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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扬州奇情录》求出版,已完结,初稿18万余字[第1页]

作者:东海闲鸥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14]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乾隆朝中期,官场腐败透顶,宗室内部污浊不堪,连乾隆皇上也不例外。
    时任扬州知府的佟续鼎也一样贪污纳贿,甚至数额比其他人大多了。他拉拢辖下官员和扬州盐商,互相勾结,中饱私囊,甚至将主管盐务的两淮盐运使高恒挤一边儿去了。不过在官场中,他还算正派人士。
    他有两个出色的女儿,并称“佟佳氏双珠”,各嫁了一个罕有的宗室人家,一个是贝子二儿媳,一个是贝勒嫡长媳。
    乾隆第三次下江南期间,钦差福灵安行船途中,偶然救了跳水的佟续鼎的二女儿佟玉砚,将她送到扬州。
    福灵安自己也有一段无法言喻的婚姻。他发现佟玉砚是个聪明奇绝的女子,每次都要在她手底吃点亏,矮三分,于是百般勾引,由此引发了一段爱恋。福灵安为了她,联手其父佟续鼎,忽悠皇上和他父亲傅恒,向毒杀其夫的贝勒府和觊觎她的两淮盐运使高恒复仇,并拖了皇后那拉氏下马。后被佟玉砚紧紧拴在裙带上。
    玉砚的大姐佟玉砃性情豪气爽利,是贝子儿媳,家庭遭遇不可描述。乾隆南巡期间,她带着一个相好包衣回娘家看热闹。谁知,在陪祖母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她被乾隆盯上了,无奈之下顺从了几次,却让乾隆欲罢不能。
    太后喜欢玉砃,又年老糊涂,看到她就认成了旧日妃子,漏出了不少宫中过去的烂事。玉砃恐惧之极,生怕乾隆将自己也弄进宫了,与乾隆虚与委蛇地周旋,思谋脱身之计。
    佟佳氏双珠,两姐妹互相影响,各自演绎了一段与众不同、完全不容于世俗的不规矩的奇情。
    那个人儿,现在还好吗?他摇了摇头,硬生生把那张染着一抹哀愁、挂着许多水珠儿的脸驱出了脑海,走下了官船。下面,乌泱泱都是迎接他的地方大员。他很快收拾好了脸部表情。
    扬州知府衙门后宅,知府太太江氏叠腿坐在罗汉床上,侧边的两个椅子上坐着长媳那拉氏和姨娘周氏,三个女人闲话家事。
    裙幅微卷,江氏一双套着彩绣花鞋的尖翘金莲从裤管中大咧咧伸了出来,明晃晃落在那拉氏的眼里。那拉氏下意识地忍住了不快,略移目光,假装在看摆在罗汉床旁边儿的一只半人高硕大肥圆的御窑花插。
    江氏一时没想到自己与这个满汉杂处之家的格格不入,见了说道:“如今才过二月二,梅花谢了,别的花儿都还没开呢。我嫌连翘的花儿太没趣,杏花爱落瓣儿,不爱插,就空着它。大奶奶不用觉得没伺候好我。”
    那拉氏忙收敛神思,陪笑道:“扬州节气早,地气儿比京城里暖得多,我瞧老太太院儿里的海棠都打了满树的苞,眼瞅着说开就开了,接下来各式各样的花儿就跟着开了,太太这花插也不会空得太久。”
    江氏说道:“不论什么名贵花儿,全不如我们扬州的琼花。雪白雪白的,配这花插的素雅颜色也好看。”
    那拉氏陪笑道:“琼花还得等几个月才能开呢。太太若是嫌这屋里不热闹,我就寻几样好看的假花给您插着,绢绸扎的琼花我也见过。”
    “罢了。”江氏懒塌塌地说道:“我原就不爱假花,不然也不用你寻,我娘家哥哥多少好花儿寻不来,还怕不给我送?”
    那拉氏眼角瞥了一下江氏头上,一对小金蝶镶珠宝钗之旁插戴的一大簇通草绒花,还不是假花,脸上却摆出讪讪的样子说道:“江舅舅原是出了名儿的大盐商,家里自然什么都有。”
    江氏冷笑道:“不过多几两臭银子罢了,你们这些勋贵人家儿不都是这么想的吗?就这只花插也是御窑的,我娘家可买不着这么大这等品相的。瞧你头上身上戴的翻新花样儿,不是上用的就是官用的,钗子是点翠的,镯子是珐琅的,一朵绒花儿也得是内务府造的,耳钳子还必得吊着碧玺,不然也不戴。”
    那拉氏强笑道:“不过只是些新奇小巧儿,原也比不得金银的贵重。”
    江氏道:“你其实是想说,我有钱也买不到吧?成天到我眼前儿显摆这个那个的,打量着我是傻的,不知道你的心思呢。”
    那拉氏不过是来请个安,没想到自己也没说什么,就招来这么一通排揎,心里也不痛快,便不说话了。
    坐在那拉氏下首的姨娘周氏见场面尴尬,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描补:“瞧太太说的。您这一身儿料子,可不是上用的?那可不是咱们家给您做的,是您哥哥江老爷花了无数银子打通关节,从江南织造的库里寻来的最上好的绸子缎子,给您和五姑娘天天换着穿呢。”
    江氏哼了一声儿。
    周姨娘又说道:“就这样还有多余用不了的,孩子们都得过您家的好儿,穿的可比别的五品官家的孩子们体面多了。您瞧我这身衣裳,也是您赏的。”
    江氏哼道:“原你也是瞧不起臭银子的,今儿怎么又这么说我家的好了?”
    “太太,您明鉴!”周氏委屈地说道:“自打您嫁进来,您说说,我哪一回没对您恭敬呢?您今儿是怎么了?”
    江氏哼道:“你那恭敬都是假的,打量我不知道呢。你们心里都瞧不起我家是商人,又是后嫁进来的,都欺负我!”
    “哎呀,太太您可冤死我了。”周姨娘忙说道:“您是善心人,用不着咱们把心挖出来给您瞧,所以我们心里不管多恭敬,面儿上就不大显。若论先后,大奶奶可不是在您后头嫁进来的?她可从没把您当外人儿,这个家也料理得妥妥帖帖,从没叫您有半分委屈!”
    “哟,敢情你是在替她委屈,为她向我讨公道呢。”
    “我不敢的。”那拉氏站起来说道。
    “你快坐着吧。一会儿进来了人,还以为我多么刻薄,磋磨了你了呢。”江氏说道。
    “大奶奶这也是礼数,她知礼着呢。”周姨娘笑道:“咱们都是一家子人,什么委屈不委屈,公道不公道的。太太您自打进了门儿,这些年可从不把我当奴才看待,更没打过骂过,见了面儿说说话儿还肯赏个座儿给我。别人家的姨娘都站在门口等着打帘子呢,哪个有我这样的好日子过?对孩子们您也总是和颜悦色的,我心里明白着呢。大奶奶也是明白人,都打心眼儿里恭敬您呢。”
    “罢了罢了,我若认真生气,你这一车轱辘话不都白说了。我也就是管不住嘴,顺口痛快痛快罢了,大奶奶,你别往心里去。”
    那拉氏原也知道江氏的性子,她是娘家娇宠长大的女儿,心思浅,说话走嘴不走心也是有的,总没别的坏处,更不是个歹毒人,便说道:“太太说哪里的话,我伺候太太是应该的,若存了心往坏处想,就不是做媳妇儿的道理了。”
    “也是啊。”江氏幽幽说道:“大爷又不是我亲生的,你怎么待我都是应当的,我也不敢怎么样。”
    那拉氏见她又搬出这些话,自己是多说多错,少说少错,活像欠了她几辈子似的,便不再吭声了。
    佟家祖上是大清入关时的从龙功臣,出过圣祖康熙爷的生母、佟图赖之女孝康章皇后,和康熙爷的继后、佟国维之女孝懿仁皇后,还有孝懿仁皇后的妹妹悫惠皇贵妃。佟家一门便在康熙朝贵盛了起来,从正蓝旗汉军抬旗,入了皇家专属的八旗中最为尊贵的镶黄旗满洲,改称佟佳氏。
    佟图赖除了生出康熙生母,更生了佟国纲、佟国维这对名臣兄弟。佟氏兄弟参与了平定三藩之乱,收复台湾,签订中俄尼布楚条约,比祖父辈功绩更大,佟国纲则在远征厄鲁特之役中阵亡。佟氏兄弟为康熙朝早中期的稳定和发展出了大力,居功巨伟,佟家一门的子侄族人借此东风,大量入仕,在康熙朝可谓盛极辉煌,人称“佟半朝”。
    佟家自入了镶黄旗满洲之后,顿时觉得比旁人尊贵了,纷纷给后人起了满人名字。只可惜圣眷不永,到了世宗雍正朝,才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佟国纲之子鄂伦岱和佟国维之子隆科多先后坏事身死,佟氏一门宗族紧跟着跌落了泥尘,“佟半朝”终于风光不再。佟家镶黄旗满洲的身份虽然没变,后代起的名字却再次由满变汉,除了老姓儿佟佳氏,又拐带出了五花八门的汉姓,譬如仝,童,甚至还有改成“石”的,如不问老姓儿,实难知道他们是旗人。
    如今乾隆爷在位二十余年,佟氏家族只剩了个佟图赖传下的一等承恩公世爵,是铁帽子公爵,由佟国纲之重孙佟嗣存沿袭。如今佟嗣存在侍卫处领了个闲职,任从二品散秩大臣。
    如今的扬州知府是佟国纲的庶子法海之子佟续鼎,叙族谱是佟嗣存的堂叔,与承恩公嫡支血缘不远也不近。不过法海在佟家贵盛之极的时候,娶了铁帽子康良亲王杰书的孙女儿、康悼亲王椿泰的嫡亲女儿、受过圣祖仁皇帝诰命亲封的和硕荣嘉格格,佟续鼎就是格格亲生的儿子。如今荣嘉格格还在世,母族康亲王的铁帽子也平平安安地传承着,佟续鼎虽然眼下官职不显,身份却与其他不得志的勋贵后裔有所不同。他还有个十分争气的长子,两个高嫁的如花似玉时称佟佳氏双珠的女儿,佟家这一支隐隐竟有中兴之象。
    周姨娘原是佟知府的前头太太、也就是佟大爷和佟家大姑奶奶二姑奶奶生母的陪嫁丫头。后来那位太太病重不起,便抬举她做了姨娘。可惜她不论如何被抬举,到底身份有限,掌不得家事。前头太太过身没多久,便有不少人希图佟续鼎这个继室的位置。
    扬州大盐商江春眼光独到,也为了抬升自家身份,辗转托了不少人,上下疏通打点,一路过关斩将,又赔上了巨资做嫁妆,生生把嫡亲妹妹嫁进了当初状况还不太好的佟续鼎家门,做了和硕格格的儿媳妇。佟续鼎如今放了扬州知府的实缺,是个别人眼红妒忌争都争不来的肥差,若没有江春不惜破费的鼎力资助,各路打点,单靠佟续鼎是很难得到的。
    不过继室江氏在娘家时是个用银子堆出来的娇养女儿,只知享受,嫁了人也不会理家。好在佟续鼎也不是个挑剔的人,对舅兄江春又有仰仗,只是糊里糊涂混了几年,便早早地给长子佟嗣戎娶了媳妇儿,来自老姓旗人家的那拉氏,进了门就叫掌家。
    周姨娘本是个面面俱到的周全人,会说会做,样样比江氏和那拉氏婆媳都来得,又儿女双全。只可惜她命不好生做了奴才,没有用武之地。好在佟续鼎不大好色,一辈子也只纳了她这一个妾,虽然她年纪渐长,比不得后娶来的江氏,日子倒也过得。
    怎么过都是一辈子。周姨娘既没有扶正的指望,太太和当家奶奶也不算刻薄人儿,佟老爷的性子也算好的,护家护娘护兄弟护女人更护崽儿,儿女虽不少,却也没有明显的偏心,周姨娘便不欲折腾什么了,只得在这个还不算特别复杂的家里尽力调和,保住自己和一双儿女的安稳日子也就罢了。
    见江氏又拧起了性子,给那拉氏难堪,周姨娘十分尴尬,只好假装没听见,转移话题:“对了大奶奶,前儿不是听说二老爷一家就快到了吗,如今有准日子了没有?”
