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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远方(一)

作者:易转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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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日——《夸父追日》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列子?汤问》)

    月——《嫦娥奔月》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淮南子?览冥训》)
    高诱注:“姮娥,羿妻也。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高诱注《淮南子?览冥训》)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托与妲娥。逢蒙往而窃之,窃之不成,欲加害妲娥。娥无以为计,吞不死药以升天。然不忍离羿而去,滞留月宫。广寒寂寥,怅然有丧,无以继之,遂催吴刚伐桂,玉兔捣药,欲配飞升之药,重回人间焉。羿闻娥奔月而去,痛不欲生。月母感念其诚,允娥于月圆之日与羿会于月桂之下。民间有闻其窃窃私语者众焉。”《淮南子?外八篇》

    星——《牛郎织女》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女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衽。天帝怒,责令归河东,许一年一度相会。
    涉秋七日,鹊首无故皆髡,相传是日河鼓与织女会于汉东,役乌鹊为梁以渡,故毛皆脱去。”(《月令广义》)

    (1)
    黄昏。
    夕阳还挂在西边的山顶上,放牧的人们正赶着牛羊归家,落日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风很轻很轻,掠过宁静的田垄,掠过黝黑的树林;树林子轻轻摇曳,发出一阵阵嘶哑的声响,宛如一声声凄凉的叹息……
    这时,从太阳落山的方向走来一个人。这是一个矮个子的中年人,大概三十出头,头发凌乱,脸上布满灰尘,身上穿着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黑裤子。那衬衫其实一点都不白,上面沾满了污垢,跟黑都差不多了。黑裤子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稍好一点的是它本身就是黑色的,就算沾了灰尘也不太显眼。一双布鞋子也是脏兮兮的,还磨穿了几个洞,脚趾头都露出来了。他的背上背着一个背包。不用说,那背包同样也是破旧不堪的。与此同时,它还是鼓鼓的,也许里面塞满了干娘和衣服吧。
    太阳慢慢沉下去,薄雾慢慢升起,向四周扩散。中年人停了下来,转过身子,神情肃穆地看着太阳下沉,就好像在看着一个悲壮的场面一样。最终,太阳完全沉了下去,薄雾变成浓雾,笼罩了整个大地,黑暗成为世界的主宰。灯火亮了起来,无力地挑战着黑暗的主宰地位。
    中年人重新转过身子,迈开脚步,向着前方的村落走去……

    (2)
    “阿兰,你妹子怎么还不回来?”月桑老爹坐在自家的太师椅上,一边吸着水烟斗,一边问道。
    “爹,您别担心,妹子都这么大了,不会有事的。”月兰正在洗菜,听见父亲这样问自己,于是随声应道。
    “这个小丫头片子,总没个谱,老是不黏家!”月桑老爹喷了一口烟,用责备的口吻说道,“阿兰,你知不知道你妹子到哪里疯去了?”
    “听说跟阿庆摘山果去了。”月兰犹豫了一下子,然后才说道。
    “摘山果?阿庆?又是这个阿庆!”月桑老爹好像很讨厌听到这个名字似的,“不行!阿兰,你赶快去把你妹子找回来,可别让那个阿庆把她给带坏了!”
    “爹,我——我要煮饭。”月兰似乎不太愿意出去找自己的妹妹。
    “这样啊?呣……你还是出去找你妹子吧。我来煮饭!”月桑老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月兰不情愿地把洗好的菜交给父亲,跟着抹了抹手,然后走了出去。
    (3)
    天上漆黑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地上同样漆黑一片,除了零星的灯火,其他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
    月梅一边走路一边哼着歌谣。她今天跟月庆到湖边的这边山头上玩了一天,煞是高兴。他们倆跟着好几对青年男女一起上山,然后找个偏僻的地方打情骂俏,说些私己话。直到黄昏时候,别的青年男女都已经下山了,他们倆才悄悄地下山,在山脚约好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然后两个人才分手,各自回家。
    “哎呦!”月梅突然尖叫一声,随即扑倒在地上。她用手摸了一下,发现自己压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面。她再摸了一下,摸到了一只手,她吓了一大跳,全身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鬼!鬼|!”她愣了一下子,好像是被吓傻了,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神志,随即爬起来,一边叫一边向前猛冲。
    月兰走出家门,想了一会儿,决定先到月庆家,看看自己的妹妹是否在那里。她知道,她妹妹跟月庆来往得很频密,看样子,两个人好像是在谈恋爱。对此,她是极力反对的:在她眼里,虽然月庆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但是,他绝对是一个傻乎乎的、没出息的家伙。为此,她曾经劝过自己的妹妹,无奈妹妹的性格比她还要强,不但不听她劝,反而嫌她多管闲事,辱骂了她一顿。经过此事,两姐妹的关系闹得很僵,彼此都不搭理对方,见面也不打招呼,各自脸上的神情都是冷冰冰的,就如同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一样。由于这个缘故,她甚至有些心灰意冷,再也不愿意管妹妹的事了。现在,父亲却叫她出来找妹妹回去,她自然就表现得很不情愿了。
    “鬼!鬼!”月兰正在一边走,一边想心事,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个女人凄厉的叫声,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心里直犯嘀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有鬼?这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叫得这么凄厉?难道她真的遇见鬼了?
    “哎呦!”月兰正在狐疑,冷不防一个人直冲过来,把她撞倒在地上。
    “你找死啊!你眼睛长头顶上去了啊?你——”月兰一把推开对方,骂了起来。
    “姐,是——是我!”冲过来的正是月梅,她认出了自己的姐姐,于是,她一边爬起来,一边打断姐姐的骂语。
    “妹子,你这是怎么回事?”月兰也已经爬了起来,她看到妹妹惊慌失措的样子,于是关切地问道——虽然她跟妹妹的关系闹得很僵,不过,在这个紧要关头,姐妹之情还是占了上风。
    “姐,我刚才遇见鬼了。”看到自己的姐姐,月梅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她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说道。
    “鬼?你刚才遇见鬼了?妹子,你不是在骗我吧?”月兰一直以来都不相信有鬼神存在,虽然刚才听到妹妹凄厉的叫声,她心里有点害怕,不过现在,听妹妹这样说,她就觉得很荒唐,像是痴人说梦。
    “姐,我说的是真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月梅见姐姐不相信自己的话,心里甚是不得劲,于是忍不住这样说道。
    “那好,你带我去看看吧。”月兰淡淡一笑,说道。
    “姐,真的要去看吗?”月梅没想到姐姐真的要去看,心里不禁又害怕起来,同时也对自己刚刚说出来的话语感到后悔了。
    “当然!你带路吧。”月兰还是淡淡一笑,说道。
    到此地步,月梅无法再推搪了——毕竟这事是她先提出来的,她不好反悔——只好硬着头皮给姐姐带路。
    “鬼!鬼!”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月梅又踢到了那团软绵绵的东西,她又感到害怕起来,于是颤抖着说,“姐,就是这里。”
    月兰借着夜光看了一下,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团黑魆魆的东西躺在地上。虽说她不信鬼神,不过,在这个时候,她全身也不由自主地起了鸡皮疙瘩。她很想立刻离开,不过她又想到,刚才是自己要求来的,如果她现在掉头就跑,那么,她以后就肯定要被妹妹取笑。想到这里,她于是强自镇定下来,鼓足勇气,弯下身子,用手去摸那团黑魆魆的东西。
    “这——这不——不是鬼,是——是个死——死人”她摸到了一个人头,立刻把手缩回来,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妹子,快跑!”
    她还没说完,立刻就跑了起来。月梅见姐姐怕成这样,不免觉得好笑——当然,她心里也很害怕——不过,好笑归好笑,她还是跟在姐姐的身后跑了起来。两姐妹一起拼命向家里跑去。
    “爹,外——外面有——有个死——死人!”月兰一进家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正在煮菜的父亲说。
    “什么?死人?在哪里?”听到女儿这样说,月桑老爹吓了一跳,连忙问道。
    “在——在那边路——路上。”这个时候,月梅也已经走进了家门,她抢在姐姐的前头说道。
    “那好,我去找几个人来,你们带路,咱们一起去看看。”月桑老爹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地把菜炒熟,跟着就离开家门,到隔壁去找帮手。
    这个村叫作月亮村,月桑老爹是这个村的村长,村里的大小事务都要他来负责,村民之间的大小纠纷往往也要他来解决。现在,村里发生这样大的事情,他当然也得负责,而不能袖手旁观了。
    “阿兰,咱们走吧。”很快,月桑老爹就找来了几个帮手,然后招呼了月兰一声,顾不上吃晚饭,举起火把,就带着几个帮手,和月兰一起上路了。
    “我也要去!”月梅见父亲不叫上自己,一肚子不高兴,不禁噘起了嘴,她叫了一声,然后不管父亲同不同意,就迈起脚步,跟在他们的后面走。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来到了“死人”所在的地方。
    月桑老爹举起火把,来到“死人”身边,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只见“死人”头向下,扑倒在地上,于是他把“死人”翻转过来,再仔细看了看,只见“死人”是一个中年男子,大约三十来岁,双目紧闭,面色紫黑,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
    “他中了毒,看样子应该是蛇毒。”月桑老爹自言自语地说道。月兰、月梅以及几个帮手都听到了。
    “他还没死!还有气!”月桑老爹用手探了探“死人”的鼻孔,突然兴奋地说,“来!快点把他抬回去!”
    听说躺在地上的人还没死,月兰和月梅两姐妹都很高兴。其他几个人似乎也很兴奋,他们急忙弯下身子,把躺在地上的男子抬起来,急急忙忙地跟着月桑老爹往回走。月兰和月梅也急急忙忙地跟着往回走。
    很快,这一帮人回到了月桑老爹家。月桑老爹叫几个帮手把男子放在炕床上,跟着他先把男子的背包取下来,顺手把它放在炕床的一边,好让男子躺得舒服一些,然后掀起男子的裤腿检查伤口,只见男子左腿的腿肚子上有被蛇咬过的痕迹,整个腿肚子都肿了起来,并且肤色紫黑,明显是中毒的迹象。月桑老爹马上从自家的“药房”里——他略懂医术,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他的“药房”其实是一个小小的侧房——取出一些中草药,叫月兰立刻拿去熬药,接着他叫月梅取来一条干毛巾,把中年男子腿肚子以上的部位扎紧,然后轻轻揉搓中年男子的腿肚子,把蛇毒一点一点地逼出来——无奈由于中毒时间过长,毒液已经扩散,能够逼出来的毒液十分有限。月桑老爹摇了摇头,叫月梅再取一条毛巾来,接着他把毛巾放在热水里泡了泡,然后把毛巾取出来,轻轻擦洗干净中年男子的伤口,最后,他亲自去“药房”取来一些粉末,敷在男子的伤口上,紧跟着用毛巾把伤口包扎起来。
    几个帮手一直站在旁边,看老爹帮中年男子处理伤口,如今,伤口已经处理完毕,他们见没有什么好看的了,于是问老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老爹拧了拧头,向他们表示了感谢。他们先是回了谢,然后纷纷向老爹告辞,各自回各自的家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月兰熬好了药。她把药倒出来,用碗盛着,小心翼翼地端到中年男子的旁边。月桑老爹取来一张凳子,叫月兰把药放在凳子上,等药不太热之后才喂中年男子喝下去。紧接着,月桑老爹就叫月兰和月梅先去吃饭,自己则留下来照看病人。
    等月兰和月梅吃完饭,药也凉得差不多了。月桑老爹叫月兰喂病人喝下去,然后自己就到饭桌边吃饭去了。
    月兰在炕床旁边坐下,先把病人的头抬起来,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接着用勺子把药舀起来,放到自己的嘴边吹了吹,然后撬开病人的嘴唇,把药灌下去。如此这般,折腾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月兰总算把药给病人灌完了。她把病人的头又一次抬起来,重新放在炕床上,自己则站起来,注视了一会儿病人,然后转过身子,把盛过药的碗拿到厨房去洗涤。
    在姐姐喂病人喝药的过程中,月梅一直都在旁边站着,并且看着。
    “爹,他醒过来了!”月桑老爹刚吃完饭,月梅就兴冲冲地走到他的面前,高兴地说。
    “真的吗?我去看看!”月桑老爹顾不上收拾碗筷,立马从餐桌旁站起来,急匆匆地向中年男子那儿走去。
    这时候,月兰也已经从厨房那边回来了。他们父女仨都注意到了中年男子的变化:他确实已经醒过来了,正在轻轻呻吟着;他的眼睛也已经张开,正在四处张望。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月桑老爹走近中年男子,轻轻地对中年男子说。
    “我——我这是在——在哪里?”中年男子看了看月桑老爹,无力地问道。
    “你这是在我家里。”月桑老爹轻轻地回答。
    中年男子又看了看月桑老爹,一脸困惑。
    “你被毒蛇咬伤,晕倒在路上,是我们把你救回来的。”月桑老爹似乎明白了中年男子的困惑,于是耐心地解释。
    “你——为什么——要救我?”中年男子又一次无力地问道——看他的样子,他非但不感激月桑老爹他们的救命之恩,反而好像要责怪月桑老爹他们多管闲事似的。
    “臭男人,我们救了你,你非但不领情,反而还要责怪我们,你——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月梅生气了,大声质问中年男子。
    “阿梅,不得无礼!”月桑老爹连忙喝住自己的女儿。
    “爹,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为什么要护着外人?”月梅见父亲吆喝自己,不但不住口,反而越说越大声。
    “阿——梅,还不住口?看我打你!”月桑老爹见女儿顶撞自己,不禁也生气了,忍不住把手掌举过头顶。
    “你打!你打!”月梅还是没有住口,而且她还挑衅地把身子迎了上来,“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疼爱姐姐,她什么都比我好,什么都比我强……”
    月梅还没有说完,月桑老爹已经“啪”的一声,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她大叫一声,掉头冲出屋子,冲进茫茫的黑夜之中……
    “唉!”月桑老爹长叹一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
    “爹,您不要生气嘛!妹子还小,您老人家没必要跟她小孩子家见识!”月兰刚才一直想插嘴,替父亲和妹妹调解,可是她一直都插不进话,直到这时候,她才有机会说话。
    “阿兰,你妹子——唉——她就是想气死我!”月桑老爹忿恨地说——很明显,他的气还没有消。
    “爹,妹子不懂事,您就原谅她吧。”
    “唉!要是她能有你一半懂事,那就好了。”
    “爹,我给您捶捶背,您消消气。”月兰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给父亲捶起背来。
    (4)
    中年男子一直都躺在炕床上,对刚才月桑老爹和月梅父女倆争吵的事情置若罔闻,好像这件事情跟他毫不相干似的。
    “阿兰,都这么晚了,你妹子怎么还不回来?她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中年男子朦朦胧胧听到月桑老爹对月兰这样说。
    “爹,您放心,妹子都这样大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月兰心里其实也很担心妹妹——虽然两姐妹合不来,可月梅毕竟是她的妹妹——不过,为了安慰父亲,她只好故作镇定。
    “唉!都怪我命不好,生下这么一个女儿!真是作孽啊!”月桑老爹一边捶胸顿足,一边自怨自艾。
    “爹,您不要这样子想嘛!妹子年纪还小,还不懂事。她——她不会有事的”月兰柔声细语地安慰父亲,“要不,我出去找找看。”
    “都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找她?”月桑老爹心里很清楚,女儿这是在安慰自己,不禁感到些许宽慰,他听到女儿说要出去找妹妹,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女儿,于是顺口问了一句。
    “她平时跟月庆来往甚密,会不会是去了他那儿了?”月兰想了一下子,然后皱了皱眉头,说道。
    “也许是吧。村里人风传他们倆在谈恋爱。”说到这里,月桑老爹一肚子不高兴,忍不住也皱了皱眉头,“要是他们俩搞出那事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倆!”
    “爹,您尽管放心好了。我想他们倆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那样做的。”其实,月兰心里对妹妹和月庆敢不敢那样做也没底,不过为了安慰父亲,她只好这样说。
    “但愿如此吧!”月桑老爹叹息着说。
    “爹,那我走了。”月兰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阿兰,你真的要去?”看到外面天这样黑,月桑老爹有些担心地说,“天这么黑,你一个女孩子家,出去不方便,要不,爹陪你去?”
    “爹,您别担心!女儿不怕!”老实说,月兰心里其实很害怕,不过为了令父亲放心,她只好说违心话。
    “阿兰,你真的不怕?”月桑老爹还是不放心。
    “爹,您放心!女儿真的不怕!”月兰故作镇定地说,“况且,床上还有一个需要您服侍的呢!”说到这里,月兰侧转头,瞅了瞅躺在炕床上的中年男子。
    “又是烦人的东西!真是讨厌!”月桑老爹也侧转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头,说道,“既然这样,阿兰,爹就不陪你去了,你路上要小心!”
    “爹,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月兰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口那儿,拉开门扇,走了出去。
    中年男子一直闭着眼睛,显出一副对父女俩的谈话毫不在乎的样子。至于他心里是否真的不在乎,那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5)
    大约一个时辰后,月兰回来了,月庆的爹娘也跟着来了。
    “村长,你女儿可把我们给害苦了!”一进门,月庆的娘亲就哭哭啼啼地叫了起来,“要是我们家阿庆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叫我们老两口怎么过啊?”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月桑老爹见此情状,感到大事不妙,心里禁不住慌张起来。
    “阿桑哥,这也不能全怪你家阿梅。”月福(月庆他爹)倒是显得比较镇定,“事情是这样的:刚才,你家阿兰来到我们家,问你家阿梅是不是在我们那儿,我说阿梅早些时候是来找过我们家阿庆,不过两个人出去了。阿兰一听就急了,赶忙问我知不知道他们俩去哪儿了。我说不知道——你知道,阿梅有时候晚上也会来找阿庆,两个人出去逛逛虽然算不上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也算不上是很失常的时候吧。正因为此,对于今晚阿梅来找阿庆这件事情,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阿兰听到我说不知道,急得不得了,立刻叫我们跟她出去找阿梅和阿庆他们俩。”月福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下去,“我感到很纳闷,连忙问她为什么。她于是把阿梅跟阿桑哥你争吵的事情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我一听到这件事情,即时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立刻跟阿兰出去找阿梅和阿庆他们倆,阿庆他娘也跟着出去找。我们找了将近一个时辰,把他们倆平时常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可就是找不到他们倆。”说到这里,月福的眼眶湿润了。
    “唉!都怪我不好,生下这么一个女儿!”听完月福的叙说,月桑老爹禁不住连连叹息,“要是她娘亲不是一生下她来就跟人跑掉,也许她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阿福,我对不住你!”
    “阿桑哥,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们家阿庆也有责任啊!”月福心里感到有点过意不去,于是连忙安慰月桑老爹。
    “大婶,您不要担心!阿庆他们不会有事的!”月兰见月庆的娘亲还在哭哭啼啼,感到于心不忍,于是连忙安慰她。
    “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月庆的娘亲还是不停地一边哭一边叫喊。
    月桑老爹和月福则相对而坐,月桑老爹抽着他的水烟斗,月福则茫然地坐着,时而看看这,时而看看那,双方都不再吭声。
    夜深了,月庆他娘也不再哭叫了,她伏在月兰的膝盖上,像个小孩子一样睡着了。
    (6)
    一宿无话。
    第二天,月桑老爹、月兰以及月福夫妇一大早就出去找月梅和月庆了。他们走遍了整个村子,问遍了所有的家庭,结果还是得不到月梅和月庆的下落。
    “他们会不会离开了村寨,到镇子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呢?”月兰突然说道。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月桑老爹和月福都觉得月梅和月庆出走的可能性相当大。有了这样的感觉之后,他们就更加眉头深锁,更加替月梅和月庆担心了。月庆的娘亲听月兰说儿子有可能已经出走他方,鼻子一酸,不禁又一次哭了起来。
    时值中午,月桑老爹和月福经过商量,决定先各自回家,待吃完午饭后,再到月福家里想办法。
    回到家里,月兰开始煮饭,月桑老爹则一屁股坐在一张凳子上,一边抽水烟斗,一边生闷气。
    “阿兰!阿兰!”月桑老爹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爹,什么事?”月兰一边应答,一边从厨房里走出来。
    “那——那个人到哪里去了?”月桑老爹向炕床那边努了努嘴——原来中年男子已经不见了,他曾经躺过的那张炕床空空如也,就连他的那个破旧背包,也跟着不见了。
    “咦?他怎么不在炕床上了?”月兰惊奇地说,“他——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我想,他应该是走掉了。”月桑老爹若有所思地说道。
    “可他的伤势还没好呢!”月兰有些担心地说。
    “那又怎么样?”月桑老爹有点不屑地说,“咱们家阿梅的事情已经够咱们烦心的了,咱们哪还有心思去管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可是——”月兰心里还是对中年男子有些放不下。
    “你不要再说了,”月桑老爹不耐烦地向女儿摆了摆手,“你让我静一静好不好?”
    月兰听到父亲这样说,于是把刚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她看了看父亲,跟着折回厨房煮饭去了。月桑老爹则一个劲地、大口大口地吸起水烟斗来。
    吃过午饭,月桑老爹和月兰去了一趟月福家,跟月福夫妇商量找月梅和月庆的事情。经过商量,他们决定由月桑老爹和月福到镇子上去找月梅和月庆——如果在镇子上找不着他们倆,就到县城去找(至于到县城去找不着怎么办,他们还没有商量到)——月福嫂和月兰则留在村子里等消息。
    事不宜迟,月桑老爹和月福立刻就出发了。
    到了傍晚,两个人一身疲惫地回来了——月梅和月庆还是没有下落。
    第二天,两个人去了一趟县城。过了两天,两个人又是一身疲惫地回来了——月梅和月庆依然没有下落。
    两家人万分失望,他们甚至开始感到绝望了——他们无精打采地待在各自的家里,没有再出去寻找,相互之间也没有再来往,甚至连自己人之间也很少说话了。
    (7)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
    这天傍晚,天还没黑,月福就早早地关了门。夫妇倆无精打采地吃过晚饭,在炕床上对坐着生闷气——夫妻俩相互之间一句话也不说。
    天渐渐黑下来了,屋里漆黑一片,月福嫂感到阴森可怕,于是从炕床上下来,摸黑走到桌子旁边,找到火柴,点亮了油灯,然后折回去,重新坐回炕床上。
    “啪!啪!啪!”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急速的打门声。
    “谁呀?”月福夫妻俩都吓了一跳,月福一边问话,一边走下炕床来。
    “啪!啪!啪!”回答他的却是又一轮的打门声。
    “是不是月桑老爹呀?”月福心里动了一下:莫不是月桑老爹有我儿子的音讯了?想到这,他立刻来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地向门口处走去。
    当月福到达门口处的时候,外面突然静了下来。
    月福刚想开门,突然意识到,外面既没有应答,也没有了打门声。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于是又犯了狐疑:外面的肯定不是月桑老爹!如果是他,他肯定会叫门的!而现在,外面的人既没有叫门,也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到底是谁?难道是鬼?不!不!不可能的!我又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鬼怎么会找上我呢?可是,万一我真的做过亏心事——想到这,月福不禁害怕得全身颤抖起来。
    这个时候,他的妻子也已经从炕床上下来,来到了他的身旁,夫妇俩面面相觑。
    “月庆他——他娘,你——你说要——要不要开——开门?”月福战战兢兢地征求妻子的意见。
    “月庆他——他爹,你——你看——看着办——办吧。”月福嫂也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看还是开门看看吧。”月福等了一会儿,见外面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勉强镇定下来,对妻子说。
    “你——你真的要——要开门吗?”月福嫂还是很害怕,她一边挽住丈夫的手臂,一边战战兢兢地问道。
    月福没有再说话,他颤抖着把手搭在门闩上,踌躇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颤抖着把门打开了。
    随着门的打开,一个黑影倒了下来,倒在门内。
    “鬼!鬼!”月福夫妇俩同时尖叫起来,并且同时跑开。
    月福嫂一直跑到炕床那儿,一屁股坐在炕床上,一边喘粗气,一边惊恐地看着倒在门内的黑影。月福则一边跑一边掉头看。他越看越觉得倒在地上的像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鬼怪,于是,他停了下来,自个儿给自个儿壮了壮胆,然后蹑手蹑脚地朝着倒在地上的人影走去。很快,他来到了门边,只见倒在地上的人是背朝上、面朝下的,头发凌乱,衣衫褴褛。
    “月庆他娘,你快点过来,这个人好像是咱们的儿子哎!”月福越看越觉得倒在地上的人像是自己的儿子,他一边动手把倒在地上的人翻转过来,一边冲着自己的妻子叫喊。
    月福嫂听说倒在地上的人好像是自己的儿子,恐惧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立刻跳下炕床,向门口处冲过来。
    “儿子!儿子!真是儿子!”她还没冲到门口处,她的丈夫已经大声叫了起来——月福一把倒在地上的人翻转过来,立刻就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儿子。尽管这个人满面污垢,尽管灯光黯淡,月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这个人的的确确就是自己的儿子月庆!
    “庆儿!庆儿!娘想得你好苦啊!”这时候,月福嫂也已经冲到门口处,停了下来,她一把扑在儿子身上,大声哭喊。
    “咦?儿子怎么不应答咱们?”月福突然注意到,虽然他跟妻子一个劲地叫喊,可儿子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他的心不禁悬了起来。他连忙用手摸摸儿子的鼻孔,感到鼻孔处有缓慢的气息进出,他的心才稍微放下了一点儿。
    经月福这么一说,月福嫂也注意到了儿子躺在地上不动不响这一事实,她的心不禁也悬了起来,她连哭喊也忘记了,眼睁睁地看着儿子。
    “儿子他娘,别愣在这儿了!咱们把儿子抬到炕床上吧。”过了一阵子,月福对妻子说道——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到要把儿子抬到炕床上去。
    “儿子应——应该不会有——有事吧?”月福嫂一边弯下腰,一边担心地问丈夫。
    “先抬到炕床上再说吧。”说完,月福也弯下腰,把儿子的上半身捧起来,月福嫂则把儿子的双脚抱起来,夫妇俩合力把儿子抬到炕床上。
    “儿子他娘,你在家看着,我去把月桑老哥找来。”刚把儿子安置在炕床上,月福就想到要找个医生来给儿子看看,于是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月桑老爹——月桑老爹比他年长几岁,是以他管月桑老爹叫“月桑老哥”。
    “儿子他爹,你——你真的要去找月桑老哥吗?”月福嫂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有所顾虑地说。
    “这个——他是村里唯一的医生,不找他还能找谁?”月福好像明白了妻子的心思,不禁犹豫了一下子,跟着抛下一句话,走了出去。

    (8)
    月福来到月桑老爹的家门口。门已经关上,黯淡的灯光透过门缝钻出来。月福凑近门缝,眯起一只眼睛,向屋子里面看进去,但见昏黄的灯光下,月桑老爹和月兰正坐在桌子旁边吃晚饭——月梅并没有出现在饭桌旁边。
    月福把视线从父女俩的身上移开,移向房子的其他角落。他把能够看得到的地方都看了好几遍,可是看来看去,他还是始终都没有发现月梅的身影。
    我的儿子已经回来了,月梅怎么还没有回来?他们倆可是同时离家出走的呀!难道他们倆中途走散了?对!一定是那样!否则,我儿子是不可能一个人回来的!可是——好端端的两个人,并且还是大人,怎么会走散呢?真是想不明白!唉!还是不要再想下去了。先听听他们父女俩聊些什么再算吧。
    想到这里,月福侧着头,把一只耳朵贴近门缝,想听听父女俩到底在讲些什么话。遗憾的是,他听来听去,都只能听到灯花“毕剥”跳动的声音以及父女俩咀嚼食物的声音——看样子,父女俩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
    见此情景,月福就更加坚信月梅还没有回来了。他本来是来找月桑老爹去给他儿子看病的,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却犹豫了起来:我家阿庆已经回来了,可是他家阿梅却还没有回来,要是月桑老哥问起我,我可怎么回答呀?
    想来想去,月福始终都不敢举起手来拍门。在他的脑海中,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儿子刚才晕倒在自家门口的情形。
    这时候,门打开了。开门的是月兰,她看见月福像是着了魔一样站在她家门口,先是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跟着重新迎上来,诧异地问道:“咦?您不是月福大叔吗?怎么在这里发呆了?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爹?”
    “是——是的,我——我是来找——找你爹的,是——是有——有点事。”不知为什么,月福竟然变得紧张起来,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的了。
    “阿兰,你在跟什么人说话?”这时候,月桑老爹也走了出来,“咦?你不是月福老弟吗?你是来找我的吧?快点进来坐!”
    “阿桑哥,我——我是来找——找你的,有——有急事!”见到月桑老爹,月福的心不禁“嘭嘭”地跳了起来。
    “急事?什么急事?是不是你家嫂子想念儿子心切,病倒了?”月桑老爹瞪大眼睛,诧异地问道。
    “不——不是,是——是——是我家阿庆他——回——回来了!”月福犹豫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忍不住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
    “什么?你家阿庆回来了?那我妹子呢?是不是也跟你家阿庆一起回来了?”月兰本来已经走了开去,此时听到月福说他儿子回来了,忍不住一个箭步抢了上来,急切地问道。
    “是啊!既然你家阿庆回来了,那我家阿梅是不是也跟着一起回来了?”月桑老爹也忍不住问道。
    经过这些天的寻找及盼望,他本来已经极度失望,不再抱什么希望了,现在听到月福说月庆回来了,他心里不禁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用焦灼的眼神看着月福,期盼能够从月福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
    月福摇了摇头,不敢吭声。
    “什么?我妹子没有回来?他们倆不是一起离家出走的吗?”月兰瞪大眼睛,盯着月福,“月庆在哪里?等我去问问他!”
    “阿兰,礼貌一点,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跟你月福叔叔说话!”月桑老爹察言观色,见月福脸上露出了难堪的神色,于是连忙喝住自己的女儿。
    老实说,看到月福摇头,月桑老爹也感到很失望,不过,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月福心里其实也不好受,于是,为了不至于令月福太难堪,他只好尽量把自己的失望情绪收起来了。
    经父亲这么一喝,月兰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不禁羞红了脸,默默地退到一边去。
    “月福老弟,你刚才说找我有急事,那是什么急事?是不是月庆出事了?”一阵子的沉默之后,最终还是由月桑老弟率先开了口。
    “对啊!你不提醒我,我还差点忘了呢!”经月桑老爹这么一提醒,月福方才想起自己的正经事来,“阿庆他——你快去救救他吧!”
    “月庆他到底怎么了?”听月福这么一说,月桑老爹不禁也变得紧张起来。
    “他晕倒在地,不省人事,不知有没有大碍,你——你快点去救救他吧!”说着说着,月福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你先等一下,我去拿药箱。”月桑老爹一边说一边冲回屋内。
    很快,他就背着药箱出来了。
    “咱们走吧!”月桑老爹一边说一边跨过了门槛。
    “我也去!”自从被父亲喝斥之后,月兰一直都不敢再出声,她静静地站在一旁,专注地倾听父亲与月福之间的对话,试图从月福的话语中找到有关妹妹下落的线索,现在看到父亲要到月福家去救月庆,她也想去看个究竟,看能不能从月庆口中打探到妹妹的下落,于是就提出了同去的要求。
    “阿兰,你还是不要去了,就留在这里看家吧。”月桑老爹一边说一边向月兰摆了摆手。说完,他就急急忙忙地跟月福走了。
    月兰本就是一个听话的女儿,现在见父亲不让自己去,尽管心里不情愿,她也只好乖乖地留在家里了。
    (9)
    很快,月福就带着月桑老爹来到了他家。
    “阿桑哥,我儿子他——你快救救他吧!”月福刚推开门,月福嫂就一眼看到跟在丈夫后面的月桑老爹,于是“嗖”的一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月桑老爹的面前,双膝跪下,一边淌眼泪一边恳求月桑老爹救她儿子。
    “嫂子,这可千万使不得!会折我寿的!快快请起!”月桑老爹看到月福嫂向自己下跪,吓了一跳,连忙闪到一边去,并且一边闪一边劝月福嫂起来。
    “阿桑哥,你快救救我儿子吧!他——他——”月福嫂还在跪着,不愿意起来,她并且还在一边淌眼泪一边恳求月桑老爹救她儿子。
    “嫂子,我就是来救你家儿子的,你先起来再说,好吗?”月桑老爹已经闪到一边去了,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手,想拉月福嫂起来。
    月福嫂还是不愿意起来,她还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候,月福开口了:“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还不快点起来,带阿桑哥进去看看咱们家儿子?”
    听到丈夫这样说,月福嫂赶忙站起来,把月桑老爹让进屋里,跟着与丈夫一起,把月桑老爹带到正躺在炕床上的儿子身边。
    月桑老爹在炕床的边沿坐下,仔细端详了一下躺在炕床上的月庆,接着把两只手指头伸到月庆的鼻孔前面,探了探月庆的鼻息,然后先后拿起月庆的左手和右手,替月庆把了把脉。做完这一切之后,月桑老爹抬起头来,对月福夫妇说:“月福老弟、嫂子,你们请放心,你们家阿庆他没什么大碍,只是晕了过去而已。”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晕过去呢?”月福以为月桑老爹是在故意骗他,好让他放心,于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月桑老爹,问道。
    “这个——我想,他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回来,一路上又没吃什么东西,又饿又累,所以才会晕倒的吧。”月桑老爹想了想,说道。
    “阿桑哥,我儿子他——他真的没事吗?”月福嫂还是很担心儿子的安危,于是用焦虑的语气问道。
    “嫂子,你尽管放心好了,你儿子真的不会有事的!”月桑老爹安慰了月福嫂两句,然后把头转向月福,接着说,“你这里有没有生姜?”
    “有啊!你要生姜干嘛?”月福夫妇俩同时问道。
    “快点去弄点生姜水来,给他灌下去!”月桑老爹用急切的语气答道。
    “好的!我马上就去!”月福嫂一边说一边掉转身子,向厨房走去。
    “记住要热的!”就在月福嫂快要走出大厅门口的时候,月桑老爹在后面交代了她一句。
    很快,月福嫂就端着一碗热的生姜水进来了。月桑老爹瞅了瞅,跟着叫月福夫妇俩把生姜水给月庆灌下去。
    月福掰开月庆紧闭着的嘴巴,跟着月福嫂用一个小勺子舀起一勺生姜水,递到自己的嘴边吹了吹,然后把它慢慢倒进月庆的嘴里。倒完一勺之后,她又舀起一勺生姜水,递到自己的嘴边吹了吹,然后又把它慢慢倒进月庆的嘴里……如是这般倒了几勺之后,月桑老爹就叫她停下来,不要再倒了。

