红、黄颜色图案惹得过路的婆婆婶婶们不住地拦住去路:“萍萍呀,得奖状了?”
    “嗯。”芮萍立马停住脚步,把奖状展开,捧在手里叫人家看。
    真是的,人家只是那样随便说说,又没叫你打开。
    续续家那婆问我:“冬冬,你咋没得?”我只得挠着头,胡乱地打个岔,抬腿想一走了之。她却一把把我拉住,同我到了家里:“芸花,芸花。”母亲从房间出来:“那婶子。”“把你升堂的鞋样叫我用一下,我给续续做双鞋。”原来是这事呀,我刚松了口气,她紧接着说道:“换换家女子念书就是灵醒,年年得奖状。” 我急忙说:“哪年年得了?去年就没得。”母亲紧接着就说我:“人家去年没得你得了?!”我没再言语。母亲把鞋样给了续续家那婆,那婆一扑挲我的头:“我娃好好念,明年也得个。”
    续续家那婆一走,父亲拉着脸问我:“你咋没得?”我哼哧了半天:“我,我纪律劳动不好。”“纪律劳动不好还是学习不好?”“就是纪律劳动不好。”我说,“我总分比芮萍还高二分。”“高你咋没得奖状?”我无言以对了。“你就到学校胡浪,甭好好念书!做活做不了,念书不好好念,我看你将来能成个啥精……”父亲沉着脸,“去,把墙上红薯蔓扒下来给牛剁了……”

    立秋后,雨一直不停地下,我们都收了假了还没停。巷道里到处都是泥泞,没走到学校鞋底就湿透了。有的娃用塑料布把脚裹上,有的娃鞋子穿一双提一双,到学校把湿鞋脱了,把干鞋换上。好多娃干脆光着脚,把鞋提在手里。我是父亲背着接送。他换上以前穿烂的鞋子,踩在泥水里。有同学就笑话我这么大了还让家长背。于是我也光着脚,把鞋提在手里。可是当晚就哈嚏哈嚏不停地打喷嚏。夜里,浑身滚烫,鼻子堵得出不来气。母亲摸了摸我的额头,舀了少半碗谷子就着温开水让我喝下,拉开被窝,叫我钻里面捂汗。第二天父亲又背着接送了。我叫母亲给我买双黄胶鞋。母亲不动声色,把手朝我一伸。我不知何意:“咋了?”“钱呀。你不给我钱我拿啥给你买?”“我哪有钱?”“我也没有,那你说咋办?”“你哄我,你有。”“我有我不知道也买一双穿上?你大也不知道穿上一双暖和?”“不,我就要!人家娃都有。”“你到你班数一下,四十几个娃,看几个脚上穿的黄胶鞋?要是有十个娃,不说十个娃,就是五个娃,你甭管,妈就是不吃不喝,也给你买。”我正在那儿闹活,父亲把鞋子换好进来,问咋了?“你娃叫给他买黄胶鞋哩,说人家娃娃都有。”父亲就说:“一天光比念书呀,比吃比穿有啥出息。”我嘴撅得老高。母亲就催我:“你就跐慢。你大把湿鞋都换上了,要是冻出个病来,看谁接送你上学……”
    雨一停,天也渐渐凉了起来。农活少了,母亲便着手给我们准备过冬的棉衣棉裤。
    下午,我急匆匆地跑回家,到后面草房子里打开父亲的工具箱找工具。母亲进来问:“刚到学校咋又跑回来了?”我顾不上跟她说话。“你翻啥哩?你大的工具箱里有你的啥东西?”“咋不见了?”我自言自语地说。“啥不见了?”父亲来了,问我找啥。我说:“我们教室门坏了,老师要一个扒钉修门。”母亲紧接道:“你教室门坏了,你老师咋叫到咱屋拿扒钉?是不是你把门弄坏了?”“不是我。”“不是你咋叫你拿?”“是门松了,底下都跐住地了。老师就问谁家有扒钉,我说咱家有。”“人家娃娃咋不拿?这又不是钉子,拿个就拿个。打一个扒钉得多少铁,多少钱,你知不知道?”父亲从瓮背后拿出一串扒钉,取下一个给了我。母亲说父亲:“你不是准备盖门房哩么?”父亲说:“那还不知啥时的事,到时候再说。”我接过二话没说就跑了出去。
    不久我又跑了回来,对父亲说:“我老师说把钻子再用一下。”母亲揶揄道:“咱还有木板哩,不行了给你教室做个新门你看行不行?”父亲从墙上把钻子取下,又找了钻头安好给了我。我拿上转身刚要走,被母亲喊住。母亲对父亲说:“他老师是个女的,再都是些碎娃,会不会用钻子?我都不会用,她会?”父亲想了想,说:“我去吧。”父亲问我有没有铁锤,我说有。母亲说:“你还是把该拿的都拿上。万一没有,又来回跑。”父亲拿了工具,和我一块往学校去。
    到了一看,原来是两头的茆松了,扒钉根本不管用。父亲拿出斧子和木头,斫了几个楔子,把茆楔实,又用螺丝刀把合页上的螺丝拧劲,门一下子浑实了,底下也抬了起来,不跐地了。
    老师不住地给父亲说着感激的话。父亲局促地:“再有啥毛病叫娃说一声。”老师叫我们站起齐声喊:“谢谢伯伯!”接着又一起为父亲鼓掌。父亲越发地拘束了,摇着手:“没啥没啥。”慌忙收拾起家具回家了。
    放寒假了。年跟前,父亲到镇上办年货回来,拿出一双黄胶鞋让我试大小。母亲赶忙把俩弟弟叫到一旁:“你哥要上学,等你俩上了学也买。我丰丰和永永就是听话、懂事,比你那混怂哥强……”永永和丰丰虽没言语,可两只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那黄胶鞋。父亲帮我穿上,系好鞋带。我神气地走来走去。
    我等不到大年初一。第二天早早地起来,穿上黄胶鞋,打开大门。大清早,巷里也没个人。过了会儿,有人开始打扫门前,我故意走到跟前,可她们却说我勤快,起这么早,就是不往脚上看。
    我抬起头,瞅着灰蒙蒙的天空,只盼着快点下雪。
    野阔黄河远,土沃牡丹香
    @醉醒各半 2021-06-10 06:47:31
    顶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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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10 二舅

    二舅来了,哭丧着脸。原来他上高中的名额被贫协 升泰的儿子顶替了。二舅叫了声大姐,眼泪花花再也忍不住就出来了。他说外公不管。
    母亲解下围裙,一手的面也顾不上洗就到外公家去了。我把锅烧开,再等不见母亲回来,就把灶火里的柴退了,也跑了去。
    外公坐在他经常坐的,用胡基砌的桌子旁的凳子上,母亲坐在他对面的门槛上,外婆盘腿坐在炕头的纺车跟前,大舅和二舅立在门边。三舅靠院子的枣树站着,我过去靠在他的身上。
    外公和外婆说的都是河南话,他俩不会陕西话,以前我都听不懂,现在慢慢好了。就听外公说母亲:“庄稼活就不能干?上学不就为了好好地劳动?不论干啥,在哪儿干都一样。只要你勤快,肯下苦,爱劳动,都会有出息。下地劳动,肯下苦,挣的工分多,分的粮就多,这有啥不中?农民不好,农村不好,城里的知青都跑下来干啥?上不上高中,这是大队的决定,不是升泰说让谁去谁就去,这是瞎说!再甭胡乱想,胡乱猜。不上学就一心一意在村里好好劳动。国家号召学雷锋,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多做好事,多做贡献……”母亲也用河南话跟外公说:“学雷锋,学雷锋。人家咋不学哩?升泰他咋不叫他娃劳动?”“谁上学,谁不不学,这国家,村里干部,都有统一规划,统一安排。你想着就咋着,想干啥就干啥,这不乱了套……”母亲站起身:“我不跟你说了,你不去我去。”“你去弄啥?你这孩子咋不听话?升泰家那孩儿身单力薄,上学就让他上呗,都一样为社会做贡献。现在国家政策多好,能劳动,能吃饱穿暖,啥都不用熬煎,还叫孩们上学认字。村里给咱院子划上,房子帮咱盖上,劳动叫咱参加上,粮食给咱分上。人要知足,要记着毛 ,记着国家的好。好好报答,好好劳动……”
    “这是两码事。”“啥两码事?”“我,我也没办法跟你说。”母亲跟外公说不到辙,就叫二舅同我先回家,她去找村支书。
    我想看三舅养的小兔娃,母亲呵斥道:“看啥看,往回走!”
    母亲回来,垂头丧气地坐在院台上半天不说话,末了对二舅说:“好娃哩,认命吧。支书说这是大队开会决定的,说升泰家条件还不如咱,说啥统筹,需要照顾。我说升泰家条件比我的好多了,他屋里起码还是瓦房,我的都是草房。我的除了比他的人多,啥都比不上人家。这几年,升泰在大队里,一年四季,刮风下雨都是全工分。当个贫协 ,这照顾哩那照顾哩。四五年了,他老虎下山一张皮,出来进去都是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这明显是做样子给人看哩,哄人哩么,谁看不出来……回来的路上我也想了,支书虽说大队统一安排,可谁不先想着自己娃,没有自家娃还有亲戚娃,朋友娃。老话都说完了,各看着各娃亲。咱是外来户,外乡人,大队里也没个人,谁替咱说话呀。升泰给村干部一个个都打了招呼,人家当下也在位位上。我也想了,不上就不上,上了以后能推荐上大学还罢了,推荐不上还耽搁两年的工分。算了算了……”
    二舅回去了。我边烧火边问母亲:“啥是外来户?”母亲叹了口气:“外来户就是打外地来的,不是本地人,不是这个村里的人。”“那我外公咋不呆在他村里,跑到咱村里?”“你知道啥么?你以为谁愿意撇家舍业地往外跑?实在是逼得是没办法了,走投无路了。”
    母亲告诉我,那一年她就和我这么大,河南黄河发大水,外公家整个村子全淹了。不到三天,房子全泡倒了。那时房子都是用土胡基盖的,哪经得起水泡。人尝说,水火当日穷。村里有个村台,地势稍微高点,一村人都挤到了上头。成月天了,水一点都不见下去,村台都泡软了,踩到上头就跟踩到和好的泥上一样,忽闪忽闪,马上就呆不住人了。天天都有人饿死。外公一看,也只得出去逃荒。好多人早都走了,外公当时是一大家子,外公外婆,姥姥,母亲姊妹四个,小姨还在月子里,老老少少六七口子,姥姥和外婆还裹着小脚,这么远的路可咋办呀。外公是实在不愿意走,可不走不行,周围全是水,就是想剜个野菜都没地方,总不能一家子都饿死在这里,于是也只好跟着逃荒的队伍出来了。带的干粮没几天就吃完了,一路上就要饭,挖野菜。多亏外公有个石匠手艺,边走边给人家錾錾碾子磨子,挣几个工钱,换点粮食。就这,还把小姨饿死了。外婆自个都吃不饱,哪有奶水喂小姨。小姨饿得天天哭,最后浑身浮肿,胳膊腿多粗。加上天冷,身上烧的跟火炭一样……
    “赶紧送医疗站呀!”我连忙说。
    “半路上哪来的医疗站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村子一村子都逃荒了,都没人了。再说,这主要是饿的,只要有东西吃命就能保住,没啥吃有药也不顶事。”母亲顿了顿说,“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外婆一滴眼泪都没掉。你姥姥就劝你外婆哭上几声,心里也不那么难受。你外婆只说了句:‘娃再不用跟上遭罪了……’”
    我咋都想不到还会把人饿死,而且还是我的小姨。原来外公、外婆遭了那么多的罪……
    母亲吸溜了下鼻子:“就这样一步一步挪,总算挪到了陕西。你外公干他的石匠活,你外婆领上我姊妹三个,看谁家需要帮忙,比如收个庄稼了,盖个房子了,干个这活那活。好多人不给钱,就给些吃的旧衣服啥的。那时活也不多,一家六张嘴主要靠你外公。好娃哩,你不知那时吃的啥苦,能吃饱都是好的,还挑拣?你外公那石匠锤你也见过,多大多重。你外公举上一天回来,胳膊就跟卸了一样。”
    “那你还顶撞我外公。”
    “我啥时顶撞你外公了?”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回过头诧异地瞧着我。
    “你跟我外公说我二舅的事,不就顶撞了?”
    “那是顶撞?你去问你外公,连你外婆你姥姥你爷爷你婆在内,看我顶过一句没有?哪像你,还是学生,顶起大人来就跟切菜一样!”“我哪顶了?我觉得我外公说的没错。他要上就让他上,我们老师说要互相帮助。搬桌子,掂板凳,女生干不动的活男生要帮着干。”“这跟那能比!上回村里叫去几个学生娃到公社赤脚医生培训,七队队长非要叫他娃去。他娃就没文化,去了学不动,叫撵了回来,白白浪费了村里一个名额。念书这事,哪个娃念得好你就叫哪个去,公理公道,谁也没话说。你总不能叫大人辛辛苦苦把娃供了几年,到头来你不叫娃上了,谁能不着气?你二舅明明比升泰家娃书念得好,分数也高,你外公又不是地主富农,凭啥推荐他不推荐你二舅?对着哩,人常说人强不如命强,有时你争上半会也不顶事。可这明明就是欺负人哩么,我寻就是叫他的都知道我心里清底,不是傻子。你外公老说我,劝我,要学善良。可我就是看不惯欺负人的事,上来了就是不由自家,脾气也不好。你外公一辈子从来不跟人争,老说把你自己做好,人家会看着的,好人会有好报。可要看对啥人。对那些好人善良行,对那些瞎人善良,他反以为你软做,好欺负。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谁对谁错,咱辩理么,对不对?是的,人还是要学善良。要不是你外公善良,你老外公也不会把他独生女嫁给他,一家子也不会顺顺利利在村里落户。”
    “我老外公?谁是我老外公?”
    “就是你外婆他大,我外公,你叫老外公。你外公就是跟上他学的石匠。他见你外公心地善良,老实可靠,就把你外婆嫁给了他。你老外公就你外婆一个女。你外公当时穷的,屋里啥都没有。你老外公不嫌弃,就图你外公个人品。”母亲继续说道,“逃荒的时候,路上再饿,再没啥吃,人家地里的庄稼你外公叫我姊妹三个摸都不准摸。不管是玉米棒子,还是红薯豆子,就是根萝卜缨子也不准摸,跟前去都不叫去。所以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到哪个村子,从来没叫人家嫌过,说过。”
    “最后咋到的咱村?”我还从来没听过这些事儿。刚懂事时,听着外公外婆说话的口音不一样,就问爷爷,才知道他们是河南人。芮萍她大说话的口音也不一样,爷爷说那是四川人,是招的上门女婿,而我们是陕西人。上回宝粮叔说了句河南蛋,他再来家时,我就不搭理,不喊不叫也不端茶倒水拿凳子。母亲知道缘由后,说那不是骂人的话,河南担也不是鸡蛋的蛋,而是担子的担。因为河南人逃荒时都挑着个担子,人家就叫河南人河南担。
    母亲接着说:“你外公给人家做活,快做完了,人家就紧接着给介绍活,说哪村哪村活多,哪村哪村富裕,哪村哪村人好。最后就来到咱村。咱村是个大村子,刚开始就住在村边的废土窑里。住下后没多长时间你外婆就添下你大舅。你外公就跟你外婆商量,咱暂时就住到这里,不四处跑了。他出去揽活,等钱攒的差不多了再回河南。
    “你爷爷也有盘磨,你爷爷也老叫你外公錾。后来我就发现你爷爷的磨錾的最勤,搁几天就来叫你外公,搁几天就来叫你外公。我就问你外公是不是他家人多,用得费。你外公说不是,说家里就三口人,主要是门前人用得勤。你外公就说你爷爷心底好,不管谁来都叫用,磨天天都不闲着。不像有的人家,怕别人用,一用完就把磨扇一卸,要么就把四东八西堆到上头,人家来一看也不好意思叫装叫挪。”母亲接着说,“后来国家来了政策,叫逃荒的就地落户。村里就给划了院子。”
    “那我外公为啥不和我爷爷一队,跑到二队去了?”
    “国家虽说有政策,可村上队里并没人愿意要,怕分口粮。给你一分,其他人不就少分了。上面工作组来了,想了个办法,说哪队户少就搁哪队,就到二队了。所以你外公一直老念国家,念毛 的好。以前旧社会谁管你哩,要饭能吃饱就不错了,谁还给你划院子,叫参加劳动,分粮食……你外公哩,见你爷爷一家人好,你大哩,老实本分,能吃苦,就把我许给了你大……”
    没过多久,三舅得了脑膜炎,母亲照看了大半个月。三舅从县里住院回来,说啥也不去上学了。三舅是他们班班长,年年得奖状。平时可勤快了,养兔卖兔毛,打酸枣卖酸枣核,勾槐籽,挖草药。学费从没伸手从外公要过。平时我想买个吃嘴,也找他要。母亲劝说了半天,三舅靠着墙,低着头,一句不吭,就是不答应再去学校。
    回家的路上,我刚跟母亲说了句:“我也不想念了……”母亲不由分说:“你不念书你能做啥?你舅还有那身体,那体力,你说你有啥?馋嘴懒身子,吃起耍起你能顶几个。”“念得再好推荐不上还不是白搭……”“你只管念你的,其它事不要你管!”母亲没好气地说,“你给我到学校好好念,少三心二意,想东想西!我跟你大两眼墨黑,又没个亲戚能靠。你念下书,学下本事,将来万一有个机会走了就走了。咱还再能指望啥……”
    @黄红燕屎全家 2021-06-10 08:30: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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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感谢文学,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早上好
    @醉醒各半 2021-06-11 09:33:48
    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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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好!
    11 奖状(上)

