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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在那样遥远的地方[第1页]

作者:雁度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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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遥远的地方
    ------孙瑶瑶的故事(连续)

    ????
    ????
    1,用串儿和束都说不清,一树叶儿的密集,总之就是绿的闪亮,三五片儿随意系一块儿,挂在细细的茎上,我扬脖儿细看的结论是,怎么都和北方的白杨树叶有一比,一南一北好象天生有缘。
    那时我走在沪地街头,五月的天空蓝的发亮。一个叫王家浜的河,灰绿灰绿,还是延续了苏州河的柔媚,河边的随意搭建,裸露了一切简陋和肮脏。竟然还是那么的诱惑我。因为香樟树。
    原先荒荒的乡村野地,经浦东新区的带动涌出无数的楼宇,比雨后春笋都冒的快呢,我照例每年来一次,外滩的风景逛个遍,就喜欢走走看看的到这河畔的浓浓香樟树里,看久了眼发酸,好象树下婷婷玉立一少女,卷发金黄,鼻子翘翘,几分淘气凝在嘴角的笑厣里,额边几缕碎发,被风高高扬起......。
    我知道那是个影子,假如真的站在我面前,我不知该和她说,孙遥遥,你留下来好,还是说,你早就该离开那儿。
    那儿叫东山,那乡因此叫东山乡,一半儿人注定不食猪肉,古兰经的信徒。
    孙瑶瑶可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姑娘。
    我听到哗啦啦的白杨在唱歌,一曲属于孙遥遥的歌儿,今生今世我只能留在这儿,今生今世我只能留在这儿。
    我从来没见孙遥遥流过泪,但我听到她低低的哭泣。
    我和她已经很久和很久没见面。
    仰头还是香樟树,扁圆形延伸的弧线凝结成叶尾的尖儿,在沪地随便一个街头,都浓密的闪亮,晴空里风不断,叶儿不停的闪烁,可是没有白杨哗哗的喧哗,可是我总遐想孙遥遥某日会走在香樟树下,上海本是她出生的故乡,哪有落叶不找根的道理。



    2、孙遥遥这样走进我的视线。
    既然生在南国,多少还是很淑女吧,其实不然,当孙遥遥站在我们全班面前,老师介绍说,新来的同学孙遥遥从上海来,咱们班有个地道的南方姑娘啦......。
    我坐在头排,望着孙遥遥的翘鼻子就直乐。她哪点儿像个南方姑娘呀。
    这样的想象还因为从小在北方长大的我,压根儿没见过香樟树,樟木箱很神奇,对它藏了衣物不长虫儿觉得不可思议,据说它和女孩儿有缘分,话是从孙遥遥嘴里说出的。
    南方有女呱呱出世,屋外的父亲就在墙根栽下一棵香樟树,待女儿长到可以轮婚嫁,不用打听年龄,媒人就以婷婷的樟树判断出邻家女孩的年龄大小,真到吹吹打打的喜日子,那件件嫁妆里就飘着樟木的清香走,樟木箱做陪嫁,女儿嫁了,树也走了。
    不知金秋里的香樟树啥模样,我总在春夏来上海。
    河畔有隐约的红叶在绿里闪,距离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季节也很早。
    东山的白杨纷纷落叶时,野地里就有一层层翠绿厚实起来,活象维吾尔人家屋里的地毯,毛茸茸的葱绿真好看。不知孙遥遥有没有这福气,能不能睡在铺着厚实地毯的大炕上。
    3,东山的风很硬,才入秋,就断了汗,口干舌燥,我不怕,就怕孙遥遥不见我。
    我不停的喝水,走了几十里的黄土路,颠的七荤八素不说,吃了无数的尘土,就是来看她的呀。
    在这之前,我对老同学说,我的假期很短,看见你们就更急着见孙遥遥,究竟能不能找到她?
    在场的男生没一个搭话,支支吾吾的样子让我不悦。
    撤了饭桌的盘盏酒杯,又上了几盘马奶子葡萄后,老班长递给我一串葡萄对我低语道,不是不想告诉你,是孙遥遥不想大家找到她。
    我不信,老同学的面子都不给?!何况我千里迢迢专门来找她。

    在这之前,有过一次机会,某年某大报,搞起一个刊登照票,寻找老友的活动,我花几天时间写了文章,翻遍老相册,找出一张发了棕色的老照片。
    孙遥遥在阳光下露出满足的笑容,翘翘的鼻子显得很挺,留给旁边叉腰的薇薇一个正面,自己左臂弯儿抱个篮球,右手搭在薇薇肩头摆个侧面,背景是我熟悉的操场和篮球架。几次犹豫还是没发,我想有一天,我会突然站在她面前,给她一个惊喜,就像那年帮助她家搬家那次。
    终于见面了。她起初很激动,眼里闪出一些兴奋的火花,那一瞬的亮光旋即沉入无底的深潭,那眼神是黯淡的,我们就简简单单几句话,像弹过来弹过去的乒乓球儿,软软的碰在拍子的海绵上,一点儿没有几十年分别又重逢的喜悦,她的眼神充满疑问,似乎我是个陌生人。
    是吗?
    她身后一堵墙雪白的发青,我知道这是砖混水泥的建筑,墙壁抹了一层层薄薄的水泥,里面是竖立的红砖,夏天不隔热,冬天不挡寒,再看看屋里没有空调与电扇,不知道她怎么独自撑起一个民工子弟的小学校,而且十几年了。
    我是隔着千山万水打电话,飞跃天山雪峰,秦岭峻岭,九曲黄河的一半迢迢路,寻到她的消息,一个偏僻的县区教育机构,从花名册里找到我渴望见到的人,一个叫的孙瑶遥
    的女人。
    我不甘心。仿佛她的今生与我勾连着,我去过的地方总有她的影子,微黄的头发,翘翘鼻子,有些像外国女人的侧影。
    我说想去你家看看。
    家是每个人的窝儿,凭着摆设,气息会多少感觉一个人的日子是如意还是糟糕。
    然而我失望了,她很淡然,几次依然暗示去她家里看看,总绕着话题走。一会说村里停水十几天了家里很乱,一会儿又说,她最近一直在小学校吃住,就忙应付上级检查考评。
    一只简陋的浅黄沙发很硬很旧,下面的弹簧可能断了几截,我坐一会儿就站起来走几步,生怕冷落久别重逢的好气氛。
    明天验收,我不能耽搁她,这次大员们肯来视察,就是她费劲心血的一次机遇,决定这所学校的生死攸关。
    整个儿大楼静悄悄的,凡是雪白的墙壁,都泛着一层隐约的青光。让人觉得清冷,寂寞,也许开学了,有了阳刚之气的满溢,会是另一种氛境。也许是她那么执着的要保全这么一个简陋的民工学校的原因之一。
    刚才我走进她的办公室,她抬头看我的一刹那,确有些意外有些惊喜,但马上深深的埋下头,递给我一杯水后,就只顾忙她的。纸杯的白水冒着热气儿,很廉价的纸杯,握着的手心很烫。孙遥遥一直埋头一堆纸里,杂乱里最耀眼的是那面插在笔筒里的小国旗。

    我想起每当天安门升旗。清晨总围了密密的人群观望,有些人大半夜就赶到广场,所以早晨总有一地的各色报纸铺在在那儿。国旗在不同人心里分量不一样,看着孙遥遥忙,我默默的注视着,发现她变化真大,卷发的弯儿消失了,额头右边露出几缕白发。她低头填写密密麻麻的表格,厚厚的大约几百页,说要迎接验收合格不容易呢,这个民工小学的存亡,就深埋在她的汇报和已经如山的案头文件里,她做东山乡的学监已经有些年头。
    4,一个民工学校的教学楼简陋的超乎想象,墙壁斑驳,橱窗木框的浅蓝油漆业已经剥落,没装玻璃罩,午时的阳光斜斜的定格在墙的照片上,孙遥遥的微笑很自如,楼道里安静的似乎空气都凝滞了,转了一圈儿,我继续喝水,沙发那根露出的铁丝刺痛了我,我忍住没吭气,想象孙遥遥的每一天如何的渡过。
    她伏案疾书的姿势宛若一座雕像,一抹斜阳落在瘦俏的肩头,姗姗的移动的金线微微抖动,好像掀开一层层尘埃,还原她的今生往事,我的思绪竭力回到从前,去寻觅花季岁月的春光烂漫。
    孙遥遥的翘鼻子没变,是的,鼻梁挺直的线条很柔和,鼻尖儿有点儿翘起,几分淘气的摸样儿依稀当年,可是干草样的头发,老气的蓝外罩,松懈的红毛衣,还有那青筋暴露的手,就和我见过的村里的女人模糊一起了。
    这是我心里的孙遥遥吗,还算是一个曾经住过上海的女孩儿吗?
    我见过她的母亲,一样卷卷的乌发,只是披肩如瀑布流散。总围一个尚好羊毛的大披肩,毛茸茸的紫红,大方优雅的好像刚从宫殿的台阶姗姗下来,她母亲的手指细长白嫩,三层楼的家里总弥漫风琴乐曲声。在宽大的棕床打开老照片影集,粉色锻面儿硬皮里,棕色的底版里跳出一个翩翩少年,那就是她的父亲,坐着乌篷船离开迷梦水乡,背景仿佛在西塘的那种黛瓦粉墙。八年抗战后,从美国留学归来,端个大笸箩的祖母呆呆的看着西服革履的儿子,那一张棕色光影的凝聚也是珍贵的一刹那。