    那拉氏答道:“原是早该到的,不过二叔的船要路过淮安,便打发人来报说去探望一下二妹妹,与亲家打个周旋交道。这礼尚往来的,总得耽搁几天功夫。淮安来扬州也顺当,船行也就两日多,想来也就是这一两日到了,我见天儿地打发人去码头候着呢,保准错不过。”
    江氏说道:“眼瞅着人就要到了,我也没见你给他们腾屋子安排住处。”
    那拉氏只得忍着气说道:“皇上巡幸江南,再有十来天就到扬州了,到时候咱们这府衙和后宅都得腾出来,给随驾官员们安置。我就算给二叔一家安排了屋子,住不几天就还得搬挪,何苦叫二叔二婶儿折腾?我在庄子里安排咱们住处的时候,也给他们安排好了屋子了。”
    江氏翻翻眼珠,再挑不出什么了,总算闭了嘴。
    周姨娘笑道:“二姑奶奶有半年没见了,我怪想她的。如今咱们一家随老爷都来扬州了,离淮安这么近,过年时也不知为什么没有归宁,连个信儿也不见她送来娘家。”
    江氏也忘了要给那拉氏找不痛快,闻言忙问道:“我也说怪着呢,会不会是她身上有了?”
    周姨娘忙念佛道:“那可好了。嫁了快三年,总算有个动静了,老爷也不用见天儿地为她操心了。”
    那拉氏说道:“我觉得倒不大像。二妹妹就算有了身子,可是运河平波静浪的,乘船又不用车马颠簸,舒服得很,何至于娇气得不肯归宁?再者说,打发人来娘家送个信儿也不难。”
    周姨娘说道:“说得也是啊。就算二姑奶奶不记挂我们,总也得想着她阿玛和老祖宗,还有哥哥弟弟和姐妹们呢,往常可都亲近得很。”
    江氏又一脸神秘地说道:“要不,就是她们家出了什么事了?”
    周姨娘说道:“清平世界,能有什么大事啊?就算有事儿,姑奶奶也应该打发人来娘家说一声,老爷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不帮衬着亲家和亲闺女儿?”
    江氏说道:“人家门第儿可比咱们家高,或许是咱家老爷帮不上的事呢。”
    那拉氏蹙了蹙眉头,又换颜笑道:“或许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是二妹妹懒怠,想等着春暖花开了,再来扬州看风景呢。若不是二叔二婶儿说要去看她,老太太都得打发人过去看看呢。左右二叔二婶儿也就快到了,到时候咱们就知道二妹妹的近况了。”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了几个女孩儿的脚步和说话声。周姨娘笑道:“姑娘们给老太太请安回来了。在东院儿待了这么久,肯定又偏了老太太的好东西吃。”
    话音才落,门下丫头打起了帘子,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并两个小丫头走了进来。年纪小点儿的女孩直接扑到江氏的罗汉床上,抱着江氏的腰又哼又扭的。另一个大点的规规矩矩给江氏蹲了礼,又要给那拉氏蹲礼,那拉氏忙站起来,拉住了她,笑道:“都是自家人,天天都见的,偏三妹妹最爱多礼。”
    女孩儿听了,方才走到周姨娘身边站着。门下的丫头早又搬了绣墩过来,给她坐着。
    江氏却被女儿缠住了手脚,闹了半天,终于不耐烦了,骂道:“你个死丫头,几年没见着亲娘了?活像一把臭鼻涕似的,沾上了就赖,甩都甩不掉!”
    女孩笑嘻嘻地说道:“娘本就不香,生的我自然也是臭的。”
    “哎呀真是,”江氏说道:“快给我滚下去,到你三姐姐那儿坐着去。全家人就属你没规矩!”
    “我不去。”
    江氏无奈地长叹一声:“唉,你真是叫我养坏了。你瞅瞅,你嫂子就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板子,一言一行天天摆在那的,谁见了不称赞几声儿?你怎么就不肯学学她呢!”
    “我才不学嫂子呢!学了她的模样,将来还不得天天被婆婆嫉妒,天天拿话儿掐错儿地掂掇啊?”
    “你!”江氏气得发了狠,在女孩儿的屁股上使劲儿地甩了几巴掌。
    周姨娘忍着笑说道:“五姑娘这也是率性,也是好处。”
    “得了,有我这个娘惯着也就够了,你可别也惯着她,惯得将来没天没地的,还不得被婆家浸了猪笼?”
    “娘都没被老祖宗浸猪笼呢,我怎么会?”
    江氏的巴掌还没等再落下来,女孩儿早已麻溜地从罗汉床上蹦了下来,笑嘻嘻地挤进那拉氏的椅子边儿坐下了。
    那拉氏便挪了挪屁股,很纵容地让出了半边椅子。她倒不讨厌这个小姑,尽管玉磬的性情酷肖江氏。当初她才进佟家门儿,五姑娘玉磬刚好八岁,正欲裹脚的时候,就是在她的坚持下,顶着江氏的压力,联手公公佟续鼎和丈夫佟嗣戎一气反对,甚至把玉磬关进自己的婚房里不叫出去,终于保全了玉磬的一双天足,没让江氏给她裹小脚。于是佟家上下,就只有江氏一双小脚了。
    早年的时候,江氏这一双金莲倒也新鲜,在这个旗人家族里纤纤袅袅地走着,汉家女儿的窈窕有致也曾让人眼前一亮过。只是如今她已年逾三十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又使她身材发福,纤弱的金莲便有些撑不住她的身体,走路也须丫头扶持,从前的风流袅娜早已消失过半,甚至活像个残疾。
    周姨娘素来小心谨慎地恭敬,言语又能入心,江氏便也从没想着把她怎么样。只是她总觉得背后所有人都在笑话她,尤其是性情冷冷的正宗旗人那拉氏。
    江氏日日看着那拉氏的一双天足踏踏实实地走在地上,当仁不让地指挥奴仆们,安排一大家人的大小琐事。没过两年,佟续鼎就将自家的所有产业,店铺田庄,全都交给了她打理,她也从没让公公失望过。
    那拉氏的那份大家气度是由内而外天然地散发的,全家也只有老太太荣嘉格格压得住她,江氏的娘家尽管富得金天银地,却连脚踪都跟不上。这就成了江氏心里的刺,然后这根刺转嫁到了小脚的自卑上,便时常看那拉氏不顺眼,时常给她几句不好听的话,叫她别总是那么顺风顺水的。其实在内心里,她是羡慕那拉氏的,也极希望女儿能像这个嫂子,将来嫁了人,在婆家也体面,受一家老小的尊重。
    三姑娘玉碧就有些不大爱说话。她在这个家中也是尴尬,上头有尊贵的极受父亲重视的大姐二姐,下头有豪富的五妹,她又是唯一一个姨娘生的女儿。这个家儿子女儿都不缺,她受到的关注便最少,只能默默地收敛性情,与生母周姨娘一样本分度日。玉碧已界议婚之年,高不成低又不愿,周姨娘也是发愁得要命。
    玉磬挤在那拉氏的椅子里还不老实,探着头笑问道:“姨娘你猜,今儿我和三姐姐偏了老祖宗什么好东西?”
    周姨娘笑道:“这我哪里猜得到。老太太的东西样样儿都是好的,姑娘们也是有福,得了老太太疼爱。”
    玉磬笑道:“姨娘,你能不能说点儿真心话啊,总是这么滑不溜手的,我都替你累得慌。”
    周姨娘脸一红,正不知该怎么说,那拉氏便打了圆场,笑着问玉碧道:“我就不爱听五妹说话,只爱听三妹的。我也是奇呢,老太太到底得了什么好东西,被你们俩偏了?”