    (10)
    三个人静静地守候在月庆的身旁,焦灼地等待月庆醒来。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月庆终于醒了。
    “我——我这——我这是在——在哪——哪里?”他一边睁开眼睛,一边有气无力地问道。
    “儿——儿子,你终于醒啦!”看到儿子醒过来,月福嫂兴奋得叫了起来,“你这是在自己的家里!”
    “你叫这么大声干嘛?小心吓着了儿子!”月福瞪了妻子一眼,嗔怪地说——看到儿子醒过来,他心里其实也很高兴,只不过,他是一个感情不怎么外露的人,故而他的反应不是很强烈。
    听丈夫这么一说,月福嫂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月庆挨个看了一下自己的父亲、母亲以及月桑老爹——月桑老爹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然后轻轻地说:“娘,我娥!”
    “孩子,你等着!娘这就去给你端饭来!”月福嫂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子——这一回,她不敢大声说话了,声音变得很小很小。
    “饭不是已经吃完了吗?你到哪里去端去?”月福嫂刚想迈步向厨房走去,月福连忙用提问的语气来提醒她。
    “那——我立刻去煮去!”月福嫂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回答。
    “他的身体现在还很虚弱,吃饭可能会增加他肠胃的消化困难,不如——还是熬点粥来吧。”月桑老爹一直都在静静地看着月庆,没有说话,直到这时候,他才开了口。
    “哦,那我立刻就去熬粥来。”月福嫂一边应答一边走了出去。
    大约三刻钟后,月福嫂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粥进来了。她把粥放在靠近炕床边沿的一把椅子上,让它凉了一会儿,然后用一把小勺子把粥舀起来,一小勺一小勺地给月庆喂下去。
    过了好一阵子,粥喂完了,月福嫂担心儿子还饿,于是想再到厨房去端粥来。月桑老爹连忙制止住了她——他说,月庆才刚缓过气来,不适宜一下子给他吃太多,还是过一阵子再端给他吃吧。
    月福嫂听月桑老爹这么一说,只好暂时打消了再到厨房去端粥来的念头。
    月庆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然后又一次睁开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
    “儿——儿子,你——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你——你还是躺着吧。”月福嫂见儿子要坐起来,心疼儿子,于是连忙上前去阻拦。
    “娘,我——我没事!睡着难受,你就让我坐坐吧。”月庆一边说一边坚持要坐起来——从他说话的语气来看,他的力气离完全恢复还差得远呢!
    月福嫂拗不过儿子,于是只好把伸出去阻拦的双手收了回来,不过很快,她又把双手重新伸出去,扶儿子坐起来。
    在母亲的帮助下,月庆终于坐了起来,他把身子靠在位于炕床边沿处的一面墙上。
    “阿庆,月梅在哪里?”月福见儿子已经清醒过来了,于是看了看月桑老爹,然后瓮声瓮气地问自己的儿子。
    “阿福,你先别急!等他休息好了再问吧。”月桑老爹尽管也很想立刻从月庆的口中打探出自家女儿的下落,但是看到月庆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他还是不忍心立刻逼问月庆。
    老实说,月福其实也很心疼自己的儿子,只是碍于月桑老爹的情面,他没办法不在第一时间逼问自己的儿子,现在听月桑老爹这么一说,他更加感到对不起月桑老爹,于是更加希望儿子快点把月梅的下落讲出来了。
    “阿桑爹,月梅她——我——对不起!”月庆先是看了一下自己的父亲,接着把目光转向月桑老爹,犹豫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小兔崽子,月梅她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快点说呀!”月福听自家儿子这么一说,心更急了,于是赶忙催促自己儿子,“你说,你是不是把人家给害没了?”
    “阿庆,月梅她——到底怎么样了?”月桑老爹也急了,于是连忙问道。
    月庆依次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月桑老爹和自己的母亲,最后把目光移回到月桑老爹的身上。他看着月桑老爹那苍老的面容,忍不住潸然泪下。
    “哭什么哭!快说!月梅她——”月福见儿子不说话,于是又一次责问儿子,不过,他还没有问完,月桑老爹就制止住了他。
    “儿子,不要哭!月梅她——你慢慢说。”月福嫂见月庆无端端哭了起来,担心月梅真的发生了不测,心里不免也紧张了起来,不过看到儿子现在这个样子,她也很心疼儿子,于是只好好声好气地安慰自家儿子了。
    “阿桑爹,对不起!我不应该听她的话,跟她离家出走的!”月庆抽了一阵子鼻子,然后哽咽着说。
    “那她——现在在哪里?”月桑老爹以为月梅出事了,紧张得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了。
    “她——她还在县——县城里。”月庆吞吞吐吐地回答。
    “那她——有没有事?”月桑老爹接着问道。
    “没——没有。”月庆还是吞吞吐吐地回答——老实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月梅到底有没有事,但是,看到月桑老爹那副紧张的样子,他于心不忍,只好这样回答了。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她是不是不愿意跟你一起回来?”听到月庆的回答,月桑老爹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安定了一下,他略为定了定神,然后继续问道。
    “这个——这个——”月庆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说不下去了。
    “这个什么?你倒是快说呀!我们大家都在等着呢!”月福见儿子说话吞吞吐吐,不禁又恼了起来,于是又一次催促儿子。
    月庆犹豫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把他跟月梅离家出走后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11)
    “那天晚上,月梅来找我,约了我出去。我以为她是约我出去溜达的,没想到她却哭着跟我说要跟我私——离家出走。我一听,感到很震惊,立刻就呆住了。我问她为什么,她没回答,只是一个劲地逼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出走。我初时不同意,后来她恼了,发狠话说,如果我不跟她一起出走,她以后就再也不理我了。”
    “阿桑爹,您知道,我——我——于是,我就只好答应了她,跟她一起趁着夜色出走了。”
    “我们怕被您们追上,于是一口气走了十里路,然后在一个村寨的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过了一夜。”
    “第二天,天才刚蒙蒙亮,我们就上路了,一直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去。走了整整一天,我们才终于到达县城。当时,我们又饿又累,于是在一家饭馆里吃了饭,然后就住进了一家旅社。”
    “当时,由于我们身上的盘缠不多,我们只开了一间房。”
    “什么?你跟她——”听到这里,月桑老爹、月福和月福嫂几乎是同时大声叫了起来。
    “我——我——您们可别误会!我——我们没——没有那——那个——”月庆明显是被吓住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缓过神来。
    看到月庆这个样子,再听到他这个样子的说话声,月桑老爹、月福和月福嫂刚刚提起的心才又放了下来。
    “虽然我们同居一室,但是我们没有那个——她睡床上,我打地铺。”
    “我们刚好在旅馆里住了七天,然后我们身上的盘缠就用光了,结果旅馆老板把我们赶了出来。没办法,我们只好在街头露宿了一宿。那种滋味确实很难受:既没办法睡觉,又要担惊受怕,同时还要饿肚子。月梅一个劲地在抱怨。”
    “她抱怨什么?”说道这里,月庆停顿了下来,月桑老爹趁便插了一句。
    “这个——我不能够告诉您。”月庆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月桑老爹,见月桑老爹没什么反应,他于是又接着说下去,“我们都饿得慌,可是又没有钱买吃的。后来,我们饿得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只好叫她在原地等着,然后我就离开她,拐到另一条街上去,走到一个包子店那儿,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说到这里,月庆又变得犹豫起来了;与此同时,他的脸也红了起来。
    “偷什么?”一听到“偷”字,月福就坐不住了,他倏地站起来,一边用手指着自己的儿子,一边大声质问儿子,“你说!你是不是偷别人家的包子吃了?”
    “我——我——”冷不防看到父亲突然间恼羞成怒,月庆吓得浑身打颤。
    “你这么大声质问他干什么?”月福嫂见儿子被吓成这样,忍不住顶撞起自己的丈夫来,“他可是你儿子哎!”
    “月福老弟,你先不要生气!先听听他怎么说吧。”月桑老爹也忍不住劝了月福两句。
    月福见月桑老爹开口了,于是忍住气,重新坐下来。
    月庆还在颤抖,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平复下来。
    “我刚把手碰到一个包子,店主人就走了出来,被他逮个正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要扭我去报案。我被吓住了,一时之间竟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恰好在这个时候,一个矮个子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跟店主人理论了一番,替我解了围。他买下了店主人剩下的那些包子,转手就把它们给了我。我颤颤巍巍地把那些包子接过来,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等我吃完后,他问了我一些问题,然后就叫我回家。我说,我要跟月梅在一起,我不能够扔下她一个人不管。他说他要找的正是月梅。”
    “听他这么一说,我登时觉得很奇怪,于是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问他找她干什么。他说是——是阿桑爹叫他出来找月梅回去的。”
    听到这里,月桑老爹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月庆。
    “我当时在想,既然他能够说出阿桑爹的名字,那就应该不会有错吧!更何况,他刚刚才搭救过我,这起码说明他不是一个坏人。”
    “这样想了之后,我于是把月梅的所在告诉了他,跟着他从怀里掏出一点钱给我,然后他就撇下我,一个人走了。”
    “等他离开了,我于是就开始回家,他给我的那点钱不够坐车,我只好用它买了一点干粮,然后就走路回家。”
    “我走呀走,一直走到晚上,才终于到达家门口,然后我就晕倒了。”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月桑老爹等月庆讲完了,就开始盘问他。
    “不知道。”月庆摇了摇头。“我——我一时疏忽,忘了问他。”
    “那他长什么样子?”月桑老爹继续问道。
    “矮矮的,瘦瘦的,年龄比我要大,好像满面灰尘,头发很乱,穿着破烂的衣服,邋里邋遢的。他还背着一个背包。”月庆一边回忆,一边说,“咦?我该不会是被他骗了吧?”说着说着,月庆好像突然弄明白了什么似的,用怀疑的语气问起自己来。
    听月庆这么一问,月桑老爹、月福和月福嫂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月桑老爹的心里更是又多了一份担忧。
    “看他那副装扮,他分明就是一个乞丐!”月庆继续说道,“阿桑爹又怎么会认识他那种人呢?他找月梅干什么?他该不会是要她做他的老——跟他一起乞讨吧?”说到后来,月庆的声音都变了——他不禁又替月梅担心起来。
    “都怪我不好!我不应该扔下她不管,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我——我——”说着说着,月庆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你这个兔崽子!你——”月福的气又上来了,他又倏地站起来,指着儿子就又骂了起来。不过,他刚骂开个头,就被月桑老爹给制止住了。
    月福嫂见儿子哭,心里不免又心疼起儿子来,于是一面跟着淌眼泪,一面安慰儿子。
    月桑老爹看看月庆,再看看月福嫂和月福,心里感到索然无味,于是礼节性地安慰了月庆两句,接着向月福和月福嫂道别,然后离开月福家,回自己的家去了。
    (12)
    月兰还没有休息。她还在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看着端放在桌子上面的油灯里的灯花“毕剥”地跳动。
    一看到父亲回来,她立刻就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用充满期望的眼神看着父亲。
    “唉!”月桑老爹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然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爹,妹子她——还没有下落吗?”看到父亲叹气,月兰心里猜想情况应该很不妙,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她于是这样问道。
    “下落倒是有,只是——有等于无啊!”月桑老爹一边回答,一边叹气。
    听父亲这么一说,月兰不禁瞪大了眼睛,盯着父亲——她不明白父亲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月桑老爹没有看自己的女儿,自然无法看到女儿脸上那困惑而惊诧的神情。她像自己的女儿刚才那样,看着端放在桌子上面的油灯里的灯花。看了一会儿之后,他才用略带悲伤的语气把月庆刚才的叙说简单重复了一遍。
    “阿兰,你说阿庆那孩子怎么会这么傻,把阿梅交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去照管呢?这不是坑了咱们家阿梅吗?唉!都怪我不好!不应该讨她娘做媳妇的!现在可好!她娘跑了!她也被人拐走了!”说到这里,月桑老爹忍不住捶胸顿足起来。
    “爹,您刚刚说月庆把妹子托付给一个什么人来着?”听完父亲的叙说之后,月兰并没有像父亲那样露出十分悲伤的神情,她仔细想了想,然后这样问道。
    “他说是一个中年人,矮矮的,瘦瘦的,穿着破烂——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还认识那个人不成?”听到女儿这样问自己,月桑老爹愣了一下,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这样回答。
    “这可不一定!”不知道为什么,月兰在这个时候非但不悲伤,反而还露出了一点笑容,“爹,您还记得咱们曾经救过一个被毒蛇咬伤的中年男子这件事情吗?”
    “记得!”月桑老爹一边点头,一边应答,“怎么?难道你怀疑拐走阿梅的那个人就是咱们救过的那个中年男子吗?”
    “是啊!”月兰点点头,“不过不是拐走,他应该是去帮咱们把妹子找回来的。爹,您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吗?”
    “这个——让我想想,好像是在你妹子失踪之后不久,具体时间我说不上来,好像是你首先发现他不见了的。”月桑老爹边想边说。
    “我记得我是在妹子失踪之后的第二天中午发现他不见了的,当时我还问您他去哪里了呢!据我的推断,他应该是在早上离开咱们家的——前天晚上,咱们很晚才睡,他当时还躺在炕床上。如果说,他是在半夜离开的,那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第一,他中了蛇毒,我们刚刚把他救醒,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没什么力气;第二,晚上外面黑咕隆咚的,走路不方便,再加上他又是一个异乡人,人生路不熟,他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去赶夜路。因此,我断定他是在第二天早上趁咱们出去找妹子的时候偷偷离开的。”
    “可那也不能说明他就是去找你妹子了呀!”月桑老爹还是不太相信那个中年男子会这么好心,帮他去找他女儿回来,“说不定他是因为要办其他事情才匆忙离开的呢!”
    “我相信我的感觉。”月兰颇为自信地说,“爹,您放心好了!妹子她一定会回来的!”
    月桑老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他活了几十年,对人间冷暖也算是感受得够多的了,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女儿这种他认为过于天真的想法——看着看着,他突然明白了:女儿这是在安慰我啊!她应该是不想看到我太揪心才用这样的话语来哄我,好让我安心吧?阿兰啊阿兰,你真傻!爹都这么大岁数了,悲欢离合的事情也算是见得多了,难道还有什么坎是爹迈不过去的吗?
    虽然月桑老爹的心是这样想,不过,为了不让女儿失望,他还是违心地对女儿说:“阿兰,爹相信你的话!你放心,爹不会有事的!对了,天很晚了,咱们还是先去休息吧。”
    “嗯!”月兰应答了一声,然后离开大厅,返回自己的卧室,跟着躺在卧室里的炕床上,睡了过去。
    月桑老爹一口气吹灭桌子上的油灯,跟着摸黑走进自己的卧室,走到卧室里的炕床上,和衣在炕床上躺下。
    虽然人是躺下了,可心却无法安定下来。他老是想着月庆刚才所讲的那些话,他并且因此而时时替自己的小女儿担心。因此之故,他在炕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直到鸡啼,他才朦胧睡去。
    (13)
    第二天,月桑老爹起得很晚。当他最终走出家门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月桑老爹在门外站了一阵子,刚想去叫大女儿,恰好在这个时候,隔壁家月寿才八岁的儿子月金走了过来。他径直来到月桑老爹的面前,仰起头,看着月桑老爹,俏皮地说:“阿桑爹,您是不是要找月兰姐姐?您不用找了!月兰姐姐已经到县城找月梅姐姐去了。”
    听月金这么一说,月桑老爹感到很愕然,同时又有些担心,于是连忙问月金:“小金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骗您是小狗!是月兰姐姐叫我告诉您的!好啦!我不跟您说了!我要去摘山果喽!再——见!”说完,月金就一溜烟似地跑开了。
    月桑老爹本来还想再问月金,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月金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唉!阿兰,你为什么这么傻,要跑去县城找你妹子呢?要是连你也被拐走了,你可叫爹怎么活呀?”月桑老爹一边说,一年捶胸顿足。他记得,女儿昨天晚上跟他说那个支使月庆回来的中年人就是他们曾经救过他一命的那个中年男子,他原以为女儿是为了安慰他才那样说的,现在看来,女儿竟把它当成是真的了!?
    月桑老爹捶胸顿足了一番,跟着决定亲自到县城去把女儿找回来——在他的心目中,他认定小女儿已经被人拐走了,是不可能回来的了;他要找的是大女儿。小女儿已经丢了,可不能连大女儿也丢了!他心里这样想。
    作出决定之后,他急急忙忙走回屋内,打点了一下简单的行囊,然后离开家门,先去月福家,想找月福跟他一起去县城,可刚看到月福家门口,他又折回来,转上了去县城的路。他心想,月庆昨天晚上才回来,他们一家子正在团聚,还是不要用自家的烦心事来烦他了,否则,他又要责骂自己的儿子了。
    就这样,他边想边走。一路上,他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他女儿,可他得到的基本上都是否定的回答。他心里本来就已经感到不踏实了,多次问人未果之后,他就越发感到担心了。
    时值盛夏,天气很热,月桑老爹走得满身大汗,可他就是不愿意停下来歇一歇,硬是顶着烈日往前走。可纵然如此,他还是走不快——毕竟,人上了年纪,步伐总是要慢下来的。

    (14)
    天黑了,月桑老爹终于到达了县城。他感到又饿又累,于是先找个小吃店,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找了家低档旅馆,在里面住了一宿。
    第二天,他早早地退了房,然后到大街上去找他的大女儿月兰。他逢人就问,并且还用手比划他大女儿的模样。可不管他怎样问,也不管他怎样比划,就是没有人跟他说见过他大女儿。
    走了一天,也问了一天之后,他开始感到绝望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呆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爹,您怎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有个人在月桑老爹的面前停了下来,猫着腰对他说。
    “你是——”月桑老爹感到有些愕然,于是定睛看着来人,感到来人有点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可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于是怯怯地说。
    “爹,难道您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得了吗?我是月兰啊!”来人有些着急了,于是连忙说道。
    月桑老爹倏地找起来,认真打量了一番站在他面前的自认是他女儿的这个人。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喜出望外地说:“对!不错!你就是阿兰——我的女儿!真的是我的女儿!阿兰啊,你怎么这副打扮,简直就像一个男孩子一样?”
    “爹,我明白了:难怪你认不出我来!原来我——”说到这里,月兰忍不住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身装束,然后接着说,“我这是女扮男装,这样子出来找妹子会方便一点儿。”
    “那你怎么不告诉爹一声就出来了呢?爹真是担心死了!”月桑老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忍不住嗔怪起自己的女儿来。
    “爹,对不起!我——”月兰赶忙向父亲道歉,“不过,我已经有妹子的消息了。”
    “你已经有阿梅的消息了?那她现在在哪里?”月桑老爹听到大女儿这么一说,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暂时还不知道。”月兰摇摇头,说道。
    “那你又说有她的消息了?怎么又说不知道她在哪里了呢?”月桑老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大女儿,问道。
    “爹,您应该还没吃东西吧?不如咱们找个饭馆,边吃边慢慢聊吧。”月兰留意到父亲好像是在硬撑的样子,估计父亲应该是又饿又累了,于是这样向父亲提议。
    月兰的话提醒了月桑老爹,他立刻感到饥肠辘辘,于是应答了大女儿一声,然后就跟着大女儿进了一家饭馆,点了米饭和两个菜。
    很快,饭菜端上来了,父女倆边吃边聊。
    在聊天中,月兰告诉父亲,她已经打探清楚了,月庆所说的那个中年男子的确就是他们曾经救过的那个被毒蛇咬伤的中年男子,他的确在县城这里出现过,并且有人看见他把月梅给带走了。
    听到大女儿这么一说,月桑老爹不禁忧心忡忡地说:“说不定那个中年男子真的是个拐子呢!看他那副冷酷无情的样子,他会真有那么好心,帮咱们把阿梅找回来吗?阿梅离家出走这件事情不正是因他而起的吗?”
    月兰接过话茬说:“正是因为妹子离家出走这件事情是因他而起的,我才敢断定他出来找妹子就是为了补偿他的过失。爹,您放心吧!我看他那人,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不过倒还不至于会有一副坏心肠。”
    “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还是不要过于乐观为好,爹在这上面吃的亏可不少呢!”月桑老爹毕竟经历过几十年风雨,见过许多世面,想问题自然会深入一点,凡事都比较小心谨慎,不会盲目乐观,因此之故,他对那个中年男子的动机还是有些顾虑。
    月兰笑了笑,对父亲的这种态度不置可否。她心里明白,父亲见识多,阅历广,想问题和做事情都是比较谨慎的,而她只是一个黄毛丫头,对很多事情都不会像父亲那样想得那么复杂。可纵然如此,她还是相信她的直觉,她觉得这一次父亲是多虑了。
    父女俩吃完饭,结过账,然后找了一家旅馆,在里面过了一夜。
    (15)
    第二天一大早,父女俩在临离开旅馆的时候商量了一番,始终都决定不了到底是先回家还是再在街上寻找一下,看能不能找到月梅和那个中年男子。按照月兰的想法,她是打算回家去等中年男子带她妹妹回来的,但是,月桑老爹却不这么想,他始终都不相信那个中年男子会主动把他的小女儿送回家来——他觉得,那个中年男子找他的小女儿,一定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的!因此,他想再在街上找一找,看能不能碰上那个中年男子和他的小女儿。
    月兰拗父亲不过,只好陪父亲在街上找了一天,结果也正如她所料想的那样,一无所获。
    晚上,父女倆又到旅馆去过了一夜。
    第三天一大早,父女俩在临离开旅馆的时候照样商量了一番。这一回,月桑老爹没什么好说的,只好顺从了大女儿的意思,跟她回家去等那个中年男子带他的小女儿回来。
    商量好之后,父女俩于是到街上去雇了一辆马车回家。按照月桑老爹的意思,他本来是想走路回去的,但是月兰不肯,她说,路途遥远,爹爹又上了年纪,走路太辛苦,还是坐马车回去比较好。月桑老爹见女儿这样说,不禁想起了来时路上的艰辛情景,于是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同意了女儿的提议。
    马车走了大约七八十里路之后,月兰突然对父亲说他好像看到月福正在前头大老远的地方迎着他们走来。
    月桑老爹听女儿这样一说,于是睁大眼睛,向着前方的道路看去——前方确实有一个人影在移动,但由于他的视力不太好,他看不清楚那个人影到底是谁。
    很快,马车离人影很近了。这一回,月桑老爹看清楚了:没错!正如月兰所说的,正在向他们走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月福!
    月桑老爹立刻叫马车夫把马车停下来,跟着他走下马车,迎着月福走上去。
    月福也看到月桑老爹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来,跟月桑老爹拥抱了一下。
    “阿桑哥,你——你家月——月梅回来了!”月福率先开了口,他既有些兴奋,又有些激动地说。
    “真的吗?月福老弟,你不是在骗我吧?”月桑老爹满心欢喜,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强压住心头的欢喜,用将信将疑的语气问了一遍。
    “是真的!我不骗你!我已经亲眼看见她了!”月福见月桑老爹不是很信他,于是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
    “那你出来——你该不会是专程出来找我,然后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的吧?”月桑老爹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他打量了月福一番,见月福背着一个背包,好像是要走远路的样子,于是忍不住笑着问道。
    “爹,这还用问吗?月福叔叔跟您的关系那么好,他当然是专程出来找您,然后把这天大的喜事告诉您老人家的啰!”月兰是跟着她父亲一起走下马车来的,她一直都站在旁边,听着她父亲跟月福的对话而不作声——即使当她听到她妹妹已经回来了这个好消息时,她也只是笑了笑而已,并没有过于兴奋的表现;也许,正是由于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因而她才表现得这么淡定吧——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插了话。
    “阿兰,你真聪明!我听月寿的儿子月金说,你们父女俩都进了城,去找月梅了,碰巧月梅在你们走后的第二天就回来了,于是今天我就出来找你们了。”月福先是夸了月兰一下,然后缓缓地交代他出来的原因。
    “阿福叔,谢谢您!”月兰听了,心里甚是感动,于是动容地向月福表示了感谢。
    月福笑了笑,算是接受了月兰的道谢。
    至于月桑老爹,他心里也很感动,只是没有把他的感动表露出来罢了。
    “阿福叔,要是您找不到我们,怎么办?”月兰调整了一下情绪,俏皮地问月福。
    “这个——我倒是没有想过。”月福挠了挠头,傻笑了一下,然后说道。
    “我这个女儿呀!确实是挺聪明的!”月桑老爹深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女儿,然后自豪地说,“就在那天晚上,我从你家回到我家,把你家儿子月庆叙说的情况告诉她,她听了,立刻就说替你儿子解了围的那个中年男子就是我们家曾经救过的那个中年男子,她并且还说他一定会把阿梅带回来的!没想到果真如此!”
    “爹,您不要在阿福叔面前说这些好不好?”听到父亲赞扬自己,月兰不禁羞红了脸,与此同时,她又感到心花怒放,一直到父亲说完了,她才故作矜持地说道。
    “听人说,好像是有一个男的住在你们家,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月福听月桑老爹提到“中年男子”这四个字,连忙说道。
    “什么?他住在我家?也就是说,他跟月梅——”月桑老爹不禁有些着急了,“不行!我们得赶快回去!”
    说完,他立刻转过身子,向马车那儿走去,刚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来,拉上月福跟他一起向马车那儿走去。月兰也跟在父亲和月福的后面,向马车那儿走去。
    在回月亮村的路上,月桑老爹表现得很焦虑——焦虑的原因就是:他担心小女儿跟那个中年男子会越轨。
    月兰也很担心,至于担心什么,她却说不清楚。
    (16)
    到家了,月桑老爹、月福和月兰先后下了马车。月兰付了车钱,跟着就打发马车夫走了。
    月福想告辞回家,月桑老爹不肯,硬要他进屋里去坐一坐。月福拗老爹不过,于是就跟老爹进了屋。
    “咦?阿兰,你妹子不是回来了吗?怎么不见她在家里?”月桑老爹本以为一进屋就会看到小女儿,可他把整个屋子都走了一遍,却还是没有看到小女儿,于是有点担心地问大女儿。
    “我昨天确实是亲眼看到她了,她该不会是今天又——”月兰还没回答,月福就已经开口了,可他刚说了一句,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于是连忙打住。
    “爹,您又不是不清楚妹子的性格?她在家里哪能待得住?我想她准是跑出去玩了。”月兰先是瞅了瞅月福,见月福不说话了,她才开口回答父亲的问话。
    “这倒也是!我实在是太着紧她了!难免会变得糊里糊涂起来!”说到这里,月桑老爹停顿下来,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接着说道,“其实,看咱们家中的物品摆设就知道,确实有人进来过;要不是你妹子回来了,谁还会进咱们家呢?”
    “爹,要是您担心妹子,那我就去把她找回来好了。”月兰笑了笑,说道。
    “这样也好,那你就出去把你妹子找回来吧。”月桑老爹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尽快见到小女儿他才能真正安心,于是就同意了大女儿的提议。
    “嗯。”月兰应答了一声,接着跟月福打了声招呼,然后就走了出去。
    (17)
    时值正午,酷暑难耐。月兰走了没几步路,就感到受不了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匆忙,忘了戴帽子了。她刚想折回去拿帽子,陡然发现附近不远处有几颗香蕉树,她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遮阳的好办法,于是走到香蕉树那儿,找来一条棍子,戳下一片香蕉叶,把香蕉叶放在头顶上,然后继续去找她的妹妹。
    她沿着湖边走了一段路,然后拐到山上,向着她妹妹经常去玩的那片山林走去。她走到山林旁边,刚想进去,蓦然听见里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停下脚步,侧耳听了起来。
    “你这个人真没劲!叫你摘果你不摘,叫你爬树你不爬,你怎么这么没情趣?”
    “我不是来玩的。”
    “那你是来干嘛的?”
    “我是陪你来玩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陪你来,你玩,我看!”
    “你——你——”
    “中午了,我想我们也该回去了。”
    “你要回你自己回!我才不跟你回呢!”
    “哎!你怎么说回就回了?等等我!”
    听到这里,月兰知道里面的人要出来了,于是连忙后退几步,跟着再往前走,装出一副刚来的样子。
    这时候,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从山林里走了出来,他一眼看见月兰,愣了一下子,不禁停了下来。月兰也跟着停了下来。
    “喂,等等我!”随着清脆的喊声,刚才在山林里跟中年男子讲话的那个女孩子也从山林里走了出来——她正是月兰的妹妹月梅!
    其实早在月梅跟中年男子在山林里对话的时候,月兰就已经听出了月梅的声音。至于中年男子,她其实也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份——他就是她们家曾经救过的被毒蛇咬伤的那个中年男子!
    “姐,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月梅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她姐姐,她也像中年男子那样立刻愣住了,她并且也停了下来。
    “爹要我来找你!”月兰生怕妹妹会怪自己多管她的闲事,于是只好推说是父亲要自己来找她的了。
    “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不认得回家的路?”月梅赌气说道。
    “爹是关心你啊!”月兰见妹妹不高兴了,于是连忙柔声说道。
    “他要是真的关心我,就不会有理无理都骂我了。”月梅好像还在对那天晚上的事情耿耿于怀。
    “好了,你的家人已经回来了,我也得走了。”这时候,中年男子开口了。
    他对月梅说完,还没等月梅开口,就已经开始移动脚步了。在经过月兰身边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对月兰说了一句“我完璧归赵”,跟着就又重新移动脚步,向着下山的路走去。
    “喂,你要去哪里?”月梅飞快跑了上来,抢在中年男子的前面,转身拦住他的去路,然后问道。
    “去我该去的地方。”中年男子淡淡地说道。
    “哪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中年男子的回答令月梅感到很恼火,她忍住气问道。
    “远方!”中年男子还是淡淡地说道。
    “别跟我打什么禅语!我不懂那一套!反正就一句话:不——能——走!”月梅凶巴巴地说道。
    “为什么?”中年男子还是很淡定地问道。
    “咱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呢!你就想一走了之?”
    “咱们之间有什么账?”
    “怎么没有?哎,我问你:要不是你,我会离家出走吗?要不是你逼我,我会跟你回来吗?”
    “那你现在可以再次出走啊!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找你回来!”
    “你——你——”月梅被中年男子气得全身打颤,她用手指指着中年男子,连说了两个“你”,跟着就说不出话来了。她想骂他,可是却又无论如何都骂不出来。
    突然,月梅撇下中年男子,径直向湖边的山崖那边跑去。
    “妹子,你要干什么?”月兰一直都在后面站着,听着她妹妹和中年男子之间的对话而不吭声,这时候,她看到妹妹向山崖那边跑去,感到情况有些不妙,于是忍不住叫了起来。
    月梅没有搭理姐姐,依然“蹬蹬蹬”地向着山崖那边跑去。
    月兰见妹妹不搭理她,心里不禁着急起来。她忍不住看了看中年男子,只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妹妹向山崖那边跑去,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哎,我妹子她——你还不赶快过去阻止她?”月兰忍不住冲着中年男子叫了起来。
    “假若一个人下定决心要寻死,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他!”中年男子冷冰冰地说道。
    “你——你——你真是个冷血动物!”月兰被中年男子的话语激怒了,她全身打颤,指着中年男子骂了一句,然后撂下他,向着妹妹那儿跑去。
    这时候,月梅已经跑到了山崖的边上了,他转过头来,看见姐姐正在向她跑来,并且姐姐还一边跑一边叫她不要干傻事,而把她气恼了的中年男子却依然待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你——你真没人性!别人明明要跳崖了,你却还赖在原地不动!你——你——我——我——我就死给你看!”月梅忍不住冲着中年男子叫嚷起来。一叫嚷完,她就转过头去,装出要跳崖的样子。
    “妹子!不——不要!”月兰见妹妹好像真的要跳崖,心里面紧张得不得了,于是一面加快脚步,一面大声叫喊。
    月梅又一次转过头来,看见姐姐已经冲了过来,而中年男子依然还在原地站着不动,心里不禁感到更加忿恨了。
    “妹子,快点退回来!”月兰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想把妹妹拽回来。
    “你——你不要管我!”月梅一边闪避,一边冲着姐姐叫嚷。
    “哎呦!救命啊!救——命——啊!”突然,月梅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月兰立刻被惊吓住了,听着妹妹声嘶力竭的求救声,她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影冲了过来,毫不犹豫地从月梅刚刚坠下去的地方跳了下去——不用说,这个人就是那个中年男子!
    月兰愣了一下,随即冲到山崖边,低头看下去,只见她妹妹和中年男子正在湖中上下游动着,两个人好像一点事儿也没有似的。
    月兰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与此同时,她恍然大悟:这山崖本来就不高,再加上下面又是湖泊,一个人坠下去又怎么会有事呢?当然,如果坠下去的人不会游泳,或者虽然会游泳但却决心要寻死,那湖泊对他还是会有危险的。所幸的是,她妹妹会游泳,并且也不是真的要寻死,她一点都不用担心。至于中年男子会不会游泳,她倒不怎么担心——毕竟,他是外人,跟她又没有什么交情,她又怎么会把他放在心上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

