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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京味小说《良民》[第1页]

作者:负手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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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人爱好文学,业余创作,已经出版了长篇小说《陷阱》、短篇小说《赴宴》以及散文、诗歌等作品,网络上发表了长篇小说《旋涡》未完结版、中短篇小说《阳光旅馆》等十余篇,愿与共同爱好者相互学习欣赏,交流共勉。
    本人作品均为原创,欢迎批评指正,若蒙眷顾,转载刊用请与本人联系。

    作者序
    清末民初,是社会、经济、政治、民生的彻底变革,跟几千年封建王朝统治的世袭天下决裂,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北京南城的铅灰色也不再死气沉沉,老树长出了嫩枝,灰墙青瓦萌生了绿意。小说《良民》,把家国情怀、兄弟恩怨、邻里亲情三者交织在一起,再现了老北京南城风貌,同时聚焦了爱国与卖国、共和与帝制、顺民良民与仁人志士的相关话题。人们适应了歌颂帝王将相,一介平民百姓的生活同样有血有肉,大海不缺一滴水,但大海也离不开每一滴水。
    小说采用了京韵京白,使京味儿口语化。为让具体人物形象鲜活,老北京特点突出,呈现的场面都是南城市民平时光顾的场所,而且每个人物形象。语言、举止都各有特色,毫无雷同,给人以亲力亲为的感觉。



    浦家老爷子浦岩松出殡那天,北京城稀稀拉拉地下起了小雨。天上地下灰气朦胧,黏黏糊糊,给人带来一种沉重和压抑感,丝毫没有春雨贵如油的惬意。这些天老三浦思琦一直在困顿劳累之中,神情萎靡头皮发麻,但茶叶店周掌柜代表众街坊说的一番话,像木鱼儿敲在脑袋上,让他精神一振。“浦老拼争一生耿直狷介,没有大的成功却清白做人,书生义气,傲骨慈心。人们习惯了歌颂帝王将相,但一介平民同样有血有肉情深义重。大海不缺一滴水,但大海也离不开每一滴水。所以我们健在的人应该像浦老一样,近君子远小人,保持操守洁身自爱,也算是给子孙留下念想吧。”是啊,浦三儿想。人生于世来者不易,稀里糊涂一辈子岂不糟践了?纵然平淡无奇也要活的精彩些,蜡炬成灰前还冒出点火星呢。何况历史上建功立业的,多数都出身草莽,大者像刘邦、朱元璋、李自成,小的毛遂、荆轲、李逵宋江,时势造英雄,起事前不都是老百姓?后代子孙反而平庸无能成了酒囊饭袋了。平民百姓柴米油盐,可没了他们哪来的天下!真看不出周掌柜平时谨言慎行,说出话来却鞭辟入里,蛮有哲理的。
    吃完谢孝宴,送走了各家宾客,三兄弟把家眷支应出去,坐下来商量后事。后事有什么呢,分家呗。老爷子一命归西,这个家也就散了,没了一点儿生气。屋里的锅碗瓢勺、桌椅板凳也都蔫头耷拉脑,像一具散了架的破车。
    八仙桌子两边坐着老大老二,垂着头闷声不语,偶尔对视一眼,又茫然他顾了,足足一袋烟的功夫没吐一口字。琢磨什么呢?浦三儿心里清楚,俩哥哥真没老爸那种豁亮劲儿,不就这点家产么,什么大不了的!他从杌凳上站起身来,先把老爷子的遗像翻了个身。睹物思人,他老人家庄严肃穆地瞅着,更平添不少苦闷。他摘下孝帽子扔到桌上,背手在堂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嗐,有什么就直说呗,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愁苦憋闷是老娘们的事,几个老爷们有什么想不开?从今天起咱们重新打鼓另开张,挺起腰板过日子!
    大哥浦思珍说,昨天坐了一宿夜,大伙都人困马乏,我心里跟丢了魂似的空空荡荡,要不咱改天再说?
    老二思瑜往老爷子住的西屋扫了一眼,要不咱先归置归置东西,都摊在桌面上也好商量。
    老大憨厚有余谋略不足,前后一个多月里外支应的主要是他,的确心身俱疲累得够呛。他目无表情地看看老三。要不咱也找几位老辈儿当个主持,把老舅、姑父跟王巡长请来,给咱们定个准儿?
    思瑜说找谁也得咱先商量商量呀 ,左不过房契地契搬不走的东西,除了老三谁搬出去?咱俩各有其所,只有老三没沾什么光,还是让老三拿个主意得了。
    浦思琦从来就是心直口快,不藏不掖的人,也从没把家里这些破烂儿搁到心里,此时更看不了这哥儿俩的窝囊样,索性直来直去。咱们要像当年有产业有买卖还值得请人,如今只剩下些盆盆罐罐衣裳被褥,还用得着麻烦他人?找谁来我都觉着丢人现眼。你们要是都不拿主意,那我就划个道儿你们琢磨。咱爸虽说做买卖赔得一干二净,但为咱们辛苦受累、忍辱负重的谁也别忘了,他手里常把攥的东西装箱保存,后辈儿子孙也留个念想。咱也别为这点家产失了亲哥儿们的情分,男子汉成家立业,凭本事凭能耐,能指望这些破铜烂铁?事先声明啊,家里东西我一概不要,你们哥儿俩大概其分分就得。至于咱爸的亏空债务,卖了那些瓷器字画儿也基本还清了,没多少累赘。
    老大和老二对了对眼,面向浦三儿说,思琦,你书念得多,还老在外边跑,干脆你拿个准主意吧。
    真听我的?那好办。三间北房住不了两家,大哥你过些日子给二哥盖间像样的倒座,二哥不也宽敞了?家里的东西谁使归谁,老爸其它的东西归堆你们平分,这不结了?
    思珍使劲摇头,那哪成啊,你不等于净身出户吗?传扬出去我们俩哥哥脸往哪搁!俗话说破家值万贯,居家过日子少得了锅碗瓢盆?依我说,房子不争将来我俩会帮你,决不能让你在外边打游飞。老爸的东西你看上什么拿什么,都归了你我也没二话。
    思瑜也说,老三你别把日子看简单了,等你有了儿子就知道难了。
    浦三儿拍了胸脯,你别看我在外边租的房,家里物件一应俱全,这不都一两年了么,该置办的东西一样不缺,连儿子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老三说的干巴脆,事儿也办的利索。三间北房归老大,两间西房给老二,老大答应帮着再盖间南房。一应家具也是谁使归谁,老爸屋里的物件仨人平分。依着浦三儿一概不要,老大说发送老家儿你出了一半儿,回去怎么跟弟妹交代?再说你怎么也得留个念想不是?浦三儿一想也对,顺手一指,那就这个吧,躺柜我搬家去,等我抱上儿子,铺上褥子就是炕,也挺好。
    写个清单立了字据,这家,也就分完了。
    浦三儿没得着什么,心里却觉着挺痛快,有股子豪爽劲儿。他真的一心无挂碍,这几年在外边扑腾,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不独立没自由”。头娶媳妇就搬到外边租了房,十多年没指望老家儿,日子反而更自在,更滋润,合了他那浪荡公子无拘无束的性子。半年多前老爸卧病在床,看病买药端茶送水的,他没觉得麻烦,倒是债主上门、当铺赎券让他一脑门子晦气。回家一进门先闻见中药汤子苦闷的气味儿,再听老人家唉声叹气的磨叨,时不时还捶胸顿足的泄泄心火,这不是熬日子么!怎么想怎么窝心。如今老人入土为安,兄弟们各安其所,他肩上的担子夸喳一下落了地。
    浦三儿出门找了个弯脖儿,替他扛着柜子,自个儿骑自行车跟在后边,悠悠当当的回了家,甚至嘴里还哼哼唧唧的来两句“一马离了西凉界”。见弯脖儿背上一忽悠,他骑车快蹬两步跑到前边。喂喂喂,怎么了这是?您要累了就先歇会儿,千万别把箱子给摔了。这可是四面樟老古董,磕了碰了就不值钱了。
    弯脖儿吭哧憋肚地嘟囔,您老说没几步没几步,这都多老远啦,怎么还没到哇?
    快了快了,前边拐个弯儿进胡同就是。
    俩人穿过东小口大街,浦三儿左右张望了一眼。街上人来人往,店铺伙计热情张罗着,撂地菜贩大声吆喝着,拉黄土的驴车呼哧着,骆驼跪在马路边儿,干货店老板跟货主讨价还价,一声高一声低争竞着,一切如常,一如既往。男人还是大辫子、女人依然裹小脚,商家幌子照飘、街头乞丐依旧,好像宣统退位、孙中山的共和跟老百姓没啥关系。浦三儿惨笑一声,唉,平头百姓过的就叫日子,一天天一辈儿辈儿耗的日子。
    邵氏正在家里收拾屋子,腾地方,两间小房已经满满当当了,浦三儿分家回来不定弄回来多少东西,得找地方放呀。等浦三儿喊一声淑惠,抬头一看,两个人抬了躺柜已经迈步进院。她赶紧上前要搭把手,浦三儿连忙拦住。别别,这活儿用不着你。你把门开大点就行了,千万别碰了肚子,全套家产也比不了我儿子金贵!
    邵氏抿嘴一笑,哦,就你儿子金贵,我是你们家陪睡丫头!
    浦三儿赶紧陪笑,哪呀,都金贵都金贵,就我不值钱。他伸手摸摸邵氏圆滚滚的肚子,你快歇会儿,别累坏了身子,那可是鸡汤、牛肉、黄花鱼大补出来的,拿聚宝盆都不换。
    弯脖儿在一边也笑了,小两口儿这日子过得滋润呀,守着聚宝盆种着摇钱树,闲的没事逗嘴玩儿。他摸摸桌子瞅瞅座钟,回头看浦三儿手里的几个大子儿,老爷怎么也得多赏点呀,道儿远不说,您这喜庆劲儿我也得沾沾。
    浦三儿又添了俩大子儿,知道你要找后账,给您留好缝儿了。
    弯脖儿出门,邵氏往院子里张望,还有什么呀,都搬进来吧。
    浦三儿拍拍身上的尘土,没什么了,就这躺柜,我惦记不是一天两天了。
    啊?邵氏吃惊似的问:五间屋子的东西,你就拿回来一个柜子?
    浦三儿讪笑一声,说起来东西是不少,可四间房子俩哥哥住着,就分我爸那间,你说,看上什么了我回去拿。那些破烂家具给我你不觉得占地方?再说了,就我那俩哥哥,老实巴交还拖家带口,我跟他们争什么争!
    邵氏不悦,还有房产呢,别忘了咱俩还租房住呢,怎么也得给你我留一间吧?要不孩子生了连个窝儿都没有。
    浦三儿滋滋滋嘬了几下牙花子。你没看那房都烂成什么样了?夏天水帘洞冬天五风楼,换瓦接椽子拾掇门窗,比买房还贵呢!你甭急,我好歹捣鼓捣鼓就够买房的,你不信?
    我信,给你爸办事把家搜搂个精光,还掏了三十块的窟窿,结果就这个柜子?
    这柜子怎么了?这柜子四面樟,哪找去?夏天可以搁被褥,冬天能存布衫凉席,不招虫子。孩子生下来铺个褥子就是炕,多好啊!再说了,好儿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妆衣,凭咱俩的能耐会过不好日子?
    你有能耐,就你大方。邵氏努努嘴,先把眼前这关过了,我看你又有什么幺蛾子。
    浦三儿往桌上一看,一个大红信封,甭说,请柬呗。打开看了看,又扔到桌上。大凡这事你告我一声就得了,幺蛾子没有,山人自有妙计!
    邵氏还没答话,院门儿铃铛一响,赵青山扛个梯子走了进来。三哥,借你们家的梯子还回来了。他把梯子靠墙放下,抬头看见后沿墙有个木门。吆,你们家还有后门那?一直没理会。
    浦三儿迎了出来,指指后门。这不是原来的煤铺吗,前门进大车,后边是走人的,我搬过来也懒得改,一直老锁着。你来得正好,帮我把柜子搬里屋去。
    赵青山身高体壮,用手一抠柜子底儿就薅起来了,此时就听柜子里咯噔一声,也没在意,进里屋两三步靠墙安置好了。然后问:三哥,帖子收到了吧,大后天咱们一块去?
    浦三儿犹豫了一下。按说该去,可我还戴着孝呢,即使我不忌讳,人家要是忌讳呢?青山说他要是忌讳干嘛还送请柬来?再说你们老爷子七十多岁也算是喜寿了,儿女们尽孝也名声远播,就别在乎虚词老礼儿了。浦三儿点头,也说得过去。不过我得提前跟人家打个招呼,免得亲戚里道儿的挑眼。
    青山说,以你们的情分,不去他才挑眼呢。
    浦三儿笑了,真那样儿,就算天上下刀子我顶铁锅,子琪的喜酒我也得喝。二十多年的发小了,没我
    还打不开锣鼓唱不成戏!到时候咱得好好热闹热闹。
    热闹没的说,赵青山说。就是你得管住嘴,千万别胡哧吧咧的,虽说是莫逆之交吧,但都是大人了,谁都要个脸儿。平时玩笑开多大没事儿,大喜的日子让人下不了台,那可就造孽了。
    邵氏在旁边搭茬儿:青山你得看着他点儿,他那臭屁股嘴没少惹事。
    浦三儿嫌媳妇当人面儿数落他。咸吃萝卜淡操心,再大的酒我耽误过正事吗?再说了,我俩撒尿和泥的交情,谁不知道谁呀。
    青山说那就好,真有事可别怪我薅你脖领子。你们忙着吧,我给子琪做的柜子还没刷漆呢,没功夫陪你。
    送走赵青山,邵氏拿抹布要擦柜子,浦三儿伸手一拦,先等等,你没听见刚才咯噔一声吗?我觉着柜子里有蹊跷。他退后两步,把柜子里外端详了半天,说:这柜子尺寸不对,底下好像有夹层。你拿斧子来我撬开看看。
    邵氏取来斧子和一把大号起子,浦三儿先拿斧子锛了个缝儿,再用起子一撬,底座咔嚓咧开了,再一拨楞,一个木匣子露了出来。俩人赶紧掏出来摆在炕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块绸子包着七八件首饰,一个绛紫色长条木匣子。打开木匣,黄稠子衬着黑色的扇囊,里面两把折扇,坠着翡翠扇坠儿。仔细端详,扇子骨是竹木制作,一尺多长,用手摸摸细腻柔滑。轻轻打开扇面,白吧呲咧,不像是纸的、丝的,倒好像是皮质的,周边依稀刷有金边儿,多数已经脱落。辨认文字,歪歪斜斜,因为是墨写的,模模糊糊,也猜不出什么字。邵氏看那几件首饰也非同一般,精雕细琢但样式奇特。偏头看浦三儿,正手托扇子出了神儿,嘴里磨叨,我见扇子多了去了,怎没见过这样式的呀?
    甭管什么样式的了,邵氏说。反正这些不是一般的物件,说不定能值百八十块呢。我就纳闷了,你爸做买卖赔得一干二净,怎么没想起来这儿还藏着宝贝呢?
    这柜子也不少年头了,打我落地就有了。怹兴许是忘了,要不是他也不知道呢。浦三儿胡虏胡虏后脑勺,我想起来了,当年我爷爷在理藩院听差,兴许那时候从宫里偷来的。
    偷,从宫里?你说的也太轻巧了。
    八国联军进北京那年,皇上皇后都没影了,洋鬼子抢宝贝,太监宫人也没少趁乱往外鼓捣东西,甚至比他妈洋鬼子还大胆还门儿清呢。我爸成天接触这样的东西,藏起个把玩意还不容易?
    说得好听!皇宫里的东西那件不登记造册?他爸他敢私存偷拿?
    我爷爷人品出了名的清廉,绝不干偷鸡摸狗的事。不过据我所知,外邦进贡不会一件两件,光打点州道府县就得论打说,人捎带着给怹送点礼也是人之常情。
    光明正大的东西干嘛藏着掖着,连一家人都不知底细?
    浦三儿想了想,我觉得那些年兵荒马乱,不是洋人进出就是义和团打杀盗匪出没,不得提防着点?反正我们家家风纯正,没来由的东西从不惦记。你也别琢磨了,到我手里就算天赐,我收起来心安理得。他把扇子原封不动的收好,木匣也裹上包袱皮儿。这可是啊,无心插柳柳成荫,天降浮财让我捡了个漏,也算是老天开眼可怜我这破落人家了。
    邵氏也开心地笑了,我看是你爸冥冥之中荫庇着呢,人性憨直可心里有数。你也别满处显摆啊,张扬出去人问东西从哪来的,你怎么答艮?
    那当然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咱得找地方藏好喽。
    两人寻思半天,最后掀开炕席,底下有个洞口,把匣子和首饰掖了进去。重新收拾了床铺,浦三儿靠在被裹垛上长出了一口气,只可惜了我这樟木柜子,哪天让青山帮忙拾掇拾掇。老婆,给我炒俩菜,我得弄口酒压压惊。
    (二)、闹宴
    礼拜天早上浦三儿从头到脚一通捯饬。清水洗面,刮了脸剪了鼻毛,换上新洗的灰色马褂儿,白袜子、小圆口鞋,站在镜子前端端正正戴上礼服呢瓜皮小帽。赵青山在门口喊了他好几回,这才急忙忙戴上装门面的深色墨镜走出大门。青山、满堂、韩六儿几个人都等急了,今儿到底谁娶媳妇?千万别抢着揭盖头!