    

    玉碧笑道:“五妹什么性子,谁还不知道呢,姨娘和嫂子还真肯信她的。”
    江氏从罗汉床上探起身子,伸指头戳了玉磬一脑门:“我就知道,定是你这个小鬼头儿满嘴跑漕船呢。”
    “哎呀我冤死了要!”玉磬说道:“老祖宗一时兴起,打发人去了仪征的一家新开的点心铺子,买了许多新鲜果子叫我们吃。那里头有一味凤梨酥,做得比别家的味儿好,我吃了两个呢。”
    “嗐,我当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呢,不过是寻常果子。”江氏笑道。
    玉碧笑道:“果子虽是寻常,不过五妹说的也不错,味儿却是与别家的不同,有个奶油淋的香糕也不错。这家店是新开的,又在邻县仪征,太太想来没尝过,不知道。”
    “是吗,那我也得尝尝。”
    那拉氏忙笑道:“这倒是我的疏忽了,竟不知还有这样一个店呢。三妹和五妹,我给你们交办个差使,再去一趟老太太那边,问明了那铺子里共做几样果子,哪些是入你们心的,我明儿一早就叫人去仪征买。左右仪征也近,傍晌就能买回来,咱们全家都尝尝。若真是好的,以后咱们家就常用他家的点心。”
    “可千万别!”玉磬忙说道:“偶尔买买就是了,若是常用,很快就得吃腻了胃口。再说,别家的点心铺子也有我喜欢的,可不能绝了不买。”
    “行,就依你。”那拉氏笑道。
    “三姐姐,我们走!”玉磬终于放过了那拉氏的椅子,把玉碧也从绣墩上拉了起来,一溜烟跑出了房门。

    “你们瞧这孩子,没一刻安静,将来可怎么嫁得出去啊。”江氏抚床哀叹道。
    周姨娘笑道:“太太为这个发愁,可不是杞人忧天,何苦来哉呢。您又不是没见过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的教养,她们俩可是从小儿学骑马的呢,连针线都没碰过,如今一个比一个嫁得好。”
    江氏嘟囔道:“她们的外家都是旗人,跟五丫头不一样呢。”
    那拉氏笑道:“怎么不一样呢,太太怕是不知道,我外家是汉军旗的。”
    “那也是旗人。”
    周姨娘心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娘家还是奴才秧子呢,我的三丫头可不是更难了?五丫头虽说出身差了点儿,她舅舅能不给她添妆?有大笔的嫁妆银子撑着,门第再高些也是攀得上的,你不也是高嫁到镶黄旗的勋贵人家来了?不过她到底没敢把这些腹诽说出来。
    说话间,忽然一个婆子走了进来,向那拉氏禀道:“大奶奶,二老爷的船已经到了。不过前头有位钦差大人的官船,下面闹泱泱的全是接待的官员。”
    江氏说道:“是了,咱们家老爷今儿就是去接待钦差的。”
    婆子又说道:“二老爷的船一时还靠不得码头。咱们家去接的人已经跟二老爷搭上话了,见他们还得等一阵子才得下船,便先打发了个小厮回来告诉,请奶奶准备接风席面什么的。”
    那拉氏点头道:“我知道了。东西早都备齐了,二老爷又是自家人,不挑剔,家里很快就能安排好。”
    那拉氏站起身来,正要向江氏告退,那婆子却又说道:“还有一事,我瞅着有些奇怪呢。”
    那拉氏问道:“有什么奇怪的?”
    婆子说道:“二老爷说他自作主张,把咱家二姑奶奶给带回来了,就在船上呢,不过咱家的人没见着她。”
    江氏插嘴说道:“姑奶奶回门子,搭她亲二叔的船,路上也能有个照应,这不是应当应分的吗?你怎么还觉得奇怪?”
    婆子抚掌说道:“是那回来传话的小厮这么说的,他也没给我说清楚,只是我瞅着他神色怪怪的。”
    “那你叫他过来吧,细细跟我们说。”那拉氏吩咐道。
    须臾,一个小厮便走到门外,隔着帘子垂手等着问话。那拉氏向外问道:“你说二姑奶奶跟着二老爷回来了?”
    “是。”
    “是不是你还看到什么别的什么了?”
    那小厮说道:“我倒没见着二姑奶奶,却看到她的六房陪房家人全在船上呢。人数全不全我没看清楚,不过一家都没少,连在那边才生的崽儿都抱在手里了。”
    此话一出,江氏和那拉氏并周姨娘一下子全站了起来,面面相觑,狐疑半晌。回趟娘家,哪有把陪房奴才全带在身边儿的道理?
    良久,那拉氏才又问道:“二老爷是怎么说的?”
    小厮答道:“船上船下的喊话,也不大方便。二老爷只是说他僭越了,自作主张,别的就没再说什么了,想来得见到主子们才能说吧。”
    江氏等人更加明白,这里头一定有大事情了。沉吟一时,那拉氏便对江氏说道:“太太,看来我得亲自往江边儿走一趟,接一接二妹妹了。”
    江氏忙说道:“要不,我也同你一起去吧?”
    那拉氏说道:“太太还是在家里坐阵吧。人接回来,家里总得有人等着。何况一会儿弟弟们就要下学堂了,个个要吃要喝,调皮捣蛋的,都是事儿。”
    “那行,家里的事你且放心。”江氏说道:“你就坐我陪嫁的那辆大车吧,多带几个人一块儿去,路上不要再受了惊。”
    “我晓得了,多谢太太。”
    那拉氏走出了江氏的院子,一叠声吩咐人备车马,用最快速度赶到了江边儿。最大的码头边官员成群,顶戴补服熠熠生辉。钦差早已宣过了旨,被官员们簇拥着将走未走,那拉氏远远的也看不清楚钦差长什么样儿。早有自家先来的家人迎了过来,引着那拉氏走到旁边一个较小的码头边。
    佟续鼐的船已经靠了码头,上面伸下一个长长的竹木板,两个佟续鼐的长随先走了下来,向那拉氏见了礼。接着,佟续鼐亲自背着一个人,前后还有两个婆子扶着,慢慢沿着竹木板走了过来。
    
    尽管看不清脸,身上还盖着一床被卧,那拉氏也知道他背的人就是二姑奶奶玉砚了。看样子,这事肯定小不了。那拉氏的心砰砰跳着,紧张地等着佟续鼐慢慢走过竹木板,双脚落到地面上。
    “二叔一路辛苦,我们也叫您费心了。”那拉氏忙上前迎着,蹲了个礼,又叫自己带来的两个壮实婆子接过佟玉砚。
    “侄媳妇客气了,我倒不妨事。”佟续鼐见婆子们扶住了佟玉砚,方才说道:“玉砚受了大委屈,我是亲眼见着了,也不知应不应当,当时你阿玛又不在,没人替她做主,我只得越俎代庖了。侄儿媳妇,你别见怪,回头叫你们阿玛罚我吧。”
    “二叔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您把二妹妹带回来,自然有您的道理,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您也知道,阿玛最为疼爱儿女,当时若是阿玛在,指不定还要做出别的事儿来呢。”
    “这我就放心了。你快看看玉砚吧。”佟续鼐说道:“仓促之间,我也请不到个熟识的好郎中,只得胡乱在淮安药堂里叫了一个看顾玉砚,跟船一路来了。以后只怕还有得你忙的。”
    “哎,叫二叔费心了。”那拉氏忙又去看佟玉砚。
    两个婆子兜着那床大被,左右架着,佟玉砚才勉强站在地上。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头发胡乱挽着,一张脸儿惨白如雪,手一摸上去,额头却滚滚的烫手。
    “大嫂子,我给您见礼了。”玉砚勉强说道。
    “快别介。哎呀,妹妹这是受了什么罪啊?”那拉氏正在念叨着,忽又发现,玉砚的头发间,竟别着一支跟她的脸色同样白惨的绢花。
    那拉氏又吓了一跳,更不敢多问别的了。想当年,她的大姑子玉砃和小姑玉砚并称佟佳氏双珠,在京城里人人称道,求娶的媒婆子把佟家门槛都踩低了三寸。阿玛佟续鼎更是绞尽脑汁地费心,给两姐妹寻了他能攀到的最好的人家嫁了。想不到,玉砚这颗珠子成亲才不到三年,竟落到这样的地步,想来也真够唏嘘的。
    那拉氏摸了摸有些泛潮的眼角,命婆子们先将佟玉砚送到车上安置,又吩咐了一个小厮,赶快去城里找一个好郎中回府候着,之后才定了定神,向佟续鼐问道:“怎么没见二婶儿下来?船上还有什么要料理的吗,媳妇上去帮帮吧。”
    “这不用,就快下来了。”
    话说钦差驾到,整个两江的高品官员,除了在淮安的漕督和河督之外,其余的齐聚扬州,恭候在岸。须臾,三艘官船便靠了岸。
    后面的两条船上先下来了人,两百多个兵丁走到第一船的排板两边,挎着刀整齐列队。然后,最前一船才有了动静。
    船上先下来两排身着黄马褂的六至八品的御前侍卫,在兵丁身前站定,之后又下来十几个从一品以上武将才能配置的戈什哈,在黄马褂侍卫们下首站着。然后竟是七八个五六品的正经武将,穿戴布甲,下来站规矩。再之后又是六个小苏拉太监,最后才出现一个从五品的管事太监,躬身引着一个年才二十多岁、生得玉树临风一般、却一脸庄重冷肃的正三品顶戴补服的年轻官员走到了岸上。
    这三品的官员,顶戴下却拖着个带眼儿的花翎,用着正一品的仪仗,外加数十个御前带刀侍卫、武官戈什哈摆排场,高品级管事太监引路,就连皇上的阿哥们都没有过这样的威风,可见这位钦差的盛宠到了何种地步。
    待钦差南向站定,前面便是一阵阵打马蹄袖跪拜的声音。当先是一个六十出头、须发皆白的从一品大员,也是在场所有迎接官员中唯一戴着带眼儿花翎的。
    “奴才,两江总督兼兵部尚书尹继善,恭请皇上圣安!”
    “臣,江南提督军务总兵兼兵部右侍郎黄士简,恭请皇上圣安!”
    “奴才,江宁将军兼兵部右侍郎德敏,恭请皇上圣安!”
    “奴才,杭州将军萨尔哈岱,恭请皇上圣安!”
    “奴才,江苏巡抚托恩多,恭请皇上圣安!”
    “臣,浙江巡抚杨廷璋,恭请皇上圣安!”
    “奴才,江宁布政使彰宝,恭请皇上圣安!”
    “臣,江苏布政使史图兴,恭请皇上圣安!”
    “奴才,浙江布政使富勒浑,恭请皇上圣安!”