    和孙遥遥一起很快乐,冬天的鹅毛大雪下个不停,也有游戏合作,结冰的路面滑的站不住脚,孙遥遥就因为逞能带头冲一个坡地,摔六个跟头才爬起来。她的淘气和她的爸爸宠爱有关系。
    第一次上她家,她爸爸做烙饼给我们吃。很麻烦的一件事儿呢,
    想吃肉棕不可能,孙遥遥就出个吃甜面酱饼的建议,她五岁前一直在上海吃这种饼长大。
    她爸爸的手艺真不赖哦,三下两下,端出一盘饼,饼是弧形的,曲线和锅底吻合的严丝合缝,吃起来脆而酥,抹饼的甜面酱专门从上海寄来,孙遥遥说她外婆还在山阴路住嘛,那里是鲁迅先生住过的地方。
    他爸爸一头银色的白发,但白皙的肤色的脸庞很年轻,也许用脑过度头发就早白,或许血热的缘故,中医有这种说法,他的灰色夹克衫露出雪白衬衣领子,擦擦手便去上班,临出门冲我们点点头,温和极了,一米八高的身影被阳光镀了一层纯洁的金色,他用带着浓浓的沪地话音说孩子们多吃点儿,就匆匆出去办公室了。
    孙遥遥说她爸爸熬通宵不奇怪很习惯了,那时有一座巨大的钢铁厂在西北准格尔盆地边缘正在建立,她爸爸是总工,担当一切设计。
    也许遗传因子的作用,孙遥遥的数理化在高三年级的二个班里很是出类拔萃。女生能超过她的寥寥可数,体育更拔尖儿,胆大的出格,男生都佩服。
    校篮球队的人员个个细溜儿到一米七多,孙遥遥刚好超过一厘米,是打中锋的主力,又非拉我入队,我细弱而没有爆发力,刚从部队下来的方老师,肺不好,捧着桔皮白糖的茶水缸子不断啜几口,笑而不语,孙遥遥有办法,天天放学去磨,过了一周,我就和孙遥遥当队长的校女篮在球场奔跑起来。
    那张老照片是中午打篮球照得,我记不得当时我干什么去了。
    5,眼前的球场暴土狼烟,几只红高梁傻头傻脑的搭拉过来,夕阳的碎金给远山和旧楼镀了一层朦胧。
    灰尘里跳动着金色的粉尘颗粒,一群孩子刚下课像撒开的羊群,嗷嗷的边叫边跑过来,破篮球架被震的摇摇晃晃。
    孙遥遥顺手抿了抿鬓发,满眼喜悦,那眼神仿佛外婆看孙子,我顺势咯嚓来了几张。
    此地非彼地,久久逝去的那一瞬的闪现随着我一路走来,夹在影集里最隐秘的地方,纯真的花季岁月的友情,保持着一种嫩绿的新鲜,淡蓝的忧伤,直到带回京城,寒露那夜又取出来细细的观看,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间。
    便赋诗一首。
    她的影子清晰又模糊,回忆的浪花却一波波冲来,对于她落户东山乡,是一个命运的偶然还是性格的必然,我难下定论,可她的前半生就定格在那一片黛色青青的田野,东山的群峰起伏永远在一片渺茫里。

    喜欢孙遥遥的,决不止前后左右总跟的那几个,有一大堆男生心底暗恋呢,不是她貌太美,孙遥遥一对笑眼清澈如一池深水,睫毛很长,若不是长一只翘鼻子,也许多了几分妩媚,少了一点儿俏皮。也不是她的才高,她数理化算女生里最好的,但文科一般,吸引众多男生的是孙遥遥个性里的一种魅力。

    我们都在三班,三班临着一溜儿矮树丛的几扇窗户永远敞开着,除过雪花纷飞的冬天,下课了,教室里便水珠飞舞,到处湿漉漉的,大讲台,过道,部分课桌板凳,甚至黑板也难以幸免,整个儿一个傣族泼水节的重现。
    孙遥遥笑嘻嘻的,手里举着一只碧绿的水杯,带一群女生对阵男生玩水仗。对方一个个像落汤鸡,因为女生太猛。四面合围男生人少,孙遥遥的碎花衬衫也湿透,卷曲的黄头发滴着水珠。她带头儿不走大门跳窗户,女生们都来个鱼跃式,跳出跳进,一只只荡起水花的茶缸传的又快,弄得对手没有回旋余地。
    有老师反感的,说三班女生太疯,有不反感的,说三班女生胆大开朗。班长高自强暗恋胆儿最大的孙遥遥,一直追到到高中同班都不罢手。
    暑假一天,高自强去看孙遥遥,她受伤了。
    雪白的被单盖着受伤的腿,她斜卧床上正在看小说。
    市业余体校摩托队的训练近乎残酷,几米高的大坡,孙遥遥捏紧车把,加大油门,呼的一声摩托车从陡坡的洼地起飞,飞过顶峰,越过坡地,稳稳落下,排气关突突喷着热气,两腿内测都被严重灼伤。那年市体委选遍了全市各中学,首选的只有两个女队员,先在大操场测自行车走八字儿,观察握把的力度。转弯的灵活,目测很准,教练看中的就是孙遥遥奇特的胆大。
    冬天清扫积雪,我们在教研室房顶的几个女孩子听着上课铃声响,干着急下不来,梯子不知被谁撤走,就从几米房顶跳下来落在厚厚的积雪里,带头的就是孙瑶瑶,冰冷的雪花灌进领口,脚踝的感觉至今令我记忆犹新
    酷暑的气温和高自强的目光一样火辣辣的,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遥遥时,她似乎感觉到什么,本能的拉拉白被单盖上裸露的双腿。
    家境贫寒的高自强,初高中六年一直享用助学金。刻苦换来优异成绩,掩饰了内心的自卑,也罩上一层女生艳慕的光圈,不过孙遥遥认为好男生的品质,他一点儿也不沾边儿。她厌恶那副深度眼镜,尤其躲在厚厚镜片后闪烁不定的目光。体育课高表现的一塌糊涂,笨拙的单杠动作,令遥遥捧腹大笑,奇怪,越是嘲笑他,越激起他接近遥遥的欲望,所以他是第一个来看往遥遥的男生。
    遥遥眼睛都不抬一下,出于礼貌的应付几句。
    冷了半天,高无趣的告辞走了。
    在遥遥眼里,好男生真的必须体育特棒,学习成绩在其次。
    她打篮球专门和男生对抗,学校篮球场永远都有遥遥活跃的身影,蓝色短裤,结实的双腿,远投极准。刷的一声,圆圆的篮球钻出低垂的白色蓝网,碰都不碰篮球框一下。
    柔软的手腕,爆发的推力,优美的投篮姿势,三步上蓝一个绝地反击的大动作。女儿家袅袅的身姿里,爆发一种势不可挡的勇敢,她脚蹬一双白色回力球鞋,迈步大跨,高跳脚底腾腾生风,男队员们有的只是敬畏,而不敢上前做阻拦动作。女篮队长孙遥遥,在全市中学女篮赛里大放光芒,三连冠啊!
    那个绝无仅有的三步上蓝,我相信像一个美丽雕塑,牢牢印在所有朝拜者心底。
    比如遥遥早已心属的男篮队长傅豫东。
    6、乘遥遥停笔喝水的功夫,我插了一句,还打篮球吗?
    她轻轻摇摇头,眼光立刻黯淡下来,飘飘的眼神飞到窗外。
    孤零零的蓝球架,网的破洞,被几股儿红绒线织补过。
    我隐隐感到碰到她最隐秘痛苦的地方了。
    傅豫东啊,傅豫东,你的勇气和胆量呢?

    让心爱的人醉卧花丛,你会遗憾终生吗。
    谁之过错?!你还是她?
    遥遥似乎有意避开我的眼睛,低头继续投入那堆报表里。

    傅豫东越来越清晰的浮出水面。三步上蓝,一米八,棱角分明的脸庞......。
    他住的大院和我家大院相隔一条马路。
    上学路上总能不期而遇。他喜欢斜跨一个大军绿包,鼓鼓囊囊塞满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弹弓毛巾等等。书本总窝了边角儿。
    脚蹬一双大号白回力球鞋,腾腾腾的踩在窄窄马路牙子,一点儿不打晃儿。

    方老师的训练很个别,让男女生各占一半球场。
    每天放学后,篮球队的人几乎粘在球场上,方老师端着他的大搪瓷缸,不紧不慢的啜几口桔皮糖茶水,不时点喝几句,越是爱将越狠。
    女篮若风吹杨柳,退场和进场都比男生慢几拍,可是他总笑眯眯的鼓励几句,遥遥很不满意,她宁愿和男生拼蓝板。
    结束训练后就是遥遥和傅豫东他们的天下。
    遥遥以更猛更快的速度弹跳,越过男篮的拦截阻挡,刷刷刷,流星般的准投,令男生由衷感叹,爱慕自然。
    近水楼台是傅豫东,俩人都是队长,切磋技艺,耳鬓斯磨,自有少男少女间的非凡引力。
    遥遥不拘小节,不像其他女生那么娇气,打球免不了互相的碰撞,即使摔个跟头,她爬起来继续抢球。短裤短袖的打扮,在那个灰蓝黄统一色调的年代已然很开放了。深蓝咔叽布短裤是体育用品商店专卖的那种,短袖衫淡蓝是流行的尼龙运动衫,勾勒出青春少女的清纯与活力。亮色相衬,如一股清澈的流瀑在喧腾的赛场,飞越,奔腾。
    7,遥遥身旁少了什么?我终于想起来 ,那架星海钢琴。还是那双削如葱根,弹出飞瀑流水的的纤纤玉手吗?
    手背多了几道青筋,一双村妇的手。
    钢琴、樟木箱,从滔滔黄浦江边来,过陕甘宁过秦岭过黄河,八千里路云和月,父亲的愿望,家庭的迁徙,遥遥的命运。
    我曾如此想象。
    假如一切不曾发生,遥遥和众多沪地街头的女孩儿一样,会嗲声嗲气,挽着男友,流连外滩的霓虹吗?
    可眼下,为一个民工学校的生存,她已经十几天没好好吃饭睡觉。
    报表空格太小,她的脸几乎贴近纸面的写,假如没有那场特殊经历,她早该进了大学,那年某工学院,内定录取,未来锦绣如画,几所大学校队紧盯她,动员她填报本校。
    悬殊天地,不忍心触及她早已经愈合的伤疤。虽然千里迢迢的来。
    我们一起走到操场,尘埃落定,孩子散了,四周寂寞,晚秋地里的玉米叶子哗哗响。
    聊了以前,提起那个势不可挡三步上蓝,遥遥似乎很久没有这么开心,熟悉的笑靥,旧景重现,但那笑声里透出一种格外的凄凉,笑声很快消失在虚空,天际的金色被浓云隐去。
    她似乎有意转移话题,一再抱歉,村里水管坏了,家里连口热茶都喝不上,似乎犹豫一下,她又说,我离婚了,听说了吗?
    我点点头,哪年的事儿?
    83年夏。
    暗自思忖,那时她刚刚过而立之年不久。怎能触动她心底永远的隐痛,我不再深入这个话题。
    从蓝色油漆斑驳的窗户望去,苍茫的田野浮起薄薄的暮霭,村落的泥屋子似乎是个影子,但遥遥在那里。的的确确度过了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我想象着,她的婚房,一定摆着那架星海钢琴,北方没有香樟树,她的母亲一定另外备一份嫁妆。
    我被打断思路,她又说,我那时的结婚出于无奈,薇薇她们打了小报告,我写了一本诗。
    诗呢?
    早没了。
    我那时有家不能归,父亲反动学术权威,黑帮份子,母亲资产阶级小姐,他们三天两头挨批斗,父亲拄着拐去批斗会,母亲的大波浪被剪成阴阳头,高跟鞋的鞋根儿被抄家的总反派砸了,我的安徒生童话集,母亲的莎士比亚全集,还有父亲积攒几十年的专业资料都付之一炬.......。
    她声音有些嘶哑,她一直没喝水,也算沙发的扶手上,纸杯的白气袅袅,我也没动。学校也停水。还是留给遥遥吧。
    诗歌写在一个记工分的本子,为了发泄苦闷,我写了对文革的不理解。薇薇她们指责我没有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要拿去给工作组,幸亏再也没找到,。否则判刑入狱也不是没可能,我是带着黑五类子女的帽子接受再教育啊。
    我在东山住过一段日子,家家挑水吃,扁担落在女人的肩膀,大姑娘小媳妇,像大雁排行,一溜烟儿的,奔村口大水井。回忆浮现了。
    队尾一个俊俏女人,乌发如云,肤色白皙,她不是遥遥,叫柳叶儿。是个没人敢娶的女人,与流氓对应的破鞋,罪名是作风败坏。
    一个女人一旦有了这样的坏名声,众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舆论像一座大山,就像镇压白娘子的雷峰塔,没有宝莲灯将永世不得翻身。
    老祖宗讲过,女子的饿死事小,失去名节唯大,名节最重要,东山不是出过孔夫子的曲阜,这里的人也许从文革大批判喇叭里里知道三字经,女儿经,但是所谓的恪守妇道,即使大字不识一个的男人,也会拿来束缚比他们或她们更弱的弱者。
    弱者的敌人是弱者,忘记哪个先哲所言。
    一溜儿三大五粗的村妇长长队伍里,拽着尾巴的一点靓丽,让我们几个禁不住回头张望,柳叶儿头上也蒙着一块毛巾,但那是雪白雪白的,不沾一点汗渍,她的红底儿白碎花儿的对襟衫子,裁剪合身,她抹着百雀羚雪花膏的香味儿和我们用的品牌一样,她的丹凤眼流溢出几份凄迷,似乎期望我们和她说几句话,因为妇女队头遍夏锄的田里,没有一个女人搭理她。怕沾了骚气。
    遥遥冲她点点头,回过头问我,啥叫作风不好?我朦胧。薇薇抿嘴,就是勾引男人嘛。
    留下太多的空白,浮了漫天的云朵,钢琴?傅豫东们的失恋?雯雯究竟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又究竟为啥匆匆委身于人。她不是个没主意的女孩子。
    赃兮兮的回城班车动了,遥遥在晚秋的风里摆手,风里飘飘的蓝衣襟渐渐模糊。狼烟暴徒重新涂抹了一半的天空,刚才我俩合影,空荡荡的泥地的大操场,鲜红的绒绳儿,继续在篮框边缘飘荡,像是依依不舍的致意,金色夕阳照亮的我们通体透亮,浸在一片无限的辉煌里。
    心里亮堂一些了吗?遥遥,我的拜访,你感到唐突吗。
    就像歌里所唱,一只远方的蝴蝶突然飞到你的窗口。
    什么时候再见呢?我心底默默对遥遥说。
    黄色的烟尘渐渐散去,露出大片晚晴的蓝空,面包车已经开到正规大路,遥遥似乎追着车影奔跑,我听不到她挥手在喊什么,我相信还能有重逢的那一天。彼此都为了那一天,各自珍重吧。眼
    我的眼睛湿润了,为了祭
    奠逝去的花季岁月。
    8、红山,宝塔。
    这座城的名山,赭红的岩石轮廓出险峻,山顶一座天外飞来的宝塔,远看,一卧一立,历史无言的见证。
    宝塔下一道湍急的流水,浪花暄腾,对面听不到人说话,在崖顶腿有些颤抖,一人多高的峭壁,横挡通往太白洞的路径。我紧靠崖壁,往下出溜,脚未稳,遥迅疾的一个紧贴,扮一个英雄救美。其实那天清一色的女孩儿,遥遥偏要证实,没有男生的太白探险,究竟啥模样?
    开始是有惊无险的攀爬,凹的凸的,凭一身平日锻就的好轻功,搞定不难,然而越来越危险,太白洞横在半崖,那崖仿佛老鹰嘴,伸出一丈长,洞在咽喉,下临峥嵘,急流绕过。
    绕道后山,个个娇喘微微。化险为夷后,羊肠小道那头,领头的苇子伸出脑袋长嘘一口,我的妈呀,好险哎!