    这学期父母按时叫我起床,我很少迟到,扫地也是一扫帚挨一扫帚扫。秋季帮生产队摘棉花,也不再拿棉苞和同学互扔着耍闹了。枣红了,满树满枝让人馋涎欲滴,我捡起瓦片拿在手里,强忍着没有扔出去……
    六一儿童节,我也当上了红小兵,脖子上也系上了红领巾。
    期末评比会上,班主任还特地表扬了我,说我在一对一互帮互学活动中,帮联的后进生进步很大;热爱集体,关心同学,能认真负责地办好每期黑板报……接下来选三好学生。投票,唱票……我的心砰砰直跳。老师宣布结果时,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最后一听到我的名字,我都不敢相信,抬头一看黑板,自己名字旁边一个大大的红对号,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
    我终于评上三好学生了!这下,我也能把奖状反卷拿在手里,让巷里人看;回家贴在墙上,让亲戚夸奖,让父母高兴!
    评比完后,同学们都到院子里玩耍去了,教室里空无一人。女生们玩沙包,男生们玩斗鸡。我没心思跟他们玩。我站不住,更坐不住,胳膊腿伸来晃去都不知往哪放了。我不住地朝悬挂在房檐底下的半截铁犁张望,只盼着看门老头赶紧敲铃放学,我好回家把这个喜讯告诉给父母。
    放学后,我一口气跑回家。母亲正在和面。“妈,我大呢?”“你大舅叫帮忙盘灶火去了。”“我评上三好学生了!”我迫不及待地说。母亲就问我:“想吃啥面?”“啥面都行。”“油泼扯面吧!”“啥都行。”“你剥个蒜。”话音未落,“不用你剥了,你去门前叫永永丰丰回来吃饭……”
    这回母亲往面里啥也没搀。面煮好后,妈妈给我和两个弟弟盛了三碗,辣子蒜水调好,给我们端到外面。半天不见母亲出来。我进去一看,母亲正坐在灶火旁边,碗里的面汤泡着黑馍,一根面条也没有……
    下午我早早地来到学校。不一会儿下起了雪,雪花足足有五分硬币那么大,摇摇晃晃,就像一个个小船。女生们有的闭着眼睛仰起脸,有的伸开双手并在一起去接。雪花却落在了她们头发上,眉毛上。男生则一跳一蹦地去抓。我抓到了好几个,想看看雪花长什么样,可一到手心里全化了。地上很快就落了薄薄的一层,就像是刚刚长出的绒毛。
    芮萍在喊我。我跑了过去,她往树上一指,原来是沙包扔树枝上了。树太粗太高,爬不上去,附近也没个杆子什么的。我捡了块瓦片,一看周围全是同学,又扔掉了。有了,我脱掉鞋子,朝树上沙包扔去。沙包掉了下来。芮萍把鞋子提来给了我,我穿上。她眉开眼笑地接过沙包,朝我挥了挥手,走了。
    “照冬。”振杰他们几个在花坛那边玩耍,我跑了过去。
    和往常一样,我们并着腿在花墙上面跳,看谁跳的次数多。轮到我了,刚跳了没几下,花墙塌了。我没防备,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们都哈哈笑了起来。花墙好多砖早已松动,也没人修,有的地方砖都掉了下来。
    就听有人大声喊道:“你们几个在那儿做啥哩?!”
    我扭头一看,是校长,急忙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和土。
    校长过来,两手背在身后,挨个打量了遍:“你几个是不是都闲的没事干了?学校有没有操场?为这事我在大会上都说了多少回了,这是花坛,不能跳,不能跳,一个个都当耳旁风了!”校长个子高,一说一弯腰,“公物损坏了,一个个不但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反而还兴高采烈,嬉皮笑脸!咱就是这样学雷锋的?就是这样为四化做贡献,为祖国建设事业增砖添瓦,做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的?我们到底有没有真真正正把祖国当做自己的家,真真正正把自己当做祖国的主人,当做我们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一员对待……”
    校长讲完问我们是哪个班的?大家低着头不说话。校长盯着我:“哑巴啦?哪个班的?”“二乙班。”我低声回答说。“你叫啥名字?”“照冬。”“你们老师讲没讲过要爱护公物?”“讲过。”“那为啥还要在上面跳?”“……”“学校有没有操场?”“……”“对了,刚才朝树上扔东西的是不是你?砸同学头上咋办?跳来扔去的,你看你还像不像个学生的样子……你们几个照原样垒好了再走!”校长说完转身走了。
    垒好花墙,刚回到教室,班主任叫同学叫我。一到办公室,门啪地一关,她就怒气冲冲地说:“刚才站在那里丢不丢人?叫校长批评就好看?我都觉得脸上发烧!咋?刚评上三好学生就不知道属啥了!张啥哩张!花坛那是叫你跳的?这就是你给班里争光,给同学起的模范带头作用……去,回去写检查去,三好学生撤销。”
    我以为这只是老师气头上的话,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学校开总结会,三好学生真的没有我。
    同学们都在朝我张望。我心里委屈极了,憋住眼泪,起了几起都没起来,真想一走了之,不开会了。
    衣服上的扣子都被我下意识地扯掉了。我捡起,紧紧地攥在手心。
    开完会,回到教室,班长把通知书发了,我看都没看,朝兜里一塞。刚转身要走,一个女生跑到我跟前,说班主任叫我去她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班主任朝我要检查。我捩着脖子把脸扭到一边不吱声。班主任又问,我赌气地说:“没写!”“咋?损坏公物,违反纪律,给班上抹黑你还有理了?”
    “那,那花坛,花墙早都烂了。里面一直都没种过花,全是草。大家都在上面跑,上面跳。一直都没人管……”“你意思是东西烂了坏了就不是公物了?想咋样就咋样,想破坏就破坏?”“我,我不是那意思。”“那是啥意思?”
    我其实想说的是,我都努力了一学期了,就因为个烂花坛就把三好学生撤了,这也太小题大做了……是的,我违反了纪律,你批评我,叫我扫一礼拜地都行。还有,那么多同学都跳了,还有班长,为啥就撤我一个?还不是班长他妈是老师。可这话我说不出来,那样也太不够意思了。再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会都开了,奖状也发了,假都放了。
    要是没给家里说,不得就不得了。这下不但没让父母高兴,反而更让他们生气。还叫校长、班主任说来说去……
    我越想越不平气,越想越觉得冤枉。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班主任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也不理她。末了她说检查非写不可,问我听见了没有。我绷着嘴不吭声,她就让我回去了。
    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雪也停了。回家的路上,我磨磨蹭蹭,不住地拿脚跟狠狠地踢踩着地上的雪。
    路边树上落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我捡起个土块,朝它们扔了过去。麻雀哄地一声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我又捡起个土块准备扔,从树底下大门里出来个老头,站在那儿吼:“谁?谁手贱地往屋里胡扔砖头……”我缩着身子,藏在土墙后面,等老头回屋了才出来。
    “明明是土块却说成砖头,大人是不是都爱夸大其词,小题大做。”我爬上土墙,在墙头走来走去,“毁坏公物!毁坏公物!”一边嘟囔,一边用脚狠狠踢着墙头上的枯草。突然一脚踢空,失去了平衡,身子摇来晃去,差点掉了下来。
    回到家,母亲问我:“咋回来这么迟?人家娃早都回来了。赶紧洗手去,准备吃饭。”我把通知书拿出来给父亲。父亲接过,打开刚要看,却盯着我俩手:“你不是给你妈说评上三好学生了?”我低头不语。“我问你话呢。”“叫,叫撤了。”“啥?!”父母几乎异口同声,连脸上惊讶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我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遍,只见父亲把手里的通知书往桌上一拍:“你昨天刚给你妈说选上了,今天就叫撤了?这,这也太快了吧!你是不是哄我俩哩?”“不,不是。”“不是那是啥?”父亲两手叉腰,“还学会撒谎了!”“就是选上了。”“那奖状哩?”“我刚不是都说了,叫撤了。”“撤了?一会选一会撤?你闲得没事干,人家老师都闲得没事干,陪你耍哩?”
    他俩说啥都不相信。我想要不要给他们提个醒,去问问别的同学。就听父亲说:“把你通知书拿来!”我从桌上拿起给了他。他一看,把通知书朝我鼻子底下一戳,对母亲说:“我就说么,为这点事能把三好学生撤了?他根本就没选上,编谎话哄咱俩哩!”我莫名其妙:“我咋哄了?”“连及格都没及格,你说你是三好学生?”“啥不及格?”“啥不及格你不知道?”母亲疑惑地接过通知书:“五十八。”
    我想起了,连忙解释说:“那是思想品德,总分六十分。”没想到父亲更火了,不问青红皂白,鸡啄米似地拿指头戳着我的额头,进而冲着母亲:“这就是你教的娃!我忙,平时把娃交给你,你就管成这个样子?还说学习不马虎……”
    父亲这些天给队上看工地,晚上不在家。我最害怕父母吵架了,不待母亲搭话,急忙对父亲说:“我没说假话,满分就是六十分。要不你去问老师同学。”没想到父亲一听更来气了:“我没念过书?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爷爷一样两眼墨黑,你想咋哄就咋哄,想说啥就是啥?”父亲并没上过学,只是上了几天村里办的夜校。母亲回过神来,对父亲说:“芮萍小宝建西家就两步路,去一问不都清楚了?”母亲转身刚要走,又转过身来,说父亲:“你去问去,免得又说我娘俩哄你。”父亲叫我站那儿不准动,等他回来。
    父亲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听那脚步声,我和母亲便知道答案了。母亲把脸别过一边。父亲进来,瞅瞅母亲,又瞅瞅我。末了对我说,但语气和缓了许多:“你跳人家那花墙没事干了。有那功夫把书多看两眼比啥都强……以后好好遵守纪律。”说完就叫母亲端饭吃饭。
    我刚要去厨房,被母亲一把拉住。母亲说父亲:“等一下,你把话说清!你不在,娃交给了我,我把娃到底管成啥了?说!你说!我天天劳动看哇,地里忙毕忙屋里,丢下耙耙摸扫帚,一天到晚忙得不闲一下,到头来得不到一句好,还净落埋怨。你说,你说我究竟给你把娃管成啥了?”
    这回,父亲并没吭声,自个到厨房端饭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弟弟就跑到外公家找三舅去做枪。外公问完考试成绩,连连夸我:“好好好,这货不赖。就是要好好学习,好好念书,长本事了,有出息了,将来为国家做贡献……”
    三舅啥都会做。他用民兵打靶废弃的子弹壳做的枪可响亮了。大年初一早上,我们早早起来,到各家门口去捡没响的鞭炮。剥开,倒出里面的火药,装到枪里。一个小鞭炮里的火药可以响三四枪。这样的枪,我们男孩几乎人手一把。后来我也学会做了,不但用废弹壳做,还用自行车链条做。
    大人们打扫房子,糊窗,磨面,蒸过年的花馍,置办过年的东西。我们孩子天天都不着家,大人们脾气是出奇的好,巷子里从早到晚都是玩耍的孩子。
    除夕夜,父母先发压岁钱,每人五角,都是新的。母亲打开箱子,取出新衣服、新鞋、新裤、新棉衣、新罩衫;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全是新的。我除了帽子是买的,其它全是母亲一针一线做的。
    照永噘着嘴,父亲问咋了。“我哥袄上咋四个兜,我只有俩?”这是我年前特意叮嘱母亲的,过年要穿解放军衣服,要四个兜。母亲把布织好后,染成黄色,我们三个一人一件。母亲说:“谁说的?你仨都一样。”母亲把我衣服拿过去,原来上面的兜只俩盖,没有兜。我立马不乐意了。母亲说:“你又不别钢笔,要上面兜做啥?”我把衣服一脱,往炕上一扔:“不穿了!不过年了!”母亲就说我:“你都多大了,还比吃比穿?以后好好比学习呀。学习不好,穿的再好,叫门前人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我不为所动,父亲就劝母亲:“你给他做个,就两针活。”母亲说:“两针?那你做。哪有布呀?”我不依不饶,最后母亲说:“赶你上学给你加上行不行?”照永说他也要。母亲说:“行行行。都做都做。好我的爷呀,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没说错一点……”
    父亲端来果碟,里面放着枣和爆玉米花。不等碟子搁稳,我们仨就你一把我一把地抓了个精光。父亲坐在炕沿,捏了颗剩在碟子底没爆开的玉米豆,放在嘴里嚼着。我们仨兜装得鼓鼓的,边吃边在炕上玩耍。这个兜里掉出来一个,那个赶紧拾起往嘴里一塞。这个就叫那个还。那个不还,就上去掏,结果掉出来更多,打闹也更激烈。这时父亲就会再舀一碗来平复冲突。不过,也就到此为止,因为果子第二天还要招呼来人和拜年的亲戚。
    初一早上要不是为了拾炮仗剥里面的火药,我才不会起那么早呢。父亲和母亲早早起来做饭,白萝卜馄饨先一天就包好了。煮好后,先献天地祖先,完后开始吃饭。我们仨抱着碗,亟不可待地吃了起来。一个个被热馄饨烧得龇牙咧嘴,都想吃到里面的硬币,然后到合作社去买洋糖。
    吃完饭开始给自家屋拜年。压岁钱一发,头一磕,我们便催促父母回家,找各自的同学伙伴玩去。
    初二去外公家。外公家虽在本村,可初一那天是不能去的。我问母亲为啥不能去,母亲只说去了不好。可怎么个不好法,她没说。我每年的压岁钱,只有外公给的最多,也只有他发压岁钱前的话最多。老是要好好学习,好好听话,学雷锋多做好事。吃饭时,我早早地坐在方桌跟前的板凳上,这回说啥我也要在方桌上吃。父亲过来:“去,到小桌桌上吃去。”“我不,我也是客人,我也要在方桌上吃。”父亲一拨拉我脑袋:“这都是大人坐的,你碎娃坐啥坐。”“我也大了。”父亲不容分说,把我从凳子上拉下来,推出老远:“听话!过年哩,你甭叫我收拾你。”三舅端着满满一盘子碗碟过来,问我咋了。父亲就说我:“去,帮你舅端饭去。”“不端!”我赌气地一屁股坐在小桌桌旁边的小凳子上……
    初四,姥姑和姑姑来家拜年。早上早早吃完饭,我和弟弟各自把自个的东西藏好,尤其是连环画,怕给表弟和叔叔们“偷”了。当然,我们也常常到他们家这样做。藏好后,就跑到坡头的沟沿上接姥姑他们,然后一整天就和叔叔小姑,表弟表妹们玩耍。玩着玩着,便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宝贝”拿出来显摆。等亲戚们都回了家,有的东西再找就是找不着,就去找父母撒气。可他们才没工夫搭理我们呢。
    初五,走完亲戚也拜完年了,我们仨就相互监督着把压岁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母亲。晚上,父亲说:“这下总浪够了该收心了,明天开始写作业。”作业都是什么课后的生字带拼音写多少遍,做哪页哪道的数学题。一拿出语文课本,我就想起三好学生的事,心里不快,笔下就不由得潦草了起来。要不是父亲要检查,我一下午都做完了。作业一做完,叫父亲一看,往书包一塞,拿上枪又跑出去玩开了。
    寒假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收了假,我以为换了班主任,没有,还是原来的班主任。她没再提检查的事。调整座位了,和去年一样,学习好的跟差的搭配。班主任让我跟邻桌女生调换一下,我迟迟慢慢不想起来。班主任催我,我就随口嘟哝了句:“我也是差生。”没料到班主任一下子火了:“你牛啥牛!有啥资格牛……不愿换就坐最后一排去!”我拿起书包,扭头就走。
    一到班主任的语文课,我故意不抬头看黑板。可我知道父母交了学费,眼睛虽说不看,耳朵一刻也没走神。别的课我是坐得端端正正,格外认真。“照冬。”班主任点我名。我站起。“头低下在那儿做啥哩?”“看书。”“为啥不往黑板上看?”“前头同学挡着看不见。”“那你就站在那儿看。”站就站。
    课间活动,好多同学都躲着我,也没人问我题了,连建西也一样。他斗鸡老不服我,一下课就拉我比赛。我去找他,他刚站起又坐下,胡乱翻着课本,说作业还没做完。出操站队,左右两边的同学都目不斜视,朝着正前方。那表情再明白不过了,不想跟我说话。小宝放学和我走在路上都不自在,老往左右看。只有卫红不管这些事,每天照样拿我作业去抄。我们都是一个生产队的,他家在后巷,我和小宝建西在前巷。如果不上厕所,课间我干脆不出去了,坐那儿画我的画。反正也当不了三好学生,早上迟到也无所谓了,朗读站外面就站外面,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就是冬天我也不怕。
    晌午放学回到家,卸下书包抱柴禾帮母亲烧火做饭。母亲坐灶火门前长吁短叹。我问咋了,母亲反问我:“你说咋了?好娃哩,你咋一点都不争气。你班主任今天把我挡到门口说了半天。不就个奖状么,没得就没得,咋能为这跟老师打气憋,连习都不好好学了?你不学,把老师啥没了,照样一天三晌工分挣着,到头来看把谁害了。你大今日多亏没在,知道了你看气得死气不死!”“那么多娃都跳了,班长也跳了,她为啥只撤我一个?还不是班长他妈是老师。”“你老师都说了,校长跟她敲名道姓,说就是你跳塌的。”“就是校长说了,她也该调查清楚。”“调查啥?明明是你跳塌的,人都看见了,还要调查啥。”“哎呀妈,我跟你说不清,你不知道事情。”“明摆着的事,有啥说不清的?你老师说她不但看见了,还把校长亲自问了。你老师总不会偏心,要不也不会把你选上。”“这是两码事。”“啥两码事。怨人也要怨得有个道理。人家娃就是跳了,但人家没跳塌。你一跳就塌,你说不是你是谁?叫我说就是你故意的。”“妈,那几个比我都高都胖都重,一人都跳了几十下了,我刚跳了一下,就塌了?”“以后少拉扯人家!埋怨这个埋怨那个,咱要脑子干啥哩?你要是不跳不就没这事了?要怪就怪自家运气不好。奖状这回没得咱下回再得。过去的事就过去咧。你老师平时对你好的,重视的,要是不对你好,不对你重视,也不会来跟妈说。你不敢这样伤老师的心。你老师说,她叫你坐到后头,心想你会找她认个错,端正下态度,她好把你再调到前头。没料想你这么犟硬。老社会,师父师父,老师就是你大你妈。你咋能跟谁都犟哩?后晌到学校赶紧跟老师认个错,听着没有?”见我不吭声,母亲又催问了一句:“我给你说的话听着了没有?”“听着了。”“听着啥了?”“哎呀,听着就是听着了。”“我要是知道了你没去,你可小心我给你大说……”
    到了学校,我硬着头皮到班主任办公室门口喊了声报告,听着进来推门进去。路上本来都想好了,只给她说一句我不该跳花坛应付了事,可一见到班主任,喉咙却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心犹不甘。班主任合上钢笔:“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以后不跳就是了。”“看样子还是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是不是觉得自个很冤枉?因为大家都跳了,要罚也应一块儿罚,是不是这个意思?我跟你说,你想的没错,凡是跳的都有责任。可责任有大有小。你跳塌了,你就应该负主要责任。再是,以后一定要端正自己的态度。遇事不要怨天尤人,先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先弄清自己是对是错。错了,错在哪儿。自己错了,还要无理犟三分,推脱责任。我给你说,你要是这态度以后只会错上加错。即便是别人叫你做的,做的不对,也不能埋怨,更不能推诿。咱要脑子做啥哩?即便是校长错了,老师错了,校长老师也是人,也有看不到的。你认为自己对,那你就坚持,为啥要破罐子破摔?书也不好好念,学也不好好上了?你也不用脑子想想,到头来把谁害了?还不是你自个!记住,咱是人,不是羊。人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象羊低着个头,你跟它尻子后头,它跟你尻子后头,领到哪是哪;那咱还要脑子做啥呀?还念这书做啥呀?人不但要学会辨别善恶对错,还要学会承担。啥事该做,啥事不该做,要有辨别,判断。有脑子不用,人跟动物还有啥区别……”
    末了老师问我:“我说的话你记住了没?”
    我低着头:“记住了。”
    “记住啥了?”
    “好好学习。”
    “就这吗?”
    “还有自己承担,不再推脱、埋怨别人。”
    下午班主任就把我的座位调前面去了。建西小宝上学路上,又和我勾肩搭背了。
    @人在旅途2021314 2021-06-12 10:54:03
    身体长大容易,灵魂长大却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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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得很是
    今天刚到家,祝大家端午安康!
    12 父亲做工去了(上)

    早上放学回到家,见母亲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生闷气,我问她也不说。不一会儿,父亲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咋哩么?焕文哥说你跟队长在巷里嚷哩。为啥么?”母亲着气地说:“那么多小伙娃不派,偏偏就派你!这不是欺负人是啥?平时啥好事都想不着这些人,这事就想着了?”母亲气忿地说。父亲把锨靠在墙上:“我还以为啥事。这事你都值得跟人嚷?不怕门前人笑话。唉!你这脾气呀,听风就是雨,一点就着。你也把事弄清了再说……”“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谁看不来?我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问他操的啥心?升堂一走,三个娃这么小,我是该照看娃还是该下地?娃把我缠住下不了地,挣不来工分,你是不是想把我这一家子都饿死?你知他咋说的:‘队里又没叫你生那么多娃。’我说我生的多,还是你婆娘生的多?我多我才三个,你婆娘母猪拉串串,一下六个。那嫌我说话难听,就跟我嚷开了,手还忽闪忽闪不停地扬荡。哼,我怕你!嚷就嚷,我也豁出去了。从怀怀娘打我娃起,我就想嚷了,早就想嚷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没说错一点点。我说我知道你想咋,想叫升堂巴结你,逢年过节也给你把礼送上,今辈你都甭指望!”“你再一天少西瓜拉蔓蔓,没事都叫你嚷出事了……”“丑娃弟兄们,是没你长得高,还是没你长得粗?他咋不叫去?还不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以后把自家管好就行了,少牵扯人家。得罪人的话再少说!人家问上你一句,你是哪只眼看见给送了,给拿了,我看你咋说?你这脑子呀。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你就是不记。”母亲说:“我啥脑子?我这是气得跟你说,就是见了给送给拿了,我也不会当着人面说。人家花他的钱又没花我的钱。”“你知道就对了,我就怕你一着气嘴上把不住门。”“我是没事干了,自家的事都管不完还管人家的事。”
    父亲解释说:“他在地里是给我商量地说,哪逼了。我说去就去。做工咱又不是没做过,活也没多重。我是这样想的,娃一天天大了,这个要上学那个要上学,以后开销越来越大。到了工地上,一天满工分不说,还管三顿饭,粮食也省了。在屋里,今天有活了,明天没活了,想给你派了,不想给你派了。不在巷里还少着气。”母亲说:“你心里咋想的我能不知道?总不能回回挑柿子捡软的捏。五芳给我一说,把我气得。你就按年龄从小到大排,一碗水端平,谁能有意见?你这明明是挑荠荠菜,想挑哪个就哪个,谁能不着气。”“以后少着气。把大的话记住,一心一意把这三个娃管好,管大。我主要还是放心不下娃,以后你啥事都甭往心里去,就是把这三个娃照看好。”“今天要不是想着我这三个娃,你看我跟他撂下撂不下……”
    母亲长吁了口气,熬煎地说:“听说在黄河边边垒石头块子哩。冬天风跟刀子一样。野河滩,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父亲不以为然:“你放心,有那么多人哩,又不是咱一个。人家能过,咱也能过。”母亲说:“那娃咋办呀?”“丰丰叫婆先照看着。”“你这一走,我再一下地,一天三晌不就给婆搁实了,连个喘息的空都没有。婆都八十多的人咧,小脚站都站不稳,要是栽出个烂子,我咋给爹交代呀。”“大门一关,就叫娃搁院里耍。只要不往出跑,我想没多大事。”
    后晌,母亲领着我到外公家。一说,外公外婆和姥姥满口答应:“搁这儿,就搁这儿。”
    傍晚,宝粮叔和满福叔两口子来了。宝粮叔一进门就说母亲:“听说你晌午发威了,开始在大家面前演讲了。” “声小些声小些!”五芳婶提醒宝粮叔,说着干脆把房门一关。淑惠婶子说;“兔子急了都咬人哩,甭说这大活人。”宝粮叔说她:“你满福三天都没给派活也没见你这兔子咬人。”“我是嫌跟他说话掉价。”“啧啧。在咱这一朋里,你的和队长,你两家关系可是最铁的。”“那是以前。你问满福,我是不是早跟他说了,那号人到大妈兄弟跟前都不好,能到你旁人跟前好?”五芳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看盼娣一天气势的,你老汉不就是个烂队长么。那天故意当着我的面,叫月爱嫂子把锄头送回去,不锄地了,叫和她一块去晒花。我眼连看都不看。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活干不动。地里眼界宽,野风吹着还舒服……”