    “臣,江宁按察使李安泰,恭请皇上圣安!”
    “臣,江苏按察使胡季堂,恭请皇上圣安!”
    “臣,浙江按察使陈大文,恭请皇上圣安!”
    “奴才,两淮盐运使高恒,恭请皇上圣安!恭请圣母皇太后慈安!”
    此话一出,在高恒前面请圣安的一至三品的满汉文武方面大员都动了动脖子,可是钦差在前,他们无法真正转动脖子,瞪视在这种场合别出心裁不走规矩的四品盐道高恒。
    高恒自然看不到前面那些大员的脸色,左右他这盐道的差使归户部管,由皇上直辖,不是在场任何大员的直属下司。两淮盐运使掌管两江盐务,时下又称巡盐御史。因此职为正四品衔儿,而正四品的外放官员通称道台,所以又叫盐道。
    在高恒之末、接待钦差的地主、却是众大员中品级最低的扬州知府佟续鼎。佟续鼎十分尴尬,有些无所适从。他谁也不敢得罪,思量了半日方才讷讷开口,气势也弱了下去:“奴,奴才扬州知府佟续鼎,恭请皇上圣安,恭……那个请皇太后慈安!”
    年轻的钦差暗自好笑,这场合,多一句嘴的马屁拍得实在毫无必要,难不成我还跑到皇太后面前儿,跟她老人家细细解说谁给她请了安?怕是这些官员她一个都记不得呢。
    如此无聊的马屁,高恒白拍也就算了,不仅令这些开府建牙的封疆大吏不痛快,还要连累了佟知府为难,不得已与上官之意相左。高恒这一句多嘴,一下子不知得触怒了多少人呢。阿玛往日说的真对,高恒为人不稳重,轻浮放浪,又没什么真本事,只靠着圣宠才有今日。至于前程,就实在说不得了。
    钦差也不明言,只将双手抱拳,向北方一举,道了声:“圣躬安!圣母皇太后安!”
    底下众官员便哗啦啦地起了身。
    钦差清了清嗓子,朗声又道:“上谕!”
    底下又是一片打马蹄袖和跪拜的声音。
    “奴才、臣听旨。”
    这位钦差是为乾隆皇帝南巡打前站的,并没有拿正式圣旨,只是徐徐念着口谕:“尹继善。”
    “奴才在。”
    “你是先帝恩科进士,两朝重臣。如今年老,却还为大清镇抚钱粮重省,朕心甚慰,朕也记得你。”
    “奴才愿为皇上鞍前马后,死而后已,不敢居功!”
    “尹大人,”钦差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圣上念你年高德厚,不忍令你久跪,命你坐着听旨。”
    随着钦差一摆手,两个戈什哈便搬出了一个椅子,搁在钦差的右下首。
    尹继善慌忙又磕了几个头,惶憟道:“圣命相训,奴才愿意给皇上跪着听,奴才不敢坐!”
    钦差微微笑道:“圣上是真的体恤你呢。圣上有赐,尹督宪就该恭敬受命才是。如此忸怩相拒,可不是不把圣恩放在眼里了?诸位臣工如此跪等,也是你的担待了。”
    尹继善感激涕零,两行泪直落在花白的胡须上。早有两个戈什哈扶起了尹继善,扶他坐到那张摆好的椅子上。
    钦差的目光方又射向跪地的一众大臣,说道:“圣上已经起銮离京,第一站已定驻跸于淮安行宫,将与漕运总督、河道总督一起计议运河水利,约十日后启程,下一站便是贵地扬州了。上谕都是些家常的话,诸臣工可以立听。”
    待众臣谢恩,哗啦啦又站了起来,钦差方才将乾隆皇帝的意思一一道了出来,从孝养皇太后开始,直说到江南各地民生,对大清财税的重要性,总结起来就是一点,乾隆爷这第三次下江南绝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享乐的,而是为了大清江山,不仅重要而且必要,他不得不来。因为南巡如此重要,皇上和太后与后妃们驻跸的行宫自然也是重要的,不能失了皇家气派,必得派个钦差,先过来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儿。钦差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最后,旨意又讲了一下此次南巡各站的地点与停驻时日,命众臣各回府衙所在地等着接驾,不要都聚在扬州。
    诸臣这才明白,为什么钦差要年逾六十的总督大人坐着听,这么一通话讲下来,不要说尹继善那么老了,就是青壮年人,也得把腿跪麻了,最后站不起来,让场面难看,尹继善说不定就直接跪中了风。也亏得这位钦差虽然年纪轻,却镇得住场面,记性也好,把那么多枯燥的官面儿话一套一套有条有理地讲了出来。
    圣谕宣毕,待众臣重新跪拜,谢恩起身毕,钦差便走到尹继善面前,打了个千儿,笑道:“晚辈给督宪大人请安。家父也时时记挂着大人,只等随驾到了江宁,与大人好好亲近亲近。”
    尹继善忙站了起来,谦逊道:“不敢当。令尊傅恒大人功业无数,岂是我等坐享平安之吏仰望得上的?福侍卫虽然年轻,也有战功在身,颇令我等敬重。”
    “区区戎马小绩,不足挂齿,督宪大人客气了。”
    福钦差转了个身,又要向江南提督黄士简打千儿,黄士简可没有尹继善年老资历高,慌忙扶住了。
    福钦差说道:“黄军门,家父可一直念着您呢,想着当年大小金川之役的袍泽之情,也在晚辈跟前儿提过多次。”
    黄士简眼角微潮:“标下无能,可惜自此后不能附骥,惟望傅相大人鲲鹏长振,家门荣宠不绝。标下……也盼着再见傅相,恭聆教诲。如今见福侍卫如此清扬,便知……便知是麒麟之子。”
    福钦差笑道:“想当年,黄军门那也是勇冠三军、睥睨傲物的人,今日如何竟露小儿女之态?你当知,家父并非喜听阿谀之人。如今黄军门镇守江南,也是大清中流邸柱,圣上倚重的重臣。圣驾到松江会比别处略迟一些,不过圣上必会召见,家父也盼着与黄军门相见呢。”
    黄士简这就有些感动加激动了。福钦差对总督尹继善不过泛泛寒暄,对自己却说了这么多话,还是颇有些真情的,想来他父亲傅恒并没有忘了自己。他有些哽咽,可是这场合却不能露情,便忍了下去,如对一般过往钦差一样谦逊了几句。
    除了这二位说了话,接下来,福钦差便越过了从一品的江宁将军德敏和杭州将军萨尔哈岱,同时越过几个二三品的巡抚和布政使按察使,目光直接找上了高恒,一脸笑意,作势便欲行礼,“高世叔……”
    高恒慌忙扶住了钦差,没叫他把千儿打下去,连称不敢,又问了其父傅恒安好。
    福钦差恭恭敬敬答了父亲安好,笑着看了看高恒,眼底又扫过别的几个忍着不愉脸色的两江大员。这下,他们会更烦高恒了吧?福钦差心底暗笑,这才丢下高恒,与在场的众官员们一一寒暄,全程满面春风,全不见刚下船时的冷肃面容。
    除了这些官员,在场的还有不少将军和提督带来的武将,品级还有比盐道高恒和知府佟续鼎高的。不过这些人都没份儿接旨,全在外围站规矩,指挥兵士维护现场秩序。
    末了,福钦差竟走到知府佟续鼎的面前,沉吟了一下。
    佟续鼎被他瞧得额前冒汗,心道,我与他家从未有过往来,我这知府虽是一地父母,可在两江这么多实权的方面大员堆里却是最不起眼儿的,他怎么还肯与我说话?又能说些什么?
    福钦差沉吟片刻,便打定了主意,微笑道:“佟府尊,按说从圣祖康熙爷开始,历代的皇上便都是佟佳氏的后人呢,与你家血脉相连。”
    佟续鼎冷汗冒得更多了,连说卑职不敢。
    福钦差笑道:“佟府尊不必多心,我家也是外戚呢,与你家没什么两样。只是先皇后子嗣凋零,若论福气,我家实实还不如你家呢。”
    “呃……”佟续鼎抬头望了望福钦差。
    他只知道这位钦差是傅恒的嫡长子,御前一等侍卫福灵安,傅恒是孝贤皇后富察氏的亲弟。虽然先皇后已薨逝多年,所生的两个阿哥也早夭,傅恒却因文武双全,无数战功在身,保得一家圣眷依旧隆重,长久不衰。
    听说福灵安也是有过战功的,还娶了一位多罗格格,有时候别人也叫他多罗额驸,不过他不大喜欢这个称呼,叫的人便少了。其他关于富察家族的事,佟续鼎就不了解了。可是如此高高在上的人物儿,又是圣眷优渥的天子近臣,本该对自己这个没落的勋贵后裔五品小官儿高高仰着脖子的。这么和颜悦色地笑着说话,便是他上头的三位顶头上司,抚台藩台臬台大人都少见。
    
    正错愕间,福灵安又笑道:“说起来也不大好意思,我有件小事,想求佟府尊帮个忙。”
    佟续鼎忙说道:“福侍卫有什么要效劳的地方儿,卑职一定无所不从。”
    “也不是大事。”福灵安笑着抬了抬手,叫来了一个心腹的贴身长随:“从贵,你细细请教佟大人吧。”
    “嗻。”从贵便向佟续鼎一躬身:“府尊大人,您这边儿请。”
    佟续鼎满腹狐疑,跟着从贵离开众官员人群,走至一个略僻静之处,从贵这才说道:“佟大人,主子当众不好明说,便叫奴才悄悄告诉您,您府上的姑奶奶……”
    “什么?”佟续鼎大惊失色。
    “您先别忙着急。”从贵忙说道:“您家姑奶奶,就是嫁到淮安的那位,眼下还好着呢,就是……”
    “是,是砚儿?”佟续鼎忙急中出了错儿,才想起来不该在外人面前说出自家女儿的闺名,可是话已出口,无法描补了,只得又问道:“她到底怎么了?怎么又惊动了福侍卫?”