    浦三儿比纪子琪大一岁,俩人真不是泛泛之交。打他俩刚会跑的时候就在一块儿玩儿,人说纪子琪是他的影子,一个烧饼掰两半儿,一根棒棒糖轮流舔。爷爷浦泉出门会客,纪家老爷执驾相随,浦泉特意把俩孩子搁膝盖上,带他们跟着兜风。年三十发红包,老爷们撒红包一群孩子抢,谁得到大的算谁的。不过纪子琪爷爷特别叮嘱,甭管浦三儿多大,人家是东家,得懂规矩,不许争,知道吗?到了浦泉谢世,上上下下都靠纪子琪爷爷张罗,他跟亲孙子一样磕头守夜,披麻戴孝。这交情东小口一带众人皆知,有人说浦家走了下坡路,也有人说浦家谦恭有礼,纪家恭谨有加,越有学问的人越谦虚,这叫燕雀偕行同宿同飞。
    但人的个性就像人的长相,毫不雷同。纪子琪为人随和,一无两可,跟谁都能混到一块儿,玩儿呗,谁有能耐谁是老大。可浦三儿上私塾受了影响,从小羡慕八旗子弟的做派,喜欢那些提笼架鸟、逛戏园子、泡茶馆儿的公子哥,个性要强,连走路都扬着脑袋。俩人一块儿玩儿的时候,什么风头都得他占了,自觉不自觉的就好像主仆关系。纪子琪一口一声三少爷,浦三儿随口答音儿,回称是纪子经常叫伙计。
    浦三儿的爸爸浦岩松,人随其名憨直不阿,看不惯官场那些曲阿逢迎,要堂堂正正的做人,要清者自白,辞了官非要当个绸缎商人不可。纪子琪爸爸千拦万挡地好言相劝,“慈不当官善不经商”,您那倔强脾气做不了买卖。他执意不听,以为经商不过是高买低卖,靠的是诚信为本,自以为是的躺进了浑水。哪料想先是让人以次充好蒙了一大笔,后是账房先生虚报冒领亏了本金,加上库满积压虫蛀鼠咬,合伙儿人私下交易侵吞账款,年终一结账,三千多块钱打了水漂,还不上货物的尾款。直到浦岩松卖了前院房产才填上了窟窿。驴再犟筋架不住与狼共舞,硬着头皮干了两年,只落得倾家荡产债台高筑,他这才低下倔强的头,接受了常人都知道的教训,直难胜曲、善不敌邪,败家首先怨自己。但为时已晚,胸闷气短肝郁不舒,董太医两剂良药灌下去不见好转,从此闭门不出得过且过,硬撑了四五年,连死都是气憋的。可叹呀,纪子琪父亲回乡祭祖被拉了壮丁,一去无返估计是冤死在沙场,连个忏悔的机会都没了。
    纪子琪住的房子在牛角湾儿,也就两里多地,几个人步行只用一顿饭功夫。浦三儿头天晚上已来过一趟,排座位写喜字,帮着料理些杂务事,顺便借来一副马鞍子,直忙到打更才回家。今天纪家大门上悬灯结彩,贴上大红喜字儿,几个孩子打闹着放小鞭儿,贺礼、送菜、报信儿的进进出出,很有点儿喜庆热闹劲儿。
    浦三儿一拨人进了大门,看院子里搭了天棚,桌椅板凳已经摆好,先来的已经喝茶聊天儿等吃喜宴了。西厢房是临时厨房,锅碗瓢勺叮当乱响,酒香肉香飘出窗外。小石头一个咕噜让人从厨房轰了出来,兜里的糖块儿撒了一地。甭说,又偷嘴了。纪子琪的哥哥纪子瑞正在账桌上写字,见他们进来赶紧起身招呼,浦三儿等人逐个递上礼封,一片恭喜、同喜地应酬。
    浦三儿、青山、满堂几位说得来的朋友,找了个遮阳的地方落座,端茶壶续水,嗑瓜子,自家人一样。就听纪子瑞边拆礼封边高声报礼:
    礼到!水井坊韩六儿一块!
    春泰茶庄周掌柜两块五!
    木工作坊赵青山橱柜一件、椅子两把!
    铁匠铺满堂锅具一套!
    馒头铺老胡蒸食三屉!
    剃头匠孙发一块五毛!
    轮到浦三儿的礼封,子瑞抽出来看了一眼,皱皱眉,揣到袖口里,没吱声。接着喊,鲜货店尹家绪两块!
    浦三儿装没听见,翘着二郎腿喝茶嗑瓜子儿,不时地跟其他熟人一一拱手问安,相互寒暄。看见晋才背对他喝茶,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瓜子皮从后脖领子塞进去,晋才站起来开骂,刚上坟回来呀,怎么把鬼招来了?浦三儿看天,鸟拉屎不挑地方,把晋才当棺材了。他俩同在私塾读书,玩闹惯了,不互相挤兑几句不过瘾。
    大门外韩六儿负责接亲,老远的听见唢呐声响,赶紧进门报喜,花轿来了,准备迎亲呐!纪子琪一身长袍马褂披红挂彩从屋里出来,冲两边宾客抱了抱拳,便直奔大门接亲去了。酒铺掌柜九筒充任总管,矮胖的身子挺胸叠肚,此时挥手招呼:各位亲友,咱们今儿用新礼儿迎新人,新娘子进门请起立鼓掌欢迎!
    新娘下轿,鞭炮齐鸣,进院子,迈鞍韂,迈过火盆,拜见亲友。随着九筒声声高喊,新娘子和纪子琪忙不迭地走程序。拜完天地拜高堂,周掌柜老两口临时充当纪子琪老家儿。夫妻对拜,共入洞房!
    纪子琪夫妻掀门帘儿要进里屋,浦三儿突然给一嗓子:九叔,不是新事新办吗?新娘子干嘛还遮着盖头哇,掀起来让我们大伙瞧瞧啊!
    也有人跟着喊,是啊,小脚解放了吗?伸出来让大伙看看!
    九筒冲浦三儿挥挥手,没你这么没正形儿的,大老伯子有跟新媳妇起哄的吗?
    浦三儿不依不饶,三天没大小不是?见不着面儿将来大街上撞一跟头都不知道是谁,那不褶子了?
    王宝善在一边儿揪了他一把,浦三儿,闹洞房有响晴白日的吗?三天没大小也别大庭广众之下呀,亏你还知书达理是个文化人儿!
    一看王巡长出头儿,浦三儿缩了缩脖子,是是是,您说得对,可怎么也得向在坐的行个礼不是?要不然算娶媳妇还是拜把子?闹得纪子琪满脸通红,拉着新媳妇给全院亲友三鞠躬,这才转身进去。九桶不失时宜,高喊一声:礼成,请各位嘉宾亲友入席啊!
    酒席八个人一桌,熟识的人自然聚在了一块儿。浦三儿率先给各位斟满了酒,敬了东家敬长辈,第三杯他就打开了话匣子。各位,圣人云:“夫钟:怒而击之则武,悲而击之则哀”,果然不假。您看这同样是酒,不同场合就不一个味儿。办丧事的时候你喝苦不拉唧的,朋友饯别喝着酸不拉唧的,赶上怒火攻心您喝又变辣了,娶妻生子的时候又变甜了。来来来,今儿咱喝的是喜酒,您再品这老白干儿滋味儿,嘿,又甜又香!
    赵青山在他旁边搭话:三哥又开始抖露学问了?引经据典,说什么都一套一套的。
    周掌柜笑着说你还别不服,甭管思琦从哪趸来的,不仅有出处,还总有那么点道理。并且张口就来不打嗑呗,要早十年二十年的,说不定能考上秀才、中个举人呢。
    浦三儿感到脸上添了彩,抱起酒坛子给周掌柜杯里满上。嘴里说过奖了过奖了,虽说您高抬我,但我打心眼里高兴。谢谢您啦!说完跟周掌柜碰了碰杯,一仰脖干了。
    九筒捂了捂杯子没让他满。我说浦三儿,我可知道你,悠着点儿啊。什么酒过了量都是毒药。我开酒铺三四十年,什么样的酒鬼没见过?有哭有喊有笑有闹的,还有尿了裤子、满大街吐的。酒入肠胃人现原形,更别提撒酒疯的,我这酒铺让人给砸了十多回了!
    浦三儿咧咧嘴,那是没让我赶上,一个耳贴子让他滚着出去。
    满堂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三哥您别吹了,上回胡二薅着你脖领子叫板,你不是索瑞索瑞的人给人家赔不是吗?说着,满堂还站起来学了学鸡啄米的样儿,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浦三儿听了不急不恼。你是哪壶不开提哪把,那回的确是我理亏,不怨人家。胡二家办丧事我说了个荤笑话,大伙憋不住酒洒了一地,搁谁脸上也挂不住。当时我后悔得都想搧自个儿嘴巴子,还用他薅?
    满堂说你跟子琪闹的笑话也不老少,没少挤兑人家,大伙都憋着整你一顿呢!
    浦三儿大言不惭,整我?你得有那个能耐!我跟子琪父一辈子一辈通家之好,就算谁说话做事冒了,谁也不往心里去。再说论爬树下河、说话逗咳嗽,哪样他都不是个儿,能赖我吗?说着话他回头看了一眼。
    纪子琪正在邻桌敬酒,子瑞拉他的袖子说了几句话,子琪脸上露出了怒色,但随即又压了下去。这时候王宝善从新亲那桌端着酒杯走过来,我就知道三儿在哪哪就热闹。看周掌柜旁边有个空座,一歪屁股坐了下来。要说还是老街道坊的熟络,比亲哥们都热火。
    浦思珍连忙站起身来。王叔,东小口您德高望重,跟个大家长似的,多年承您照应,我借花献佛陪您喝了这杯!俩人碰了碰杯,浦三儿、青山、满堂、韩六儿这几个小辈的也都连声“对对对”地站起来,跟王宝善共饮一杯。
    浦三儿也忘不了恭维几句:王叔就是咱们东小口的土地爷,保咱们一方平安不是?大事小情都离不开怹主事啊。
    王宝善欠欠身,离不开老少爷们托举高看。要说我在这儿混了几十年,人说你怎就没升迁呀?凭我的本事分局长不在话下,就是正局长也应当做份!我是舍不得老街道坊几辈儿人的情分!
    周掌柜说,人熟是一宝哇,几十年了,那就宝中宝啦。
    王宝善说,这不是瞎说,八条胡同两条大街,谁家灶台冲哪我不知道?亲戚礼道儿的婚丧嫁娶,哪次不是我出面主持?兄弟分家、买卖开张哪次不是我做公证?说完了瞟了浦三儿、思珍俩人一眼。
    浦三儿心知肚明,接了话茬儿。那是那是,所以才叫您父母官儿嘛。就是名头小了点儿,不过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在芯儿里。
    九筒始终不待见王宝善托大爱小的毛病,见机插言:一方土地受一方供奉。咱东小口大都是买卖商铺前店后宅,少说也有一百多家吧?五行八作,刨了殡仪馆什么都齐了。王巡长近水楼台,当然是水到渠成应有尽有了。
    王宝善嘴也不是吃素的。什么意思?挖苦我?我在你那赊账没还还是抽了油水?你别看庙小,大伙儿供的是真菩萨!多少事不是我给摆平喽?就说你吧,撒酒疯的掀桌子砸牌子,不是你伙计三更半夜的从被窝里把我揪起来?哦,掰不开镊子想起我来了,喝你一口酒抓你把花生米的就觉着肚痛?
    九筒自知失言,赶紧找补。一句笑话何必当真呢,到哪我不捧着您,您要是肚量小我敢说吗?
    王宝善不依不饶。我管你玩笑不玩笑呢,反正你们家的酒我喝定了。要不赶明儿有人闹事,先请你上局子里说道说道去。
    九筒就坡下驴,笑着说,酒有的是,只要您肚子能装。
    王宝善正色言道,我吃的就是这碗平安饭,没事没非就是好世道。这片儿要是鸡飞狗跳明抢暗偷的,你就是大摆桌酒席我也不来呢,嘁!
    浦三儿趁机找补。可不是么,您一天到晚的操心受累,光当清官了,肚子不答应。朝里当官儿的每年夏有冰敬冬有碳敬,为什么?一个与民谋利一个感恩戴德嘛,理所当然理所当然!他端起酒杯,我们哥仨前几天分家,鸡毛蒜皮没正经东西,连个见证的保人也没请,更不敢劳您大驾,喝了这杯恕我不恭了。
    王宝善歪头看他一眼,分家的酒没喝着,这就结了?
    浦三儿说,那哪成啊,过几天涮羊肉,我请。
    王宝善点点头,你小子跟我耍滑头,就是说生儿子办满月凑一拨打发我了。
    这时纪子琪过来给大伙敬酒。叔叔大爷哥们兄弟们,我这儿有礼了!方圆二三里地,能来的都到了,大伙给我面子铭记在心感恩不尽。我大喜就是东小口大喜,咱们同喜同乐,来,在座各位干一个!
    众人起身,寒暄着干了杯中酒。只有浦三儿干了之后又找酒壶,拍拍纪子琪肩膀。子琪,谁都知道咱们两家是三代交情,我媳妇就是你亲姐,你媳妇就是我亲妹妹,你说,咱俩是不是该单喝一个?
    纪子琪用手捂杯,三哥不是我驳您面子,您也看见了,里里外外都指着我张罗呢,喝高了对谁都不好。您让我一杯,咱喝酒的日子长着呢。
    浦三儿不依,喜酒不醉人,就差我这杯?酒都满上了,再怎么憋屈也得干了它。
    浦三儿三让,纪子琪三摇头。浦三儿气儿了,高举酒杯朝天,天在上地在下,浦家纪家老辈儿在天之灵做个见证,现世兄弟的金兰之交您也看见了!说完话咕咚一口干了杯中酒。纪子琪也没拦,扭头走了。浦三儿看他的背影有点发愣,赵青山拉拉他袖子,三哥,喝得差不多了,嫂子身上有喜,咱该回去了。浦三儿又把杯满了,这才哪到哪呀,刚到兴头上。赵青山趴他耳朵上说,忘了嫂子嘱咐啦?想喝晚上我陪你。浦三儿不耐烦,用手拨开他,这儿还没我的座位啦?我心里有谱,别烦我行吗?
    王宝善看出有点别扭。我说咱们杯中酒啦,我都有点晕了。不过他们俩三代至交,斗嘴皮子常有的事,不耽误交情。
    浦三儿接过来,可不,王叔您眼见,打我爷爷在宫里听差的时候起,他爷爷就住我们家,给我爷爷赶车。到他爸这辈儿,子承父业,虽说是打杂听差吧,可都一锅里吃前后院住,从没冷眼相看过。他爸爸的妻室是我爸撮合的,我爷爷的丧事是他爸帮忙操持的,子瑞的媳妇是我堂妹,现在卖的炒肝儿还是我手把手教的呢。就现在,就这屋,还不是当年我爸送给他们的?我说瞎话了吗,王叔?
    王宝善点了下头,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可话不能这么说。揭锅揭盖不揭短儿,让外人听了这不成了揭根子?三儿,我看你也真多了点,见好就收,回去睡一觉。
    浦三儿迷瞪着眼,嫌我话多了吧?我哪句话虚了假了?
    周掌柜说,论起虚假来我也是个见证。事儿是这么个事儿,理儿不是这么个理儿。老浦家对老纪家确实恩高义广,可老纪家对老浦家也是忠义两全啊!你爸当官不成改做买卖,让人骗了个盆光碗净,老纪家把仅剩下的半袋米扛你们家去,自己一家喝棒子面粥,这可是我眼见!我当时就想,朋友之交知心换命,这才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啊!
    浦三儿说可您看刚才,当着众人的面给我个窝脖儿,这不打我脸呐!
    周掌柜拍着他的后背好言相劝。你是知书达理的,难道不知道“话到舌尖留半句、事从理上让三分”?人都说“知恩不报非君子”,就不想想“施恩图报亦小人”?刚才你说的话大伙都听见了,句句扎心呀。两家老家儿要都跟你这样,浦纪两家也早断交绝情了。
    浦三儿拍拍脑门儿,我不过随口说说,真没坏心。要真挑眼我不拿杯子拽他脸上也拽地上了。周掌柜说这话我信,中国人最看重的就是面子,面子要是过不去,你给他金盆银碗也换不回情分来。
    院子里酒宴正酣,忽听门外一声汽车喇叭响,纪子瑞抬头看了一眼,大声喊:有客到!众人回头,见一个黑色西装戴着鸭舌帽的人走了进来。他面无表情,冷静地往四周环视了一圈儿,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众人这才看见他圆乎乎的小白脸。不少人认得,他就是那个西学归来的官僚子弟,朱翰。多年前随家人从江浙一带迁居到北京,后来去了欧洲留学,再后来就不知所踪了。纪子琪闻声从屋里出来,小跑着迎了上去,哎吆喂,朱翰兄!没想到您也来了?他双手抱拳作了个揖,热情地往里边让,快请,里边坐!
    朱翰伸手与纪子琪相握,我偶然路过,才知道你今天娶妻。
    纪子琪拉着朱翰的手,嗐,您一年在北平待不了俩月,我就是想请您也找不着门呀?