    父亲一走,母亲就叫我干这干那。放学回来,她做饭,叫我摘菜剥蒜,拉风箱烧火。刚忙完,又叫提上笼到涝池淘红薯,一点玩的时间都没有。农忙时节,母亲着急下地,叫我把照丰送到外婆家,下午放学后又让我接回来。我天天跟她抱怨。母亲边擀面边说:“你不干谁干?谁叫你是老大。我和你这么大,洗衣服做饭,纺花织布纳鞋底,屋里地里,啥活没干过?你说你长这么大会做啥?”“谁叫你是女子娃。”建西小宝在家也不干,都是他姐干。“女子娃咋咧?小子娃就是他妈亲生的,女子娃就是抱养的?”“洗衣做饭不都是女子娃干的,哪有小子娃干的?”“那你说没生下女子的人,就象我和你大,是不是就应该挣死?难怪人都要女子哩,小子娃狼娃子,没说错一点点。”“谁是狼娃子么。我跟你讲理呢。”“讲你娘个脚。没念过书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你念书的还不如没念过书的。”“哎呀妈,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小子娃跟女子娃干的事不一样……”
    锅开了,母亲忙着下面:“好好烧你的火!”不再理我。
    下午放了学,我去外婆家接照丰。外公外婆地里没回来,姥姥一个人在家。她眼睛不好,一刮风就使劲地揉。实在不行,就掐了个嫩葱叶,挤出里面的汁,叫我帮她往眼睛里滴。
    生产队里经常开会,有时开得很晚。天黑不敢在屋里呆,我们仨就坐在门墩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母亲回来把我们一一抱回屋,把晚饭做好后,再把我们叫醒。
    父亲一个月回来一回。母亲既要下地,又要做家务。一次实在太累了,坐在锤布石上动都不想动,就说我们仨:“我真没福气,一要一个小子,一要一个小子。要是有个女子现在也能替我做做活了……”
    下午放了学,我从门槛底下钻进去,把院子扫了,出来又把门前扫了,第二天母亲就不用起那么早了。
    转眼又到了冬天,我最不喜欢冬天了。巷子里,地里,所有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枯黑的枝条光秃秃的,天再一阴,看着都冷。晚上天早早就黑了。早上上完操,朗读都完了,天还不亮。风一刮起来就是好多天,而且越刮越大。到了夜里,呜呜呜地号叫着,嗵嗵嗵地捶打着门窗,吓得人都睡不着觉。
    吃完晚饭,我爬在炕台上写作业,母亲纺着棉花,照永照丰坐在被窝里玩。一会儿就听见照丰忍不住哧地一声,我忍不住回头去看。母亲怕打搅我,就嚷他俩:“叫你俩坐开坐开,非要坐到一搭。丰丰,你回你被窝去。再叫我听上一声你俩就出去站到院里。”说完又说我,“这就知道你平时在学校咋念书哩。心没二用,啥动静都能听到耳朵里,你这样子能好好听老师讲课……”
    作业做完了,我刚一合上书,照丰就喊叫着骑到照永身上,我又压在照丰身上。母亲边纺棉花边嚷我们:“炕塌了,炕塌了……”
    每天晚上我们都要打闹上一阵才睡觉。
    迷迷糊糊刚睡着,听见有人说话。睁开眼,果然是父亲。“大!”我欣喜万分,一骨碌爬起。“声小些,甭把永永丰丰吵醒了。”母亲给我把棉衣披在身上,“这会子了还不睡?”“刚快睡着了听着我大说话。”
    父亲取下身上的布包,先拿出个黄棉帽子,工地发的,往我头上一戴。母亲说:“有点大。”父亲说:“这是最小号。”我从被窝出来,站起,凑到镜子跟前。母亲一拍我光屁股:“照啥哩照,又不是女子娃,赶紧进被窝去。”我又把帽脸解开,拉下来紧贴住脸颊,又柔软又暖和。母亲把帽子从我头上摘下,抚平,搁到箱子里头,说:“过年再戴。”“不!明天我就要戴。”“戴旧了过年咋戴?”“不嘛,我就要戴。”父亲说:“他要戴就叫戴了,这几天天冷。”母亲说:“戴啥戴。戴旧了过年又给买呀?还嫌大惯娃,你也开始了。”父亲就劝我:“那就过年了戴,过年也没几天了。”父亲说着从布包里取出一包东西,用手巾裹着。他把手巾解开,原来是两条夹着肉片的杠子馍。父亲拿出一条,给我掰了一半,说:“还不太凉,能吃。”母亲说:“把永永和丰丰也叫起来。”父亲说:“他俩睡着了就甭叫了。明早给娃坐到锅里。”父亲把另一半给母亲,母亲说她晚上吃得饱饱的,吃不下。我吃完,父亲把另一半又给我。我刚伸手要接,母亲一拍我手背:“黑了吃这么多还睡不睡了?明早再吃,你弟兄三一人一个,叫你多占一个便宜。”父亲拿手巾给我擦了手上和嘴巴上的油:“那就明早再吃。赶紧睡,明早可不敢迟到了。”母亲说我:“只有你大,还老是偏你。这下赶紧宁宁睡吧。”
    我躺下,父亲给我把被子掖好。母亲回过头对我说:“这下可再甭埋怨没穿过买的东西了。你看那个帽子多好,多棉,比建西的高级多了。”母亲回头对父亲说,“你不知道你娃现在也学会攀比了。给我说这个娃裤子、袄、鞋是买的,那个娃书包、文具盒是买的。邻家那婶子说,再过几年就跟你要媳妇了。”我连忙说:“我才不要媳妇哩。”母亲接着说:“前几天放学一回来就给我说,妈,芮枫她爸给芮枫买的那橡皮,香得太,跟糖一样,我都想咬上一口。”我急忙分辩说:“我哪说咬了?”母亲说:“你还真会挑人比,再谁不比跟芮枫比?芮枫她爸在外干事,你爸也在外干事?庄稼户能跟人家干事的比。”母亲白了我一眼,“还没锨把高,就知道挑三拣四了……”
    说了会儿话,父亲叫母亲给他拿开水泡点馍,他吃了还得下滩去。母亲这才知道父亲还没吃晚饭,就埋怨说:“以后再甭往回拿了,不吃饭哪有劲么。”“工地上隔三差五就会餐。今黑还有丸子汤哩,回来急,没顾上吃。”“黑灯瞎火的,这么远的路,还要上沟。”“这几天在莘野滩里做工,就十来里路……”
    母亲到厨房提着热水壶,端着玉米馍、盐和辣子进来。父亲泡了两个馍吃了。母亲帮他把头脸包严实,父亲拿起布包就走了。
    工地一会餐,父亲就把肉馍送了回来。
    到了年跟跟前,父亲的工地才放了假。
    母亲做了个细布外罩衫叫我试。三姨她小姑子在公社的合作社,弄了些便宜的布头,三姨给了母亲一节。母亲边试边对站在旁边眼巴巴的照永和照丰说:“等你俩上了学,也给你俩做。”
    一过完年,父亲又上工地去了。
    @醉醒各半 2021-06-14 07:4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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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醉醒各半 2021-06-15 06:4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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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没有人的灵魂的改变,便不会有真正的改变
    各位早上好
    12 父亲做工去了(下)
    收了假,又开始刮风,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但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路边的柳树开始发芽,长长的柳丝摆来摆去,就像女生头上长长的辫子。我们都脱了棉衣,换上夹袄,只有建西他爷爷例外,还穿着冬天厚厚的老棉袄。腔子前头和袖口上面的污垢黑乎乎的一层,在太阳下反着光。他天天坐在门口,手里拄个拐棍。过来过去的人,不管大小,他都盯住人家痴痴地看。有的女生一到他家门口吓得就跑,说是看了建西他爷爷那眼神害怕。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建西他爷爷吃饭跟小孩子一样用手抓,边吃还边流口水。母亲告诉我说那是一种病。有时看见他拐杖掉地上了,我就过去帮他捡起。他就朝我啊啊啊地喊,像是想说什么却卡在喉咙说不出来的那种急切的样子。建西老训斥他,我也没听过他叫过一声爷爷。
    母亲从地里回来,问我:“建西她妈是不是把你挡住背书了?”五芳婶进来了,就问:“她叫娃背的啥书?她又不是老师。”母亲说:“我刚回来路过她门口,盼娣叫我,说她挖了些小蒜,叫我摘些回去下面。就说起他建西,老背不过书挨站。她心想说这娃跟娃能差多少,老见她娃罚站哩,也没见冬冬站过一回,以为老师偏心,就把冬冬挡住,试火试火。人家不是认得字,就叫娃拿出书,背刚学的那个叫啥?”我说:“《为人民服务》。”“对,没想到冬冬一口气背完了。盼娣说把她羡得:‘你娃那碎嘴吧啦吧啦就跟倒核桃一样。我一听差点没气死。’我就说:‘你这当婶子的,啥意思么,是不是我娃背不过你就高兴?’”五芳婶抢过话茬:“她娃就不是念书的料,呆的跟个碨扇一样,推下动下,不推咧不动咧。巷里见个人叫都不会叫,哪有咱冬冬灵醒。”“说来说去,盼娣气得把摘好没摘好的都往我怀里一倒:‘赶紧走赶紧走!’我说,你都给我,你不吃了?那气得就骂:‘连书都背不过,吃屎哩吃!’”五芳婶说:“气死不亏!这世上总不能啥便宜都叫你一家子占了。你老汉把人家老子压着,总不能叫你娃把人家娃也压着……”母亲忙岔开话题:“今晌午甭走,我给咱做小蒜面。”“我才不吃哩。”“我的饭又不是盼娣的。”“我不是这意思,我屋饭都做对咧。把你鏊叫我用一下。”“不时不节的你用鏊做啥?”“我妈想吃烙坨坨,我给烙上几个。”我说:“我去取。”母亲对我说:“在瓮缝里靠着。”
    我把鏊提来,母亲接过,拿笤帚把上面土扫净。五芳婶说不用了,她回去洗。母亲把鏊打扫干净,可五芳婶并没有接。母亲把鏊靠在五芳婶跟前的墙上,拿了个凳子让她坐了。母亲坐在一旁摘着小蒜,问五芳婶:“你妈病好了?”“好啥哩么。”“我见你说要吃烙坨坨。”“要吃才不好哩。我大老到跟前说想吃一碗羊肉餬饽,端到跟前看了眼咽了气。”“嘴里不敢胡说,你妈没事。”“芸花姐,我不怕人说我忤逆。说心里话,死了才把福享了。”“你妈多亏了你姊妹几个。”“芸花姐,你说这话我不跟你客气。要不是我姊妹几个,要是我哥我嫂子,我妈早都埋土里了,墓鼓堆上的草都半人深了。”母亲抬起头:“这是咋了?一进门我就觉着有点不对劲,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跟嫂子怄气了?”五芳婶愤恚地说:“好芸花姐哩,我是硬怄到肚里,把肚子怄得再难受,都没跟人相说过一句。人说家丑不可外扬,今日我也不怕遭孽,说娘家的不是。我哥我嫂子根本就不是人!一来来,我姊妹几个只要一回去,你不知道我嫂子,就跟防贼哩一样,那屄脸吊多长,总怕我妈偷偷地给啥东西,恨不得把我姊妹几个都断亲了。”五芳婶说着泪就扑簌簌滚落下来,“你到我娘家打听打听,我大有病两口没侍候过一天,巷里人哪个不说!我妈躺在炕上将近半年了,你问他俩,侍候过一天还是一晚上?我嫂子半月日子不来一回,来了一进门嘴上捂着个毛巾,还没走到我妈炕跟前,就说她头晕,闻不了这个味气,出去立到院子里。叫门前人过来过去谁不笑话!这还是小事。你知我妈病咋得的?”母亲宽慰她:“你听我说,人年纪大了,这病那病就都出来了……”五芳婶打断母亲:“我姨姨前天才跟我把实话说了。我妈不叫说,怕我姊妹几个知道了着气。我妈在我哥我嫂子屋里,一年四季就跟丫鬟一样。说句实话,都还不如人家丫鬟。做饭,洗衣服,打扫屋里,啥活都是她做。头一回我妈栽跤,头一下磕到锅台上,半个脸乌青,额棱上包起得比鸡蛋都大。我哥我嫂子回来连问都不问。隔了几天,又栽了一跤。我妈就悄悄把我哥叫到她厦里说,我满觉得头晕得,站不稳。意思是叫领上到医院看一下。你知我哥说了个啥?‘没事,年纪大了都这样,坐那儿歇会儿就没事了。’第三回一栽,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哥我嫂子不急着救人,先叫我大姐。我大姐来了赶紧把人弄到医院。这些事我一直都不知道。一听把我气得黑血都犯了。俩口一回来我就跟嚷。我说我嫂子,你还讲究有文化哩,教书哩,当老师哩,羞先人哩!你连个农民都不如!我说我村芸花一字不识,比你强一百倍,一万倍。你把人家到当家人跟前看一下,把你尿泡尿照一下……”母亲一打她胳膊:“这贼女子,胡拉扯啥哩么!”“巷里人围了一屋里,我就说她,做出这号事,咋还有脸搁学生跟前卖嘴!你都不怕学生说你,说的一套,做的一套;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母亲连忙劝五芳婶:“你这脾气呀,我说我脾气瞎,你比我还瞎。那毕竟是你哥你嫂子,做的再不对,也轮不上你说。女凭娘家,男凭外家。你这一闹,以后娘家还走不走了?”“我娘一老,我要是再进他门,踏他门坡坡我都不是人!”“胡说啥么,不敢胡说。”“芸花姐,我今日给你说个实话。我嫂子那人,对我姊妹六个,一来来就看不起。不管拜年,还是过节,一见脸吊得比驴脸还长。不信你问我娃,问这一伙外甥外甥女,到了他舅家,一个个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人家娃一提到他舅家,高兴得,着急得,到了舅家就跟到了自家屋里一样,翻东弄西,上蹿下跳。我娃,一说到他舅家,愁眉苦脸,就跟上刑场一样……”“好了好了,再甭着气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为嫂子咱还要为哥。”“再甭提我哥了。要不是我哥那囊子货,我嫂子她也不敢。人说女孝不算孝,媳妇孝才是孝。要叫媳妇孝,你儿子先得孝,对不对?你先把你站端站正,她嫂子也歪不到哪里去。我哥从小到大就没个当哥的样子。兄妹七个,就他一个男娃,叫我大我妈惯得。好吃的都是他一个人的。你问他让过这些妹子没有?啥活都不让做。你说他没本事吧,认得几个字,村里过事照猫画虎给人家写个这写个那混顿吃的。说他有本事吧,别的啥都不会。见了我嫂子能吓死。绣花枕头一包草;兴死丈母姨,气死掌柜的,搁他身上一点都没错。”“以后少着气。叫我说,你要会想哩。尽孝也都是各尽各心哩。再说,有那个哥总比没那个哥强。就是再不济事,总把当家人没撵出门不管么……”“你叫他撵下试试,看我把那院子不拿火点了才怪哩!我娘住不成,谁也住不成!为给他娶媳妇,盖那房子,我姊妹几个下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罪……”“你不听人常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管当家人的多着哩,你也不是没见过。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后再少着气,气病了你自个受,没一个人能替得了你。”“唉——”五芳婶长叹了口气,“我黑了睡在那儿也想哩,做梦都想不到自个能活成今天这个样子!做姑娘时心举得比腔子还高,巷里人都说我文善的。现在是张嘴就跟这个骂,跟那个吵,嘴要多烂有多烂,啥都不顾了。我几个姐到娘家是一句都不言传,人家说咋就咋,就我嚷欢了。把我妈气得都说没我这个女,叫我再甭来了。老妈都见不得,旁人能见得?有时我觉得自个都见不得自个。你说活这世上还有啥意思!”“胡说啥么,越说越不像话了。咱就是再不为谁也得为自家娃么……”“要不是为自家娃我早都豁出去咧!”“这样想就对咧……”“唉!不说了,你赶紧给娃做饭,别耽误了娃念书。”母亲叫我取来手巾给五芳婶,叫她把脸上泪痕擦了。五芳婶提起鏊,对母亲说:“我早都给你说叫你要个女子要个女子你就是不听。媳妇你就甭指望,一点都指望不上。”“命里没女你有啥办法。”“人家叫你换你不换么。那你就等着受难过吧。老了看媳妇到不到跟前。”母亲笑着说:“指望不着就不指望。老了一得病就死,谁也不连累,也不受难过……”
    五芳婶一走,我不解地问母亲:“妈,人死了咋叫享福了?”不但母亲,五芳婶这么说,村里好多人都这么说。母亲不假思索:“人死了活也不用做了,也能歇了,不受难过了,也不熬煎了,不是享福是啥?”“死是最难过的事,咋是享福呢?”母亲疾步过去,一把拿起摘好的小蒜:“迟了,赶紧抱柴火做饭……”
    @醉醒各半 2021-06-16 07:5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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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鼓励!
    13 家里来客人了

    三年级有了作文,我们也要学写文章了!
    老师先给我们讲作文的六要素——时间、地点、人物、原因、经过和结果,然后是怎么开头,怎么结尾。末了说作文要写那些有教育意义的事,好人好事。接下来读范文,读完范文出题目让我们写。芮枫她爸给她买了好多作文书,同学们都借着看。于是大家就改头换面,把城里搀老奶奶过马路换成扶老婆婆过巷道,把帮老爷爷推运货的三轮车改成推拉粪的架子车……几篇下来就觉得没意思了。
    我也不知道打什么时候起,对语文不再那么感兴趣了。天天都是背,背课文,背词语,背造句,背段落大意,背中心思想……哪象数学,只要把公式算法掌握了,再生的题也不在话下……

    星期天给猪打草回来,正坐在地上玩捡来的磕头虫。进来个陌生人,穿着黑皮鞋,后面还跟着一个穿得很洋气的女人。俩人一看就是城里的。我以为他俩是问路的。
    那男的问我:“你是不是升堂家娃?”我疑惑地点了下头。“你认不认得我是谁?”我摇了摇头。母亲喊我抱柴火,我跑到灶房。母亲正在蒸馍。还没等我说话,那俩人也跟着到了门口。母亲愣在那里。那男的就说:“咋,认不得了?”“民耀,你咋回来了?”“你这话问得,这是我村,我家,我想回来就回来。咋,回来还得要个说事。”母亲忙解下围裙,取板凳叫坐了,又叫我到厦里取烟、泡茶。母亲问他俩是不是四五年都没回来了。民耀叔说:“咋可能么。回来呆得短,转了圈就走了。上回到你屋,你屋门锁着。”
    我听母亲说过,民耀叔和父亲是从小长大的伙伴。民耀叔他父亲在郑州干事,退休后民耀叔接了班。
    民耀叔说,本来他想过年回来,天太冷,怕他父亲受不了。现在天暖和,他就带着老人回来看看。“你大身体还好着吧?”母亲问。“好着好着,老想回来哩。”“生到哪嗒爱哪嗒,要回来你就叫回来。”“就是,能跑就多跑跑。”
    母亲问婶婶:“娃没回来?”“没有,上学呢。”“你现在几个娃?”“两个。”“男娃女娃?”“都女孩。”“再生个。”“谁带呀。他爸妈我爸妈都年纪大了,带不了孩子了。”“不行就放咱这儿,长大了再带回去。”“谁给管呀。”民耀叔说母亲:“要么放你屋,我每月把生活费给你寄来。”“生活费不生活费的都不是事,只要你不嫌娃在咱这苦焦地方受罪就行。”“她老子都能受,她就受不了……”
    我把烟拿来,把茶倒好。民耀叔摸着我的脑袋:“几岁了?”“十岁。”“上几年级?”“三年级。”母亲说:“叫你叔你婶。”我叫了叔,刚要叫婶,她抚摸着我的脸颊说:“叫阿姨。”我很想象电影里城里的孩子那样叫,可不知怎么回事,张着嘴就是出不了声。民耀叔说:“声跟蚊子一样,男子汉,声大点。”“阿,阿姨。”“长得就是亲。”阿姨掏出一把糖果给我。我望着母亲。母亲说:“你阿姨给你你就拿着。”我掬起手接过,装在口袋里。阿姨问母亲有几个孩子。母亲说:“三个。”“男孩女孩?”“三个小子,把人能挣死。天天熬煎咋长得大呀。”民耀叔说:“小子娃不吃十年闲饭,你就等着以后享福吧。”母亲说:“享福?享豆腐,看难过咋受哩。以后只要把我跟你升堂哥不促到墙头上就算享福了。”“呵呵呵,甭担心。娃只要好好念,长大出息了有熬煎的啥么。”“就怕给你不好好念。”“这碎怂我看没麻达。”民耀叔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我升堂哥哩?”“滩里做工去了。”阿姨望着我说:“你这个我看行。”
    阿姨起来,走到墙跟前,指着上面的画问母亲:“这是谁画的?”母亲一指我:“你看把墙上画得五麻六道的。”阿姨说:“不错呀!真的不错!”母亲说:“厦里墙上画的纸都贴满了。不知道收拾,就知道胡懂。”阿姨让我领她进了厦,惊喜地喊:“民耀,民耀,你来,你来。”民耀叔同母亲进来。“看,这孩子画的真的很不错!”民耀叔说:“啥蔓蔓结啥蛋蛋。”一指母亲,“这就是老师。咱哥那门帘,还有咱住的那屋,门上挂的大门帘,都是她画的。”又指着窗子,“那窗角,看见没有?咋样?”阿姨一瞧,立马赞不绝口,要母亲给她也铰几个。“嫂子,你这是谁教的?”阿姨问母亲。母亲说:“自个胡铰胡画的。”“自学成才。”民耀叔说。“天赋,天赋,你和你儿子都是天赋。”阿姨指着窗子和我那些画对民耀叔说,“你看这些画的结构搭配,不但非常协调,而且非常自然。”她转身对母亲说,“嫂子,不怕你笑话。我上学时老师教画竹子,我画那叶子,左边多少,右边也多少,上边多密,下面也多密,总画不来人家那疏密有度,错落有致的样子。画那兔子,要么头大身子小,要么腿短耳朵长,咋画都不协调。”母亲张着个嘴,也不知道该说啥。她不懂人家说的那什么疏密有度、错落有度,只好张着嘴讪笑着。阿姨指着窗户:“你看你那花。你是不知道,我画的花全是平面,一点立体感都没有。象都画不象,更别说好看了。到初中了都还不得要领。你看你儿子画的这树,这房子,这公鸡,你画的那石榴,金鱼。这真的是天赋,天赋……”
    民耀叔对母亲说:“娃既然有这特长,就好好培养。娃爱画就叫画,画出息了一张也值几十块成百块哩。”母亲不以为然。阿姨就说:“就是。你是在农村不知道,城里常举办画展,好画都贵得很。我姐单位有个人,画 像,画雷锋像,画电影里人,可象了。人家平时工资领上,画画钱挣上,日子过得可舒服了……”
    阿姨走时揭了我几张画,说回去叫她女儿看看,在家就知道玩。
    他们走后,母亲就催我赶紧烧火,说馍都酚过了。民耀叔和阿姨说的话,她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母亲把馍搭到锅里,因为要赶气,就叫我起来她烧火。我到厦里取出保存的旧年画,反过来在背面想画几张,把那几个空补上。刚把纸裁好,就听母亲喊:“鸡跑出来了。”把鸡圈住刚进厦,她又喊:“猪草打回来了也不给猪倒上,没听见猪一个劲哼哼。”倒完猪草,又叫我:“剥个蒜,和个蒜水。”做完前脚刚走出厨房,又喊:“出去找娃去,馍马上熟了,准备吃饭。”
    弟弟一回来,母亲就叫我把糖分给他俩。我这才想起兜里还有糖,竟都忘了吃,急忙掏出个剥了先塞进自个嘴里……
    星期六下午,老师们要到公社里去开会,下午不用上学了。放学时,班主任告诉了我们一个好消息:“今晚演电影,《闪闪的红星》。希望大家认真观看,星期三作文要写观后感……”
    放了学,我们一口气跑到戏楼。没有电影箱呀,可是中间的水泥板已经收拾干净了。我就问那些工人,他们说:“不演电影腾地方做啥。”
    以往半后晌放映队就来了,这回我们村是后半夜,前半夜在邻村演。有人就撵到邻村,这样就能看两遍。我也要去,可母亲不让。
    电影开始了,嗬,彩色的!
    看完了。
    说实话,我觉得,怎么说呢,冬子和嘎子一点都不一样。嘎子又是摸鱼,又是上树,又是放自行车胎气,塞烟筒,摔跤输了还耍赖皮,把缴获来的枪藏到树上的老鸦窝,可有意思了……可是冬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星期一早上一到学校,同学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兴致勃勃地讲着电影里面的情节。我问邻桌的男生:“你觉得冬子和嘎子谁好?”他不加思索:“当然潘冬子了,彩色的。”我没再做声,我还以为他会跟我一样呢。或许就是潘冬子好,要不老师怎么没让我们写嘎子的观后感呢?
    作文课上,老师照例先给我们读范文,接着讲怎么写观后感。先把故事内容简单地叙述一下,接着总结一下电影所表现的主题,就是我们平时课文的中心思想,最后是对自己的启发和教育。老师接下来问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我们学过的课文《小英雄王二小》?”同学们齐声答道:“记得。”“那篇课文是不是跟这部电影很类似?”“是的。”“那谁能把这篇课文的主要内容给大家讲一下?”许多同学,大部分都是女生,都举起了手。老师:“芮枫。”芮枫站起。“你说说。”芮砜把各段的段落大意背了遍。老师又问:“中心思想谁会?”芮萍举手,老师叫站了起来说了。最后是对我们的启发和教育。“芮照冬。”我抬起头:“我没举手呀。”“谁规定没举手就不能提问?从今往后,提问不再举手,我想提问谁就提问谁。都一样学习,凭啥人家会你就不会?马上回答问题!”我只好站起。多亏我刚才拿出笔记本找到那一课,我就照笔记本上念了起来:“我们一定要象王二小那样听党话,跟党走,人小志气大,为祖国和人民的解放和建设事业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念完我就顺势坐了下来。老师说:“谁让你坐下了?”我又站起。“人家都能背过,就你照着念!课堂上你能照着念,考试你也照着念?照冬,我给你说,你这一学期退步很大。老师不反对你画画,可你得分清主次,不能本末倒置,自以为是。画画升学考试又不考,平时咱们可以当做业余爱好,我们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文化课上……”
    一上音乐课,老师就给我们教《闪闪的红星》里的歌曲: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照万代……
    大家早上好
    @醉醒各半 2021-06-18 08: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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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14 六个柿子

    暑假收假后没几天。早上到了教室,班主任进来,胳膊上箍着黑纱,胸前还别着一朵小白花。她眼圈红红的,用非常沉重的语气对我们说:“告诉同学们一个万分沉痛的消息,我们伟大的领袖毛 ,逝世了。”说着,掏出手绢擦拭着眼睛,“从今天开始,课程停上。全班,全校举行悼念活动……”
    毛 逝世了,那谁当毛 呀?我正在那儿琢磨,班主任点了我们几个男生的名,叫到校务处去领柳条竿、芦苇竿、浆糊、白纸和细绳子。
    数学老师来了,眼圈也红红的。她手里拿着个大大的“奠”字,墨汁还是湿的,她不停地吹着。老师同我们开始扎花圈。虽然不明白悼念活动是怎么一回事,可一听说不用上课了,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但没人说一句话。
    扎花圈时,老师还在不停地擦拭着眼泪。老师教我们学着她的样子用白纸条把芦苇竿、柳条竿缠好,然后把它们扎成大大小小的圈,最后再绑到一起。数学老师用白纸扎了好多花系在上面,最后把那个奠字贴在正中间。旁边还有两幅字,一幅上面写的是“伟大领袖毛 永垂不朽!”一幅写的是“三年级乙班全体同学敬挽!”花圈做好后,挂在前面黑板旁边的墙上。
    班主任叫我们回家叫家长每人做个象她那样的黑纱带在左胳膊上,一星期内不准卸。
    大队的高音喇叭里开始播放哀乐。
    社员们也不下地劳动了。
    父亲放假回来了,我赶忙跑到仓库:“妈,妈,我大回来了!”旁边的人就挤眉弄眼地打趣母亲。路上,我叫他给我做黑纱。母亲说:“黑了就给你做。”
    父亲一回来,我也不用干家务了。
    下午,我们站在教室前后的空地和过道上学鞠躬。老师讲要领:“两手下垂,双腿并拢,中指紧贴裤缝,两脚成立正姿势。弯腰时腿不能打弯,上身朝下九十度。”班主任背朝我们做示范,然后让我们照着做。她开始喊:“一鞠躬。”我们就学着她的样子弯下腰去。小宝在我前面。他弯腰时弯得太低,一时站立不稳,头差点撞前头女生的屁股上。我噗哧一声,立马捂住嘴巴。旁边同学也看见了,教室里一阵吃吃声。老师听见了,但并没说什么,继续朝我们喊着:“二鞠躬……”
    学校每天都要把我们集中起来向毛 像鞠躬。每次我总是不由得想起小宝,便忍不住想笑。担心被人瞧见,人家头都抬起了我还在那儿低着。
    七天后,学校把各班的花圈集中到一块,鞠完躬后一起点着烧了,接着就上课了。黑板正上方除了毛 的像外,又贴上了华 的像。
    我还以为都叫毛 呢。
    过了不久,戏楼里的戏台前面贴了一个又长又宽,白纸黑字的标语:坚决拥护以华 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王、张、江、姚“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王张江姚和“四人帮”上面都打了红叉。德万爷还叫我把那标语齐齐地给他念了一遍。
    大队天天晚上在戏楼里开群众大会。开了几天就不开了,生活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父亲又去工地上做工了。