    我和薇薇约定此处,不是没用意,在两个最好的朋友间,我很难拿捏,最公正的选择。
    临窗落座,酒馆不大而雅,竹帘轻挑,疏枝斜横,这景儿扑入眼帘。一特别的意境。
    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心里如此想。
    当石榴半吐红巾蹙时,谁在伴君幽独呢?
    薇薇坐在对面。即使十几、几十年过后,我信,薇薇永远楚楚动人,她的眼她的眉教人动魄,她的柔软修长的腰肢教人怜惜,因为一个美丽女人的自信,因为不遗余力的精心保养,因为珍惜追逐红颜流逝的岁月。
    素面朝天的我不解这类女人,也包括遥遥,但更不解的是因为她竟然结了一个永远打不开的心节,沉淀在遥遥心底。
    其实,在找到遥遥之前,我电话里问过薇薇,她说十几年不见,遥遥不肯,有见过的,一个古老的二道桥老街,遥遥金黄的发很乱,衣服不整,肩头坐一个三岁男孩儿,这架势本该是做爸爸的专利,好奇的追逐里,竟然发现初恋,还说身旁还有一个大些的男孩儿紧紧揪着遥遥的衣襟。
    遥遥喜中有悲,日子就这样了,我还怎么见老同学?
    马上传遍关于遥遥的近况,据说夜不入眠的何止那个意外的奇遇者,高自强,傅豫东包括暗恋遥遥的那些男生们。
    两杯红酒落肚,薇薇只肯吐露我离开东山的那段。