    “这奴才也知道得不多,主子也不许叫我们问。可能您家姑奶奶受了点儿委屈,我家主子的船正好路过,在运河里把您家姑奶奶捞上来了。”
    “这……”
    “不过您放心,我家主子发了狠话,底下人肯定没一个敢往外面说的。您家姑奶奶从没跳过水,也没叫人捞起来,还是个清白的好人儿。”
    跳运河?佟续鼎的脸色更白了,他在慌乱中定了定神,向从贵做了个深揖:“多谢福侍卫,多谢这位哥哥了!救命之恩,且容下官往后再报!”
    “哎哟哟这可使不得,奴才是哪儿牌名上的人呢,哪敢当大人的礼。”从贵指着三艘官船之后,笑道:“姑奶奶也是福气大,幸而遇到了您家监造老爷,又遇到了我家主子,这才到得了扬州。”
    “她二叔?”
    “就是。”从贵笑道:“监造老爷的船就在我们后面,主子叫他们一路跟着的。幸而还有钦差的体面撑着,我们主子又不是个怕事的,总算没人再敢过来罗唣。”
    佟续鼎听到这里,更知二女儿定是遭遇了天大挫折。这才刚进了二月,运河水冰一样的冷,无缘无故的,她怎么就跳了河?还不知是怎么挣扎性命的呢。佟续鼎心焦如焚,又不好拔脚就走,只能感恩戴德,对福灵安和从贵谢了又谢。
    从贵又笑道:“监造老爷的船就停在那边的码头,不过几百步的路。别的事儿,就等大人见到了监造老爷,再细细问他吧。今日官面儿上的应酬您也放心撂下吧,不用去接风酒宴,看上司们的脸色了。我们主子说了,这事儿他替您兜到底了,直到姑奶奶平安到家才算完。”
    佟续鼎又千恩万谢了一番,说了句“改日定当亲自向福侍卫道谢”,便摘下官帽抱在手里,急匆匆往那边的码头走,又叫随他出门的一个家奴,过去官员群聚那边,通知在江宁将军德敏麾下做副参领的长子佟嗣戎。
    等佟续鼎赶到了,儿媳那拉氏正在与他兄弟佟续鼐说话,两个婆子半扶半抱着佟玉砚,正往马车里送。
    佟续鼐迎过来行礼问安,佟续鼎却顾不上跟久未相见的兄弟寒暄一句半句,还没到地儿,就急匆匆地叫道:“砚儿,砚儿?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佟玉砚听到父亲的呼声,心一酸,眼圈儿又是一红。她挣扎着推开了两个婆子,就地便是一跪,哽咽道:“阿玛,您白疼我了。我给您,给佟家丢脸了。”
    佟续鼎跌足说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婚姻岂是说断就能断的,你何至于如此决绝?”
    “阿玛,您女婿……已经没了……”
    “什么?”佟续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那拉氏见佟玉砚自己说了,这才敢问出心中疑惑:“二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去年中秋节你们还回家来了,那时候姑爷明明还好好的。”
    “他们一家子虎狼啊!”佟玉砚长号一声:“生生把他毒死了,就在大年三十儿!又要让我去死!”
    众人的脸全白了。
    这时候,船上随行的奴仆们搬运行李物品下船,已经搬得差不多了,佟续鼐之妻马佳氏方才携着一个与三姑娘佟玉碧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和一个才五六岁的男孩一起下了船。
    在她们身后,却有两个壮实的婆子,押着四五个捆住手堵住嘴的人,有男有女,推搡着他们走了下来。众人分明看得清楚,那里头最显眼的竟然是佟玉砚的陪嫁大丫头螺黛,此时她已换梳了妇人头,一身的绸衣亮饰,只是船上的这两天显然没被人善待,一身都是凌乱。别的几个被捆的,也都是佟玉砚的陪房家奴。最后却是两个小厮抬着一个简单的担架走了下来,待走得近了,那拉氏才看清楚,担架上躺着的竟是佟玉砚的另一个陪嫁大丫头红脂。
    难怪佟玉砚被婆子们扶着呢,两个大丫头一人一个样儿,都不能伺候人了。红脂的脸色比佟玉砚还要难看,几乎是有进的气儿没出的气儿,眼瞅着就要断了的样子,也不知到底遭了什么。那拉氏知道现在不是细问的时候,便命婆子扶起了玉砚,送她到马车上安置,自己只等与马佳氏母子寒暄。
    待走近了,马佳氏方向佟续鼎蹲礼问安:“弟媳妇请大老爷的安。”
    “罢了,你也受累了。”佟续鼎叹道。
    那拉氏这才来见马佳氏母女,行礼道:“二婶儿,您吉祥。”
    “哎,我们都好着呢。”马佳氏问道:“我有一年多没在身边儿伺候了,老太太她老人家可还好?”
    “老太太也吉祥着呢,也常常惦记着二叔跟您。”
    “你婆婆和弟弟妹妹们也好?”
    
    “全家都好着呢。”那拉氏说道:“三弟跟在我们这边,书念得也好,也能吃,个子也长高了不少,二叔和二婶儿一会看到他就知道了,保准喜欢。”
    “把孩子托付给你,我再没有不放心的。只是那孩子淘气,叫你操心安置,肯定受了不少累。”马佳氏拉着那拉氏的手,嗟叹道:“也亏得你是个周全人儿,什么都能料理明白。”
    “二婶儿可别说这样生分的话,自家兄弟,怎么能叫受累呢?连阿玛都说三弟聪明,将来能有出息,将来我肯定也能得了三弟的济呢。”
    “他可不敢忘了你这大嫂,不然,我大棒子打死他!”马佳氏又推了推身边的女孩儿,嗔道:“玉矶,见了你大伯和大嫂,你也不知道请个安,话也不会说了!”
    那拉氏忙笑道:“四妹妹还小呢,二婶儿不必拘着她。”
    “都十四了,倒也不小了。”
    “那也是小孩子。您瞧七弟乖的,还知道冲我笑呢。七弟,你还认得我吗?”
    男孩有些羞赧,把脸埋进了母亲马佳氏的裙子里。
    “快叫大嫂子。”马佳氏又向那拉氏说道:“这小子是个害羞的,没出息,不如他三哥。”
    “二婶儿怎么好这么说呢,我就瞧着七弟好,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不是那等嘴上没把门儿的孩子。”
    “你在扬州生了哥儿,又过了周岁,我们都不能赶过来给你贺一贺喜,真真是愧对你呢。”
    “二婶儿素来疼我,我怎么不知道呢,不在这些虚礼上。二叔在内务府当着差,哪能说出门就出门的,何况二叔二婶儿的礼我也收到了,小衣裳鞋袜做得巧极了呢,哥儿穿着好看,也舒服。”
    马佳氏谦逊了几句,又向佟续鼎蹲了个礼,一脸歉意道:“大老爷,您别见怪失了礼数,玉矶是叫吓着了,这两三天了都不大爱说话呢。”
    佟续鼎叹道:“罢了。老七没吓着吧?”
    “七小子没心没肺的,倒还好。”
    “回头请个好郎中来家,一块儿给孩子们都瞧瞧。”
    那拉氏说道:“阿玛,我已叫人去了永安堂,请掌堂的赵郎中到府里头候着,这会儿只怕也到了。”
    佟续鼎点点头。
    佟续鼐这才说道:“大哥,侄媳妇,大家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我瞧着玉砚得好生歇着养着,还是早些家去吧。”
    佟续鼎见长子佟嗣戎久等不来,知道他定是被官事缠着,脱不开身,只能说道:“好,好,那快回去吧。”
    那拉氏便指挥着几辆安排过来的车马:“阿玛,您还坐官轿家去吗?要么就跟二叔坐一辆车吧,路上也好说说话儿?二婶儿,您和四妹妹七弟坐这辆吧,极干净的。我坐来的车宽敞,二妹妹正好能半躺着,我上去照顾她。刘嫂子,二老爷和二姑奶奶带来的人,你都给我好好看顾着。一会儿进了城人多眼杂的,可别叫人走丢了,闹出笑话来,我可是不依的。老梁,去答谢一下船家老小,请他们去馆子里吃顿酒饭,多要几样肉菜。人家若不愿意空船回去,你就给指个揽生意的好地儿,或货或客,都尽着人家,不许仗势欺人。还有那位淮安的郎中,若不嫌弃与船家同席,便也一块儿请了,谢仪给上等大封儿,再给足了回程的船钱和饭钱,好生有礼地送人家回去,回头来找我报账。”
    等一行车马回了府,家里早已安排妥当了。江氏叫两个丫头扶着,踮着两只小脚儿,领着周氏并一群男女孩子,早已走出后宅的角门,候在门外相迎。
    两边儿正要叙礼,忽听身后一片声响:“你们都瞒着我吧,都瞒着我吧!”
    众人心知不妙,一回头,却见老太太和硕荣嘉格格跌跌撞撞冲出了外门,春喜嬷嬷在后头跑着追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儿。
    老太太跑得急了,扶着大门的框子呼呼喘着粗气,她向人群扫了一眼,登时更怒:“我的二丫头呢?是不是叫你们害死了,扔在江里了?”
    佟续鼐顾不得外头人来人往地看着,慌忙跪在地上:“儿子哪里敢!额聂息怒!”
    马佳氏忙也就地跪了下来,说道:“老太太,您别着急,二姑奶奶还在车里呢。”
    老太太怒道:“那她怎么不下车?是不是叫你们打断了腿?”
    佟续鼐夫妻被嫡母老太太的胡搅蛮缠闹得无可奈何,只能把头磕在泥地里,说着不敢。两口子的小儿子嗣永被母亲撒开了手,又被这阵势吓慌了,拉开嗓门嗷嗷大哭。
    老太太平素是不大看得上江氏的,盛怒之下,把江氏镇得战战兢兢的,也不敢往老太太跟前儿凑,周姨娘就更不敢了,两人只能冲那拉氏挤眉弄眼。
    那拉氏也是无奈,只得走近了几步,双手扶住老太太,温声说道:“咱们一家子都知道,老祖宗最疼二妹妹,谁不跟着您一块儿疼她呢?”
    老太太其实也明白,自己冲佟续鼐发火是没道理的,不过她没道理惯了,也不觉得怎么样,更不会认错儿,心里的急切更使她上火,看谁都不顺眼。待喘匀了气,她便甩开那拉氏,一径儿走到了巷子边儿靠墙一溜停着的车马边,垫着脚尖儿,挨个车地掀开帘子往里头看。
    佟续鼎满心苦涩之中,倒生出几分好笑来,急忙也走了过去,扶着老太太说道:“额聂别急,玉砚在这个车里呢。”
    “哦,我瞧瞧去。”
    “您先别看,先平静平静再看。我跟您说,玉砚是无碍的,肯定能好的……额聂!”