    这天下午,学校安排我们去沟里给村里摘柿子。四五年级同学上树上摘,我们一二三年级在地下捡。后来村里给我们送来了好几大笼漤好的柿子,每个同学六个。我们这里是旱塬,柿子个儿不大,也就土鸡蛋大小。
    我揣着柿子跑回教室一看,同学们个个鼓着腮帮子正在那里香甜地嚼着。我坐到座位上,掏出一个两三口就报销了。剩下五个,父亲、母亲、我、俩弟弟刚好一人一个。
    我同桌是个女生,坐那儿一边看书一边吃。她每次只咬一点点,然后往桌兜里一放,吃时再拿出来。嚼时只见脸颊微微动着,听不见一丝声响。吃了半天,还是那么多。
    我喉咙痒痒,就掏出一个。心里说,我提前把我的吃了,然后也学着她的样子一点一点慢慢啃。可肚子里就象有个大馋虫,趴在喉咙里老要老要,嚼那么一点根本解不了馋。第二个很快就消灭了。
    同桌还在那里不慌不忙地蚕食着,我肚里的馋虫又闹腾开了,连习都学不安宁。
    拿回去父母肯定不吃,以前一有好东西父母都给了我们仨。再是,这是我发的,父母不吃多下的就该归我。这么一想,两个又心安理得地下了肚。一节自习,我吃了四个。同桌吃完一个,再也没吃。
    离放学还有三节课的时间。
    接下来是美术课,虽说是我最喜爱的课程,可心思老是不住地往口袋里溜。我不知道把那俩家伙在手里捏来捏去多少遍了。对于被爷爷一手惯大的我,还从没经受过这么长时间的考验。以前别说让弟弟了,一有好吃的,我总是快快地把我的吃完,然后就威胁他俩:叫哥咬一口,要不就不领你俩玩。
    一下课,实在忍不住,拿出来咔嚓就是一口。有第一口就有第二口。剩最后一个给照丰,他最小,可照永一定也会吵着要。咋办?干脆都吃了吧,也免得他们俩吵架。再说,家里的活都是我一个人干,他俩啥也不干。
    放学回到家,父亲刚从涝池挑水回来,父亲工地放两天假。我说今天学校发柿子了,一人六个。母亲就问柿子呢,我说吃了。“都吃了?”“嗯。”
    “咚”地一声,吓了我一跳。只见父亲把水桶往地上一扔,过来从我肩上把书包一卸,说:“不念了!念这书做啥哩!把钱交上去念书,最后念成独式子了,还不如不念,也甭糟蹋这钱!”母亲把风箱一合:“这饭我也不做了,越吃越成狼娃子了,哪得如喂个鸡喂个羊,鸡起码一天还下个蛋,叫你吃了能顶啥!”
    我站在那里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我没想到父母会为了几个柿子发这么大的火,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父亲到屋里又出来,出来又进去,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过来一戳着我的眉棱,戳得我后脑勺嗵地一声撞在后面的砖墙上:“你小小就吃独食,没想到这么大了,念了书了还这式子不变!”母亲从厨房出来,站在我和父亲中间:“我问你,人家娃娃是不是跟你一样,都一个不剩全吃了?”我垂着头没敢吱声。父亲厉声问道:“你妈问你话你听着没有?是不是人家娃都吃了?”“……”“你会说话不会?”“我,我不知道。”我只好撒谎了。看这样子,我怕我说了实话他俩火更大。“是你真不知道,还是你不说实话。你老老实实地说,我和你大不打你。你要是造慌,可别说我俩不客气。”“……有的,有的拿回来了。”父亲一扬手:“我真想一巴掌把你搧死!”母亲拦住他,问我:“那人家娃咋都知道拿回家?人家娃是不是笨,没有你灵?就你知道好东西好吃?”“……”“好娃哩,我和你大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你念书,为啥?就是希望你大了,学下本事了,把俩兄弟看着点。你看你还有点当哥的样子没有?俩弟弟比你小,平时有个啥好吃的,哪一回没想着你?哪一回没拿回来叫你吃?埋狗狗他妈,你上学没跟上吃席,永永先夹了个馍给你拿回来。娃心里都有他哥,你心里就没娃这个弟?六个柿子,不是一个两个,你竟然一下子全吃了,你也能吃得下!你爷爷在世时把你就稀罕扎了,啥都舍不得,啥都给了你,为啥?还不是盼你长大了把俩弟弟看着点。我看咧,你也是第二个朱文进。朱文进他妈没啥吃没啥穿,把娃供的考了状元,最后还不是六亲不认!你大说的对,这学不上咧,以后也省得跟上你着气……”
    母亲没有说错,照永和照丰平时沟里、地里,摘个桑葚、红枣、小瓜啥的都给我留着,而我还总是凭着自己的个头大占他们的便宜……
    母亲把饭做好了,把碗一一盛好端得放在石桌上,说我:“咋,还叫我端着递到你手里?只怪我和你大命苦,没生下个好娃。”父亲端起碗又放下,说我:“好东西谁不爱吃?大人把好东西都吃了,好穿的都穿了,娃还咋长得大?还拿啥念书?心里有兄弟,兄弟心里肯定有你。尤其你是当哥的,你先把你的责任尽到,他两个兄弟就不会不尊你敬你。巷里有的弟兄们之所以处得不好,主要还是老大把头没带好,带坏了,兄弟也跟着学样。啥事只想着自个,连兄弟都不认,门前人谁还敢跟你打交道?人常说家和万事兴,家不和外人欺。弟兄们和和睦睦在一搭,他就没人敢欺负;不和,一个个弄得跟仇人一样,就是兄弟们再多,照样被人欺负!村里多少人不是例子?”母亲紧接着说:“增文他大弟兄四个就搁的不好,谁和谁都不招嘴。增文他三大住在路边,屋里有个蟠桃树。那一年蟠桃快熟了,巷里几个碎娃趁屋里没人,就顶架子摘人家蟠桃。正好增文他三大从地里回来了,连嚷带撵,其实也就吓唬吓唬。几个娃吓得赶紧就跑,一个娃就栽倒了,把腿跐烂了,一点点,根本不要紧。那家大人惯娃,就撵到增文他三大屋里,吵得呜儿喊叫,採着增文他三大袄领拉到巷里,多亏旁边人拉开了,要不非得挨一顿打不可。增文他大、他大伯、他碎大,连闪面都没闪面,叫巷里把那弟兄几个没说死,没笑话死……”
    考试完后,和我结对子一帮一同学的妈妈路上拦住我,硬往我书包塞了一包东西:“冬冬,我跟你老师说了,以后叫磊磊还跟你一帮一,叫他跟上你好好学习,好好念书……”到学校一看,原来是饼干。我原封不动地包好,一个也没吃全拿回了家。
    母亲问清楚了来历,把饼干一分为三。剩下一个,她一掰两半,把多半的给父亲,父亲不要,母亲硬塞他的手里:“尝一下吧,你儿子给你挣的。”父亲咬了一小口,搁嘴里嚼着,就听母亲说:“你想过今辈能吃到云仙家的东西?那门坡坡高得,品麻得,整个芮塬村是人不答话……”
    看着弟弟和父母吃着饼干,我心里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真的,比吃了任何东西都香、都甜的那种感觉……
    文学最大的功绩就是让人从动物性向人性的转变
    最好的建设其实是人自身的建设
    @醉醒各半 2021-06-19 05:2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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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小说不是写某个人的,而是大多数人的
    15 打架

    半夜正睡觉,就听院子里哐地一声。母亲坐起,点着灯,又是一声。接连三四声,照永照丰都惊醒了,一个个勾起脑袋望着母亲。母亲看看我,我看看母亲。咚咚,有人敲门。母亲没有吭声。
    “冬冬。”
    原来是父亲。
    我一把揭开被子,光着屁股跳下炕,去把大门打开。
    父亲一进来母亲就问:“你刚做啥哩?把我吓了一跳。嗵嗵嗵地还以为院墙倒了。”父亲拿条帚出去扫了身上的土进来:“是几个树股。”“树股?啥树股?”“滩里伐树哩,人家光要树干。我看有的树股粗粗的,能做椽,心想掂上些,把门房篷起。”父亲提了提裤腿,啧了一声。母亲就问咋了?“上坡滑了一跤。”“栽跤了?没事吧。”母亲担心的问。父亲说:“本来见迟了,不想叫你开门,怕把娃吵醒,就把树股从墙上豁口撺了进来。拐回去刚走了两步,觉得膝盖疼,大概磕烂了。”
    母亲赶紧披了衣服从炕上下来,叫父亲坐在炕沿上,轻轻脱下薄棉裤。血把里面的衬裤都粘腿上了,脱不下来。母亲到厨房和了半碗淡盐水,把那块浸湿,小心翼翼地把衬裤脱下。我过去一看,一个一寸长的血口子,正往外流着血水,全身不由地一揪一揪地。母亲把伤口和腿上的血擦净,从席底下拽了块老套子,就着煤油灯烧成灰,敷在伤口上,然后用布条包好,帮父亲把裤子穿上,这才说开了:“死重死重的木头,背那做啥么!娃还小太着哩,以后娃大了有力程了再盖也不迟。”“刚好有这茬口。”“这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还要上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划着划不着?再甭背了!要盖以后就买点正儿八经的木料盖好点。”父亲嘴上行行行地敷衍着。“对了,吃饭没有?”母亲问道。“吃了。不吃哪有力气……”父亲喝了口水,歇了会儿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到墙跟下一看,四根又粗又长的树股,上面还有没捋净的树叶,绿莹莹的。我想把它们搬到后院,可是很重,提不起来,便用肩扛。促到肩膀上,前头起来了,后头在地上;肩膀往后挪下,后头起来了,前头又在地上。拉,怕把地跐烂。最后,我就用俩手托着中间,慢慢地挪。等把最后一根搬完,十个手指头困得弯都弯不过来了。
    晚上,又是哐哐哐哐几声,然后就没了动静。
    第三晚又是。
    第四天晚上,到那个时间了,就是听不见声响。母亲辗转反侧,我也毫无睡意。母亲说我:“你赶紧睡,明早还要上学哩。”看我还在被窝不停地动弹,母亲就说,“今黑肯定不背了。睡吧。”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还是四根……

    晌午,烧火做饭时我问母亲:“那一年我大到底咋了,叫大队把门房拆了?”母亲很诧异:“你还记得拆门房?”“是我爷爷叫拆的。”我说,“给我大到大队送饭我都记得。”母亲说:“不是你爷爷叫拆的,是把人逼得实实是没办法了,不拆就不放你大回来。升泰当时是治保主任,非要把你大弄到公社挨批判。到公社就完了,公社批斗得才厉害,好多都叫批斗死了。那回确实把一家人都吓坏了,我现在回想起心都发颤。你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家子可咋弄呀!”“那为啥要关我大?”“还不是福生和升泰狗日的货!”母亲恨恨地说道,“那一年,你德万爷他兄弟当队长,见你大人实诚可靠,就叫你大当保管。可是你大不识字,不会记账,就不想当。他硬要叫当,说有啥不懂的就找他,最后就当了。你大那脸薄,一回两回行,长了也不好意思一个劲问人家。再是人家是长辈,还是队长,经常要到大队,到公社开会。后来你大要记个账啥的,不是找卫红他大福生,就是找那天来的你民耀叔。你大朋友里头只有他俩识字。民耀哩,爱浪,经常逮不住人。福生哩,家里成分不好,富农,屋里其实穷得。再是,福生那人阴的太,再加上成分不好,巷里没人好好搭理,成天跟你大在一搭。你爷爷不管那事,到屋里来寻你大谝闲传,到饭时了就叫留下吃饭。
    “除了叫福生帮忙记记账,有个啥事,比如上回你姥姑家颂芳姑订婚,你大就把库房钥匙给了他。没想到年终盘点,就短东西了。你大哩,也说不清,就叫工作组弄大队里去了。我和你爷爷咋想都想不出问题出在哪哒,就想会不会是福生把东西拿了?可没证据,也不敢乱说。再一想,对他那么好,他不一定能做出那号事。最后工作组就要叫赔。几百元哩,哪来的钱?要是不赔,人家就要把你大交给公社游行法办。最后你爷爷没办法,才叫把门房拆的赔了。
    “这事过了都大半年了,我到福生家取咱家箩子。到屋里一看,被子褥子单子啥的搭了一铁丝。我就问,这没过年咋扫开屋里了?卫红他妈就说,是炕叫娃跳塌了。就到后头做饭屋给我取箩子。我就发现那铁丝上搭的东西咋有点不对劲。说是毡哩,咋这么薄,上头还印有字。到跟前拿手里一看,原来是把口袋劈开缝的。白帆布口袋当时只有队里有,私人哪有这个。事一下子明了,我就大声嚷开了。巷里人一听都跑来了。福生气急了,过来要打我,门前人就把你爷爷叫来了。你爷爷掂了个锨,福生吓得翻后墙跑了。最后把大队的人叫了来。升泰领上人到福生家里一搜,啥都没有,说是我看错了,那不是帆布口袋。升泰这么一说,你大你爷爷和我心里才明了。肯定升泰也拿了不少东西。也怪我,当时只顾撵社生,没把证据握到手里。”
    我问母亲:“升泰不是贫协 么,咋又成治保主任了?”
    母亲说:“大队叫兼着。你先听我说完。你大有一回从库房往回走,路过升泰家门口,升泰把他叫住,提了个煤油瓶子,叫灌瓶煤油。你大当时给愣住了。升泰是村干部,没办法,你大只好先接住,就提着瓶子回来了。给你爷爷一说,你爷爷立马说不行。那是公家的东西,又不是咱家的。今日要煤油,明日就敢要吃的油,后日就敢要粮要钱,最后这窟窿叫谁填?你大就瞒着你爷爷把咱家的煤油倒了一半给了升泰。再要你大就没给。这就惹下了,就叫福生日弄你大。福生跟升泰是自家屋。
    “你大出事后,升泰就要把你大交到公社上大会游行挨批判。我就去找支书,把事情前前后后一说。支书人好,就说这事是升泰办的,他不清底,叫我先回去,他问清了再说。最后总算是没叫到公社去,叫把东西一赔算了。按升泰的意思,非要把你大弄到公社游行不可。公社给村里下了任务叫抓典型,抓了典型就是他的功劳。多亏你爷爷叫把房子拆了赔了,你大才没叫弄得去。那时运动怕怕太着哩,把人往死里整,尤其偷集体的东西,超过多钱就要上公社。你就知道升泰心有多脏!多毒!根本就不是人!人说人死了一了百了,升泰死了都两三年了,到现在我一想起牙根子都颤哩……
    “福生最后也没当上保管。你爷爷哩,本身就有病,叫你大这事连气带吓,越重了,也没钱治。你爷爷临老一再给我和你大叮咛,叫娃念书,叫娃念书。咱不图啥,只为识几个字甭再叫人哄了,甭叫人欺负。最后给你大安顿:以后谁都甭靠,谁都不要指望,一心下你的苦。有了穿好点,没了穿烂点。你爷爷就爱交朋友,你大出了事后,没一个帮忙的。到你大手里,见只有他一个,心说交些朋友,也能互相帮衬。经过福生这事,你大心一下子寒了。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相好的日弄对劲的。福生哩,你大你爷爷对他那好,到头来恩将仇报,把人差点没害死!最后我和你大也想开了,就跟你爷爷说的,要怪就怪自家,只怪自家没文化,两眼墨黑,认不清好坏人。既然认不清,咱就躲得远远的,惹不过咱总躲得过么。我和你大从那儿起,谁也不靠,谁也不指望,一心一意靠自家把日子往前过,把我这三个娃往大的养。
    “你爷爷一走,你婆没几天也跟着走了。你婆才胆小,打你大出事后就得了病,跟建西他爷爷一样,巴尿到裤子里都不知道,我天天给换洗。你爷爷就是将就埋到土里的。埋你婆时,没钱埋不到土里,你姑和你姑父把他屋半大的猪杀了。你外公,姥姑,两个姨姨,这个凑点,那个凑点。从门前人,信用社,借了些账,总算把你婆的事到了头。你记不记得你跟我闹:人家建西家都吃白面,你就是舍不得叫我吃。你碎点点娃咋知道当时有多难!”母亲叹了口气,“人常说,人避没钱的,狗咬穿烂的。你大一没钱,二没本事,又不会巴结人,只他一个,人家知道把他欺负了没事。种个烂自留地,邻家都要眼睁睁地种过来,啥熟了偷啥。所以你爷爷一再安顿叫你几个好好念书,将来有了本事,他也没人敢欺负……”

    下午上自习的时候,我刚把作业做完,卫红就要我的作业。我没好气地说没做完。他趁我不注意抢过去一看:“这不完了嘛。”我一把夺了回来:“没完就是没完!”他也不看脸色,又夺,不小心把本子皮给撕烂了。我顺手就是一拳,他没防备,腔子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我俩就撕打在一起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的劲儿,把卫红压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班主任把我俩叫到办公室,没听几句就训斥卫红:“抄作业还抄出理来了!正经本事没有,邪门道把外多!回去叫你大你妈去。自己不好好学还欺负得人家学不成。不叫抄就打,世上哪有这号道理?还真是吃屎的把巴屎的给箍住了。”卫红委屈地说:“是他先打的我。”老师更生气了:“他先打的你?你肥粗马胖,他敢打你?”老师这么一说,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忙用手掩了嘴,头低得更低了。老师关心地问我是不是脸疼头疼?我忙摇摇头。老师斥责卫红:“以后再打人,你就甭在我班呆,愿意去哪去哪!”最后,老师叫他写检查,给我买新本子。
    吃饭时,莲娃那妈来了,一见母亲就说:“芸花,你能指望着了。你冬冬今日给你出气了!”“出气?出啥气了?”母亲莫名其妙,拿凳子让她坐了。莲娃那妈接着说:“春娥不是厉害么,这回也不见她的脾气了。”母亲不解。莲娃妈就说:“咋?你不知道?冬冬没给你说?”母亲急忙问她:“冬冬咋了?”莲娃那妈拉了拉我的手,跟母亲说:“一放学,我刚好在后院,就听我后邻家春娥问卫红:‘你脸上这是咋了?’卫红就说冬冬打的。春娥就问为啥打的?卫红就说他要看冬冬的作业,冬冬不叫看,夺本子时把本子皮撕烂了,冬冬就打了他。春娥就问:‘那你打他没有?’卫红说没有。还说老师把他批评了一顿,叫写检查,给冬冬赔本子。春娥气得啪地就是一耳光。说米面都叫你白糟蹋了,枉长了这么高的个子,连个碎杂蛋都弄不过!连打带骂,卫红张着个嘴哇哇大哭。”
    母亲忙扳过我的头,又瞅脸,然后揭起衣裳,前后里外瞅了个遍:“真的没打你?”“没有。”母亲突然变了脸色:“叫你上学去了是叫你跟人打架去了?”莲娃那妈忙劝母亲:“对咧对咧,再不敢嚷娃了,屋里还得要有个这号性子的。要是升堂不那么软作,他福生也不敢做那些事。人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就是齐门挨户轮,也该轮到咱屋了,你看这才几天就打了个个儿……”莲娃那妈说完,又说起了她的陈年往事。福生家院子有棵大枣树,有些枝条长到莲娃妈后院。福生那年下枣,莲娃妈家落了不少。莲娃那妈家里没人,福生就翻墙过来捡。莲娃那妈回来气得,在巷里破口大骂,说福生是贼娃行径,故意糟蹋她寡妇人家,不得好死……
    莲娃那妈一走,母亲问了我事情经过,就说我:“福生做事不地道,咱也跟上他学?冤冤相报何时了?将心比,都一理。你都嫌人家欺负你大你妈,那你欺负人家,人家就不嫌?叫你念书,就是叫你长本事懂道理,分清瞎好人,有自家的主意。也跟上人家学那瞎样子,那还念这书做啥哩……”
    第二天晚上,父亲回来了,母亲把我跟卫红打架的事相说了一遍。不等母亲说完,父亲不问青红皂白,把碗一推,水溅了一炕台:“明日我给人家一说,不做工了。娃不能交给你,跟上你非糟蹋了不可!”“咋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过去八辈子了,你跟他说那做啥?咱不用叫娃念书了,给个刀子叫跟福生一家子拼了算了,还念那书做啥!”“你声小点,娃睡着了。”其实父亲一回来我就醒了,一听母亲说我打了卫红,正暗暗得意,刚要伸出头去,不料父亲一推碗,我赶紧把头又缩了回来。父亲继续说道:“那事你也清底,咱谁都不怪,只怪自家,只怪我不认得字,怪我没本事,脑子笨分不清瞎好人,所以我以后谁都不靠,谁都不交,我一个过我自家的。我权当拿这钱买教训哩。我在这上头栽了,总不能叫我娃再在这上头也吃亏。事情根子咱得弄清。咱就是把福生打上一顿能顶啥事?!大脾气那不好,为啥也没找福生去闹?一句话,只怪自家。我平时又不在屋,就你跟娃。人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福生那人做事阴太,咱又不是没吃过亏。要是把娃背后地打上一顿,要是打出个啥麻达,你说该咋办?”母亲一听这话,顿时来了气:“他敢!白眼狼,恩将仇报,我还没寻他事哩,他试火把我娃挨一指头,我跟他狗日的拼了!”“拼了?你就会拼,你还会咋?把你拼了,三个娃还要不要?还往大的长不长?哪头轻哪头重,你掂不来?!”“总不能叫我娃也连个门户都看不住!”“我咋看不住门户了?”“自留地守山年年往过种,他咋不敢往东邻家种,还不是见你软做,好欺负。花开了偷花,菜熟了偷菜。我那天在地里就是当着人多故意骂,叫他吃了也难消化。”“你这人非要跟上你这嘴吃亏不可。”“咋,他有本事来打我!”“打你还不是白打。”“我不是你!哼,叫他挨一下。我就不信,世上还有没有王法。”“行行,我说不过你,你能成么。以后我不做工去了,我把我娃一景看住,不要你管了。王法?等你娃大了,学会打人杀人了,你就知道啥是王法!”“你的意思是我叫娃打卫红了?”“不是你还有谁?巷里这个打架了,你回来就说,谁谁谁小,谁谁谁大都不怕;那个打架了,你说谁谁谁低,谁谁谁再高都敢上。每回一说完,就给你娃教,咱谁都不怕,你越怕他越以为你好欺负。这是不是你说的?”“咋,我说错了?身正不怕影子斜,胆正逼邪气。只要我有理,做得对,为啥要低声下气?毛 都说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鸡毛蒜皮的事都跟人家打?能打过罢了,打不过哩?打人能解决事情世上人还掏钱叫娃念书弄啥呀。都叫学打人杀人算了!人家欺负人咱也欺负人,行不行?那还念书上学做啥哩……”我觉得母亲说的对。电影里那些小八路,儿童团,不是都不怕敌人鬼子么?卫红比我个大,有劲,那我咋就打过他了?不就是他知道抄我作业心虚,害怕,胆才不正么?只要做的对,谁都不害怕……
    见母亲不再言语,父亲语气缓和了许多:“有一年,槐庄有一个在外面干事的,贪污了,叫弄回来开批判会哩。你知道大回来说了个啥?大说他讲究还念书干事哩,一点都不懂大人的心。有几个当家人指望娃大了挣钱为自个花?没有娃了,大人要再多的钱顶啥用!只要娃一个个平平安安,大人就是吃糠咽菜心里都是滋润的。我一下把大的话记住咧。我长这么大,大从没伸手朝我要过一分钱。后来跟上我那事得了病,几天就急急地走了……”父亲低下头,半天才抬起,“出了保管那事后,大就跟我安顿,咱没命,吃不了那滋润饭。老话说有智吃智,无智吃力。穷汉家,没靠的,只能靠自家。往后,咱一景吃咱的苦,本本分分过日子比啥都强。以后对这三个娃我也是这态度,我不指望跟他三个吃啥哩穿啥哩,他三个只要平平安安的,我死了都在跟前,我就知足了。咱没文化,也不会给娃教。我想只要把心尽到,不胡弄,娃就是再瞎也瞎不到哪儿去。”
    母亲长长叹了口气。父亲接着说:“咱现在就是一心一意把娃养大,叫一个个学个正而八经的本事,有出息,这就是咱的指望。谁欺负叫他欺负去,不就点烂东西。咱没有也瞎不到哪儿去,他得了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记着,老天看着哩。人说来得容易去得快。靠邪门歪道能过日子,人就都不叫娃走正路学本事了。以后叫娃再不要跟卫红闹事,处得好好的。他大是他大,娃是娃,娃又没把咱的咋。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要往长远地看。心这么小将来能干了啥事,啥事都干不成!”
    父亲把碗端起,母亲说:“凉了,我给你倒些热的。”“没事,不凉。”“啥没事么,有事就迟了。”“不太凉,掺点煎水就行了。”
    母亲提来热水瓶,给父亲碗里添了些,唉声叹气地说:“娃世到这没本事的爹娘跟前就是可怜。我不想叫我娃欺负人,更不想叫我娃受人欺负……”
    第二天一早,母亲和我一同起来。我不让她去,可她还是把我送到了学校门口。
    卫红买了新本子给了班主任,班主任给了我,我又还给了他。我说我都糊好了。
    打那以后,班上那些大个的同学很少再在我身上动手动脚了。