    (18)
    月兰笑完之后,不禁呆呆地想了起来: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他明明很担心我妹子的安危,可他为什么在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呢?难道他早就知道这山崖不高,就算我妹子跳下去也不会有事?可他怎么知道我妹子会游泳呢?也许,他知道他自己会游泳,相信他自己一定能够把我妹子救上来吧?异乡人啊异乡人,你这也未免太过于自信了吧?要是万一发生了意外,我看你怎么向我爹交代?
    他到底是谁?他是干什么的呢?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要到哪里去?他的言行为什么会如此古怪?咦?我这是怎么了?干嘛要想这些问题?
    想到这里,月兰感到自己的脸倏地红了。她连忙回过神来,再次向山崖下面看去,只见中年男子和她妹妹好像两条鱼一样,互相追逐着向岸边游去,泛起的水花在烈日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就好像耀眼的银花一样。
    看着这一幕情景,月兰的心怦然动了一下,她很想从这里跳下去,跟他们一起在水里追逐、嬉戏,可是女性的矜持却紧紧地攫住了她,把她的欲念压了下去,故而想归想,她最终还是没有跳下去。
    这时候,中年男子和月梅已经游到了岸边,月兰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于是离开山崖,沿着原路回家。
    (19)
    月兰回到家里,月桑老爹已经把煮好的饭菜端到了桌子上,正在等着她和妹妹回来吃饭呢!
    “怎么直到现在才回来?你妹子呢?”月桑老爹等了这么久,心中难免有气,于是用嗔怪的语气问道。
    “呣——有点事情耽搁了,妹子很快就回来了。阿福叔呢?”月兰愣了一下,不知应该如何把妹妹的事情向父亲交代,于是灵机一动,把话题转移到了月福身上。
    “他回家吃饭去了。”
    “为什么不留他在咱们家吃饭?”
    “你还好意思问呢?到这个时候才回来,难道要他空着肚子等你和你妹子不成?”
    “爹,您老人家可以和他先吃嘛!”
    “哪有这样的规矩:主人都还没有到齐,客人就先动筷子的呢?”
    对于这样的规矩,月兰心里其实是很清楚的;她之所以明知故问,目的只不过是想把话题扯远一点罢了。
    这时候,月梅和中年男子浑身湿漉漉地回来了。
    “阿梅,怎么到这个时候才回来?为什么搞得全身湿漉漉的?”看到中年男子,月桑老爹不禁愣了一下,不过他没有理会中年男子,径直向他的小女儿月梅发问。
    “我——”月梅刚说了个“我”字,就没有再说下去了,她把目光投向中年男子——看她看他的神情,她应该是想让他替她回答吧。
    “她跳崖,我救她。”中年男子言简意赅地说道。
    听到中年男子的回答,月兰和月梅同时愣住了,尤其是月梅,她气得全身打颤,想骂却又骂不出口——不知道为什么,在中年男子面前,她总是占不到上风。
    月桑老爹也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回过神来,把目光转向中年男子,盯着中年男子看了好久,然后问道。“她为什么要跳崖?”
    “知女莫若父。”中年男子又是言简意赅地回答。
    月桑老爹又愣住了,不过随即,他就明白了个中道理:他的小女儿自小就很任性,动不动就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来。就好比上次,就因为他打了她一巴掌,她就胆敢离家出走;这一次,说不定又有什么人惹恼了她,她才胆敢做出跳崖这样极端的举动来吧?
    想到这里,月桑老爹想问个究竟,可他一转眼看到月梅脸上那副恼怒的表情,心里不免有些顾忌,于是立刻打消了追问下去的念头。
    “菜都凉了,先吃饭吧。”月桑老爹一边说,一边走到桌子旁边,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
    月梅回房去换过衣服,然后回来,也坐了下来。月兰看了看妹妹,见妹妹并没有招呼中年男子换衣服的意思,她看着依旧浑身湿漉漉的中年男子,一时之间竟不如如何是好。她想招呼他去换衣服,但又怕妹妹不高兴,于是只好作罢。
    中年男子向月桑老爹说了声“抱歉”,然后就走了开去,径直走到炕床那儿,从放在炕床上的一个背包——不用说,这肯定就是他的那个破旧背包——中取出一套干而不净的衣服,跟着到澡房去更换衣服。
    只一会儿工夫,他就回来了。月兰看到父亲和妹妹已经在吃饭了,连忙招呼中年男子到桌子旁边来,跟着她刚想坐下,一眼看到桌子上只剩下一副碗筷,于是立刻奔回厨房,再取来一副碗筷,先招呼中年男子坐下,然后自己才坐下。
    中年男子端起碗筷,老实不客气地吃起饭来。
    (20)
    吃过饭后,中年男子把自己的湿衣服拿到湖边去洗。可没一会儿工夫,他就回来了,把湿漉漉的衣服挂在位于房子前面的用来晾晒衣服的竹篙上。
    月梅还在门前的水井处洗自己的湿衣服。她看到中年男子挂在竹篙上的衣服脏兮兮的,不禁皱了皱眉头,瓮声瓮气地对中年男子说:“这么脏的衣服!晒什么?把它拿过来吧!”
    这一回,中年男子没有说什么,按照月梅的吩咐把他的脏衣服从竹篙上取下来,跟着把它们拿到月梅的面前。月梅一把接过中年男子的衣服,跟着撂下自己在洗的衣服,先替中年男子洗起衣服来。
    月兰看着这一切,心里不觉感到十分出奇:
    妹子的衣服以前都是我帮洗的;后来,她长大了,有了自理能力,还时常不愿意洗自己的衣服;至于爹爹的和我的衣服,她就从来没有帮洗过。可是现在,她怎么就愿意帮这位到目前为止还算比较陌生的中年男子洗衣服了呢?难道她——
    想到这里,月兰不禁替自己的妹妹担心起来。
    过不了多久,月梅就洗好了中年男子的以及她自己的衣服,接着她把它们晾晒起来,然后她就约上中年男子,两个人一起到湖边的山头上玩去了。
    月兰看着妹妹和中年男子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以前月庆常来找妹子出去玩,我从来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可是如今,我却产生了这种感觉,这是为什么?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月兰刚刚还在替妹妹担心,现在却感到怅然若失。对于这样的情感变化,她想了好久,却始终都想不明白个中原因。
    自打吃完晚饭以后,月桑老爹就离开了家。这时候,他从外面回来了。他看到月兰正坐在门前的一张石凳上发呆,于是忍不住问道:“阿兰,你在这里愣着干什么?”
    “哦——没——没什么,爹,您回来啦!”月兰回过神来,赶紧一边站起来,一边回答——听她说话的语气,她好像有什么心事,生怕被父亲发现似的。
    “阿兰,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月桑老爹一边在女儿的旁边坐下,一边问道。
    “没——没有啊!”见父亲坐下,月兰于是也重新坐了下来,她被父亲戳中要害,一时之间竟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阿兰,你瞒不了爹的。”月桑老爹一边怜爱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一边说道,“你表面上似乎对什么都看得很开,但在你心里面,你其实是有愁苦的。你之所以没有把它表露出来,那是因为你不想爹替你担心。”
    说到这里,月桑老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唉!都怪爹不好!没能保住你娘!要不然,你就不用过早地跟爹一起担起这头家了。”
    “爹,您别这样说!这不是您的错。”月兰见父亲开始自责了,于是连忙安慰他。
    “阿兰,爹知道你心地善良,不想看到爹伤心难过。有你这样的女儿,爹感到很自豪!要是阿梅有你一半好,那就好了。”
    “爹,妹子还小,不懂事!”
    “都十七八岁了,还小?算了,不讲她了。还是讲讲你吧。阿兰,你年纪也不小了,得想想你的终身大事了。”
    “爹,我不想嫁人。”听父亲这么一说,月兰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羞涩地说,“我只想一辈子陪着您。”
    “这怎么能行呢?你看别人家的女儿,十六七岁就已经结婚了。”月桑老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唉!都怪爹不好!一直想给你找头好人家,没想到却耽误了你。”
    “爹,我不怪您。”月兰轻轻地说。
    “我刚才去了一趟村子东头的月贵家。他的儿子月礼刚从省城回来——听说他在那里游学了三年。他人长得帅,外表斯斯文文的,谈吐高雅,见识也不错。我想,你若见到他,应该会喜欢他,而他应该也能当一个好丈夫。于是,我就向他父亲月贵提了亲。我原先还有些顾虑,没想到他父亲月贵竟然一口就答应了——”
    “爹,求您不要管女儿这么多好不好?我不想嫁人,我不要嫁人!”一直以来都对父亲言听计从的月兰,这时候居然突然打断了父亲的话语——虽然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充满了刚性。
    “什么?你不想嫁人?”月桑老爹先是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继而说道,“傻孩子!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了!试问有哪个女儿是不想嫁人的呢?”
    “爹,求您不要逼女儿好不好?女儿真的不想嫁人!”月兰还在坚持自己的立场。
    “为什么?”月桑老爹这回倒是感到有点生气了,他忍住气问道。
    “女儿不想像爹爹那——女儿只想陪伴爹爹一辈子!”看到父亲生气,月兰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她一边抽泣一边说。
    女儿的话勾起了父亲痛楚的回忆:月桑老爹结过两次婚,第一任妻子在生下大女儿月兰之后不久就不幸离开了人世,而第二任妻子则在生下小女儿月梅之后不久就跟人跑了……
    “唉!”月桑老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爹知道,爹不幸的婚姻给你造成了心理阴影,可那是爹的命,爹相信你的命不会是这样的。况且,你总不能够因为害怕婚姻失败就一辈子不结婚吧?”
    “爹,我——”父亲这么一问,月兰倒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了。
    “阿兰啊!你就听爹的,行吗?”月桑老爹见女儿如此不情愿,于是忍不住用恳求的语气对女儿说。
    月兰本来还想辩驳,可一眼看到父亲沧桑的面容,她的心瞬间就软了下来。她把刚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用幽怨的眼神看着房子前面横放在两条木桩上的用来晾晒衣服的那根竹篙——两只蝴蝶正在竹篙那儿上下翻飞,就好像两个恋人在相互追逐打闹一样。看到此情此景,月兰的心更痛了。
    月桑老爹看到女儿不吭声,心里开始感到不忍了,于是想了想,然后说道:“阿兰,爹刚才实在是太心急了,爹是不应该逼你的。要不这样吧:爹明天带你到月贵家去,跟月礼见个面,看你能不能跟他处得来。如果能,那你就不要再推托了;如果不能,爹就不再勉强你,以后也不再提起此事。你看怎么样?”
    听到父亲这样讲,月兰的心好受了许多,于是她轻轻地说:“爹说咋办就咋办吧。”
    说完,她就站起来,走了开去。

    (21)
    那两只蝴蝶已经飞走了。
    月兰感到怅然若失,于是索然无味地离开家门口,走到湖泊那儿,沿着湖边走来走去。父亲刚才的话语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回响,把她搞得心烦意乱。
    月礼她是认识的,他比她大好几岁,他人很聪明,读书一直读到省城去。他先是在村里的私塾读了几年书,然后就转到镇子上的学堂去读书,再后来,他又转到了县城的学馆去读书,最后就到省城去游学。由于他长时间在外地读书,不常回来,而她只在村里的私塾读过一点书,人又比较文静,不爱外出,因此之故,尽管他们倆是同一个寨子里的人,但他们倆却很少碰面。她记得她最近一次见他,还是在三年前呢!当时,村里来了一群杂耍艺人,她去看热闹,他也去看热闹,结果,两个人就不期而遇了。不过,尽管如此,他们倆却好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互不搭话,甚至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她觉得,他们俩就好像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现在,她父亲却要她嫁给他,她怎么能不感到懊恼呢?
    老实说,她并不讨厌他,她甚至还有点欣赏他呢!可即便是如此,要她嫁给他,她还是十万个不情愿——在她的心里面,她渴望找到一个能够理解她、跟她有共同语言的对象来共度此生。
    “阿兰姐,你家月梅在家吗?”突然,一把男人的声音在月兰的耳边响起,把她从胡思乱想的状态中拉了出来,她回过神来一看,原来是月庆。
    一看到月庆,月兰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找她干什么?”月兰当然知道月庆找自己妹子的目的,不过纵然如此,她还是故作不知,佯装好奇地问道。
    “我——我想见见她。”月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月兰用手指指了指湖边山林的方向,然后转过头去,看着碧绿的湖水。
    要是在往时,月兰是绝对不会告诉月庆她妹妹的所在的,理由很简单:她不希望月庆跟她妹妹在一起,她不喜欢他跟她妹妹谈恋爱。可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巴不得月庆立刻找到她妹妹。

    (22)
    月庆早已经恢复过来了。不过,他一直都不敢出门:一来,他跟月梅离家出走这件事情让他担心村里人会耻笑他;二来,他怕见到月桑老爹和月兰父女俩,他怕他们会因为月梅的事情而数落他。
    在月梅还没有回来之前,他心里感到非常懊恼——为自己把月梅交给一个像乞丐一样的男人而懊恼。为此,他时常责备自己。
    直到今天一早,他从父亲月福的口中得知月梅已经回来的消息,他心里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他的懊恼也才消失。他本来是不敢出来找月梅的,他把月梅撂下不管,自己一个人跑了回来,这样自私自利的举动甭说会令月梅瞧不起他,就连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然而,中年男子的存在却让他醋意大增。他跟月梅交往了这么长时间,他心里面早已经认定月梅是他的人了,他是绝对不能够容许外人把他的月梅给抢走的。正因为此,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身体里的雄性激素最终占了上风,让他作出了一个无畏的决定——他的这个无畏的决定就是:不管村里人如何指责他,也不管月桑老爹和月兰如何数落他,他都要出来找月梅,向她道歉,请求她原谅,然后天天陪着她,不让那个中年男子有可乘之机。
    下定决心之后,他终于迈出家门,去了一趟月梅家。房门虚掩着,他不敢敲门,只好在门外不停地来回踱步。过了好一阵子,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他心里有些急了,正想敲门,恰在这时候,里面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咳嗽声——听那声音,好像是月桑老爹。他吓得双脚直哆嗦,赶紧离开。
    他来到湖边,蓦然看见月兰正在湖边走来走去。他本来不敢向月兰打听月梅的去向,不过他对月梅的念想以及对中年男子的醋意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于是他鼓足勇气,跟月兰搭上了话。
    (23)
    月庆急急忙忙向湖边的山林走去。
    “打死你!打死你!你这既可恶又可恨的家伙!要身高没身高!要长相没长相!要气质没气质!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刚进山林,月庆就看见月梅在不远处的地方一边咒骂一边手拿一根棍子在“噼里啪啦”地抽打着山花和山草。
    她一定是在咒骂那个中年男子!他一定是惹恼她了!原来她是恨他的!看他那衣衫褴褛的样子,像个乞丐一样,阿梅又怎么会看得上他呢?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想到这里,月庆那颗躁动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叫你摘花你不摘!叫你摘果你不摘!简直就像一块木头一样!一点情趣都没有!简直是闷死人了!你凭什么不搭理我?臭要饭的!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月梅还在咒骂着,她也还在抽打着山花和山草。
    “阿梅,我来了!”听到月梅不停地咒骂中年男子,月庆的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于是他一边叫着一边兴冲冲地向月梅奔去。
    “是你啊!?”月梅抬起头来,看到是月庆,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冷冰冰地说,“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啊!”月庆看到月梅以冰冷的眼神来迎接自己,心里的高兴劲儿一下子就没了,不过,他还是故作高兴地回答。
    “找我干什么?”月梅的语气还是很冰冷。
    “找你玩啊!”月庆还是故作高兴地回答。
    “我没心情跟你玩。”月梅依然还是瓮声瓮气地说话。
    “是不是那个——他惹你生气了?”月庆试探着问道。
    “关你什么事?”听到月庆这样的问话,月梅火了,于是冲着月庆叫嚷起来。
    月庆立刻住了口,傻愣愣地站着。
    “你还不快点滚开?站在这儿干什么?”月梅见月庆傻乎乎地站着,心里更火了,于是又一次冲着他大声叫嚷。
    “阿梅,咱们俩以前不是玩——玩得很开心的吗?”月庆小心翼翼地说道。
    “别提以前的事!”月梅凶巴巴地说道,“我不想再见到你!”
    “阿梅,别赶我走好不好?我知道我错了,我是不应该抛下你不管的,我——我太自私了,求你原谅我,好吗?”月庆用哀求的语气说道。
    月梅扭转头,看着对面的山峰,对月庆的哀求无动于衷。
    “阿梅,求你了!我不能没有你!求你原谅我吧!我——我给你下跪!”说完,月庆真的“嘭”的一声跪了下去。
    “一副贱骨头!”月梅转过头来,瞪了月庆一眼,然后撂下一句话,就走了开去。

    (24)
    月兰也早已跟在月庆的身后,来到了山林里。她隐藏在离月庆不远处的一棵矮树的后面,目睹了刚才的情景。
    看到妹妹被中年男子气得大吵大闹,月兰心里可乐开了花:妹子一向都很野蛮,从来就没有人能够降服得了她,没想到这个中年男子却成了她的克星!哈——哈!妹子这次算是遇到对手了!
    妹子跟中年男子本来就是不搭界的两个人,妹子怎么会为了他而气成这样呢?难不成妹子喜欢上了他?
    想到这里,月兰的高兴劲儿没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当她看到妹妹对月庆表露出不屑的态度时,她就更加坚信,妹妹已经移情别恋,爱上了中年男子。而当她这样想之时,她的心里就感到更加不舒服了。
    按理说,如果她对中年男子连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是不会因为妹妹跟中年男子交往而产生醋意的。可是如今,她的确是产生醋意了。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在她的心里面,她已经对中年男子产生了好感。其实,她心里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不敢往这个方向去想——她怕她自己最终会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月兰对月庆的印象本来就不好,现在,月庆居然会对月梅下跪!?这就更加让她看不起他了。她顿时觉得月庆既可笑又可悲: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能随便向外人下跪呢?即便是为了所谓的爱情,那也不行啊!月庆啊月庆,你真是太没志气了!你要是真有胆量,你就应该向中年男子挑战,打败他,然后把我妹子抢回来。像你现在这样,像一条哈巴狗一样向我妹子摇尾乞怜,你不是就等于把我妹子进一步往中年男子那边推了吗?我妹子个性本强,又怎么受得了你这副毫无尊严的可怜相呢?你真是太不了解我妹子了!
    其实,真正不了解月梅的不是月庆,而是月兰自己!月梅个性强,月庆个性弱,两者正好互补,要不然,他们俩也不会玩到一块去了。现在,月梅之所以不搭理月庆,那是因为她遇到了中年男子——一个古怪而孤僻的男人!她的征服欲牢牢地控制住了她。
    (25)
    正在这时候,从山林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了呜呜咽咽的笛声。那笛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给人一种时而欢快、时而忧伤的感觉。
    月兰的思绪被笛声打断了,凭她的直觉,她断定吹笛者一定就是那个中年男子!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到笛声响起的地方去看看。
    山林的另一边是悬崖,一道深渊把两边的山峰隔开,悬崖边上横卧着一块大石头,中年男子就坐在那块大石头上,面对着悬崖,手托笛身,嘴贴着吹口,在一支芦苇笛上吹奏着。地上散落着一些芦苇叶和芦苇杆——看样子,芦苇笛是由他亲手做成的。
    太阳正在落山,余晖洒在中年男子的身上,好像给他披上了一件金黄色的衣服似的——特别是在深渊的反衬下,他显得更加英伟!
    月兰看得醉了!
    月梅看得醉了!
    就连月庆,似乎也看得醉了!
    (26)
    月梅站得离中年男子最近,月兰则离中年男子最远,而月庆恰好就站在月梅和中年男子的中间。
    中年男子停了下来——很显然,他已经觉察到了他们仨的存在。
    “哎,你吹得真好听!教教我呗!”月梅率先开了口。
    “你学来干什么?”中年男子一边回头,一边应答。
    “那你又学来干什么?”月梅又生气了,忍不住回怼了一句。
    “你回来了?还好吧?”中年男子把目光停留在月庆身上,没有理会月梅而直接对月庆说。
    “回——回来了!没——没什么事!谢——谢谢你!”月庆本来痛恨中年男子夺走了他的月梅,可是当他真正面对中年男子的时候,他还是变得担惊受怕起来。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你还不快点给我滚?”月梅见中年男子没有搭理她,于是把怒火发泄在月庆身上。
    “我——我——”被月梅这么一吆喝,月庆变得更加不知所措了,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他不走开,月梅只会更加憎恨他;可若然他真的走开,不仅中年男子会更加瞧他不起,就连月兰,恐怕也会取笑他。那样一来,他想要挽回月梅的心就更加困难了。
    “你还是先走开吧。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中年男子似乎看穿了月庆的心思。
    听中年男子这么一说,月庆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离开了月梅、中年男子和月兰他们——他这么听中年男子的话,就好像中年男子真的有魔力指使他一样。
    (27)
    “你对他那样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有些事是急不来的’?难道你以为我还会喜欢他不成?”等月庆走了之后,月梅把一肚子气发泄在中年男子身上。
    “难道你不是一直都喜欢他的么?”中年男子冷冷地反问月梅,语气之中似乎带着一点醋意。
    “是谁跟你说我一直喜欢他的?我一直都没有喜欢他,好吗?”月梅特意强调了“一直”这两个字。
    中年男子笑了笑,不置可否。
    “难怪你对我这么冷淡!原来你以为我——”月梅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幽幽地说,“我——我只是跟他玩得来一点儿而已,我跟他是没有那种关系的。况且,那也已经是在你出现之前的事了。我——我——”说到后来,她的脸羞得红了起来。
    到这个时候,就算是瞎眼人,也应该明白,月梅是真的对中年男子动了感情了。本来他是造成她离家出走的罪魁祸首,她应该对他充满仇恨才是,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记得那天晚上,月梅因为跟父亲争吵而被父亲掌掴了一巴,之后她就离家出走了。当时,中年男子尽管表面上若无其事,可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感到有些愧疚的。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决定去帮忙把月梅找回来。正如月兰所言,他是第二天早上一大早离开的。由于他才刚刚服过药,身体还很虚弱,他只好在炕床上躺了一个晚上。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偷偷下了床,蹑手蹑脚地穿过大厅,悄悄地开了门,跟着又悄悄地把门带上,离开了月桑老爹家。尽管老爹他们是一大早出门,他也是一大早出门,不过他的一大早还是比老爹他们的一大早稍稍晚了一点儿。实际上,老爹他们前脚刚出门,他后脚就离开了。他先到湖边的山上,在山林里躲起来,到晚上才出来寻找月梅和月庆。他这样做的目的其实很明显,他不想碰到村民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连夜找了一遍附近的山头,见找不到人,于是赶一大早到镇上去逛了一圈,见还是找不到人,然后就沿路向县城的方向找去。
    由于月梅和月庆一直在旅馆里藏着,而他却是从来都不住旅馆的,因而他没有想到他们可能会住在旅馆里,于是就没有到旅馆去打探他们的消息,而只是在街上找寻他们。结果,他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他们,他本来是打算离开县城,到市里去找的了,没想到就在那天早上,他竟然碰到了月庆,于是,他就从月庆口中知道了月梅的下落,跟着他就打发月庆走了。打发走月庆之后,他就按照月庆告知的方向去找月梅。果不其然,他很顺利地就在月庆所说的街角处找到了月梅。紧跟着,他上前去跟月梅打招呼,打算把她带回家。没想到他才刚开口,就遭到月梅一顿臭骂,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开去。不过很快,他又折回来,远远地跟踪月梅,并且一边跟踪一边想办法。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想到了办法。
    他找来两个年轻人,花钱买通了他们,叫他们故意去非礼月梅,然后他挺身而出,英雄救美。这一招果然奏效,月梅被他的英雄气概所折服,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于是乖乖地跟他返回了月亮国。
    从中年男子救她的那一刻起,月梅就对中年男子产生了好感,而这份好感又因为中年男子的孤傲和冷淡而变得越发炽热。
    (28)
    说到月亮国,其实它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村庄,只是生活在这个村庄里的人们习惯把它叫作“月亮国”而已。实际上,它的真实名字叫月亮村,之所以叫“月亮国”,而不叫“月亮村”,也许是由于“国”比“村”大,听起来更有气派的缘故。
    它就坐落在月兰、月梅和月桑老爹他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它的四面都是大山,原本是没有路通向外面的,后来,村庄里的人们为了到外面去看看,硬是把村子东头的一截山脉夷为平地,开辟出一条大路来。自那以后,村子里的人就有机会到外面去了,而外面的人也有机会到村子里来了。事实上,虽然路是开辟出来了,不过出去的人却并不多,进来的人就更少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一种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村子里的人才普遍不愿意出去吧。那么,为何外面的人又很少进来呢?也许是由于这里地处偏僻的缘故。
    村子周围的山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其中最有名的要数月桂树。每到农历八月,桂花盛开,满山都是桂花的香味,真的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
    村子西头有一个面积约四十平方公里的湖泊,绕湖走一圈大约需要两个时辰。湖水清澈,轻波荡漾。微风吹来,湖面会泛起一片涟漪,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湖中生活着许多鱼类,其中最著名的要数银鱼。银鱼的身体呈银白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同样会闪闪发光。
    人们把这个湖泊称为“月亮湖”。传说月亮女神在山上等情郎,足足等了七天七夜,却始终都不见情郎的踪影,于是不停地流眼泪,眼泪滴下来,慢慢地滴成了这个湖泊,而月亮女神在滴尽了眼泪之后,就羽化成仙,飞到天上,变成了月亮。
    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一簇人知晓了这个美丽的传说,于是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定居下来。他们把月亮女神选为他们的崇拜对象,把这个村庄称为“月亮村”,把这个湖泊称为“月亮湖”,而他们也因此而改姓“月”。
    从那个时候起,月亮女神就成为他们心中最圣洁的神祗,而月亮就成为了他们这一族人的图腾。由于“月亮”是两个字,因此他们就都改用了单名,并且把这种使用单名的习俗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29)
    中年男子似乎被月梅的话语弄得不好意思了,于是不再吭声,把头扭向西边,对着夕阳继续吹他的芦笛。
    月梅见中年男子不再说话,心里不免又气又恨,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既然中年男子没有再吭声,也就等于说,他没有再违逆她了,这不正好表明,他对她应该是有好感的吗?他原先对她的顶撞也许是他心里吃醋的外在表现吧。
    想到这里,她释怀了,而她对他的怨恨也随之转化成了欢喜。
    至于月兰,自打听到妹妹的解释之后,她心里就感到很不是滋味了。她看了看中年男子,跟着又看了看自己的妹妹,觉得自己再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于是悄悄地离开他们,自个儿下了山。

    (30)
    月兰刚回来不久,月梅和中年男子也跟着回来了。而这边厢,月桑老爹正忙着煮菜——饭已经煮好了。
    竹篙上的衣服已经干了。中年男子把他的衣服收回来,折叠好,放进他的破旧背包里。
    “你这是在干什么?”月梅好像觉察到了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似的,但她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异常,于是不解地问道。
    “没干什么。”中年男子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
    月梅见中年男子这样回答,于是也就不以为然了。
    很快到了吃饭时间,月桑老爹、月兰、月梅和中年男子围坐在一起,闷声不响地吃起饭来。在整个吃饭期间,他们都不怎么说话——月桑老爹见小女儿刚回来,而中年男子又在场,不好说什么;月兰心里本来就不是滋味,不想说什么——就算想说,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月梅跟父亲和姐姐本就没有什么话好说,而中年男子又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因而就算她想跟中年男子说话,她也觉得还是先吃了饭再找机会说吧。更何况,有父亲和姐姐在旁边,她想对中年男子说的话终究还是说不出口的。
    中年男子吃得最快,他是第一个放下碗筷的人。他依次瞅了瞅月桑老爹、月兰和月梅,然后淡淡地说:“我要走了!谢谢你们救了我!”
    “什么?你要走?”三个人同时叫了起来,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月桑老爹本来以为中年男子会赖在他家,不会这么轻易就离开。为什么这么说呢?自从中年男子把月梅找回来之后,这短短的一天多两天不到的时间,月梅就一直跟中年男子在一起。虽然他不敢肯定什么,但是他还是感觉月梅似乎喜欢上了中年男子,就好像中年男子给她灌了迷魂汤似的。基于此,他当然不喜欢中年男子了,他巴不得中年男子快点走掉才好。现在,听中年男子突然说要离开,他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当然,由于中年男子的决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此在高兴之前,他不免错愕了一下,于是就叫了起来。
    月兰也没想到中年男子会这么快就要离开,毕竟他昨天才送月梅回来,好歹也得住个三五天再走吧。更何况,月梅一直缠着他,并且还对他动了感情,他怎么也得先把月梅对他的这份感情处理好才走吧。当然,就她个人而言,他其实也不希望他这么快就走,她感觉自己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感情,只是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罢了——也许她是知道的,只是她不敢去面对而已。如今,听到中年男子说要离开,她也是错愕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至于月梅,虽然她原先憎恨他,可他对她的英雄救美之举已经扭转了她对他的看法,令她对他产生了崇拜之心,同时又由于他的孤傲和冷漠而令她产生了征服欲,她自然就不希望他离开了。一旦他离开,她的征服欲怎么办?她还能拿它去征服谁呢?姑且不论别的,单凭这一点,她就不能放他走了,因此,当她骤然听到他说要走时,她就忍不住叫了起来。与此同时,她也立刻就明白了她刚才看到他收衣服时所觉察到的所谓异常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了。
    (31)
    “是的,我要走了。”中年男子依次看了看感到错愕的父女仨,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出口的那句话。
    “为什么?”月梅急了,忍不住问道。
    “因为——我的家不在这里。”中年男子想了一下,然后回答。
    “只要你愿意,以后这里就——就是你的家!”月梅一边说一边羞红了脸。
    “从我离家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家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中年男子的语气中透着淡淡的忧伤。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求求你,留下来好吗?”月梅用哀求的语气说道。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跟着走到炕床那儿,把他的破旧背包拎起来,开始迈步向门口那儿走去。
    “不行!我不能让你走!”月梅见此情状,一个箭步冲到门口,伸出双手拦住门口。
    “阿梅,你不要——”月桑老爹本来已经不再吭声,现在见月梅想要阻挡中年男子离开,于是忍不住又开了口。
    “你给我闭嘴!”月桑老爹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月梅大声的喝斥声打断了。
    月桑老爹本来是坐着的,此刻被气得倏地站了起来,连他的胡子也都翘起来了。他一个箭步冲到月梅跟前,举起手就想打。
    “你打呀!你打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月梅一边说一边把脸迎上来。
    “啪”的一声,月桑老爹犹豫了一下子,最终还是打了下去。
    “打得好!打得好!”月梅一边用手捂住脸,一边冷冷地说,“你就从来都不把我当女儿看待,我——我以后再也不回来了!”说完,她就跑了出去,冲进茫茫黑夜之中。
    月桑老爹瘫坐在地上,一边向中年男子摆手一边说:“你快点走吧。要不是因为你,我们父女俩的关系就不会搞成这个样子了。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
    中年男子一言不发,静静地来到门边,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32)
    月兰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没有吭声——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各种滋味掺杂在一起:有对妹妹的痛惜,有对父亲的怜悯,也有对中年男子的留恋。
    当中年男子走了出去之后,她忍不住也跟了出去。她本来是怕黑的,可是在此时此刻,她却连什么都顾不上了。
    中年男子明显是知道月兰在跟着他走,可是他却依然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往前走。
    走了大约一百米,中年男子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对月兰说:“你——你干嘛跟着我?”
    “我——我——”月兰没想到中年男子会突然停下来,她更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自己,不禁愣住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是不是想要我帮你把你妹妹找回来?”中年男子沉默了一下,然后又问道。
    “是——是——”月兰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中年男子的面前变得如此慌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中年男子用愧疚的语气说道,“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我想我会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月兰没想到一向高傲冷漠的中年男子竟然会说出这样自责的话来,一时之间竟高兴得全身颤抖起来。
    “你冷吗?”中年男子似乎感觉到了月兰身体的颤抖,于是轻轻地问道。
    “不——不是——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这么在乎我妹子!”月兰语无伦次地回答——她后面的半截话明显带有酸溜溜的味道。
    “我其实不是在乎你妹妹,只是她的性格如此极端,确实令人担忧,我是担心她会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来。”
    “难道你看不出她已经对你——”月兰突然觉得自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于是硬生生地把尚未说出口的那半截话吞了回去。
    “当然知道!正因为这样,我才要赶快离开。你知道,我跟她是不可能的,我不想她陷得太深。”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是一个游子,属于居无定所、漂无定向的那种。”
    听到中年男子这样的回答,月兰心里感到颇不是滋味。虽然当中年男子说他跟月梅是不可能的之时,他的回答令她感到高兴,可是当他说自己是一个游子时,他的回答却又令她感到伤悲。她想,既然他执意要走,她估计是留不住他的了。她跟他毫无交情,她能凭什么留下他呢?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月兰犹豫了一下,问道。
    “什么问题?”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你就叫我‘无名氏’吧。”中年男子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道。
    中年男子的回答令月兰无言以对。她想,他肯定是不信任自己才这样回答的吧。想到这,她感到十分失落。
    “好啦!我要走了,你——你就在这里转回去吧。至于你妹妹,但愿她吉人天相吧!”中年男子见月兰不再吭声,知道她肯定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心里不免感到有些尴尬,于是立刻跟月兰道别。道完别后,不等月兰回应,他就迈开大步,继续向前方走去。
    (33)
    月兰在黑暗中伫立了一会儿,然后无精打采地回家。
    到家了,家里的油灯还在亮着。月桑老爹正坐在油灯下吸水烟斗,烟气弥漫在油灯上方,像一团阴云一样,久久不愿散去。
    月兰坐在父亲对面,时而看看父亲,时而看看油灯,听着灯花燃烧发出的“毕剥毕剥”的响声,一言不发。
    月桑老爹也是一言不发。
    对月桑老爹而言,小女儿的出走始终都是他的心头之痛,令他无法释怀。而对月兰来说,妹妹的出走固然令她担心,而无名氏的离开则让她倍感失落。
    时隔多年之后,当她回首这段往事时,她始终都无法明白她何以会在跟无名氏素昧平生却又接触无多的情况下对他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
    有些情需要日久才生,而有些情却是一触即发。至于孰高孰下、孰优孰劣,恐怕谁也说不明白。
    夜深了,月桑老爹终于把他的水烟斗抽完了,他放下烟斗,站起身来,用手掸掸身上的烟灰,抛下“阿兰,该休息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步履蹒跚地向他的睡房走去。
    月兰还在呆呆地坐着。尽管她已经很困了,可是她却不想休息。她预感到:对她而言,这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34)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月兰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往后退。
    “阿桑爹!阿桑爹……”在急促的拍门声中,月兰听出有人喊她父亲。于是,她用心听了一会儿,觉得这把声音很熟悉,好像是月庆的声音。
    月兰的心定下来了,不过随即,她又变得不安起来:如果真的是月庆来敲门,那十有八九是妹子出事了。想到这里,她立刻冲到门边,迅速把门打开。
    果然是月庆!他正抱着月梅站在门口。一看见门打开,他立刻冲进屋内,径直来到炕床旁边,把月梅放在炕床上。
    月梅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脸上沾满尘垢。
    “我妹子怎么啦?”月兰看着躺在炕床上的妹妹,心里十分担心,于是着急地问月庆。
    “她——她碰上坏人,我——我把她救——救回来。”月庆不敢直视月兰,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回答。
    “她碰上了坏人?那个坏人是谁?”这时候,月桑老爹也已经从他的睡房里走出来了,他听到月庆的回答,心里一惊,还没顾得上看小女儿一眼就接上了话茬。
    “不——不知道,是——是蒙着面的。”月庆抬起头来,瞅了月桑老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吞吞吐吐地回答。
    “妹子!妹——子!”月兰走到妹妹旁边,轻轻叫唤。
    月梅没有应答,月桑老爹慌了,连忙走上前去,用手去探月梅的鼻息,只感觉到她的气息很微弱。紧接着,他又把了一下月梅的脉,触摸到了脉搏的跳动。直到这时,他的心才稍为安稳了一点儿。
    “她——她不会有事吧?”月庆和月兰异口同声地问月桑老爹。
    “没事,只是晕了过去而已。”说到这里,月桑老爹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道,“阿兰,去打盆热水来,帮你妹子抹一下身子,让她的气血活络一下吧。”
    月兰照着父亲的意思去办,很快就打来了一盆热水。她先是用毛巾浸泡一下热水,跟着把毛巾提起来,然后把毛巾拧干,先帮月梅抹了抹脸,再帮月梅擦身子。
    “阿庆,你跟我来,我有问题要问你。”就在月兰帮月梅抹脸的时候,月桑老爹把月庆叫了出去。
    出到外面,月桑老爹要月庆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根据月庆的说法,他晚上吃完饭,在家里感到无聊,于是就迈出家门,到湖边去走走。他才刚走了没几步,就突然听到山脚处传来有人喊“救命”的声音,于是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发现月梅被一个蒙面男子摁倒在地,他顿时怒火中烧,对着蒙面男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把蒙面男子打跑,然后他就把已经晕了过去的月梅抱了回来。
    听到月庆的讲述,月桑老爹将信将疑。他本来还想问月庆月梅是否已经被蒙面男子玷污了,但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太尴尬,他又怎么问得出口呢?问无可问之下,他只好打发月庆回家。
    月庆本来还打算留下来看护月梅,但月桑老爹执意不肯。在这样的情况下,尽管他很担心月梅的安危,他也只能是先回家了。