    东山插队也是遥遥的主意,她认识一个体校的,听他亲戚说东山距离近,也不穷,工分够吃,回城方便,再不济附近的一个东山煤矿还能招工呢。
    朴实的东山人,给我们备了一间大大的屋子,近乎三米大炕顺墙而卧,连灶的便利不愁冬日没热炕睡觉。
    柴草地里山里随便拣,最大的好处是背靠煤山。老胡队的东山腔很浓,一一介绍,除了点头感谢,我们个个面带羞涩,因为乡亲们涌了一屋子,仿佛迎亲热闹场面。
    刚待了月余我离开。
    我给妈妈说,东山的乡亲要我们当媳妇,三人都有配对儿,我最小,胡队长的儿子相中了,怪不得那小子送我一只小麻雀,胳膊缠了白纱布,刚爬喜鹊窝摔的,说要给我煮喜鹊蛋吃。遥遥被副队长二兄弟看上,两人武功了得,成天噼里啪啦的练不知谁得手,薇薇未定,因为竞争者太多。妈妈不信,闹着玩的吧。
    东山的秀丽在于像一幅山水画儿,她俩在六月里锄禾苗。日头泛红,我负责备早餐,大灶盘在泥巴屋子的檐下,灶口火苗呼呼叫,烟筒也呼呼的抽风,米粥沸腾了,顶起锅盖,稀粥成了粘饭,妈妈晒的红辣椒挂门楣,薇薇的白毛巾晒院里,遥遥的钢琴静悄悄在屋里。
    解了蒙头的白毛巾,弹弹裤腿的灰尘,村野的风吹来,薇薇和遥遥带来柴火和那些闲话,拉开社会另一个大幕,我听着害怕。
    村头孤零零的柳叶眉,寡妇,夜里敲窗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如飓风,美丽的人儿永远抬不起头,我挑水时,和她照个面,脸色好白,眉好弯,活象乌鸦翅膀那么黑,幽幽一潭深水,心被埋了。
    说给妈妈,妈妈沉吟,那就别去了。
    大炕是村里光棍的免费观众席,火辣辣的眼光灼热我们的背。他们带着浓烈的汗味儿,大声嚷嚷什么,互相哈哈的大笑,忙晚饭,薇薇俯身擀面条呢,我过来拿头蒜剥,薇薇皱起好看的眉,讨厌!天天来,烦人!遥遥不在意,又能怎样?
    我切萝卜,差点切到手指,我感到背若芒刺,我害怕那些毫不顾忌的眼神,队长的小儿子也在里面肆无忌惮的大笑。
    ,薇薇带来遥遥的一个消息。
    难以置信,我刚离开东山几个月啊。
    又不得不信。
    咋能没事儿?薇薇说,一天到晚的打拳,噼里啪啦,遥遥不在乎,天黑了也不回来。迷上米家拳,仿佛寻找在球队时候的感觉。
    和傅豫东他们争夺一个蓝板球,撞一下算什么?
    假如遥遥投入某种佳境,一定是不顾一切的。
    遥遥卷曲的金发,遥遥翘翘的鼻子,不服气,和米副队哥俩二对一,风呼呼,耳畔擦过带风的拳。噼里啪啦打到林子里。
    米氏哥俩都有心,米老二带到更远的槐树林里练推掌,你来我去,手碰手,脚对脚。
    噼里啪啦,薇薇和我听了就害怕,那狼一样贪婪的眼神,放到外面大柳树下,遥遥不在乎,东山一代,米家拳,有名。她被米老二叫去练拳,又跑到村头槐树林里,那儿黑黝黝一片田野,连着黛色青青的东山,起伏的白雾里,是荒野的寂寞无边。野蒿子疯涨,再往外山坡背阴面,是新开的陵园,以前是野坟地,村里人怕闹鬼,很少去,米老二对遥遥说,就看你胆子大不大?敢不敢去那儿练拳?我哥不敢去。
    遥遥的好奇心被撩拨的如一蓬火焰,她讨厌米老大一口黄牙,笑嘻嘻的贴近,就去了黑黝黝的槐树林子,遒劲的枝干七扭八歪,像丑八怪的狞笑,但她迷上了米老二的拳脚,练得好,可以保护父母不受欺负,她忘不了造反派呼呼的抡起的皮带,雨点一样落在爸爸灰色的夹克衫上,肩头殷红的血迹,刺得她眼睛疼,心疼。她不能救爸爸,赤手空拳,学了拳脚就能抵挡一阵子。米老二说,没准儿,造反派就怕你呢?!
    他们一族在乡里,虽是人少的姓氏,却强悍,无论男女一手好拳脚,文革初期,米家老二当了生产队副队长,村里造反派头头,干了几十年的胡队长靠边站了。
    夏天好热,整个天空裹在一片深红里,风是粘的,心里乱的很,一团黏在一起的乱麻,绳子头儿拽在米老二手里,他拴住了遥遥,紧紧的不松手。
    我带薇薇急急找到遥遥妈。
    乌云般的长发早已参差不齐,幽暗的小屋里,一缕斜射的阳光,定格靠墙的几只樟木箱,音乐老师坐那儿半晌不语,她管不了遥遥,她的出身她的打扮注定是被学生批斗最狠的对象。
    怀孕了,遥遥?一开始她不信,薇薇讲了详情,恶心呕吐的厉害,去找过村里赤脚医生....。
    一阵低低哭泣后,音乐老师挥挥手,就随她结婚吧,我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呢。
    那架星海钢琴改做了嫁妆。樟木箱子抄家时早被弄得的乱七八糟。外婆留作遥遥陪嫁的苏绣的枕套,被面儿被当作封建残余毁坏。
    天堂注视的老人会怎样的伤心。
    我一直有过一个疑问,米老二是如何俘获遥遥的,用俘获一词儿,是再三选择后,俘虏,获得.....。
    遥遥是一个多么个别的女孩儿,多年以后,她给我的信里这样描述自己,疯疯癫癫,野丫头,性格放荡不羁,做事草率,不计后果,对社会关系,人情世故一无所知。婚姻失败,儿子教育不成功。
    邪恶的人性,能毁坏最美丽的一切。有人如此解读一个大写的人字儿,一撇一捺,结合一起,不是互相扶持出一个人字儿,而是一阴一阳的两面性,即善与恶。
    一旦人性的潘多拉魔盒打开,一个社会便会出现千奇百怪的邪恶,都不足为怪,而恰好的时空里所发生的一切坎坷,是个人的宿命,还是其他原因所致。但愿社会学,历史学家能深入研究那个特殊年代个人命运的悲喜剧。
    那时候的遥遥阳光灿烂的走进田园诗般的东山乡,家庭拖累,不可能随心所欲选择心仪的插队地方,一个政审就被卡住,美丽如画的伊犁草原,有着八卦城的特克斯边境县城,还有附近的国营农场......望尘莫及,也许苍天有眼路遇熟人,冥冥之中走近东山乡,带着一颗纯善的心,她的家境,亲人,周围灿烂的阳光.......孕育出的一颗单纯,善良的心。
    遥遥四岁随着父母一起来,支援边疆建设,全疆第一个规模最大科技含量最高的八一钢铁厂,由她父亲任总工程师,和那一代青年一样,为了实现建设新中国的美好理想,他父亲积极响应号召,满怀革命激情,毅然离开号称东方巴黎的大上海,在繁华的黄陂南路,一条长长弄堂里留下老祖母依依不舍挥手告别可爱孙女的印痕,那里的一草一木,雨中的梧桐树,风里的香樟叶儿,青石板路一老一小的清晰脚印.......。
    伞花儿处处绚丽的五月春风里,外婆会用一根细细铁丝和几朵玉兰花儿,为聪明淘气的遥遥编出一个小胸针,她连蹦带跳的疯跑一阵子,花瓣儿剩一半儿,唯有浓郁的香气沾衣衫,一条带着蕾丝边儿的公主裙。
    他的父母不像一般高知家庭,用严格家教规范子女,也不期望自己的后代能像他们一样事业有多大建树,一个开放的家庭环境里,一切任由孩子的天性自由发展,唯一的要求是保持作一个好人的基本品质。
    在遥遥的眼睛里,所有的人都和她家里人一样是好人,她转学进了我们班,毕业于音乐系的班主任非常看好遥遥的音乐天赋,班级大合唱,选一首“祖国颂,”女领唱一句: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遥遥的指挥棒已经和谐上拍,在空中划了好看的圆弧,班主任老师只特别训练了几天,她就悟到要领,指挥有力,台风大方,全班一律蓝裤,女生红毛衣,男生白衬衫,遥遥配了淡蓝毛衣,当我们班的大合唱一亮相,全场鸦雀无声,激情澎湃的指挥与整体昂扬的歌声浑然一体,最终获得全校合唱第一名,指挥第一名,班主任手风琴拉的极其棒,课后也教她拉手风琴,到了高中两个体育老师都看好她,一个拉她进入田径队,另一个让她参加校女篮队,虽然与音乐绝缘了,但总有欢乐的歌声,在伴随一个翘鼻子的姑娘一路前行。遥遥不知从哪儿学到一些音乐课没教过的歌曲,比如小猎人之歌,宝儿和狐狸.....,再重逢时,我们一起回忆,唱起这些歌儿,遥遥呜咽着连不成句,而我心底涌起另一首歌词,流浪的人归来,青春已过去,少年时代的朋友啊,你如今在哪里?
    荡然无存的花季岁月,千百倍的惆怅,伤感涌来,令人很久很久的日子,缓不过心情来。此后的岁月她一直没有来过京城,美好记忆还停留在革命大串联时的情境里,和傅豫东一起住在国家体育馆,几乎看遍伟大首都所有的名胜景点,棕色的老照片发给我,已然模糊不清,我甚至辨不出遥遥在照片里哪个位置,只有依稀的模样,这在当时给了她多少活着的希望,冲淡心头的恐惧,焦虑,暂时忘记父亲还被关在牛棚,母亲还要被一次次被批斗,还有她心爱的闺房,雪白的被单,飘飘的窗帘,淡黄书桌,绿色台灯,还有五线谱钢琴曲,教女友们吹口琴的手抄本.......一切珍贵的光影,一去不复返,那时鸠占鹊巢,一家人从三楼明亮的大居室被赶进二间狭窄的小平房,京城归来,她心情黯然,不知向何处去,虽然好友们帮助她克服了种种心理障碍,终究从父母那里没有得到如何应对社会的一点常识,就这样茫然的走进了东山乡。
    醉卧花丛之夜,她脑海里久久盘旋的那一幕,是去看往久别的父亲,昏暗的光线里,一头花白的头发,高大挺拔的身躯才隔了多久日子,就明显的佝偻了腰身,苍老许多的面容,依然慈祥睿智的眼神,就那么深情地注视着爱女,嘱咐她尽快找个地方上山下乡,不要再操心家里事儿,要相信爸爸莫须有的罪名终究会被澄清......。
    那一刻泪眼婆娑的遥遥只想找个盖世英雄搭救亲爱的爸爸,早日还他一身清白。
    她心底镌刻着永恒的一幅浓墨重彩的画面,晕黄的灯影下,罩着父亲熬夜的身影,高大身躯,光洁的宽额头,俯身在摊开的资料堆里,一笔笔勾画着边疆钢铁事业的蓝图,一座座钢铁厂经他之手,在荒漠的戈壁屹立,从天山东麓的哈密城开始一步步进入首府,父亲很早就成为该省重工业系统的权威专家。也因此成为被批斗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
    四处环顾心茫然,要找靠山吗,身旁有一座巍巍大山就是米老二。
    那片黑色的槐树林宛若一个迷蒙境地,一面是纯真少女的幻想,政治色彩被无限放大,造反有理的米老二,一切都敢干,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村里风传了许多米老二造反有理的大胆举动,破四旧,夺权,这才堂而皇之当了生产队长,造反派头头。
    她是来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再确切一点是个黑帮子女,能否被改造好,要看她的表现。如果是两性的结合,区别在于一个纯正善良的造物,一个邪恶的化身,飞蛾扑火般的举措,是为了保全自己活下去,也是为了寻找一个保护伞,保全自己可爱的家,父母,幼小的弟弟妹妹。
    人性善恶,两极分化集于一个境地,被幻想涂上英雄色彩的形象在一个跷跷板里忽上忽下,野合.......。
    10,一场毁灭遥遥一生的分界限。
    也不排除不谙世事的软弱,依从,叛逆的遥遥也逃不过,对方软硬兼施,在平日早已经作好功课,被窥视的遥遥浑然不觉,从殷勤的邀她学拳术开始,那时女伴们在忙在灶火里,每天每天她都被热情的米老二拉去大柳树下劈里啪啦打拳,使劲儿,再使劲儿,就朝我胸口砸,狠狠砸呀!
    少女柔软的拳头碰在壮实的身体,欲火在心底燃烧,贪婪的眼神像扫描仪划过活泼健康的酮体,曲线的波动,在不断喝令的动作里起伏翻飞,单纯无邪的遥遥沉醉在阳光灿烂的校篮球场,疾风暴雨般的飞奔里,断片的镜头闪烁明灭,续接的模糊清晰,有一阵子,甚至辨不清时空转换,黑黝黝的夜空无边无垠,凝墨的槐树林也没有尽头的轮廓,林间的知了不再呱噪,隐约的村头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叫,从树冠林稍的缝隙露出几点星光,那是希望之光吗,委身于他,就能救了自己和全家吗?
    甜蜜声里带着几丝威胁,如果不从,就像柳叶眉一样落个荡妇的名声,在东山乡里永远抬不起头来,还有,家庭背景如大山一样压抑心头,父亲何日平反昭雪,一个一个的遥遥无期,此地此情,可怜无助的遥遥。
    一只蜜蜂以为寻到心仪的花蜜,便醉卧花丛,是一簇丛生的荆棘吗?
    黑夜里,看不清。
    也不知要付出一生的代价。
    若干年后回首往事,唯有长叹一声。
    如果傅豫东和遥遥牵手呢。
    天设地造的一对,我相信。许多人的看法。只能用想象打开她命运的另一扇大门。假如......
    用以后拼凑的访谈,为遥遥续接那段美好姻缘的空结局。
    火红的年代后来渐渐沉寂,一段很长的日子,不上课不去学校,遥遥的喜好获得最大的时空,她和傅豫东迷上游泳。
    这个城市最早没有游泳池。
    经过全市中学生整整一个暑假头顶烈日,投入搬运石头的艰苦劳动,最大的露天游泳池终于在初秋一天得以剪彩,四米的深水池,一泓碧蓝旁一座十米跳台,耸入云空,体委的男女运动员刚刚结束表演,众人突然惊呼起来,一个穿着天蓝色泳衣的女孩儿,在天空背景的映衬子下,勾勒一幅很有魅力的剪影,她在颤巍巍的跳板测步子距离,轻轻跳动,跃跃欲试。
    啊,是遥遥。不知她怎样爬上高高的跳台。
    一只雏燕展翅。
    众人仰首,屏住呼吸,遥遥作个冰棍姿势,双手高举头顶,似乎闪过俏皮的微微一笑,便毫不犹豫跳起落下,袅袅的曲线,笔直的插入碧蓝的水面,溅起一片不寻常的水花。
    那一个震撼人心的画面落入许多少年心田。
    傅豫东和遥遥牵手的开始,如果说球队的心心相印是花季纯洁友谊的开始,那么此刻,遥遥在碧空展翅的一刹那,就是铭刻在傅豫东心里的一首歌儿。
    这个上海女孩儿的坦荡大胆,让一米八的大男孩儿从心里佩服至极。
    那时对我们的爱情和性的教育有限,骨子里和男女授受不亲并没有太远的距离。比如我绝对的相信,男生示爱是流氓表现,假如不小心在男浴池洗了澡就会怀孕,班里开了生理卫生课,一半的小女生会选择逃课,不敢抬头看生理解剖图,虽然是分开男女的讲授。
    胆大的傅豫东偷偷看了香港电影大儿女经,被老师批的抬不起头,那里有卿卿我我的男女之情的镜头,也没有表明未成年人不宜,但学校明令禁止观看。
    二个无畏,挑战世俗,手拉手共进退那个大大的游泳池。
    夜如盖,星灿烂,遥遥畅游碧水,身边有傅豫东,我相信那是她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忘了老爸被批老妈被斗,一塌糊涂的新家,我们吃过甜面酱饼的温馨老宅归了新上台的单位革委会成员。
    11,合影的背后。
    合影是人生某一刻的定格,那笑意、阳光、树影儿,但一切的一切不能复制,过去了如流水,即使故地重游,物换星移,心底的老照片怕早蒙了一层尘封的棕色。
    我捏着和遥遥的合影,东山的杨树叶儿,闪闪发亮。远山朦胧。那山那田野那老狗,没有篱笆墙,心里的篱笆却难拆除。
    窗外,雨打芭蕉,香樟树依旧翠绿,沪地的冬总沉醉在一派翠绿。
    奢望,对大西北如此,苍色的冬田,遥遥拉着沉重的小车走在崎岖的乡间小路,要上粪,要耙地,要冬灌,盐碱返潮是东山沙地的特色。
    香樟树的木箱子,斜射的阳光,温馨的家从金色里跳跃,一片浑浊的杂色泼来。
    那时,第二次见遥遥父亲就让人不能乐观,个子满高哦,足足一米八几,一头银发灿灿和她母亲的长长乌发映衬,不过也是额头光洁宽阔,有一缕头发也遮在额前,后来不经意发现是为掩饰一团血迹,脸颊有几抹青痕,雪白的衬衣很皱,拄着拐,好像浅米的西裤有背带,咖啡的皮的,两只胳膊很长,以至于拄着双拐,还富裕出很突出的胳膊肘儿,她父亲的一条腿断了,被打坏的,批斗会很壮阔,遥遥被巨大的声浪冲到人缝里,父亲在愤怒的拳头丛林里是一团银白的模糊。
    我借来的人力排子车在楼下,就是南方拉煤球的那种,长的车板,胶皮轱辘,车前两根木棍做抓手,一根绳子套在肩上,几个少男少女,来来去去的做了搬运工,都是我叫来的同学,书真多啊,遥遥说被抄走许多还有她爸爸烧了的都不算,整整六个樟木箱子。
    上海姑娘孙遥遥甚至,没有来得及细看那些珍藏的书籍,那里含着父亲殷切的期望,遥遥这么聪明的数学脑袋,女承父业该顺利成章。
    然而命运似乎开了个玩笑。东山乡米家老二的媳妇,村妇孙遥遥。她要依从当地风俗,家族的规矩,不能穿短裙,还要戴头巾.....。
    一首梦断瑶台曲,曲终人未散。