    年底,父亲放假回来了。河堤砌好了,不用再去了。父亲闲不住,又忙着拉土打胡基,说过完年就把门房盖了。
    大舅来了,说:“三组有祥他大伯叫从河北弄回来了,这几天正在大队受审查,我黑了看守。老汉是个中医,黑了村里人都偷偷地叫看病哩。”大舅吸了口烟说,“闲谝时我就说我外甥十岁了还尿炕,你看咋的过?老汉说这是那叫啥气虚病,噢,肾气虚,叫把娃领来叫他看看。”母亲说:“胡说啥哩!哪来的病。这两年慢慢都不太尿了,大了就没事了。”父亲说:“叫看看也没啥坏处。”大舅说:“明黑我值班,叫我领上试火一下。”
    我去过那地方,父亲那年就在里面关着。一进大队部,碰着个人,问咋领个娃。大舅说:“我外甥,跟着浪哩。”那人没再说啥就走了。
    那老头不苟言笑,对我说:“来,把手给我。”我把手递给他。他给我号脉,号完又让我把嘴张开,看了看,对大舅说:“还是有点虚。这样吧,我给你说个土方,先不用吃药。回去寻个黄公狗,越黄越好,杀的炖了。每天早上空腹叫娃连肉带汤吃上一小碗,吃完了就没事了。现在天也冷了,肉也能放。”
    大舅回去一说。父亲说:“黄狗是热性,是不是体寒?”大舅说:“我也不知道,老汉就这样说的。”母亲就说我:“天天吃凉馍凉红薯,喝凉水,这么大了还尿炕,叫门前人知道了臊不臊,谁还愿意把女子嫁给你。半夜一泡尿把人家能冲到炕底下。”大舅哈哈笑着说:“我看你将来到公社里上初中,黑了睡觉一个娃挨一个娃,你一泡尿……”我就捂他的嘴,大舅仰着身子:“不说了,不说了。”
    父亲掏了八块钱买了个大黄狗,把母亲心疼得不住地埋怨我。还没等炖熟,那香味就把我们弟兄仨馋得围着锅台挪不动脚。炖熟了,肉都撕下来搁在盆里,骨头我们仨啃了。母亲给永永和丰丰叮咛:“你俩可不敢偷吃,这里头放的药,给你哥治病哩。”
    每天早上的那小碗,照永照丰那倆眼总是要盯上半天。
    一个大黄狗下肚,果然不尿炕了,可耳朵又开始都流浓了。大舅又叫那老爷爷看。老爷爷又说热着了,不要再睡热炕了。原来母亲一听说凉,天天晚上把炕烧得能烙饼。老头就叫找了节蛇蜕的皮,蘸着菜油用火点燃,寻个小瓶接了放凉,晚上睡觉前往耳朵里滴上两三点。
    大舅在旁边不停地咳咳咳,老爷爷就问他嗓子咋了,大舅说受了点凉。老爷爷让他张开嘴,瞧了瞧说:“你也不要睡热炕了。”“热不能睡热炕,冷也不能睡热炕?”老爷爷说,人体本来能自己生热,如果外热加的过多,自身那免疫力反而会下降,出现虚寒,引起疾病。就跟这惯孩子一样,大人把啥都替他干了,他反而啥也学不会。所以孩子该干的就叫他自己干……
    耳朵不到一个礼拜就好了。母亲做了好吃的,叫大舅晚上偷偷给那老头带去。

    过了年,天刚暖和了些,父母亲就着手盖房的事。原来的地基都保存完好,只要把墙垒起来,在上面直接架檩铺椽就可以了。
    本来商量好一边下地劳动,一边盖房,不着急。可一搭起架子,父亲就忍不住了,不停地催母亲。星期六放学,父亲不要我帮忙,说你写你的作业。刚坐那儿,就听父亲催促。母亲开始不言语,后来也抱怨了起来。我赶忙写完作业去帮母亲。母亲不相信这么快就把作业写完了,我说作业不多。父亲不让我干,让我学我的习,我说真的写完了。父亲就说我:“以后写字认真上点,慌慌张张,潦潦草草,写跟没写一样。”母亲把和好的泥铲到布袋子里,和我一块抬过去。父亲在架上看见了,嘟哝母亲:“两锨烂泥我就不信你提不动。”“你下来试一下!”母亲没好气地说,“盖房哩么,活这么重,你也叫上个人。以前社生家蓬个烂猪圈,你都从头帮到尾。”父亲说:“就有多重!一间烂房房,又不是人家正二八经房子。来个人你甭管饭?管个饭菜呀酒的,值不值当?我不知道叫个人轻省?”母亲说:“自家盖也不用这么急,把人能逼死。女的哪能跟男的比?从晌午吃了饭到现在,我歇过一下没有?浑身都能疼死。”父亲说:“拖拖拉拉你都不嫌屋里摆一河滩看着难受。”父亲把泥吊上去,倒在兜子里,把布袋扔了下来。我去捡,就听父亲说:“叫你妈弄,你去看你的书去。”“我字真的都写完了。”母亲也说:“写完了看一会儿书,不要你做。”“我能做动。”我提起袋子,铺到泥堆旁边。父亲没再言语,只是恼着母亲。母亲小声对我说:“你大怕把你挣着了,跟他一样不长个了。”父亲听见了,说母亲:“就你话多!”
    墙续好后,把檩架上,椽摆好,铺瓦了才把舅舅们叫了来。
    不久,给我看病的那老头放出来了,天天给村里扫巷子。我跟他打招呼,他瞅了眼,也不搭理,继续扫着他的地。
    文学应关注整体性而非个性
    16 牛皮纸

    戏楼里来了四五辆大卡车,拉了好多东西。我以为要唱大戏,放学回来一瞧,戏楼门口的门柱上挂起了一个大牌子:霍阳县抽黄指挥部。大门里面的影壁墙上刷着大红标语: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两边围墙分别写着:中华儿女多奇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不久,从县里来了好多知青,我家上房里住了一二十个男的,打地铺。爷爷奶奶原来住的屋子也打扫了出来,住了四个女的。戏楼里高音喇叭也装上了,天天放着歌。
    村子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县里文工团隔三差五就在戏楼里排练唱戏。
    我们家住的那四个女知青白天下滩干活,晚上回来就坐在炕上和母亲一块做活。母亲纳鞋底,她们织毛衣。她们爱喝母亲熬的小米汤,爱吃红薯,常常把自己的白杠子馍给我们。她们早上总是抢着打扫院子。后来大队知青院盖好了,他们都搬走了。
    戏楼成了预制板厂。四四方方的水泥板做好后,运到滩下砌水渠。

    星期天,一大早父母亲就起来下地劳动去了。母亲叮嘱我,饭做好了,吃完去地里打些猪草。我迷迷糊糊答应着。醒来睁开眼睛,打开窗子,一阵刺眼,太阳老高了。刚伸了个懒腰,就听见后院里猪“哼哧哼哧”地叫。我一咕噜爬起来,边穿衣服边把俩弟弟喊醒。衣服都顾不上扣扣子,靸上鞋到厨房掀开锅盖,把馍和红薯拾到盘子里,米汤舀到碗里,端到院台上,叫照永领上照丰先吃,然后提上笼拿起镰刀飞也似的跑出门去。
    父母亲快回来了,不用看,一听那猪叫唤,就知道我没喂。这又不是忘了写作业,还能赖过去。上次我睡过头,父亲又累又乏地下地回来,一下都没歇,提起笼又去了地里。当时我暗暗下决心,再也不睡懒觉,毕竟一星期就打一次猪草,可睡懒觉的毛病怎么就是改不了。
    我一边心急火燎地往地里跑,一边抬头看天上的太阳。巷头那婆问我咋了,我都顾不上跟她说话。
    路过戏楼,一眼瞅见墙头上那些开得正茂,象宝塔一样的桐树花。我停住脚步。桐树花,还有榆叶,洋槐树叶,都是猪爱吃的。墙外面的都被勾完了,就剩里面的了。戏楼不让孩子们进,可这难不倒我。工人们都在前面干活,没人到后面来。我把笼跨在身上,镰别在腰里,攀着墙角爬上墙头。
    废弃的老房子上面伸满了开圆了花的桐树枝。嗬,房顶上还长了好多瓦松,这都是猪爱吃的。房顶都漏了,一个檐角也塌了。我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先拔那些瓦松,再蒯桐树花,最后削了些榆树枝,很快就满满的一大笼。正准备离开,一低头,透过屋顶上那些窟窿眼,瞥见里面堆了一大堆废弃的牛皮纸水泥袋。
    我大喜过望,竖起耳朵,并无动静。我悄悄从房上下来。门没锁,门窗都坏了。推门进去,拿起一看,里外两层比较脏,但其余都干干净净,许多还是油光的。
    我拣了一捆,抽出上面的细绳子绑好。出来站到土堆上,把牛皮纸先弄上房,然后爬上去,把牛皮纸和草笼扔到墙外。
    回到家,弟弟们正在那儿吃饭。我先把猪喂了,顾不上吃饭,把捆子打开,挑了个有油光纸的,拿剪刀剪开,把中间干净的一张张挑出来,然后折成本子大小,裁好,码齐。
    照丰照永一人拿个馍,蹴在旁边,一边吃一边看。
    我把针穿上线去缝,可怎么都穿不透。一使劲,针鼻戳肉里了,血珠子都出来了。我把针鼻顶在砖墙上,一使劲,针却弯了,就是进不去。
    有了,我找来锤头和细洋钉,先用细洋钉打好眼,再用针线缝上。
    一个本子做好了,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心里别提有多美了。这下再也不用花钱买粉连纸了。正在那儿忙得不亦乐乎,父母回来了。一进门就问哪来那么多牛皮纸。我洋洋得意地告诉了他们。一听说翻墙上房,他们说啥都不准我再去了。
    数学老师叫学习委员发课外作业。他走到我跟前:“你回去跟你大说一声,给我买副老花镜。铅笔写到牛皮纸上,都一个颜色,哪能看得清?你是不是嫌我这眼睛花得慢?”我正在那儿不知所措,数学老师呵呵一笑,手搭在我肩膀上,“开个玩笑。”然后对大家说,“只要你们能念好书,学好习,将来有出息,别说把老师眼睛看花,就是看瞎,老师心里都是高兴的。”
    我们正式作业是学校发的统一的笔记本,课外作业自己准备。有的用粉连纸,有的用旧账本,还有的用旧年画,五花八门,就我是牛皮纸。
    牛皮纸很结实,我写完了字,妈妈又拿它饺鞋样,包东西。
    昨晚下了一夜小雨,我担心那些牛皮纸。放了学到戏楼门口往里瞅,下雨没人干活,里面静悄悄的。那个整天阴着脸的看门老头的房门也关着,大概在屋里睡觉呢。我猫着腰,蹑手蹑脚从他窗子底下过去,跑到后面房子里一看,那堆水泥袋子上面下面全湿了,中间那些还干着,多可惜呀!我正在那儿翻看着,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是那老头,面无表情。我吓得腿肚子直打哆嗦,站在那儿一动不敢动。
    “你跑这儿做啥来了?”他问我。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胆子不小哇,敢跑这里偷东西。”我急忙分辩说:“这是你们不要的。”“谁说不要?”“扔这儿都淋湿了。粘一块了都用不成了。”“用成用不成管你啥事!”看我不言语,他又问:“你拿那做啥?”“做本子。”“做本子?那能做本子?写字能看着?”“能。”“我不信。”“就是能。”
    我从书包掏出语文和数学课外作业,连同草稿本。老头接过,一页一页翻着,看完后还给了我。我装进书包,背在身上。我试着往外挪了两步,见老头没吱声,这才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回家去。
    第二天放学回来,那老头站在戏楼门口喊我。我跟他到屋子里一瞧,一大摞叠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纸,而且都没用铁锨铲过,全是从上面解开绳子的。老头拿麻绳捆好,帮我背在肩上。老头把我送出大门。我也不知道说声谢谢,只是感激地望了望他。
    姥姑家大叔结婚,我考试没有去。回来搭的肉馍,妈妈包了几个叫我给那老头送去。我跑到戏楼,老头说啥都不要。我放下就跑了回来。
    过了几天,老头又给我准备好一摞。我说够了,用不了那么多。老头说,今年用不了,还有明年……
    也不知道语文老师怎么了,非叫我们从家长要钱买什么语文练习册。一直都是把题抄黑板上,我们再抄到本子上去做。老师说有了练习册就不用再抄题了,在上面可以直接做。练习册不厚,上面题也没多少。十几个同学都没买,我也没。老师不住地催,说星期一要是再不拿钱,就不准我们上课。放学时,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我借了建西的练习册,挑出带油光的颜色最浅的牛皮纸,照大小裁好,然后把上面的内容一一腾了上去。
    星期一,我兴高采烈地跑到学校,以为老师会表扬我,没想到她连看都不看,往地上一摔:“不行!非买不可!”
    上语文课,凡是没买的都站在外面。
    最后我还是没买。

    德孝伯来找父亲,问愿不愿意给大队放羊:“前头那俩怂,一个懒,一个手撇不好。羊瘦得不说,还隔三差五地丢。唉!不说了不说了。民娃老汉给我一说,我说我给你推荐个人,保证没麻达。你当保管前给队里也放过羊。活没多重,就是守人些。这些都是张口的东西,天天都得吃。好处是一年四季全工分,也不用看他谁的脸。民娃老汉脾气大点,可是个直杠杠,没瞎心眼。你要是愿意,我给你说去……”
    父亲答应了。
    星期天,我和照丰跟上父亲去拾羊粪,晒干交到队里,五斤一分工。大队的羊圈在沟底下的水站旁边,周围还有一些地,民娃爷爷照看着。
    父亲打开羊圈门,我吓得赶紧躲到他身后。领头的虎羊头那么大,犄角比牛的还粗还长,在耳朵后面绕了一圈出来,尖端直直地朝着前方。它昂着头,威风凛凛走在最前面。父亲说没事,它不牴人,可我就是不敢到它跟前去。
    到了外滩的草地上,羊开始散开吃草了。
    虎羊可警觉了,一有风吹草动,就噌地昂起头。我离它还很远,就被它发现了,尖角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样子分明在警告:要是胆敢再靠前一步,就让你尝尝厉害。其它羊就不这样了,见人来了,只是调个头,头连抬都不抬,一口接一口,贪婪地吃着自己的草,生怕别人抢了似的。
    小羊羔却可爱多了,小舌头粉红粉红的,一张嘴叫就露了出来。一身洁白的毛绒绒的卷毛。它们还不会吃草,咩咩地紧跟在妈妈身后。它要吃奶,它妈妈急着吃草,不让。它好不容易噙着乳头,它妈妈抬脚就走,后蹄把小羊羔绊了个四脚朝天。它翻身而起,抖了抖身上的草屑和尘土,朝妈妈追了过去。
    我和弟弟想摸摸它,一到跟前,它就咩咩叫着跑了。虎羊听到叫声,抬起头,虎视眈眈地朝着我们。
    到河渠子跟前了,父亲要给羊洗澡,叫我俩看着羊群。
    有几只羊走远了,我跑过去把它们拢过来。刚一转身,虎羊就在我身后。正惊慌失措,它却一掉头跑开了,然后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举着鞭子,大着胆子朝前走了几步。它没动,又走了几步,它转身又走开了。试了几次,回回一样。它真的怕人?
    父亲给虎羊洗澡,拽着它的角把它拉到了水里。
    我大着胆子跑到跟前摸它的角,好硬好硬。
    一来二去,我就不怕虎羊了。
    第二星期去时,父亲就把羊交给我和弟弟照看,他去沙梁跟前开荒地,种些棉花豆子什么的。
    后来,我和弟弟也会放羊了,这样父亲就可以在家做些家务。
    一到滩里,我们就骑虎羊玩。晌午天热,衣服放草地上怕钻虫子,就逮小羊把衣服绑它身上。不料其它羊一见吓得四处乱窜,草也不敢吃了,连它妈妈也惊恐万分,不让它靠近。衣服一解,它妈妈才跑到跟前,伸出舌头舔小羊的脑袋。其它羊也才重新低下头吃起草来。
    哈哈,太好玩了。发现了这个秘密,我们再也不用跑去赶了。羊一散开,就把衣服往羊身上一绑,羊群立马聚拢了来。
    第二天晌午就挨了父亲一顿训斥。他早上放羊时,羊一个个肚皮都贴一块了……
    17 去姥姑家

    刚放暑假的第二天,二叔来了,说是姥姑叫接我去她家住上几天。我跟伙伴们正玩得高兴,不想去。母亲不容商量地说:“天天浪还浪不够,去把你姥姑看下。从小到大你姥姑把你稀罕得……”做饭的时候,母亲烙了几个坨坨馍叫我拿上。吃完饭,母亲一再安顿二叔到坡上不敢骑车,下了滩到了大坝上再骑。
    到了滩坡口,二叔说没事,他技术好,我也不想下来走,就没下车。谁知拐弯时,车速太快,二叔一时回不过弯,车闸又不好,停也停不下来,车轮擦着路沿差点掉沟里。二叔吓懵了,猛打车头,车子嗵地撞在沟壁上,把我俩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我和二叔爬起来,过去一看,前胎爆了。说实话,我也吓得够呛,摔地上都忘了疼了。二叔忍着疼痛安顿我到屋了可不敢给姥姑说下坡骑车了。我说车都碰成这样了还咋瞒哄,二叔说就说在坝上前头来了个车避车时摔到了。
    回到家天都黑了。姥姑站在门口张望,一见自行车,就厉声问一二叔下坡是不是骑车了?不待二叔回答,啪地一声,抬脚朝二叔腿上狠狠地踢了一下,我吓得一哆嗦。“走前给你咋安顿的?叫你下坡不敢骑不敢骑,你要这耳朵出气哩!”姥姑拧着二叔的耳朵,“我叫你不听话!”二叔委屈地哭了,姥姑父在旁边也不拦着。“哭!要是把娃掉沟里,有你哭的。叫你不长记性!”嚷毕,姥姑揽着我的肩膀,“我娃回。”
    第二天,叔叔们给生产队割草去了,姥姑领上我和莹莹到地里去吃西瓜。姥姑抱着她前面走着,我后面跟着。路边草花上落了一只蝴蝶,我悄悄走到跟前,两手一合,捂在手心。莹莹就伸手要:“哥,哥。我要蝴蝶,我要蝴蝶。”姥姑就说她:“叫啥哥?叫名字,叫冬冬。记住,他把你叫姑。”我心里不服气地说:“凭啥把她叫姑?她小我大,就应叫我哥。”
    姥姑把莹莹放了下来。我捏着蝴蝶翅膀给她。蝴蝶腿乱蹬着,吓得她手缩在身后不敢拿。姥姑掐了个香茅草棒儿,把蝴蝶插在上面,叫莹莹举在手里……
    下午吃完饭,其他人要下地干活,姥姑叮嘱我:“你搁家领上莹莹在院里耍,把门看好,甭敢出去。屋里没人,小心叫人把东西拿了。”我最不爱干这号看门管娃的事了,可巷里其他孩子也不认识,也没人玩。姥姑叔叔们一走,我把莹莹叫到跟前:“过来。”她听话地站在我面前。“叫哥。”她眨巴着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不吭声。我把她往跟前拉了拉:“你看,我高,你低。我大,你小。你要把我叫哥,听到没有?”她似乎明白了,就叫了声:“哥。”“再叫一声。”“哥。”“记住了没?”“记住了。”我们就开始玩。
    姥姑家院子有棵枣树,树顶上的枣子都发白了。找了半天也没那么长的杆子。我找了块瓦片,可扔偏了,枣没打着,瓦片落邻家屋里了。就听隔壁婆婆嚷开了:“谁呀?砸人头上!荣儿(四叔的名字),是不是你?我今日非把你手剁了不可!”我赶紧跑到厨房,钻到案板底下藏了起来。隔壁婆婆进来,找了会儿,就问莹莹:“谁扔的?是不是你?”莹莹吓得摇着头:“不,不是我。”“那是谁?”“是,是哥。”“哥?哪个哥?”“冬冬哥。”我腿肚子不住地打颤。却听隔壁婆婆说:“原来是增增家这碎怂!”说完,她就出去了。
    我从案板低下出来,先去把大门关上,这才教训莹莹:“笨蛋,谁让你说是我?”可毕竟是她把人哄走的,我也就没跟她再计较。
    没啥好玩的,我们去了叔叔的房间。柜盖上有盒蜡笔,我就找了个本子,出来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画了起来。画了一半莹莹就兴奋地喊:“向日葵。哥,哥,给我给我。”“以后听不听话?”“听话。”我给了她。我又画了张小白兔,她又要。我画了个燕子,正在那儿拿蜡笔染色,莹莹往地上一蹴就尿了起来。我没注意,溅了我一脚。把我气得呀。她刚一尿完,就站起来朝我伸着手:“我要,我要。”我嫌弃地刚要伸手推她,一看尿顺着她的腿流了下来,急忙把手收回,说她:“你也尿完再起来好不好?”可莹莹根本不管这些。我站起身,不准她碰我。我提着裤管,到厨房舀了瓢水,把腿脚从上到下冲了好几遍,可总觉得没冲干净。
    啪啪啪,有人敲门。我竖起耳朵,原来是姥姑回来了。
    莹莹前后跟着我,左一句哥,右一句哥。我连忙制止:“甭叫!甭叫!”可她越叫越欢。姥姑听见了,把我俩叫到跟前,对莹莹说:“你咋把他叫哥?他把你叫姑,记住没?”又问我:“是不是你给娃教的?”莹莹把画拿出来:“看,哥给我画的画。”姥姑一瞪她:“叫啥?”莹莹一吐舌头。姥姑一走,我赶紧叮嘱她:“你妈在跟前你别叫,你妈不在跟前你再叫。记住没?”她两眼盯着手里的画,心不在焉地嗯嗯答应着。
    我给姥姑说:“我不想呆家里,想出去玩。”姥姑用当地话说了我一句,就是笨、不灵醒的意思:“看你跟娃搁屋里多滋润,累不着,晒不着,饿了就吃,渴了就喝。你要是能做了活,你替我把活做了,我待到屋里一年都愿意。”“呆屋里没意思。”我实在不想领莹莹玩了,一想起溅到脚上的尿,浑身就不自在。
    姥姑拗不过我:“那你明日跟你叔割草去,可不敢下水。”
    吃晚饭的时候,叔叔们吃得都很快。我象平时那样吃口馍就口菜,不慌不忙,漫不经心。我在等米汤放凉,我不爱吃烫饭,烧嘴。四叔一碰我胳膊,悄声说:“吃快点。”“干啥?”四叔瞅了眼莹莹,在我耳边说:“看电影去。”“看电影?哪儿有电影?”我脱口而出。心想,他肯定在骗我,这么大的事儿,村子里咋一点动静都没有。不待四叔回答,莹莹就喊开了:“我也要看电影!我也要看电影!”姥姑瞪着四叔:“你惹的事,你把她领上。”四叔赶忙哄劝莹莹:“没有电影,哥哄他哩。”可莹莹咋都糊弄不过去。大叔就说:“好好,领上领上。”
    原来电影在邻村演。
    村边的打麦场上,两根杨木杆上绷着银幕,人群黑压压的一片。
    “这么多人。”大叔站在那儿,给我们找着地方。
    后面麦稷子上坐满了小孩。我们过去。三叔叫他们往旁边挪了挪,把我和莹莹促了上去。我一想起晌午的事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不想跟莹莹呆一块,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儿了。叔叔们安顿好我跟莹莹,就各自找位子去了。
    不一会儿电影就开演了,是外国的,名字叫《永恒的爱情》。外国电影我看过,一个是《卖花姑娘》,一个是《大篷车》,这是第三部。
    字幕一完,出来一个男的,鸭舌帽,长头发,穿得花里胡哨,开着小气车,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路上遇着一个女的,他对人家嬉皮笑脸,流里流气,那女的不爱搭理他……不久,在别人的生日宴会上,他们又见面了。我想这男的肯定要对那个女的使坏,正在替那个女的担心,另一个女的来了,要让这个男的唱歌。我以为那女的会趁机走掉,可她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着急之余,我心里不由得暗暗埋怨……谁知过来过去,那男的并不是坏人,而且那女的竟然还愿意了他……
    接下来,他们俩几乎天天呆在一起,聊天,郊游,唱歌,不停地拥抱……
    腿麻得实在难受。一看,原来是莹莹爬上面睡着了,我再叫都不醒。突然,她身子往下一滑,我赶紧抓住她的衣服,往上拉了拉。我没敢撒手,防止她不小心溜下去。
    我旁边有个男孩转过身朝后面尿尿,接着一个又一个。我也尿急,可担心莹莹掉下去,只好忍耐着。
    那男的真的不是坏人,他为了那女的跟家里断绝了关系……
    觉得那男的也不那么难看了……
    嗵地一声,吓了我一跳。原来有个孩子睡着了掉了下去。
    好在麦稷子并不高,他站起身,重新爬了上来。
    就听大叔喊:“冬冬,冬冬。”
    “哎。”
    “莹莹哩?”
    “睡着了。”
    大叔过来:“来,给我。”大叔把莹莹抱走了,我急忙转过身子去撒尿。
    那女的得了什么癌,说是治不好。癌症是什么病,怎么就治不好?
    最后,那女的死了,男的,也死了……
    本来还想看了新电影回家去给小宝他们说,可这个咋说呀……