    朱翰说也是,我昨天才到的,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轮,到现在刚安置好。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纪子琪还往里让。那就里边喝杯喜酒吧。
    浦三儿在里边看得清清楚楚,高声对众人:我说离惊蛰还有半个多月吧?怎么蝎子长虫都提前跑出来了?他俩袖子左右挥舞,嚯,苍蝇也招来了,臭烘烘的,酒都变味儿了。
    朱翰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没搭茬儿。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向纪子琪微鞠一躬:没带东西作贺礼,这块表留作纪念吧。说完转身出了院门,纪子琪连忙送了出去。这边浦三儿还不依不饶呢。
    人不人鬼不鬼的,看见这小子我气就不打一处来。瞅他那身行头,那脑袋,有中国人样吗?怎么不拿砂轮打打,把这身皮也染染呢!
    赵青山说,蛇走蛇道马走马道,两姓旁人跟咱没关系,装没看见吧。
    你要说中国人想怎么捯饬就怎么捯饬,那不成大杂烩了?之乎者也换了艾比瑟滴那还叫中国吗?
    满堂在一边打岔,咱说点高兴的。眼见嫂子快要生了,你准备给儿子起什么名儿啊?青山说是呀,别人的名字你家给起的不少,到你这儿肯定起个响亮的吧?浦三儿说男女尚且不知,雅号从何谈起!九筒说我老伴儿最会看相,大凡肚子偏左一定是男孩,你这回保准抱位公子,没跑!王宝善也说,别又是玉啦璋啦的,什么多了都俗。九筒说可不是,你们家太看重这个玉字!哥儿仨名字都含玉,子瑞子琪也一样,还有周掌柜儿子周联璧,张大厨儿子张传琮,鲜货店儿子岳瑾才,不知道的以为进玉器厂了!
    浦三儿笑笑,都一辈儿的,可不就都随了王字边儿?再说玉讲究洁白无瑕,告诫人清白做人守身如玉不挺好么!我媳妇要生了,不管是男是女,只用英雄二字即可。这有讲究,“木之精为英,兽之精为雄”,这也是英雄二字的出处,叫着也响亮。韩六儿在旁边横插了一嘴,那子琪娶完媳妇也得抱儿子,你们俩下辈儿又凑到一块,一个英一个雄,更显得亲近了。
    浦三儿一阵坏笑,他儿子的名字我早想好了。他不是纪子琪吗?抱上儿子就叫纪孙琪,好听也好记,连辈儿都不乱。桌上年轻人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纪子琪送朱翰回来,怨恨地看了浦三儿一眼,忍着气又给众人满酒。听了这话实在憋不住,噌的转过身来,一把揪住浦三儿脖领子,差点把浦三儿拽一跟头。我说你是捧场来了还是砸场子来了?刚才说了半天我没理你,越说越邪乎是吧?你们家儿子非英即雄,到我这就孙子耷拉孙儿啦?埋汰了老的还不算,连没影的孩子都糟践,不给自己留点德吗?这酒你想喝就喝,不想喝俩山摞一块儿,给我出去!
    说着话纪子琪上来要夺酒杯,浦三儿连退了好几步。
    闹着玩的一句话,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呀?有你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纪子琪瞪圆了双眼,闹着玩儿你得分时候,分地界儿,还得看你说什么!什么我爷爷给你们家赶车呀,什么我爸爸给你们家扛活呀,这是闹着玩儿吗?还说什么我们家房子是你们家给的,三十年前的房子是这样吗?哦,我儿子起名叫孙子,是不是我得管你叫爸爸?刚才还列祖列宗呢,转眼就欺祖了你!浦家有你就是个怪胎,别在这给老浦家丢人现眼了!
    浦三儿哪受得了这一篇连损带挖苦,晃晃膀子也揪住了纪子琪。话糙理不糙,急赤白脸就不是真事啦?我不过多说了几句玩笑话,你怎么张口就骂人呐?
    谁骂你啦,老少爷们都听着呢,我有一个脏字儿吗?
    你说我怪胎,说我欺了祖了,这不是骂人吗?
    纪子琪哼了一声,骂你,也比你糟践人强!都是老街道坊的我也不怕寒碜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借条,大伙都看看吧,这是浦三儿给我的贺礼。三十块呀,你可真大方,可惜这是借据!不错,去年我修房跟他借了不假,最近事儿多没还上也真,可你干的这叫人事吗?拿借据当份子钱,你怎不当街打我脸呀!揭我短儿是吧?两清了,是吧?纪子琪把借据往浦三儿脸上一扔,拿回去吧,贴你家墙上,省得忘了。告诉你浦三儿,变卖家产我也把钱还你,你的份子钱也免了,我消受不起!
    浦三儿万也想不到纪子琪真急了,啪啪啪一番话,呛得自己臊莫嗒眼的无言以对,脸红的跟关公似的。你你你,知道好歹吗?跑前跑后的我忙了好几天,就落得个当众挨骂?
    我纪子琪好呀歹呀记得清,恩呀怨呀分得明,既不白了你的好处,也不受你当众羞辱,咱们的恩怨找日子好好算算!
    算他妈什么算,你翻脸无情也别怪我割袍断义!二十多年的交情你说掰就掰,属狗啊还是属猪?整个一白眼狼!
    纪子琪抡圆了给浦三儿一个大嘴巴,我叫你骂!浦三儿抬起还了一脚,踢到纪子琪前胸上。大伙连忙上前拉架,浦思珍抱住了浦三儿后腰,纪子瑞挡在纪子琪胸前。酒桌不稳翻了起来,饭菜酒杯撒了满地,一只公鸡吓得飞到了邻桌上,抖搂着翅膀喔喔地叫唤。
    忙乱中不知谁喊,着火啦着火啦,快来救火呀!原来厨房大师傅偏头看院儿里,煸锅一侧歪油洒到炉子上,见火就着。灶间是木门木窗,顶棚糊了棚纸,霎时间东厢房成了火海,引燃的鞭炮也漫天横飞。大人叫孩子哭,乱成一锅粥。小石头掖怀里一只鸡腿儿往大门外跑,跟韩六儿撞了个满怀。
    韩六儿见人们拿笤帚、竹竿儿救火不管用,抄起泔水桶泼了过去,回身又把洗菜盆、刷锅水一盆盆挥洒上去。一片水花,又利落又洒脱。周掌柜连声称赞,好样的!水坊没白干,干净利索。七八个人上前帮忙,满堂窜屋里端出了油锅,火势才渐渐熄灭。
    这边儿两个人依然缠斗不休,王宝善对着纪浦二人怒吼,都他妈的住手,再不放手别怪我走公事!大喜的日子都给搅黄了,浦三儿,你起的头儿,我饶不了你!
    浦三儿让人推推搡搡的下了台阶,嘴里还“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吃里扒外的狗杂种”的骂个没完,没留神脚踩到水盆上,一个跟头趴在地上,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水。翻过身来嘴也没闲着,“真他妈升米恩斗米仇”,喂大的牲口给我一攮子!说着捡起一个酒杯扔过去,正砸在纪子琪脑门上。
    纪子琪尥着蹦儿的回骂,我操你后爹!你骑脖儿拉屎二三十年了,谁不说我是你奴才?狗一样的伺候你,给你脸不知道兜着?挥手一把茶壶砍过来,正中浦三儿后脑勺。老子不整你个三魂出窍,永不姓纪!
    周掌柜急了眼,就此打住,生分大了难以愈合,往后还过不过了?
    王宝善一叠声地大喊,抓,抓,都给我抓起来!
    赵青山说好嘞,一把拽起浦三儿,拉死狗似地拖出了大门。
    @负手观云 2021-04-30 21:19:12
    纪子琪哼了一声,骂你,也比你糟践人强!都是老街道坊的我也不怕寒碜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借条,大伙都看看吧,这是浦三儿给我的贺礼。三十块呀,你可真大方,可惜这是借据!不错,去年我修房跟他借了不假,最近事儿多没还上也真,可你干的这叫人事吗?拿借据当份子钱,你怎不当街打我脸呀!揭我短儿是吧?两清了,是吧?纪子琪把借据往浦三儿脸上一扔,拿回去吧,贴你家墙上,省得忘了。告诉你浦三儿,变卖家产我也把钱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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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浦三儿万也想不到纪子琪真急了,啪啪啪一番话,呛得自己臊莫嗒眼的无言以对,脸红的跟关公似的。你你你,知道好歹吗?跑前跑后的我忙了好几天,就落得个当众挨骂?
    我纪子琪好呀歹呀记得清,恩呀怨呀分得明,既不白了你的好处,也不受你当众羞辱,咱们的恩怨找日子好好算算!
    算他妈什么算,你翻脸无情也别怪我割袍断义!二十多年的交情你说掰就掰,属狗啊还是属猪?整个一白眼狼!
    纪子琪抡圆了给浦三儿一个大嘴巴,我叫你骂!浦三儿抬起还了一脚,踢到纪子琪前胸上。大伙连忙上前拉架,浦思珍抱住了浦三儿后腰,纪子瑞挡在纪子琪胸前。酒桌不稳翻了起来,饭菜酒杯撒了满地,一只公鸡吓得飞到了邻桌上,抖搂着翅膀喔喔地叫唤。
    忙乱中不知谁喊,着火啦着火啦,快来救火呀!原来厨房大师傅偏头看院儿里,煸锅一侧歪油洒到炉子上,见火就着。灶间是木门木窗,顶棚糊了棚纸,霎时间东厢房成了火海,引燃的鞭炮也漫天横飞。大人叫孩子哭,乱成一锅粥。小石头掖怀里一只鸡腿儿往大门外跑,跟韩六儿撞了个满怀。
    韩六儿见人们拿笤帚、竹竿儿救火不管用,抄起泔水桶泼了过去,回身又把洗菜盆、刷锅水一盆盆挥洒上去。一片水花,又利落又洒脱。周掌柜连声称赞,好样的!水坊没白干,干净利索。七八个人上前帮忙,满堂窜屋里端出了油锅,火势才渐渐熄灭。
    这边儿两个人依然缠斗不休,王宝善对着纪浦二人怒吼,都他妈的住手,再不放手别怪我走公事!大喜的日子都给搅黄了,浦三儿,你起的头儿,我饶不了你!
    浦三儿让人推推搡搡的下了台阶,嘴里还“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吃里扒外的狗杂种”的骂个没完,没留神脚踩到水盆上,一个跟头趴在地上,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水。翻过身来嘴也没闲着,“真他妈升米恩斗米仇”,喂大的牲口给我一攮子!说着捡起一个酒杯扔过去,正砸在纪子琪脑门上。
    纪子琪尥着蹦儿的回骂,我操你后爹!你骑脖儿拉屎二三十年了,谁不说我是你奴才?狗一样的伺候你,给你脸不知道兜着?挥手一把茶壶砍过来,正中浦三儿后脑勺。老子不整你个三魂出窍,永不姓纪!
    周掌柜急了眼,就此打住,生分大了难以愈合,往后还过不过了?
    王宝善一叠声地大喊,抓,抓,都给我抓起来!
    赵青山说好嘞,一把拽起浦三儿,拉死狗似地拖出了大门。
    @醉醒各半 2021-05-08 08:2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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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您的关注,希望您给些意见,因为我还没有定稿。
    @醉醒各半 2021-05-08 08:2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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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心结
    把浦三儿抱上黄包车,赵青山在旁边搂着他直奔附近医院,止血缠绷带,还吃了几片止疼片。浦三儿感觉脑子里天旋地转,身子软成一滩泥眼前灰蒙蒙一片,斜倚在青山身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纪子琪的影子始终在脑子里晃荡着,挥之不去。
    浦三儿爬上老槐树,伸手去掏鸟窝,里边的家雀儿扑棱棱飞了出来,在他头顶叽叽喳喳乱叫,吓他赶紧手捂脑袋。伸出去的手一抖,整个鸟窝扣了下来,正好砸在纪子琪脑袋上,子琪吓得哇哇大哭。看他草帽上全是鸟屎,鸟蛋的黄汤子顺着额头往下流,浦三儿顺手摘下草帽扔到草丛里,撩衣襟给他擦脸,把自己的小圆帽儿扣在子琪头上。
    一群小孩儿骑马打仗,浦三儿骑在子琪身上挥舞竹竿儿,冲啊杀啊的喊叫,还不时地拍拍纪子琪屁股,快,快点!子琪抬头说三少爷,该我啦!浦三儿回应,咱们赢了,跟我抓俘虏去!说着话率先冲了出去。子琪在后边一溜儿小跑,这不公平,不公平!浦三儿从兜里掏出两块糖塞他手里,赏你的,这回公平了吧?子琪忿忿地说,下回我先骑!
    护城河边,浦三儿用网子捞蛤蟆骨朵。子琪提个水桶跟在后边,忽然看见一条鱼露出脑袋,他伸手去抓,脚下稀泥一滑,噗通滑进水里。随着水流越漂越远,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叫,三爷,三爷!浦三儿看见了一个猛子扎下去,连拖带拽把子琪救上岸。子琪浑身湿透像个泥人,趴在地上哗哗吐脏水,浦三儿给他拍打后背。没这功夫就别逞能,这要出点事儿我爸非把我屁股打烂不可!搀着子琪晃晃悠悠的到水井边冲洗,晾干了才回了家。
    夏天中午胡同里静悄悄的,浦三儿站在树杈上跟子琪粘唧鸟。忽听旁边四合院大门吱扭一响,有人出来。子琪悄声告诉浦三儿,朱翰!两个人迅速隐身到树后。只见朱翰一身黑色西装,戴鸭舌帽,背着书包走出门来,手里还提着钓鱼竿儿。浦三儿恨恨地说,还装模作样的呢,前天他们家汽车溅了我一身泥,这仇我还没报呢。走,咱们看看他上哪。子琪一哆嗦,三少爷,他那身行头咱赔不起。浦三儿问,谁说赔了?姥姥!
    朱翰穿过东小口大街一直往北,来到了护城河边。远处一只小船漂在河上,艄公在打捞杂草。朱翰在对岸草地上铺好油布,从包里拿出水瓶、零食、鱼饵一一摆好,抡竿儿开始钓鱼。浦三儿小声说,嘿嘿,丫够滋润的呀,看我的!脱了衣裳悄悄地潜进了水里。
    子琪叮嘱,三少爷,当心水草!
    朱翰边看书边盯着水面,看鱼漂微微一动,赶紧起竿儿,拉上来一看,一只破布鞋!嘴里咕哝了几声,再把钓竿抛下水。不一会儿又有了动静,他使劲往上拉,拉不动,再使劲,鱼线都绷直了,钓杆儿拽的嘎嘎响,朱翰松手不及,滑了两步出溜进水里。子琪在岸上惊呼,危险,快放手!朱翰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爬上岸,西裤皮鞋全都湿透了。
    他回头冲水里怒吼,哪来的野杂种,在这儿捣蛋!
    浦三儿这才露出水面,拍着肚子哈哈大笑,你三大爷在这儿呢!还野杂种呢,咱俩站大街上让众人看看,谁是野杂种!
    朱翰气得跺脚,看看你那根小辫,猪尾巴似的,是不是砍脑袋抓住的把儿?
    浦三儿回,你他妈脑袋倒是剃了,知道现在杀人用枪子儿了吧?
    朱翰两手一叉腰,也不想想洋枪洋炮打的都是谁!
    浦三儿做了个砍头的姿势,对付汉奸大刀就够用了!朱翰甩钓竿儿就抽,浦三儿顺手抓住往河里带,一番较劲,朱翰二次入水,两个人在水里扭打起来。子琪在岸上急得跑来跑去,别打了别打了,咱们都是街坊!浦三儿说谁跟他是街坊呀,他第根儿就不是中国人,是哈巴狗!朱翰也骂,就是狗也比土鳖强!用半根鱼竿儿戳在浦三儿的左脸上,浦三儿用一块烂木板横扫朱翰脖子,朱翰躲闪,膀子挨了重重一击,吓得连忙逃上岸。子琪惊叫,快来人呀,要出人命了!
    岸边赵青山,满堂、韩六儿几个人闻声跑来,把两个人分开。朱翰不住声的骂,浦三儿窜过去还要打,子琪死死地揪住他胳膊,趁机会朱翰给了浦三儿脸上一拳。青山、满堂力气大,架着朱翰上了堤。朱翰怨气冲天,我钓鱼招你了惹你了?凭什么跟我捣乱?我的衣裳我的渔具,你都得赔我!浦三儿说陪你个屌!护城河是你们家开的?许你钓鱼不许我游泳?你们家汽车弄脏了我衣裳,还没陪我呢!
    朱翰看周围都是东小口的老街坊,不是看热闹就是拉偏架,自知没便宜占,让青山、满堂一说和,恨恨不休地转身离去。最后回头给一句,姓浦的你等着,咱们没完!
    浦三儿拍拍胸脯,老子堂堂正正,只要你敢来,卸你俩狗腿!
    青山、满堂带朱翰走了,子琪小心翼翼地问,三少爷,您没事吧?
    浦三儿死盯着他,问:我就不明白了,一副扁担扛肩头,你就不知道那头轻那头沉?不帮我也罢了,干嘛拉偏架帮衬他?这不胳膊肘往外拐么!
    子琪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帮他了?
    你要不搂着我何至于让他给我一拳?浦三儿摸摸鼻子,到现在还有点酸疼呢。
    子琪也解释不清,他哪知道朱翰什么时候出手啊。只好埋怨浦三儿,人家好好地钓鱼,没招你没惹你,是你先欺负人家的。
    哦,你还挺讲公平合理!可你知道谁好谁坏?走大街上俩眼朝天算有礼教?汽车剐蹭了人家连车都不下,这也是人办的事儿?反而见了当官儿的见了外国人,就变成鼠媚样儿,点头哈腰跟奴才似的!我爸说《北京条约》谈判的就有他爸,赔了洋鬼子羞辱中国人你还跟他讲理?我就不待见你这是非不分的糊涂人!