    命运的转折点,竟然在一首诗里。
    遥远的历史故事里有许多关于文字曲折的内容。但谁会料到近在咫尺。
    我并未告诉薇薇和遥遥的谈话内容,其实选择那山对面酒馆的起意,就想问那首诗的原委。
    遥遥说找不到,就在一个横格本里,做数学的那种本子,后来用来记工分。蓝面蓝格儿的。她很惦记父亲的伤腿,郁闷之际信笔涂鸦,随便的仍在灶台上,有油迹染了,那天炒了土豆片儿。
    遥遥很想寻找那个打断父亲腿的家伙复仇?还是自卫?摆六只樟木箱的屋子很阴,半夜砸门的电筒照得遥遥睁不开眼睛,一阵狂风卷裹后,最后就剩了两只箱子,假如陪嫁,和妹妹一人一只。
    宣布和老米结婚时,从家里搬来的这架老钢琴作了陪嫁,这我知道,也不好意思问樟木箱子过来没有。结婚的具体日子不可知,薇薇已经都走了,我也早就离开那里。
    大炕的一排男人里,做白日梦的不止老米一个,得逞的就他,噼里啪啦教遥遥打拳,有意为之。
    遥遥又一次告诉我,薇薇检举了那首诗,对父亲遭遇的不满的诗写在最后一页横格纸片,短短的文字,只有几行,上面还有一滴辣椒油,红红的晕开了,像一朵打破碗花花,东山乡的野地里,到处都有,扯着曼儿疯长,我走了的日子,花儿还没开,遥遥也从家里拿来一串晒干的红辣椒,就挂在门槛黑索索的大门旁。
    新婚酒宴,几乎全村人都来,气氛说不上热烈,胡队长的一番话很讲究,他说,东山乡的新媳妇里,女知青孙遥遥是头一份,人家城里的洋学生,愿意给农民米老二当媳妇,是乡里的大福份,米老二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娃子嘎的很(愣头青)成个家就是个汉子了,要好好的待媳妇。说完了,使劲地拍拍米老二的肩头,三碗酒一仰脖儿灌进嘴里,就腾腾腾几步离席了。
    遥遥是恍惚的,她究竟跨进一道什么样的门槛也没时间弄明白,回民娶亲,很是隆重,与汉族的三媒六聘,迎娶程式有一比,但遥遥不是米家心仪的媳妇,她家里又处于那样一个破败境地,也许该草草的,就一带而过了,两张薄薄的红色蜡光纸,白面的那一页填写了双方籍贯,名字,出生日子,领证时间等,一桩婚事尘埃落定,就关闭了一个少女时代的大门,上海---东山乡,一条多么奇妙的涟涟的飘带,浮现的是鲜花还是泪水,遥遥也是模糊的,人生的前路总是黑漆漆的透着神秘,也许这就是生命与命运的奥秘。
    对不一样的民族习俗,她只记得过节有油炸的金黄的撒子,好吃的煮了青菜,肉块的风汤,上学时候,经常去回民同学家里,还有虔诚的教徒一天要做五次祷告....那个城市的大清真寺尖塔的穹顶下,每天都能听到悠悠的召唤信徒祈祷的声音,繁杂的教义在古兰经里记叙的很清楚,这是和班里回民同学一起同窗的收获,她想,自己只是和米老二过日子,仅此而已,信仰宗教的之类事儿不搀和就是了,单纯的想法掩盖接纳一个大家庭的复杂现实,她并不知晓接受一桩婚姻就等于接受对方家庭的全部,何况那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家族,前面的路上有多少沟沟坎坎,或者铺满鲜花的路,在等着她一步一步跨过去,她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
    酸男辣女,遥遥的第一个儿子,无意里结了的果,为了寻求保护,活命,显出雪藏二十年的纯洁的躯体,就这么简单的道理,老米家祖祖辈辈都在当地,很大的家族,终于接受了,不信改造不了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也许不是我来之前传言的那么不堪,也许多半是设想,好像下嫁都有难言之隐。
    下嫁一一词很老旧,为了爱情,不顾门第,不问对方经济以及其他一切状况,遥遥如是为了爱情吗?
    婚后最初一段日子不错,但是信仰习俗的不同,汉女嫁回民,不是没有,遥遥的胃,喝黄浦江水长大的胃,她觉得羊肉膻气,还有陌生的婆媳关系,大家族的礼仪,本来都一致的反对这门迎娶。
    还有女人地位低下,必须尊从条条框框的家规,不排除有些很有道理,但一阵阵寒风冲着遥遥迎面扑来,婆媳关系,妯娌之间,一张大大的密网缠住遥遥,东扑西扑寻不到出口,米老二的母亲本就不喜欢这个汉族媳妇,饮食,宗教,生活习惯的种种矛盾日渐浮出,
    比如肉食方面禁忌颇多。禁食猪肉;禁饮酒。肉食以牛、羊肉为主,凡是不流的水、不洁净的水不饮用。人饮水源旁洗澡、洗衣服、倒污水都不行。日常生活中,见面都要问安。客人来访,要先倒茶,还要端上瓜果点心或自制面点招待,而且所有家庭成员都来与客人见面、问好。 若遇上老年客人,还要烧热炕请老人坐,并敬“五香茶”或“八宝茶”。送客时,全家人都要一一与客人道别、祝福。有时远客、贵客还要送出村庄或城镇才分手。不能在人前袒胸露臂;就餐时,长辈要坐正席,晚辈不能同长辈同坐在炕上,须坐在炕沿或地上的凳子上。另外,舀水、舀饭均不得往外舀......不拘小节的遥遥在妯娌里成为笑话,成为婆婆的隐痛,风吹的多了,米老二奇起初还替遥遥辩解几句,日子长了躲出去,遥遥一天天身子大了,还要出工干活挣口粮,还要听地里女人们的一大堆闲言碎语,不知不觉落在女人队伍的后面,分离群外了,孤雁柳叶眉不再孤单,有了新的伙伴。
    她可怜同情这个城里姑娘,渐渐两人之间话就密了。有一天傍晚快收工,突然下起暴雨,就拉着遥遥去她屋里避雨,看到遥遥胳膊露出的地方一块青紫,就问缘由,还没开口,遥遥就滴泪了,她说,小吵天天不断,她一直忍不吭气,自己身体不舒服。轮到她挑水,就顺手拿去换下的褂子去洗,距离井旁好远,嫂子嚼舌头,说她偷懒,污水倒到井旁了,她没争辩几句,婆婆举起烧火棍就抡过来,也许带着积攒很久的怨恨,狠狠砸下来,她担心肚里的孩子,抬胳膊挡去.....。
    屈辱的生活自此开始,遥遥忍住了,为了肚里的孩子,米老大的老婆,又撺掇婆婆不满,揭开遥遥未婚先孕的事实,她能掐会算,盯着遥遥的身子算日子,她对婆婆说,洋学生娶进门,就是米家的媳妇,不懂家规,还带着身孕结婚,丢尽米家人的脸面。一旦撕破脸,婆婆开了头,一大家子的女人得了尚方宝剑,遥遥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有时那女人合成婆婆合起来打她骂她,不堪入耳的脏话如同污水泼来,谁叫她带着身孕结婚。
    米老二也一天天露出本相来,他本就是个沾花惹草的渣男,柳叶眉告诉遥遥,米老二没在她身上得手,才动用淫威让她在东山乡不能抬头做人,她有个相好的外乡甘肃小伙子,饥荒年逃荒落脚投靠亲戚来这里,两人一见钟情,被死追柳叶眉的老二发现,硬是逼走那个好小伙,反咬一口人家图谋不轨,私约了乡里最美的姑娘还要拐带外地去。
    落后的宗族势力倾向于米老二,落单的柳叶眉独自承受失去恋人带来的孤独痛苦,她对遥遥说,就是死了,我也不嫁给米老二,不想这个流氓还是勾引到了你。她对遥遥说,胡队长一直关心你,但他的队长当不成,米老二的事儿他也管不了,知道你肚子里有了娃娃,生米做成熟饭,也只有和米老二结婚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真情怕你更加难过伤心,又没有更好的法子想。
    ........。
    许多过来人说,回汉差异问题就是会特别体现在情侣之间,当普通朋友的话很和谐,一旦成为伴侣很多矛盾就暴露出来。回族男性会很容易大男子主义,回民女性地位有所进步,也不高,米老二整天给遥遥说以后结婚了要入教,遥遥自当玩笑话,就说洗胃太难受,恐怕受不了。后来他又对遥遥说,你家要备两套餐具,你家的老人也最好不要再吃猪油,他要遥遥戴头巾,起初觉得好玩儿,后来不带了,米老二就生气,再后来,遥遥每天的出门穿搭也要干涉,他们的信仰女人就是不能抛头露面,要保守,所以米老二不准遥遥穿膝盖以上的裙子,更别说露肩的衣服了,还好村野乡里没有机会短衣短裤,有一次穿了一件短上衣去见米老二,立马送遥遥回家换掉还。米老二的脾气见长,从开口大骂到动手,遥遥问这样打女人对吗,他竟然说这世上,男人打媳妇天经地义,他们东山乡就这个习俗。
    12,香樟树的咏叹。
    遥遥的新婚夜,那夜许多人彻夜不眠,似乎牛粪上那朵花儿,插错的罪过在他们,简单统计不下五个,不算反目为仇的老高和傅豫东。从傅豫东在闹市见到肩头扛着一个男孩儿那回起,遥遥躲在东山几十年,一直没见花季时代的老同学。
    薇薇没有告诉诗的事儿,却告诉我,老高的卑鄙,他故意的让那本日记传来传去,那里遥遥记了自己热恋的心境,遥遥和傅豫东继续热恋,老高跟到游泳池,带一群人去捉奸,便发生了一出翻墙头吹警笛的戏剧,他叫来派出所民警,举报公园夜晚有流氓聚会,跟追捕逃犯差不多,遥遥抓起摩托越过一个坡地,飞过泳池高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老高就是最先推荐遥遥参加摩托队的,他是班长,以后又从遥遥摩托队越野的出名后动了心的,山坡一个接一个,短裤短发的遥遥飞速超过身边一个个男生,喷气的铁管吐吐的热气,烫坏双腿,盖一条白布单,涂满紫药水,推门进来的是老高,日记记得很动情诱人。吃不着葡萄肯定说葡萄酸,就是个硬道理。流言蜚语,傅豫东抗不住,独自去了南疆放马。我捏着那张无比珍贵的老照片继续回忆,找到遥遥的时候,她那么的激动而且意外,站在白杨树叶哗啦啦的大操场,我和她在尘土里对话,我相信我的眼圈都是土,嘴里也是,那个小公共车四面透风,在收割了庄稼的田野,罗满灰尘黄土的树林旁,在一片叶子蔫耷拉的葵花地,走走停停,好像帮助我回忆过去。
    沪地的冬像北方的秋,我信步三叶草的路旁走,王家浜的河水还是墨绿的像一匹绸缎。香樟树下丽人行,只是没一个象遥遥的身影,自从那次突然千里迢迢的去访遥遥,就不再想走到过去里,如果仅仅是想象,遥遥跳出来的模样肯定令我激动,一头和她母亲一样卷曲的乌发,只是比她母亲稍发黄,也许水土变化,想象看,黄埔的水和西北差好几个水系呢,那里多盐碱地,水很硬。