    早上吃完饭,姥姑夫把镰磨好了,叔叔们拿上镰和绳准备下滩。姥姑又把我的安全给他们叮嘱了一番。莹莹非要跟着我。我把手交叉放在身后,不让她碰到我。最后姥姑好不容易把她哄了回去。
    姥姑的村子不像我们村,去滩里还要下沟,这里一出村就是黄河滩。
    清澈的渠水环绕着村旁和田边潺潺流淌。那水比我们吃的池水清多了,透亮透亮的,我忍不住弯下腰把手伸进里面搅动着……
    过了大坝,我一眼就瞅见前面绿汪汪的莲花塘。我还是头一次见莲叶莲花。以前只是在课本,年画,还有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看到过。以为它只长在南方,没想到这里也有。
    我拔腿跑上前去。嚯!这么大的叶子,绿莹莹的,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地挤在一起,粉红的莲花象害羞的小女孩一样躲在中间。
    我伸出指头,轻轻地拨动着叶子中间滚来滚去的小水珠……
    叔叔们过来了。四叔问我:“想吃莲子不?”他伸手一指,“那是蓬子。”他朝四下张望,看塘的老汉没在,便脱掉鞋子和长裤,下了水塘。
    我也要脱鞋下去,二叔一把拉住我:“你不敢去,把脚扎烂了你姥姑回去嚷哩。”
    一会儿功夫,四叔就摘了四五个莲蓬。我朝他小声喊:“花,还有花。”四叔顺手摘了一朵。
    没想到四叔摘的是个花苞,足有大人拳头那么大,尖顶红红的,像个熟透的桃子。
    “我要那开了的,那个,那个。”我朝小叔小声喊道。
    大叔说:“开了的不行,一晚上花就落了。”
    四叔出来换上衣服,我们疾步过了沙坝才停下脚步,在芦苇荫凉处的沙地上坐下。四叔捡了个最大的莲蓬给了我,剩下的和叔叔们分了。
    莲花闻起来没什么味儿。大叔说:“看看就扔了,甭叫人见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插在芦苇中间的湿土里,旁边又拿蒿草围住。回来时要是没人就把它拿回去。
    叔叔们割草的地方有道土坝,翻过去就是黄河。没想到黄河离得这么近。我一看,还真是黄的。河面非常宽阔,水很稠,咕咕咕低咽着往前流去。水里有好多旋涡,我站在岸边都有些害怕……
    大叔过来,叫我往前,站到水跟前。我没敢动,怕陷进泥里。大叔说没事,说着就走上前去。泥虽然湿漉漉的,可站在上面很稳,就跟平地上一样。我过去站在大叔旁边。他叫我到水边站好,一再安顿我脚可不敢动弹,然后叫我闭上眼睛,过了会儿又叫睁开,慢慢抬起头往河里看。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只觉得自己站的地方动了起来,渐渐往河心里滑去,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心里不由得紧张了起来,腿脚发软,身子都无法站稳,两手一把抓住大叔,闭上眼睛,再也不敢睁开……
    大叔哈哈笑着问我知不知道咋回事,我摇着头。
    “那是黄河里的鬼魂把人的魂往里拉哩。”
    “世上就没有鬼。”我才不信,急忙说。
    “那你说咋回事?”
    我又回答不上来。
    叔叔们过来,脱掉鞋子,光脚在湿地上面踩。越踩越软,越踩越软,不一会儿便忽闪忽闪,软如面团,人好像站在肉扇上一样……
    玩够了,到河渠子里洗了手脚,叔叔们开始割草……
    回来的时候,叔叔们并没原路返回。背上是几十斤重的青草,我也没好意思叫他们拐回去给我拿花。
    把草送到饲养室铡完回来,天都黑了。吃完饭,我在大门口徘徊,就是不敢往滩里去。第二天一大早,天微微亮,我就爬起来,一个人跑到滩里。花还在,和刚采的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我拿回家插在瓶子里。姥姑起来了,我抱着瓶子,让她叫叔叔送我回家。我想把花拿回去叫家里人和伙伴们看,怕时间长了花谢了。姥姑不容分说:“刚来才两天,回啥回!”“我暑假作业还没写呢。”我找寻着借口。“离收假还早太着哩,有的是工夫。”莹莹也起来了,睡眼惺忪,头发蓬乱,手里还拿着我给她画的画。姥姑洗漱完了,就给她洗脸梳头。梳完头,姥姑去厨房做饭。我跟到厨房,莹莹跟在我后面。
    “再不准哼哼唧唧,不行就是不行!”姥姑拿起瓢,揭开瓮盖,给锅里添水。
    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
    体弱百病至,民弱百弊生
    18 彤彤

    来了个女孩,眼睫毛又黑又长,脸白净的就跟莲花一样。她跟我年纪差不多,脖子上系着红领巾。她喜眉笑眼地望了望我,又望着我手里的花,说:“这是莲花。”我下意识地点了下头。“我也养过,花开后两三天花瓣就凋落了。”“哦。”“你上几年级?”她又问。“三年级。”“我也上三年级。”就听姥姑喊:“彤彤?”“哎。”她过去,对姥姑说,“婶,我妈说把你家的食摞用一下。”“你妈用食摞做啥?”“我外公明天过生日。”“你妈也是指屁吹灯,不叫你哥你姐来,叫你来。那么重,你能拿得动?”“我能行。”“细胳膊细腿的行啥么行。”“我妈说只要一格。”“不要盖子了?”“那,那我一个一个拿。”
    姥姑把水添上,把瓮盖和锅盖盖好,到后面拿食摞去了。食摞就是大木盒子,几个摞在一起,走亲戚放花馍用。那女孩弯下腰,问莹莹:“你拿的啥?叫姐姐看下。”“画。”莹莹给了她。她一张一张地看,看完最后一张问莹莹:“真好看!谁画的?”莹莹一指我:“冬冬哥画的。”彤彤抬起头望了望我。
    姥姑把食摞取来,拿抹布把上面灰尘抹净,吩咐我:“你和彤彤抬上给你婶子送去。”
    我踮起脚跟,把花瓶放在最高的窗台上,莹莹够不着的地方。
    我和彤彤一人一头抬起,她感激地望着我。
    到了她家,在厨房门口停住,彤彤问她妈妈搁在哪儿。
    “就放在院台台上。”她妈妈从厨房出来一见我就问,“这谁家娃?”彤彤忙回答说:“我婶家亲戚。”她妈妈说:“塬上的?”我点了下头。她四处瞅着:“我娃头一回来,婶这儿也没个啥好吃的叫我娃吃。”她领我到厦里,打开壁橱,从里面拿出一包红糖,把纸绳解开,捏了撮,放进我嘴里,然后又原样包好。我一看,那上面还盖着一层红纸,一定是给彤彤她外公过生日准备的礼物。
    婶婶把手指在嘴里咂了咂,对我和彤彤说:“你俩一块耍去。一会馍蒸熟了搁这儿吃。”
    彤彤领我去了隔壁的房间。
    推开门一看,一屋子用高粱杆做的手工。有房子、宝塔、小桥,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小鸟、蝴蝶、知了……可漂亮了!
    彤彤说这是她哥做的。
    “你想不想做?”她问我。
    “嗯。”
    桌子上有劈好的眉子和高粱芯,我们就爬在桌上照着他哥做好的样子做了起来。
    彤彤提醒我:“你小心手,不要叫眉子把手割破了……”
    第二天,吃过晌午饭没多久,彤彤一脸的汗跑了进来。她把我一个人叫到外面的僻静处,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剥开纸,拿起搁嘴里用牙咬着:“太硬了,咬不动。你来。”我接过,也没咬开。她试了下还是不行。 她叫我伸出舌头,拿糖在上面划拉了一下,然后在自己舌头上也划拉了一下。她咂巴着嘴,问我甜不甜?我点了下头。她在我舌头上面划拉了一下,又在自己的上面划拉一下。就这样划来划去,等糖块变小了,她一咬两半,吐到手心里,捡大块的塞进了我的嘴里……
    “到我家玩去。”她说。“嗯。”刚转身要走,过来三个男娃挡住去路,中间那个男娃不怀好意地朝我骂了句:“流氓!”
    我一下子被激怒了,上前一步:“你说谁流氓!”因为流氓是最难听的话,又当着彤彤的面。
    他毫无畏惧:“你就是流氓!”
    彤彤满脸通红,说那男孩:“东东,你少胡说!”
    东东并不理会,瞪着我:“光寻女子娃耍,还骗人家糖吃,不是流氓是啥!”
    “你才是流氓!”我恼羞成怒。
    “你才是,大流氓!”
    我怒不可遏,伸手朝他腔子狠狠一推。
    “嗬!还敢动手!”东东也朝我扑了过来。他抓住我的膀子,我採着他的领子。推来搡去,我们就扭打在一起。打着打着摔倒在地,在地上滚来滚去。
    过来个大人把我们拉开,那人就说我:“你这客人娃,还敢打我主人娃。”
    姥姑闻声出来,就说东东:“你这碎怂,敢打我亲戚娃!不想从我门前过了。”她问明缘由,就说东东,“人家彤彤不爱跟你耍,爱跟我冬冬耍,你就故意找茬捣蛋。还说我冬冬是流氓,我看你才是流氓。”
    东东噘着嘴没言语。
    旁边围了许多人看热闹。
    姥姑蹙着鼻子,一撩我衣服:“上面弄的这是啥么?呀,鸡屎,猪粪,我说么这么臭。脱下来,叫东东他妈给你洗去。”说着,又朝向那个大人,“增娃,回去给你老婆拿上。”
    那人笑着说:“你光看你娃,我娃弄了一身你就不管?”
    原来他是东东父亲。
    姥姑说:“你娃那是自找的,活该,谁叫他寻我娃的事。叫你婆娘给我娃洗去。”
    “你这侄娃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可看得清清的,是你侄娃先动的手。”
    彤彤说:“是东东先说我婶家客人娃的。”
    旁边有个婶子就笑着说:“彤彤,你咋胳膊肘往外拐哩?”
    姥姑说:“我彤彤是向亲不向理。”
    那婶子就问:“啊!彤彤跟你是啥亲?”
    姥姑一打她胳膊:“你这死鬼,我都叫你捣糊涂了。是向理不向亲。”
    那婶子呵呵呵笑了起来。
    姥姑把我上衣脱了下来,往东东鼻子底下一伸:“去,拿上叫你妈洗去。洗不净以后不准从我门前过。”
    东东父亲把东东手一拉:“行了行了,各给各洗吧。”
    人群里有个叔叔就起哄:“是这,叫俩娃再来一伙,谁输了谁洗。”
    姥姑说:“再来一伙行,叫你变巧给俩娃先把衣服洗了再说。这热闹不能白看。”
    有人说:“就是,光洗衣服咋行,还得管饭。”
    正说着,隔壁那婆从地里回来,一见东东就上前攥住手腕:“你这碎怂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赔我的瓷盆。”
    东东烦躁地甩开她的手:“咋啦嘛?”
    “咋啦?你撇人家莹莹家枣,把砖头撇我屋里,把我院里瓷盆砸破了,叫你大给我买新的。”
    “我哪撇了?”
    “还想翻脸不认账。”
    东东捩着脖子:“没有就是没有!”
    “莹莹,你说,是不是他撇你枣了?”
    莹莹却扭头瞅着我。
    姥姑就说东东:“你这碎怂还跑我屋撇我枣了。”
    东东又气又急:“谁撇你枣把谁死了!”
    我忐忑不安,下意识地瞅了彤彤一眼。
    东东父亲瞧出了端倪,就对隔壁那婆说:“那婶子,你先甭急,咱先把娃问清了再说。”
    他过去弯下腰对莹莹说:“我莹莹最乖了,从来都不说谎。你跟那叔说,谁撇你枣了?”
    莹莹不说话,一直望着我。
    姥姑说莹莹:“谁就谁,不准造慌!”
    莹莹咬着嘴唇,依然望着我。
    下地回来的人越来越多,都站在一旁笑着瞧热闹。
    东东气势汹汹走到莹莹跟前:“莹莹,你少冤枉人!谁撇你枣了?我啥时撇你枣了?”
    莹莹都快逼哭了,腿和胳膊不住地打着颤。
    东东手指着莹莹,唾沫都溅到我脸上了。
    我把他胳膊一推:“她没说你,是我撇的。”
    隔壁那婆纳闷了:“莹莹明明说的东东么。”
    东东父亲一指我:“俩娃名字一样,都叫‘dongdong’。”
    隔壁那婆恍然大悟:“噢,是我弄岔了。呵呵呵,客人娃了就算了,下回再撇我可不饶。”
    姥姑问隔壁那婆:“把啥盆打烂了?到我屋给你提上个。”
    隔壁那婆笑着说:“没有,我吓唬碎怂哩。”
    姥姑说我:“以后再不敢拿砖头瓦胡撇,吃几个烂枣都是淡事,撇人身上咋办哩。”
    彤彤父母亲赶着驴车出村回来了。那婶子一见就喊:“那嫂子,快来快来。”
    “咋啦?”
    “这俩小子为争你彤彤打起来了。”
    “胡说。”
    “真的,不信你看么。”
    彤彤妈妈从车上下来。
    那婶子说:“来,赶紧选一个。”
    彤彤妈妈笑着说:“这有啥选的,谁以后能叫我彤彤到城里享福,我就把彤彤给谁。”
    “哈哈哈,是丈母娘想到城里享福吧。”
    “咋?丈母娘还不能跟上沾个光,白把女子养活这么大。”
    “应该应该……”
    大人们说笑着四散了。
    彤彤望了我一眼,过去帮她父母往家拿东西去了。看她那眼神,不会真以为是我故意让莹莹欺骗,或栽赃陷害东东的吧……
    回到家里,姥姑叫我站在院子里,把我脱光,端了盆温水,帮我擦洗完身子,取来叔叔的衣服叫我换上。姥姑夫把旱烟锅在鞋底上一磕:“这碎怂比升堂行!”
    “就要一代比一代强么……”姥姑重新打了盆水,边洗衣服边说。
    第二天晌午,我正领着莹莹玩,外面一阵嘈杂。我们跑出去。一个大哥哥,光着上身,裤子上,腿上,脚上全是泥巴,俩手拿木棍夹着个大鳖。鳖四个爪子乱蹬着,头一伸一伸的。我们都跟上去看。到了他家,他把鳖放在洗衣服的大铁盆里。
    屋里很快挤满了人。彤彤也来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都没说话。
    有人把筷子塞到鳖的嘴里,它一口咬住,拔都拔不出来。
    进来个叼着旱烟锅的老头:“嚯!这么大个家伙!在哪儿弄的?”
    “河岸上。正在那儿晒盖,我紧撵慢赶,差点把我撅到泥里出不来。”那大哥哥说。
    “这么大的盖至少能卖四五块。”老头拿指头弹了弹鳖盖说。
    旁边就有人问他:“那伯,你看这鳖有多少年头?”
    老头端详了会儿说:“千年乌龟万年鳖,看不来。”
    那人就说:“你掰开嘴,看看牙口不就晓得了?”
    周围的人都哄笑了起来。
    老头不动声色地说:“反正比你娃年纪大,你得见它叫个啥。”
    “有你大么?”
    老头拿烟锅就去敲他:“我叫你个挨刀子的没大没小……”
    早上起来一看,插在瓶子里的连花竟然开了。想起彤彤说开两三天就凋落了,我就非要回去,姥姑就叫二叔送我。手抱个瓶子不好坐自行车,姥姑让我扔了,我不扔。“这娃咋这犟?”姥姑父一旁笑着说:“跟你一样。”
    一回到家就叫小宝建西他们来看莲花,可他们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稀罕。一听说滩里有鳖,鳖盖是药材能卖钱,倒是来了劲儿:“咱也到河岸上逮鳖去……”
    第二天到合作社帮母亲称盐时,一眼瞧见柜台里的那些糖果,想起和彤彤一人一口吃着水果糖……售货员叔叔一弹我的脑门:“愣啥呢?”我回过神,赶忙把盆子端好。他把称好的盐倒了进去……
    我更多的时间是在弄清中国人到底是什么人
    @醉醒各半 2021-06-23 09:5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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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没有比人自身的建设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了
    19 五年级

    五年级时,建西留级了,路上见了我们,也不说话,头一低就过去了。我叫了几次,嘴里答应是答应,可头也不回,脚也不停。他早上也不叫我了,我又得靠公鸡打鸣上学了。
    我们班新来了个可年轻的班主任,眼睛就像我们数学课上用的半圆仪一样。她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她叫芮玲芳,带我们语文。
    她开始一个个点名。她不和别的老师那样严肃,不管点到谁,都会一点头,微笑着说:请坐下。
    我感觉她不象个老师,象个大姐姐。这让我想起了以前在戏楼里教我们唱歌的那个大姐姐……
    “芮照冬。”
    “到。”我正走神,就听芮老师喊我名字。我慌忙站起,哐地一声,头重重地磕在头顶半开着的窗框上,把我疼得,捂着头爬那儿半天起不来。同学们都哈哈笑了起来。芮老师连忙走过来,把窗户开圆,问我要不要紧,末了用手心轻轻地给我揉着。疼劲儿过去了,我一摸,起了个包。
    一回到家,我就跟父母说我们换了班主任,还说了她的名字。我问母亲:“都一个村的,我咋不认得?”母亲说:“村子大了,你不认得的人多着哩。”
    晚上开始上夜自习,大家每人提着一个用小墨水瓶和自行车内胎上的气门桩做的小煤油灯。上完自习回到家,两弟弟已经睡了,父母没有睡,在等着我。母亲在纺着线,父亲做着其它家务活。
    睡前我跟母亲一再安顿,明早可不敢把我叫迟到了。
    早上迟到的同学老师并没有叫站到外面朗读,而是让我们每个队为一组比赛,看哪一组迟到的同学最少。
    大家很快就想到了办法,家里有钟表和闹钟的同学早上起来喊其他同学一声。第二天竟然没有一个同学迟到。老师还特意表扬了巧凤。她挨家挨户拍门的时候,因为天黑,被门上的钉子扎破了手。巧凤的手用白布条裹着,我突然觉得,她并没有那么娇气,也不那么讨厌了。
    平时调皮捣蛋,经常迟到的那几个男生,也改头换面,打扫卫生,搬桌子,擦窗户这些活儿都是抢着干……
    再是,芮老师不管是谁,不管你是老师的孩子,还是村干部的孩子,只要犯了错都一样的批评。对那些学习差的,爱犯纪律的,做了好事也一样的表扬。
    芮老师在教室后面给我们办了个小阅览处,要我们养成爱阅读的好习惯,这样就能提高语文和写作能力。她再三给我们强调,看书的时候,动眼的同时一定要动手,口动百遍不如手动一遍,遇到好的句子段落摘抄下来。她把自己家的书柜搬了来,叫大家拿书。家里有的就拿家里的,没有的就托父母哥哥姐姐向朋友亲戚借。同学们都拿了书来,好多同学跟我一样,拿的是毛选,有的拿的是《红旗》杂志。
    芮老师一看,有些哭笑不得:“怪我没说清楚。”她拿起一本高玉宝的《半夜鸡叫》:“看,这是小说,我们要的就是这一类的书籍。文学、文艺杂志都可以。你们要给人家说清楚,咱们只是借,学期底就还……”
    家里只有这套毛选,亲戚家也没有老师说的那样的书。我想起了二舅。二舅跑了半天,给我借了本没皮的《林海雪原》,几张书页都扯掉了,书角都卷了。我拿去给芮老师,芮老师非常高兴:“对对,就是这样的书。还有吗?”我摇了摇头。芮老师在本子上记下我的名字,还拿硬纸给书包了个书皮。
    《红岩》、《暴风骤雨》、《金光大道》、《艳阳天》、《格林童话选》、《李自成》……我把一本本沉甸甸的大部头拿在手里,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厚呀!这咋叫‘小说’,应该叫‘大说’。”
    芮老师乐了,说:“我建议你先把‘小说’的含义弄清楚了,再帮忙改名也不迟。”
    同学们都笑了。
    芮枫拿的书最多了,她家里给她买了那么多的少儿杂志和作文,难怪她知道得那么多。杂志里什么都有。上面说,在南美洲,有一种叫霸翁的小鸟,又名必胜鸟,比燕子稍微大些。知道吗,它竟然能打败老鹰!必胜鸟体型虽小,却十分勇敢,而且非常机智。它先是飞到老鹰的上方,然后对准目标端直俯冲下来,用钩形的利嘴啄住老鹰的头或背。老鹰疼痛难忍,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把必胜鸟甩掉,必胜鸟又翻身腾空而起,再来一次迅雷般的俯冲攻击。老鹰虽然凶猛,但不如必胜鸟灵巧,它想啄必胜鸟时,总是扑空无法得逞,可必胜鸟啄它时,它却常常躲闪不及,连连吃亏。要不了多久,就累得气喘吁吁,最后只好逃之夭夭……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毫不起眼的蚂蚁。有一种叫行军蚁的,又叫军团蚁,简直就是天下无敌。它们所到之处,不论狮子老虎,还是毒蛇大象,毫无畏惧,一拥而上。转眼之间,对手就剩一堆白骨……
    芮老师问我们说:“我们好些同学不喜欢写作文,因为总觉得没啥可写,是不是这样?”
    “是——”许多同学都回答道。
    “为什么没啥可写,大家想没想过这个问题?”
    同学们没有言语,满怀期待地望着老师。
    “其实老师跟大家一样,也是从你们这个年龄过来的,同样也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我至今都还记得,老师告诉我们说,回去后观察观察那些婴儿和小孩。你看那些吃奶的婴儿,只要一饿,就张着个嘴哇哇大哭。他才不管妈妈忙不忙,有没有时间喂他。那些小孩,一有好吃了,只往自个嘴里塞,谁要都不给,标准的‘六亲不认’……”
    同学们都哈哈笑了起来。
    “大家别笑,我们其实都是这样过来的。等我们长大了些,能记住事了,也渐渐地懂得了些道理,知道了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知道要想幸福生活,就得靠每个家庭成员共同努力。自个呢,也就不再那么自私,而是自觉地维护起家庭的利益。我们巷里有个人爱打花花牌,老输钱,妻子说不下,女儿就说他,嚷他。做有利于这个家庭的事,我们就感到高兴,做不利这个家庭的事,我们就感到伤心。是不是这样?”
    “是。”
    “再后来呢,我们认识到,要过上幸福生活,并不能仅仅只靠我们家庭,而是要依靠生产队,要依靠社员,要依靠村里,因为大家一起生产,一起劳动,收成好了,丰收了就能过上好日子。再后来,我们懂得了,要获得更大的丰收,就要实现机械化。国家给我们送来了拖拉机,播种机,优良的种子,化肥,农药,教我们学习知识文化,掌握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本领。以前夏收靠牛马驴骡子这些畜力碾麦子,一晌午碾一场麦子,现在大拖拉机,十几分钟就碾完了。以前铡刀铡草,人累得胳膊腿酸疼,铡上一天三四草笼,现在的铡草机,突突突半个小时一个大稷子就铡完了。国家不但给我们建了学校,医院,还建了农机厂,榨油厂,磨面厂,培训了拖拉机手,磨面工人,赤脚医生……这些仅仅靠我们自己,靠我们一个家,一个村,一个公社,能实现得了吗?”
    “不能——”
    建磨面厂我记得最清楚了,那是爷爷去世后不久的事。我们家的门房被拆了后,石磨成露天的了。磨面最怕刮风。我们这儿春秋季风多,好多人就催促父亲把房盖起来,哪怕先把磨坊蓬起来也好。见父亲迟迟不动,有人就开玩笑说父亲是不是不想让大伙用了。父亲没有力程,更没有心情。外公就出主意说盖个草房。他负责打草帘子;不要买椽柱檩,找些粗点的棍子就行了。墙呢,叫舅舅帮忙拉土打土胚。刚要忙活,村里开始建磨面厂,这些只好暂时停下,看情况再说。没想到磨面机磨出的面又细又白,还不费工夫。父亲就把磨子拆了,磨扇挡了猪圈。
    芮老师继续说道:“还有,大家可以到家里看一看,我们用的火柴,点的煤油,用的锅碗瓢盆,自行车,架子车的轮子,是不是都是工人伯伯给我们做的?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例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那我们从中感没感受到,原来我们大家,我们社会,我们国家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家庭。大家分工协作,你做这个,我做那个,这样我们不是什么都有了?把这些想通了,想明白了,我们就会走出自己狭小的天地,开拓自己的眼界,开阔自己的胸怀,培养高尚的情操,自觉地树立更加宏伟远大的目标,那就是热爱和建设我们祖国这个大家庭,为全体人民作出自己的贡献。因为这才是我们每个人幸福快乐的真正源泉和保证。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就是——”同学们拖着长音回答道。
    “我告诉大家我上小学时遇到的一件真实的事儿。有一年秋天,下了好多天雨,巷道里到处都是泥泞。低洼的地方积满了水,过不去,有人就往里扔了些砖头,大家就踩在上面过。可许多砖头不稳固,站在上面摇来晃去,尤其对象我这样胆小的女生,腿一软,脚一歪,就掉到水里了。下午放学后,我发现一个伯伯披着塑料,用碳渣垫着那个水坑。伯伯正忙活着,过来个打着雨伞,穿着雨靴的叔叔,问他垫那做啥。伯伯说,娃娃上学过来过去不方便。那叔叔就说:‘你又没娃上学,我还以为队长给你派的话,雨天都能挣工分;原来是学雷锋,当先进。’伯伯没有言语继续干着自己的活儿,那叔叔嘴角一咧就走了……这件事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写到作文里后,老师表扬了我……老师就给我们讲,如果我门只关心自己,心里只有自己,只有自己的家庭,那么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即便就发生在眼前,你也看不见,听不到。我们学过不少的课文,喜欢看课外书的同学还读过不少的优秀文学作品,以后到了初中,高中,大学,我们还会读到许多外国的作品。不论古今中外,凡是那些热爱集体,大公无私的人我们就由衷地感到钦佩,而对那些自私自利,贪婪虚伪的人就会由衷地感到厌恶……总之一句话,如果你心里装着集体,装着大家,就不会没有什么可写;相反,如果你心里没有集体,没有大家,也就不会有什么可写……
    “下面,老师把自己当年写的这篇作文给大家读一下……”
    我两只手支着脸颊,边听边心里想,要是芮老师能带我们美术课,教我们画画那该多好啊……
    除了阅读要写读书笔记,每天还要写观察日记。老师说这样日积月累,积少成多,写作文就不愁没有素材了。这两项作业老师都要检查的,一三五读书笔记,二四六观察日记。读书笔记好做,摘抄就可以了。但观察日记就不是那么好完成了,主要还是没啥可写。其实不管上学放学,一路上我都睁大了眼睛,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不放过,可还是跟以前一样,并没有遇到老师说的那样的事情。
    同桌彩霞把学习委员芮向梅的观察笔记借来参照。芮向梅和芮枫是我们班作文写的最好的。我凑上去一看,芮向梅竟然写的是巧凤。说巧凤在值日时,为了把讲桌洗干净,用小刀一个缝一个缝抠里面的污垢,因此认定她热爱集体,责任心强。巧凤谁不知道呀,哪是这样。虽说比以前改变了不少,但那高人一等的娇小姐毛病总是改不了,平时对许多同学正眼瞧都不瞧。我对彩霞说:“这是热爱集体?这是不想扫地磨洋工。”彩霞嘴一咧,没有言语。她平时也看不惯巧凤。我说:“向梅这是在避重就轻。”彩霞说:“那你实事求是呀。”我摇摇头:“开会提意见还不把我提死。”彩霞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芮大国用纸蛋扔我,我回过头去。他张着口型问我:“完了没?”我摇了下头。“快点!”说着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叫我课间跟他弹杏核。他输了我三颗,想赢回去。
    我把以前作文用过的事例改头换面,字大项子稀地写了半页,交了上去。
    第二天,芮老师把芮巧凤和芮向梅一块儿表扬,说芮巧凤同学因为心系集体,才能发现并消灭卫生死角;而芮向梅同学观察细腻,小中见大,能于细微处见精神。末了说:“这就是我让大家每天写观察日记的目的。就是要通过外在的这些行为、语言、细节,感知一个人内在的思想品格和精神情操……”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做完作业后,老师就让我们阅读。我把书架上的书都挑遍了。心里说,这么厚,啥时间才能看完呀。最后挑了本比较薄的《高玉宝》,这是关于孩子的。头一页没看几行,就直接翻到半夜鸡叫那一节。这一节我们语文课本上学过,只不过没有这么长。看完摘抄了几段,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然后我就照着里面的插图画。同学们说格林童话有意思,有同学就问老师作文能不能写童话?芮老师说,作文不能写童话,我们小学作文是记叙文,要写我们经历过的真实的事情。这是基础,基本功。我们学过的课文,《生的伟大、死的光荣》里的刘胡兰,《草原英雄小姐妹》里的小姐妹,还有董存瑞、黄继光、雷锋、铁人王进喜,都是真实的人,真实的事。我们有的同学作文里写了为五保户老人扫院,挑水;有的同学写了庄稼收割完后,拣地里遗留的,路上车子上掉下来的麦穗谷穗,交到生产队,都行,都很好。我们要写的就是这些事情,这样的事迹……
    我一边听老师讲,一边回想着看过的那些电影。心里就想,要是生在那打仗的年代该多好,也能象王二小、小兵张嘎、冬子、海娃那样神气地拿着枪去打敌人……
    考试完后,我的语文成绩并没怎么提高,作文呢,还得像以前那样不得不继续“编”下去。
    我知道这都怪我自个,因为我对作文实在提不起兴趣。平时也没按芮老师说的那样认真阅读、做笔记,而是走过场,应付差事。那么多书,除了芮枫拿的那些杂志,我只把《格林童话选》和《高玉宝》将就着看完了。再是,我不爱写观察日记。上学,吃饭,睡觉,天天都一样,都是那些平平常常鸡毛蒜皮的事,这有啥可值得写的。我还是想画我的画……
    大人对孩子的影响几乎是决定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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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不想上学了(上)