    子琪从不关心国事,强辩说,他们家有钱、有学问,当然牛逼了呗,吃的好穿的好,还显得文明。
    浦三儿登时就气往上撞,有俩臭钱就了不起了?说几句外国话就文明了?我告诉你,要说文明先得有德行!要不再多的钱、再高的才也是渣滓。
    子琪说,你不也经常显摆吗?难道就许你不许人家?
    浦三儿冷笑,我显摆的都是学问,有花架子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哇?你那破钢笔、破画片儿从哪来的?这么点儿小玩意就把你收买了,贱不贱呀你!怎么,屎壳郎装唧鸟想攀高枝是吧?那你赶紧追回去,帮他洗洗裤子,兴许还赏你点洋玩意儿呢。
    纪子琪再有一张嘴也说不过浦三儿。谁都说你嘴损,你越来越蛮横了!人家有钱就有罪?难道只准我跟你好,就不能跟别人玩了?
    普天之下人人平等,瞧不起咱们就是罪!跟着谁是你拿主意,谁死拉活拽地拦你了?离了你我就当不成三少爷?
    子琪呸的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摆谱呢,我爸说了,眼见你们家一辈儿不如一辈儿,就是不知道低个头,全都一根儿筋!
    @龙山老马冶春苟文 2021-05-09 10:35:39
    龙山老马冶春苟文赶来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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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浦三儿扬了扬脖子,三爷我就是骨头硬,瞧不起贱骨头。
    子琪平白无故让浦三儿一顿羞辱,哼了一声,你高贵,你份儿大,我还不攀你这高枝儿了呢!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哪天你还来求我呢!说完扭头往家走,气哼哼的。
    剩下浦三儿也觉得心里有点儿空荡,还好,后边跟了个韩六儿,眼巴巴地瞧着他。六子,你怎还不走?
    韩六儿捧着浦三儿的湿衣裳,三哥,我喜欢你,我陪你玩儿。
    浦三儿噗的笑了,就你?小嘎巴豆?你能干什么呀你!
    韩六儿诺诺的说,我会爬树,我也会游泳,还会撇石头。
    撇个石子儿我看,浦三儿说。
    好嘞。韩六儿放下衣裳捡了块石子儿,哈腰贴水面扔了出去,石子儿在水面上蹿腾了两三下。浦三儿夸他,还不错,练到六七下才是真本事呢。行了,以后你就是我的跟班,长大点儿我教你游泳。
    韩六儿说我知道你游泳特别棒。
    那当然了,不是我吹,一个猛子我能游出二里地去。
    那你游个我看。
    浦三儿蹭的跳进水里,好半天没了影儿,韩六儿急了,大声叫唤,三爷,快出来呀三爷!捞杂草的小木船刚好划过来,艄公也帮忙喊,就是没动静。快找人帮忙吧,这孩子悬了!这时木船一晃漾,浦三儿从船底下钻了出来。艄公长吁了一口气,你谁家的孩子?这么楞!知道么,这河水有一两丈深,不是烂泥就是杂草,缠住你脚脖子就没命了!浦三儿嘿嘿两声,没事儿,我老在这儿游泳,水底下有什么我门儿清。双手攀着船帮窜上小船,还招手让韩六儿也上来。
    艄公说淹死都是会游泳的,大意不得啊!每年都有几个想不开的。白天还好点,天黑了就更瘆人了,屈死鬼阴魂不散,找垫背的呢。
    浦三儿手举竹竿儿,上面朱翰的鸭舌帽滴流转着,像旋转着的铃铛。小船向东划去,角楼边有个大石桥,起码有三四百年了。桥底下是两个青石桥墩,庄重气派,上面有汉白玉桥栏,虽然陈旧却虎视眈眈神气威武。船行到桥下,浦三儿看桥墩上有个窟窿,向上一窜两手就勾住了墩顶,伸手向里摸。窟窿里呼的飞出了一窝夜么虎,他手里抓了一把杂草。他跳回船上,冲韩六儿扮了个鬼脸儿,你看着,哪天我藏了朱翰的书包,就搁这儿!怎么样?
    @醉醒各半 2021-05-09 1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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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有初稿,边修改边发,所以慢了些。
    浦三儿脑子里拉的洋片都是儿时和子琪发小玩伴儿的趣事,尽管有时闹点别扭,但谁也没伤了谁的心。多年的交情哪能说散就散,过几天给他顺顺气也就过去了。他哪想得到纪子琪心里早就窝了一团无名火,只是没个地方发泄出来,看院里屋里桌翻碗碎满目狼藉,更是火上浇油砰砰的往脑门儿上撞。小时候当了浦三儿几十年的跟班,影子一样围着他转,长大成人了也总是比他矮半截儿,吃穿用度不说,那派头也让他忍不了,更别说他那些辛辣刻薄的嘴!
    去年八月节子琪正在家里准备盖厨房的材料,浦三儿风风火火地跑了来,拉他袖子就往外走,子琪问这是要上哪呀?浦三儿回说跟我喝酒去!上了黄包车才告诉他,同窗好友晋才今天给儿子办满月。子琪说我跟人家不认识,也没带份子钱呀!浦三儿大大咧咧地说,哪个朋友不是人介绍的?份子钱算我的。
    到了晋才家浦三儿先下车进门,顺手把帽子、坎肩递给子琪。交了份子钱人家账房喊一声“浦思琦贺礼十块!”根本没子琪什么事!吃饭的时候把子琪安排到院子里,周围全是素不相识的小商小贩,他自己大摇大摆的坐了主桌,这不拿我当碎催给他撑面子么!子琪想站起身就走,可又碍着主人家的面子,何况怀里还抱着浦三儿的衣冠,这顿饭吃得别提多尴尬了。
    席间浦三儿吆五喝六,跟晋才神吹胡侃,话飘到耳朵里句句扎心。说恭喜晋才鼠门得子,你属鼠儿子也属鼠,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还说以后多请几次客,找找当家作主的感觉。气的晋才踹了他一脚,也让子琪舒了口气。
    赶到晋才到院儿里敬酒,浦三儿又跑了过来,拍着子琪肩膀对晋才说,你那儿不是正找伙计吗,我给你推荐个兄弟,人憨厚有把子力气,账算不好跑跑颠颠的没问题!弄得子琪一个大红脸,说不出来道不出来。晋才打量子琪一番,说“行啊,您要是不嫌我那庙小,就屈您才了”,这才给子琪找回点面子。
    浦三儿是前年春天结的婚,是子琪赶车陪着媒人送彩礼。眼瞅着他老爸掏出一沓票子装进福袋,另加一个首饰锦盒,果品茶酒四提盒、绸缎衣裳四箱子,可说是瘦死的骆驼不倒架,风光极了。酒席包了众里酒肆前庭后院,流水席从早到晚宾客不绝,而他端茶送水简直成了跑堂儿的。相形之下自己也娶亲,老婆娘家看了彩礼拿起了脸子,楞把婚期耽搁了半年!眼瞅着糊棚刷墙油漆门窗、置办家具、筹备酒席,实在没辙才向浦三儿伸手,他磨磨蹭蹭就掏出三十块,怕我还不起呀!借钱多少咱不挑眼,这孙子竟然想在份子上找补回来,让我这脸往哪搁!哦,他办事我东跑西颠像三孙子,到我这儿他俩手叉腰指手划脚装大爷,凭什么以客欺主扫我的面子?凭什么高高在上压我一辈子!一肚子火药没处发,浦三儿的片汤话就点了药捻子。
    @醉醒各半 2021-05-12 06: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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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四)、绸缪
    东小口大街南北走向,宽有两三丈,长约一里半地,两边挤挤插插全是店铺。店铺多但都很小,升斗人家。基本都是前一间门脸儿,后居家过日子。店铺虽小却都有证照,不少还有雅而不俗的字号。瑞昇号果局子,天合盛油盐店,福顺斋酱肉馆,万里绱鞋社,三湘竹藤店,就连炸油条的早点铺也立块“香远”的招牌。商铺也没什么规划,羊肉铺旁边是小百货,铁匠铺挨着绳麻店,包子铺紧贴着成衣铺。街里头只有三家店出眼,一个是敬仁堂药店,一个是恒昌永当铺,五开间的门面外加库房宿舍。再有就是三间门脸的春泰茶叶店了,整砖到顶青石台阶,四扇玻璃窗宽敞豁亮。浦三儿出门一拐弯儿,就到了茶叶店门口,看一个小驴车正在卸货。
    浦三儿一宿没睡踏实,尽管他在青山家眯了小半天,衣裳换洗干净了,留下的酒味儿还是呛鼻子。回到家邵氏也没让他消停了,掰开了揉碎了一顿数落,说到动情处还掉下几滴眼泪,让浦三儿坐立不安一个劲劝慰。什么里儿面儿呀,什么交情远近呀,还有君子小人什么的,浦三儿三十多了能不知道这些大道理么。但他只能竖起耳朵听教训,谁让自个儿嘴没个把门儿的,把人得罪了呢!四方邻里都知道,别看浦三儿在外边混不吝,回到家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不是他惧内,是邵氏会调教。
    邵氏娘家是郊区一个农户,家里还算殷实。爷爷是说书的,她打小儿跟爷爷认了点儿字,听了不少秦琼、岳飞、济公乃至刘关张的故事,不能说没点学问。她外柔内刚,心有城府,人面前给浦三儿留足了面子,进家门就换了气场,也是温言软语,但条条是道,能把他说的张口结舌。他大闹纪子琪婚宴,邵氏能不知道么,早把一大堆话攒着等他呢。
    郁闷了一宿,起来遛早儿正赶上茶叶店进货,他抄起一个柳条筐就扛进店里,周掌柜正埋怨赶车的老头呢。
    跟您说过几次了,茶叶车不能走夜路,沾了露水茶叶就发霉长毛儿,糟践了。送货的老头说,紧赶慢赶的还是关了城门,好说歹说就是不让进。我也知道塞两块钱他能行个方便,可两块钱够我十来天的嚼谷,您不算什么我哪舍得!
    那你住店喂牲口不花钱吗?岔劈了还耽误一桩生意。
    牲口见天儿喂,我呢,吃喝带住用不了一块钱,不算计行吗?
    周掌柜看浦三儿进来,撂下话头儿。思琦,没多少东西,你就别忙乎了。浦三儿说闲着也是闲着,我正想抻抻筋骨呢,您要是没事儿我就帮青山推刨子去了。
    周掌柜巡检几个茶叶筐,挑出个烟盒瞄了一眼掖到袖口里,这才对浦三儿说,还真不是让你赶上了,里屋喝口茶,我跟你有话说。
    茶叶店两间门面,西头一间用于周家老两口起居,让周氏收拾得窗明几净。他掀帘儿进屋,此时周氏已经给浦三儿斟上了茶。周掌柜给那老头结了账,让伙计盯着柜台,进屋来坐下端起了茶碗。浦三儿欠身说周叔,您是不是想跟我说昨天的事儿?那您就别絮叨了,我媳妇嘟嘟我大半宿,脑袋都快炸了。
    周掌柜笑了,我就知道她饶不了你!但你这人没有紧箍咒还真治不了。说道说道好三天,然后又变回原形了。你别嫌我嘴碎,不给你两句我心里也窝的慌。
    浦三儿无奈,您说您说,可别长篇大论的,我没耐性儿。
    周掌柜说,你知道我昨天怨你什么吗?怨你不识时务!言多语失不好,但更重要的是你看不出个进退。你以为哥儿几个还像小时候一样,玩啊闹的不接心,其实人大心大都有了小九九。所以再不能混不吝爱谁谁了,得搁心,知道吗?
    浦三儿说,这么多年谁也没离开谁,我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心气儿就搁老婆孩子身上了。家常日子、吃饭穿衣,最能磨人的性子,谁还有心思干那些出格儿的事儿?
    对对,时间是把刀,能磨人也能杀人,浦三儿说。
    人的本性小时候看不出来,大了就全显现出来了。家穷时眼巴巴盼着富起来,当下人的总想着能当官儿,应了那句老话,看你争的什么,就知道你缺的什么。
    我是什么都不争,您看我缺什么?浦三儿问。
    你缺的是灵魂!正常人夜有所思日有所想,远有目标近顾当下,你没个正当的职业,所以才整天无可不可魂不守舍。你指望混日子就能养家糊口?该找个正当职业打起精神来了。
    浦三儿说我这人随便惯了,哪坐得住哇。
    俗话说劝皮儿劝瓤劝不了心,人的本性就这样儿,禀性难移么。但立了规矩就不一样了,再倔的驴上了磨盘也跑不出圈儿去。
    浦三儿摸摸脑袋嘿嘿地笑了,按说我们家规矩也不算少了,您说我这德行能按着规矩走吗?
    所以得给你上笼头嘛!看你那一帮小伙伴儿,过去都踢跳扒嚎的,现在不都变了样儿?满堂跟他爸学铁匠,打出来的刀斧已经有模有样了;青山承受个木匠房,这几年也有了点名头,大老远的人扛着木料找他来;最不济的韩六儿还接手个水坊,你看他昨天多利索!这都是紧上了笼套给栓的。就你,稀里马虎的混日子,再这样下去,我真怕你游手好闲将来变成个二流子。
    您以为我不想找个事儿啊,我成天琢磨这档子事,这不没合适的么。
    你老动歪脑筋,好高骛远没个长性,那样什么事由儿都合适不了。
    浦三儿张开两手看了看。让我干点长项的我还真没这能耐,打铁没力气,锯木头弄歪喽,再说暴土扬长的我也受不了哇。
    你老想干些个出头露脸儿的。周掌柜掰着指头给他算:看看你这些年,教过书、算过卦,看过风水;倒腾古董,趸蛐蛐、卖黄雀儿,兴致来了拉帮走穴,堂会上还吼两嗓子《武家坡》,这都算正经事吗?东一杆子枣儿西一棒子杏儿,不是个长远的事儿啊!
    浦三儿说您糟改的我都不成人样了。您还别说,我倒腾古董字画儿什么的真挣了点钱。一个鼻烟壶我就挣了二十块,老版的《镜花缘》我换回来两袋面,您没看见人家大老远的找我来给字画掌眼吗?要不是这么折腾我怎么混日子呀。
    这行说赚能赚,说赔也真赔呀。别老说过五关不提走麦城。去年你学南蛮子下乡淘宝, 去的时候油光粉面,回来时鼻青脸肿,衣裳也破了,褡裢也丢了,连老本儿都让人给搜搂个精光,不长个教训?
    嗐,别提了,赶上倒霉碰上了劫道的,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周掌柜:跟我你就别编了。你是拿假货换人家的真货,掉包儿没玩好让人给逮住了!打那儿起你就没缓过劲儿来。
    说得浦三儿浑身刺痒,您怎么这么门儿清啊,比我知道的都详细。
    还这么不着边际的瞎晃悠?你脾气秉性像极了你爸岩松,可千万别落到他的下场,一身的能耐,一意孤行,结果多惨呐。
    浦三儿胡虏自己后脑勺,周叔,您眼光远,那您给我指条明路吧。
    俗话说“君子立长志,小人常立志”,这就看你有没有决心了,你要没真心干事,皇帝老子也帮不了你。我虽然没跟你爸拜过把子,但一直拿你当亲侄子看,不是套近乎,是有这个交情。
    是是是,您说的是,说侄子都觉着远,亲儿子似的。只是打小我爸惯着我,老让我看书写字儿,除了能白话,一点儿真本事没有。
    周掌柜:这话说到裉节上了,你的特长就是肚子里有墨水儿。东小口这片儿几百户人家上千的人口,论书底儿还真没有谁能盖过你。这就是本钱,凭这,你就能干出点儿事来。
    您是说让我教书去?浦三儿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又不是没干过,我没那个耐性。一帮孩子闹闹哄哄的,我脑袋非炸了不可。
    教书不成,卖书也不成?进古董打了眼,进书还能让人给蒙了?再说这行也不脏不累,连你媳妇都能搭把手。本钱也不用多,有个三五百块就能打起锣鼓,实在不行我都能给你垫上。九筒说东小口五行八作除了殡仪馆什么都齐了,当时我就想,东小口缺什么?缺点儿文化气。你要开起书店来不给找补齐了?
    浦三儿使劲拍了拍脑袋,忽的站了起来。周叔哎,您就是我的亲叔!跟响雷似的,给我开了窍了。我这榆木嘎嗒就得您抽打着,要不我迷迷糊糊找不着道儿。您开书店这主意好,主意好,我都等不及了。
    周掌柜拍拍椅背儿,踏踏实实的坐下,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是当局者迷,我不过旁观者清而已。先别急慌毛躁,办事必须稳重务实才好。刚说到办书店,书从哪来,店在哪开,有想法吗?