    (35)
    “不要——不要——救命——救命啊!”月桑老爹一踏回屋里,就听到炕床那边传来月梅撕心裂肺的求救声。
    “妹子,别怕!我是姐姐,坏人已经走了。”月兰一边握住妹妹的手,一边柔声安慰她。
    月梅睁开眼睛,用惊恐的眼神打量眼前的一切。当她的目光落在姐姐的身上之后,她一下子撑起身子,扑到姐姐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姐姐的身子,一边叫着“姐姐”一边哭泣。
    “好了,妹子,不要怕!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姐一定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的!”月兰一边轻拍妹妹的背部,一边安慰妹妹。
    曾几何时,她们姐妹倆的关系是那样糟糕,差不多要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了。可是现在,妹妹的脾性全都没了,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子一样,紧紧地依偎在姐姐的怀里,极力寻求姐姐的庇护。而姐姐呢?她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一样,用心地呵护着仍然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的妹妹。
    虽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难不等于不可能,人在一生当中的某些特殊经历往往会令他的本性发生改变。像月梅的这次遭遇,就足以令她的本性发生改变。
    月桑老爹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个女儿,霎时间百感交集,忍不住滴下泪来。
    (36)
    夜更深了,月梅因为受过惊吓,自然容易疲惫,所以顶不住,睡了过去。
    月兰轻轻掰开妹妹的手,跟着轻轻地扶妹妹躺下。
    月桑老爹看看熟睡的小女儿,又看看像慈母一般的大女儿,心情稍为平复了一点儿。
    “爹,刚才月庆跟您说了些什么?”月兰看着面色苍白的妹妹,轻轻地问父亲。
    听到女儿这样问,月桑老爹于是把月庆刚才的叙述又重新叙述了一遍。
    “爹,您真的相信是他把妹子救下的吗?”听完父亲的叙述,月兰用怀疑的口吻问道。
    “这个——不太可信。”月桑老爹一边回答,一边摇了摇头。
    “他那么怯弱,应该不会挺身而出。”月兰接过父亲的话茬,说道。
    突然,她的脑海中蹦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无名氏,她隐隐觉得,无名氏救她妹妹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阿梅若然不是月庆救的,那会是谁救的呢?”月桑老爹一边看着大女儿,一边问道。
    “会不会是——”月兰刚想说“无名氏”,可话一到嘴边,她又把它咽了回去。她知道,父亲不喜欢无名氏,既然如此,她觉得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否则,她很有可能会惹起父亲的火气来。
    “是谁?阿兰,你怎么不说了?”月桑老爹见月兰欲言又止,心里觉得纳闷,忍不住问道。不过,他这头刚问完,那头就已经想到了一个人——中年男子!虽然他对中年男子的印象不好,可在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够想得到的能够救他小女儿的也就只有中年男子了。当然,中年男子就是无名氏,无名氏就是中年男子——月桑老爹还不知道中年男子跟自家女儿说叫他“无名氏”这一回事,他是在随后跟女儿的聊天中才得知中年男子自称为“无名氏”的。
    “阿兰,爹知道了。”想到这,月桑老爹若有所悟地说道。
    月兰本来还在脑海中搜索如何回答的话语,现在听到父亲这么一说,她立刻就停止了搜索,而她揪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可为什么是月庆送回来呢?”月桑老爹见女儿不吭声,于是沉默了一阵子,然后才又说道——听他的语气,他好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好像是在问女儿。
    “也许是他救下妹子之后,恰好碰见月庆,于是就叫月庆帮忙把妹子送回来的吧。”月兰想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道。
    “可他为什么不亲自送回来呢?”月桑老爹还是感到不解,于是问道。
    月兰对父亲笑了笑,没有回答。
    月桑老爹似乎从女儿的笑容里明白了什么,于是不再追问,而是侧转头,看着桌子上的油灯——灯花依然在油灯里“毕剥毕剥”地响着。
    “唉!真不知道应该感激他还是应该憎恨他。要不是他,阿梅就不会出走;同样地,要不是他,阿梅就很有可能找不回来。现在,又是因为他,阿梅才又一次出走——虽然他是把她救回来了,可她的清白——”过了好一阵子,月桑老爹才又开了口。这一次,他一边拧头,一边叹息。
    听父亲这么一说,月兰的心忍不住怦怦直跳起来:是啊!妹子的清白——若是她真的被玷污了,那可是天大的罪孽呀!在往后的日子里,她将不再被世俗所容,她将不得不离开世俗群体,进入失贞谷,在失贞洞里度过她的一生,直至在里面死去。她将不能享有婚姻,不能生儿育女,不能跟世人接触。她的活动范围将会被限制在失贞谷的范围之内。以妹子的性格,她怎么能够忍受得了那样的生活呢?唉!一切的罪孽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无名氏!要不是他,妹子就不会出走!妹子若不出走,就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情了。唉!现在可怎么办呢?
    “爹,妹子的事情怎么办?”想到这里,月兰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问父亲。
    “阿兰,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等你妹子醒过来了,问问她是否已经——那个了再算吧。”月桑老爹拧拧头,无可奈何地说道。
    “爹,这个——好像不太好吧?以妹子的性格,那样问恐怕会激怒她吧?再说了,就算问了,恐怕她也不会说。”月兰看着熟睡的妹妹,依然忧心地说道。
    “这倒也是。”月桑老爹点了点头,说道,“阿兰,你说这件事情除了月庆和那个人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爹,您的意思是——想隐瞒吗?”月兰转头看了看父亲,问道。
    月桑老爹点了点头。
    “没用的!月庆本身就是一个嘴巴不紧的人,难保不会说出去。就算他看在妹子的份上不说,还有那个强奸犯呢?”
    “他自己做了坏事,怎么敢说?”
    “这个可不一定!说不定他会因为妹子被人救走而心生怨恨,要把妹子往死里整呢!”
    “那他也得认识咱们家阿梅才行啊!阿兰,照你的说法,莫非你是觉得他认识咱们家阿梅不成?”
    “我想应该认识,他应该就是咱们这个寨子里的人。咱们村本来就地处偏僻,外来的人寥寥无几,晚上进来的就更是少得可怜了。那个无名氏只是一个特例而已。”
    “无名氏?”月桑老爹疑惑地问道。
    “就是那个中年男人啊!我问他叫什么,他说叫他‘无名氏’。”
    “哦,哦,你说他会不会把你妹子的事情说出去?”
    “应该不会!他不像是那种说是道非的人。”
    “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救命啊……”这时候,月梅又突然叫了起来,她并且一边叫一边用手乱抓铺在炕床上的席子。
    月兰和月桑老爹同时吓了一跳。月兰连忙伸出手去,抓住妹妹的手,跟着柔声安慰妹妹:“妹子,别怕!你现在已经在家里,没人敢再欺负你了。”
    月梅还在叫,叫了好一阵子,她才又安静下来。
    月桑老爹虽然不吭声,但却一直都在揪着心,直到小女儿安静下来了,他的心才稍为安定了一下。
    “爹,要不咱们离开这里吧?”月兰还在握着妹妹的手,她看着妹妹那依然苍白的脸色,想了一会儿,然后向父亲提议。
    “什么?离开这里?”月桑老爹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反问大女儿。
    “是啊!难道咱们要眼睁睁看着妹子被人送进失贞谷去吗?”
    “爹老了,走不动了,还是你跟你妹子一起走吧。”月桑老爹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叹着气说道。
    “不!爹爹您若不走,女儿又怎么能够离开呢?若是女儿走了,谁来服侍您老人家呢?更何况,他们肯定会逼您交人的!您若交不出,还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对您呢!”月兰担忧地说。
    “爹——爹都这把年纪了,估计也挨不了几年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们要斗,就让他们来斗吧!”说到这里,月桑老爹停顿了下来,深情款款地看了看两个女儿,然后接着说,“倒是你妹子还这样年轻,不能让她的一生就这样被毁了。阿兰,你带她走吧!作为姐姐,你以后要好好照顾你妹子,决不能让她再受伤害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不要让人给骗了!”
    “爹,您若不走,女儿也不走!”月兰见父亲不愿意离开,心里甚为不安,于是决绝地说道。
    “阿兰!难道你真想毁了你妹子的一生吗?”月桑老爹也有点生气了,他激动地说道。
    “爹,女儿舍不得您老人家啊!”月兰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淌着眼泪说道。
    “爹也舍不得你啊!可是——”说着说着,月桑老爹忍不住哽咽起来。

    (37)
    “喔喔喔……”这时候,鸡啼的声音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阿兰,快叫醒你妹子,带她走吧!要是等天亮了,那可就来不及了。”月桑老爹走到门口处,透过门缝看了看天色,然后折回来,焦急地对大女儿说。
    事已至此,月兰知道她是没有办法劝服父亲的了,她唯有按照父亲的意思去做,于是,她摇醒了妹妹。
    “姐,我怕!”月梅一被摇醒,立刻就扑到姐姐的怀里——她的身子直打寒颤。
    “妹子,别怕!姐带你离开这里。”月兰一边拍着妹妹的肩膀,一边安慰妹妹。
    “快点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月桑老爹见两个女儿这样婆妈,于是急得赶紧在一旁催促。
    “我不走!”听到父亲的催促,月梅一下子松开抱着姐姐的双手,从炕床上跳下来,冲到父亲的面前,眼睛瞪着父亲,忿恨地说。
    “你若不走,他们会把你送进那个——那个——”月桑老爹没想到小女儿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会这样憎恨自己,一时间竟慌了神。
    “送就送!关你什么事?”月梅还是很生气地顶嘴。
    “阿梅,算是爹求你了,你跟你姐姐离开这里好不好?”为了小女儿的前途,月桑老爹唯有低声下气地求小女儿离开。
    月梅没想到父亲居然会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自己,一时间竟愣住了。
    “阿梅,咱们还是先出去避一避吧,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再回来呢!”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月兰的心里却是很清楚:一旦离开,她们是不太可能再有机会回来的了——至少她的妹妹是不太可能再有机会回来的了,因为一旦妹妹回来,妹妹将会被月亮村的人们送进失贞谷而终老于彼。
    在这个方圆约五、六平方公里的村庄里,有一个幽深的山谷,位于村子的北边,里面还有一个山洞。那个山谷据说是鬼怪出没的地方,有传言说那些鬼怪就住在山谷里面的那个山洞里,一般人都不敢走进山谷里去,不知道山谷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更不知道山洞里面是否真的居住着鬼怪——甭说是走进山谷里去,就是靠近山谷,许多人也不敢。曾经有一些年轻人不信邪,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不信有什么鬼怪,也不怕什么鬼怪。于是,他们就结伴去了那里,可才刚到谷口,他们就退了回来,并且是飞一般地退了回来。他们羞愧地对村里人说,他们太高估自己的胆量了,那里确实阴森可怕,他们才靠近那里,就立刻感到毛骨悚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结果他们不敢再逞强,立刻就退了回来。他们说,他们宁愿被人耻笑,也不愿意被吓死,白白丢掉性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山谷就成了禁锢失贞女子的地方。凡是被人玷污或者未婚而与人苟合的女子,都被视为失贞女,都要被送进山谷里面去,终生不能出来,一旦出来就要被浸猪笼。因此之故,这个山谷被人称为“失贞谷”,而山谷里面的山洞则被人称为“失贞洞”。迄今为止,已经有好些女子被送进山谷里面去了,有的忍受不了里面的生活,偷偷跑出来,结果被人发现而被浸了猪笼,其他的害怕被浸猪笼,终生不敢出来,结果终老于斯。目前被困在失贞谷里的总共有三位女子,她们都是因为跟喜欢的对象发生了关系而被送进去的。至于她们在里面的情况,无人知晓——就算是她们的亲人,也不知晓。她们的亲人都视她们为家庭的耻辱,都不去看望他们。退一步讲,就算她们的亲人想去看望她们,她们也不敢去,因为她们是失贞女,凡是接近她们的人都会被村里人视为不洁之人而遭冷落。更何况,那里还是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呢!
    在失贞谷的对面,有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块平地,是专门用来埋葬那些死去的贞洁女子的。凡是丈夫早死而能守一辈子活寡的女子,都被视为贞洁女子,她们死后都会被埋葬在这里。她们的坟墓前面还会立起一块高大的石碑,叫作贞洁碑,用以表彰她们对丈夫的忠贞与对夫家的坚守。因此之故,这座山就叫作“贞洁山”。
    关于失贞谷和失贞洞的事情,月梅当然是知道的。她记得小的时候,她就曾经亲眼看见过父亲亲自带头把一个跟人发生过关系的女人送进山谷里面去,而那个女人自打被送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尽管她当时只有五六岁,完全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子,但是,那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那惊天动地的叫喊声,还是于无形中对她产生了震慑力,在她的潜意识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现在,面对父亲的哀求和姐姐的劝说,她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不禁害怕得全身颤抖起来。她赶紧拉住姐姐的手,跟姐姐说:“姐,我怕!咱们快走吧!”
    月兰见妹妹愿意离开,甭提心里有多高兴了!她赶紧收拾了两三套衣服,然后带上妹妹,趁天色未明之时离开了家,也离开了月亮村。
    月桑老爹见小女儿答应离开,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站在屋子的门前,一边挥手,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女儿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未明的天色里。
    (38)
    群鸡乱叫,天快要亮了。月桑老爹尽管有睡意,可是却由于有心事而睡不着觉。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十二年前,他作为村长,曾经亲手把一个失贞女送进了失贞谷,可是今天,他的女儿“失贞”了,而他却把她给放走了。他这样做,不正是明显的偏私行为吗?假若村里人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会怎么样看待他呢?他们又会怎么样对待他呢?他们不鄙视他,不用石头把他砸死才怪呢!可月梅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他不偏私又怎么能行呢?他总不能够亲手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失贞谷吧?那也未免太残忍了!
    “十二年前,是我亲手毁了别人家的姑娘,现在可好,报应终于来了!老天爷啊!求你不要伤害我们家月梅吧!如果非要惩罚,那就惩罚我好了!就让一切报应都落在我身上吧!”想着想着,月桑老爹感到万分懊悔,同时也感到十分害怕,不禁喃喃自语起来。
    他本来也想过跟两个女儿一起离开月亮村这个问题,可是他的根就在这里,他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他不想离乡别井,不想漂泊远方,他只想落叶归根。再加上,他又是这里的村长,如果他就这样一走了之,他总觉得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他的女儿“失了贞”,他必须得留下来,向村民们作出交代;他认为,只有这样,他才对得起他的村长身份。
    在他的脑海里,他已经作好了替女儿受罪的打算。他觉得,他亏欠女儿太多,能替女儿受罪就是对女儿最好的补偿。他希望,他的代罪行为可以洗干净女儿身上的罪孽。

    (39)
    “咚咚咚……”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敲门声的是一把稚嫩的声音:“老爹!老爹!快开门!快开门……”
    月桑老爹的心“咯噔”地响了一下:不会是阿兰和阿梅她们倆出事了吧?难道她们倆被人发现,并且被抓回来了?
    想到这里,月桑老爹赶忙起床,离开睡房,走去开门。
    门打开了,出现在月桑老爹面前的是人称“小金子”的月金。
    “老爹,我爹他——他昨夜一夜没回来。您——您快帮我找找他吧!”月金紧张地说道。
    听月金这么一说,月桑老爹的心略微安定了一下——他的两个女儿没出事——他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柔声安慰月金:“小金子,不要担心!你爹可能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听月桑老爹这么一说,月金不那么紧张了,不过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当然是真的!你先回家去等,说不定你爹过一会儿就回来了!”月桑老爹还是用柔和的声音安慰月金。
    “那——谢谢老爹!”说完,月金就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说句老实话,月桑老爹现在心事重重,为自家女儿的事情发愁,他又怎么有心思和精力去理会别人家的事情呢?虽然他是村长,按理说是有责任和义务去帮助月金找父亲的,可在此时此刻,他也只好把责任和义务放在一边,用敷衍的话语来打发月金走了。至于月金的父亲月寿为何一夜不归,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去考究,更遑论带人出去找月寿了。
    月寿家就在月桑老爹的隔壁,家里只有父亲月寿和儿子月金,父亲二十八岁,而儿子只得八岁。大约在两年前,月寿的妻子因病去世了。自那以后,月寿父子倆就只好相依为命。月寿没有什么手艺,靠耕种一点田地维持生计。他的儿子月金倒是挺聪明伶俐的,很讨村里人喜欢,可是他却沉默寡言,很少跟人来往——他除了农忙时节下田之外,其他时间基本上都宅在家里。白天很少看见他的踪影,傍晚时分倒是能偶尔看见他在湖边行走。
    虽然月桑老爹跟他是邻居,但是月桑老爹很少看见他,两家人也很少来往。倒是他的儿子月金会时不时地从月桑老爹的家门前走过,也会时不时地跟老爹一家人打招呼。一个本来就不怎么露脸的人,如今他的儿子竟然突然说他失踪了,换了是谁,估计也不会怎么在意的。

    (40)
    月桑老爹关上门,走回屋里,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
    “咚咚咚……”过了没多久,外面又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月桑老爹的心里又“咯噔”地响了一下:这回来的又会是谁呢?不会是来抓我家月梅的吧?不管他,先去看看再说吧。
    于是,月桑老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小声地问道:“是谁?”
    “是我!”门外的人轻声回答。
    “你是谁?”
    “我是月庆啊!”
    听到“月庆”这两个字,月桑老爹的心里立刻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他知道,月庆肯定是来看望月梅的,但是月梅已经走了,月庆又怎么能看得到她呢?他又应该用什么样的办法来搪塞月庆呢?要知道,月庆可是知道这整件事情的原委的呀!倘若一不小心得罪了他,他把它捅出去,那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月桑老爹赶紧颤颤巍巍地把门打开。
    月庆一进门,匆匆地跟月桑老爹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就一个劲地向炕床那儿张望。
    “阿梅呢?”月庆见月梅不在炕床那儿,于是又扫视了一遍整个客厅,见还是见不着月梅,于是忍不住问月桑老爹。
    “她——她受了惊吓,在——在房里休息。”月桑老爹不敢把月兰带月梅逃走的事情告诉月庆,只好临时撒了一个谎。
    “那我去见她!”月庆边说边往内房走去。
    月桑老爹见月庆要往里边走,赶忙冲到月庆的跟前拦住他:“阿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进女孩儿家的闺房呢?”
    “对不起,阿桑爹!是我太冒失了!”月庆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连忙停下脚步,向月桑老爹道歉。
    “你——你先回家吧!”月桑老爹松了一口气,“等她好些了,你再过来看她吧。”
    “我——我想我还是在这里等她吧。”月庆想了想,然后说道,“她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我怕她会想不开。”
    月桑老爹由于有痛处被月庆抓住,不敢违逆他,只好任由他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
    “阿桑爹,您不用管我,您还是去忙您的吧。”月庆见月桑老爹发愣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以为老爹怕自己一个人坐着会尴尬,于是这样说道。
    月桑老爹见此情形,心想,若自己不找点事情做,难保月庆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于是,他开始盘算应该做点什么事情才好。恰好在这个时候,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立刻就想到了应该做的事情,于是离开客厅,走到厨房那儿,开始做起早餐来。