    晚上,守庸伯宝良叔他们跟父亲坐套来了。一进门见父亲在那儿检查我的作业,宝粮叔咧着嘴,走到跟前瞧了会儿,然后指着本子上的“雏”字对我说:“你问你大这个字念啥?”父亲实话实说:“我不认得。”“不认得还检查啥?还认真的,指头把唾沫蘸上,一页一页翻得仔细的。装得还蛮象回事。”父亲就问他:“那你说这字念啥?”“我当然认得。”宝粮叔煞有介事地说,“记好。这念维,维护的唯。”我噗嗤笑了。宝粮叔一怔:“咋,不对?”我说:“不是维。”“来来来,叫我看清。”他拿起本子,凑到煤油灯跟前,“对着哩,就是维护的维字。”我说:“不是。维护的维是绞丝旁,这是雏字。”“雏字?啥意思?”“就是幼小的意思,就是小鸡,小鸟。”宝粮叔重新端详了会儿,掩饰说:“对对对对对。没看清,没看清。”守庸伯就说他:“认不得就是认不得,还说升堂装哩,我看你装得才美。”“我连维字都认不得?真的是没看清。”“头一遍看错了,第二遍还看错了?”守庸伯对我说,“冬冬,你再寻个字叫他认,叫他再装。”母亲说:“宝粮比升堂强多了,起码八九不离十。”
    宝粮叔翻着我的本子,说父亲:“你这人,五分钱一张粉连纸都舍不得给娃买,叫娃拿这烂牛皮纸写字,看都看不清。”母亲说:“买铅笔本子要钱哪回没给?是那自家给他弄的。”母亲把经过一说,宝粮叔感慨地说:“我发现你这几个就是懂事。我来了多少回,没见过娃要过一回钱。我那碎怂天天跟你伸手。今日要买本子,明日要买铅笔。书没念下多少,钱要得不停。”母亲说:“那我这几个确实没有,咱不能冤枉娃。关键咱也没有。”守庸伯说:“娃懂事不懂事跟你有没有没多大关系。天引家孙子那么大了,你早迟见都在合作社买这买那。娃惯得没一点眉眼。天引那日子过得胜谁?”“富汉惯骡马,穷汉惯娃娃。”宝粮叔拿起我的本子,眯起眼,“这都写的啥么?你也把字写大点。”我凑上前去:“哪儿?”宝粮叔拿指头一指。我一看,那是昨天刚学的,我都背过了。我也不看,就给他背了起来:“我们国家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我们拥有五千年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我们中华民族是勤劳勇敢智慧的民族。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以工人阶级为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国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宝粮叔一竖大拇指:“行!就是能行!好好念,以后给你大你妈也考个大学生!”守庸伯说:“冬冬肯定没麻达。”母亲说:“没麻达啥么,念书一年比一年退步。一年级门门都一百,现在一门一百都没得,都退到八九名了。”守庸伯说:“男娃这个时候正浪哩,还是得看紧点。学下本事比啥都强。”母亲说:“咱也没个人能靠,不学个本事再靠啥呀。”宝粮叔说:“靠亲亲,靠邻邻,不如自家学勤勤……”
    父亲把茶泼好端给守庸伯和宝粮叔,母亲叫我把书收拾了到后院一尿准备睡觉。等我们仨脱的钻进被窝,母亲就坐到炕头纺她的线,父亲他们唠他们的家常。永永和丰丰在被窝闹活,母亲嚷了几嚷才安静了下来。宝粮叔端过茶杯接着说:“现在娃娃念书终于有盼头了,以前那推荐根本就是胡弄哩么,给有面子的都走了后门……”母亲深有感触地说:“就是!我二兄弟还不是吃了这亏!升泰家儿子到高中根本就念不动,一点都没门,最后早早地回来了。”守庸伯说:“甭说娃娃念书,县里煤矿招工,公社棉绒厂招工,还不去的都是村里有面子家的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宝粮叔说,“我听说这回考大学咱西邻村考上了一个。”母亲就问:“谁家么?看人家幸运的。”“他大在城里干事哩,娃一直跟他大在城里念书。”守庸伯说:“咱农村娃念书还是比不上城里娃。人家关键是见得多,懂得多。”宝粮叔说:“这农村娃根本就没法跟城里娃比。咱也甭比穿,就说吃。咱一年四季红薯黑馍,哪来的营养?把娃越吃越笨。”母亲说:“还营养哩,就是红薯黑馍能填饱肚子都是好的。”宝粮叔说:“你说这咋能跟人家吃面吃肉吃这吃那的比?你说人家那脑子能不比咱发达?能不比咱灵醒?两个轱辘的架子车撵人家四个轱辘的汽车,挣死都撵不上。我当兵的时候,人家城里的就是比你农村的聪明,脑子活,胆子大,有主意。我的天天跟在人家尻子后头。”守庸伯不住地点着头:“你说这对着哩。我常到县里我姨家,人家娃看着好吃的就不稀罕,一个个小小就看着有本事。我只说一件事,咱农村娃见个生人话都不敢说,头都不敢抬。人家娃一点都不怕,嘴吧啦吧啦的比咱这些大人都说得美。”宝粮叔说:“甭说娃,就咱这些大人,见了城里人,见了生人,有几个能说会道的?舌头就跟吃了生柿子一样,人家问个话都回不利索。”父亲说:“甭说见了城里人,就是咱本村人,人一多连话都不会说了。”宝粮叔说:“娃世到咱庄稼户就是可怜。甭说吃穿,放学回来还要做这做那,星期天还要下地跑滩。人家城里娃首先不受这些难过。”守庸伯说:“这没办法。人的命,天注定。”
    宝粮叔端起茶杯喝了口:“你俩听没听说?有的地方把地都分了,社都分了。”守庸伯和父亲说:“听说了。”宝粮叔叹了口气:“唉!啥东西到咱这儿都实行的慢。”守庸伯说:“以前合哩,现在分哩。到底弄不清这分了好还是合了好。”宝粮叔说:“你一个烂农民,又不是人家领导,操那闲心弄啥呀。人家说分就分,说合就合。”父亲说:“就是叫你操心,咱也没那本事操不来。两眼墨黑,话都不会说,你说你能操个啥?”宝粮叔说:“所以说你不跟人尻子后头你还能咋?一个人跑都能跑丢了。”守庸伯说:“对着哩。咱这不是没事磨闲牙哩么。”父亲说:“叫我说分了好。各做各的,各下各的苦。也没那么多闲事,一景儿。”母亲说:“分了干脆。在一搭你多干了,他少干了;你活轻了,他活重了。关键是你想干不一定能干上。今日给你派活了,明日又不给你派了。”宝粮叔说:“你就是想好好干,风凉话还一个劲。说你假积极了,爱表现了,出风头了。谁还有心思干。”父亲说:“就是,各干各的先省心了,也不叨叨了。”守庸伯说:“我记得刚入社时,一个个还积极的,尽心的。新鲜劲一过,偷懒的偷懒,躲奸溜滑的躲奸溜滑,出勤不出力,人在心不在,后来有的人是越来越不顾眉眼了。”宝粮叔长叹一声:“唉——叫我说,不管这法子,那法子,就是再好的法子,心到不了一搭,毬事都不顶。那一年给路边地头栽树,栽十个死五双。给自家门口屋里栽,咋栽一个活一个?人多力量大,这话总没错。可就跟守庸哥刚说的,出勤不出力,人来心不来,你把他有毬办法!”母亲说:“人上百,形形色色,十个指头都还不一般齐哩。戏上都唱咧,你能管住他的人,管不住他的心。”守庸伯说:“胳膊肘都是往里拐。 叫学雷锋哩,爱集体哩,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哩,想叫大家一搭过。可是哩,把人能弄到一搭,心弄不到一搭。”宝粮叔胳膊朝上一举,伸了个懒腰:“嗨,弄不到一搭就分,各过各的。眼前路是黑的,走一步算一步。咱这半辈子都打发了,也没啥指望了。合还是修理地球,分还是修理地球,人家说咋弄就咋弄,过一天是两晌。就跟升堂哥刚说的,就是叫你操心也操不出个啥眉眼,肚里没那墨水。”
    母亲纺了个大穗子,从锭子上拽了下来,往炕角袋子里放时看我还没睡,就说:“你明早是不是想迟到呀?”守庸伯就说:“是不是咱说话把娃打搅的?”母亲说:“不是不是。你不知道我这冬冬,爱操闲心。大人说个话,听懂听不懂都听。”守庸伯说我:“赶紧睡。上学是第一。我们说闲话哩,你听了也没用。”母亲让我把脸扭过去,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耳朵。守庸伯站起身:“我的回呀,叫娃好好睡,娃念书要紧。”宝粮叔端起茶缸,一仰而尽,往柜盖上一放,跟在守庸伯后头出了厦:“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各把各的事管好。人家咋不咋跟咱毛钱事不相干。”就听守庸伯说:“就是。”接着,就听宝粮叔学着秦腔《三滴血》里的县官唱道:“两造讲得都有理,本县心中有主意……”母亲笑着说:“有屁主意。”
    全公社举办小学生作文竞赛,我们班芮枫和芮向梅都得了奖。除了奖状外,每人还奖励了一只钢笔和塑料皮笔记本。这可是公社奖的啊!回来后,学校还在大会上表扬了她们。
    芮枫写的是邻居婶子忙着抢收生产队的庄稼,把小孩让她照看的事儿。老师评语是:“无论年龄大小,人人都能为建设我们社会主义大家庭做贡献。”芮向梅写的是捡了东西,想交又不想交,“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考初中就“借鉴”的是芮向梅的这篇作文。不过她捡到的是钢笔,而我捡到的是钱包。
    历史是真实的现实
    @醉醒各半 2021-06-26 06:4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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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不想上学了(下)
    大队修涝池,把原来胶泥底打成水泥,胶泥底老漏水。旱的时间一长,村里吃水都成了问题。村里号召村民下滩背沙,五斤一分工。星期天,我们班好多同学都拿着个小口袋下滩挣工分去了。我也要去,父亲说啥都不让。回来找母亲,母亲在织布,说:“不去就不去,听你大的吧。”“我能背动。”“不是背动背不动的事。你大怕把你三个挣着不长了,将来跟他一样,弯腰弓背。说不下媳妇。”“咋能挣着?身体越锻炼越强壮。”“强壮个屁。你大不就是例子。”线断了,母亲接上,边织她的布边说:“你大打小就跟着你爷爷啥活都干。冬天十来丈深的井,从里头搅水。你大说他把水搅上来了,身上实在没力气了。去提水桶,腿一软,脚一滑,差点跌井里。你以为你大生下来就是弓腰子……我和你大也不指望你挣那俩工分。你就好好念你的书,现在不和前几年推荐。你念出息了干个啥事,我和你大也不用操你的心了……”
    星期天跟父亲去放羊,他回来背了大半口袋沙,我提着羊粪笼跟在后面。上坡时,父亲脸上的汗一路滴得就不停,湿印儿足足有五分钱硬币那么大,一个接着一个。我伸手帮他促着口袋底,他不让,说影响走路:“你不要管,你好好走你的。”

    为了全力以赴迎接初考,学校竟然把美术和音乐课都停了。因为考试不考美术和音乐。
    都是一样的课程,怎么说取消就取消呢?你语文有语文的用处,数学有数学的用处,画画也有画画的用处呀?一样的为国贡献,为国争光,为啥要两样对待?本来一周只有区区一节课,现在还给取消了……
    听说初中也一样,也是副科,而高中连开都不开。我就不想上学了,想跟村里的画匠韩潮叔学画画。他啥都会画,孔雀、金鱼、鲤鱼、仙鹤、松树、牡丹……谁家取媳妇收拾新房,都叫他。大舅的新房就是他画的,可漂亮了。跟他学画的人好多,外村的都来了。
    我先跟母亲商量,叫她跟我三姨说,三姨夫跟韩潮叔关系好。母亲问我不想念书想弄啥。我说:“念书没一点意思,还白糟蹋钱。”母亲穿着梭子,踏着踏杆,咵哒咵哒织着她的布,看都不看我,说:“念书没意思,天底下人咋都叫娃念书哩?”“不信你到学校上课一听就知道了。”我掏出课本,“你看,一点意思都没有。”母亲说:“我两眼墨黑,认不得字,我也不看。”“反正我不想念了,这一学期念完我就不去咧。”“去不去你跟你大说去,甭给我说。你想把你大气死你就说去!”“你跟我大说么。”“我不说!”“我说就说。”“唉!大人把心鼓得再高,娃不争气也没办法。只怪我和你大这命不好,没世下好娃。”“我咋不争气了,学画还不是一样地挣钱?”“方圆十里八村的,学画画的那么多人,就出息了韩潮一个。也没见说他靠画画挣了多少钱!再说,你就是画的再好,能比公家印的好?人过年到街上都是买印的画哩,咋没见一个人买张纸叫人去画?你碎点点娃懂得啥!”“你才不懂。将来画的好了,一张能卖几十块哩。”“世上人不是傻子,几十块钱买你一张烂纸?你问韩潮他一张画卖过多少钱。别说几十块,就是一块钱,五毛钱,五分钱看有人要没有。”“肯定有。”“去,把你那画揭下来搁巷里卖去,要是有人要我和你大就听你的,不念了。”“我好好画,大了一定能画好的。念书就是再好,跟我二舅一样,推荐不上,还不是白耽误时间。”还有上回奖状的事,校长还不是见班长他妈妈是老师才没批评他,只批评我。母亲说:“你哪只耳朵听说还推荐?那是早八百年的老黄历了。现在就是凭本事考,考上了上,考不上不上,也不用看他谁的脸了。”“就,就是考,农村娃咋能考过人家城里娃么?”“城里娃是他妈生的,农村娃就不是他妈生的?农村娃考上的多得是。你念书不好好下苦,邪心思是一个顶几个!”母亲咳声叹气地说,“不念你就甭念,也把钱省了。平时在屋还能替我做点啥,我和你大也有功夫歇会儿。行,你就甭念了。”“那我就给我老师说了,下一学期就不念了?”母亲气得就找东西要打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就嚷我:“去,拿镜子把你照一下,十二了长的还没掀把高,你说你在农村能做啥?”“长不高咋能怪我么?”“不怪你怪谁?做这饭不吃做那饭不吃,馋嘴懒身子。你就再甭好好吃饭,永永马上就快撵上你了。到时候叫门前人说当哥的还没有兄弟长得高,看你羞不羞。以后连媳妇都没人给。”“我就不要媳妇。”“我和你大就是见你身体比不上那俩,心想说叫你好好念书,能出去就出去,实在不行,回来叫你姨夫给村里说说,将来在学校教个学,或者到大队做个啥。我和你大也不指望以后跟上你沾光,只要你把你能顾住,日子过前去就行了。天底下当父母谁不盼娃好,盼娃都有本事,哪怕把自己挣死都愿意。你不好好念,你说你大了能做啥?现在干啥不下苦能学得会?学画,你以为不下苦就能学好?问问村里人去,看韩潮下了多大的苦?放羊时在地上写哩画哩,回来在石桌上画哩写哩。你能吃了那苦?”“我能!”“能你娘个脚!我看你将来也跟你五芳婶他哥一样。做这不行,做那不行,这山望着那山高。好娃呀,耽误过去想念都念不成了。你不好好学,你只能把你害了,你还把那别人能害了?”“妈,你听我给你说……”母亲打断我:“还不快到学校去,马上迟到了!”“反正这一学期念完我就不念了。”“上课铃都响了,你还不赶紧走!”我站起身:“这学期念完我真的就不念了。”
    第二天,芮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你这两天是不是跟谁闹矛盾了?”我以为谁又告我状了,紧张地说:“没,没有呀?”“那你咋给你妈说你不想念书了?你妈问我你是不是跟谁闹矛盾了,把我还给问住了。最后说是你想去学画,是不是这样?”我点了下头。
    “这些天我也觉着有点不对劲儿,心不在焉的,原来病在这儿害着。”
    芮老师叫我在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芮老师说:“想学画行,但得先念好书,学好习,你才能懂得做人的道理。语文数学,以后还有哲学历史地理,物理化学,这些文化课都得学,这都是基础……”
    这些老师以前都说过。可达芬奇画鸡蛋,需要语文数学么?神笔马良,开始画画不就照着那些动物花草。古代那些画家,连学校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历史地理,物理化学了。大画家齐白石还是个木匠。要说需要文化,无非就是画上面题个诗词啥的,可好些画上面并没有这些。
    “我在课堂上都说过多少遍了,知识跟粮食一样。粮食是身体的营养,知识是心灵的营养。身体需要成长强壮,心灵也一样需要成长强壮。而且心灵的成长更为重要!鲁迅为什么要弃医从文?就是因为他认识到我们民族的知识文化落后,落后就要挨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愚昧,麻木,善恶不辨,这样的人身体再强壮,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出息……知识文化是做好任何事情的前提和基础。你现在小,还感觉不到,等长大了知道了就迟了。马上要初考了,你可不敢再胡思乱想,三心二意。学习耽搁了,一辈子后悔都来不及。你又不是学不动。画画又不是着急的事,以后机会多得是。老师的话你千万要记住,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听见没有?”
    我匆忙点了下头,站起身就要走。
    “停住停住。”芮老师打量着我,“我说了这半天,你是不是一点都没往心里去?你这孩子,这个道理我不信你不懂?咱学校大门两边写的那‘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你天天出来进去的,知道那啥意思不?就是说一棵树十年就长成材了,而人要成才就得一百年。这个百年表示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也就是说人长大容易成人难。你说你才上了个小学,将来能做啥?徐悲鸿都大学教授了,为了画好画,还出国留学,为啥?还不是觉得自己知识不够……对了,我给你看个东西。”芮老师从案头翻出一张报纸,打开,指着上面一副用墨汁画的画,“来,你看看,好好看看。这是徐悲鸿画的,这才是真正的画,国画。你以为你仅仅画得象就行了?你以为你那画就是真正的画?我告诉你,那不是。”
    国画,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一看,画的是一匹马,昂首凌空,长鬃飘飘。画下面写着:徐悲鸿,奔马图。芮老师说:“真正的画要有韵味,要有涵义,神韵,意味。村里的画匠不过是画个门楣、炕围啥的,只要画得象,红红绿绿,热热闹闹好看就行了。他们不画这个,也不会画这个。我都说了,你想画画也成,老师不反对,但现在得先好好念书,以后考专门画画的学校正儿八经去学……”
    韵味?涵义?神韵?什么意思?这些我连听都没听过:“芮老师,啥时神韵?”我仰起头问。
    芮老师鞥了鞥,指着报纸:“来,你看看下面的介绍。这是抗日战争时期,日寇侵占了长沙。徐悲鸿当时正在马来西亚,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他义愤填膺,彻夜难眠,挥笔画了这幅画作。徐悲鸿就是要用这幅画表达内心强烈的意愿,救国救民,赴汤蹈火,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你好好看看……”
    老师这么一说,我拿起报纸,仔细看起了下面的介绍,回过头来再看这马,觉得就是有神气,有气势。真就象老师说的,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芮老师说:“徐悲鸿为啥选马?为啥把马画成那样?这些都得在脑子想清楚,想明白。你说这需不需要文化?需不需要好好学习?你说文化重不重要,知识重不重要……”
    国画,国画……我眼睛一边瞧着心里一边念叨。
    这画的确跟我,跟母亲,跟画匠画的都不一样。它只用了墨汁,没有任何别的颜料,而且看上去也不怎么复杂。不用描轮廓,也不用拿颜料染,好像几笔下去就好了似的……
    我从老师借了报纸,放学一回到家就拿出纸笔照着画。可画来画去,怎么也画不出人家那样的效果。墨不是深了就是浅了,不是太干就是太湿,咋都画不出人家那深浅得当,错落有致的样子,涂来抹去最后成了一团墨疙瘩。去找芮老师,芮老师说这得用专门的宣纸。我跑去合作社,只有粉连纸,没有宣纸。售货员说双口镇上有。可镇上太远。前年卖猪,父亲也只领我去过一次。除了过年置办年货,平时父母都很少去。
    没过多久,宝粮叔他岳母,五芳婶她娘家妈去世了,叫父亲去镇上帮忙置办奠仪。我再三叮咛,可父亲还是拿着粉连纸回来了。父亲说那纸贵、不白不说,粗糙得跟麻纸一样,根本写不成字,而且还只有粉连纸一半大小。
    我说:“那不是写字的纸。”“不写字要那干嘛?”“那是专门画画用的。”“啥么,跟烧纸一样,还没烧纸厚,哪咋能画?”
    我急得直跺脚。最后好说歹说,父亲答应下回去了给我买一张。
    我开始收集印有国画的报纸、杂志、年画什么的,剪下来,贴在剪贴本上。
    芮老师说画得象那是画匠,画家是艺术家,他们不是为了画的象而去画,而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思想感情,所以画家才凤毛麟角,而画匠成千上万。
    虽然我不大懂,可一想,也对呀。要是随便画一张就值那么多钱,大家都去画了。就从这一点,我觉得芮老师说的没错。
    可芮老师说的那神韵,意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初中肯定有专门教美术、教国画的老师吧……