    众人听见他这声音变了调儿,战战兢兢再一看,老太太两眼斜翻,已经软软地倒在了佟续鼎的手臂上,幸而佟续鼎手快,没叫母亲倒在地上。众人呼啦啦全围了上来,“老太太”“老祖宗”七嘴八舌地叫嚷着。
    江氏落在后头,捏了捏周姨娘的手心,低声问道:“你说,老太太这要是过去了,咱们老爷是不是就得丁忧,就做不成官儿了?”
    周姨娘吓得慌忙捂住了江氏的嘴:“我的太太!您可别叫别人听见了,这话可不敢乱说!”
    
    来瞅瞅美文,摁个爪印。
    玉砚本来在车里迷糊着了,下车时那拉氏便没惊动她。如今外面叫嚷得兵荒马乱的,早把玉砚吵醒了,在车里哪里还躺得住,挣扎着下了车,抚着老太太的手,含泪叫道:“老祖宗,老祖宗,您醒醒!您看看,我还好好儿的呢!”
    老太太被众人连抚带叫,悠悠睁开了眼睛。她一眼看到满脸病容、气色恹恹的佟玉砚,手一摸,便是一把硌手的骨头,“嗷”地就哭出了声:“我的肉儿啊!你这是遭了什么罪啊?到底这是怎么了啊?”
    “额聂,额聂,现在还在外头呢。”佟续鼎哄道,“有什么事儿,咱们回家问,啊。”
    春喜嬷嬷这才得到插手的机会,扶住了老太太,哄了几句,终于把她哄进了角门。临进门儿,老太太还不忘了叫人先把玉砚背进来,直接安置到她的屋里。
    江氏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敢开口说话:“得了,大家都进去吧。二老爷,二太太,快起来吧,叫你们受委屈了。小七别哭了,到伯娘这里来,看你掉下来的这些金豆子,快擦擦,我准备了好果子给你吃呢。三小子,还愣着干什么,快拉你阿玛额聂起来啊,咱们回家再见礼儿。迎儿,快给二老爷二太太拍拍身上的土!好生伺候着四姑娘!巧儿快搀着我,我也快倒下了!大奶奶,跟在后头的家人们,你叫人安置一下啊。”
    轰轰烈烈闹了一场,玉砚的事在老太太这里就算过了明路,两家子人的接待安排却全打乱了,佟续鼐夫妻只得领着儿女,先进了老太太的东院儿。
    老太太坐在床边,看着丫头给玉砚擦脸喂粥,抚着她的脸淌眼抹泪儿。江氏站在卧房门口,向里头探头探脑,小心地说道:“大奶奶叫了郎中来,都候了好一阵子了,老太太您看?”
    “还不叫进来!还问什么问!”
    江氏吓得一缩脖儿,两个丫头便走进了卧房,放下了帘子,又挪了椅子,请老太太端坐床边,江氏这才命赵郎中进去。
    须臾诊毕,郎中只说玉砚症候虽不轻,只要服药静养,是可望痊愈的,性命肯定是无忧的。众人略放了点心,待郎中留下药方,又叫给四姑娘玉矶和小七嗣永诊了脉,听了句“无恙”才罢,叫家人送了郎中出去。
    那拉氏想着红脂是担架抬来家的,肯定有优待她的道理,便叫赵郎中顺便也给她看了。倒是红脂病情是最重的,身上还有些不能被外人看的伤,瘀青也有,皮开肉绽处也有,还都是旧伤没好的。那拉氏只看得心惊肉跳,送郎中的时候嘱托他明日再来,必得都好了才罢。她命一个稳当的媳妇并一个小丫头给红脂擦洗伤处,熬药喂药地贴身侍奉,嘱咐了必得用心照顾她。
    老太太还在内室里,守着玉砚落泪不已。那拉氏还在外头忙活着,江氏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只得硬着头皮亲自上阵,在卧房门口小声说道:“老太太,二老爷和二太太都在厅堂,等着给您磕头请安呢。”
    “叫他们自便,我也不缺谁磕的头!”
    江氏被搓了一鼻子的灰,等在外头厅堂里的佟续鼐夫妻肯定也听得见,心里不会好受。江氏正觉得头疼,周姨娘悄悄附耳给她点拨了几句。江氏大觉有理,鼓起勇气又开了口:“老太太,您就不想知道二姑奶奶到底遭了什么吗?您若叫姑奶奶自己说,肯定又得伤她一回。我听说二老爷是亲眼见到的,您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老太太听了,也觉得挺有道理,只好息了息旁逸斜飞到处引燃的无名之火,安慰了玉砚几句,叫她好好躺着,叫丫头好好伺候着,自己这才来到厅堂,在罗汉床上稳稳坐了。
    丫头们取来两个软蒲团,摆好了,佟续鼐夫妻方才跪着磕头:“儿子媳妇给额聂磕头了,额聂您吉祥。许久没伺候,叫额聂受委屈了。”
    “我不委屈。我吉祥,你们也吉祥。”老太太叹了口气,又说道:“都起来,坐下吧,这一路也是不容易。”又对佟续鼎和江氏说道:“你们也坐。”
    佟续鼎早已换了便服,才与江氏也坐了下来,之后又是四姑娘玉矶和七爷嗣永给老太太磕头,两边的孩子们再交叉着向大伯二叔夫妇行礼问安,叫着江氏“亲爸爸”,好一通闹腾。
    乱哄哄的礼终于行完了,大的小的也都坐好了,佟续鼎陪笑说道:“额聂,二弟这些年的内务府笔帖式没有白熬,上下都看得出他的忠勤,如今终于升了官儿,放了实缺儿。因想着久不在额聂跟前伺候,便早早结了内务府的差事,提前两个月动身,先到扬州来住着,也是他们夫妻的孝心。”
    老太太的火气又消了一些,看着佟续鼐说道:“我也知道,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孝心不比你哥哥少。”
    佟续鼐忙又站了起来,说道:“儿子不敢跟大哥比,只想着对额聂尽点心。”
    “我知道,快坐下。”老太太把头又转向了马佳氏:“二媳妇也是个能干的,京城家里都安排好了?”
    马佳氏站起来回道:“回老太太,自大老爷来了扬州赴任,家里头我就僭越管了这两年,总算没出大事故。这回我们老爷也要赴任景德镇了,家里没了主子看着,我怕闹出些盗匪丑事,就做主安排。贵重的首饰金子古董东西都埋了起来,地方儿只有我和二老爷知道,回头再告诉大老爷大太太。细软浮财都入库封上了,大宗银子全存进了钱庄里,我们随身只带着盘缠。二老爷原与九门提督下的一位把总交好,托付了他,把总老爷也答应了会经常过去看顾,不叫府里招贼。家里只留了两房人口看守府邸,随身带了六房去赴任,除了打理京城几家铺子的管事家人,其余的包括大老爷和您的人,连家带口,都叫我打发到承德和山东几处庄子里当差了。等大老爷扬州任满,回到京城,再把他们叫回来伺候也就是了。”
    
    老太太点点头,叫她坐着说话。
    马佳氏听话地坐了,又说道:“老太太的两个奉食庄子,这两年也是我代管的,出息倒没比往年少,都折算成银子,给您一起带过来了。”
    老太太笑了:“快别提那个了,一个四十垧地的皇赐庄子,一年满打满算地都没出息过一百两银子,还得不闹灾荒。它还没我娘家给我陪嫁的庄子一半儿大呢。幸而他们兄弟俩有能事,我老天拔地的,倒不用靠这个度日。那些银子,你就留着给孩子们买嚼果儿吃吧。”
    “多谢老太太。”马佳氏笑道:“还是老太太为人宽和,从不跟儿子们计较这计较那的,两位老爷奉养着也不做难,底下孩子们还能得您的贴补。话又说回来了,这皇庄虽说出息不多,咱们不靠它度日,到底也是皇家体面呢。您还不知道,就因为是您的儿子,我们老爷在内务府这些年都顺风顺水的,这回外放实缺儿,也没人作难,都是托了您的福!”
    老太太被奉承了几句,这回是真高兴了:“你也甭哄我了,我这个格格外头讲着好听,其实不值钱,哪里有人肯为这个就给了你们官做?那穷困潦倒的靠典卖过日子的黄带子宗室们还少吗?正经的和硕公主,一年才三百两年俸,哪有几个比我活得长、日子过得比我好的?还是你们有能事,官场也转得通,这个家才有今日。”
    马佳氏笑道:“自然也是您的福气。老太太说得也是,两位老爷自然都是能干的,虽然如今官品不高,放的却都是实实在在的肥缺儿,比别地儿的一二品封疆大吏还滋润呢。就是京城里的尚书宰辅们,还不是靠着外放官员们的冰敬炭敬过日子,单靠俸禄,自家一年吃几回肉都得算计着,女人孩子们哪有咱们家这么好的穿戴,又怎么养得起那么多奴才?”
    “就数你会说!”老太太笑道。
    “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一事来。”佟续鼎向佟续鼐说道:“二弟,你这回外放景德镇御窑监造,可是费了不少转圜呢。你还是头一回做外任,万事可得眼明心亮。这缺儿虽然肥实,里头的水却也不浅,不能一味只盯着好处。”
    “是。我也正想听听大哥的教诲。”佟续鼐说道。
    “教诲倒谈不上,我对瓷器了解也有限。”佟续鼎指着江氏说道:“因为你嫂子的缘故,我对盐业倒是体会颇深,以此类推,瓷器业的流水也应有相似之处。”
    “正是。”佟续鼐点点头。
    佟续鼎又放低了些声音,不叫底下坐的小辈们听见:“我做这个扬州知府,本来是管不到盐业的,可是因为江家舅兄的周全,整个扬州府的盐商没有不跟我打交道的,底下暗搓搓地协调来往,盐引就走得极顺当。我肥了,盐商们更肥,连州县官们都捞到了不少好处,官面儿上的政绩也好看,可谓皆大欢喜,正经的盐道高恒大人反倒被众人冷落了。”
    “那,高盐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了?”佟续鼐问道。
    “自然不能。”佟续鼎冷笑道:“说起来也是好笑,高恒大人只知道盐业是最肥的缺儿,却从不肯扎扎实实地了解一下到底怎么运作的,到任快一年了,依旧是个门外汉。想当初,他下马上任伊始,就召集了所有的府州县官员和有名儿的盐商,明码实价,给每个人分派了几千上万两的银子,连个小小的县丞都不放过搜刮,给江家一下子就派了十万两现银!”