    教学楼有保温桶,每次清理都有厚厚的水碱,白色的,我和遥遥就放块绿洲方糖,甜萝卜,也就是甜菜做的,甜掉牙呢,遥遥出主意接自来水,不喝是泼水玩儿,下课了就开战,满教室水淋淋,除了讲台擦擦干净。遥遥的嗓音很嫩,老师叫她一首五月美妙,好像是前苏联电影蜻蜓姑娘插曲儿,遥遥在很亮的灯光里,两只细细的辫子搭在肩上,天蓝的毛衣,一只轻盈的蜻蜓。也许为什么在东山,见到的还是一身蓝,心里还惦记什么还是因为我特意的。

    街头时髦的女装,流溢着浅蓝深蓝的颜色不多,假如遥遥在上海,会选择什么样的?她的母亲还在,父亲早走了,那时落实政策,被平反,可以要求把遥遥调回那个城市,可她父亲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对人家说,没要求。
    对方关切的问,您还有个女儿在农村呀。
    爱女匆匆出嫁之日,怎会忘记,临别的沉重,那个初冬,很久没有回家的女儿,突然告诉说,她要结婚了,没有见过未来的女婿,也没有见过对方家长一面,这是最起码的,女儿淡淡的说,破四旧了,不搞那一套,似乎埋在心头的千言万语,又不能告白亲人,她满脸痛楚,只说一句,爸爸,女儿大了,要嫁人了。
    那张挂满泪珠的脸庞,苍白消瘦,那种深深眷恋,充满内疚的眼神刺得老父心痛。
    漫长煎熬的日夜里,当夜幕的天空,东方的启明星高悬,他感觉那是来自东山乡的一颗星星,那是爱女对慈父的呼唤,一眨一眨的闪烁不停。
    了解女儿,所以不用提任何要求。
    她,不会回来。负气?!志气!?无论怨天尤人,还是自责。
    原本盼的云开日出,还自己一身清白,只要给了女儿一个昂首做人的底气。
    他信女儿,就像小时候算算术,只要给她一道难题,她能想出几种解法来。
    那年得知女儿草草完婚的缘由,那是一个永久的伤痛,终究没有保护好心爱的女儿,仿佛一个晴天霹雳,颠覆整个儿人生的锦绣前程,没有亲手挽着女儿罩着雪白婚纱的白嫩的手臂,注视她金色头发上美丽的花环,小时候,她最喜欢看着爸爸妈妈的结婚照,妍丽的玫瑰门下,挽手的一对情侣,在婚礼进行曲的庄妍,欢乐气氛里,一起牵手缓缓走在外滩大酒店花园里绿油油草坪......他不信,骄傲的小公主选的如意郎君,会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农民,不是嫌弃农家,谁的老祖宗不是背朝青天面朝黄土地的农民,但,这是一个当造反派头头的农民,一场滔天浪涛里泛起的渣滓。自己被造反派加害,女儿却嫁给了造反派,造化愚弄,造化愚弄,女儿一定有难言之隐,却无法倾吐,得知真相后,病倒,高烧不退,昏迷几天......。
    嘴里喃喃道,遥遥,爸爸要亲耳听到你说,是真的愿意嫁给那个人。
    当遥遥终于敢于挺胸抬头说出心里话时,却是一句:我要离婚,离婚!一句憋了十三年的心底话,
    然后一头扑在老父亲怀里,一场惊天动地的働哭。香樟树的叶儿扑簌簌落满地,天地一片殷红。红红的太阳躲在云层后面,东山乡沉在青青黛色里,浮起的光斑曼舞半空,明灭闪耀里那座泥巴屋子飘荡在飞旋的村野,老槐树林上空,山坡的打破碗花花随风狂舞,化作倾盆大雨里的绚烂凋零。

    一座座顷毕生心血的建立的钢铁厂还在大漠,戈壁巍然屹立,仿佛一座座人类雕刻的丰碑,一茬一茬的人们,该上班的上,下岗的下,铁皮叫洋铁皮的年代,呕心沥血养育了它们,出了牛棚,继续扑向钢花儿飞溅的火热车间,火红的钢水顺畅流淌...,边疆的城市一天天美丽,人们的笑容灿烂如画,稳定的边疆如坚固的屏障,护卫着美丽的内地家园。
    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常年兢兢业业,恪守事业,积劳成疾,运动中所受种种迫害,内外交加,不久患了严重慢性疾病,一直坚持干到离休(支援边疆建设满三十年的特殊待遇),最终长眠在那块奉献青春与一生的边疆。
    有时候觉得在上海的光阴里,有某种含意,也许就是替遥遥探望她亲爱的故乡,山阴路去过,黄陂南路去过多次,每扇窗户里似乎都有遥遥外婆的白发身影,假如她的父亲和母亲就一直没有离开上海呢。当然和遥遥也许擦肩而过不相识,没了那段故事。
    遥遥习惯写信,她不会电脑,东山没有网。
    又该回信了。她说孙子的钢琴弹的很好,有天赋,还是不讲樟木箱子,那些书籍她弟弟用的上,在科学院,做了博士哦,好像研究物理。
    她离婚了,也是个寡妇,但不怕。渐渐恢复元气的遥遥说,不会像柳叶眉那样活着,也要帮她重新选择生活。也许在磨难里学会如何藏起个性的锋芒。她说,自己比以前成熟许多了。
    那时父亲平反,落实政策,可以回城,她不回,赌气吗,嫁错了人,但那片土地没错,她曾经悔恨,诅咒过,却在风风雨雨的坎坷里,一点点深深的爱上了东山乡,那片黛色青青,烟雨朦胧的山野,那块土地有土生土长的胡队长,柳叶眉,还有和他们一样善良的人们,虽然麻木过,冷漠过,那不是他们的过错,既然有缘结识了东山乡的一草一木,草木皆有情,何况教给她认识了人性,看清了人生,虽然磨难深重,但她应该有改变那个地方落后面貌,传统旧势力的一份责任,不让再有新的柳叶眉出现,不再让自己的遭遇被重复。
    她甚至不会忘记,对于米老二的施虐,一个弱女子面临家暴的拳头雨点般的砸下,集体沉默,她甚至不会忘记,就是为了活命,母爱的重负,让人的尊严深埋,屈辱作了挡箭牌,那种韧性的被赋予,就是长久耕耘这片土地的一切积累,与天地,与几千年传统习惯势力的重重磨合。
    黑帮子女,压得她抬不起头,勉强维持的夫妻关系,打骂都忍了,二个幼小的儿子在一旁大哭....。
    她更忘不了最耻辱的一页,撕开血淋淋的创口,再撒一把盐,痛彻心扉,无处呼救........。那一幕不堪入目的丑恶场面,是压垮惨淡婚姻最后一根稻草,一个赤身裸体压在别的女人身上的丈夫,那种令人作呕的一万倍的恶心比吃了苍蝇还难受,那天的火烧云却格外的异样,轻轻黛色浮起一种刺眼的妖艳,她绕过一次次不忍凝视的屋外的大柳树,她匆匆穿过火烧云同样燃烧着的弯弯村路,走进了那座必须鼓足勇气,强压不愿的心绪,她迈进裂纹深深的大门坎,跨进跨出十几个岁月,有时带着一点憧憬,有时被挥着木棍的丈夫赶出家门,耳畔传来儿子的号啕大哭,躺在大炕的婴儿嗷嗷待哺。那天她顺便去菜园摘了一把韭菜,想做一顿韭菜盒子给紧张的家庭气氛一些温馨,她弯腰从窗边的鸡窝,摸出几只温热的鸡蛋,隐约听到屋里一点动静,推门进屋的一刹那,她记不起自己怎样扔下手里的一摞学生作业薄,鸡蛋摔碎,韭菜绿了一地,满手粉笔灰的蒙住双眼,一阵天旋地转里,踉踉跄跄的跑出屋外。
    暮色早就赶走了西边的天际的一片火红,蜿蜒东山的黛色黑压压的涌在半空,却寻不到她喘息的一条云缝儿,她在村外的山坡上逛了一夜,像个孤魂野鬼,找不到回家的路,村头一盏灯还亮着,柳叶眉的,不知她等待什么,;柳叶眉的出轨是恨男人不是好东西,就要用姿色,让他们像狗一样拜在石榴裙下,讲什么贞节名声,她不信。
    遥遥的报复心理也偶尔闪过,却无一丝一毫祸害男人的心理,一个人活着,就要有美丽的灵魂,她心底有香樟树的红叶闪了漫天,她是父亲的女儿,最疼爱的女儿。
    她年年先进教师,小学校的文艺体育奖章贴满了办公室的白墙,即使掩盖了家暴的伤痕累累,依旧微笑着面对天真可爱的孩子们,自己在黑暗里行走,却要把光明遍撒人间。那是真正的人性的呼唤,在远方,在天堂,他是父亲的女儿,日本占领上海,父亲失业是故意的,金圆券糊满了墙壁,祖传的端砚去了当铺,凌然骨气。她忍着流言蜚语,恨老米吗,救过她躲了运动冲击,一丝感恩抵挡家丑,家庭矛盾一人扛着,养活儿子全部依赖于她的工资。
    运动后期,造反派有了应得下场,那场史无前例里泛起的渣滓--三种人被彻底清算了,米老二立即被撤掉队长,胡队长恢复原职,好吃懒做的米老二,日益堕落,本性流露,便有了开头的丑恶一幕,最初的美好回忆逝去,仅存的一点怜悯没了,缘尽了。
    花季岁月的大合唱指挥,一曲震撼屋顶的黄河大合唱汹涌澎湃。
    米老二挥刀砍钢琴,那里发出的是愤怒女神的呼唤,他抱头逃窜了,每一个音符都是一把利剑,刺向肮脏的灵魂。
    轮到他不归家,怕听到音乐,恶行的幻觉跟随他,飘荡夜空,震动东山山脉的乐曲追逐一个肮脏灵魂。乱伦的畜生,那次他对着自己的外甥女发泄兽欲。