    (41)
    “老爹在家吗?”早餐还没做好,外面就又传来了一个人问话的声音。
    “在家。阿贵叔,您找他老人家有什么事吗?”
    “他人呢?咦?你不是月庆吗?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在等月梅。”
    “月梅?她不在家吗?”
    “在——在。她——她还没起床。”
    “哦,原来这样,那——那老爹呢?他也在睡觉吗?”
    听到“月梅”这两个字,月桑老爹连忙从厨房里走出来,连还没煮好的早餐都撂下不管了,放在灶口边的柴草也顾不上移开。
    “月桑老弟,你在忙什么呢?”月贵已经进了屋,正在跟月庆对话,一见到月桑老爹,他就撇下月庆,直接跟老爹对话——他比老爹大五岁,因此他以“老弟”来称呼老爹。
    “没——没忙什么,在——在做点早餐。”见到月贵,月桑老爹的心里十分不安,“老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什么风把我吹来了?”月贵愣了一下,然后说道,“老弟,难道你忘了吗?昨天你跟我说的那件事——”
    “哦,你看我这记性——唉!人老了,这头脑就不中用了。”月桑老爹似乎恍然大悟,于是一边说一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老实说,他之所以忘记月兰相亲这件事情,不是因为他记性差,而是因为不幸发生了月梅被人凌辱这件事情。
    “咦?你们家阿兰呢?”月贵瞅了一遍整个客厅,都看不到月兰,于是好奇地问道。
    “这个——阿兰——她——有事出去了。”月桑老爹最怕月贵问起他家月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道。
    “老弟,你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你们家阿兰出事了?”月贵见月桑老爹神色慌张,心里感到很不对劲,于是忍不住问道。
    “不是阿兰,是阿梅——”自从月桑老爹从厨房里出来之后,月庆就一直都不吭声,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月梅身上,没有留意到月贵和月桑老爹到底在谈些什么,可当月贵说到“出事”这两个字时,这两个字却一下子蹦到了他的心坎上,令他立即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回答。
    “阿庆!”月庆还没回答完,月桑老爹就大声喝斥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语——老爹的语气中充满着惊恐与恼怒——吓得他立刻住了口。
    与此同时,月庆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要是让村里人知道月梅被人凌辱这件事情,她可是要被送进失贞谷里去的呀!他感到懊悔万分,不敢看月贵,更不敢看月桑老爹,只好低下头,心里暗暗祈祷月贵不要逼问月梅的事情。
    月贵见此情形,知道月桑老爹家里肯定是出事了,至于是什么事,他觉得不方便过问,于是只好在心里猜度:不会是月梅又离家出走了吧?她不久前才刚出走过一次,难道这么快就又出走了?以她的性格,很有可能!这样的女人,谁娶谁倒霉!幸好我家月礼想娶的是月兰,不是她!月兰这孩子为人温驯,人品很好,值得我家月礼拥有。她到现在还没出现,应该是不在家,难不成是出去找她妹妹了?唉!真倒霉!今天要白跑一趟了!
    “那你们家月兰和我家月礼的事——”月贵感到很失望,他愣了一阵子,然后才开口问月桑老爹,“还谈不谈?”
    “真对不起,月贵老哥!今天恐怕是要让你和你们家月礼失望了。咱们另找时间谈,好吗?”月桑老爹想了一下,然后回答。他知道,是他负了月贵,是他家月兰负了月贵家月礼,他家月兰是不可能再回来的了,她跟月礼相亲的事也就是永远都不可能的了,为此他感到很抱歉,也感到很惭愧,可是为了稳住月贵,以免月贵起疑心,他也只好这样回答了。
    “没事!咱们有的是时间。”月贵见月桑老爹这样回答,于是顺着老爹的意思说道,“既然你们家有事,那我就先告辞了。”说完,他向老爹作了一个揖,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月桑老爹把月贵送出屋外,跟着返回屋内。他刚想坐下,突然听到厨房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方才猛然想起早餐还没煮好呢,于是赶忙离开客厅,向厨房那边走去。
    还没到厨房,他就看见厨房里火光冲天,一片通红。他定睛一看,只见放在灶口边的柴草已经烧没了,离灶口稍远一点的柴草正在燃烧。他吓了一跳,赶忙冲进厨房,拿起一个水盆,装上水,倒在正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的柴草上面。然而,水滋火势,火好像被激怒了一样,非但不被浇灭,反而烧得更旺了。很快,整个厨房都烧起来了。月桑老爹没有办法,只好冲出厨房,任由大火把厨房吞噬。
    “阿梅呢?她怎么不在房里?”正在这时候,月庆从客厅里冲了出来,直接冲到月桑老爹的面前,粗声粗气地质问老爹。
    “你进过她房里?你进她房里干什么?”月桑老爹一夜没睡,现在又受了惊吓,已经心力交瘁了,于是只好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我透过侧窗,看见厨房这边着火,担心她的安危,所以才进去的。我——我想把她从她的房里救出来。”月庆见月桑老爹这样问自己,反而感到不好意思了,于是小声回答。
    “她——她不在房里。”听到月庆的解释,月桑老爹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道。
    “您不是说她在房里的吗?”月庆有点急了,立刻反问。
    “我——我是不想你担心她。”
    “那她在哪里?”
    “她——她在——”突然,月桑老爹灵机一动,想到了让村里人都以为自己的小女儿月梅已经死了的好办法,于是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厨房,跟着就假装晕了过去。不过很快,他的假晕就变成了真晕。毕竟,月梅被人凌辱,被迫离家出走,而月兰要照顾她,只好也跟着离家出走了。两个女儿都离开了自己,后会之日遥遥无期,如今,厨房又被焚毁,这一连串的打击,叫他如何承受得了?
    “阿桑爹——阿桑爹——”月桑老爹这一招果然奏效,月庆信以为真,以为月梅真的就在厨房里,为此,他心急如焚,想立刻冲进去救月梅,可是老爹晕倒,他得先把老爹安置好才行,于是他伸出手去,把老爹扶起来,并且一边扶一边摇,想摇醒老爹。
    这时候,火已经从厨房里窜出来,烧到主屋这边了。月庆立刻把月桑老爹从房子旁边背走,把他背到离房子稍远一点的一片空地上,跟着把他放下,让他平躺在地上,然后冲回厨房那儿,想冲进去救月梅。可是,厨房已经被烧没了,火势正在向客厅里蔓延。他非但靠不上去,反而还要节节后退。
    “阿梅!阿梅!你在哪儿?”他以为月梅已经被烧死了,悲痛欲绝,于是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唤声。
    在月庆看来,如果月梅是想求生的话,她应该是不会被烧死的。连月桑老爹这么大年纪的人都可以从厨房里冲出来,她不可能冲不出来!她多半是因为昨天晚上被人玷污了,心如枯槁,万念俱灰才自寻死路的。说不定这把火就是她放的呢!
    “阿梅啊阿梅,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了所谓的贞洁问题就连命都不要了?就算你真的失贞了,我也不会介怀,也会娶你的呀!阿梅啊阿梅,你为什么这么傻……”月庆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喃喃自语。
    这时候,附近的村民陆续赶来了,他们齐心协力,共同扑灭大火。折腾了一个时辰左右,大火终于被扑灭了。尽管火是被扑灭了,可月桑老爹的房子也被烧得差不多了——除了靠门的一个墙角,其他地方全部都被大火肆虐过了。墙壁倒塌,家具什物几乎被烧得精光。房子变成一片废墟,废墟上还冒着一阵阵浓烟,浓烟窜上半空,像愁云一样把临近中午的太阳遮盖住。
    月桑老爹早已经醒过来了。他瘫坐在地上,看着已经变成废墟的家园,脑海一片空白,脸上一片茫然,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烧得好!”这三个字。
    月庆坐在老爹的身边,也看着已经变成废墟的老爹的家园,神情有些呆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梅!”这两个字。
    在扑火之前,已经有人从月庆的口中知晓了月梅已经被大火烧死这一消息。所谓“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大家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至于月兰的吉凶,月庆说不知道,大家又不好意思问月桑老爹,于是就只好存疑了。不过,即便是如此,大家还是纷纷猜测:月兰也已经被大火烧死了。月兰是个乖乖女,她平时除了到田地里去劳作,其他时间都是不怎么出门的。基于此,大家一致认为,她不可能已经离开了家,所以很有可能也被烧死了。
    大家看到月桑老爹痴痴呆呆的样子,以为他是因为伤心欲绝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于是纷纷上前去安慰他。然而,他好像不认识大家似的,对大家的安慰置若罔闻,目光还在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废墟,嘴里也还在不停地重复着“烧得好!”这三个字。
    大家见安慰的话语不起作用,顿觉没趣,于是只好缄口不言,陆续散去。
    月庆的父亲月福早已经来了,他也参与了救火行动。自打大火被扑灭之后,他就一直默默地看着月桑老爹和自己的儿子月庆——老爹是他的老朋友,他很同情老爹的遭遇;月庆一直都很喜欢月梅,现在月梅“死”了,月庆有这样的反应,他也觉得可以理解。
    等大家都散去了,月福才走上前去,安慰了一下老爹——他的安慰同样也不起作用——然后就搀扶起自己的儿子,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家。
    “老爹!老爹!”月金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了月桑老爹的身边,很焦急地叫唤老爹。
    “小金子,什么事?”月桑老爹转过头来,看了看月金,问道——刚才那么多人安慰他,他都没回话,现在,他看到月金一副焦灼的神情,心有不忍,于是就回了话。
    “我找了一个早上,都没找到我爹,他会不会出事了?”月金用急促的语气说道。
    “那他在昨晚出门前,有没有跟你说要到哪里去?”听月金这么一说,月桑老爹暂时忘却了自家的伤心事,也替月金着急起来。
    “没有。他出去从来都不跟我说的!”月金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
    “这样吧,你先回家去吃点东西,然后再过我这边来,我带你去找你爹吧。”月桑老爹想了一下,然后说道。
    “您不说还好,一说我还真饿了!”月金见月桑老爹答应带他去找父亲,心里一下子变得踏实起来,于是又恢复了小孩子的笑容。他向老爹道过别,然后就暂时回家去了。
    月桑老爹也一个早上不吃东西了,不说吃东西还好,一说吃东西,立刻就感到饥肠辘辘。可是,他的家已经被烧毁了,他到哪里去找吃的呢?就在他发愁的当儿,他突然看到地上有几个果子,于是顾不及多想,立刻就把果子拿起来,用衣服袖子抹了抹上面的尘垢,跟着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42)
    月桑老爹吃完了地上的果子,感到不饿了,可是疲倦又向他袭来,他支持不住,于是先坐直身子,把膝盖支起来,然后弯曲身子,把头埋在胸前,打起盹来。
    “跪下!”就在月桑老爹打盹打得迷迷糊糊之时,他突然听到有人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了这么两个字。他猛然惊醒,睁开迷糊的双眼,定睛一看,只见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正在他的斜前方慢慢地跪下来。这个人是背着他而向着他的房子废墟跪的,所以他一时半刻还认不出这个人来。而在跪着的人的旁边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是站着的,不过是背着他站着的,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他就是那个中年男子,也就是月兰所说的“无名氏”。不用说,那声命令应该就是无名氏发出的,而跪着的人应该就是无名氏押解来的。
    被绑着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无名氏又为什么要把他押解到这里来呢?
    月桑老爹正想站起来,上前去问个究竟,就在这时候,月金从隔壁折回来了,他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这个人,立刻就扑过去,直扑到这个人的身上。
    “爸爸!爸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您会被人绑着?”月金一边哭一边问被绑着的这个人——原来这个人就是他的父亲月寿。
    “孩子,别哭!爸爸犯事了。”月寿看着哭泣的儿子,忍不住也滴下了眼泪。
    “爸爸,您犯什么事了?他为什么要绑着您,还要您跪着?”月金一边哭,一边指着无名氏问他父亲。
    他的父亲月寿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羞愧地低下头来。
    月金见父亲不回答,于是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跟着倏地站起身来,迳直冲着无名氏发问:“你为什么要绑着我爹,还要他跪着?”
    无名氏瞅了瞅月金,也没有回答。他迳直来到月桑老爹的面前——这个时候,月桑老爹已经站在月寿的身后了——指着月寿对老爹说:“您女儿的清白就是被他玷污的!该怎么处理,您自个儿抓主意吧!”说完,他就撂下老爹,闪到一边去。
    “您女儿的清白就是被他玷污的!”这句话就像一个晴天霹雳,打在老爹身上,震得老爹摇摇欲坠。他只感到天旋地转,全身抽搐——他的担心真的变成了现实!他的小女儿真的被人玷污了!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却是:那个玷污他小女儿的清白的人居然就是他的邻居——月寿!惊奇、惊讶、惊吓、惊悸……这些情感混杂在一起,把他整个人包裹住,令他动弹不得。一时之间,他愣住了,呆呆地站着,呆呆地看着就在他面前背对他跪着的月寿。在他迷糊的感觉中,月寿好像离他很远,又好像离他很近,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
    这个时候,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大凡有热闹看,村里人的消息总是很灵通的——月寿玷污月梅这件事情俨然成了一条爆炸性新闻,刺激着村里人的神经,令他们变得热血沸腾起来。
    “处死他!处死他!”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跟着大家就挥拳舞袖,齐声高呼起来。
    “阿桑爹,对不起!”在这排山倒海般的呼叫声中,月寿转过身来,一边向月桑老爹道歉,一边扣响头。
    月金也被这种场面吓坏了,他连忙在父亲的身边跪下,一边向月桑老爹扣头,一边乞求月桑老爹放过他父亲。
    月桑老爹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这父子俩,心里颇不是滋味,久久不说一句话。他又看了看已经变成废墟的他的家园,接着瞅了瞅周围的围观者,然后再把目光移回到月寿父子俩身上。
    “老爹,求您放过我爹吧!他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呀!老爹,求您了!求求您!”月金一边哭求,一边拉着父亲裤子的下摆。
    月桑老爹听着月金稚嫩的哭求声,心里十分难受。他认真端详了一下跪在他面前的这个孩子,终于于心不忍,于是朝月寿摆了摆手,示意月寿起来。但是,月寿依然跪着,没有起来——不知是他没有看到月桑老爹的手势因而没有起来,还是他虽然看到了但却不敢起来。
    “起来吧!”月桑老爹又一次向月寿摆了摆手,“小孩子是无辜的,带他回家吧!”
    月寿看了看老爹,又看了看自家儿子,还是不敢起来。
    月桑老爹见此情形,皱了皱眉头,然后很勉强地伸出手去,把月寿扶起来,并且替他松了绑。月金见父亲起来了,也跟着站了起来。
    “阿桑爹,我——”月寿低下头,欲言又止。
    “算了!你还有小金子要养,赶快带他回家吧!”月桑老爹朝月寿摆了摆手,跟着转过身去——若不是为月金这个小孩子着想,他真恨不得把月寿千刀万剐!
    “多谢!”月寿向老爹道了声谢,跟着拉起月金的手,转身就想离开。
    “且慢!”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紧跟着,喊话的人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原来,喊话的人是月贵!他迳直走到月寿父子俩的跟前,伸出双手拦住月寿父子俩,不让他们离开。
    “村长,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再称呼月桑老爹为“老弟”了,而是直接叫“村长”,“月寿犯了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放他走呢?”
    “我都不计较了,你还计较什么?”月桑老爹瞪大眼睛,直盯着月贵——他的眼神令月贵感到毛骨悚然,月贵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倒退了两步。
    “话可不能如此说!奸淫妇女乃是败坏妇女名节之事,有伤风化。此等伤风败俗之人若不严加惩治,必人人得以效之。如此一来,礼义廉耻必然尽失矣!”突然,从人群中又转出一个人来,他穿着一袭长袍,说话文绉绉的,俨然是从古代穿越而来的卫道士——他就是月贵的儿子月礼,刚从省城游学归来。
    “对!有伤风化!必须严惩!不可姑息!”月贵见来了帮手,并且来帮手的还是自己的儿子,胆子一下子又壮了起来,于是高举拳头,大声叫嚷。
    “必须严惩!不可姑息!”围观的人群也跟着叫了起来。
    月桑老爹和月寿父子俩被这阵势吓住了,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你想怎么严惩他?”过了一阵子,月桑老爹冷冷地问月贵。
    “把他吊起来,用火烧死!”月贵不假思索地说道。
    “以暴制暴,非礼者所为!”月礼又用文绉绉的话语说道,“依吾之见,把他吊起来,让大家唾骂,足以警戒世人矣!”
    “对!还是儿子说得对!把他吊起来,让大家唾骂!”月贵又附和起自己的儿子来。
    “你们父子俩还是不要再唱双簧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众人还来不及附和,人群中就突然有人这样说道。
    月贵和月礼父子俩对视了一眼,跟着同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可是没有人出列,因而他们看不到说话者是谁。
    众人也朝这个方向看去,可是也没看到有人出列,因而也看不到说话者是谁。
    月贵和月礼父子俩心里十分不爽,可是又不好意思发泄什么,只好把这口气吞了。
    “请大家帮忙看着月寿!我去拿家伙来!”月贵一边说,一边向周围的群众拱了拱手,然后他就穿过围观的人群,离开了现场。
    在众目睽睽之下,月寿父子俩只好战战兢兢地待在原地,不敢移动半步。
    过了没多久,月贵折回来了。他左手托着一个高大的十字型木桩,右手拿着一把锄头和几根粗大的绳索。他先把木桩和绳索放下,跟着用锄头在空地上挖了一个深坑,然后叫围观的群众帮忙把木桩放进深坑里竖起来,好让他填土。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群情虽然激昂,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帮忙。无奈之下,他只好叫他的儿子月礼来帮忙。父子倆合力把木桩竖起来,立在深坑里,然后,儿子扶着木桩,父亲填土。
    很快,深坑就被填平了,木桩巍然挺立着——就算是把一个人吊在它上面,估计它也不会歪倒了。
    “过来!”月贵从地面拿起绳索,对月寿吆喝了一声。
    月寿低着头,乖乖地向木桩那儿走去。
    “爸爸,别——别去!”月金一边扯着父亲的衣袖,一边跟着父亲走,一边劝说父亲。
    “大叔,我求您了!您放过我爹吧!”就在月贵正要用绳索捆绑月寿的当儿,月金倏地双膝跪下,苦苦地哀求月贵饶过他父亲。
    月贵皱了皱眉头,叫月礼把月金抱开,接着他用一根绳索把月寿捆绑起来,跟着又拿起另一根绳索,用绳索的一端把月寿的腰部绑住,然后叫围观的群众上来帮忙把月寿吊起来。这一次,还真有几个人站了出来。他们和月贵一起,把月寿吊起来,把绑住月寿腰部的那根绳索的另一端缠绕在木桩的十字接合处,然后再用两根绳索把月寿的两只手分别绑在木桩横杆的左右两边上。在整个过程中,月寿都没有反抗,他就像一个木头傀儡一样任由月贵他们摆布。
    “哎呦!”突然,月礼大叫了一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原来,月礼一直抱着月金不放,而月金则一直在挣扎。可是,任由月金怎样用力挣扎,月礼就是不放手,月金恼了,恨恨地咬了月礼一口,月礼疼痛难忍,于是就叫了起来,同时也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手。
    “爸爸!爸爸!”月金摆脱月礼的控制之后,像离弦的箭一样向自己的父亲月寿那儿冲去。他冲到父亲面前,一把抱住父亲的双腿,一边哭泣一边叫唤父亲。
    月寿看着已经变得有点歇斯底里的儿子,鼻子一算,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你这小兔崽子!你竟敢咬我?”这时候,月礼已经冲到月金的身边,他一边叫骂一边恶狠狠地用脚去踹月金,直踹得月金哇哇大叫。可尽管如此,月金还是紧紧地抱住父亲的双腿不放。
    “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你这样踹他,可知‘羞耻’二字怎么写?”突然,月礼的脚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那只手就好像一把大铁钳一样,攥得月礼的脚疼痛不已,月礼感到自己的脚骨头好像都要碎了。他强忍住疼痛,定睛一看,发现攥着自己的脚的是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其实就是无名氏,月礼没有见过他,因此觉得他很陌生。
    月礼正想喝斥无名氏,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无名氏的眼睛,无名氏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冷光令他感到毛骨悚然,他立刻就被震慑住了,把想要喝斥的话吞了回去,呆若木鸡一样地站着。
    月贵见儿子被人欺负,不禁怒火中烧,立刻冲过来,想帮忙对付无名氏。然而,当他看到无名氏那冷得令人发怵的眼神时,他的心也怯了,不过,为了不让儿子看不起自己,他还是必须得逞强,于是他故作镇定,硬着头皮对无名氏说:“你是谁?想捣乱是不是?我——我们这么多人,可不怕你!”
    无名氏瞅了月贵一眼,没有理会月贵的问话,他把月礼的脚放开,跟着就退回到人群当中去了。
    月贵见无名氏不搭理自己,心里感到又恼又气,可是他又不敢对无名氏发泄,于是只好把气发泄到月寿身上。
    “呸!呸呸!”他对着月寿一连吐了几口口水,跟着又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撒在月寿身上。
    月礼也学父亲的样子,往月寿身上吐口水,并且扔脏物。
    围观的群众也陆续走上来,轮流往月寿身上吐口水,并且扔脏物。
    在这整个过程中,月寿自始至终都低着头,一言不发,而他的儿子月金则自始至终都抱着他的双腿,呜呜哭泣。口水、泥土以及脏物不仅落在了月寿的身上,而且也落在了月金的头发上以及身上。
    月桑老爹没有走上前去,没有向月寿吐口水,也没有向月寿扔脏物,相反,他看到月寿遭受惩罚,心里对月寿的怨恨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代之而起的是无言的心酸与怜悯——心酸月寿的下场,怜悯月寿的遭遇。
    (43)
    太阳终于下山了,人群终于开始陆续散去了。他们就像大饱口福的饕餮者一样,感到心满意足,于是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看客还没有走。他们是这样子的一类看客:大凡村里有热闹,他们必定会从头看到尾,并且在看到尾之后还久久不愿离开——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无法从头开始看的,因为他们并不是刻意去寻找热闹来看的人,他们只是一旦有了热闹就必须要去看的人罢了。正因为此,他们通常都是在热闹开始了之后才知道有热闹可看并随即迅速赶往热闹现场的。不过,尽管如此,这却并不妨碍他们把热闹看完,也不会令他们改变观看习惯,在热闹结束之后就立即跟随众人离开热闹现场。可以这样说,他们是“最忠诚”的看客。那么,他们到底是几个人呢?正常情况下,是五六个;非正常情况下,是八个。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他们当中,总有三两个人是不那么“忠诚”的——这三两个人总是比一般群众晚一点离开,同时却又比另外几个看客早一点告别现场。很少出现八个人同时留守到最后才接续离开的情况。因此之故,当八个人同时留守到最后时,那就属于非正常情况了。
    这一次,这几个“最忠诚”的看客也是在热闹开始了之后才知道有热闹可看的。紧跟着,他们就迅速赶往热闹现场了。在热闹进行的整个过程中,他们一直都在一边站着,看着在空地上发生的一切,既不附和月贵父子俩,也不附和众人,更不上前去向月寿吐口水、扔脏物。他们自始至终都只不过是充当纯粹的看客而已。
    天黑了,那几个“最忠诚”的看客终于相继离开了。月寿还被绑在木桩上,没有人替他松绑,放他下来,他的儿子月金也还在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不过却没有再哭泣了——也许是哭累了的缘故。
    月桑老爹也还在原先的地方,不过他没有再站着,而是在地上坐着。
    还有一个人没有走,他就是无名氏。他一直都依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冷眼旁观众人对月寿所施行的所谓惩戒。直到众人都走光之后,他才直起身子,走到月寿的身边,踮起脚尖,把捆绑在月寿身上的绳索解开。月桑老爹见此情状,连忙过来帮忙。待无名氏把绳索全部解开之后,两个人合力把月寿放下来。月寿有气无力地对他们说了声“谢谢”,跟着就瘫坐在地上。自打昨天傍晚吃过晚饭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过食——他先是被无名氏拘禁了一个晚上和一个早上,然后又于今天下午被众人惩戒了大半天——他怎么还会有力气呢?月金的情形跟他父亲的差不多——他哭了好长时间,现在也是筋疲力尽了。
    看到月寿父子倆这个样子,无名氏和月桑老爹商量了一下,然后合力把月寿抬回他家去,而月金则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回家。
    很快就到达了月寿家。两个人合力把月寿抬到炕床上。紧接着,无名氏向月桑老爹打声招呼,转身就离开了。月桑老爹本来也打算立刻就离开,可是月金扯住他的衣袖,请求他留下来。老爹看到月寿被惩戒得如此不堪,而月金又只是一个孩子,心有不忍,于是就留了下来,替月寿父子倆做了饭。月金是小孩子,胃口还算不错,吃得饱饱的。月寿是大人,经历过此番惩戒后,备感屈辱,胃口大减,只随便吃了一点儿就把碗筷放下了。老爹虽然肚子饿,但是在经历了房子被焚毁的变故之后,又目击了月寿被惩戒的整个过程,心里感到五味杂陈,因而也没有什么胃口,也是随便吃了一点儿就放下了碗筷。
    吃过饭后,月桑老爹先是安慰了月寿几句,跟着叮嘱了月金几句,然后就离开了月寿家,回到他家的废墟上,一屁股坐在废墟前面的空地上,抬起头来,看着漆黑的夜空发呆。
    (44)
    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月桑老爹还没有起来——他昨天晚上一直看着夜空发呆,直看到整个身体困倦不堪,才蜷缩着身子,在地面上睡了过去——月寿的儿子月金就已经从家里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了。
    “老爹!老爹!”月金神色慌张,用急速的声音叫唤老爹。
    老爹被唤醒了,他从地面上撑起身子,用手揉揉眼睛,跟着定睛一看:原来是月金在叫唤他!
    “老爹!老爹!快——快去看看!我爹——我爹他——他——”老爹还没来得及开口答话,月金就又已经开口了——他的语气还是很急速,让人感到慌乱和恐惧。
    “你爹他怎么啦?”老爹见月金显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感到事情不妙,不禁担心起月金的父亲月寿来。
    “我爹他——他——”月金还是说得很急速,可他怎么也无法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也许是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又也许是害怕把后面的意思表达出来——可尽管如此,他父亲已经出事了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
    老爹见此情形,心里不免也着急了起来,于是倏地站起来,跟月金一起赶去月金家。
    一进门,月桑老爹立刻就变得目瞪口呆起来:房梁上吊下一条粗大的绳索,绳索末端打了一个大结,月寿的头套在绳结里,身体下垂,整个人悬在半空——很明显,他上了吊,只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上吊而已。老爹赶忙从旁边挪来一张桌子,跟着叫月金在下面抱住月寿的双腿,然后他站到桌子上面,一边扶住月寿的身子,一边解开绳结,在月金的协助下,把月寿慢慢地放倒在地上。
    月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凸了出来,舌头也伸了出来,并且还伸得长长的。看到这种情状,老爹心里很清楚:月寿已经死了。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替月寿把了脉,并且还对月寿进行了人工救援,寄望出现奇迹——遗憾的是,奇迹最终还是没有出现。
    月金一直都用焦灼的、期盼的眼神看着月桑老爹。当他看到老爹拧头的那一刻,他终于崩溃了,大叫一声,扑倒在父亲的尸体上,“哇哇”地大哭起来。
    月桑老爹看着躺在地上的月寿的尸体和伏在尸体上痛哭的月寿的儿子月金,联想到自己的家庭变故,忍不住也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这时候,无名氏从外面进来了。他走到尸体旁边,对着尸体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退回到门边,背靠着门扇,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从房梁上吊下来的那根绳索——正是这根绳索,夺走了月寿年仅二十八岁的生命!斯人已逝,对他而言,一切痛苦和耻辱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就算他曾经做过什么,那也该一笔勾销了。
    月福也进来了。他本意是来看望一下月桑老爹的,可他在房子废墟上看不到月桑老爹,于是就在附近转悠了一下,恰好听到小孩子的哭声,于是就走了过来,从而知晓了月寿已死这件事情。他先是向月寿的尸体鞠了一躬,然后绕着尸体转了七圈。他本来还想上香,但他向周围看了一遍,见没有香,于是就没上香。转完圈后,他盯着月金看了好一阵子,想说些什么,可是却又说不出口,于是移开视线,瞧了老爹一眼,跟着就退了出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留意到无名氏的存在——也许,他是留意到了,只是装作不留意到罢了。
    (45)
    陆陆续续有人吊唁来了——月寿已死这个消息应该就是月福传出去的吧。这批人还是昨天那批人,想昨天,他们还在唾骂月寿,可到了今天,他们却来吊唁他了。世事真是吊诡!而他们也真有这个颜面!
    月贵和月礼父子俩也来了。他们来到尸体前,向尸体深深地鞠了一躬——月礼还一边鞠躬一边动情地说:“逝者安息!早登极乐!”
    月金本来一直伏在父亲的尸体上,不理会进来吊唁的人。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月礼的哀悼之言,不禁抬起头来,一看是月贵和月礼父子俩,忍不住怒火中烧,立刻站起来,对着月贵和月礼父子俩大声叫嚷:“你们走!你们走!是你们害死了我爹!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月贵和月礼父子倆见此情状,顿觉没趣,于是,还没来得及绕尸体转圈,就很尴尬地走了出去。
    月金把月贵和月礼父子俩赶了出去之后,转过身来,猛然看到无名氏倚靠在门扇上,于是一边用手指指着无名氏,一边叫嚷:“你——你——你也有份害死我爸爸!你——你走——你走!”不知何故,他不敢用手去推无名氏。
    “是我害死了你爸爸!我是杀人犯!你爸爸是无辜的!月梅是我玷污的!所有的罪孽都是我造成的!我是杀人犯!我是强奸犯!”无名氏还在看着从房梁上吊下来的那根绳索,他并且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我是强奸犯!我是杀人犯!”
    虽然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大家都用震惊的目光盯着他,好像不相信事情的真相真的会是这个样子似的。
    月桑老爹也用震惊的目光盯着无名氏。虽然他跟无名氏的接触不多,不太了解无名氏这个人,他也不太喜欢无名氏这个人,但是,以他对无名氏这个人的了解,他怎么也不相信无名氏竟然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来!然而现在,无名氏居然亲口承认了这样的恶行,他想不相信都不行了!本来无名氏帮忙救助月寿的举动已经令月桑老爹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可是现在,他的人设完全崩塌了,老爹刚刚才对他产生的好感瞬间就又被憎恶替代了。
    “原来月寿是无辜的,我们冤枉他了。”震惊过后,来吊唁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都怪这个外乡人,让我们做出错事来!我们一定要惩罚他!”
    “呸!呸呸!”月金瞪了无名氏好一阵子,然后一边往无名氏身上吐口水,一边叫嚷:“你——你害死了我爸爸!你——你赔命来!”
    无名氏对周围的一切依然无动于衷,他依然盯着从房梁上吊下来的那根绳索,也依然在喃喃自语地重复着“我是强奸犯!我是杀人犯!”这样的话语。
    这时候,月贵父子俩又折回来了,他们怂恿大家把无名氏逮住,然后把他押往“刑场”——他们所谓的“刑场”,就是昨天惩戒月寿的那片空地。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是,自始至终,无名氏居然丝毫不反抗,任由人们把他逮住,也任由人们把他押往“刑场”,更任由人们把他绑在昨天用来惩戒月寿的那个十字型木桩上。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就无名氏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是心死了,所以才会丝毫不反抗。那他为什么会心死了呢?也许是由于月梅的“死”,也许是因为月寿的自尽,又也许是由于月梅的“死”和月寿的自尽的共同作用。
    像昨天一样,空地上也聚集了许多人。大家群情激昂,共同唾骂无名氏。唾骂完了,大家跟着就开始商讨惩罚之法。有人建议把无名氏暴打一顿,扔到深山去喂野兽;有人建议把他浸猪笼;有人建议用火把他烧死……商讨来商讨去,大家最后达成的意见就是:用火把他烧死,让他在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免他的“罪恶”玷污月亮村这片“纯洁”的土地。
    (46)
    又是月贵和月礼父子俩带头,他们带领一部分人搬来柴草,堆叠在木桩的左右两侧。柴草越堆越高,把无名氏的下半身都遮盖住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无名氏都无动于衷,对身边的所有人和所有物都不屑一顾,他甚至连对他自己的性命也满不在乎了。他只是高昂着头,眼睛直射蓝天。太阳正照在中天之上,他的眼睛就盯着太阳看。看他的架势,他好像很快就要飞升似的。
    有人说,死亡是归途。然而,死亡真的就是归途吗?
    柴草堆好了。月贵和月礼父子倆各自点亮了一个火把,然后各自高举火把,分别朝着相反的方向绕着无名氏和木桩转圈。在他们转圈的过程中,人群中不断地发出“烧死他!烧死他!”的尖叫声。
    一圈、两圈、三圈……七圈,父子俩各自分别转了七圈,然后回到原点,停了下来。他们转了那么久,尖叫声就响了那么久。
    逢三而生,遇七而死。在这个民族中,三象征生命,而七象征死亡。凡是有人家生孩子,人们都会绕着新生的孩子转三圈,往孩子身上滴三滴清水;而凡是有人去世,人们都会绕着他的尸体转七圈,然后给他上七支香。现在,无名氏还没死,月贵和月礼父子俩就已经绕着他转了七圈,这内里的意思自然就是不言而喻的了:无名氏必死无疑!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令他活命!
    月礼开始念祷告文了,于是大家立刻安静下来:“万能的月亮女神,愿汝洒下清辉,把此人的罪孽洗涤干净,让他早登极乐!若他有缘轮回转世,愿汝赐予他一颗纯良的心,让他来生做个好人!心愿如此,望汝达成!”
    祷告文念完了,月礼向父亲月贵使个眼色,父子俩心意相通,同时把火把伸向柴草。
    眼看柴草就要被点燃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且慢!”月贵和月礼父子倆的手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硬生生地停住了。他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女子已经从人群中穿出来,正在向他们跑来——这两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月兰和月梅两姐妹!
    “你——你不是已经被烧死了吗?”月贵和月礼父子俩本以为月梅已经死了,此刻看到她,以为是见了鬼了,不由吓得全身打颤,战战兢兢地问月梅。
    这父子俩打颤不要紧,可他们手里拿着的火把却在他们的颤抖中掉到了柴草上,一下子就把柴草点燃了。
    看到此种情景,姐妹俩吓了一跳,赶紧把已经点燃的柴草搬开,不让它们把其他柴草也引燃。在她们看来,这些柴草就是月贵和月礼父子俩故意点燃的——他们恨不得烧死无名氏——于是姐妹俩十分恼怒,同时瞪大了眼睛,狠狠地盯着月贵和月礼父子俩——尤其是月梅,她冲着这这父子俩叫嚷起来:“你们父子俩才死了呢!真黑心!巴不得别人死!看老天爷什么时候收了你们!”
    “她——她怎么回来了?她不是已经被烧死了吗?难道是我们见鬼了?这——这——”就在月梅出现的那一刻,人群也骚动起来了,大家都胆战心惊,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往后退。有些过于胆小的甚至立刻拔腿就跑,迅速离开现场。
    月梅已经死了这条消息本来就是由月桑老爹误导月庆发布的。他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让大家都相信他的小女儿真的已经死了,从而令大家彻底死心,不去找他的小女儿,让他的小女儿可以跟他的大女儿在异乡一起好好地生活,忘记过去,忘记这里的人们,忘记这里的一切不快与不幸。可是现在,他的小女儿居然回来了!他的大女儿也回来了!他顿时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那么,为什么这姐妹倆要回来呢?她们又是如何回来的呢?
    前天夜里,月兰和月梅姐妹俩偷偷离开月亮村,马不停蹄地往县城的方向赶路。她们赶了大半天的路,才终于到达县城。姐妹俩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于是先买了些包子填充肚子,然后到一家旅馆去投宿,打算等精神恢复后再继续赶路,到远方去讨生活。
    就在当天傍晚,旅馆里来了一位跑江湖的卖艺人,他跟旅馆老板说,他今天到月亮村去卖艺,可是却很倒霉,居然碰上村里出了事,没有人看他卖艺,大家都跑去看热闹了,他没法卖艺,只好也跟着去看热闹了。旅馆老板问他出什么事了,于是他就把月桑老爹的房子被烧毁和月寿因为奸污女人而被众人唾骂这两件事情以及月桑老爹的小女儿(即月梅)被大火烧死这个传闻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月兰和月梅姐妹俩当时正好从外面吃完晚饭回来,听到卖艺人说及“月亮村”这三个字,于是就停下来,悄悄地听完卖艺人的叙说。
    得知自家房子被烧毁,姐妹俩都很伤心。月兰心里不免挂念起父亲来,而月梅尽管经常顶撞父亲,可在此时此刻,也不禁担心起父亲的安危来。于是,她跟姐姐商量,决定回去看望父亲,把父亲接走。月兰本来还在要不要回去看望父亲这件事情上犹豫,在听到妹妹的提议后,她心里甚是高兴,一下子就不犹豫了,于是就很爽快地同意了妹妹的提议。就这样,提议就变成了决定。
    不过,月兰随即又担心起来,月梅问她担心什么,她说担心那件事情。月梅自然明白姐姐的意思,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咬牙切齿地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们想要怎样就怎样吧!大不了一死了之!”
    看到妹妹如此激动,月兰更加担心了。她想劝妹妹留在县城,等她一个人回去带父亲来县城,然后父女仨一起远走他乡。但是,月梅死活不同意,最终,担心归担心,月兰还是拗妹妹不过,只好答应了妹妹的要求——姐妹俩一起回家接父亲。
    当天晚上,姐妹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第二天天一亮,她们就立刻离开旅馆,雇了一辆马车,马不停蹄地赶回家。
    刚进村子,她们就听说要烧死无名氏,不禁大吃一惊,于是赶紧赶往现场,恰好在月贵和月礼父子俩就要点燃柴草的节骨眼上赶到了现场,然后就发生了上面所述的一幕。
    (47)
    这时候,月贵和月礼父子俩已经定下神来了。他们认真打量了月梅一番,看到她有血有肉地站立在阳光底下,他们坚信她没有死,而月桑老爹所暗示的“她已经被大火烧死了”不过是一个障眼法罢了——他想糊弄大家,好让大家不去追究他的小女儿被人玷污这件事情。
    无名氏本来一直仰着头盯着太阳看,一副漠然的神情,可是在听到有人喊“且慢”之后,他就开始不淡定了,或者这样说,他就开始不漠然了。他低下头,看到月兰和月梅两姐妹就站在自己的旁边,心里不禁感到既喜又悲——喜的是,原来月梅并没有死;悲的是,她势必会受到众人的唾骂。她本来是不应该回来的!她既已有了污点,自认为活在“圣洁”的土地上的人们的心里又怎么能够再容得下她呢?
    “你回来得正好!”月贵率先向月梅发问,“你说说,他是怎样玷污你的?”当他说到“他”的时候,他用手指指了指无名氏。
    “玷污我的不是他!”月梅鼓足了勇气,大声回答。
    “他自己都亲口承认了,你还想帮他脱罪?”月贵又一次指了指无名氏,恼怒地对月梅说。
    “恐怕是你逼他承认的吧?要不然,他又怎么会承认?”月梅撇撇嘴,用嘲讽的语气反诘月贵。
    “我逼他?”月贵对月梅的诘问嗤之以鼻,他斜斜地举起双手,对周围的人群大声说道,“大家说说,我有没有逼他?是不是他亲自招认的?”
    “没有逼他!是他亲自招认的!”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听到了吗?我没有逼他!是他亲自招认的!你可别冤枉了好人!”这下月贵可得意了,他扬起眉毛,嘚瑟地说。
    月梅顿时哑口无言,月兰也是一脸诧异。姐妹俩同时抬起头,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无名氏。
    无名氏看着姐妹俩,心里感到既温暖,又酸楚。他想说话,但又不知应该从何说起,于是只好怔怔地看着姐妹俩,一言不发。
    “为什么?”月梅盯着无名氏看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向他发问。
    无名氏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可是却又欲言又止,始终都没有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
    “因为他害死了我爸爸!”这时候,月金从人群中蹦了出来,用手指着无名氏,愤怒地回答。
    “什么?他害死了你爸爸?”姐妹俩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月金,异口同声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冤枉我爸爸,害我爸爸上吊!”月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要他填命!我要他填命……”
    听月金这么一说,月兰约摸想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一定是月寿强奸了她的妹妹月梅!无名氏把月寿捉住并把他示众,月寿出于羞愧,上吊自尽,无名氏见搞出人命,心存愧疚,于是揽罪上身。
    想到这里,月兰虽然觉得无名氏很傻,不过也越发同情他并且欣赏他了。与此同时,她又很是替他担心。事情已经搞到这个地步,她还能有什么法子救他呢?
    她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不禁眉头深锁。
    “他没有冤枉你爸爸!你爸爸就是禽兽!”月梅用铿锵有力的语气对月金说。老实说,她那天被吓晕了,再加上月寿又蒙着脸,她根本不知道奸污她的就是月寿,只是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救无名氏,她无暇去求证,唯有先这样说了——更何况,她根本就不相信无名氏会是那样的人,她早就想对他投怀送抱了,他犯得着强奸她吗?
    “我爸爸不是!我爸爸不是!”月金见月梅这样子骂他父亲,越发闹了起来,他指着无名氏说,“他才是!他才是!”
    月礼一直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不知怎的,每当看到月兰,他的心里总是有些顾忌,至于顾忌什么,他又说不清楚。老实说,他心里其实是喜欢月兰的,他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前天,月桑老爹去他家提亲,他心里甭说有多高兴了!如今,因为月梅的事情,造成他无法与月兰相亲,他心里甭说有多失落了!
    这时候,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各位稍安勿躁,容我说句公道话。最好的证据莫若自证。此位兄台既已认罪,我辈又岂能为其脱罪?依我之见,罪名成立,毋庸多言!”
    “对!对!罪名成立,毋庸多言!”他的父亲月贵又开始拍他的马屁了。
    “各位,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尽快把这事给办了吧!”月礼又继续说道,“为公平起见,咱们投票表决,赞成把这个人烧死的请举手!”说完,他第一个举起手来。
    他的父亲紧跟着举起手来,围观的群众也陆续举起手来。
    “烧死他!烧死他!”人群又异口同声地叫嚷起来。
    看到这个阵势,月贵和月礼父子俩又得意起来,弯腰拾起地上的火把,把它们重新点燃。
    “你——你们如果要烧死他,那就把我也一并烧死好了!”月梅见月贵和月礼父子俩又要烧死无名氏,连忙冲到月贵和月礼父子俩的面前,张开双臂,试图阻拦他们。
    月兰见妹妹不顾个人安危上前阻拦,心里感到颇不是滋味:妹子真的是敢作敢为的人啊!她对他的感情真的很深,深到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而我呢?我在干什么?我敢为他挺身而出吗?我敢为救他而不顾个人安危吗?
    “你还敢说你跟他没有路?”月贵和月礼父子俩愣了一下子,跟着月贵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你现在都要为他殉情喽!由此可见,玷污你的就是他!”
    “你——你——你——”月梅怒气攻心,竟在连续说了三个“你”之后晕了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直冲到月梅的身边,把月梅搀扶起来。看到这种情状,月兰赶忙冲过去,从这个人手中接过自己的妹妹,由自己搀扶着。
    月贵和月礼父子俩见月梅突然晕倒,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了几步。本来月礼还想搭话,可见此情形,觉得还是暂时不要开口为妙,于是赶紧把刚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冲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月庆!他自从被父亲月福领回家去之后,一直都神志不清,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诸如“我要去陪阿梅”之类的傻话。月福见儿子变成这个样子,心里甚为担心,为防他寻短见,于是把他关在房间里,夫妇俩轮流看着他,不让他踏出房门半步。
    今天早上,月福想过来看望月桑老爹,于是叫妻子看着儿子,然后他就过来了。他本来打算只看一下,安慰老爹几句,然后就回去,可是没想到竟然发生了月寿上吊自杀和无名氏自认玷污了月梅而要被处死这样的事情,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就留了下来。
    月福嫂本来一直都在看着自己的儿子月庆,可是她突然听到隔壁有人谈话,说及从昨晚到今早所发生的事情,也受到好奇心的驱使,来了兴致,于是把儿子反锁在房间里,然后就赶来看热闹了。
    月庆也听到了隔壁的谈话,也知晓了从昨晚到今早所发生的事情,于是同样也受到好奇心的驱使,来了兴致,想过来看个究竟,跟着就想办法把房门撬开。由于房门是反锁着的,他撬起来特别费劲。他足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房门撬开,紧跟着他就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刚好看到月梅晕倒这一幕,于是就奋不顾身地冲了出来。
    “月梅没有被玷污!”月庆冲着月贵和月礼父子俩大声说道。
    听月庆这么一说,众人都感到十分愕然。
    “你凭什么这么说?”月贵立刻反驳月庆。
    “我当时就在现场!”月庆大声回答。
    听到月庆的回答,众人立刻充满了好奇心,于是齐刷刷地把目光都投向了月庆。
    月庆想了想,跟着描述起当时的情形来:“当时,我正在湖边散步,突然看到月梅,我心里感到既惊喜又害怕——惊喜的是见到她,害怕的是她很有可能会不理我。于是,我心里十分犹豫,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去跟她打招呼。可就在那时候,我看到有个蒙面人突然从草丛里扑出来,把她摁倒在地上。我吓了一跳,赶忙缩进身边的草丛里。我不敢出来救她,可是我又不忍心看着她被人污辱,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大叫了几声‘救命啊!救命啊!’,然后我从草丛里蹿出来,拔腿就跑。我跑了几步,掉转头去看了一下,只见他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正在跟蒙面人搏斗呢!”说到“他”的时候,月庆用手指指了指被绑在木桩上的无名氏。
    “蒙面人斗不过他,于是摆脱他就往湖边的山上跑。他抬头朝我看了一眼,扔下‘快把她送回家’这么一句话,然后就追赶蒙面人去了。”
    “我立刻冲到月梅身边,把她抱起来,一路抱回她家。我笃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蒙面人是不可能得逞的,所以我相信月梅还是清白之身。”
    “那你为什么又不早点把这事说出来?”这时候,月庆的父亲月福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径直来到儿子跟前,用责备的语气对儿子说,“你要是早点说了,月寿就不会死了,而这个人也不会被绑在上面了。”在说到“这个人”的时候,他也用手指指了指无名氏。
    “因为——因为我害怕被人们耻笑,怕他们说我是无用之人。”月庆羞愧得低下头来,“我更害怕月梅知道后会——会更瞧不起我。”
    “虽说是真相大白,月梅得保清白之身,可她毕竟跟人有过肌肤之亲,总也不能够再说是‘白璧无瑕’了吧。”事情既已到此地步,月礼自感没趣,赶紧把火把扔掉,可他落不下面子,于是耍起无赖来。
    “对!尽管她没有被奸污,但她总有不贞之嫌。大家说,我们应该怎么处置她?”月贵本来也已经像自己的儿子一样自感没趣,此刻听到儿子这么一说,于是又来了兴致,赶紧接过儿子的话茬问围观的群众。
    “把她送进失贞谷,放进失贞洞去!”不知是谁这么吆喝了一句。
    “对!送失贞谷,放失贞洞!”大家齐声吆喝起来。
    听到大家这么吆喝,月贵心里甭提有多得意了!他径直走到月桑老爹面前,用嘲讽的语气对老爹说:“老弟,相信你也听到大家的呼声了吧!好些年前,你把人家的闺女送进了失贞谷,这次算是得到报应了吧。相信你老弟不会偏私吧?明日酉时,咱可要来看热闹喽!”说完,不待月桑老爹回答,他就叫上自己的儿子,趾高气扬地离开了现场。
    月桑老爹发梦也想不到他的两个女儿——尤其是小女儿月梅——会去而复返,因此,就在她们一出现的瞬间,他就傻了眼了。过了一阵子,他心里就埋怨起两个女儿来:“阿梅啊阿梅,明知道回来没有好结果,你干嘛还要这样傻,硬要回来呢?阿兰啊阿兰,明知道你妹子是不能够回来的,你干嘛还要就着她的性子,带她回来呢?”紧跟着,当他知道月梅是为了救无名氏才回来之后(其实,月梅回来的初衷是因为自家房子被大火烧毁,想回来带父亲离开,而不是为了救无名氏,她当时还不知道无名氏遭此劫难),他又埋怨起无名氏来。可事已至此,埋怨归埋怨,他心里还是很清楚:亡羊补牢,实为晚矣!无论他怎样努力,他都无法改变月梅已经回来这一事实,他也无法改变月梅即将被送进失贞谷的悲惨命运。
    想到这里,他心里感到很绝望,于是他瘫坐在地上,用呆滞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月梅,一动也不动,一言也不发。当月贵走过来跟他说那番话的时候,他就把目光转向月贵,同样显露出呆滞的眼神,同样是一动也不动,一言也不发。
    月金虽然是年纪小,可对于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他心里却清楚得很!当月庆说出那番话之后,他就知道无名氏是不可能被烧死的了。无名氏对他父亲的指控是对的,无名氏没有造孽,造孽的是他父亲。可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十分痛恨无名氏。在他心里,他始终都认定:是无名氏害死了他父亲!如果无名氏没有指控他父亲,他父亲又怎么会受凌辱呢?如果他父亲不受凌辱,他父亲又怎么会上吊自尽呢?可他不愿意想到的却是:如果他父亲不造孽,无名氏又怎么会指控他父亲呢?
    他恶狠狠地瞪了无名氏一眼,然后就迅速跑离现场,跑回他家去了。
    月梅早已经醒转过来。她听到了月庆后面的叙说、月贵和月礼父子俩对她的指责以及众人的吆喝声。她知道自己总算保住了贞洁,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她终究还是得进失贞谷去,在里面终老一生。为此,她心里感到既忿恨又伤心。
    在忿恨和伤心之余,令她稍稍感到安慰的是,无名氏总算洗脱了罪名,不再有性命之忧了。她抬起头来,见无名氏还被捆绑着,于是挣脱姐姐的怀抱,走上前去,开始给无名氏松绑。月兰见此情状,于是赶忙上来帮忙。姐妹俩各站一边,分别给无名氏松绑,然后合力把无名氏放下来。也许是被捆绑得太久的缘故,无名氏被放下来之后,只感到浑身酸痛、四肢乏力,于是躺倒在地上。姐妹倆见没有什么好当衬垫的,只好由得他躺在地上了。
    热闹已经看完,围观的人群陆续散去。月庆在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之后,感到羞愧难当,于是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周围的人,更加不敢看月梅。月福一直跟随在儿子的身边,月福嫂也不知什么时候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走到儿子身边,与丈夫一起陪着儿子。这时候,月福见众人已经散去,于是走到月桑老爹身边,跟月桑老爹道别。月桑老爹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对月福点了一下头而已。月福知道老爹心里烦恼,于是不再打扰老爹,折回到儿子身边,与妻子一起扶起儿子,正想回家。就在这时候,月兰走了过来,向月庆道了谢,感谢月庆说出事情的真相,救了无名氏一命。月庆看了看月兰,跟着偷瞄了月梅一眼,苦笑了一下,然后就在父母的搀扶下,离开了现场。
    现场只剩下了月桑老爹父女仨、无名氏以及那几个“最忠诚”的看客。那几个看客稀稀落落地站在离老爹他们大约十米开外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老爹他们,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太阳开始下山了。落日的余晖洒落在月桑老爹家房子的废墟上,给废墟镀上了一层金黄色。废墟的黑色与余晖的金黄色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到无比苍凉、无比难受。月兰和月梅姐妹俩折腾了一天,此刻感到又饿又累;月桑老爹折腾了两天,更是既饿得不行,又累得不行。饥饿、劳累,再配上绝望的情绪,让老爹感到整个人就好像被掏空了一样,浑身有气无力。
    无名氏醒过来了。他先用手着地,撑起身子,然后站起来,向外面走去。
    “你要去哪里?”姐妹俩同时问他。
    “我——我出去走走!”无名氏撂下一句话,跟着就走了开去。
    月兰了解无名氏的脾性,对他这样的态度还算看得开;倒是月梅接受不了他这种冷酷的态度:她认为,既然她不顾一切后果救了他,他就应该对她心存感激,不应该以这样冷淡的态度对她。想到他的无情无义,她的心都凉透了。
    过了大约三刻钟,无名氏回来了。他用衣服兜了一大兜果子回来。看到果子,月桑老爹瞬间就明白了:原来他昨天吃的果子就是无名氏替他摘回来的!虽然是明白了,不过他还是无法对无名氏心存感激,只是对无名氏的嫌恶之情减弱了那么一点点罢了。
    月梅原本恨无名氏无情无义,可是现在,她的心里却感到了温暖。
    月兰没想到无名氏还会回来,更没想到他居然会摘果子回来,她不禁也感到喜出望外——透过他冰冷的外壳,她看到了他那颗热情善良的心。
    无名氏来到父女仨的面前,把衣服连同果子放在地上,跟着叫父女仨吃果子。月桑老爹、月兰和月梅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于是老实不客气,拿起放在地上的衣服上的果子就往嘴里送。
    夜幕降临了,黑夜笼罩了大地,把老爹父女仨和无名氏掩藏起来。
    那几个“最忠诚”的看客终于接续离开了。大地已经一片漆黑,就算他们继续留在这里,他们还能看得到什么呢?他们总不至于凑上来,跟老爹他们寒暄,或者是安慰老爹他们吧?
    过了一会儿,老爹父女仨都吃饱了果子。于是父女仨相互寒暄,谈论起家里的事情来。姐妹俩问起房子被烧毁的原因,于是老爹就把当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如果不是月庆和月贵来骚扰的话,厨房是不至于会失火的;而如果厨房不失火,整个房子是不至于会被烧掉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父女仨似乎有理由怪罪月庆和月贵。然而,火却是老爹自己生的;如果他不生火,又怎么会有火灾发生呢?从这个层面上来讲,父女仨似乎又不能够怪罪月庆和月贵,而只能够是怪罪老爹自己了。若要追溯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要追溯到月梅差点被玷污这件事情了……
    讲完房子被焚毁的经过之后,老爹揪心地问两个女儿为什么要回来。月兰本来想等妹妹讲,可妹妹不愿意讲,于是她就只好自己讲,把她们姐妹俩去而复返的原委述说了一遍。
    听完大女儿的述说,老爹心里十分感动:他没想到一向刁蛮任性的小女儿居然会这么在乎他这个父亲和在乎这个家!一时间,他老泪纵横,连连对小女儿月梅说:“阿梅,你真傻!爹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
    “爹!”月梅一直强忍泪水,此刻终于忍不住了,于是一头扑进父亲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父女俩相拥而泣。于老爹而言,他的泪水既有对小女儿的愧疚,也有对小女儿的不舍,更有对小女儿那浓浓的爱。于月梅而言,她的泪水既有对父亲的谅解,也有对家园被毁的惋惜,更有对即将到来的悲剧命运的恐惧。
    看到父亲和妹妹终于和解,月兰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无名氏一直都在一旁静静地坐着,一直都默不作声,他只是静静地聆听着父女仨的故事,默默地感受着黑夜的气息。
    渐渐地,哭泣变成了啜泣;又渐渐地,啜泣变成了沉默。父女仨不再开口,他们谁也不愿意提及明天的事情。月桑老爹一边抚摸着小女儿月梅的秀发,一边想心事。每当想到他明天将要亲自把小女儿送进失贞谷的情景时,他就会感到很绝望,而他的心则会因绝望而悸动起来。月梅也在想明天的事情,想到她将要终老于失贞谷,她也感到很绝望,而她的身体则会因为内心的绝望而瑟瑟发抖。
    月兰同样也在想明天的事情。每当想到姐妹俩将要永远分离,妹妹将要永远被禁锢在失贞谷之中时,她的心里就会感到很难受,很不是滋味。她觉得,妹妹即将开启的命运是由她一手造成的:如果她坚持己见,不带妹妹回来,妹妹就可以避开明天的厄运了。可事实却是,她把妹妹带回来了——想到这,一种负罪感有如千斤顶,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口上,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无名氏一直都没有吱声。也许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父女仨一直都在想心事,因而无暇考虑今晚在哪儿落脚的问题。看样子,他们今晚是要在这里过夜了。