    “还有这等奇事?”佟续鼐问道:“那大哥是怎么说的?盐商们就这么白白被他勒索?”
    “呵,”佟续鼎冷笑道:“我又不是他盐运使大人的属吏,凭什么他叫去就去了?我压根儿就没理会。底下的州县官儿们倒是不敢得罪他的,都去了,也把他闹的笑话儿传给了我。盐商们要在盐道手底下讨口吃的,自然都得去,不过听了他的话也觉得稀奇,这贿赂银子都是悄悄送的,哪有这么明码实价儿地跟人要啊?这回要了,让他满意了,下回还不得变本加厉,一次比一次多,永远填不满这个坑啊?回头他们跟江家一合计,又给我过了话儿,我便指点了几句,于是盐商们全都抱了团儿,一厘银子也没给他高恒。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乃至整个两江官场和商场没有不知道的,暗地里无不嘲笑高恒的贪婪愚蠢。”
    “那,盐商们就这么跟盐道拧着了?”佟续鼐问道。
    “那也不能。”佟续鼎笑道:“拧巴了半了年,高恒发现,这盐业进出的还是那么顺风顺水儿,有没有他这位盐道,看来竟没什么两样。他便老羞成怒,扬言要扣住盐引不放了。”
    “呀,”江氏关心则乱,知道的也没那么多,忙问道:“这没了盐引,我娘家不是卖不了盐了?”
    佟续鼎笑道:“扣发盐引,盐商们是卖不了盐,可朝廷不也是收不到盐税了?高恒比盐商们更怕呢。”
    “噢,那我就放心了。”江氏笑道。
    “那后来呢?”佟续鼐问道。
    佟续鼎笑道:“盐商们自然不能跟主官一直拧下去,否则对彼此都不好。给高恒点儿颜色瞧瞧也就罢了,叫他知道知道厉害,再送给他一个梯子下,各家一共凑了两万两银子孝敬他,又赔了些好话可怜话儿,以后再细水长流地打点着,彼此的脸面也就有了,以后继续皆大欢喜。至于州县官们,反正都不是他的辖下,又有我暗中撑着,都没给他银子。”
    江氏“噗”的一声笑了:“一共两万两?他轰轰烈烈闹了半来年,竟还没你辖下的一个知县拿到的好处多呢!”
    佟续鼐啧啧称奇:“这位高大人看着面相还不错,处事怎么竟如此……那个,嗐!”
    佟续鼎说道:“我提这话头的意思,也就是叫你注意着些。御窑监造虽只是正六品官,到底主理一方,还牵系着皇家体面。你在任上可别做那么蠢的事儿,也不能因私废公。上头交办下来的定额必须办好,花样儿也得常常翻些新,叫内务府知道你是用心的。”
    佟续鼐说道:“我知道了,决不会的。而且御窑出产与盐业不同,是内务府管的差,供应的都是皇宫和官家,往外面卖的却多有固定渠道。至于里头的油水儿,更多是叫窑里多出几套精品,把账面上抹平了,到外头就有人高价来收的。”
    “这可对呢。”江氏点头道:“譬如我娘家,虽说有银子,可是很多上用的器物、时新的好东西却没地儿买。为了摆排场,充脸面,就很愿意花大银子买这些来路的东西呢。有时候为了买一样入眼的东西,还得辗转好几手,价钱翻了好几翻儿呢。”
    佟续鼐笑道:“大太太自管放心,等我在任上稳当了,您就打发人到景德镇找我,可着心儿的挑最上好的东西拿。额聂也是,想要什么样儿的就说,千万别不把我当儿子使唤。”
    老太太点了点头,江氏也十分高兴,笑道:“二老爷好意,那我可就生受了。”
    佟续鼐笑道:“额聂和大太太也知道,我没出息,熬了这么多年清水儿一样的笔帖式,从八品熬到了从六品,全靠公中支撑着日子,不然还不知怎么寒酸呢,也没能力疏通出这么一任实缺儿。”
    江氏笑道:“二老爷可别这么说。若是你自身没能事,你大哥再怎么疏通都是没用的。还不是因为你往常差办得妥当,为人又得上司们看重,这才有了后福。”
    “可承了大太太的吉言了,我都觉得有愧。”佟续鼐又笑道:“我也想孝敬老太太,回报公中啊,如今总算有了出力的机会。这任上三年,别的我不敢说,咱们自家和宴客用的好瓷器、房里厅堂的大小精致摆件儿、奇巧新鲜的珐琅首饰,我是敢打包票的。包括侄子们将来的婚娶使用,侄女儿们的嫁妆用器,也都包给我了。额聂和大太太千万别客气。”
    “我是不会客气的。”江氏笑道:“不过我也不白要你的,到时候叫上我娘家哥哥,联络了全扬州的大商贾,一起到你那儿买好物件去!我哥哥是个会做人的,什么盐商粮商酒商各种商的,包括徽州祖籍的商人,全都和他好着呢,包管一呼百应。以后你那里出了新花样儿,也只管叫他们过去看,放心开价儿,只要东西好,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
    佟续鼐忙说道:“哟,我正愁怎么找几位可靠的又富贵的买家呢,那我可得多谢大太太,也多谢江舅老爷了。到时候,我一定也挑最上好的给江舅老爷。”
    老太太笑道:“瞧你们说得这样高兴,仿佛御窑的出产是拿不尽似的。都拿走了卖银子了,你可拿什么给内务府交差啊?”
    佟续鼐笑道:“额聂可用不着为这个发愁,景德镇御窑有几十个大场子,上万口窑呢。咱们自家用的,偷偷外卖的,甚至给内务府官员们的孝敬,都是手指缝里流出来的,很容易平账。”
    佟续鼎听了一会,又嘱咐道:“你早有章程,这是最好的。我知道你清水儿了这么些年,不容易有个实差,想补补私房也是应当的。不过我也得嘱咐你一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处不能独吞,皆大欢喜才是正道,也能长久。你那儿手艺好的大师傅,也万万不能薄待了。”
    “是,大哥。”佟续鼐说道。
    佟续鼎又思忖着说道:“如今皇上最喜富丽多色、铮光亮眼的东西,你多往这上面用心,必得上意。皇上也极重视珐琅釉彩,你任上若是能多调出一两样好颜色,简直就是大功了。设计新鲜器型的时候也不必过求奇巧,皇上喜欢的是浑圆庄重,个儿可以大。这任差事你若办得漂亮了,说不定还能直达天听,你的前程,可就不只是六品了。就算不升官儿,这监造织造的差常有留任的先例,你若能多留一任,也是多得一任的好处,下一任还不必从生到熟的摸索探路,底下人也是用顺手的。”
    “我受教了。”佟续鼐忙说道:“一定听大哥的。”
    “我看老爷也是白嘱咐的。”江氏笑道:“二老爷是个心有成算的人,必能做好的。再者说,整个儿官场,我瞧也找不出第二个高盐道那般蠢的官儿了,该好好嘱咐的应该是他,皇上打发他来扬州之前,必定是忘了!”
    马佳氏笑道:“大太太明鉴。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竟把这样一个人派过来,掌管关乎国计民生的盐业。”
    老太太小声笑道:“那时候你们还年少,知道的少。这高恒,原是皇上年轻时最得宠的高贵妃、临了的谥号定为慧贤皇贵妃的亲兄弟。”
    “哟,原来是国舅爷啊,怨不得!”马佳氏说道。
    “得了。”江氏笑道:“这我可知道,人家正牌子国舅爷,可是先富察皇后的嫡亲兄弟傅恒大人呢!人家一门子可有好几个一品官儿呢,听说子侄也一个赛一个地有出息,做高官。”
    “这倒也是。”马佳氏捂嘴笑道,又向老太太问道:“您见过高贵妃吗?生得果然好看,让皇上爱屋及乌吗?”
    老太太说道:“那时候的年节下我常进宫,见过高贵妃,的确是个不多见的美人儿,也聪明伶俐,会讨巧儿,圣宠竟不比当年的富察皇后少。只可惜天不假年,早早去了。”
    “哎哟,真是可惜了儿的。”马佳氏叹道。
    老太太又说道:“皇上十分不舍高贵妃,在她临终前给升了皇贵妃。皇上是个念旧儿的,也爱用外戚,高恒生得又酷似其姐,便得了上意,什么好东西都给他,如今寸功未立,差事也没见办好过什么,便居正四品高位。可我看他的行事,却全无皇贵妃的半点聪明劲儿。”
    “原来如此。”佟氏兄弟都笑道。
    马佳氏小声又插嘴道:“咱们自家人说话,我也多几句嘴,老太太和大老爷大太太别见怪。”
    老太太的话瘾早已被吊上来了,江氏也听得津津有味的,忙说道:“你说,我们有什么好怪的。”
    马佳氏说道:“按说,官场上吃点儿拿点儿是常有之事,人家不是说,水至清则无鱼嘛,我还真没见着谁当真的两袖清风呢。可照高大人这么明火执仗的要,倒是也少见,那不是抢吗?跟盗匪有什么两样儿?”
    江氏小声笑道:“这话也只好在咱们自家里嚼嚼罢了。他是不是盗匪,横竖皇上不管,咱们也管不着不是?咱们只管捂好了自家的银袋子,别叫他抢了去,叫自家过不上日子也就是了。”
    “大太太,您真是明鉴,我也是这么想的。”马佳氏又说道:“可我还有一个想头。自从大清开国,顺治爷就不说了,下头圣祖康熙爷,世宗雍正爷,包括咱们当今乾隆爷,哪个不爱用外戚的?咱们佟家当初也是外戚,还是佟半朝呢!”