    一过完年,村里各个生产队都忙着丈田分地,分这分那。今天抓阄分牲口,明天抓阄分农具。父亲呢,抓了个小牛犊。枣园也分了,母亲抓了个粗枣树,说是能做两副好案板。队里,村里的羊都卖了,父亲也不放羊了。我们队把饲养室和仓库的房子都折成钱,把地方分成四个院子,按没划院子的男娃年龄排,我刚好排第四。父母喜出望外,四处筹钱,准时把院子钱缴了上去。大队也不叫大队了,改成了村委会,公社改成了乡镇,生产队改成了组,社员改成了村民。红小兵也不叫红小兵了,改成了少先队员;红卫兵改成了共青团员。
    一分完,人们就扛上铁锨锄头,赶上牛马驴骡,套上犁耙开始平整各家的土地,准备春播。母亲从地里一回来就跟父亲说:“这下尸首全露了。那些干部、有面子的人,平时这个婆娘有病下不成地,那个有病干不了重活。现在都没病了,都在地里,啥活也都能干了。一给集体干都有病了,一给自家干都没病了……”
    父亲忙着给小牛犊做笼嘴,顾不上跟她说话。
    那位给我看病的老爷爷也不扫地了,也不回郑州,在家开了个小诊所……
    升学考试改到了秋季,五年级我们多念了半年。
    初考成绩出来了,一多半同学都没考上,小宝也没有。德万爷一见我就眯起眼睛,张着掉了好多牙的嘴巴说:“衣(你)牙牙(爷爷)中(总)涮(算)没白影(景)……”母亲连忙说:“你也没白景。他那婆,那叔,那婶子,巷里人都没白景……”
    临近收假了,母亲把新被子褥子早早都做好了。下午,我从滩里割草回来,端起案板上的面汤盆,咕嘟咕嘟正喝着,就听母亲说:“这两天不要你做啥了,马上开学了,把你东西准备准备。”我抹了下嘴:“这有啥准备的,又没作业。”第二天吃完早饭,母亲推出自行车,说要和我到双口买衣服。“买啥衣服?”“你现在上初中了,学校满是外村娃。做的衣服在屋胡穿胡穿能行,出了门叫人笑话。”我以为啥事呢:“这是上学,谁笑话哩。”“芮萍她妈都给买了……”“我不要。”“你要是不去,我就给你冒买身。”“哎呀妈,你买我也不穿。这是上初中,又不是大学。穿上才叫人笑话哩……”
    @醉醒各半 2021-06-27 06:5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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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21 初中

    初中是在十多里外的双口镇上的。父亲赶着芮萍家的驴车,拉着我和芮萍的铺盖,把我俩送到学校。年初分社时,芮萍家分了头驴,我家的小牛犊,父亲这两天正在排套。
    我分在一(五)班,芮萍在一(一)班。除了争荣,班里没一个我们村原来的同学。办完入学手续,先把芮萍送到她的宿舍,帮她把铺盖铺好,箱子摆放好,这才到我的宿舍。男女生宿舍一样,都是砖土实心通炕,二十多个学生挤在一个炕上。争荣早来了,和父亲一块帮我把铺盖铺好,把馍兜里的馍掏出来放在网兜里,挂在墙上早已焊好的铁架子上。天热,放布兜里容易捂霉。
    箱子啥的摆放停当,看看没别的事,父亲吆着驴车回去了。
    时间还早,我和争荣就去上街。以前来一回可不容易了,现在住这儿了。我俩先去了百货公司,一进去我就问售货员有没有宣纸。我想看看宣纸到底是啥样的纸。售货员说得去新华书店。
    我俩出来,到了新华书店。一进去,里面还有画画的书。叫售货员拿来一看,正是我要找的画国画的。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页一页地瞧。书很薄,里面都是画画的技法,没有芮老师说的那什么神韵。最后一看定价,啊!一块二。咋这么贵!比语文课本薄多了,可价格却是它的四五倍。我把书还给人家。颜料就在那儿摆着,肯定更贵,算了,还是别问了。
    “有没有宣纸?”
    售货员瞅了我一眼,垫着板凳从货架最上层那摞纸的中间抽出一沓,往柜台上一扔,登时尘土飞扬。等尘土散去,售货员才从凳子上下来,把纸铺开。这就是画国画的宣纸呀,这么小,真的只有粉莲纸的一半大,也没有粉莲纸白,更没有粉莲纸光。售货员把右下角摊开,问我要几张。“多少钱一张?”我忐忑地问。因为明明不买,却害人家爬那么高。“一毛五。”粉莲纸才五分!这话差点夺口而出。“我,我,下次再买吧。”说完赶紧转身就走。就听身后啪啪两声重重的叠纸声。
    从书店出来,再也没有心情逛街了。到了学校,争荣上厕所去了,我回到教室。里面已有好多同学。我找了张空桌,等旁边那个男生把桌子擦完,借过抹布。正擦着桌子,班主任老师拿着一大卷东西进来:“后面那位男生,正擦桌子的那位。”我闻声抬起头。
    “你叫什么名字?”
    “照冬。”
    “姓照?”
    “不是,姓芮,芮照冬。”
    “麻烦你来把讲桌也擦一下。”
    我上去把讲桌擦了,刚要走,就听老师说:“等一下。”他把那大卷东西放在讲桌上,打开,是标语。老师又叫了几位男生,叫把这些标语贴了。黑板正上方贴的是:胸怀大志,放眼未来。两边窗子墙之间贴的是名言警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比大地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宽阔的是人的心灵;知识就是力量;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正贴着,老师叫我把课程表和作息时间表用图钉贴到黑板旁边的墙上。我拿起,一周只有一节美术课和音乐课。
    贴完后,我拿起抹布回到座位上。我刚才擦好的座位已坐了一位女生,我又擦她后面的桌子。
    争荣进来,坐在我旁边。
    等同学们都到齐了,班主任开始点名,点完名又按大小个排了座位。争荣坐前面去了。排完座位,大家坐定,老师开始介绍他自己,他说他姓孙……
    我悒悒地坐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晚上九点半熄灯。早上五点半起床,上操,朗读,上三节课,然后吃饭。
    上午最后一节课前,我们就把打水的缸子从宿舍拿到教室。开学前爱玲姑已给我安顿了,吃饭最好两个人搭帮,一个人提馍,一个人打水。只有一锅开水,去的迟了就没有了。馍要是取迟了,红薯就叫那些城里的学生拿的吃了。
    我们到时,打水的队伍已排了长长的两行。
    墙正中的告示异常显眼:严禁灌热水瓶。
    一个高年级男生,一手各端着满满三大洋瓷缸开水,不溅不洒,行走自如……
    听说初中的男生和女生是不说话的,还真是这样。开始我以为大家不熟,一个星期过去了,依然如此。
    我还以为初中的学生会跟电影里的那样,男生女生一块儿说说笑笑,一块儿学习,一块儿辩论,一块儿手工,一块儿劳动,一块儿骑着自行车去郊游……
    星期五下午第二节是美术课,我拿出书本端端正正摆在桌上。没想到孙老师进来了,说学校还没安排好美术老师,临时改为语文自习。我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这可是镇中,怎么连美术老师都还没安排好?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镇中也没有专业老师,也是其他老师兼任着,而且还时上时不上的。
    我心里沮丧极了……
    星期六下午不上课。上午最后一节课一上完,我和争荣到宿舍把书本往箱子里一塞,背起馍兜就往回走。早上吃完饭,我们就把馍兜和菜瓶收拾好了。出了镇子,我们离开大路抄近道。穿过一片庄稼地,然后攀上沟沿,再顺着沟沿一直走。沟沿上酸枣刺和臭蒿上面缠满了苦子蔓和羊奶奶草。我们麻利地闪躲着,不让那些刺挂着裤腿。
    地里许多孩子在帮着父母干活。我们加快脚步。到了我们村地界,我和争荣分开了,他家在村南,我家在村北。我从苞米地和豇豆地中间的土埝上过去,出了地一眼就望见父亲母亲和弟弟正在地里摘着棉花。我跑到跟前:“妈。”母亲站起身,回过头:“放学了?”“嗯。”“饭在锅里坐着,你赶紧回去吃去。”“我不饿。”父亲说:“剩这一点了,不用你。回去吃饭去。”“我真的不饿。”我把馍兜放在棉花堆上,拿起袱子系在腰里。
    “你俩站那儿愣啥哩。咋,认不得了?见了你哥也不吭声。”母亲说照永照丰。他俩竟腼腆地一笑,头一低,摘起了棉花。
    摘完后我们一块回了家。
    照永把洗脸水端来放在院台上:“哥,洗脸。”照丰把手巾拿来:“哥,给你手巾。”
    我笑着瞅着他俩,叫父亲:“大,洗脸。”
    “你先洗,我把牛喂了。”
    吃过晚饭,照永照丰写作业,我和父亲母亲坐那儿摘棉花。父亲说:“不要你摘,你写你作业去。”“我没作业。”母亲不信,说小学都天天布置,初中课多,作业应更多。我说自习时间都做完了。父亲将信将疑:“你以后把你学习可当事着,再甭敢跟小学一样弄这弄那,三心二意。考不上,学不动咱也没办法;考上了,学得动咱就好好学。你现在都到初中了,比我的懂得多也知道得多。我以后和你妈也不说你了,关键是我们都不会,也不知该说啥……”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起来去地里摘豆子。
    回来吃罢晌午饭,母亲给我把馍兜拾掇好,安顿我早点走,不敢迟到了,就和父亲弟弟下地去了。
    看看时间还早,我拿起锨,推出架子车把牛圈里的粪出了,然后到母亲房间,从桌子底下拉出纸箱,从里面找出一个厚本子,上面是我从报纸杂志上剪的画和图案。坐在那儿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想了想,还是拿上。我把纸箱盖好,放回原处。
    到厨房解开馍兜,一看底下全是白馍。二姨家亲戚结婚,回的白馍二姨叫表妹送的来。我把白馍拿出来,换上黑馍。我又不下地劳动,成天在教室坐着。我把剪贴本放在上面,把兜系好。
    争荣来了,我把馍兜搭在肩上,锁好门,和争荣一块去了学校。
    22 小山花儿开

    ?星期三下午两节是作文课,孙老师开始讲评作文。上星期孙老师给我们布置的是自由命题作文,说是先摸摸大家的底。孙老师开始念写的好的。第一个是许虹。
    ? 小山花儿开
    一进家门,我就望见那盆小山花来。
    因为不知道它叫什么,我和弟弟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那是去年我俩打猪草时,从村外的小土山上挖的,没想到第二年春天竟然又发了芽,把我和弟弟高兴得。我喜欢养花,还喜欢喂小兔子,看课外书。
    我家院子小,阳光停留的时间不长,所以花长得慢,开得迟。别人家的花圃早已是姹紫嫣红,我家却还是满枝花蕾。尽管弟弟浇水很勤,管理很善,也起不了多么大的作用。
    又一个漫长的星期过去了,小山花终于开了。淡绿色的细小的叶子中间,半隐半现地开着四朵粉红色的小花儿。花儿只有一分钱硬币大小,五个椭圆的小花瓣儿,簇拥着一簇细丝绒般的金黄的花蕊。它们怯怯的,羞羞的,紧紧依偎在枝叶底下,就像胆怯的小女孩躲在妈妈的身后一样。我本想抚摸抚摸它,这下连手也不敢抬了,生怕吓着了它们,把花瓣儿闭合了去。
    谁知只过了一个晚上,这些娇羞的小天使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个个枝头傲立,花瓣四绽。
    虽然此时已是花事的后期,可它们一点也不气馁,不灰心,更不为艰苦的环境所左右,所屈服,一味地生长着,开放着,把美丽带给了我们,带给了这个世界……
    噢,花儿也有倔强的品格,我顿悟道。
    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们娇小的身躯。
    我把鼻子凑上去,一股清香沁人心脾。
    当我打开崭新的作文本时,眼前又浮现出那些小山花来……

    孙老师一共念了四篇,念完后讲评,讲评完后说:“鉴于大家初来乍到,写的差的今天我就先不念了,希望你们下去后认真对待,努力提高。下次我可不会再留情面了。”说完就把作文本发了下去。
    孙老师问:“谁办过黑板报?请举手。”
    争荣回过头看了看我。我手挠鬓角,似举非举的。孙老师又问了遍,争荣就举手说:“照冬办过,他会画画。”
    “照冬?”孙老师叫我,“芮照冬。”
    我站起。
    “你会画画?”
    我点了下头。
    孙老师嘴角一咧,似笑非笑:“按理说爱画画的人字应该写的不错,可你那墨宝实在是……”他欲言又止,“那行,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你跟昌祥,他写你画。内容呢,就是许虹同学那篇作文。”孙老师望着大家,“我建议同学们呢,下去都好好看看。互相多学习学习,交流交流,切切实实把自个作文水平提上去……”
    孙老师把许虹的作文本给了我。我打开一看,里面并没有修改多少,就仔细看了起来,边看边构思板报图案。刚才孙老师读时我并没有认真去听。
    读着读着眼前突然一亮,这不就是芮老师说的那什么神韵么?芮老师说动物、花草、树木、虫子,就连石头、土块,不管啥东西都有神韵。可我盯着我家院子里的丝瓜、向日葵,巷子里拴着跑着的马牛驴,猪羊鸡无数回了,就是啥也看不出来。
    这个许虹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我这才发现,许虹就是占我座位的那个女生。
    中午吃完饭,我到灶上送馍回来,遇上刚从食堂吃完饭出来的孙老师。我们一同往回走,孙老师说:“你的作文咋写的?胡编乱造,空话连篇。错句,错字,错误百出,一点也不认真,应付差事。下回再这样我就在班上念了……”
    我一阵窘迫,好在旁边并没别人。其实以前小学语文老师已经这样做过了,可眼下情形不一样了。看来我得找些作文书好好“借鉴借鉴”了,我可不想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人,尤其在那么多外村同学的面前。
    我刚要走开,突然想起了:“孙老师,我,我有个问题。”
    “啥问题?”
    “就是,就是许红写的那篇作文。”孙老师课堂上讲过,说这是托物言志的写作手法。作者通过小山花这个物,表达了自己内心的志:即便条件艰苦也不气馁,也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价值,为社会做出贡献。
    “许虹作文怎么啦?”孙老师问我。
    情急之下,我却不知该怎么说了:“就是,就是她怎么就能看出来那些,我咋就看不出来?”
    “看出什么?”
    “就是那些神韵,那羞涩,倔强什么的。”
    对我来说,这才是最关键的。
    孙老师看着我:“你平时不爱读书吧?‘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书读得多了,悟也悟出一点门道了。”
    孙老师领我去他的办公室。
    我突然想起了:“孙老师,你先等我一下。”说着跑出门去。
    我飞快地跑到宿舍,拿出剪贴本。这上面有图画,我想让他用这个具体说说。
    孙老师接过:“嗬!这么厚,还蛮用功的。”
    这都是我从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
    “孙老师,你用这上面的图片给我说说。”
    没想到孙老师也翻到徐悲鸿那幅马,说:“就用这个吧。”他问我,“你先说说你从这幅马上看到了什么?”
    “气势,力量。还有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我急不可耐地回答道。我不想耽搁时间,因为一会儿就要上课了。
    “你知道呀?”
    “不是,这个我们班主任以前给我讲过。”
    “那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的是,咋样看一副画,一个东西,脑子里是咋样想的?就是咋样开头,咋样经过,咋样结尾?”
    “还开头、经过、结尾?你写作文哪。”
    “不是。我是说……比如求一个长方形的面积,先要知道长和宽,然后根据公式一乘,最后得出答案……”
    “好了,我知道你啥意思。我给你说,这两个可不是一回事。你说的长方形面积,那是逻辑思维,这个是艺术思维,也叫审美思维,艺术根本就没有公式,而且得出的答案也不止一个。‘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啥意思?就是说,面对同一个审美对象,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审美感受……”
    “那考试谁的对呀?”我脱口而出。
    “只要说的有道理都对。”
    我完全懵圈了,脑子一片茫然,这怎么可能呢?真理只有一个,这么说不就真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么?
    “你是把道理没弄明白。”孙老师接着说,“这其实是两种不同的眼光。一种呢,是普通的眼光,一种呢,是艺术的眼光。比如月亮,在普通人的眼里,只能看出明亮了,圆了,扁了,而画家和诗人这些艺术家却能看出孤独、忧愁、皎洁、清秀这些韵致,就是你说的神韵。”
    对对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再比如那石灰,在普通人眼里,就是盖房子的材料,而在于谦的眼里,变成了品行高洁,坚强不屈:‘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明白了吗?”孙老师说着,翻开我的摘抄本,指着里面一幅梅花图说,“你看这个梅花,枝干挺直,花朵怒放,给人一种不畏严寒,凌霜傲雪的感觉。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我低着头,看了会儿,只得实话实说:“我只看到枝干挺直,花朵怒放,可看不来你说的那什么‘不畏严寒,凌霜傲雪’。”
    孙老师笑着说:“这很正常。就跟你读书写字一样,都要通过学习、培养。”
    我急切地说:“那咋学习、培养呢?”
    孙老师说:“和写作文,学音乐一样,先学习别人的了。不过,我觉得从诗词入手容易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诗情画意,诗情画意,诗和画的韵味,意境都是相通的。而且通过诗词,更能体会不同的诗人,对同一对象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意境。”孙老师从书架上取下本书,打开,“你看,比如梅花,在宋代王安石的眼里是:‘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在元代王冕的眼里是:‘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而在宋代陆游的眼里却是:‘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普通人的眼光看到的只是同一个,一样的对象,而诗人却看到的是各种各样,神态各异的梅花。即便是同一个人,面对的是同一对象,也会看出不同的神态,不同的感受。《红楼梦》曹雪芹写了两首柳絮的词,意象都不一样。一首写的柳絮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首是‘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艺术的眼光?审美的眼光?我嘴里不住地嘀咕着。
    孙老师说:“以后到了大学,专门有这方面的课程。《美学》、《艺术学》都是讲这个的……”他说着合上书站了起来。我急忙说:“孙老师,你再给我讲一下,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还有啥不明白的?”
    “这到底是怎么看的?他们怎么就能看出,我怎么就看不出?”我甚至都有些紧张了,难道真的有所谓的天赋?
    孙老师说:“其实每个人都有这种潜意识。你看那婴儿,对着自己的玩具,一会儿说哩笑哩,一会儿亲哩抱哩。对婴儿来说,这是一种不自觉的审美意识,而艺术家不过是把这种不自觉的潜意识培养训练成了一种显意识,一种自觉的意识。”
    孙老师说,一个人拥有了审美的能力,拥有了审美的眼睛,就多了一个世界,一个全新的美的世界。黄河在李白的眼里:‘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长江在白居易眼里:‘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多美!我们有的同学作文里写:秋雨唠唠叨叨地就像个老太婆……还有的写:吃完饭,小黄狗窝在门口,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不像大花猪,一吃完就躺在那儿睡觉。唠叨的秋雨,尽责的小黄狗,懒惰的大花猪。这是不是跟我们平常认知的眼光看到的不一样?是不是很别致、生动、鲜活?我在西安上学时,一个小学收秋假。一般学校都拉个横幅,写个标语,欢迎新同学啥的。这个学校没有,而是在大门口写了首诗:星星缀满了天空?/苹果红满了果园?/花儿开满了山坡?/禾苗绿满了农田?/可爱的孩子们?/欢迎你们/回到校园?……读书声朗朗/笑脸儿绽放?/五颜六色的梦想?/一边走一边歌唱?/可爱的孩子们?/因为你们?/校园才变成了最美的地方?。这就是诗意的眼光,诗意的生活。如果一个人只有世俗的眼光,把苹果仅仅看成能吃的水果,花朵看成植物,鸡鸭狗鹅,就是味道不同的肉类,千篇一律,你不觉得这世界也太枯燥乏味?哪还会有那些奇思妙想,美不胜收的诗歌文学,美术音乐……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回到教室,扭头一望窗外的树,又跟以前一样,什么都瞧不出来……
    好了,先不想了,把板报完成了再说。
    我拿起许虹的作文,问题立马又来了。许虹写的那些娇羞,不气馁,不灰心,这些该怎么画呀?还有孙老师举的那些例子,“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又怎么画得出来呢……

    下课了,同学们都出去玩了。男生们在打乒乓球,许虹和几个女生站在教室门口说着话。她嘴巴圆嘟嘟的,眼轮半圆形,眼珠子乌黑发亮……我还从没这么认真地打量过一个女生。许虹一扭头瞧见了,脸一下子通红。其他女生见状,都把脸转了过来,我窘得疾步回到了教室。
    下午吃完饭,同学们都到操场玩去了。教室里值日生在打扫卫生,尘土飞扬。我从孙老师办公室的水壶里倒了一缸子水,把抹布泡湿,先把黑板洗干净。那时学校还没有自来水,喝的是窖存的雨水,饮用都很紧张,所以水窖都上了锁,不许随便乱打水的。
    有尘土也就没有同学围观,我就能一心一意画我的画。中心是一个女孩的侧面图,眼睛画的倒顺利,就是嘴巴改了好多次,最后总算满意了。花儿就好画多了。画好后,我叫昌祥。昌祥一看,朝我做了个鬼脸。帮他打好底线,我坐在座位上看我的书。
    灰尘落下去后,许虹第一个来到教室,也不往后看,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一坐下就拿起书看了起来。
    昌祥写完了,过来问我咋样。我回过头看了会儿:“可以。”昌祥把作文本往我桌上一放,拍打着手上的粉笔屑。我拿起:“你把作文还给人家。”我给他,他不接:“你去,她是你组人。”说着龇牙咧嘴地跑开了。
    我走到许虹跟前:“给,给……”我本来想说给你作文,后边那仨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嘴巴像是被人施了魔法,不由自己。我只好把作文往她桌上一放,转身离开了。
    快上晚自习了,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到了教室,一个个来到后面。许虹前面的女生进来,单腿跪在凳子上瞧了会儿,就指给许虹看。许虹扭头扫了一眼又把头扭了回去。那女生硬是把她拽起,俩人相互搂着胳膊一块儿走了过来……?
    自习铃响后,孙老师进来,抬头一瞧:“咋,都办好啦?”他到跟前看了会儿说:“嗯,是马,不是骡子。”同学们哧地都笑了起来。
    第二节是地理自习,教地理的鲁老师是个老头。他一边瞅,还一边念叨:文:许虹;画:芮照冬;书:洛昌祥。他踱到我跟前,拿胯扛了下我:“往里挪下!瓷得,扛了半天都不动弹。”我往里挪了挪,他挨着我坐下,慢条斯理地说:“好,画得好。眼睛画得明的、亮的、大的、花的。好!啥时候给鲁老师也画上一张,死了把照相钱也省下了。”同学们呵呵笑了起来。见我没反应,他又说:“是不是嫌老鲁老了,一脸褶子,不好看?”同学们哄地大笑了起来。“知道吗,鲁老师以前也爱画画,心想说画上几本连环画。唉!这万事不是开头难,而是坚持难。”鲁老师说着站起身,按了按我的肩膀,走了。
    下了自习回到宿舍,同学们又打趣了一番,多是演绎着地理老师的口吻:“是不是嫌老X是男的,画起来没劲……”
    星期六放学,我独自背着馍兜往回走。争荣她姐给了他一辆旧自行车,但没有后座。争荣他姐家就在镇上。
    一路上,不论是路边的树,还是沟边的草,我就是看不来孙老师说的那些美感……
    拐过前面那道土梁,我看见许虹在前面走着。
    本想抄小路,但最终没有。我和许虹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岔路口,她往北,我往东。
    @醉醒各半 2021-06-28 09:5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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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醒各半 2021-06-29 10: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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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8 22:57:43  更:2021-07-01 15:3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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