    离婚闹了好几年,停停打打,这次不同,八十年代初,新修改的新的婚姻法规定,夫妻分居两年,确系感情破裂,不论另一方是否同意,一方提出即可以判离婚。
    遥遥的父亲平反,黑帮子女的帽子摘了,米老二没了死缠烂打的底气,走吧,遥遥,亲人,朋友,为她欣慰。她不走,两个儿子呢,土生土长于此,她的学校呢。伴随她度过最好年华,东山乡出了第一个女学监,一个单身女人,休了丈夫的女人,还净身出户,只要二个儿子判给她,
    长期不和谐的家庭环境,两个儿子上学都不行,两个孙子上大学了,在江浙名校,大孙子还考上了研究生。
    退休返聘民办学校,我初访时的那座民工子弟学校,后来与国办学校合并,这才彻底离开辛劳了一辈子的教育岗位。
    东山乡孕育的女知青,历史会有记载。那片土地改变了她,她也改变了那片土地。倾尽毕生精力心血播撒知识与博爱的种子。经历了落后传统的抨击,虚幻的爱情,大伞下的狰狞,政治保护与流氓欺骗,阴谋得逞的特定时代,人生一段锦绣憧憬,被毁灭,人性恶的一面原型毕露,但在屈从在清醒里找回自己,尊严,人格,沉默的村庄流过的光影,对婚姻的恐惧依旧,她没有再嫁,尽管也有一丝微澜波起,那种摧残对人生,对婚姻,前者恢复了,后者坠入地狱,这是唯一的悲剧。
    我不想对遥遥再说教什么,一切多余,
    社会给一个人的命运全部改变,一生只有一次的人生路,屈从为了活着,带一点幻想,前者是一场淫魔,未婚先孕的舆论压力都倒向与女方,母狗不调腚,牙狗不上墙,又一层坠落。真正的男女平权道路坎坷遥远。
    二重压力,喘不过气起来,一旦谎言戳破,天塌地陷,仅存一点夫妻感情是灭绝的燃点,孩子哭声唤醒母爱。颠倒了十七年全部接受的教育,家庭环境的,社会的,世界是颠倒的,幼稚单纯,一张白纸不幸涂抹最肮脏的色彩,浑沌没有给规则,方圆都不是。
    绝望里看到孤零零的灯光,一边是黑森森的墓地,一边是无边无际生生不息的原野,活着要与传统的旧势力抗争,恢复做人的尊严。
    离婚过程,抢饭碗,她有工资,他无业游民,自己净身出走,一个擀面棍儿都不让带走,那个作为防身与日子,与瓦房,院落,农具一样的物件,有另一种含义。
    黛色青青的东山乡,一座泥巴屋顶泥巴糊墙的知青大屋,大火炕上一溜儿十几双眼睛盯着背影,她们收工回来,要做一锅热乎乎的汤面条,一根长长的擀面棍儿,普普通通的红松木,带着一串儿明灭的岁月流光,不管绚烂,灰暗,都存在着过的那一段日子。日子与时光的纷尘一样落入大地,融化在雨里雪里,地上的路途渺渺的无疆界。

    遥遥去青海旅游。独自去的,察尔湖是个灵魂安放处。她想起了柳叶眉,红颜褪尽,落在青灯古佛旁,柳叶眉也从甘肃逃荒来,饥荒年代落户远亲家里,爱吹柳叶笛子,摘一根嫩枝,去了淡绿的芯儿,一截儿空皮儿,对着红唇,气流微微,一曲唤来鸟儿齐鸣,米老二色迷迷进了林子,强吻未遂,村里另一个年轻人,胡队长的长子,和甘肃小伙儿要好,建议他们一起逃走,黑夜带路摔下悬崖,舆论一面倒,她一直关注遥遥,从地里第一次锄草时,认定米老二的不良企图,为啥教给遥遥打拳,暗地里保护遥遥,想告诉她七狼八虎的故事,想教她礼仪,怎么与婆家妯娌关系处好,遥遥是小绵羊。柳叶眉悄悄进了知青屋,发现那个兰格本子,本想看看记得工分,发现那首诗,大吃一惊,这要引来一场灾祸啊,她深知米老二的手段,便悄悄拿走了。
    数月武术习练,月下对遥遥强吻的镜头,扑入跟踪的柳叶眉眼里,她闯进来。半推半就,迎合米老二,成年的遥遥依旧缺乏性教育,懵懂,师傅教拳,情势所迫,她不是随便的女孩儿,只骂了米老二一句,扭身跑出了林子。
    遥遥有个酒醉之夜,空荡荡的大屋子,女友们抽调回城走了,就剩下一个孤独的她,家里,父母无助,米老二趁虚而入,灌酒,醒来,幸而未得逞,因为柳叶眉的突然闯入,然而肮脏的世界,东山,田野,狂跑,太近的大溪河,哗哗的戏弄她,柳叶眉紧紧的跟着,湿淋淋的她,从头到尾没有一处干的,冰冷与滚烫,一切旧景色重现叠合的竟然那么相似,走在生命的边缘,一边是塌陷的天地,一边彩虹升起,柳叶眉安慰遥遥,你的父母,家人都在,活着就是希望,不管报仇还是逃走。
    .......。

    遥遥离婚后,柳叶眉消失了。
    钢琴声又断断续续的响起了,一曲心爱的爱丽丝,温柔甜蜜的童年片段,少女时代,只有十七年的短暂光阴。
    那个特殊的岁月人性恶的释放,与米老二之类们吻合,于是肆无忌惮的造反,继续流氓本性的极致发挥。造反,就如阿Q所谓的革了命啦,要啥就是啥。要个女知青做我媳妇,尝尝洋学生的滋味。
    人性的坏,没有底儿兜着,像是无底的深渊,谁去拯救这些堕落的灵魂。
    遥遥不走了,土门土墙泥巴糊的桌椅,有一颗颗渴望看到世界的眼睛,她要用微薄之力,打开一扇扇知识的窗户,帮助天真烂漫的心灵,不再受到一丝一毫的污染,助力他们飞翔在更加广阔自由的蓝天去。
    她做到了。 (全文结束)

    在那样遥远的地方(续集)