    (48)
    “谁?”无名氏突然叫了一声,跟着站起来。
    没有人回答。月兰、月梅和月桑老爹被无名氏的叫声吓了一跳,他们同时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无名氏,想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你在搞什么鬼呀?”一阵子的沉默之后,还是月桑老爹先开了口。
    “老爹,是——是我!”无名氏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是一把稚嫩的声音。紧跟着就传来了一个人慌乱的脚步声。
    “你是月金吗?”月桑老爹听出了这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猜想很有可能是月金,于是这样子问道。
    “是——是我!”话音刚落,来人就已经蹦到了老爹的跟前——他正是月寿的儿子月金。
    “这么晚了,你不在家里,出来干啥呀?”老爹接着问道。
    “我——我怕!我爹那——那双眼——眼睛很——很吓人!”月金一边坐下一边战战兢兢地回答。
    一个小孩子伴着一具尸体过夜,小孩子又怎么会不害怕呢?甭说是小孩子了,就算是一个大人,恐怕也不敢伴着一具尸体过夜吧?
    月金的回答让老爹想起了月寿的死: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走了,真是可惜!
    老爹总觉得月寿的死多多少少跟自己家有关,于是心里忍不住自责起来。
    “小金子,你今晚打算怎么过?”月兰见父亲不再说话,于是柔声问月金。
    “月兰姐姐,我可以跟你们在这里过夜吗?”月金用恳求的语气问道。
    “这里没有床席,你小孩子家可能挨不住,要不我陪你回家吧?”月兰还来不及回答,月桑老爹就已经插话了。
    “不——我不要回家!我不敢回家!”听了月桑老爹的提议,月金又害怕得颤抖起来。
    “我陪着你都不行吗?”老爹又问了一句。
    “老爹,我求您了!您就让我留在这里吧!我——我怕我爹——”月金以为月桑老爹要赶他回去,连忙向老爹下跪,一边磕头一边恳求老爹。
    “爹,您就让他留在这里吧!甭说是他,换了是我,我也不敢留在那里过夜。”月兰以为父亲要带月金回去,于是赶忙替月金求情。
    “那好吧!小金子,你就跟我们一起在这里过夜吧!”老爹见月金这么害怕,不敢再叫他回去,于是就答应了他的恳求。
    “谢谢老爹!谢谢月兰姐姐!”月金见老爹允许他跟他们一起过夜,恐惧的心立刻安定下来,连忙向老爹和月兰道谢。
    “小金子,你过来。”月兰见父亲答应让月金留下来,心里颇感安慰,她向父亲投去感激的眼神,然后就一边说一边向月金招了招手。
    月金顺从地来到月兰的身边,然后月兰叫他躺下,跟着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双腿上,让他枕着自己的双腿睡觉。
    月金经过这两天的哭闹,早就已经困倦不堪,很快就睡了过去。
    (49)
    “爹,月寿哥的后事怎么办?”月寿比月兰年长六岁,故而月兰以“哥”来称呼他。
    “还能怎么办?明天帮他入殓就是了。”老爹身为月亮村的村长,发生了这样的凶事,他当然要亲自出面帮忙解决死者的身后事了。
    “爹,我——我——”月兰想到要去帮月寿入殓这件事情,心里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她长这么大,还真没有亲眼见过死人呢!
    “阿兰,爹知道你想说什么。明天的事不用你管,你跟你妹子好好聊一聊吧。帮月寿入殓之事爹自会想办法的了。”月桑老爹好像看穿了大女儿的心事,于是这样子说道,“他的死多多少少跟咱们家有关,咱得负起责任,帮他办理好后事,让他体面地入土。”
    “嗯!”父亲的一番话让月兰定下心来,她重重地应了一声,然后接着说,“那月金以后怎么办?他还这么小,可怜父母不幸双亡,成了一个孤儿。”
    “这个——”老爹沉吟了一下,接着说,“他要跟着咱,咱就让他跟着;他要不愿跟着咱,咱就把他放到他外婆那边或者是别的什么亲戚那里去吧。”
    “若是他既不愿意跟着咱们,也不愿意跟着他外婆或者是别的亲戚过活,那可怎么办?”
    “那——那就——”月桑老爹又沉吟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让他住在他自己家里,咱们接济一下他,算是尽咱们的一份心意吧。”
    在整个对话过程中,月梅自始至终没有开过口,无名氏也自始至终没有开过口。
    夜深了,大地沉入了梦乡,只有凉风在时断时续地吹着,只有虫子在旁若无人地叫着,只有不远处的湖水在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湖边的堤岸……
    (50)
    第二天早上,当老爹、月兰、月梅和月金他们醒过来的时候,无名氏已经不见了踪影。对于他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做法,老爹和月兰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月梅虽然也知道他的脾性,可是她的感情毕竟占了上风,因此当她看不见他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失落与惆怅——尤其是当她想到她今天傍晚就要被送进失贞谷去,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的时候,她的失落感就更加强烈了。
    至于月金,他巴不得无名氏在他的眼前消失才好。所谓“眼不见为净”,因此无名氏的不辞而别对他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最起码会让他心里好受些。
    “这么早就不见了人,他会去哪里呢?”月梅颇为伤感地自言自语。
    “也许是采摘果子去了吧。”月兰想起昨天傍晚无名氏为他们父女仨采摘果子的事情,于是顺理成章地认为他应该是帮他们准备“早餐”去了。
    听到姐姐这样说,月梅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希望。姐妹俩满怀希望地等待无名氏采摘果子归来;月桑老爹也抱着一丝希望等着无名氏采摘果子归来;月金则皱了皱眉头,嘟起了嘴,显露出一副不高兴的神情。
    已经日上三竿了,可是无名氏还是不见踪影。月桑老爹等得不耐烦了,于是对月兰说:“阿兰,你带你妹子出去走走,顺便摘些果子回来吧。”
    “爹,我怕——”说到这里,月兰停了下来,瞅了瞅妹妹,然后继续对父亲说,“不如您看着妹子,我自个儿去采摘果子吧。”
    月桑老爹自然明白大女儿怕什么,他也想像大女儿所说的那样,由自己看着小女儿,让大女儿出去采摘果子,不过,月金的存在提醒了他,令他无法这样做,于是他先看了看小女儿,再看了看大女儿,最后看了看月金,然后对大女儿说:“阿兰,爹要去帮小金子处理他爹的后事,没法分身照顾你妹子。还是你带她去走走吧。没什么好怕的!该怎样就怎样吧!趁着还有机会,带你妹子再看看咱们月亮村的风光,再看看月亮湖,给她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吧。”说完,不等大女儿开口,他就叫上月金,两个人一起去了月金家。
    父亲的回应让月兰觉得心里很难受。虽然两姐妹曾经形同路人,可毕竟是骨肉情深,在月兰的心底深处,她始终还是爱惜妹妹的,尤其是在当前的境况下,她对妹妹就更是怜爱有加了。他走到妹妹跟前,柔声对妹妹说:“妹子,咱们走吧!”
    父亲的话语又一次戳中了月梅的要害。想到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月梅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她全身麻木,一动不动地站着。
    月兰见妹妹不应答,知道妹妹心里很绝望,一时之间竟愣住了,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过了一阵子,月梅竟然说了一句“走吧!”,跟着就迈开脚步,向湖边的方向走去。月兰慌了,以为妹妹要去干什么傻事,于是赶忙跟上去。
    一路上,月梅走得很快,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月兰丝毫不敢倦怠,紧紧地跟着妹妹。
    她们偶遇过好几个村民,他们都避之唯恐不及,立刻闪开——很明显,他们都把月梅当成了失贞女,生怕她的“不贞”会玷污他们那“纯洁”的灵魂。
    还有几个小孩子,他们也闪到一边去,一边在嘴上说着“失贞女,不要脸!”这样的话语,一边用手指在脸上比划着——很显然,这样的动作就是讽刺月梅不知羞耻的意思。
    对于村民们的闪避以及小孩子们的羞辱,月兰是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可是月梅却置若罔闻,好像她根本就不把这一切放在心上似的。
    很快,她们就来到了湖边。月梅沿着湖边往前走,一直走到山上,来到她上次跳湖的那处山崖边。月兰担心妹妹会出事,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妹妹,一直跟到山崖边上。
    “月亮女神啊!您为何要我遭受这样的厄运?现在,我把自己献祭于您,求您替我洗脱罪孽,还我清白之名吧!”月梅突然在山崖边上跪下,对着月亮湖哭诉。
    看到妹妹跪下,听到妹妹哭诉,月兰感到十分震惊。她连忙伸出手去,一边拉住妹妹的衣袂,一边紧张地说:“妹——妹子,别——别做傻事!”
    “姐,我不想寻死!可是,我更不想被困在失贞谷里,过那与世隔绝的生活,一辈子都出不来!我更更不想永远背负失贞之名!”月梅抱住姐姐的双腿,伤心地哭诉着。
    “妹——妹子,别——别——”面对妹妹的哭诉,月兰竟不知如何劝说妹妹了。
    “姐,不要拉我,好吗?你回去跟爹说,我是个不肖女,叫他不要难过。姐,以后就麻烦你照顾爹了。”月梅放开抱住姐姐双腿的双手,站起来,一边摆出要跳崖的架势,一边向姐姐交代后事。
    如果不让妹子寻短见,妹子就要被送进失贞谷去,在那里老死;可如果让妹子寻短见,妹子的生命将就此画上休止符,作为姐姐的我又怎么忍心看着妹子亲自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想到这两难境地,月兰的心里十分矛盾,她的心情十分沉重,一时之间,她竟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尽管山崖不高,山崖下面又是湖,月梅又识水性,但是,她现在既然已经抱了必死之心,所有这些有助于她生还的条件还能够起什么作用呢?假若一个人决然寻死,纵然给他再多的生还条件,那也是于事无补的。唯一能让他生还的条件就是:改变他的寻死之心,让他重新产生求生欲望!可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简直是比登天还难!正因为明白到这一点,所以作为姐姐的月兰在看到妹妹决心要寻死时,才会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月梅就要跳崖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从月兰的身后闪了出来,直蹿到月梅的身边,一把抓住月梅的右手,使劲往后拽。
    月兰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无名氏!不知何故,无名氏的出现令她那颗惊惧的心暂时安定了下来。
    月梅更是被吓得全身颤抖。她本能地想把自己的右手挣脱出来,可无名氏的手如同铁钳一样,把她的右手紧紧钳住,任她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再加上,她的力气又不够他的大,她很快就被他拽离了山崖边。
    虽然无名氏的突然出现令月梅受到了惊吓,可当她认清是他时,她的心却变得激动起来,她又重新燃起了求生的欲望。
    “不许死!”无名氏的声音冷冰冰的,并且极具威严。
    “我也不想死呀!可是——”月梅哭诉着说。
    “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无名氏的声音柔和了一点儿,“在生命面前,名誉、贞节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听到无名氏这样说,月兰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在她的心里面,她很认同无名氏的这番话。
    “可是我不想在那个失——失——失贞谷里待一辈子!”月梅还是哭泣着说,“那样我会疯掉的!”
    “我陪你进去!”无名氏斩钉截铁地说。
    “什么?你陪我进去?”月梅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她的哭泣声立刻打住了。
    月兰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她就算做一千个梦、一万个梦也绝对想不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居然会为了她的妹妹而甘愿放弃自己的自由!她立刻对他起了一种景仰之情,而她对他的那种莫名的感觉也随着她对他的景仰之情的产生而变得清晰起来,她觉得那种感觉就是:爱!可是,因为妹妹的关系,她唯有把她对他的爱压制住,不让它表露出来。
    “是!”无名氏很坚定地说。
    “为什么?”月梅还是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无名氏。
    “因为我的命是你救的!”无名氏沉默了一下子,然后说道。
    “那如果我不救你,你就不陪我进去了,是吗?”月梅好像对无名氏的回答很不满意。
    “如果你不救我,我已经烟消云散了。”无名氏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回答。
    无名氏本来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月兰和月梅两姐妹还从没见他笑过呢!现在见他居然笑了一下,姐妹俩都感到讶异——尤其是姐姐,她更是感到不可思议。在这一刻,她觉得无名氏是真的动了情了——至少是因为妹妹的遭遇而动了情了。
    月梅也被他逗笑了——也许是因为他的回答,也许是因为他那难得一见的笑容——她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一辈子困在里面的!等到风平浪静之时,我就带你离开。”无名氏轻轻地用手拢住月梅的腰,说道——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充满了刚毅的力量。
    月梅终于放下了心结,开心地笑了起来。
    月兰一直在旁边看着、听着,她的心情十分复杂:她既替妹妹高兴,又替自己感到难过。看着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听着无名氏对妹妹许下承诺,她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可怜。

    (51)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一阵子的沉默之后,无名氏率先开了口。
    在无名氏的提议下,三个人离开山崖,开始往回走。一路上,月梅问无名氏为什么要跟踪她和她姐姐。无名氏于是把他一大早的经历告诉了姐妹俩。
    原来,他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去了。他的目的是想去找几个人来帮忙办理月寿的丧事。为此,他找遍了村里所有的仵作,可是却没有一个仵作愿意来帮忙——他们的理由是:月寿的尸体不“干净”,谁帮他收尸谁就会倒霉。就连做棺材的月水也不愿意提供棺材,他所说的理由跟那些仵作所说的差不多。无奈之下,他只好回来了。在快到废墟那儿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想了想,跟着重新起步,向月亮湖这边的山头上进发,想到这边的山头上摘些果子回去。恰好看到姐妹俩在湖边走,觉得妹妹月梅的举动有些异常,他于是就跟了过来,最后在危急关头现身,阻止了月梅的“愚蠢”(这是他的用词)行为。
    听完无名氏的讲述,月梅瞪了他一眼,跟着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是无名氏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这让姐妹俩都感到很意外。她们都觉得,无名氏真的开始变了,这说明他已经开始接纳她们了。为此,月梅感到很高兴,而月兰则是感到既高兴又难受——高兴是因为他终于敞开了心扉,难受是因为他很快就要跟她妹妹进入失贞谷了,而一旦如此,她就连哪怕是一丁点儿被他爱上的机会都没有了。
    很快,他们回到了那片废墟上。无名氏先是对月梅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跟着交代月兰要照看好她妹妹,然后他就到月金家帮忙去了。
    (52)
    月桑老爹带着月金进了门,一眼看见躺在地上的月寿脸色灰白,眼球突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月金更是吓得躲在了他的身后。老爹强自镇定下来,绕过月寿的尸体,走进月寿的房间,拿起床上的席子和床单,折回来,先用床单把月寿的尸体罩住,然后把席子铺在地上,慢慢地把月寿的尸体挪到席子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轻轻地拉起月金的手,柔声对月金说:“小金子,不要怕!这是你爹,他不会害你的!”
    床单遮住了月寿的尸体,也遮住了月金的恐惧。他的心安定了下来,于是他走进杂物间,从一张桌子的抽屉里翻找出一盒火柴和几支香,跟着到大门外去把香炉拿进来,放在父亲的尸体前面,然后双膝跪下,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把火柴划着,把香点燃,向父亲扣了三个头,最后把香插在香炉里。他记得两年前他娘亲去世的时候,他父亲就是教他这样做的。
    月桑老爹看着月金做出这一系列动作,心里颇为感伤:小金子小小年纪,短短的两年时间,就要先后承受母亲和父亲接续离世之痛,成为一个孤儿,真是——唉!以后的漫漫长路,他可怎么走啊?
    不过,感伤归感伤,要办的事毕竟还是要办的。老爹安慰了月金几句,然后就出去找人来帮忙打理月寿的后事了。他找了几个当仵作的,可是却没有一个愿意来帮忙;他又去找做棺材的月水,可是月水也不愿意卖棺材给他,好让他帮月寿入殓,最后,在他的苦苦哀求下,月水才勉强卖了一件孝衣给他。无奈之下,老爹只好带着孝衣回到月金家,把孝衣披在月金身上,然后坐在一把椅子上,望着门口发愣。
    过了一阵子,无名氏进来了。月金一看见无名氏,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倏地站起来,用手使劲推搡无名氏,势必要把无名氏推出去。无名氏不理会月金,任由他推搡,脚却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也不动。月金见推无名氏不动,狠狠地骂了无名氏几句,然后就悻悻地折回来,重新跪在父亲的尸体旁边。无名氏见月金不再推他了,于是跪在地上,向月寿的尸体拜了三拜,然后站起来,走到老爹的面前,把他一大早出去找仵作以及“棺材佬”月水的遭遇告诉了老爹。听无名氏这么一说,老爹方才明白无名氏一大早就出去却迟迟不归的原因。误会消除了,老爹对无名氏的看法也一下子就改观了。
    老爹也把自己去找仵作以及“棺材佬”月水的遭遇讲了一遍。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无名氏对老爹说,既然没有人愿意来帮忙,那就由他们两个来打理月寿的后事吧。老爹问如何打理,无名氏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爹。老爹不同意,月金也不同意,他们觉得那样会亵渎逝者。无名氏反问他们,如果不那样做,那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老爹和月金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时候不早了,在无名氏的再三催促下,月金和老爹最终只好同意了无名氏的方案。
    事不宜迟,老爹从墙角处找来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锹,把它们扛在肩上,在前面引路。无名氏把床单和席子连同月寿的尸体卷起来,托在肩上,跟在老爹的后面。月金则身披孝衣,一手拿火柴,一手拿香,跟在无名氏的后面。三个人一起向湖边的山上进发。

    (53)
    他们来到湖边的山上,找到月寿妻子的坟墓。无名氏把月寿的尸体放下,跟着从老爹手中拿过铁锹,在墓边铲起泥来。老爹则用锄头挖起泥来。
    过了不久,一个深坑就铲挖好了——这就是月寿的墓穴,跟他妻子的墓穴相邻。无名氏把月寿的尸体抱起来,正要往墓穴里放,月金突然抓住无名氏的左手,恳求无名氏让他再多看他父亲几眼。无名氏看了看老爹,老爹对无名氏点点头,于是无名氏把月寿的尸体放下来,跟着走到一边去,背靠着一棵树,抬头看天。
    月金扑倒在父亲的尸体上,再一次“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他晕了过去。老爹吓了一跳,赶忙把他抱离他父亲的尸体,跟着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心跳,见鼻息还有,心跳也还有,老爹的心才安定下来。
    老爹知会了无名氏一声,无名氏走过来,把月寿的尸体重新抱起来,走到墓穴边上,弯下身子,把尸体放下去。紧跟着,他拿起铁锹,把铲挖起的泥土重新铲起来,撒在尸体上面,一铲一铲地把尸体掩埋。很快,尸体就整个被掩埋起来了。
    一个坟堆立起来了,这就是月寿的坟墓,跟他妻子的坟墓并列在一起。如果说,他们俩生前只能做短暂的夫妻,那么,从今往后,他们俩应该就可以“长相厮守”了吧。
    尘归尘,土归土。你从洞中来,必将回到洞中去。这是不是就是人的宿命呢?
    无名氏捡拾起月金掉落在地上的火柴和香,用火柴把香点燃,插在月寿的坟前。香烟缭绕,好像在哀悼月寿那正在逝去的魂灵。
    无名氏上完香,在坟前拜了三拜,然后拎起铁锹和锄头下山。老爹放下月金,也在坟前拜了三拜,然后重新抱起月金,跟在无名氏的后面下山。

    (54)
    他们回到月金家。月桑老爹把月金放在床上,让他静静地躺着;无名氏则把铁锹和锄头放回墙角。紧接着,老爹和无名氏离开月金家,回到废墟那儿,与月兰和月梅会合。
    临别依依,月桑老爹看着即将要被自己亲自送进失贞谷去的小女儿,心里甚感痛楚,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可是却又始终都说不出话来。
    月兰心里也不好受,经历过这些事情后,她与妹妹的感情已经大大好转,可是从今往后,她却再也无法与妹妹生活在一起了,甚至要看妹妹一眼都很难。还有,无名氏也即将要陪她妹妹进入失贞谷,与她妹妹相守于斯,这就意味着她也将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了。一个是妹妹,一个是让她动情的男人,两个人都将离她而去。想到这样的境况,她的心里又怎么会好受呢?
    月梅心里也很舍不得父亲和姐姐,但是为了不让父亲和姐姐替她担心,她强露笑颜,装作没事的样子说:“爹、姐,您们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事的!”
    月桑老爹尽管见惯世面,可是面对小女儿这样的态度,他反而觉得有点不正常,于是就变得有点不知所措了。
    月兰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妹妹为何会有这样的表现了:妹妹这样说,一是为了不让父亲担心,二是因为无名氏给了她信心和勇气。一想到无名氏对妹妹的承诺,月兰的心里立刻就起了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无名氏一直都在旁边站着,背着他的破旧背包,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地,时而看看老爹父女仨,自始至终一句话都不说。
    (55)
    看热闹的人又来了。他们在月贵和月礼父子俩的带领下,熙熙攘攘地涌来,把月桑老爹父女仨和无名氏围得水泄不通。
    月贵手里拿着一个木牌子,牌子上写着“我是失贞女”五个大字,牌子两边的边沿处各钻了一个小孔,一条绳子的两端分别穿过一个小孔,并且打了结。很明显,只要有人把绳子正向挂在脖子上,牌子就会垂在胸前。
    月贵把牌子递到老爹面前,故意向老爹鞠了一躬,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对老爹说:“月桑老弟,请笑纳!”
    面对群情汹涌的场面,老爹心里不禁有点怯了。他傻愣愣地站着,不敢接牌,也不敢不接牌,只好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出去。月贵刚想把牌子放到老爹手中,冷不防一个人手急眼快,把牌子抢了过去。月贵愣了一下,还来不及回过神来,抢牌子的人已经把牌子挂在了自己的胸前——这个人正是无名氏!
    “你——你要干什么?难道你——你想捣乱?”月贵回过神来,一边用手指指着无名氏,一边质问他——听月贵的语气,他好像有点忌惮无名氏。
    “我替月梅挂牌!”无名氏看了月贵一眼,冷冷地回答。
    “不行!这牌得——得由她自己挂!”月贵虽然嘴上强硬,可心里还是有点畏惧无名氏。
    老爹、月兰和月梅父女仨都对无名氏的行为感到惊讶,惊讶之中又带着喜悦——尤其是月梅,她更是感到心花怒放。不只是老爹父女仨,全场所有人似乎都对无名氏的表现感到惊讶,众人甚至还被他的行为震慑住了。一时间,除了月贵的质问与无名氏的回答,全场竟然鸦雀无声。
    无名氏用藐视的眼神看了一眼月贵,没有回应月贵的话语,也没有把木牌从自己的身上摘下来。
    月贵的儿子月礼见此情状,立刻站了出来,对着围观的人群说:“不贞者非此人,乃是彼人,如何能代挂木牌呢?大家说,对不对?”
    “对!不能代挂木牌!必须由失贞者自己挂!”月贵马上附和儿子,众人也跟着附和起来,全场顿时地动山摇,整齐划一的叫喊声震耳欲聋。
    月贵父子俩见得到大家的支持,于是变得得意忘形起来,乜斜着眼,睥睨着无名氏。
    无名氏先是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抬头望天,根本就没有把木牌摘下来的意思。
    老爹、月兰和月梅父女仨都很佩服无名氏的勇敢,不过,佩服归佩服,他们心里还是很担心周围的人会对无名氏不利。老爹和月兰都把目光投向月梅。月梅当然明白父亲和姐姐的意思,她二话不说,直接走到无名氏的面前,一边伸出手来,一边对无名氏说:“给我吧!”
    无名氏把头平放下来,把目光转向月梅,盯着月梅看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把木牌从自己的身上摘下来,递给月梅。
    月梅接过木牌,迟疑了一下,然后坚定地把木牌挂在了自己的胸前。
    “酉时已经到来好一阵子了,月桑老弟,你也应该送你女儿进去了吧?”月贵看了看天色,然后对老爹说。
    老爹没有回应月贵的话语,他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月梅,眼神中流露出眷恋与不舍。月梅看了看父亲,说了句“爹,我要走了,您多保重!”,跟着又看了看姐姐,说了句“姐,我要走了,你替我照顾好爹。”,然后就迈开脚步,与无名氏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一起向失贞谷走去。
    众人见此情形,感到十分震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竟不知如何面对此种“伤风败俗”之事。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然后大家从沉默中爆发,情绪激昂,议论纷纷:有的说“无耻!”,有的说“淫荡!”,还有的说“污秽不堪!”……反正就是各种骂名不断——尤其是月贵和月礼父子俩,他们更是气得连飙脏话。月礼骂了几句后,还故作矫情,一边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一边不停地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样的字眼。
    老爹和月兰也对月梅和无名氏的越礼行为感到震惊:要知道,在月亮村,未婚男女谈情说爱已经是被认为有伤风化之事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牵着手走路,这就更是被视为大逆不道的行为了。如果月梅和无名氏不是被送进失贞谷去的话,他们十有八九都要被浸猪笼。
    老爹还不知道无名氏要陪他的小女儿月梅进去,故而甚为担心无名氏的处境;而月兰则已经知道无名氏要和她的妹妹一起进去,故而她除了震惊之外,还有赞美、羡慕和妒忌——赞美无名氏的勇敢,羡慕和妒忌妹妹的好福气。
    (56)
    月梅和无名氏并排在前走,老爹和月兰紧随其后,月贵和月礼跟在老爹和月兰的后面,一大群人跟在月贵和月礼的后面,浩浩荡荡地向失贞谷进发。
    夕阳西下,把金黄的余晖洒在前行的人群的身上,为他们拉出一个个长长的身影。只要有光,就会有影——影是由光照出来的。同样的道理,只要一个人反观自己的内心,他就会看到自己内心里的暗影。只可惜,许多人都往外看,只看见他人身上的暗影,从而给自己制造出了假象,以为自己是完人,并因此而沾沾自喜,对他人品头论足,妄论是非。月贵父子以及紧跟着他们的这群人就处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们沐浴着落日的余晖,感觉太阳给他们的全身镀上了一层金黄色,令他们闪闪发光。他们也藉着此光而自鸣得意,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数落着月梅和无名氏身上的“污点”,并把这种“污点”放大,让它衍变成老爹一家人的种种劣德。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荣光,让人觉得,他们有幸参加这支把月梅送进失贞谷去的送行队伍,那是他们无上的光荣。
    然而,他们都忽略了:这仅仅是落日的余晖而已,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他们身上的光芒很快就会消失,取而代之的将是漫长的黑夜,黑色的精灵将会噬啮他们的良心——假若他们真有良心的话。
    月桑老爹和月兰也沐浴着落日的余晖,不过,他们却没有光耀的感觉,他们所感受到的是余晖所蕴含着的飕飕凉意。他们脸上的神情是凝重而悲伤的。
    月梅和无名氏也没有光耀的感觉,余晖给予他们的是一种悲壮的情怀。他们就好像那被送往流放地的圣徒一样,看到了他们自己内心的光,那光给予他们勇气与力量,令他们可以勇敢而坚定地走向失贞谷,走进失贞洞。
    走了大约三刻钟,月梅和无名氏来到了失贞谷的入口处,而众人也跟在他们身后来到了入口处的附近,停了下来。两座大山夹住一个窄窄的山谷,谷口长满杂树和野草,把整个入口都遮盖住了。看样子,这里很少有人行走,而事实也确实是这样。这里是失贞谷,是“囚禁”失贞女的地方,除了失贞女被投放进去以外,谁还会进去呢?谁还敢进去呢?因此之故,这个谷口一直都是杂草丛生的,只有遇到有女子失了贞,要被投放进去的情形,负责“押送”的人才会把杂草拨开,弄出一条路来,跟着把失贞女推进谷口里面,然后把杂草拨回来,让它们重新把谷口遮盖住。至于失贞女怎么走进里面去,它们不管,它们只要派人日夜守着谷口,不让失贞女逃跑出来就行了。一般情况下,他们只安排人手守七天七夜,然后就把守卫撤了。他们认为,只要七天七夜失贞女都不出来,那么她就不太可能会出来了——她要么是习惯了里面的生活,要么是不习惯而死在里面了。
    当然,凡事皆有例外。曾经有一个失贞女,她待守卫撤了之后从里面走出来,结果被人发现,然后被抓住,最后被浸了猪笼,落得个命丧月亮湖的下场。对于无法忍受失贞谷的凄凉生活的失贞女而言,这或许反倒是一种解脱。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生命诚可贵,以死来换取解脱的代价未免太大了——更何况,那还是一种耻辱的死呢!
    不管怎么样,自从那个失贞女被浸了猪笼之后,就再也没有失贞女敢从失贞谷里走出来了。
    因为有了失贞谷,村里的女子都不怎么敢谈恋爱了,生怕做出越轨之事来。村中的族规规定:婚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则就不合礼,不仅男女双方要被训诫,而且双方的父母也要受杖责;如果训诫无效,就要把男女双方浸猪笼。
    随着时代的变迁,后来的族规虽然还是那条族规,但只要男女双方在婚前没有越轨行为,不管他们有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族长以及族中的长老们就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把他们抓来训诫,只拿他们的父母来数落几句罢了。而如果他们有越轨行为,他们就会被视为大逆不道之人,从而要被浸猪笼。
    再后来,有人觉得浸猪笼太残忍,向族长以及族中的长老们提出异议,族长以及族中的长老们经过商量,于是就找了一个替代的办法——这个替代办法就是:把这里的山谷命名为“失贞谷”,把山谷里面的山洞命名为“失贞洞”,把越轨之女方命名为“失贞女”,并把她赶入“失贞谷”中,逼迫她在里面反省一辈子;至于越轨之男方,则把他流放到位于“失贞谷”对面的“贞洁山”上,罚他看守位于山顶上的女神庙一辈子。
    自那以后,就有了“失贞谷”和“失贞洞”。而贞洁山和女神庙,则早在“失贞谷”和“失贞洞”的名称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贞洁山是用来埋葬那些贞洁女子并为他们立贞洁牌坊的;而女神庙则是用来祭祀月亮女神的。山顶上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人们把它称为“月亮树”。女神庙就盖在“月亮树”下,庙里供奉着月亮女神。在当地的传说中,虽然月亮女神因为等情人不至而滴干眼泪,滴成了月亮湖,但她的爱却是圣洁的,她就是贞洁的化身,所以值得为她盖一座庙,并在庙里为她塑一尊雕像,供人们供奉。如果说,贞洁山是为了表彰贞洁女子的贞洁的话,那么,女神庙则是为了警示世人——尤其是年轻女子——要她们贞静自守,洁身自好,不堕入情欲的泥潭。
    自那以后,浸猪笼的做法就被废止了,取而代之的就是:女的被赶进失贞谷,男的被流放到贞洁山上看守女神庙。然而,由于男的气力大,不甘于看守女神庙一辈子,被流放的男子无一例外都趁着夜色逃离了女神庙,远走他乡,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回来。因此之故,后来犯事的男子就再也没有被流放到贞洁山上去看守女神庙,而是被绑缚在木桩上示众,让人们对其进行唾骂和羞辱。换言之,木桩示众的做法就取代了流放的做法。前面月寿被绑缚在木桩上示众并遭羞辱就是这种惩罚的其中一个例子。
    流放犯事男子的做法是被取缔了,但把越轨女子赶进失贞谷去的做法却依然葆有强大的生命力。正因为此,村里的年轻女子都不怎么敢自由恋爱,她们的父母也会把她们管得死死的,限制她们谈恋爱。毕竟,情之为物,是很难让处身其中者把握好尺寸的。假若情到浓时,男女双方难保不会情不自禁地偷食禁果。而一旦发生那样的事情,代价将是极其沉重的——尤其是女方,她将被送进失贞谷,在里面终老一生,永远都无法再返回村里,永远都无法重见天日!
    然而,即便是如此,还是有不顾后果的女子犯险。她们坠入情网,难以自拔,结果就搭上了自己的一生。十二年前,月桑老爹亲自送进去的那个女子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名叫月俊的男子并跟他发生了关系而招致这样的惩罚的。而那个名叫月俊的男子则在被绑缚在木桩上示众并遭众人羞辱一番后离开了月亮村,远走他乡,迄今为止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如今,这样的惩罚又降临到月梅身上了,整整十二年都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了,这是十二年来的头一次,人们又可以“看戏”了,他们又怎么能不兴奋激动呢?他们又怎么能不幸灾乐祸呢?他们又怎么能不说是道非呢?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月梅其实并没有失贞,因而她是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的——退一步讲,就算她真的失了贞,那也不是出于她的意愿,她只是一个受害者,因而她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但是,谁叫她平时的行为不检点,招人话柄呢?谁叫她的父亲是月桑老爹,而月桑老爹又是村长呢?谁叫月亮村足足有十二年之久都没有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呢?在某种意义上,是她的性格害了她自己;在另一种意义上,她成了人们的猎奇心理以及某些人的嫉妒心理的牺牲品。
    月桑老爹身为村长,跟全村人都打过交道,当然知道有些人嫉妒他的村长身份,他甚至还感觉到他们在觊觎他的村长职位呢!对于女儿此次的遭遇,他多多少少感觉到月贵在故意把事儿搞大,以借机败坏他的名声,并伺机谋夺他的村长职位。对于村长职位,他其实看得很淡,毕竟做了这么多年村长,他早已心生厌倦了。但令他感到憋屈并无法释怀的是,他的小女儿月梅却因为他的村长身份而受到了连累。那些人之所以要把他的小女儿月梅赶进失贞谷去,无非是想看他的笑柄并借机羞辱他一家,好逼迫他退位罢了。为此,他感到很对不起小女儿,并因此而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平心而论,虽然月梅此次的遭遇有点“冤”,但月桑老爹其实早就已经预感到,以她刚烈而任性的性格,她是迟早都会出事的了。自从他知道她跟月庆来往之后,他就已经开始替她担心了。身为父亲,他本来也想好好管束她。但是,由于她的母亲(即他的第二任妻子)在生下她不久后就离家出走,他觉得对不起她,总感到好像亏欠了她什么似的。因此之故,他比较纵容她,自打她小时候起,他就不怎么管束她,从而令她“野蛮生长”,养成了刚烈而任性的个性,等到她长大后,性格已经养成,他想再管束她就已经是比较困难的一件事情了。正因为此,他明知道她跟月庆频密交往是恋爱的征兆,有可能会令她做出越轨的行为并为之付出被送进失贞谷去的代价,却依然不敢加以制止。虽然他曾经在她面前唠叨过几句,但却毫无效果,她根本就不理会他的唠叨,依然我行我素,继续跟月庆来往。他忌惮她的个性,也不好再说什么,惟有暗自担心罢了。在这样的情况下,父女俩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无名氏的出现,他们才爆发了激烈的冲突,造成她离家出走的后果。
    至于月庆那方面,他的父母其实也看出了苗头,只是由于他是独子,被视为掌上明珠,故而他的父母也不敢强行逼迫他断绝跟月梅的交往,只是提醒他要洁身自好,不要越了雷池。他倒也听父母的话,正儿八经地跟月梅交往,虽有非分之念想,却没有非分之行动。
    再说回月桑老爹这边,他的大女儿月兰其实也很早就缺失了母爱——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才两岁——他对她也有所亏欠,也不怎么管束她,但她却温柔善良、斯文沉静,跟他的小女儿(即她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月梅的性格截然相反。这又是为什么呢?按常理,两个都不受管束,两个又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两个都“野蛮生长”,两个都应该野蛮任性才是,可事实却并非如此。由此可见,个性的养成并不全然来自于管教或不管教,也有可能是天性使然。
    (57)
    太阳落下去了,薄雾渐渐升起。月贵父子俩带头把谷口处的杂草拨开。谷口露了出来,立在谷口处的一块石碑也露了出来——石碑上刻着“失贞谷”这三个大字,字迹上沾满青苔,令字迹显得很模糊——如果不凑近去认真观看,还真认不出来。
    “月桑老弟,时候不早了,你——看着办吧。”月贵看了看天色,然后用催促的口吻对月桑老爹说。
    月桑老爹看着小女儿,心头一阵哽咽,嘴巴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可是却又说不出来。月梅突然放开无名氏的手,猛地扑进父亲的怀里,把父亲紧紧抱住:“爹,女儿舍不得您!”她并且一边说一边淌下了眼泪。老爹也紧紧地抱住小女儿,他全身颤抖,舌头打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眼泪在不停地往下流,无声地诉说着他对小女儿的留恋与不舍。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看着这父女俩,看着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看着此情此景,有些人不禁也动了情,他们低下头,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为自己刚才的言行忏悔;也有一些人嫌父女俩婆妈,他们的脸上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当然,更多的人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也许,在他们看来,他们只是看客而已,他们为何要承担他人的痛苦,因为他人的痛苦而心有戚戚焉呢?
    无名氏的脸上也没有表情,但他绝对不是无动于衷的人。他只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而已。如果他真是无动于衷的人,他又怎么可能陪月梅进入失贞谷呢?
    过了好一阵子,月梅才放开父亲的怀抱,然后她又跟姐姐月兰抱在了一起。正所谓姐妹情深,姐妹俩都流下了眼泪。
    月贵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于是再三催促老爹。老爹不吭声,不过月贵的催促还是起了作用。月梅放开姐姐的怀抱,分别跟父亲和姐姐道别,然后重新拉起无名氏的手,两个人一起进入谷口。
    “慢着!”月贵的儿子月礼突然冲到无名氏的前面,把无名氏拦停下来,然后用手指指着月梅,对无名氏说:“其乃女子,汝乃男子,而失贞谷者,乃羁押失贞女之谷也;汝既非女子,如何能入?”
    “你脑子有病!”无名氏用睥睨的眼神看着月礼,冷冷地骂道。
    “什么?你竟然敢骂我脑子有病?你到底有没有教养的?”月礼气得涨红了脸,这样一来,他说的话反倒回复了正常。
    “如果你不是脑子有病,你干嘛不好好说话,净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语?”无名氏还是用睥睨的眼神看着月礼。
    “你——你——”月礼被问住了,一时之间竟找不出话来应答。
    “你——你不要放肆!我们人多,随时可以捶扁你!”月贵见儿子被欺负,于是上来帮腔了,他指着无名氏,用恐吓的语气说道。当他说到后面一句话的时候,他瞅了瞅人群,好像是在向众人寻求支援似的。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这一次,人群竟然沉默了,除了几个人小声应和他以外,大部分人都没有吱声——也许是刚才月梅跟父亲和姐姐道别的情景触动了他们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吧,又也许是他们担心捶不扁无名氏而会反遭无名氏报复吧——毕竟,无名氏离谷口这么近,随时都可以逃进山谷里去。
    月贵见人群没有应和他,心立刻就怯了,他连忙放下姿态,用怯怯的语气说道:“我儿子的意思是说,失贞谷是用来关押失贞女的,你一个大男人,如何能进去?”
    “这山谷从来没有男人进去过吗?”无名氏瞅了瞅月贵,轻蔑地问道。
    “没有!”月贵愣了一下,然后用肯定的语气回答。
    “真的没有?”无名氏再问了一遍。
    “真——真的没有!”月贵的语气开始显得不那么肯定了。
    “那里面的失贞谷和失贞洞是谁发现的?”无名氏用冷冷的语气问道。
    “是——是我们的祖先。”月贵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
    “那个祖先是男的还是女的?”无名氏的语气还是冷冷的。
    “当然是男的了!”话刚出口,月贵就意识到自己入了套了,他后悔莫及。
    “既然那个祖先发现了失贞谷和失贞洞,那他岂不是进去过了?你又怎么能说从来没有男人进去过呢?”无名氏死死地抓住月贵的话柄不放。
    “那——那是以前——”月贵完全没了脾气。
    “昔时已逝,还看今朝!”月礼平复过来了,于是替他老子说话,“今朝就是没有男人进去过!”
    “读书哥,没有男人进去跟禁止男人进去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哦!”无名氏皱了皱眉头,然后故意打趣月礼。
    听到“读书哥”这个称呼,月礼感到哭笑不得,他明知道这是无名氏对他的蔑称,可是他又不敢拿无名氏怎么样。
    “我们的族规就是禁止男人进去的!”这次又轮到月贵来帮腔了。
    “你是族长吗?”无名氏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月贵,问道。
    “不——不是!”月贵顿时感到面红耳赤,他转头瞅了瞅月桑老爹,跟着立刻低下头来。
    无名氏心领神会,放开月梅的手,走到老爹身边,问道:“老爹,您是族长,对吗?”