    浦三儿摇头,书我倒有点门路,店在哪儿谁有谱啊。
    我倒有个想法。周掌柜用手指指窗外,你看见斜对过老胡家的馒头铺了吗?他老伴儿年前刚过世,老胡不想干了。年龄大了也缺个帮手,打算回老家投奔亲戚去,前两天还跟我磨叨要把买卖盘出去呢。我当时想到了你,何不支应个买卖养家?这地界儿是东小口要冲之地,破是破了点儿,但绝对是风水宝地,归置归置准能出眼,费不了多少事。
    浦三儿拍了两下巴掌,好,好,就是它了。还得麻烦您赶紧跟胡大伯说说,别让人给呛了去。
    周掌柜点头,这你放心,他的房子也是赁人家的,房主李广成我人熟,头两天还在我这儿买茶叶来了呢。你要真定了,过晚儿我就给你搭哏去。
    定了定了,没什么好犹豫了。那您就费心成全了我吧。
    浦三儿戴上帽子要走,周掌柜说你急什么呀?浦三儿说抓紧跟我媳妇商量呗。周掌柜说还有个事我想求你呢,浦三儿听了又坐回椅子。
    你家小院儿我知道,西边小房儿现在用着吗?
    浦三儿说堆点杂物,没什么用处,您用啊?
    我伙计每天晚上在店里支个地铺也不是长法,想租过来让他晚上睡觉用,顺便我也能囤放点东西。
    浦三儿说这还用商量呀,您用就用呗。不过您别提钱,提钱就远了。
    周掌柜笑着说那可不行,亲是亲财是财,一码归一码,何况你的房也是赁来的。我也不多给,一个月两块五,月头儿就送过去。
    浦三儿也笑,给钱不要那不成傻子了?每月两块,就这么定了吧。我回去腾喽,下午您就能让伙计收拾去。
    @红尘瑜锦 2021-05-13 06:54:45
    问候,欣赏!
    -----------------------------感谢关注!
    东小口馒头铺在路西,虽说是一间门面但也不算小,一丈二的进深两丈多宽。左边儿是顺致祥绳蔴店,右边挨着干果店,字号是老山庄。馒头铺老胡听周掌柜说浦三儿要盘门脸儿的事,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浦三儿赎买了老胡带不走的一应家什,补足了剩下的房租,另给老胡半个月延期,让他拾掇东西。这半个月也够浦三儿忙乎的了。
    商务处的几位都是熟人,说朝廷现在已经乱了套,人心惶惶,正事儿根本没人管,俩月都没人起照了。浦三儿说咱干的是名正言顺的买卖,不给人留话把儿,交了起照钱当堂就办利索了。周掌柜问手底下是否宽绰,他说没问题,还有点儿家底儿。
    浦三儿出手显鼻子显眼,那是他装门面,手头并不富裕,真有钱能闹了纪子琪的婚宴?他老家儿立下的规矩,“再穷不借钱,饿死不要饭”,也就是说面子比什么都重要,不能让人瞧不起,所以他不会伸手借钱。蒲思瑜曾问他爸,要是没钱买米一家子就等死吗?浦岩松说你早干嘛去了?“毋临渴而掘井”,“常将有日思无日”。临上轿再扎耳朵眼,那饿死也不屈。
    浦三儿勉强应付了老胡的房钱,可房子要装修、货柜得现做,关键还要进书呢。别看一本两本儿的没多少钱,一个书店平地起,没几千本书开得起来么!连装修、置办箱柜带进货,精打细算也一千多块。所以他打起了分家时所藏首饰的主意,怀揣着先进了首饰店,他得预估行情,别打了眼。首饰店老王正在打一个项坠儿,戴上老花镜打量浦三儿的几件首饰,一对耳环、一个项链带胸针,上戥子约,按市价也就三十块钱,几番计较,看成色做工又加了五块。另几件说看不准,货是好货但做工精致模样稀罕,不敢出价。浦三儿也知道,凡是装饰品,同样的材料,做工优劣决定了它的价值高低,价格相差甚远。他本就爱古董也倒腾过,所以大概齐看不走眼,也真舍不得珍稀的物件,不如上当铺腾挪两步再说吧。
    恒昌永当铺在东小口最南头儿,两步台阶三间宽敞的店堂。二掌柜郝麻子常跟浦三儿打交道,见了面儿不是你损我就是我挖苦你,不打不闹不说话。他们俩曾经做过活局子专蒙外行,浦三儿下乡寻宝就是他撺掇的。看了摊在柜台上的手绢包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问:你这些东西都哪来的?据我所知你们家箱子底儿都捅破好几回了,咋又抖搂出这么多稀罕物?
    浦三儿一笑,我什么时候抠箱子底儿了?我就把夜壶抠了些麻坑儿,你犯忌讳啦?说着话还胡虏一下郝麻子脸蛋儿。郝麻子边躲闪边说,没见你下乡也没看你盗墓,是不是昨晚上掏了观音寺菩萨的莲花座?浦三儿说我昨晚上扛大刀劫道来着,你是先给我估价呀还是先报警?郝麻子一笑,凭你,劫道不成别让人把大刀抢了去!
    郝麻子仔细端详半天,先琢磨簪子又打量如意,说真是好货,都搁这儿我给你一百块吧。浦三儿说我忘带钳子了,也掰不下一块儿来呀!郝麻子说没跟你开玩笑,你不就是手头紧想支点钱花吗?一百块还不够你糟的?浦三儿心里一动,估摸这几件东西肯定有点来历,他说不准所以就开个低价。一百块够干嘛的?我何不上鉴古楼看看,摸摸底也长长见识。他卷起手绢对郝麻子说,我刚相中了一所院子,还差五千块,你给不了我另找人吧。
    鉴古楼在廊坊头条,紧挨着琉璃厂文物街。高挑檐带跨院儿的两层楼房,青砖灰瓦雕花的门窗,大条石台阶,门口儿一对石狮子,在周围众多商铺里可谓是鹤立鸡群。浦三儿抬头看看高挂的牌匾,“鉴古楼”三个大字敦厚雄浑,带着傲人的气势。浦三儿好几次在门口转悠,怀里没硬货不敢登门。
    刚上台阶儿,小伙计迎面开了大门,老爷里边请,里边请!浦三儿被让到一张八仙桌旁坐下,伙计擦擦桌子沏茶倒水,老没见了您府上都好?浦三儿说一切安好,让您惦记了。伙计巴结的说,看您面色红润双目有神,想必人财兴旺喜事临门了。今儿您是逛逛还是鉴宝哇?浦三儿问,老板在吗?伙计回,您赶巧了,老掌柜二掌柜恭候大驾呢。浦三儿翘起二郎腿喝了口茶,从怀里掏出手绢包,你先请掌柜的过目,我周围参观参观,说着话起身踱步端详墙上的字画。斜莫眼看见二掌柜看完交给里屋,不多会儿又跟进去了。足有一碗茶的功夫,小伙计跑过来,老爷,请您高升几步。
    二掌柜走出柜台,冲浦三儿作了个揖,怠慢先生了,请问此物可是府上家珍?
    浦三儿说:家藏旧物,本是三代相传。近日家严离世,我也是刚得到的。究竟算不算文物,价值几何,在下委实不知。先生精通此道,望您开导,在下洗耳恭听。
    二掌柜用手掂量簪子,说,您这首饰虽然稀有但算不上文物。所谓文物关键在这“文”字,有佐证历史、文化渊源、纪念意义的才算是文物,您的藏品暂且说有艺术价值吧。珍贵与否晚生也不敢妄言,细询方知一二。此簪镂金纯正,雕工精良,簪头花式乃东洋紫阳花,我朝鲜见。他又拿起一个发卡,这发卡材质为玳瑁,赭中带红,露白处晶莹透剔,又别于南洋海产之昏黑,实乃上品,所以推论也属东洋之物。再看其他几件饰物所配鸟类花草,均非我华夏特产,总而观之,此物产于外邦。我想先生莫非是一时猝急?能否割爱还需仔细斟酌。
    浦三儿说我一来是想长点学问,二来是有些急事用钱,您也别拽了,开个价儿吧。二掌柜说先生少坐,容我请大掌柜裁夺。拱拱手,捧起手绢进里屋了。浦三儿心说,酸文假醋的,连我这半吊子都烦了。不过褒贬是买主,一般买卖人总是把物件贬损一番,为的是压价,他倒是一再高抬,透着骄人的气势。
    不一会儿,二掌柜出来回,大掌柜有言,请先生言值。
    浦三儿说,我急需五百块,敝帚自珍,缓过劲儿来我还收回呢。
    二掌柜说,小店并非当铺,以收购珍藏为业,还请先生海涵。
    浦三儿心说少他妈跟我装孙子,你光进不出,挣的什么钱呀!他在大堂踱了几步,回身说这么着吧,五百块你们先收了,三个月后我用六百块赎回,我不来,这东西都归你了,行不?
    二掌柜再次进里屋,不一会出来说,大掌柜允诺,以三百为限,先生不肯,就此作罢。
    浦三儿无奈,这就叫店大欺客吧。想想恒昌当也出不了三百,东西搁他那儿还免不了嚼舌头。一跺脚,好吧,一成的利钱,仨月之约,立字为据,咱们后会有期!
    东小口馒头铺在路西,虽说是一间门面但也不算小,一丈二的进深两丈多宽。左边儿是顺致祥绳蔴店,右边挨着干果店,字号是老山庄。馒头铺老胡听周掌柜说浦三儿要盘门脸儿的事,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浦三儿赎买了老胡带不走的一应家什,补足了剩下的房租,另给老胡半个月延期,让他拾掇东西。这半个月也够浦三儿忙乎的了。
    商务处的几位都是熟人,说朝廷现在已经乱了套,人心惶惶,正事儿根本没人管,俩月都没人起照了。浦三儿说咱干的是名正言顺的买卖,不给人留话把儿,交了起照钱当堂就办利索了。周掌柜问手底下是否宽绰,他说没问题,还有点儿家底儿。
    浦三儿出手显鼻子显眼,那是他装门面,手头并不富裕,真有钱能闹了纪子琪的婚宴?他老家儿立下的规矩,“再穷不借钱,饿死不要饭”,也就是说面子比什么都重要,不能让人瞧不起,所以他不会伸手借钱。蒲思瑜曾问他爸,要是没钱买米一家子就等死吗?浦岩松说你早干嘛去了?“毋临渴而掘井”,“常将有日思无日”。临上轿再扎耳朵眼,那饿死也不屈。
    浦三儿勉强应付了老胡的房钱,可房子要装修、货柜得现做,关键还要进书呢。别看一本两本儿的没多少钱,一个书店平地起,没几千本书开得起来么!连装修、置办箱柜带进货,精打细算也一千多块。所以他打起了分家时所藏首饰的主意,怀揣着先进了首饰店,他得预估行情,别打了眼。首饰店老王正在打一个项坠儿,戴上老花镜打量浦三儿的几件首饰,一对耳环、一个项链带胸针,上戥子约,按市价也就三十块钱,几番计较,看成色做工又加了五块。另几件说看不准,货是好货但做工精致模样稀罕,不敢出价。浦三儿也知道,凡是装饰品,同样的材料,做工优劣决定了它的价值高低,价格相差甚远。他本就爱古董也倒腾过,所以大概齐看不走眼,也真舍不得珍稀的物件,不如上当铺腾挪两步再说吧。
    恒昌永当铺在东小口最南头儿,两步台阶三间宽敞的店堂。二掌柜郝麻子常跟浦三儿打交道,见了面儿不是你损我就是我挖苦你,不打不闹不说话。他们俩曾经做过活局子专蒙外行,浦三儿下乡寻宝就是他撺掇的。看了摊在柜台上的手绢包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问:你这些东西都哪来的?据我所知你们家箱子底儿都捅破好几回了,咋又抖搂出这么多稀罕物?
    浦三儿一笑,我什么时候抠箱子底儿了?我就把夜壶抠了些麻坑儿,你犯忌讳啦?说着话还胡虏一下郝麻子脸蛋儿。郝麻子边躲闪边说,没见你下乡也没看你盗墓,是不是昨晚上掏了观音寺菩萨的莲花座?浦三儿说我昨晚上扛大刀劫道来着,你是先给我估价呀还是先报警?郝麻子一笑,凭你,劫道不成别让人把大刀抢了去!
    郝麻子仔细端详半天,先琢磨簪子又打量如意,说真是好货,都搁这儿我给你一百块吧。浦三儿说我忘带钳子了,也掰不下一块儿来呀!郝麻子说没跟你开玩笑,你不就是手头紧想支点钱花吗?一百块还不够你糟的?浦三儿心里一动,估摸这几件东西肯定有点来历,他说不准所以就开个低价。一百块够干嘛的?我何不上鉴古楼看看,摸摸底也长长见识。他卷起手绢对郝麻子说,我刚相中了一所院子,还差五千块,你给不了我另找人吧。
    鉴古楼在廊坊头条,紧挨着琉璃厂文物街。高挑檐带跨院儿的两层楼房,青砖灰瓦雕花的门窗,大条石台阶,门口儿一对石狮子,在周围众多商铺里可谓是鹤立鸡群。浦三儿抬头看看高挂的牌匾,“鉴古楼”三个大字敦厚雄浑,带着傲人的气势。浦三儿好几次在门口转悠,怀里没硬货不敢登门。
    刚上台阶儿,小伙计迎面开了大门,老爷里边请,里边请!浦三儿被让到一张八仙桌旁坐下,伙计擦擦桌子沏茶倒水,老没见了您府上都好?浦三儿说一切安好,让您惦记了。伙计巴结的说,看您面色红润双目有神,想必人财兴旺喜事临门了。今儿您是逛逛还是鉴宝哇?浦三儿问,老板在吗?伙计回,您赶巧了,老掌柜二掌柜恭候大驾呢。浦三儿翘起二郎腿喝了口茶,从怀里掏出手绢包,你先请掌柜的过目,我周围参观参观,说着话起身踱步端详墙上的字画。斜莫眼看见二掌柜看完交给里屋,不多会儿又跟进去了。足有一碗茶的功夫,小伙计跑过来,老爷,请您高升几步。
    二掌柜走出柜台,冲浦三儿作了个揖,怠慢先生了,请问此物可是府上家珍?
    浦三儿说:家藏旧物,本是三代相传。近日家严离世,我也是刚得到的。究竟算不算文物,价值几何,在下委实不知。先生精通此道,望您开导,在下洗耳恭听。
    二掌柜用手掂量簪子,说,您这首饰虽然稀有但算不上文物。所谓文物关键在这“文”字,有佐证历史、文化渊源、纪念意义的才算是文物,您的藏品暂且说有艺术价值吧。珍贵与否晚生也不敢妄言,细询方知一二。此簪镂金纯正,雕工精良,簪头花式乃东洋紫阳花,我朝鲜见。他又拿起一个发卡,这发卡材质为玳瑁,赭中带红,露白处晶莹透剔,又别于南洋海产之昏黑,实乃上品,所以推论也属东洋之物。再看其他几件饰物所配鸟类花草,均非我华夏特产,总而观之,此物产于外邦。我想先生莫非是一时猝急?能否割爱还需仔细斟酌。
    浦三儿说我一来是想长点学问,二来是有些急事用钱,您也别拽了,开个价儿吧。二掌柜说先生少坐,容我请大掌柜裁夺。拱拱手,捧起手绢进里屋了。浦三儿心说,酸文假醋的,连我这半吊子都烦了。不过褒贬是买主,一般买卖人总是把物件贬损一番,为的是压价,他倒是一再高抬,透着骄人的气势。
    不一会儿,二掌柜出来回,大掌柜有言,请先生言值。
    浦三儿说,我急需五百块,敝帚自珍,缓过劲儿来我还收回呢。
    二掌柜说,小店并非当铺,以收购珍藏为业,还请先生海涵。
    浦三儿心说少他妈跟我装孙子,你光进不出,挣的什么钱呀!他在大堂踱了几步,回身说这么着吧,五百块你们先收了,三个月后我用六百块赎回,我不来,这东西都归你了,行不?
    二掌柜再次进里屋,不一会出来说,大掌柜允诺,以三百为限,先生不肯,就此作罢。
    浦三儿无奈,这就叫店大欺客吧。想想恒昌当也出不了三百,东西搁他那儿还免不了嚼舌头。一跺脚,好吧,一成的利钱,仨月之约,立字为据,咱们后会有期!
    @负手观云 2021-05-14 16:45:12
    下面这段操作失误发重复了,非常抱歉!
    (五)众里
    老北京的水井有个蹊跷,半里地内甜苦不一。三条口老槐树下的那口,喝着苦中带咸,东头条的水井却清冽爽口。所以谁家要是洗衣裳、和泥、浇花什么的,就近自己去三条水井打水,喝的、做饭的水让水坊送。韩六儿干的就是这活儿,挣个跑腿钱。他在旁边租房住下,井上搭了个棚子,挂上“甜水韩”的一块木牌子,还准备了水瓢水桶,为路人解渴方便。水井是公筹共建,谁都能用,但为了对他盖棚清扫的尊重,截长补短在他的小笸箩里扔一两个小钱。韩六儿用辘轳打了水装进水车,沿街走,水车声算是梆子,谁要水谁吆喝一声,他提木桶给人倒水缸里。
    这天来到东小口大街上,迎面碰见王宝善在街上巡查,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王叔,您忙呐?
    王宝善一身警长装束,脚下黑皮鞋头顶大壳帽,腰间刹着皮带,后边儿小石头捧着他的警棍,正在街上巡视。见了韩六儿一招手,六子,知道你必打此过,过来,听我吩咐。
    韩六儿支上水车走过来,您老有事儿?
    我还跟你唠嗑?知会你一声。上边下文儿了,让咱们成立个安全队,你算一号啊。
    韩六儿不解,安全队?跟我有啥关系?