    1,遥遥没有走,没有离开东山乡,牵肠挂肚的事儿太多,两个儿子的户口,上学,住哪儿,都如一团乱麻,解不开扣儿,还有,她想在这儿干一件事,办一所学校,遥遥在四顾茫然里,看到希望的亮光,却不知如何迈步。
    老父亲被解放的第一天,就让她妹妹赶来送信儿,姐妹俩在东山坡儿抱头痛哭一场,挥手告别后,妹妹带回一个信儿回了家,那天,有两只香樟木箱子的屋里,没有期待的欢乐,多了老工程师的长吁短叹。
    整个儿村庄的农舍散落的星星点点,山坡偏僻的角落有生产队的一个大仓库,冷清在距离大溪河与墓地不远处,远看像卧着一堆瘫倒的泥土,四堵历经风雨的泥巴墙挂着一道道深深的水痕,低凹处有几根麦秸草探出,仿佛努着劲儿伸脖儿往上撑起,直指青空,空腔里便有了足够的地方,让万物杂呈百态,比如一扇嘎吱作响的大木门后,队里的大犁铧片锈迹斑斑,懒散的倚靠着泥土墙壁,似乎呐喊着,都抓革命去了,谁和我们一起促生产啊,促生产,促生产!外面的大喇叭成天喊,最入耳的还是一句去造反,淹没村野的汹涌波涛几乎横扫了一切牛鬼蛇神,解放前的大户人家无一幸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百年老村,知根知底儿,除非外来的盲流,村里低眉顺眼的米家老地主备受一次次倾巢的大抄家,最多一次真的从炕洞里挖出了,几百串生锈的铜板,还有印着康熙字样的铜钱,那时女孩们玩的鸡毛毽子,用它坐底托儿,兜一块布片儿,裹紧一截鸡毛管子,缝的妥妥贴贴,插进几根鸡毛,最好选花色漂亮的,讲究的还把根部细毛毛揪了,踢得高高的,活像半空起舞的大公鸡,这阵子都忙着数铜钱,指挥破四旧战役的米老二很是洋洋得意,他仿佛把住了运动的脉搏,只要城里传来革命小将们在忙什么,他就闻风而动干起来,别人抹不开熟人脸面,他敢,这叫阶级觉悟高,立场坚定,差点儿被吸收进了革委会筹备小组班子,因为他打人多,下手狠,再有色迷迷本性难改,臭名声早早就远扬遍乡了,上头也许避讳这些风里溜走的话头儿,依然原地踏步。
    搬进仓库住着,是雯雯屡受家暴后的无奈之举,城里的家回不去,知青点人走光了,就撤了,结了婚,身份变了,不能再进知青点,自打提离婚那天起,米老二寻机就瞪着牛蛋眼冲着遥遥大吼大叫,你敢离,就打断你的腿!僵持了不短的日子,遥遥变得不成人样儿,再下去,不知会出什么事儿,令胡队长十分揪心,他担心大溪河再出现一具水淋淋的女尸,便一面用宗教里的教规好言相劝米老二,一面用政治含义开导他,你大小是个村干部,以后有机会进乡革委会,也得群众说好话啊,米老二起初黑着脸不理睬,对着酒盅喝高兴了,咕噜几下牛眼,裂开河马般的大嘴笑开了,一股酒气合着浓浓口臭冲出来,熏得胡队长连连说,好话不提二遍,听不听由你了,便急忙出了屋子。
    这样连哄带劝的几个回合,遥遥终于被允准搬来大仓库。这是依着东山的一面坡陡下的一间屋,高高顶棚露出一根大梁,桁架的一根根木头椽子,发出森森白光,许久不沾人气儿,角角落落都挂着蜘蛛网,盛夏里反倒凉飕飕的冒冷气。
    净身出户的意思,寸草不许带。遥遥走出了米家大院儿,反而觉得给自己的日子一个大空白大希望。去了头顶三座山,可以抬头看天了。一座是家暴频频的丈夫米老二,一座是恶声恶气的老婆婆,一座是污言秽语随时泼向自己的米老大的婆姨哈秀芳。
    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把钢琴搬来,胡队长找的人,几个外姓女人来帮忙打扫,一面东向的土墙随便挖出一个窗户,因为是干打垒的那种,窗的边缘一动就掉土渣儿,几根粗细不匀的树棍儿并列出窗棱的缝隙,俗话说针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风,柳叶眉的表姐一边帮着裱糊窗户纸说,一边恨恨不已大骂起米老二,若不然,表妹一个标致美人儿,嫁好了,自己也沾光,柳叶眉投身一个尼姑庵,带发修行,她到山上搂柴禾,就顺便歇歇脚,喝口水,看看表妹柳叶眉。
    离婚序曲第一页翻开,遥遥想先分居,再提离婚,也许米老二慢慢会接受。其实回民婚姻,尊崇夫妇相爱,一大套婚前的规矩,都展现了人性美好一面。谁叫自己遇人不淑,有时甚至觉得米老二找个同族的女人会幸福,仅存怜悯泛起,还是因为免了一段黑帮子女的压力,嫁了贫下中农的丈夫,改头换面做了人妻,也算是沾了米老二的光。
    她一点不计较养家糊口,谁的贡献大小,男主外女主内也忽略不计,自打当了小学民办教师,多少能有一笔固定收入增加日子进项。米老二气势也就矮了半截。然而一旦灌进几口黄汤,依旧是个混世魔王。她受够了,五岁的大儿子会帮着拾柴禾,弟弟跟着满山跑,也丢不了。
    衣食住行,像横眉冷目的几个小人儿,冷冰冰的站在空寂大库房屋里中央,墙角乱堆的柳条筐还没拾掇完,几口粗瓷坛子横倒竖卧,靠山墙那面一根横木堵出半条炕,厚厚的麦秸草发出阵阵清香,拉过一块盖粮食屯子的席子,铺了一床自己被褥,覆盖处娘儿仨勉强容身睡觉地方就有了,天黑的真快,远处有零星的狗吠声传来,一切恍如梦里。
    一缕月光从屋顶天窗窥视,一地白霜里浮起一个虚幻对话境地,四个小人儿像审问她,你有几件新嫁衣,单的带了,棉的呢?她摇摇头,樟木箱子飘在云端,母亲给她备好的衣料,都是从沪地带来的苏绣,还有母亲旧时旗袍剪裁剩余的绸缎,如一片五彩云霞,飘过眼前,忽然消失,抄家的惊吓未减,她不愿再往深里回忆。你的瓦缸里有几斗米面?她以摇头作为回答。就住这个老鼠洞围着墙角转的空屋?对,她点点头。还有,你出门就得拖着两个娃子,她毫不犹豫的也点点头,冰凉的炕席上,褥子被蹭一边,她给拉拉,两个儿子睡得好香甜。月影继续西移,一束亮亮的月光照在遥遥苍白的脸上,她对着又大又圆的月亮凝视许久,不由热泪盈眶,她想了爸妈,又想弟弟妹妹。
    一个梦幽幽的来。耳畔响起好听的男低音,是傅豫东朗诵过的诗歌,但丁一首诗歌,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她扛了这多苦难,已经不知道怎么求救。只有自己下地狱。为了什么?为的谁?答案时而明晰时而迷惘。
    跨过一道“门槛”,要作圣女吗?
    犁铧片旁边有几只装过油漆的大桶,那是搅拌农药装水用的,遥遥虚掩了门扇,提着一只桶,借着皎洁月光去了大溪河,村落如卧狗,黑黝黝的漂浮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下,她定定神,眺望村里,认清了大柳树方向,那座挂着红辣椒的屋子像童话里小屋,她带着憧憬一脚踏进去,哪知万丈深渊在等着,哔哩啪啦打拳,一阵痛彻心肺的悔意......。圆弧的地平线像一个摆动指针的分隔线,中间是初做新娘跨进的米家大院,全黑了,没一丝亮光,婆婆节省,晚饭后不再让点灯,买一斤煤油好几毛钱呢,搓玉米粒儿,给牛,羊添草料,都借着月光干活,那时她都不敢就着灯光看书,只有省钱买了电池,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为这,还要和米老二吵架生气,那家伙从来不支持她看书。指针接着往下摆去,就是柳叶眉孤零零的小屋,人去屋空,夜风绕着不走,似乎留恋那灯影下一个清丽剪影。
    大溪河哗哗的流水声近了,一条亮色的飘带,接纳了群星的亮点,一闪一闪的迷了天地界限,夜色沉得凉透全身,遥遥急忙到河边打满水,沿着小路回到库房去。
    儿子们还在酣睡,放下一颗忐忑的心。第一件事情,洗浴,冲去那个给自己作了五年丈夫的他,留下的任何痕迹,哪怕一丁点儿,还有那个带来无数痛苦回忆的米家大院的小屋,那个窝儿里的气味,包括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肉体接触,一切屈辱将随着肮脏的肥皂沫泼出屋子去,全部倒地上,沉在泥土里,让阳光晒透了,蒸发了,不留一丝一毫。一块捏碎的肥皂,又从泥巴里抠出来,它擦边全身,还是觉得不干净,又舍不得扔了,那叫浪费,不由得想起妈妈教给她的,在衣橱里随便放一块香皂,衣服都带着淡淡夫人花香来。一个小学校老师,民办的,每月几张大团结,不禁花,要添置的东西多了,哪一样过日子都离不开,铁锅,头一样吧,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大儿子老嚷嚷饿,小的比哥小一岁,那个畜生把自己当个生育机器,瞒着他作了绝育,还让他打的遍体鳞伤,额头的疤痕是伤仇,小儿子的手儿嫩嫩的抚摸过来,天窗透进温馨的月光,她感觉到温暖,还是痛楚。
    2,天大亮,遥遥被村里此起彼伏的公鸡啼鸣吵醒,她抓起毛巾胡乱擦把脸,搬开门扇后堵住的犁铧片,开了门,发现墙左边的大灶已经有人生了火,一口大铁锅稳稳坐在灶口,火苗好旺,正纳闷是田螺姑娘现身吗,屋角闪出胡子拉差的胡队长,他肩扛半袋米,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遥遥喜的忙迎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篮子,十几个鸡蛋,还有几把青菜滴着露水,遥遥不知说啥好,一个劲儿谢谢不断,胡队长,我咋样谢你呢,最难的时候总有你帮助,是我遇到贵人啦。说着遥遥自己都吃惊,自己会变得这么会说话了,以前觉得小事,那时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现在真的感觉到最难时候,别人伸出一点援手,哪怕送一根柴草,都是雪里送炭,何况自己正等米下锅呢。
    胡队长跟进屋,帮她把米倒进昨日洗好的一只瓦缸里,一面嘱咐她,吃水还挑井里的,就到他家院子去,大溪河的水,洗衣服的,牲口饮水的都一起不干净,以后有空闲,就帮遥遥盖个院子,挖一口水井,过日子就要有个计算。
    遥遥给他买米钱,胡队长说,从月薪扣就行,已经给会计说好了,篮子里的东西是自家的,不客气,你嫂子说,缺啥只管来拿。
    一轮红日从村头山洼升起来,胡队长腾腾腾的奔东头去,高大的身影融在一片霞光里,遥遥心底是暖呼呼的。
    煮了一锅热粥,喊两个儿子起来,洗洗脸,用青盐擦擦牙齿,就着柳叶眉表姐拿来的咸菜疙瘩,娘仨吃的有滋有味。
    遥遥背个绿色军用挎包,大串联时傅豫东给的,贴着它,似乎有点依靠。一手牵着一个儿子的手,奔小学校去上课了。
    米家的大院一下少了三口,少了吃饭的三张嘴,老婆婆很得意,娃子们的姓随儿子,她愿意养着就养去,反正认这个爹就行,不离婚就行。只有夫休妻,哪有媳妇子蹬了自己儿子,虽然一直不喜欢这个不入教的外人,离婚终究传出去丢人的很。
    米老二在村里瞎转悠,监视地主富农分子劳动改造,他想看看遥遥离开他咋样过日子,可胡队长作保,女方管孩子吃喝,男方无事情不得骚扰,所以大库房他不能想去就去的了。
    小学校占着队办公室旁一间屋子,遥遥教两个复式班级,大儿子二年级,小的一年级,十几个孩子的娃娃王,如果没有家里的烦心事,遥遥很满足。
    搬进破旧库房,毕竟有了一块自由天地,有了心气儿。遥遥产生一个念头,教室要改头换面了,上午,她上了算术语文课,布置了不少家庭作业,放孩子们回去,又去借了几公斤玉米面,就想着那把青菜作了玉米贴饼子,大儿子说咱家院里的菜地,还有你种的豆角,前几天就结了好多,我去摘一些吧,
    遥遥说,要是你奶奶不愿意,就回来,我再想办法。
    大儿子早就一溜烟儿跑了,到了米家大院,老婆子喜滋滋的以为孙子不习惯,跑回来找她,那知道一开口要豆角,没有好声气的说,是你那不懂事理的妈,叫你来的吧?
    小孩子也会看是非,心里向着自己妈,小小年纪看够了他们欺负妈妈,抓几把刚摘的绿豆角,塞进篮子就跑了,一面回头说,才不是我妈叫来的,是我想吃了。
    东山的美丽,是无论阴晴的一片黛色朦朦,远看像一幅山水画,点墨传神,笔法齐全,一座歪歪倒倒的泥巴屋子,也给人带来许多遐想,所以大仓库,小学校,每一处都让它们重返光彩,她就想把小学校的泥墙粉刷白了,教室就亮堂堂的,再贴几张画,和乡里的中心小学差不多就行,下午放学,就找胡队长,他早恢复了原职务,乡下不种田,城里人的嘴不能挂树上当钟敲吧,这是胡队长动员大伙儿去地里干活作动员的话,遥遥觉得类似这样的歇后语记下来语文课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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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6 23:36:58  更:2021-06-27 00:3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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