    (58)
    当老爹看到无名氏要陪自己的小女儿进入失贞谷的那一刻,他感到十分震惊:他做梦也没想到无名氏竟然如此大胆,敢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来!顷刻之间,欣赏、感激、钦佩等情感同时向他袭来,令他心潮澎湃。他从来都没想到无名氏竟会是一个如此有傲骨的人!他原先还以为无名氏是一个冷漠无情的猥琐小人呢!虽然他后来对无名氏的看法有所改观,但他也没觉得无名氏会有如此厚实的情怀。
    当他看到无名氏把月贵父子俩驳斥得体无完肤的时候,他的心情可舒畅了,就好像无名氏替他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似的。他没想到无名氏会是如此睿智的一个人,他对无名氏的感激与钦佩之情顿时加深了好几分。
    月兰虽然早就知道无名氏要陪她妹妹进去,可是当她真的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的心还是悸动了起来。她既佩服无名氏的勇气,又羡慕妹妹终身有靠,同时也嗟叹自己形单影只——在她的心里面,她多么想跟妹妹调换位置啊!
    当她听到无名氏的精彩舌辩的时候,她就更是为他的睿智所折服了。这样一来,她内心的失落与遗憾就更加强烈了,她甚至开始妒忌妹妹的“好福气”了。她真想也如妹妹一样来一次“失贞”,让无名氏也陪她进入失贞谷,进而也像妹妹一样俘获他的真心。
    (59)
    老爹的心情十分激动,他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点了点头,说道:“我是村长,也是族长。”
    “那请问:族规上是否有禁止男子进入失贞谷这一条文?”无名氏继续问老爹。
    “没有!”老爹想了想,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
    “既然没有,那我是不是就可以陪阿梅进去失贞谷了?”无名氏直接就把“月梅”说成了“阿梅”。
    老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他没有注意到无名氏对月梅的亲昵称呼,可细心的月兰却留意到了。她的心顿时抽搐了一下,她多么希望中年汉子把“梅”字改成“兰”字啊!
    无名氏折回来,冷冷地对月贵说:“你听到了吗?族规上没有禁止男人进入失贞谷这一条文!那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月贵哑口无言,立刻就让开了路,而月礼自讨没趣,也立刻闪到一边去。
    无名氏重新拉起月梅的手,两个人再一次进入谷口。
    “等一等!等一等!”就在这时候,一个人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一边叫喊一边飞奔过来。
    众人定睛一看:这个人竟然是月庆!
    月庆自从昨天下午被父母亲带回家去之后,整个人就一直都神情倦怠、无精打采,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月梅的名字,并且自责,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月福夫妇俩担心儿子,于是寸步不离地轮流看守着他。
    今天下午,月福交代妻子要看住儿子,然后他就离开家,来到现场,挤在人群中看热闹。月福嫂则一直亦步亦趋地陪伴着儿子,而她的儿子月庆也一直念叨个不停,全然像个傻子一样。可就在大约两刻钟之前,他突然发起狂来,冲出家门,一路向着失贞谷狂奔而来。月福嫂见此情状,吓了一跳,连忙阻拦,但却阻拦不住,只好在后面一路紧跟着儿子,一路叫唤儿子的名字。
    就在月梅和无名氏即将进入失贞谷的紧要关头,月庆赶到了,他一边叫喊一边穿过人群,一直冲到月梅的面前。他不理会无名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月梅。
    “你来干什么?”月梅见月庆盯着自己看,连忙把自己的目光移开。
    “我——我舍不得你!“月庆嗫嚅着回答。
    “对不起!我——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月梅不想伤月庆的心,但又不想让他心存希望,于是犹豫了一下子,然后用不决绝的语气说出了决绝的话。若是在以前,以她的性格,她是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的,可是现在,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她的戾气已经消减大半,她的话语自然就不会像原先那样硬邦邦了,再加上月庆昨天又帮了她一把,她就更加不能够对月庆大呼小叫了。
    “我——我也陪你进去!”听了月梅决绝的话语,月庆感到心里很难受,他瞪了无名氏一眼,跟着横下心来,大声表达出自己的意愿。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的这句话震吓到了。大家都用惊异的眼神看着他。紧跟着,大家就开始议论纷纷了,有说月庆是糊涂虫的,也有说月福白养了一个没出息、不长进的儿子的,更有骂月梅是害人精的……种种议论,不一而足。
    月福早已经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了儿子的身后,不过却一直不吱声。如今,听到儿子这样说,他不禁吓了一跳,连忙伸出手去拉扯儿子,想把儿子拉住,不让儿子跟随月梅进入失贞谷里面去。可月庆好像吃了什么猛药似的,用力一甩,就把父亲的手甩开了,不止于此,他的那股甩劲还害得父亲站立不稳,连续摇晃了好几下呢!
    月福遭儿子如此对待,心里十分难过,鼻头一酸,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不行!我已经有人陪了,你还是回家陪你父母吧。身为人子,你应该多孝敬父母才是。”月梅也被月庆的决定吓了一跳,她没想到月庆竟会对她如此痴情!只可惜,她并不爱月庆,她爱的是无名氏!就算她以前常跟他玩,她也并不爱他,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玩伴兼出气筒而已。正因为她不爱他,她不能够连累他,所以她不能够让他陪她进去受苦受难。更何况,她已经有无名氏作陪了,她怎么还会要月庆来陪她呢?他只会成为她跟无名氏之间的关系的绊脚石罢了。
    月梅的决绝就像一盆冷水,泼在月庆身上,令他立刻就没了精气神,于是他的勇气消失了,他又重新变得无精打采起来。他用呆滞的目光看着月梅,看着月梅跟无名氏手牵着手,一起消失在失贞谷之中。月梅的消失意味着他失去了最后的支撑,他浑身无力,像一堆烂泥一样倒下去,瘫坐在地上。月福赶忙走到儿子的身边,想把儿子扶起来,可是,对他而言,儿子确实有点重,他扶不起来。他正想找人帮忙,恰好在这个时候,月福嫂赶到了,夫妇俩合力把儿子架起来,然后搀扶着儿子,把儿子带回家去。
    天已经黑了,没有星光,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风时而吹动山林,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有人用火折子点起了火把,火光闪烁,在远处看来,就好像是一颗颗发着黄光的小星星一样。月贵也点起了火把。他手举火把,对月桑老爹说:“月桑老弟,你们家月梅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可这毕竟是你们家的家丑,你脱不了干系啊!假若你再做村长兼族长,恐怕会令大家都感到不爽吧?”
    老爹没拿火把,两手空空如也。他看了看月贵,再看了看周围的人们,然后淡淡地说:“我都这把年纪了,精力有限,也该退位了。不仅村长我不想当,就连族长,我也不想做了。你们谁想当就当,谁想做就做吧。”
    很明显,老爹不是对月贵一个人说的,而是对大家说的。虽然他的声音不大,但附近的人都听见了,然后远一点的人也通过附近的人的口耳相传而知道了,结果就是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了。大家又一次激动起来:像月贵这类人早就觊觎村长和族长之位了,现在听到老爹说要放弃村长和族长之位,当然是心花怒放了:另有一些人则想从村长和族长选举当中捞取好处,当然也是兴高采烈了——月桑老爹做了二十年村长兼族长,他父亲当年也是花了点钱,替他拉了票的:还有一些人,他们除了想捞取好处外,还想看热闹,于是也就趁机起哄了。只有少数几个人是替老爹惋惜的——他做了这么多年村长兼族长,处事公平,不贪财,不损人,切切实实地为村民们/族人们解决了许多困难,他又懂一点医理,免费为不少人解除了疾病的痛苦——他们觉得,这样的人若不做村长兼族长了,那将会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那将会是月亮村的一个大大的损失。
    听到老爹这样说,月贵心里感到既高兴又不爽——高兴的是,老爹同意退位让“贤”;不爽的是,老爹这话不是对他一个人说的,而是对大家说的。不管怎样,他的第一个目的算是达成了,他的高兴还是大于不爽的。他走近两步,对老爹说:“老弟,既然你答应退位了,麻烦你回去把村章和族章交出来吧。”
    老爹想了一下,跟着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那两个图章好像被烧掉了。”
    “什么?烧掉了?”大家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是。你们想要怎样就怎样吧。”老爹看了大家一眼,然后淡淡地说。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算了!我们请人重新雕刻图章就是了。”月贵见机会来了,脸上露出了笑容,于是拍着胸脯说,“费用全包在我身上!”
    “那我可以走了吗?”老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月贵,问道。
    “走吧,走吧!”月贵向老爹摆了摆手,说道,“这儿没有你的事儿了。”
    老爹跟大女儿月兰打了声招呼,然后父女俩一前一后地穿过人群,离开了失贞谷的谷口这儿。月兰一路走一路回头望——她不是望人群,而是通过人群望被黑暗笼罩着的失贞谷。
    月桑老爹父女俩离开之后,月贵召集大家开了一个短会,先安排好轮流看守谷口的人员,然后商量好召开村长与族长选举大会的时间以及各个事项。短会结束后,除了留下来看守谷口的人之外,其他人就都陆续散去了。

    (60)
    因为失贞谷的存在,谷口这里显得阴森可怕,一般人是不敢靠近的,甭说是在这里过夜,守住谷口了。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总有一些人是见利忘命的,他们会为了钱而不顾自己的安危,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正因为此,每逢有失贞女被送进谷去,总有人为了钱而愿意承担起看守谷口的职责。
    这次也不例外。这次负责看守谷口的人员的报酬由月贵出。月贵承诺说,凡是负责看守谷口的人员,每人可获得一个银元。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结果就真的有五个不怕死的村民报了名。月贵见人数不够,于是又动员两个村民报了名,凑齐七个,安排他们轮流看守谷口,每人负责看守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到第二天傍晚交接,总共要看守七个夜晚和七个白天。
    第一个负责看守谷口的人名叫月安,是一个孤儿。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双双去世了,他是由他的爷爷奶奶带大的。如今,他的爷爷奶奶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生活。他不喜欢工作,整天游手好闲,到处招摇撞骗。凡是村里人有什么红白喜事,他都要到场,从中捞点好处。
    现在,大家要找人看守失贞谷,月贵承诺给看守者每人一个银元,他第一个就举了手,报了名。在他看来,不赚白不赚,这里虽然让人觉得阴森恐怖,但只要守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就可以得到一个银元还是相当划算的一件事情。
    他找了个离谷口稍远一点的地方,把火把插在地上,跟着一屁股坐下来,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谷口,看看火把,然后躺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61)
    第二天早上,月贵去了一趟失贞谷口,想看看月安有没有忠于职守,同时顺便把银元捎给月安。令他感到恼火的是,月安居然不在那里!他于是气鼓鼓地回到村里,叫来负责轮流看守失贞谷的其他六个人,发散他们去把月安找回来,他打算把月安找回来之后就对之进行惩戒。
    到了下午,找寻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都说不见月安的踪影。月贵的愿望落了空,他感到十分失望,不过很快,他的失望就被恐惧赶跑了:月安平时都在村里游荡,很少到外村去,他居然会不见了踪影?难道是他遭到什么不测了?
    想到这,月贵叫上那六个人,七个人一起直奔失贞谷而去。快到失贞谷的时候,月贵停了下来,那六个人愣了一下,也停了下来。月贵勉强抑制住心中的恐惧,定睛看了看失贞谷,只见在阳光的映衬下,失贞谷显得更加幽深。一股凉意从他的背脊升起,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向轮值的人员匆匆交代了几句,然后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各人见月贵如此慌张,心里不禁也慌张起来。他们都从月贵的恐惧中感觉到:月安已经凶多吉少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失贞谷口,跟着不约而同地打起寒颤来。他们匆匆跟轮到今晚看守谷口的人员打了声招呼,然后就飞一般地离开了失贞谷口。
    轮到今晚看守谷口的是月猛,他是一个体格魁梧的人,自恃勇力过人,在村里横行霸道,逼迫别人租种他的田地,好让他可以靠收租过日。这一次,冲着那一个银元,他也举了手,报了名。
    月安的失踪令他的心里也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也感到相当害怕,但他却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于是拍着胸口,逞强地对其他五个人说,他不害怕!待其他五个人都走了之后,他的身体却像筛糠一样,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立刻捡来一堆柴枝,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把柴枝点燃,跟着把身子靠近去,借助柴枝来壮胆。
    天黑了,没有风,树木不摇摆,没有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只有虫子时断时续的鸣叫声。星星露脸了,月亮也出来了,一切都显得很平静。
    月猛的恐惧感慢慢消失了,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就着随身携带的水吃起来。吃饱喝足之后,他又恢复了精力,他的胆气又上来了。他开始觉得月安是一个无胆匪类,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而逃到外乡去了!
    柴枝烧得差不多了,火光逐渐变弱了,而月猛也困了,开始打起盹来。就在这个时候,从失贞谷的入口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跟着,一个黑影钻了出来,她披散着头发,蹑手蹑脚地来到月猛的身边,俯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敲了一下月猛的头,月猛立刻就醒了过来,他先是用手揉揉眼睛,然后再把眼睛睁开。
    “鬼啊!”月猛大叫一声,立刻跳了起来,拔腿就向村里跑去……