    安全队就是负责安全呗,王宝善说。要不有个什么火灾啊,雨涝啊、盗抢什么的,我上哪找人去。那天我看你救火身手不凡,像个真把式,就把你给推荐上去了。一共四个人,满堂算一个,玩火的;冥衣铺老四算一个,送鬼的,加上你一个玩水的,小石头跟着跑跑颠颠,算联系员吧,这不就齐啦?
    韩六儿问,都管什么呀?
    起价二十甭含糊。今儿晚半晌都上段上去,立个大概其的条文儿,我给你们细说说。
    韩六儿问,有俸禄吗?他用手作数钱样儿。
    有个屁,想闻吗?都是街里街坊的,不过是有个照应,走走过场,提钱就生分了不是?一毛钱没有。不过,火起水淹什么的卖了力气的,给点儿奖励,年啦节的给点儿犒劳。
    韩六儿说我明白了,新名词儿管这叫义工,担沉重,白忙活。
    小小个人儿,干什么都想着钱!我说外省人到这儿看见着火不管吗?何况八百年赶不上一回,也就是个预、预、预······小石头接过来,预案!
    对对,也就是个预案!当什么真事儿!
    @醉醒各半 2021-05-16 07:41:12
    顶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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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心感谢您一直关注支持!
    赵青山的木匠作坊在东小口北边路东,字号是“诚实”俩字。因为要做家具,小件桌椅板凳,大件衣柜门窗,甚至还有棺材,所以店里比别家宽敞,门也开得大,方便进出。他家还有个后院,三间小房儿,一家三口生活起居,其中一间是徒弟住。
    赵青山身高体健,忠厚善良,急公近义,干了不少让人挑大拇指的事。他的故事亦真亦假,出身家世、解危济困,讲起来比浦三儿传奇多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完的。
    以他的为人,还有宽敞的院落,所以成了一帮伙伴聊天聚会的地方。这天吃罢晚饭,满堂、韩六儿,还有冥衣铺的老四,让浦三儿给约到青山这儿聚齐儿,五个人或倚或靠,共商书店成立大业。
    相互帮衬是东小口的传统,谁家修房、办婚丧事以及背不动抬不了的,一声招呼谁都能搭把手。浦三儿门面盘下来,需要改换门窗,抹灰刷墙,糊顶棚安电灯,都得用人,这帮哥们儿正好各司其职。
    听说浦三儿真心要干实事儿了,几个哥儿们自告奋勇争着帮忙。满堂说三哥您放心,墙上地下的事我包了,不光刷大白,青砖墁地我也在行,我们家屋地就是我自个儿铺的。
    冥衣铺老四说甭问,糊顶棚糊窗户的活儿,您给我留着呢,门脸刷漆也归我干。秫秸麻杆儿我们家有的是,糨子也甭花钱,不过您得自个儿买纸,买油漆,我们家穷送不起。
    浦三儿说,刨了工钱不给,一切材料全是我的,不能让你们帮大厨还赔面筋不是?
    最麻烦的还是木工活。门窗修理不说,沿墙书柜需要七八个,浦三儿说屋中间必须支个案子,大小书店都得有。青山说我看过馒头铺了,旧橱柜、货架子、案板什么的都能改,真格的木料搭不了多少,就是需要功夫。浦三儿说咱也没功夫等,反正大部分都是旧书,别跟真书柜那么讲究,您就大钉子楔活吧,只要不散架就行。开张以后不有的是时候吗?依青山的主意还得做块牌匾,浦三儿说别麻烦了,我自有高招儿。琢磨再三,
    浦三儿想起来了,电灯,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书店不能起明火,煤油灯蜡烛都不行。韩六儿嘿嘿一笑,您是诸葛亮点兵,能把关云长忘了?即使您忘我都没忘,早等您开口呢。晋隆斋点心铺装修的时候,我连捡带偷攒了不少电线、灯口,稍微找补点就齐了。浦三儿拍拍韩六儿的肩膀,要说机灵谁也比不了你,什么事老想前头。韩六儿说装电灯我会,晋隆斋打下手的时候我留了心眼,可电从哪拉您想了吗?浦三儿说东小口装电灯的超不过十家,春泰茶叶店算一号,我去说说周掌柜没个不应的。
    几个人商量了半宿,各项分工、前后顺序都作了安排。浦三儿说哥儿几个真让我感动,比自个儿的事都上心。你们要不陪我上九叔那儿喝口,我把良心吐出来让你们看。哥儿几个看浦三儿真心实意,且也都有点兴奋,就勾肩搭背地走进了众里酒肆。

    装修的事紧锣密鼓的没让浦三儿操心,最重要的是收书,这活儿谁也帮不上忙。浦三儿把家里的旧书搜罗搜罗也就百十来本,加上大哥二哥弃之不用的,邵氏家拿来的评书话本都算上,半书架子也填不满。谁有这么大的存项啊,现出去收书也来不及,他挠头半天忽然开了窍,找九筒,九叔呀!

    众里酒肆在东二条胡同里,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原来的三间倒座儿,南墙扒了改成门脸儿,里边截断墙拆了把三间打通,除了柜台能摆七八张桌子。后院儿西厢房住人,东厢房作灶间,空出来的北房是包办酒席的单间。酒客的吵嚷声,炒勺的乒乓声,从早到晚,没清净过。
    酒馆儿的生意非常火爆,甭管中午晚上,天天客满。主要是这一带都是小门小户,没个大点儿的聚集场所,有谁办满月、过生日做寿或远来的客人聚餐,都上这儿来。再有是他家自制的小凉菜合人口味,都是下水做的,味儿窜,讲究香烂鲜酥。猪蹄儿、兔儿头、鸡爪子、酱鸭肝儿,是平头百姓最喜欢的下酒菜。而且价钱便宜,拾掇得干净,每天哪样都能卖出一大锅。最拿手的是炖吊子,好些人跑出五里地来,就奔这一口儿。能招人的还是掌柜九筒,一天到晚乐乐呵呵,待人亲切,人称笑面和尚。街坊熟人赊账是家常便饭,他从不催讨伸手,好像都懒得问。三教九流来来往往,他见面熟,所以人脉深厚。
    掌灯时分酒馆里已经坐满了人,伙计忙乎着上菜添酒,九筒趴在柜台上拨拉算盘,算账不算账的,他爱听这噼里啪啦的声儿。
    @红尘瑜锦 2021-05-17 09:36:03
    周一开启,问候,支持文友佳作!
    -----------------------------感谢支持,欢迎批评!
    一个干瘦的中年酒客坐得不远,见老板没什么事就张口搭艮。难怪您这牌匾老擦得锃光瓦亮,看这四个字,见筋见骨的,多精神啊!
    九筒推开算盘走出柜台,又抬头看看迎门的牌匾,面带微笑。你说这四个字呀?那可是一段故事在里边儿呢!
    说来听听,老觉着这里有学问。酒客说。
    那是四十年多前的事了。一天晚上酒店没什么生意,天下着小雨。我爸正准备上板儿打烊,忽然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到门前有人下车。我爸细一看,是浦泉浦老爷!他在这一片儿德高望重,是不常来的稀客。我爸赶紧上前相迎,谁知浦爷回身相搀,又一位青年才俊走下车来。我爸不敢怠慢,也不敢多嘴,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让到单间雅座。二人落座,我爸不等吩咐,先上香茗再端果盘儿。浦爷交代,好酒好菜尽管伺候,只要干净清爽的。我爸立刻端上了家传秘制的酱香猪耳、蜜汁鸡翅等四盘精致小菜,抱来了窖藏五湖春。客官品味良久,这才惊呼:妙哉妙哉!今乃是“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两人对酒相酬,之乎者也的我爸也不甚懂。但他听出来了,刚来的这位官爷口音是安徽寿县的,这不碰上老乡了么!他亲自下灶间,找齐了佐料,精心配置了一盘家乡名菜——八公山豆腐,小心翼翼地端了上去。没想到这位官爷兴致大发,连声称妙,当场就做了一首诗,还让浦爷,好好赏赏灶上大师傅,您说可乐不?
    两人畅谈了有一个时辰,临了结账时浦爷说,酒资那堪尽酬,何不慨赐墨宝以尽余兴?那人一笑,请赐纸笔。只见那官人勉袍揽袖,疾笔直挥,当堂写下了“众里酒肆”四个大字,两人互谦,最后双署名。九筒用手指指点点,“夷公嘱题燮臣手书,辛卯年写于京华”。浦爷吩咐,妥善保存,将来制成牌匾可以流芳百世!我爸接过来供到条案上,后来一打听,夷公是浦泉老先生的名号,燮臣乃咸丰九年的新晋状元、后来和翁同龢同为帝师的孙家鼐!你说我家荣耀不?后来我家酒店日益兴隆,都是拜浦老先生所赐!
    酒客说难怪这字儿写的端庄大气,比如今的印刷体都漂亮!
    那当然了,没一手好字能状元及第?更可贵的是字如其人,孙太师胸怀坦荡,鼎力支持维新变法,主张实业救国,干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大事。还要开民智、通下情,废科举、兴学堂,京师大学堂就是他老人家筹办的。
    旁边一位酒客嘿嘿地笑起来,九爷,您这老掉牙的故事我已经听八遍了,耳朵都起茧子了。不是还有一副对联吗?说来听听。
    九筒说,那一联堪称绝对,早几年还真不敢对外人提。那是孙太师一时气闷玩笑似的,他出的上联是“大隐隐于朝,朝朝危矣”,指的是隐身于朝廷,但也是忧国忧民呀。浦泉老先生圆上下联“小憩憩于肆,肆肆乐哉”,那意思是抽工夫在酒肆随便乐呵乐呵吧。后来觉得对联有讽喻朝廷的意思,害怕构陷,浦爷当场就撕了。倒是有几句改诗挺有意思。
    那酒客问,什么句子?
    前边不记得了,后两句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斯人却在仙人酒坛处!
    众人叫好,这时候门一开,浦三儿走了进来。先看见一位刚斟满了酒端起来要喝,他顺手接过去,一仰脖,干了。对他说,谢您啦,写春联的时候您就说改日请我喝酒,今儿算对付了。放下酒杯一笑,今儿喝了,日子也不用再改了。这位客人说不算不算,我明年还得写春联呢,改日还得改!
    九筒冲浦三儿打了个招呼,真不禁念叨,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浦三儿说大老远我就听见了,您就喜欢嚼舌头。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您还整天当典故说,不嫌絮叨吗?
    九筒说那不是真事儿嘛,我又没瞎编。端起酒壶要给浦三儿斟酒,浦三儿一挡,这些日子我跑的脚底下都磨泡了,真没功夫喝酒。我来是想跟您打听个人。
    凡是我知道的?
    您要不知道我不瞎耽误功夫吗?前两年您告我,哪位书局的老先生胜我百倍来着?我想抽空儿访访。
    那不过我是顺口搭音儿那么一说,你真往心里去啦?跟你开个玩笑别当真,你的才气不说九城闻名吧,南城一带谁敢夸口比您强!
    别价呀九爷,没喝我就晕乎了,您是捧我还是寒颤我?别打哈哈了,我也不是争气要强,真有正事要登门拜访怹。
    九筒偏头想了想,是不是我那桐城老乡,当过举人那位?
    对对,就他,就他!
    哦,那你说的是老洪了,我们也两三年没见面了,不知现在在哪高就。反正这人除了读书一无所长,你上琉璃厂一带打听,酒糟鼻子倭瓜脸,比武大郎高不了半头,站在那儿跟酒坛子似的,就是他没跑儿。
    您不是说他在哪个书店来着吗?
    大概是文什么书店,具体名字实在想不起来了。但肯定离不开琉璃厂虎坊桥。你找他有什么事?
    浦三儿说您也甭细打听了,见了面给我带声好就得了。
    (六)家国
    琉璃厂古文化街,两列古槐分侍,一众店堂端居,庄重典雅,九城闻名,在全国论起古韵儒风来也端居魁首。大清年代,不仅汉族官员多在此定居,长年各地来京城赶考的举人也在此下榻,因此周边还星罗棋布着几十个州府的会所。市以人兴,所以这块儿文风日炽,骚人麇集,售卖纸墨笔砚的商家鳞次栉比。久而久之,书画瓷器古董文物也逢时勃兴,橱窗摆设都是名人字画,店铺招牌均为名家手笔,让文化气息更浓了,提起来无不肃然起敬,就连贫嘴呱舌的车夫打此路过,也缓步轻声,带了三分儒生气。
    浦三儿当然对这儿熟悉。他一有空闲常在这片儿踅摸,想找个机会蒙个外行或捡个漏儿,捞笔外快。他在附近画摊儿寄存个包儿,里面乱七八糟都是高仿,然后作斯文状在街上闲逛。看谁专注于赏月楼的篆刻印章,人一出店浦三儿就跟过去,先恭维人家文雅、有品位,品评人家刚买的私章,然后从怀里掏出七八枚闲章。您看我这籽料,端庄秀美毫无瑕疵,再看这篆文,刀法缜密虚实有度,不比赏月楼的精致?价钱好商量,只要您认可,我货卖识家。巧舌如簧,而且引经据典没有外行话,一来二去,即使不想买的主儿也抹不开面子,他的货也就出手了。这只是浮皮儿上的小打小闹,往深了说,里面的花活能让人汗湿脊背瞠目结舌,在这儿一笔带过算了。因为浦三儿打小儿家教森严,不是良心泯灭之人,所以假货价低,自我感觉问心无愧。
    九筒一说文什么书店他就想到了,这儿有好几家书店名头带有文字儿,果然一打听洪先生,真有人知道。您问的是博文书店的老伙计,一句话仨典故那位,没错!等浦三儿来到博文书店门口,天已擦黑,正赶上关门歇宿,一个黑矮胖子正登着凳子上门板。浦三儿上前先作了个揖,恭恭敬敬的叫一声洪先生,晚生有礼了!
    洪先生回身一瞧,不认识。老弟您是不是找人?浦三儿又深鞠一躬,洪先生,在下浦思琦专程拜访。洪先生说这位爷,有点眼生啊。浦三儿说眼生不假,不过久仰大名,渴求已久,请恕晚辈拜访来迟!
    洪先生扬脖子哈哈大笑,抖搂抖搂灰大褂,您可真能糟践人呐,就我这寒酸样儿,还配您渴求、久仰?要是您没认错人,有什么用我的地方就直说吧,别拿我开涮了。
    浦三儿一本正经,请问东小口儿二条里有个众里酒肆,你老还记得?
    记得呀,掌柜的不是笑面和尚九筒吗?
    在下是九叔的晚辈,是怹老推荐晚生拜您为师的。
    哦,我明白了,您是读书遇到了生僻典故,或有妙句难成吧?但说无妨,我也是半瓶子醋,但还真愿意跟您切磋,老朽愿倾其所有。
    浦三儿说您老错领会了,我是真心拜师而来,不打诳语。
    洪先生说您要是真想切磋,就稍等我一会儿,今儿我守夜,上完板儿咱里边聊聊。浦三儿说那哪成啊,这不灭了我的诚心么!拜求恩师,怎么也得有个正式场合不是?洪先生说不必了,减了那些繁文缛节吧,你我有一说一,拜不拜师没谱儿的事。
    浦三儿用手往南一指,说:刚我看好了,南边把角儿有个青萍茶社,我在那儿找个单间儿恭候您,行吗?
    洪先生说好啊,您泡茶先喝着,我立马就到!
    青萍茶社临街三间雅舍,后面一个小院儿,廊厦古朴,藤萝环列,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明面上是茶客品茗会友、手谈泼墨之所,其实更多为买卖交易、策划成败的私秘之处,喝茶反成了面儿上的装饰。浦三儿选了后院儿一间,仅供私语的双人阁,比膝高的卧榻,云路纹的茶案,墙上的画儿是“钟子期摔琴谢知音”。知道洪先生是桐城人,他特意点了一壶太平猴魁,盘膝端坐在茶案桌边,敛气正襟,危坐专等。
    洪先生六十多年纪,身量不高,耸肩秃顶,面带潮红,酒糟鼻子纯属九筒的调侃。方面大耳,二目有神,怎么看都有一种文人气质。尤其是说话中气十足,一顿一挫,好像带着锣鼓点儿,尾音上扬似乎是想让人品味,比浦三儿那轻佻啷当的京腔儿斯文多倍。
    两人互通了名姓,洪先生名泰字承嗣,桐城人氏,终身未娶所以没有子嗣,对不起祖先的期盼了。一谈家世,不禁让浦三儿肃然起敬。何止是书香门第,简直可以说是诗礼世家。他爷爷曾在宫内任光禄寺典簿兼国子监博士,后因直言遭贬,贬放南迁,最后落脚在徽州知府,任文案主簿一职。父亲未冠即举秀才,在安庆府衙任布政司都事,德才并重颇有名望,因侍奉双亲屡谢征招,直到告老归田。诸兄弟辈儿不是乡学教授就是师爷主事,非庠生即秀才。唯有他命运多舛,刚满十岁遭遇太平天国起事,家乡沦于战火,为躲避兵灾,遣家人洪忠带领他进京投亲。谁知寻亲不得,盘缠用尽,当时往来邮路断绝,只好派洪忠返乡讨取银两,结果洪忠一去没了音讯。他只身回籍,但见江南已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了。未到桐城先遇到了官军,只因他姓洪,就被怀疑是太平军密探,羁押凌讯,鞭打枪扎。赶上官军和太平军交火顾不上他,他扎在死人堆里装死才捡了条命。脱身后只好原路返回,一路上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也饱尝了人间冷暖。在京亲友难觅,更是摘借无门,只好委身于客栈充当佣役抵偿衣食之需。等到战事平息,家中噩耗频传,父兄死于无辜,家业也一炬成灰。老家人洪忠的头颅只怕也让官军拎起来领赏了,他也就断了返乡的念想。虽屡次谈婚,终因其居无定所人生惨淡,所以良缘难成。好在他酷爱读书,被一个书商收留,亦工亦学,与书为伴倒成全了他的心愿。数年来多次更换东家,却没离开书店行当,由于他饱读诗书博闻强记,久而久之人们便以秀才举人称呼他,他也不解释一笑置之。
    浦三儿听了洪先生的经历,不禁唏嘘不已,甚至掉下了几滴眼泪。勤奋好学一辈子,怀才不遇,竟然落到这般田地!真是国难民伤树倒巢倾,怎一个愁苦了得!他也把自己的履历大概其说了,跟洪先生一比,自己家衰业败简直算是一马平川波澜不惊。
    洪先生倒也豁达,说:“人生南北多歧路”,谁让我生不逢时呢。几十年来又是战乱又是瘟疫,惨死的岂止数千万!我能苟活六十多岁,也该知足了。不过我总咽不下这口气,你说我泱泱大国,竟然饱受蛮夷欺凌,割地赔款、委曲求全,难道我华夏民族,就如此孱弱无能不堪一击么!