    众人全点了点头。
    马佳氏又说道:“可是回过头来再看,如今的朝堂上,前面三朝的外戚们,还剩了谁了?再往前数古,又有哪朝哪代,外戚的荣宠能超过两代的?不阖族被灭都是好的!”
    众人全都默然了。
    马佳氏说道:“所以说,我的这个小见识,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比如咱们佟家,辉煌了康熙雍正两代,最后却也栽在雍正爷的手里。太老爷隆科多的案子至今还是疑云,没有明确的罪证。我悄悄儿说一句大不敬的话,那就是先帝雍正爷欲加之罪,他要铲除能臣,就是为了揽权,乾纲独断!”
    众人齐齐叹息了一声,却也没人阻止马佳氏说出心里话。
    马佳氏受到鼓舞,继续说道:“咱们佟家祖上从佟养真佟养性兄弟起家,几代人出兵放马,到太老爷隆科多为止,立下了多少血汗功劳?数都数不清啊!有功没有罪的外戚下场尚且如此,那无功却有罪的又会如何?高盐道只是皇贵妃的外家,还不算正牌子的外戚,家族里也没有说得着的事迹,全靠皇贵妃得宠才抬的地位,行事却那般庸蠢张扬。照我瞧,他也是个没下梢的。”
    众人一起点头。
    马佳氏又说道:“两位老爷,为咱们自家计,咱们也不能跟高大人交往过密了。还有江舅老爷家也是,没得被他牵连了。”
    “弟媳妇这番话有见地,说得很是。”佟续鼎点头说道。
    佟续鼐见妻子把话已经说到这了,也把声音压低了下去:“额聂,大哥,大太太。说起来,玉砚这回受的委屈,也与高恒有些关系呢。”
    老太太和佟续鼎夫妇都十分震惊,张大了嘴巴。江氏吃吃哎哎地问道:“二姑奶奶只是个小媳妇儿啊,在婆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如何与官员扯上了?”
    佟续鼐瞅了瞅还在下头规规矩矩地坐着的子侄和女孩儿们,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佟续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才要叫小辈们下去,大奶奶那拉氏却走了过来,笑道:“今儿二叔二婶儿来了,一家人都高兴,叽里咕噜说了好几车子的话了,都忘了饿了!我都在门口站了半天了,如今实在是站得腿酸,便忍不住过来做个搅局人了。席面儿都做好了,还有什么话,大家不如饭桌儿上说?”
    老太太一拍脑门:“哎哟,这都午后了,你们瞧我这记性!老二和媳妇儿孩子们才下了船,肚子都空着呢。也怪你哥哥,都是他话多,惹得我也忘了这茬儿。”
    马佳氏笑道:“老太太怎么这么说呢。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聚了一块儿,自然都爱说话,这不越说越投机,顶饿呢!”
    江氏笑道:“我今儿也说了不少话。”
    说话间,那拉氏已经安排仆妇们,整整齐齐摆了三桌丰盛的席面,请长辈们都入了席。她才要去安顿小叔小姑子们上桌儿,佟续鼎却招招手把她叫了过来,命她坐下,又叫人把两桌小辈的席面挪到厢房去。
    那拉氏正在疑惑,佟续鼎说道:“孩子们都有手有脚,能跑能吃的,不用你照管也饿不着。大奶奶以后就是这个家的掌家人,今日也该听一听这世间的不平事。等以后我们老的都去了,你多此一番见识,将来便能立事,摒除虎狼,护住后辈们。”
    “我听阿玛的。”那拉氏便请周姨娘在厢房那边照顾两个席面的孩子们吃喝,自己向长辈们告了座,便安静地坐在下首。
    众人也没心思喝酒,只是吃了点东西,略解饥饿,便把眼睛都望向佟续鼐夫妇。
    佟续鼐理了理思绪,缓缓说道:“我自得了去景德镇赴任的明旨,便想着早些动身,一来到扬州停一些日子,孝敬额聂,听听大哥的教诲,二来路过淮安时,也能探望一下玉砚。”
    “你快说要紧的!”江氏忍不住催促道。
    佟续鼐又说道:“玉砚的公公是贝勒,正经的黄带子宗室,咱们家门第低,我便守着礼停了船,叫人去她府上送了拜帖,等候荀贝勒召见。谁知足足等了两天一夜,拜帖却如泥牛入海,贝勒府一丝回音也没给我。”
    老太太还不知道玉砚的女婿已经不在了,疑惑道:“按说这不应该呀,他家再怎么是黄带子,也没多受皇上重视,也没个实权差事,何至于如此倨傲?”
    “额聂疑的是。”佟续鼐又说道:“我也疑,就又送了一个拜帖去,还是不见回音,我就觉得有事儿了。又等了一天,我就亲自去登门拜问,谁知他家连门都不给我开,更不见一人出来见我!”
    “这……”老太太呆了呆。
    “我就越来越疑,却限着身份,不能砸他家的门。”佟续鼐继续说着:“我就叫船一直停着,自己带着两个力壮的家人,守在荀贝勒府邸的附近。他家总不能一辈子不开门,也不出去采买吃的喝的吧?”
    “不错。”佟续鼎点了点头。
    又听佟续鼐说道:“又过了一日,他家才有两个奴才走出了门儿,被我们打晕了,绑到了船上。细审之下,我才知道玉砚出了大事。额聂,您喝口果茶,稳着点儿听。左右玉砚已经回来了,也没少胳膊少腿儿的不是?”
    老太太点了点头,说道:“你继续说,我撑得住。”
    佟续鼐吞了口口水,捡着最不能吓到人的话继续说道:“大年三十儿夜里,玉砚的女婿没了。”
    “咣啷”一声,老太太的果茶盅子倒了,洒了一桌子,手也哆嗦个不停。
    那拉氏忙站了起来,走到老太太身侧,拿出帕子给她擦拭,一面安慰道:“老祖宗别怕,幸而二妹妹安然无恙。”
    老太太定了定神,指着佟续鼐说道:“你继续说,我死不了。”
    这事儿实在是恶心人,不论怎么缓着说,都改不了叫人作呕的事实。佟续鼐只得一路说了下去:“荀贝勒一家便看住了玉砚,打算在近日,把她送给高恒。”
    “砰!”佟续鼎“嚯”地站了起来,将酒盅狠狠砸在地上:“欺人太甚!”
    江氏也被这污糟事吓坏了,拉了拉佟续鼎的衣袖:“老爷,你先听听他们二叔说说来龙去脉,再生气不迟。”
    待佟续鼎重新坐下了,佟续鼐又说道:“有一些事儿,这两个奴才也不知详细,我是后来从玉砚的陪房家人那里问出来的,如今一并说了。去年年末,高恒休沐的时候去了淮安游玩,与荀贝勒有些过往,竟在他府中看到了玉砚,又见到她在郊野骑着马跑跳。回去后,高恒念念不忘,后来打发人递了几句话过去,说愿意拿一个乾清门三等侍卫的缺儿,和两万两银子换了她。”
    老太太捶桌怒道:“荀贝勒好歹也是高爵宗室,怎么就如此没脸,就肯把儿媳妇卖了?二丫头的嫁妆都不止两万两银子!”
    江氏瞠目说道:“合着高恒跟盐商们勒索了两万两银子,是为了买咱家的姑奶奶?”
    马佳氏说道:“这世上,可真是什么人都有呢。”
    “哎呀气死我了。”江氏说道:“那银子里头,还有我们江家的份子呢。”
    佟续鼎忍了忍怒气,对佟续鼐说道:“二弟继续说。还有,玉砚的女婿究竟是怎么没了的?高恒起这歹意的时候,他还在?”
    “是。”佟续鼐说道:“女婿很是生气,将传话来的高恒家人乱棒打了出去。本来这事儿就是恶心恶心人,到此为止就罢了,荀贝勒虽然没什么势力,高恒却也没能耐把他家怎么样,更没胆量把玉砚抢了去。”
    “那后来呢?”江氏催问道:“姑爷怎么又没了?”
    “您也知道,玉砚家是位继婆婆。”佟续鼐忽然想到江氏也是继母,可是却绕不开这个话题,只得不看江氏,又说道:“高恒还没怎么样呢,玉砚的婆婆却动了心,想把侍卫落给自己的儿子。那荀贝勒也是个糊涂行子,听信了妇人之言,夫妇俩一起催逼女婿点头。女婿抵死不应,反倒把他们羞骂了一场,那两个老不修的便老羞成怒了。额聂也知道,他家这爵位本该是女婿承袭的,她婆婆早就动了坏心,只是没得机会作恶罢了。这一回的事儿一闹出来,女婿气得都不跟他们照面儿了。她婆婆也不知怎么下的谗言,说女婿忤逆,叫荀贝勒厌恶极了长子,恨不得叫他死了才好。”
    “虎毒尚且不食子呢。”江氏嘀咕道:“难不成他还真的杀了二姑爷?”
    “大太太,您明鉴。”马佳氏低声说道。
    “还真是这样的?”江氏惊叫了一声。
    佟续鼐和马佳氏都在点头。
    江氏都快被吓死了,心肝儿都快跳出了腔子了。她忽然想起一事,急忙拉住坐在下首默不作声的那拉氏,说道:“大奶奶,我虽不是个好婆婆,可我绝没有害大爷的心啊!你五弟六弟都还小,更没有的!”
    那拉氏一声苦笑:“太太,您多心了,我怎么会这么想?”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我肯定是没有!”
    那拉氏说道:“太太您不用担心,我知道您是什么人,您也知道我是什么人。再者说,天底下有几个狠得能杀了儿女的父母?咱们家可没有爵位承袭。若论私财,家里谁能富得过您呢,害死了大爷,五弟六弟能得着什么呀?再说,阿玛也不是那等糊涂人。”
    “这倒也是。”江氏噗嗤一声又笑了。她看看脸色铁青的老太太和丈夫佟续鼎,生生又把笑咽了回去。
    佟续鼎只气得胡须乱颤,却忍住了没有再砸东西,向站在门口的丫头说道:“孩子们都吃饱了吧?你过去吩咐周氏,带四丫头和小七先歇着去,叫人好好伺候着。今日话多,晚上二老爷一家就在这里凑合着挤一下,明日再挪去庄子住。余人都退出去,席面儿等一会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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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6 23:36:58  更:2021-06-27 00:2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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