    浦三儿也长叹一声,厦之将倾独木难支,大清国内忧外患,早已是穷途末路了。但我们祖居之地,谁愿看他沉沦于斯!都说“位卑不敢忘忧国”,这不是一句漂亮话,国和家就像根和叶,连着心呢。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您想想一个不爱国的人,能护家保命、独善其身么?
    着哇,洪先生拍了下茶桌。可叹清政府腐败无能,只知道横征暴敛欺压百姓,对外敌卑躬屈节,弱不禁风。仗还没打,皇上先跑到避暑山庄逃难去了,留下老百姓能抵御外侮?洋鬼子贪得无厌,你越是隐忍退让,他越要得寸进尺,长此以往,大汉民族岂不要亡国灭种、与人为奴么!
    一番话让浦三儿大为感动,杜诗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您可真是忧国忧民呀!
    别看我年逾花甲,心里的血还是热的。洪先生说,多少次我想投笔从戎,战死沙场算了,可咱空怀报国之心,手无缚鸡之力,从军又从到哪去呢?即使从了军,官如虎狼士卒羊犬,层层节制,将帅依然声色犬马,拉车的夫役被鞭挞而行,你我辈岂能屈尊?
    浦三儿说,只可惜,清政府也没善待您这颗爱国之心啊。您对他生死相托,他对你冷酷无情,反倒灭了咱一腔正气!您没看他们对老百姓比洋人还狠吗?这就难怪洋鬼子炮轰城门,一群百姓还帮着扶梯子、扛炮弹,恨其不死呀。孟子云,官待民如草芥,民视官如寇仇,不是么?
    洪先生微微摇头,话可不能这么说。朝廷欺压百姓属于内患,譬如肠痛;洋毛子来是要占山为王,竟如虎狼。你我炎黄子孙,家国岂能让外敌强占?那些助纣为虐的无知暴民,必当归于汉奸之类,欺师灭祖不齿于人类!恨只恨国人尽是鼠媚之人,跪的时间久了,想站起来,莫说千呼万唤,搀扶着都难!
    也不都那样,浦三儿说。苏武、文天祥、于谦,就非屈膝之辈,不是“但令身未死,随力报乾坤”么!
    凤毛麟角而已。亿兆国民五千年来有几个文天祥!且都是外敌当前国难当头,有一种家国情怀,不惧生死。真到了官场内斗、党争倾轧,也只多了几个岳鹏举而已!
    浦三儿说,我觉得人还是要有点骨气,“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要不跟鸡犬猪羊有什么区别?咱们一个小老百姓,虽不能保国安民,但至少要明辨是非洁身自好。真要是到了危难时刻,即使不求流芳千古,也不能让后人唾骂。这是我从小的家教,胎里带的性子,禀性难移啊。
    洪先生颏首,好样的,我佩服你这刚直不阿的火性!人要是没了骨头就散了架,蝼蚁蜉蝣岂不枉活一生?你这思维跟我三十年前一模一样,“高山流水,非知音不能听”,意气相投,就差了年代了。不过,咱们聊了这半天,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于事无补。眼下咱们还是先收了“齐家平天下”的豪气,干点儿正经八百的买卖养家糊口的实际。简单截说吧,你今天不是专来请我喝茶,切磋也是闲来无事的消遣,总有实际因由儿吧,但说无妨。
    青萍茶社临街三间雅舍,后面一个小院儿,廊厦古朴,藤萝环列,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明面上是茶客品茗会友、手谈泼墨之所,其实更多为买卖交易、策划成败的私秘之处,喝茶反成了面儿上的装饰。浦三儿选了后院儿一间,仅供私语的双人阁,比膝高的卧榻,云路纹的茶案,墙上的画儿是“钟子期摔琴谢知音”。知道洪先生是桐城人,他特意点了一壶太平猴魁,盘膝端坐在茶案桌边,敛气正襟,危坐专等。
    洪先生六十多年纪,身量不高,耸肩秃顶,面带潮红,酒糟鼻子纯属九筒的调侃。方面大耳,二目有神,怎么看都有一种文人气质。尤其是说话中气十足,一顿一挫,好像带着锣鼓点儿,尾音上扬似乎是想让人品味,比浦三儿那轻佻啷当的京腔儿斯文多倍。
    两人互通了名姓,洪先生名泰字承嗣,桐城人氏,终身未娶所以没有子嗣,对不起祖先的期盼了。一谈家世,不禁让浦三儿肃然起敬。何止是书香门第,简直可以说是诗礼世家。他爷爷曾在宫内任光禄寺典簿兼国子监博士,后因直言遭贬,贬放南迁,最后落脚在徽州知府,任文案主簿一职。父亲未冠即举秀才,在安庆府衙任布政司都事,德才并重颇有名望,因侍奉双亲屡谢征招,直到告老归田。诸兄弟辈儿不是乡学教授就是师爷主事,非庠生即秀才。唯有他命运多舛,刚满十岁遭遇太平天国起事,家乡沦于战火,为躲避兵灾,遣家人洪忠带领他进京投亲。谁知寻亲不得,盘缠用尽,当时往来邮路断绝,只好派洪忠返乡讨取银两,结果洪忠一去没了音讯。他只身回籍,但见江南已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了。未到桐城先遇到了官军,只因他姓洪,就被怀疑是太平军密探,羁押凌讯,鞭打枪扎。赶上官军和太平军交火顾不上他,他扎在死人堆里装死才捡了条命。脱身后只好原路返回,一路上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也饱尝了人间冷暖。在京亲友难觅,更是摘借无门,只好委身于客栈充当佣役抵偿衣食之需。等到战事平息,家中噩耗频传,父兄死于无辜,家业也一炬成灰。老家人洪忠的头颅只怕也让官军拎起来领赏了,他也就断了返乡的念想。虽屡次谈婚,终因其居无定所人生惨淡,所以良缘难成。好在他酷爱读书,被一个书商收留,亦工亦学,与书为伴倒成全了他的心愿。数年来多次更换东家,却没离开书店行当,由于他饱读诗书博闻强记,久而久之人们便以秀才举人称呼他,他也不解释一笑置之。
    浦三儿听了洪先生的经历,不禁唏嘘不已,甚至掉下了几滴眼泪。勤奋好学一辈子,怀才不遇,竟然落到这般田地!真是国难民伤树倒巢倾,怎一个愁苦了得!他也把自己的履历大概其说了,跟洪先生一比,自己家衰业败简直算是一马平川波澜不惊。
    洪先生倒也豁达,说:“人生南北多歧路”,谁让我生不逢时呢。几十年来又是战乱又是瘟疫,惨死的岂止数千万!我能苟活六十多岁,也该知足了。不过我总咽不下这口气,你说我泱泱大国,竟然饱受蛮夷欺凌,割地赔款、委曲求全,难道我华夏民族,就如此孱弱无能不堪一击么!
    浦三儿也长叹一声,厦之将倾独木难支,大清国内忧外患,早已是穷途末路了。但我们祖居之地,谁愿看他沉沦于斯!都说“位卑不敢忘忧国”,这不是一句漂亮话,国和家就像根和叶,连着心呢。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您想想一个不爱国的人,能护家保命、独善其身么?
    着哇,洪先生拍了下茶桌。可叹清政府腐败无能,只知道横征暴敛欺压百姓,对外敌卑躬屈节,弱不禁风。仗还没打,皇上先跑到避暑山庄逃难去了,留下老百姓能抵御外侮?洋鬼子贪得无厌,你越是隐忍退让,他越要得寸进尺,长此以往,大汉民族岂不要亡国灭种、与人为奴么!
    一番话让浦三儿大为感动,杜诗云:“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您可真是忧国忧民呀!
    别看我年逾花甲,心里的血还是热的。洪先生说,多少次我想投笔从戎,战死沙场算了,可咱空怀报国之心,手无缚鸡之力,从军又从到哪去呢?即使从了军,官如虎狼士卒羊犬,层层节制,将帅依然声色犬马,拉车的夫役被鞭挞而行,你我辈岂能屈尊?
    浦三儿说,只可惜,清政府也没善待您这颗爱国之心啊。您对他生死相托,他对你冷酷无情,反倒灭了咱一腔正气!您没看他们对老百姓比洋人还狠吗?这就难怪洋鬼子炮轰城门,一群百姓还帮着扶梯子、扛炮弹,恨其不死呀。孟子云,官待民如草芥,民视官如寇仇,不是么?
    洪先生微微摇头,话可不能这么说。朝廷欺压百姓属于内患,譬如肠痛;洋毛子来是要占山为王,竟如虎狼。你我炎黄子孙,家国岂能让外敌强占?那些助纣为虐的无知暴民,必当归于汉奸之类,欺师灭祖不齿于人类!恨只恨国人尽是鼠媚之人,跪的时间久了,想站起来,莫说千呼万唤,搀扶着都难!
    也不都那样,浦三儿说。苏武、文天祥、于谦,就非屈膝之辈,不是“但令身未死,随力报乾坤”么!
    凤毛麟角而已。亿兆国民五千年来有几个文天祥!且都是外敌当前国难当头,有一种家国情怀,不惧生死。真到了官场内斗、党争倾轧,也只多了几个岳鹏举而已!
    浦三儿说,我觉得人还是要有点骨气,“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要不跟鸡犬猪羊有什么区别?咱们一个小老百姓,虽不能保国安民,但至少要明辨是非洁身自好。真要是到了危难时刻,即使不求流芳千古,也不能让后人唾骂。这是我从小的家教,胎里带的性子,禀性难移啊。
    洪先生颏首,好样的,我佩服你这刚直不阿的火性!人要是没了骨头就散了架,蝼蚁蜉蝣岂不枉活一生?你这思维跟我三十年前一模一样,“高山流水,非知音不能听”,意气相投,就差了年代了。不过,咱们聊了这半天,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于事无补。眼下咱们还是先收了“齐家平天下”的豪气,干点儿正经八百的买卖养家糊口的实际。简单截说吧,你今天不是专来请我喝茶,切磋也是闲来无事的消遣,总有实际因由儿吧,但说无妨。
    @移动的大泥潭 2021-05-23 16:4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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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邗江老刘 2021-05-24 16:3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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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邗江老刘 2021-05-26 09:5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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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浦三儿说,我还真不是卖关子,九叔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多少次了要让我拜您为师,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言谈话语间感受了您的仁心赤胆、古道热肠,说正事儿反倒觉得太俗气了。
    洪先生直了直身子,咱们心气相通,已经不算外人了。俗雅之辨另当别论,你有话就说,我喜欢爽快人。
    浦三儿俯身向前,我今天来的另一个意思是向您求教。您看我三十多了百无一成,想开个书店混碗饭吃。您从业多年,想必能指点迷津,讲讲章法,帮我打起锣鼓来。
    这才走上正题了,洪先生说。别的买卖我不敢评说,唯有经营书的门道儿我略知一二。干这行儿首先东家要有教养,肚子里没点墨水儿立不起门户。为什么呢,经商经商,进货第一桩,外行经营,你进什么货呀?货不对路你卖给谁呀。再有是必须有点儿人脉,无论什么买卖都有一拨熟识的主顾,没人捧场买卖就撑不起来。这两样,我看你都具备了,好比如说底子有了。第三就是选地方了。开书店不是哪热闹哪好,得有点儿人文氛围,多好的书您拿庙会上也卖不出去。
    浦三儿说截您一句啊,地儿我已经选好了,东小口街上那个馒头铺,刚盘下来。虽然说周遭杂乱点儿,但那是主干道,人流儿也不少。
    洪先生说,馒头铺我知道,地点差了点儿,不过也凑合。那就得定位了,因为主要买主还是周边人群,人文哲理、西洋科技什么的肯定不行。
    浦三儿说我想开个旧书店,连买带卖,但一时半伙凑不齐,也得趸点新书。先弄些武侠演义之类的,凡人都能看得懂的。再有就是花艺、厨艺、戏曲唱本儿什么的,搭上点小人书、画册,您看成吗?
    洪先生说成倒是成,就是品位低了点儿,那不成了摆书摊儿了吗?开正装的书店必须有出彩的门面,让过路的财神高看一眼。起码要有四书五经、佛道儒三家经典,有唐诗宋词、明清小说、人物传记和二十四史,那才叫正经八百的书店呢。
    浦三儿连连点头,是是是,您说的是。真要浅薄媚俗,我这牌子还没挂起来先趴下了。
    洪先生说,不过可不能上《金瓶梅》、《罗织经》那类淫邪怪异的东西,过于荒淫残暴的东西让人膈应,也砸牌子。
    对对,浦三儿说,要不怎么让您给把把关呢。
    洪先生说,不是跟您卖谝,找我您还真找对人了。我在这行多年,有点人脉,行里不少书店都有库存书,卖剩下的,过了时的,新旧都有。凭我的面子能先给您铺摊儿垫货,卖出去了赚钱归您,本金什么时候还好商量。您看怎么样?
    浦三儿站起来深鞠一躬,还怎么样呢,您帮我大忙了!您不说我敢开这个口吗?实话说我兜里没多少底儿,正为本金着急呢。
    洪先生说,按说初次见面我不该开这个口子,可刚才一盘道,你是浦泉老先生的嫡孙,又知书达理的懂人情世故,我信得过你!我不爱听人夸夸其谈,虚词儿伪语不值得耽误工夫。人要亲贤者远小人,你记着,别看谁花里胡哨神吹滥侃,不经意间的言语才是真的呢。人的品行都含在眼神里,瞒不了谁。
    浦三儿说,是是。我还相信缘分一说,跟您算是忘年的莫逆之交吧?
    洪先生抚掌大笑。人生难得一知音,咱俩心气儿相通,意气相投,好些时候没跟投脾气的人交往过了,我还觉得相见恨晚呢。
    两个人越聊越热乎,不知不觉耽搁了一个多时辰。茶坊几次提壶续水,这次打断了他们的话。二位爷说会子了,天儿也不早了,是不是给您二位上点儿茶点?别误会,没有送客的意思。
    浦三儿当即点头,上上上,捡好的!洪先生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呦,都什么时候啦,我把正事儿都忘了。今儿我当班值夜,店里没人还掌着灯呢。说着下地穿鞋起身就走。浦三儿赶紧伸手相拦,反正也这么晚了,怎么也得垫垫肚子呀?吃点东西耽误不了多大功夫。洪先生说盛情我领了,咱们改日吧。我这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可怠慢呀!
    浦三儿看看窗外,夜色已深,只好起身送客。忽然想起什么事来,一拍脑袋,我也真棒槌,连拜师礼都忘了!他从包儿里掏出一个木盒,洪叔,一点小意思,充当见面礼吧。
    洪先生接过来,打开盒盖儿一看,一把扇子。呦,好一把名扇!闻闻扇面儿,揉揉扇坠儿,说:苏州老阊门的字号,檀香扇柄,镂花的扇骨儿!这可是古玩珍品,生受不得,生受不得啊。说着递回浦三儿。
    浦三儿急着解释,一个小玩意儿,有那么珍贵吗?我估摸着就是个仿制品,值不了多少钱,还有残,我找人修补过。
    洪先生呵呵一笑,修补?这物件贵在工艺,还四君子雕花儿,都是手工抠出来的,巧匠难为呀。再说您这扇子也有年头了,拿回去吧,这可是难得的宝贝,我受之有过。
    浦三儿说您千万别淹浸了我这颗心,多贵也是个物件,能跟交情比吗?您要是不收下,就是不想收我这个徒弟。
    洪先生掂了掂手里的扇子,情义无价啊!您真心相赠,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这么着吧,我暂时替您保管,我孤身一人,迟早完璧归赵。他收下扇子,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出门而去。
    浦三儿刚转过身,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再追了出去。洪叔,我家里还有点东西,哪天您有空儿给我掌掌眼。
    洪先生道,好说好说,你不嫌我啰嗦尽管拿来,中不中不敢说,以实相告呗,回见吧您那。
    @移动的大泥潭 2021-05-23 16:4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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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光临!
    (十一)扇子
    洪先生没家没业,只要有功夫就来店里帮忙。这不仅满足了他毕生的书缘,还真把浦三儿当作忘年莫逆,两个人谈古论今褒贬时事,评书论道烹茶对酒,状如师友形同父子。
    浦三儿对他毫不避讳,把自己多年的珍藏尽数取出让老人家过目。洪先生看了逐一评点赞不绝口,说他有眼光,虽然精品居多,孤品尚缺,但也价值不菲了。浦三儿原来都是旁听钻营,这回得到了洪先生真传也学了不少知识。
    不过,洪先生说,你得悠着点,差不多就得了。你不知道乱世储黄金盛世存古玩吗?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东西多了反而是个累赘。自打满清垮了台,你看咱们北平城,各路诸侯你出我进的换了多少大王!哪路开来不糟践一个六够。还有东西洋的毛子呢!银子在他们眼里还不算什么,古董文物才是最馋涎的。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刨了地下埋着的差不多都给抢光了!没听说颐和园的铜牛都给扒了层皮?这不,我们博文书店的大掌柜,前天连夜装了一满车的古籍,贿赂了城门官才运回了老家,就怕洋鬼子愣抢啊。
    浦三儿说,文物没法复制,贵就贵在稀少,丢一样就少一样,你看秦始皇焚书,到现在也没能缓过气来。
    洪先生说,一个人能力有限,也别见了有价值的就收,那海了去了,你收得过来?只选些孤本罕见的书,就够你收一气的。
    浦三儿说,我这人贱,看见稀罕物儿就挪不了窝儿。我见过拿老黄历包瓜籽的,也见过用香炉当食槽喂猪的,您不觉得可惜?多少辈儿传下来的东西,因为愚笨糟践了不心疼?我收的东西虽然九牛一毛,也没想赚钱发家,指望将来传给儿孙,让他们别忘了祖辈的光彩。也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可咱这小门小户的,挖个地窖都没地方。
    洪先生问,老家没个妥善的地方?
    浦三儿说,几辈子都在北平混,出城二里地,连个亲戚都没有。哦对了,我那两把扇子您看了吧?琢磨出什么门道了吗?
    洪先生摇摇头,查了不少书,也没看出个所以。不过我有个朋友在古意斋,他们掌柜是贝勒爷,博闻广见,据说宫里头拿捏不准的也找他衡量呢,改天咱俩找他看看?
    那我听您的,凡事我喜欢琢磨个透里,不明不白的心里膈应。
    这时候浦英推门进来,爸,我妈说饭熟了,让您们关了门儿吃饭去呐!粘洪爷爷的光,我妈烫了一壶好酒。
    洪先生摸摸浦英的头,这孩子有四岁了吧?怪机灵的,该念私塾了。浦三儿哼了一声,那些私塾先生只管照抄书本儿,除了认字没大用。不如再过个一两年我亲自教他,学点儿真东西。
    洪先生说我看行,以你所学,肯定错不了。据我几十年的阅历,孩子童年生活的家庭影响会陪他一辈子,包括性格、品行和将来的事业。看看他现在喜欢什么,就知道将来他会走什么道儿,所以从小就得好好培养。
    浦三儿想了想说,您的话还真准,我从三四岁就受我爸的影响,都说我们俩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尤其是脾气和爱好。
    洪先生打趣地问,你爸什么样儿?也跟你这么不着调?
    那倒不是,就是干艮倔,认死理儿,眼里不容沙子。他的故事交给冯梦龙,能给《警世通言》添好几回,哪天有功夫我给您演绎两段。
    @邗江老刘 2021-05-28 17:27:48
    看望文友,祝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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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醒各半 2021-05-29 10:5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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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夏天干热,但一场大雨会给人来个猝不及防。铺天盖地的乌云让风卷着,杀气腾腾而来,一时间暴雨如注。
    浦三儿最怕下雨,店里都是书哪禁得雨水泡?他租的本是旧房,年久失修经常漏雨,租房时就让李广成给修修,李广成说我是锔盆锔碗的,锔得了房子吗?房钱不高就为的屋漏自理。所以到了雨季浦三儿没大事不敢出远门。周掌柜说,你得换换瓦,省的到时候坐在家里发水灾。浦三儿说,僧不修庙官不修衙,我花钱受累不说,哪天人家不租给我了,不是白花钱受累?他准备了不少盆盆罐罐,一旦房子漏了就接水,然后泼出去。
    这天他正往外泼水,韩六儿扛了个抄鱼的网子路过。叫他:三哥,您还在家虬着那!北山发了大水,护城河都平槽了!那鱼好比开了锅的饺子,满大街的人都捞捎去了,您也真呆的住!
    浦三儿回头看看,店里没人我出不去呀。
    韩六儿说,找嫂子呀!卖三天的书赶不上一网鱼,孰轻孰重您自个儿掂量吧。说完话要走,浦三儿拦他,你这话不错,帮我看看店,我换胶鞋去。韩六儿说我能等,鱼能等吗?再说凭您那水性,还穿胶鞋?麻利儿的吧!
    两个人来到护城河边,岸上已经站满了人,有用渔网的,有用筛子的,更多的人手拿笼屉、笸箩,网上的鱼都欢蹦乱跳,鳞光闪闪。浦三儿来了兴致,光了膀子一猛子扎下去,伸手就抓了一条大鱼,大声喊,韩六儿,接着!
    韩六儿的水性也练得拔尖儿,早在水里扑腾了几个来回,岸上是个大号的水桶,他一手一条扔的还特准。这时手里又逮住条大鱼,在浦三儿眼前一晃,你看看,五斤打不住,抵不上你两本书?
    没一会儿水桶就装满了鱼,两个人索性玩起水来,比扎猛子,谁先漏出脑袋谁输。浦三儿到底比韩六儿大六七岁,比了五轮,一胜四负。这时岸上传来了叫声,邵氏喊,英子爸,逮两条还不知足?店里都水淹七军了,你快回来吧,可别因小失大!王巡长也喊,韩六儿!安全队集合了,包子铺房塌啦!浦三儿回头冲韩六儿嚷,都是你闹的!韩六儿说这都什么事呀,跟我挨得上边儿吗?
    下午艳阳高照,浦三儿爬上了房顶,那儿有个小平台,铺上凉席能晾书。邵氏登梯子往上送,浦三儿一本本摊开了码在席上。旁边山货店阁楼上,小老板看了笑,嚯,三爷晒书那?这么多书,显着学问大了。知道的是让雨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做旧呢。
    浦三儿回嘴,一句话仨怯勺,怎么说你呢!你以为书就是学问?那是让人看让人学的。光啃书本不行,得记在脑子里,做出实事来,那才叫学问呢。再说晒书,还有个典故。西晋的时候,七月初七时兴晒衣被,人家都晒绸缎,郝隆先生脱了光膀子躺地上,人问干嘛呐,他说你们晒绸缎,我晒腹中书!那才叫大学问呢。 再说做旧,有用雨水淋湿了做旧的吗?书还不全毁了!那得用硫磺熏,太阳晒,让虫子蛀,懂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洪先生来了,一边给他递书一边问,明儿早上没事吧?郑先生给话了,咱上贝勒府走一趟。
    浦三儿答应一声,没问题啊,等那么多天了,再忙也得去一趟。
    @邗江老刘 2021-06-01 07:41:37
    今天是六一国际儿童节,祝普天下的小朋友茁壮成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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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日快乐!
    @醉醒各半 2021-06-01 06: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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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先生、洪先生带浦三儿分坐两辆黄包车,穿过烟袋斜街,沿什刹海北岸走,拐进一个胡同,在大宅门前下了车。郑先生让门房通报,浦三儿小跑着到前边给车夫结账。
    递过门贴,门房让他们在小花厅坐等,浦三儿拿眼打量这座小院。这是个三进的四合院,前院虽小但清静雅致,三间大北房前有廊子后出厦,朱红的柱子,雕花门窗,院里摆着鱼缸,还有两棵茂盛的枣树。客厅里方砖墁地,一水儿的红木家具,条案上摆满了成双成对的花瓶、帽桶,墙上一幅横幅,四个大字“福荫永被”。浦三儿心说,这是皇上退位了,若是当初不定多豪华气派呢。
    三个人干等了老半天,才听到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贝勒爷终于露面了,他们赶紧站起来作揖行礼。
    郑老板上前一步,佟老爷一向安好?我这儿给您请安了!托您的福。近来柜上买卖兴旺,不少东西等您掌眼呢。
    贝勒爷妥妥地坐进了太师椅。浦三儿细看,矮胖的身材,六十多的年纪,小眼儿眯缝着,下颏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动,说话好像捯气似的。好好好,难得让你们惦记!然后吩咐一声,看茶。
    郑先生奉上一个瓷坛,这是上好的女儿红,知道您喜欢这口儿,侄子刚从老家绍兴带来的,不敢私存,您老品鉴品鉴。
    贝勒接过打开盖闻闻,顺手交给了门房。嗯,不错!让你惦记了。前儿捎信来说的是——
    郑先生手指浦三儿:哦,这位年契久仰大名,一再要我引荐,推脱不过,只好不揣冒昧叨扰尊驾了。昨儿听说您今儿有空,所以急着忙慌地赶来了。用眼示意浦三儿,浦三儿站起身来,先送上茶叶礼盒,郑爷抬举,带我一瞻老太爷威仪,不胜荣幸!
    都什么年月了,免了这些虚文假醋吧。贝勒也没伸手接,浦三儿把礼盒放到八仙桌上,看了洪先生一眼。洪先生冲他轻轻摇头,然后躬身说,贝勒爷鉴古识今,名满京城,清誉如雷贯耳,烦请您提掖后辈,不吝赐教。掏出扇匣递上去。
    贝勒接过,哦,这事儿啊,老郑跟我说了。他屈眯了眼仔细观看,戴上眼镜又看,踱步窗前再看,好一会才回身抬头:你是何方人士,现居何职呀?
    浦三儿回,实不相瞒,在下没有功名,闲居在家。祖上曾在咸丰爷驾下听差,何职不敢妄言。
    哦,倒是有些渊源了。他掂掂扇子,这物件从何而来呢?
    祖上传来,先父猝然离世,扇子是打理遗物所得,所以不知就里。
    贝勒低头再看看扇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如果跟别人打听还真不见得有人知道。我收着的扇子有百十来把,确实没有你这品相的。尤其是扇面儿,他鼻子闻闻,说;好像什么皮子细磨成的,看扇骨,看品质看纹理,都像是东洋倭国进贡而来,当然存世不多了。
    贝勒倒背了手边踱步边谈。对扇子我略有考证。我华夏五帝时就已使用,虞舜造扇形成了规制,原本是雉尾为扇,主要是为帝王出行遮风蔽日用,后来有了黄罗伞,就专门作为仪仗以示尊贵了。汉代以后,富庶人家多用孔雀翎、雁翅、鹅毛扎成,所以叫羽毛扇。诸葛亮所用的羽扇就是这种。传入民间,成了家家必备的物件儿,用其消暑纳凉,但只是蕉叶、蒲葵而已,称为摇风,也叫凉友。晋以来文风日炽,尤其是东晋辖天下沃土,织造发达,扇子便多种多样了。折扇则是东洋倭国传过来的,加上选料越来越宽泛、精良,绣工雕工越来越别致、精湛,一来二去就成了工艺品。尤其是名人题字、绘画,织锦绣画儿,越来越典雅,后来就变成玩家收藏的古玩了。他手指洪先生,你们琉璃厂一带不是跟文房四宝、古玩一块儿收、一块儿卖吗?
    洪先生点头,对对,扇子收藏跟古籍一样,早已是文人雅客珍贵的藏品了。但是谁也说不清它的来龙去脉,还是您讲得透彻,跟您一聊真长见识。
    至于倭国,贝勒说,大宋之前早有往来,明朝前期就给朝廷进贡了。直到咸同年间,虽间隔不一却没断了线儿。年代久远了些,文字也有了变化。这扇面儿文字写在皮子上,时间长了磨损掉色,依稀只能辨出几个笔画儿,真认不出是什么字。但细认,还是能看出倭文的端倪,它没汉字的筋骨。如果我估摸不错,它应该是远在咸同之前,倭国来的贡品,少说也得两三百年了。
    贡品?三个人都显出惊讶的神色。郑先生说,那不是皇上的东西吗?
    贝勒笑笑,你们也别装了,心里都门儿清着呢。贡品怎么啦?皇上的东西,随手赏给下人是常有的事儿!何况偷拿盗抢也屡见不鲜。再说了,哪国进贡也不是三件两件儿,光打点一路上的州府道台、九门提督、大内总管的就得论打说!有些东西皇上也不准见得着呢。就说我眼见的吧,一根笤帚苗儿好像都有帐可查,出入宫禁三番检索,够严谨吧?皇上用的古丈二尺宣纸,竟在太监屋里搜出了两刀!没发现的监守自盗私拿夹带的多了去了!他把扇子递还给浦三儿。留着吧,是个稀罕物,应急的时候能值个几十两银子。
    浦三儿接过扇子,小心地装进盒里。听您老的,老辈儿的遗物,留着它是不让儿孙忘了列祖列宗,非万不得已岂敢出手!
    贝勒叮嘱,不是我惦记着,外行不懂它的价值,兴许还不收呢。货卖识家,出让前先让我看看。
    那是那是,这我懂。浦三儿应承着,心说你也就是装装,没道出个子卯寅丑来。瞎耽误工夫!
    @邗江老刘 2021-06-03 20:24:09
    感谢文友支持,顺祝周四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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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你的陪伴!
    东小口大伙攒的私塾三四年了,孩子们逐渐增多,年龄不一高矮不等,师爷教的书还是三百千老套子。浦三儿心想师爷不过是得过且过混碗饭吃,长此以往,不把孩子耽误了?还不如自己在家教呢。他在书店腾了点地方,放个小书桌让浦英读书,大都选自唐诗宋词、《古文观止》、《世说新语》之类。浦英读来蛮有兴致,七八岁的童音爽朗清脆,有顿有挫,韵律抑扬。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这天早上,他让浦英朗读屈原的《九歌》,自己听了都有一种悲壮劲儿。他俩手攥了拳头晃晃,对浦英说,人就要有这种刚强劲儿!记住喽,人没骨头铁无钢。男人自立于世,自尊自强是第一的,不能让人欺负羞辱。老话说得好,“打折了胳膊褪袖里”,理上不屈不服人;还有“男人膝下有黄金”,只能跪天地、父母、圣贤,其他的不值得屈尊纡贵。浦英说,我妈讲韩信的故事,这样的大英雄不是也乞食漂母受胯下之辱吗?浦三儿愣了一下,转而说,人家那是有远大的抱负,以屈求伸,如果凭逞一时之勇拼命斗狠,哪有后来的三齐王?看浦英点头,他忽然想起斋堂客栈那个让人欺负的女人,再三的给自己下跪。唉,下跪说明什么呢?只能是自卑自贱,软弱无能罢了。想到客栈,猛地想起他淘换的那本书,《拳经秘要》!吆,这么长时间怎么找不着了?他再三回忆,大概在回家的那天晚上,跟媳妇黏糊的时候踹炕旮旯了。瞧我这记性!等中午邵氏换他回家吃饭,他先翻开炕席,还真让他猜着了,那书就在犄角趴着呢。他长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宝贝儿,可把我心疼死了!明天我一定上博文书店,让洪先生看看,算不算珍藏的孤本。

    第二天一早浦三儿就骑车到了博文书店。洪先生正拿掸子清扫书架,看浦三儿进门,招呼了一声,什么事呀,心急火燎的。
    浦三儿把手绢包着的《拳经秘要》轻轻放在柜台上。我现在脑子比您忘性还大呢,好容易从家翻出来,特地拿来让您看看。洪先生凑过来,翻了翻,又取出放大镜,仔细察看。浦三儿说,这本儿《拳经秘要》是我从斋堂收来的,觉得有点儿蹊跷,您看值得收藏么?如今看不懂我也不怕了,反正有您这根拐棍儿呢。
    洪先生看了说,这不一本拳谱吗?没有印社的字号,也没有著者题名。看中缝、墨迹,像不少年头了,文字直白,说明并非文人手笔,属民间自撰,看纸张字体,我判断是私人印制,肯定没在市面上流传。
    浦三儿说听您的意思,不值什么,我算白忙活了。
    也不是没价值,咱并非行家,不能妄下评语。判断价值不能光看它的年份,存量多少,还要看它的内容。有没有生搬硬套,是否粗制滥造,有没有新奇独到之处,沾不沾名人趣事,这都决定了它的价值。
    浦三儿倒没灰心,咱先断定它的年份,再找武馆的人指指谬误,保不齐真是秘传不露的精深拳法,那可真是宝贝了。
    洪先生点头称是,鉴别真伪不难,要看内容门道就必须请教高人。清初以来,南方帮会林立,打出的旗号是反清复明,讲经习武之风盛行。我国武林特点是南拳北腿,拳路门派各有所长,也都有了各自的拳谱,私家印的,都很粗糙,有的就是手抄本。但基本秘不外传,所以绝版的极多。看这保存得还算完整,图文并茂,解说详细,对研究拳法应该有用,不易得,你先收着吧。
    浦三儿说,武功的书我也看过,感觉这本儿正规点儿,您看这词儿,收臂放踵、矮身运气、怀内藏拳、左护右出,这套路,我兴许也能练几招呢。他边说边比划,真跟练拳似的。逗得洪先生哈哈大笑,收了你的野心吧,武术讲究的是练童子功,过了十岁,花钱拜师都没人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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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6 23:36:58  更:2021-06-27 00:3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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