    (62)
    第二天,月猛遇鬼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大家都开始变得担惊受怕起来。村民们都不敢晚上出门了;就算他们白天出门,他们的心里也是颤巍巍的,有些人甚至还要找个伴才敢出门呢!至于月猛,他连白天也不敢出门了。
    月贵父子俩对月猛遇鬼之事将信将疑,他们本来不相信鬼神的存在,但是月安的失踪以及月猛遇鬼之事却让他们变得担惊受怕起来。他们也不敢晚上出门了,而在白天,他们虽然敢出门,但却不敢再往失贞谷那个方向去了。村里的其他人——月庆除外——同样也不敢再往那个方向去了。至于看守失贞谷之事,在发生了如此恐怖的事情之后,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月安和月猛接连出事,谁还敢去那里看守呢?
    月桑老爹与月兰父女俩也听说了月安失踪和月猛遇鬼这两件事情。他们的家已经被烧毁了,他们只能住在自家房子的废墟上,照例说,他们应该比其他人更加害怕才是,可事实却恰恰相反。老爹出于对小女儿月梅的愧疚之情,早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更何况,他也不相信鬼神的存在。而月兰呢?她觉得这两件事情有点蹊跷:迟不失踪晚不失踪,迟不闹鬼晚不闹鬼,偏偏在妹子进了失贞谷之后才失踪、闹鬼,怎么会这么巧呢?一定是无名氏在搞鬼!
    既然她认定是无名氏在搞鬼,她当然也就不会感到害怕了。相反,她还感到高兴呢!她觉得,无名氏替她妹妹出了一口恶气,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情。
    不感到害怕的还有月庆。自从被父母带回家之后,他一天到晚都表露出痴痴呆呆的样子,这令他的父母颇为担心。他根本不在乎月安失踪和月猛遇鬼的传闻,一天到晚都在失贞谷口游荡,直到天黑了才回家。
    月福夫妇俩想把儿子关起来,不让他出去,但是又担心那样一来,他会变得更加痴呆——他们觉得,他之所以会变得痴呆,除了月梅的原因之外,他们上次把他关起来这种做法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基于这样的考虑,他们也只好任由他出去游荡了。月福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他以前跟月桑老爹接触得比较多,因此,受月桑老爹的影响,他也不怎么相信鬼神的存在;若然他相信鬼神的存在,估计他宁愿让儿子变得痴呆,也不会让儿子出去。
    月金被一个远房亲戚接走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一直都不敢单独在家里过夜。每天晚上,他都要过月桑老爹这边来,跟老爹和月兰他们在废墟上露宿。他是小孩子,不经挨,很快就生了病。于是老爹就到邻镇去找了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把他的家庭变故告诉了那个亲戚,并叫那个亲戚到月亮村来把他接走了。
    自此之后,月金家的大门就锁上了,并且一直锁着,直到铁锁锈迹斑斑,也没有人来打开过。
    (63)
    下雨了,这是这两个月来第一次下雨。废墟上的东西都被淋湿了,席子和被子也不例外——席子是捡来的烂席子,被子也是捡来的破被子。席子只有一张,父女俩只好共用;被子只有一条,父女俩也只好共用。雨下在半夜,当时月桑老爹和月兰都在熟睡着。当雨水打在他们的脸上,把他们打醒的时候,被子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席子的四周也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他们赶紧爬起来,跑到附近人家的屋檐下避雨。虽然他们的睡意正浓,但他们已经无法再睡觉了,他们只好蜷缩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双手抱着膝盖打盹,一直打到天亮。
    其实,老爹早就想到要搭建一个帐篷了,但是,由于小女儿月梅被送进失贞谷,他感到万念俱灰,对人生失去了希望,结果就听天由命,一直都没有找材料来搭建。至于月兰,她也早就想到,在废墟上露宿不是长久之计,需要搭建个帐篷什么的才行,可是,看到父亲伤心欲绝的样子,她又不敢跟父亲提起这件事情,而她自己又不懂得如何搭建,于是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如今,一场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雨把老爹淋醒了,他看着无处睡眠的大女儿,方才幡然醒悟:我怎么就把阿兰给忽略了呢?阿梅是我的女儿,阿兰也是我的女儿啊!不行!得给她搭个帐篷才行,否则无法过活!
    “阿兰,你在这儿歇着,我出去一下。”老爹想明白了,于是倏地站起来,抛下一句话,就走了出去。
    “爹,您去哪?”月兰抬头看了看父亲,觉得父亲现在的举动有点反常,于是问道。
    老爹没有回答女儿的问话,径直往外走——不知道他是没听到因而不回答还是听到了却故意不回答。
    雨还在下着,幸好,已经转变成了蒙蒙小雨。
    自从把小女儿月梅送进失贞谷之后,月桑老爹就一直无精打采,自怨自艾,啥也不做,啥地方也不去,就连用来充饥的食物,也是他的大女儿月兰给找回来的——他们已经没有了锅,也没有了粮食,没法煮东西吃,惟有找现成的食物来充饥了。
    看到父亲如此颓丧,月兰颇为担心。可光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她总得想办法令父亲振作才是。然而,当她真的开始想办法了,她却又感到束手无策了——她明白,由于父亲对妹妹的愧疚感过于强烈,在短时间内,她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是很难劝服父亲,令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她唯有等,等父亲的愧疚感没那么强烈了再设法劝父亲重新振作。至于她自己,虽然她也因妹妹的遭遇而感到伤心难过,不过她还算比较清醒,明白明天太阳将会照常升起,生活还得继续——毕竟,在她心里,姐妹情始终都不及父女情,更何况,她的难过中还夹杂着醋意,她又怎么能够像父亲那样悲痛欲绝呢?
    如今,父亲居然冒雨走了出去,看起来是要出去干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父亲这样的举动,在她看来,当然就是不同寻常的了。看来,爹爹是被雨水淋醒了,她心里想。为此,她长舒了一口去,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我也得出去一下,找点食物回来,等父亲回来吃。”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站起来,用手捋了捋头发,看了看天色,然后也冒着细雨走了出去。
    (64)
    月兰用衬衣的下摆兜着一小兜果子回来了,而他的父亲月桑老爹却还没有回来。
    天晴了,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十分明净。太阳出来了,挂在半空,射出万道光芒。阳光灿烂,照得草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闪着五彩的光。
    月兰走到废墟那儿,随手拿起一个在火灾中幸存的盘子,把里面的水倒掉,然后把兜着的果子一一放进盘子里。紧接着,她把被雨水打湿了的衣服挂到废墟前面的竹篙上晾晒——虽然房子变成了废墟,但所幸房子前面的竹篙没有被火烧着,还完好无损地横在两根同样完好无损的柱子上。晾晒完衣服之后,她接着就把被雨水淋湿了的被子和席子挂到离竹篙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的树枝上去晾晒——其实,树叶挡住了阳光,被子和席子根本就无法被太阳晒到,要把它们晾干谈何容易!月兰也明白这一点,不过,竹篙上面挂着衣服,剩下的位置不够挂被子或者席子,若不把被子和席子挂在树枝上,她还真不知道应该把它们挂在哪里呢!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端来一把椅子,用一块布把椅子上的水吸干,然后坐在椅子上面,一边晒太阳一边等父亲回来。这把椅子是上次火灾劫难中幸存下来的唯一一把椅子,它当时就放在离门口比较近的地方,被参与救火的其中一个好心人顺手拿了出来。
    太阳很猛,晒得她满头是汗,但同时也把她穿着的湿衣服晒干了。她感到身体的负重减轻了不小,于是站起来,把椅子移到大树底下,继续坐在椅子上,等父亲回来。
    过了中午,老爹还没有回来。地面干了,晾晒在竹篙上的衣服也干了。月兰把衣服收回来,然后把被子和席子从树枝上移转到竹篙上晾晒。席子很快就干了,但被子由于比较厚,干得比较慢,直到太阳下山,摸起来还能感觉得到里面是湿的。
    (65)
    已经是傍晚时分,月兰感到困了,于是在椅子上打起盹来。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好像有人在向她走来。她以为是父亲,于是不怎么在意。
    来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身旁,乜斜着眼,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然后向她俯下身子。一股酒气扑鼻而来,直到此时,她才感觉到这个人不是她父亲,于是她一下子就惊醒过来了。
    “你——你要干什么?”她连忙跳了开去,并且一边跳一边质问来人。
    “我——我来看——看看你。”对方支支吾吾地回答,好像他也被惊吓到了。
    这是一把男人的声音,并且是一把熟悉的男人的声音。月兰定睛一看,立刻惊呆了——来人竟然是月礼!
    “我——我不需要你假装好心!你——你滚!立刻滚!”惊呆过后,月兰的气立刻就上来了,她一边指着月礼,一边大声叫嚷。
    “你——你为何要——要如此绝——绝情?你——你难——难道不——不知道我——我是喜——喜欢你——你的吗?”月礼酒气熏天,脚步踉跄,一副东倒西歪的样子。
    “你——你——”月礼轻薄的话语彻底惹怒了月兰,她气得全身发抖,指着月礼连说了两个“你”字,然后就说不下去了。
    恰好在这个时候,月礼终于站不稳了,像一堆烂泥一样倒在了地上。
    月兰又一次被惊吓到了,她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一个蒙着面的男人扛着一个大袋子从前面转弯的墙角处闪了出来,径直来到月礼身边,先是对着月礼一顿捶打,然后把月礼装进大袋子,扛在肩上,急匆匆地离开了。
    月兰再一次被惊吓到了,她看着蒙面男子扛着月礼消失在墙角处,心里感到既惊又怕,同时也十分狐疑,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66)
    月桑老爹终于回来了。他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跟早上刚出去时的状态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看到父亲,月兰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她本来想把刚才的遭遇告诉父亲,可是看到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又忍住了,把刚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看父亲这个样子,他一定是又碰到什么烦心事了!我还是不要再增添他的烦恼了吧。她心里这样想。
    天黑下来了,月兰默默地站起来,把挂在竹篙上的席子收回来,径直走到父亲身边,把席子放在地上铺展开来。被子还没有干透,她没有收,让它继续挂在竹篙上。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今晚将没有被子盖了。虽然天气不是很冷,但夜晚还是比较凉的。要是一个人在睡觉的时候不盖被子,恐怕半夜得被冻醒,搞不好可能还会因为着凉而感冒呢!对于这个问题,月兰当然考虑过,可是在当前的境况下,她又能有什么办法来解决呢?更何况,她今天的遭遇以及父亲颓丧的样子,已经占据了她大半的思想空间,令她心神不宁,就算有办法,恐怕她也无暇去想了。
    “爹,您坐在席子上吧。”月兰把席子铺好之后,看了一下父亲,轻轻地说。
    “唉!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月桑老爹好像没有听到女儿的提议似的,一动也不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着发出了以上这样的慨叹。
    月兰知道父亲要讲今天的遭遇了,于是在席子的一角坐下,双手抱膝,静静地等待父亲讲下去。
    “我今早一早出去,想找些帆布回来,搭个帐篷,好让咱们父女俩在下雨天可以有个遮身挡雨之所,能睡个安稳觉。可是,我奔波了一整天,却竟然连一片帆布都找不回来!我先去垃圾场碰运气,但我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那儿居然连一片帆布都没有!于是,我硬着头皮去敲开了几家我以前帮助过的人家的家门,想向他们借点钱,到镇上的店铺去买些帆布回来,但是他们一见到我,就都好像见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非但不借钱给我,而且还没等我说完就不耐烦地撵我走了。我感到很憋屈,心想,连受过我恩惠的人家都不愿意帮助我,那其他人家就更加不可能帮助我了。于是,我离开本村,到附近的几个村庄去碰运气,可是我跑遍了附近几个村庄的垃圾场,还是连哪怕是一片小小的帆布都找不到。阿兰,爹对不起你啊!没法给你一个安稳的家,要你跟爹一起受罪,爹真是对不起你啊!”说着说着,月桑老爹竟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这是愧疚的眼泪,也是伤心的眼泪,更是绝望的眼泪!
    “爹,您可千万别这样说!”听到父亲这样说,月兰的眼眶湿润了,她哽咽着说,“应该是女儿对不起您才是!爹,女儿都长这么大了,非但没能替您分忧,而且还要您替女儿担心呢!爹,女儿真的对不起您!”说着说着,她的眼泪终于滴了下来。
    听到女儿这么说,月桑老爹忍不住凑了过来,用手拍拍女儿的肩膀,以示安慰。女儿趁势扑倒在父亲怀里,痛哭起来。老爹本来只是流眼泪,并没有哭出声,但在此时此刻,他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不知过了多久,父女俩的哭声弱了下来;又不知过了多久,父女俩的哭声停止了。万籁俱寂,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虫子此起彼伏的“唧唧”声在无力地试图打破黑夜的静寂。
    (67)
    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圆圆的,像一个圆盘,一下子照亮了漆黑的世界,原本黯淡的星星也一下子亮了起来,像一颗颗晶莹的宝石一样,点缀着深邃的夜空。从远处的山林里飘来桂花的清香,沁人心脾。啊!这美丽而宁静的夜晚!这宁静而温馨的夜晚!这温馨而醉人的夜晚!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踢哒踢哒”的马蹄声,紧随着马蹄声的是车轮子碾压地面的“轧轧”声以及“咚咚”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这些声音听起来特别清晰、特别响亮。月桑老爹父女俩虽然还没有在席子上躺下,但是也已经是睡思昏沉了。然而,这些突然传来的声音却把他们惊醒了。父女俩面面相觑,跟着不约而同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在月光的映照下,一驾马车正在移动,在马车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人影在跟随者马车移动——看样子,马车正在向他们驶来。
    他们都吓了一跳,倏地站起来,眼光直愣愣地盯着正在向他们走来的马车以及人影,心里忍不住怦怦直跳,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马车来到离他们大约十米开外的地方就突然停了下来。一个人影用火折子点亮了一个火把,跟另一个人影说了句不知什么话,然后就举着火把径直向他们走来。
    “是你?”人影还没走到他们的跟前,他们就突然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透过火光,他们看清楚了来人的面目:他竟然就是无名氏!
    “是我!”无名氏一边回答,一边对他们笑了笑。
    “你——你不是——”月桑老爹看着无名氏,不明白无名氏为何又从失贞谷里走了出来,他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呢!
    “我是进去了,”无名氏又笑了笑,说道,“不过,我又出来了。”
    无名氏的回答立刻就把他自己在月兰心中树立起的高大形象给摧毁了:我还真以为他是那么高尚的人物呢!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不讲信用、不守承诺、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我算是看错人了!我——我真是有眼无珠……月兰在心里不停地自责着。而伴随着她的自责,她对无名氏的感情也随即转变成了嫌弃和鄙视。
    月桑老爹好不容易才对无名氏建立起来的好感也顿时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同样也是嫌弃和鄙视。
    “你——你来干什么?”老爹冷冰冰地问道。
    “我——我来看看您。”无名氏显然是察觉到了老爹态度的变化,于是收敛了笑容,淡淡地回答。
    “不必了!”老爹一边说一边向无名氏摆摆手,“你走吧!”他的语气同样还是冷冰冰的。
    无名氏不再吭声,掉转头,走回马车那儿,对他的同伴说:“我们还是回那边的山谷去吧。”
    他的声音平平的,虽然不大,但是警觉的月兰还是听到了后面几个字。她立刻意识到:这其中可能有什么内情,她和父亲有可能错怪无名氏了。于是,她放下女孩儿家的矜持,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马车那儿,对正准备离开的无名氏说:“等一等!”
    无名氏转过身来,愣了一下,然后对月兰说:“你——你想问什么?”
    “你——你是不是还想进去?”月兰感到不好意思了,脸刷地红了起来。
    “我当然还得进去!”无名氏心里明白月兰问这个问题的意思,于是故意提高声调说,“她还在等我!”
    无名氏的回答震撼了月兰的心,她对他的嫌弃与鄙视瞬间消失了,她对他的崇敬与爱慕立刻又以更凶猛的气势回来了。
    “爹,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们错怪他了!”月兰显得异常兴奋,冲着父亲叫了起来。
    月桑老爹虽然离得远一点,但无名氏的回答他还是听到了。就在听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自己错怪无名氏了,为此,他感到十分懊恼。此刻,女儿的话语又一次确证了他对无名氏的误解,他的懊悔感因而就变得更加强烈了,与此同时,在他强烈的懊悔感之中,又夹杂着一种比较浓厚的欣慰与幸福的感觉。
    “对不起!我们刚才太冒失了!”老爹迎了上来,父女俩相互使了个眼色,跟着同时齐声向无名氏道歉。
    无名氏笑了笑,身子微微前倾,向老爹还了一个礼。
    “你这么晚来找我们,是不是月梅她叫你来的?”老爹瞅了瞅无名氏,跟着又瞅了瞅站在马车旁边的无名氏的同伴,然后忍不住问道。
    “算是吧。”无名氏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
    无名氏的回答让老爹感到十分别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为何要说“算是”?这分明是一个十分勉强的回答。真是一个怪人!连说句话都不爽利!
    月兰也不太明白无名氏这样的回答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妹子叫你来的,那你就应该回答“是”;如果不是妹子叫你来的,那你就应该回答“不是”。难道妹子还会很勉强地一会儿叫你来,一会儿叫你不来不成?就算是这样,现在你既然已经来了,那你也应该回答“是”,而不应该回答“算是”。真是个怪人!连说句话都要让人费脑筋猜度它的意思!
    就在老爹父女俩猜度的当儿,无名氏已经把火把交到他的同伴手中,开始把马车上的物品搬下来了。
    老爹本来还想问无名氏这么晚来找他们父女俩有什么事,可是当他看到无名氏从马车上搬下来的物品之后,他就不用问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无名氏深夜到来的目的——无名氏是来给他们父女俩送帐篷以及其他生活用品的!
    月兰也看到了无名氏从马车上搬下来的物品,也瞬间就明白了无名氏深夜来找他们父女俩的目的,她同时还明白了无名氏为何要深夜来,而不是白天或者傍晚来的原因:既然他已经进了失贞谷,他就是不能够出来的,因此,若然他要出来,他就必须选择夜深人静之时出来——那样他被发现的几率才会大大降低。与此同时,她又想到了那两个晚上月安无故失踪以及月猛遇鬼之事。她隐隐约约觉得那两件事似乎都与他有关。她甚至怀疑那所谓的鬼就是他!他为什么要扮鬼?理由似乎很简单:就是为了吓退盯梢的人,以便他可以更加自由地行动,从而大大降低被人发现的几率。
    想到这,月兰不禁佩服起无名氏的聪明与智慧来。与此同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又掠过她的心头,令她不禁暗自替无名氏的安危担心起来:他这样偷偷摸摸地跑出来,尽管是神不知鬼不觉,可一旦被那些“夜猫子”发现,那可怎么办?那可是要被浸猪笼的呀!
    就在月兰这样子浮想联翩的当儿,无名氏已经把帐篷搭好了,他还给老爹和月兰父女俩带来了崭新的席子和被子以及煮饭的锅和几把椅子。更重要的是,他还给父女俩带来了粮食——大米和面。
    物品全部搬完之后,无名氏的同伴跟无名氏道别,然后就驾着马车离开了。直到这个时候,月兰和她父亲方才知道,原来无名氏的同伴其实是马车夫,他只是受雇于无名氏而已,并不是无名氏真正的同伴。
    月兰看着马车夫逐渐消失的背影,突然想起傍晚时分从墙角处闪出来痛打月礼并把月礼装进袋子里扛走的那个蒙面男子,隐隐觉得马车夫的身影跟那个蒙面男子的身形很相像。如果马车夫就是那个蒙面男子,那又是谁指使他来解救我并掳走月礼的呢?不用说,那个人一定就是无名氏!
    想到这,月兰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无名氏,没想到无名氏也在看她,四目相对,月兰的脸霎时红了,她感到心头怦怦直跳,好像小鹿乱撞。她连忙移开目光,看向帐篷。
    这是一顶崭新的帐篷,很宽敞,人在里面一点儿也不感到局促。虽然它无法跟真正的房子相比,但是它能够遮风挡雨,比起露天来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月兰想起昨天夜里被雨淋醒而不得安睡的情景,眼眶不禁湿润了,她又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月桑老爹也在看着帐篷,他想起自己白天为了帐篷的事情四处奔波却徒劳无功的情形,心里十分感慨。此刻,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也有了家的感觉,而他的心也因为有了这种家的感觉而变得踏实起来。
    “夜深了,你们休息吧!”无名氏坐在帐篷入口处的内里,前倾身子,抬头看了看天,然后轻轻地对老爹和月兰父女俩说。
    “那你呢?”月兰和老爹父女俩几乎是同时开口问无名氏。
    “我坐一阵子就回去。”无名氏还是轻轻地说道——他没有看父女俩。
    “爹,您先睡吧!”月兰很想独自陪陪无名氏,单独和他说说话,于是劝父亲先睡。
    “那你也不要太晚了,记得把帐篷门关上!”老爹确实是困了,于是叮嘱了大女儿月兰两句,然后和衣在席子上躺下,盖上被子,不一会儿功夫就睡了过去。
    月兰把椅子移近帐篷门口,与无名氏各守一边。她也像无名氏一样,看着门外,并时不时地抬头望一下夜空。
    “你怎么还没睡?”一阵子的沉默之后,无名氏率先开了口。
    “我——我不困。”月兰迟疑了一下,然后答道——其实,她是有些困了,但无名氏的在场令她无法安睡。
    “你是不是想知道你妹妹的情况?”无名氏看了月兰一眼,问道。
    月兰点点头。她想知道的何止是她妹妹的情况?她还想知道月安失踪与月猛遇鬼的真相以及今天傍晚时分蒙面男子挺身救她并掳走月礼这件事情的幕后主使人是不是他呢!
    “她很好。”无名氏直了直身子,开始了他的叙述,“那天晚上,我们摸黑扒开高过人头的杂草,进了山谷,跟着我打着火折子,借助火光找到一根干枯的树枝,把树枝点燃,然后我们就借助树枝的火光继续往里走。”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看到了一个山洞。山洞黑魆魆的,不知道里面有多深。树枝快烧完了,于是我们把它扔掉,另外找了一根干枯的树枝,把它点燃,然后拿着它靠近山洞。”
    “我们在洞口处停下来,借助火光往里面看。里面很黑,火光又照不远,我们能看到的地方十分有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只知道洞口处很干爽。”
    “我们进了山洞,一直往里面走。山洞好像很深,我们走了一段路后就不敢再往里走了,于是退回来,在洞口处停下来,准备在那里过夜。”
    “山洞很大很宽,伸手摸不到洞顶,向左右两边伸展双手也摸不到两边的洞壁。地面上铺着一些干草。我们实在是太困了,于是没有多想什么,把火把插在一边,跟着和衣躺下,躺在干草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好像有人在向我们俯下身子,我以为我是在做梦,但我的第六感告诉我,那不是梦境,而是现实。于是,我被吓醒了,一骨碌坐起来,果然看见一个黑影,他从我的身边跳了开去。我吓了一跳,只感到毛骨悚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赶紧随手抓起一块石头,以防不测。月梅也被吓醒了,她也看到了黑影。她同样十分害怕,赶忙躲到了我的身后。”
    “黑影好像也吓了一跳,他俯伏着身子,满头长发垂下来,把他的面部和身体都遮盖住了。我看不到他的脸,更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敢肯定,他一定是在用眼睛盯着我!我也看不到他的身体,但我同样也敢肯定,他一定是在一边提防着我,一边伺机向我发动袭击!”
    “我一直都不相信鬼神的存在,因此,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对方为何物,但我心里很清楚:他不是什么鬼怪,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物!”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我不那么害怕了,我的心逐渐淡定下来。不过,月梅似乎还是很害怕,她的身子贴着我的身子,我能感觉得到,她的身体抖得很厉害,她的气喘得很厉害,她的心也跳得很厉害。”
    “这时候,树枝的火光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我赶紧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把火打着,透过微弱的火光,我能看到对方还俯伏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这样,我们僵持着,谁也不愿意动一下,或者应该说,谁也不敢动一下。”
    “眼看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我最终鼓起勇气,率先开了口:‘喂,朋友,我们不是故意要侵犯你的地界的,只是我们犯了事,被外面的人赶进来了,然后才会走到这个山洞里来的。如有冒犯之处,请多多包涵!’”
    “‘犯了事?你一个大男人,难道也会失贞?’对方也开了口。这是一把女声,她的声音既粗犷,又沧桑。”
    “‘你是人?’我和月梅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我是人?我本来是个人,可是现在,你看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还能算是个人吗?顶多不过是个野人罢了。’对方倏地站了起来,把前面的头发甩到后面去,摊开双手,悲愤地说道。”
    “我和月梅也站了起来,透过微弱的火光,看着这个像野人一样的女人,我心里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对她充满了怜悯和同情。现在既已知道她是女人,那我刚才用‘他’来称呼‘她’就是用错字了。”
    “‘我听人说十二年前有个人被送进失贞谷,难不成你就是那个人?’月梅好像想起了什么,于是这样子问她。”
    “‘对!我就是那个人!就因为我跟一个男人好上了,发生了关系,被人发现了,那些人就说我是失贞女,把我送到这里来,硬生生地把我们给拆散了!’她的话音中依然充满了愤恨。”
    “趁着月梅和她说话的当儿,我找来一根干树枝,用火折子把树枝点燃,火光一下子亮了许多。她好像有点不适应,连忙用手把脸部遮住,并且叫我赶快把火光熄灭。我没有全听她的。我把树枝移远了一点儿,令火光照到她那里的时候没有那么亮,好让她的眼睛舒服一些。”
    “我想,她一定是很长时间没有在夜里点过火了,否则,她不会这么畏惧火光。她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那种孤独,那种落寞,那种恐惧,该有多么强烈啊!”
    “在我用火折子把树枝点燃的那一瞬间,我看清楚了她的体型与穿着。她的身体很瘦,从棱角分明的手臂来看,应该是快要瘦成皮包骨了。她穿的不是衣服,而是香蕉叶。两片大香蕉叶包裹着她的身体,为防止香蕉叶脱落,她用几根藤蔓把香蕉叶捆住,换句话说,就是把身体捆住了。她的头发很长,长得几乎就要垂到地上了。至于她的脸,由于当时被她用手遮住,我没看清。直到第二天白天,我才看清楚她的脸是长什么样子的:她的脸色泛黄,脸上的肌肉瘦得差不多就要贴着骨头了,眼窝深陷,两眼无光,整张脸布满了恐惧和绝望的神色。”
    “我们重新坐下来。月梅不再害怕了,于是把我们被送进失贞谷的原委告诉了她;而她也放下了警戒之心,不再站着,也不再俯伏在地上,而是坐在了地上,向我们讲述她这些年来的遭遇。”
    “‘我叫月花,住在月亮湖边,家里有父母亲,还有一个弟弟。我跟父母亲和弟弟都没有什么感情。父母亲宠爱弟弟,不让他干活,却要我干很多农活。我心里感到很憋屈,但是却又不得不干,因为只要父亲发现我偷懒,他就会拿棍子打我,有时候甚至还不给饭我吃呢!正因为此,我在刚开始的时候偷过几次懒之后,就再也不敢偷懒了,我只好忍气吞声地干活。也正因为此,我不爱我的父母,也不喜欢我的弟弟,我跟他们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后来,一个叫月俊的男人闯进了我的生活。他比我大五岁。虽然我很早就认识他,但是我们却一直都没有什么来往。他家在村口,我家在村尾,我们没有交集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那是那个炎热的夏天的一个炎热的晌午,我正在地里干活,他正好来湖边钓鱼。他手里拿着钓竿,从我家的田垄上走过。他停下来跟我搭讪,我不理睬他,他就放下钓竿,下地来帮我干活。这回我想不理睬他都不行了。我对他表示了感谢并劝他离开,但是他不听,我没办法,只好任由他帮忙了。’”
    “‘自那以后,他几乎天天都来帮忙。很自然地,我们就好上了。他虽然看起来有点不正经,但心底里却是挺干净的,有担当。可是,我的家人却不喜欢他,说他不务正业,要我和他分开,但我死活不同意,他们见拗我不过,于是就臭骂了我一顿,然后就不理会我,任我自生自灭了。’”
    “‘有一天傍晚,他来找我,我们一起到湖边去散步。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对天盟誓,然后就——’”
    “‘我们本以为只有天知,地知,我们俩知,可是——我们还是被人告发了,然后我们就被拆散了:我被送到这里来,而他——应该是远走他乡了吧。’”
    “‘刚进来的时候,我很害怕,幸好谷里/洞里还有两位以前因犯事而被送进来的姐姐,我与她们为伴,还不至于很绝望。说是姐姐,其实她们的年龄比我大了将近二十岁。我们三人相依为命,互相扶持,还算是过了一段自得其乐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刚过了两年左右的时光,她们俩就因为感染风寒而先后离开了人世。’”
    “‘这样,谷里/洞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又重新变得害怕起来,胆战心惊地生活着——尤其是到了晚上,那种恐惧的滋味根本无法形容。很快,我就完全绝望了,像行尸走肉一样生活着。这倒好,我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了:白天出去找野果,找到野果就用一块香蕉叶包着,拎回洞里吃,吃完就睡,睡醒就吃,晚上也不生火——其实是无火可生——慢慢地,我就习惯了黑暗,反而怕光了,尤其是怕晚上的火光。’”
    转述完月花的故事,无名氏望着月光和星光交相辉映的夜空,暂时不再说话。
    (68)
    月兰认识月花的父母,也知道月花的弟弟早已娶妻生子了,她甚至还知道月花的家人以月花为耻:每当听到别人议论月花,他们都会羞愧地走开。现在,月兰知道了月花在失贞谷中的遭遇,联想起月花的父母对月花的态度,心里感到十分难受,她真想把月花从失贞谷里解救出来,也真想狠狠地抽月花的父母两记耳光。不管女儿做错什么,女儿毕竟还是女儿,身为父母的又怎能如此薄情?
    月兰听说,告发月花的正是月花的弟弟,是他跟踪她,然后把她告发的。若果真是那样,那月花的弟弟就真是天理难容了!做弟弟的竟然亲自告发姐姐,亲手把姐姐送进火坑,这样的弟弟要来何用?简直是连禽兽都不如!
    月兰隐隐约约记得,带头把月花送进失贞谷去的正是她的父亲月桑老爹!想到此事,她的全身颤抖了一下,她回过头去,看了看正在熟睡的父亲,陡然间觉得父亲好像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似的,心里顿时感到羞愧难当。
    “你父亲只是例行公事而已,错不在他,你没必要责怪他,也没必要替他感到羞耻。”无名氏又开口说话了——他好像明白了月兰的心思似的。
    月兰立刻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无名氏。她没想到他的洞察力居然会如此敏锐,竟然可以洞穿她的内心世界!她不禁被他的观察力折服了。
    “听完她的故事,我们都很同情她。”无名氏见月兰没有应答他,于是继续说下去,“她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问月梅:‘你是不是月桑的女儿?’月梅听了她的问题,瞬间满面羞愧,那副模样就跟你刚才的样子差不多。她点了点头,跟着替她父亲向月花道歉并请罪。月花说,尽管她是月桑带头送进来的,但罪不在他身上,他只是例行公事罢了,要怪只能怪那冷酷无情的族规,退一步讲,就算她曾经怨恨月桑,现在,月桑也把他自己的女儿送进来了,他算是得到了报应了,她还怨恨他干什么?听月花这样一说,月梅的负罪感顿时减轻了许多,跟着两个同病相邻的女人就惺惺相惜,相互安慰起来。”
    “在这整个过程中,我都不吱声,月花也好像忽略了我的存在,自始至终都没有问我什么。不过,从她跟月梅的对话中,她似乎认为我就是那个令月梅被送进失贞谷的‘罪人’。她时不时地瞅我一眼,从她的眼神来看,她似乎认为我跟月梅的关系与她跟那个什么月俊的关系是一样的。也许是基于这样的认为,她好像很欣赏我,她甚至还羡慕起月梅来呢!我想,如果她知道我跟月梅的真正关系以及我陪月梅进来的真正目的,她可能就不会那样想了。”
    听无名氏这样一说,月兰的心不禁悸动了一下:他为什么要这样讲?难道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我妹子吗?既然不喜欢,他为何又要跟随她进去?他好像是为了阻止妹子寻短见才跟随妹子进去的吧?既然他对妹子没有感情,难道她还要守护妹子一辈子不成?若然他中途离开了,那妹子怎么办?不过,以他的性格,他应该是会守护妹子一辈子的吧?唉!但愿他对妹子可以日久生情吧!若然他一辈子都不对妹子生情,那他的这份守护就实在是太沉重了!要是他守护的是我,那该有多好啊!可若是他不喜欢我,我能接受他的守护吗?爱一个人就应该让他好好地爱他所爱,活他所活,而不应该把他束缚在自己的身边,否则,那份爱就是自私自利的,那样的爱不是真爱!
    想到这,月兰顿时觉得妹妹的爱很自私,同时也觉得无名氏很可怜。

    (69)
    就在月兰内心悸动的当儿,无名氏停顿了下来,他看了看月兰,见她好像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于是接着说下去:“我看着这两个被困守在失贞谷/失贞洞中的女人,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一定要想出办法,帮助他们重返‘人间’!”
    说到这里,无名氏又停顿了下来,沉默了好一阵子,见月兰还是没有开口应答的意思,于是又接着说下去:“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就开始想办法。要想出办法来并不容易,不过第一步我倒是想到了——那就是:我首先得有机会出来,否则,一辈子困守在里面,我是不可能想得出办法来的——就算想得出办法来,那也不可能是切实可行的办法。”
    “要有机会出来,那首先当然得把那看守谷口的人赶跑了!而要把看守谷口的人赶跑,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扮鬼吓唬他们了。而要扮鬼,最好的人选莫过于月花了。于是,我把我的想法跟月梅和月花她们说了。月梅一听到我说要出去,立刻就噘起了嘴。她担心我出去之后不回来,我耐心地向她解释,她还是不放心,直到我对天发誓,她才勉强同意了我的主张。至于月花,她对于我要出去这件事情倒是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要她扮鬼这一点。她说她不想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情,我说那不是伤天害理,只是替她出一口气而已。听到‘出气’这两个字,她满肚子积压的怨愤终于爆发了出来,她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教训教训外边的人,这也就意味着她答应扮鬼了。”
    “天开始蒙蒙亮了,我们立刻开始行动。我走在前面开路,月花在中间跟着,月梅则跟在最后面。”
    “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到达了谷口。我探头往外看了看,只见看守的人正趴在地上,我以为他睡着了,于是叫月花走出去吓唬他。月花迟疑了一下,最终鼓起勇气,披头散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俯身向那人,那人却没动静,我叫月花拍拍他的肩膀,并向他的额头吹气,可那人还是没有动静。我感觉不对劲,于是一个箭步蹿上去,把那人翻转过来,只见他双目紧闭,嘴唇发黑,很明显是中了毒。从他中毒的症状来看,他应该是被毒蛇咬了。”
    “我连忙用手探探他的鼻息,他的鼻息很柔弱,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他会有生命危险。我想了想,决定把他抬进失贞谷去:一来,方便救治;二来,让外边的人以为他遇到鬼,失了踪;三来,与失贞并不相关的人进入失贞谷,利于除掉失贞谷的臭名,对我计划的实施应该会有帮助。”
    “我把我的想法跟她们说了,她们初时不肯,直到我再三讲道理并苦苦哀求她们,她们才勉强同意了我的提议。于是,我们合力把那人抬进失贞谷,一直抬到失贞洞,然后才把他放下,让他平躺在地上。紧跟着,我察看了他的伤口,大概弄清楚了他是被哪种毒蛇所咬的,然后我就立刻去找草药来给他治伤。”
    “失贞谷里的草木真是多种多样,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到的。很快,我就找到了治伤的草药。我急急忙忙赶回来,把草药用石头捣烂,跟着先帮他敷伤口,然后把剩下的一些捣烂的草药塞进他的嘴里。”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醒过来了。他一醒来,就问我们他在哪里,他是不是去见阎罗王了。我对他说,他在失贞谷的失贞洞里。他一听,愣了一下,跟着认真打量了我们仨一番,然后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跟他说,他被毒蛇咬伤了,我们发现了他,然后就把他抬进来救治。他问为什么要抬进来救治。我说,我们是不能够出去的,要是被人发现了,要被浸猪笼。他听了后,不再问什么,挣扎着想爬起来。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要出去,我问他为什么要出去,他说若是有人发现他进了失贞谷,他也要被浸猪笼。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我的目的就是要把他跟我们‘捆绑’在一起,在必要的时候好多个帮手,不过我装作不知,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挣扎了很久,都没能爬起来。他中毒太深,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但要把体内的蛇毒全部排出来,谈何容易!至少也得十头八天才行。他用无助的眼神看着我,意思是想求我帮他。我对他说他中毒的时间太长,没个十头八天是没办法把体内的蛇毒清除干净的,要完全康复没一两个月都不行!他听了,显得很沮丧,但是也没办法,只好接受现实,留在失贞谷的失贞洞里继续接受我的救治了。”
    无名氏的话语让月兰回想起了当初他们一家救治他的情形,她记得他们只给他敷过一次药,然后他就“失踪”了,她当时还纳闷:他余毒未清,怎么就能保证伤情不会恶化呢?到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原来他是医治蛇毒的行家啊!她同时也明白了月安无故失踪的原因:果真不是鬼,而是他搞的鬼!
    “当天夜里,我们继续按计划行事。”无名氏顿了顿,接着说下去,“我、月花和月梅趁月安(我本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月梅认出他来的)熟睡之机溜出山洞,借助火把的亮光走到谷口,然后月花就出去扮鬼吓唬当晚看守谷口的人。这一次,月花没那么害怕了,她披头散发,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立刻睁开眼睛,跟着倏地跳起来,大叫了一声‘鬼呀’,然后撒腿就跑。看到他被吓唬成那样,我们都乐开了花,感觉好像真的出了一口恶气似的。”
    听到这里,月兰也终于明白了月猛遇鬼的真正原因:同样不是真的有鬼,而是无名氏搞的鬼!
    “第三天晚上,我们还按原计划出到谷口,但是已经找不到看守人了。”无名氏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我们相信,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外边的人真的相信失贞谷闹鬼的传闻,他们轻易不敢再到附近来了。到这里,我们的扮鬼计划算是告一段落了。”
    “那个月安在失贞洞里躺了几天,我们给他敷了几次药,他的身体大有好转,他可以比较灵活地走动了。月梅和月花她们担心他会离开失贞谷,把月花扮鬼的事情宣扬开去,但我一点都不担心:一来,他已经进了失贞谷,若然贸然离开,一旦被人发现,事情的发展将会对他很不利;二来,我敢笃定他并不知道我们的扮鬼计划,我们总共只扮过两次鬼,第一次吓唬的目标对象就是他,而他当时是处在晕倒状态的,第二次,我们是趁他熟睡了之后才出去的,他应该不知道我们的行踪——就算他半夜醒来,发现我们不在洞里,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恐怕他也无法出去跟踪我们。事实上,月安并没有要离开失贞谷的意思,他反而跪求我们容许他继续待在失贞谷/失贞洞里。他说,他是孤儿,在外面只会招摇撞骗,在失贞谷里反而可以生活得实在一点;他还说,是我们救了他,他要留在谷里报答我们的救命之恩。这正是我所希望的结果,本来月梅和月花还有疑虑,但在月安立誓要好好做人,要一辈子听我们吩咐差遣之后,她们就同意了他的请求。”
    “你真的相信他真的可以改恶从善吗?”听到无名氏这么说,月兰的心头掠过一片阴影,她担心月安继续留在失贞谷里会对她妹妹不利,于是这样问道——虽然无名氏可以保护她妹妹,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在这里,独留下她妹妹、月花和月安这三个人在失贞谷里,要是月安对她妹妹不敬,他怎么保护她妹妹?
    “当然相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无名氏十分有把握地说,“虽然他过去品行不端,但是他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怎么说也会有所触动吧?更何况,我们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就算他真的要对我们不利,他能够一下子把我们三个都干掉吗?即使他把我们三个都干掉了,他一个人在失贞谷里孤零零的,怎么生活下去呢?若然他偷跑出去,他势必要远离月亮村,以他的生活能力,你认为他在外乡会生活得好吗?”
    听无名氏这么一说,月兰立刻就打消了顾虑:月安进了失贞谷,就已经没有选择了,他唯有跟无名氏他们一起,他才能够有生活着落,否则,他就只能是孤零零地困守在失贞谷中——假若他真的干掉无名氏他们仨的话——或者是偷跑出来,远走他乡。若然他离开失贞谷,而又再想留在月亮村,那绝对是没门!
    “失贞谷和失贞洞是带有侮辱性的称呼,我决定把这样的称呼给改了,于是,我们四个一起讨论:初时想叫世外桃源和仙人洞,但是这样的称呼似乎过于文雅了,于是弃用,跟着又想叫野人谷和野人洞,但是这样的称呼似乎又过于粗鄙了,于是又弃用……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由我定了名字。”
    说到这里,无名氏停顿了下来,看他的意思,他好像故意要卖一个关子,好让月兰猜一猜。
    月兰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无名氏,看她的意思,她似乎不想猜,只想等无名氏告诉她答案。也许,她觉得,无名氏是个怪人,他选定的名字一定很另类,就算她猜一千次、一万次,恐怕也猜不出来吧。
    “星星谷和星星洞。”无名氏等了一阵子,见月兰没有猜的意思,于是就直接说出了名字。
    星星谷!?星星洞?!这两个名字真有意思!如果把月亮村比作月亮,那么,失贞谷就是月亮旁边的一颗星星。人们注视的是月亮,忽略的是星星;月亮村里的人时时都被别人留意着、谈论着,而失贞谷里的人却时时都被别人忽略着、漠视着。在关注度这个层面上,月亮/星星和月亮村/失贞谷这两者之间不正好存在着对应关系吗?因此,用星星谷和星星洞来为失贞谷和失贞洞命名,以之取代失贞谷和失贞洞这两个称呼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我们就是星星,被人漠视、嘲讽,但我们无所谓,我们有光,我们要用我们的光来照亮我们的人生。”就在月兰惊叹名字起得好的同时,无名氏又接着说了下去,“名字改了之后,我们就像奴隶翻身解放了一样高兴,我们到山谷里摘来新鲜的果子,大饱了一顿,然后月花在前面带路,我们一起去考察山谷的环境。这些天来,我心里一直都感到很憋屈,没有留意周围的环境,直到此时,好像名字改了之后,我心里的阴霾才一扫而光,我也因此才有心认真考察周围的环境。”
    “山谷里到处都是奇花异草,我想,如果把它们拿到外面去卖,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于是,我就有了一个新计划——那就是:利用奇花异草的价值来改善生活。”
    “我把我的计划跟月梅、月花和月安她们说了,但她们都不认可我的计划,都说我是在痴人说梦。我笑了笑,没有辩驳,决定用实际行动证明给她们看。”
    听到无名氏改善生活的计划,月兰不禁又一次用惊叹的眼神看着他。她当然认可他的计划,因为他今晚给她父亲和她带来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明。她真想变成一条蛔虫,爬进他的脑子里,看看他的脑子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我拔了几株异草,一时兴奋过头,没等天黑就想出谷。我以为谷外没人,没想到那个什么月——月庆居然会在外面游来荡去,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真没想到他居然会对月梅如此痴心,竟然连‘鬼’都不怕了!”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月兰其实也有听说月庆一天到晚都在谷口外游荡这件事情,她也知道月庆那样做的原因是由于他痴心于月梅的缘故,可是这段时间,她和父亲连住宿都成问题,她又怎么会把月庆的事情放在心上呢?此刻,听到无名氏讲起月庆为了她妹妹在星星谷(在她的心里面,她已经默认了这个名字)外走来走去,连‘鬼’都不怕这件事情,她不禁心有所触,想起了金朝词人元好问所写的至情至性的《迈陂塘》这首词。由雁及人,由人及己,如今,她喜欢的男人就坐在她身旁,她会为了他而跟他生死相随吗?
    “我连忙缩回谷口内的草丛中,跟着灵机一动,学野兽叫来吓唬他,没想到他还真被吓着了,一溜烟地跑走了。我不敢再冒失了,在谷口内待着,直待到天黑之后才离开谷口,跟着连夜进了城,在街头露宿到天亮,然后找到买卖花草的地方,把那几株异草给卖了。正如我所料,果真有人要,并且还卖了个好价钱呢!”
    “我买了一套衣服和一些吃的,把它们装在一个袋子里,待到天黑之时就往回赶,一直赶到半夜,才赶回到星星谷。我摸黑走进星星洞,把她们吓了一跳,不过她们很快就认出了我,于是转惊为喜,即时变得高兴起来。我把那些吃的从袋子里拿出来,她们这才相信了我所说的话,认可了我的计划。我也把那套衣服拿出来,叫月花拿去穿上。月花先是愣了一下,跟着眼眶湿润,流下了眼泪。她连忙接过衣服,走到一个角落里,把衣服穿上。幸好,衣服还算合身。等她转回来之后,我们大家就高高兴兴地吃起那些食物来。”
    “第二天,我寻思要买一辆马车,于是我们多摘了一些奇花异草,我又去抓了一些毒蛇和珍禽。待天黑后,我约上月安一起出发,往县城赶。”
    “天亮后,我们先把花草卖掉,然后再把毒蛇和珍禽卖掉,碰巧遇上个有钱人,花大价钱把我们的毒蛇和珍禽一下子全要了。”
    “我们数了数,那些钱用来买一驾马车绰绰有余。于是,我们就去买了一驾马车,跟着用剩下的钱买了席子、被子、衣服、粮食、锅、碗等许多东西,把它们全部都装载在马车上,然后我们就等天黑,天一黑我们就往回赶。月安胆子小,担心会被人发现,于是,我给他买了一副面具,叫他戴着。”
    听无名氏讲到这里,月兰立刻想起刚才那驾马车以及那个马车夫。不用说,那驾马车应该就是无名氏买的那驾马车,而那个马车夫应该就是月安。那下午蒙着面把月礼掳走而替她解了围的那个人应该也是月安吧?
    尽管她和月安是同村人,但由于她比较少走动,看见月安的次数并不多,因而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再加上,月安与无名氏又是在深夜到来,月安又不走上前来,并且还故意低下头或者转过头去,不让她父亲和她看见他的面容,因此,她认不出他来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直到这个时候,月兰方才知道,她和她父亲原先的“知道”其实是不知道,真正的“知道”应该是:无名氏的同伴其实是月安,月安并不是真正的马车夫,他只是充当马车夫而已,他并不受雇于无名氏,而是与无名氏“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他也许是无名氏真正的同伴。
    其实,无名氏在这里所叙说的此次采购行动并不是昨天的这次采购行动,他们此次采购行动的目的是为了他们自己,他们昨天的这次采购行动的目的才是为了老爹和月兰父女俩。月兰是对之产生误解了。可即便是如此,她由之而得出的上述关于无名氏与“马车夫”之间的关系的结论还是基本符合实情的。
    “我们大约在半夜到达星星谷,我在外面守着,月安进去通知月梅和月花她们出来搬东西。她们看到我们运回来的东西,一下子就傻了眼,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跟着就快手快脚地帮忙把东西搬回星星洞里去。”
    “自那以后,我们大家就有了席子和被子,能睡个安稳觉了。与此同时,我们大家也有了换洗衣服,不用老是穿着同一套衣服了。此外,我们还有了锅,只要搭个灶就可以煮东西吃,不用老是吃生果子了。还有,我们有了马车,出入变得方便多了,我们到县城去再也不用走路了。”
    听到无名氏这样的讲述,月兰不禁羡慕起无名氏他们的生活来。
    “为防被外人发现,我把马车拉进星星谷,车子藏在草丛中,马儿则拴在离星星洞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的树干上。月花跟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天,人变得开朗了许多,她也不怎么怕光了。那天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从今天往回数的前天,她还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来呢!看到她梳理头发时那费劲的样子,我心有不忍,决定下次进城的时候帮她买一把梳子和一把剪子回来,好让她可以很方便地梳剪和打理她的头发。”
    “第二天夜里,也就是前天夜里,天空突然下起雨来,我躺在席子上,听着外面的雨声,突然想起你和老爹来。直到彼时,我方才意识到你们极有可能还在露天过夜,于是我决定进城帮你们添置帐篷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
    “作出决定之后,我立刻叫醒月安,我们连夜进城,进到城里的时候已经天亮了,于是我们立即采购物品,采购完物品之后我们就于中午时分往回赶。本来月安对于白天赶路还有所顾虑,不过,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他还是顺从了我的意愿。”
    “在离月亮村还有两三里路的时候,我们把马车停下,跟着我叫月安看着马车,然后我就先行前进,来看看你们的情况如何,没想到竟然撞着了月礼这个瘟神。他不知在哪里喝了酒,仗着酒胆就来骚扰你。我正想着怎样‘修理’他,没想到墙角边正好有一个破袋子,于是我就——”
    说到这里,无名氏停顿了下来,冲着月兰笑了笑。
    月兰没想到那个蒙面人居然就是无名氏!她还一直误以为他就是月安呢!现在想想,她才发觉自己错得实在是太离谱了:月安以前虽然游手好闲,靠坑蒙哄骗为生,但是听村里人说,他的胆子其实并不大,大凡露出马脚,他立刻就会逃跑,躲得远远的,要经过很长时间才敢回来。假若传言成真——既然全村人都这样说他,她相信它是真的,那么,这样的他,又怎么敢充好汉呢?
    “待到天黑之后,我折回马车那儿,与月安一起等到半夜,然后与月安一起把马车赶到这儿来……”
    无名氏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不再说下去了。月兰也已经见证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不需要无名氏再说下去了。至于无名氏用来蒙面的面巾的来历,月兰自然也能猜想得到:无名氏是如此聪明、如此机警的一个人,为防被人发现,他当然是要随身携带一条面巾了。
    “你把那个月礼弄到哪儿去了?”月兰见无名氏不再开口说话,于是问道。
    “放心,他没事,我只是惩罚了他一下而已。”无名氏笑了笑,说道。
    “我担心的不是他,而是——你!”月兰看了看无名氏,轻轻地说道,说到后面那个“你”字的时候几乎只有她自个儿听得见。
    “要是你把他弄出问题来,他老爹与那帮人不会放过你的!”月兰见无名氏没有接她的话,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鸡叫了好几遍了,我得走了,我改天再来看——你——们吧。”无名氏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站起来,一边跟月兰道别,一般迈开脚步。
    月兰也站了起来,送无名氏出门。
    两人走到位于墙角的转弯处,无名氏叫月兰不用再送他,跟着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塞到月兰的手里,然后就迅速地跑了开去。
    月兰愣了一下,跟着回过神来,打开小包。借着朦胧的晨光,她看到小包里装着的竟然就是无名氏说要给月花买的梳子和剪子!她活了足足有二十二个年头了,从没有人送过她东西,现在,终于有人送她东西了,而且送她东西的人也正是她喜欢的人,可是他送给她的东西却是他本来打算送给另一个女人的东西。基于这样的情况,她的心情十分复杂,她不知道她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应该感到悲哀。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溢了出来,顺着两颊流下来。这到底是高兴的泪水还是悲伤的泪水呢?也许,只有天知道!

    (70)
    月桑老爹病倒了,估计是由于前天晚上淋了雨,昨天白天又奔波了一天而却徒劳无功的缘故。他早上起来了一下子,只觉得头晕眼花,实在是撑不住,于是在打开了帐篷门之后,就又把帐篷门关上,回去睡下了。他的药箱和他采回来的那些草药在那场大火中已经化为了灰烬。在这样的情况下,纵然他懂得医治自己的病,在此时此刻也只能是束手无策了。
    月兰一夜没睡,直到天亮时才躺下,此刻正在酣睡。老爹本来想叫女儿去帮他采些草药回来,可当他看到女儿熟睡的样子,他料想她昨晚一定很晚才睡,不忍心叫醒她,于是只好静静地等着,等女儿醒来后再叫她去帮他采药。
    突然,外面人声鼎沸,把老爹吓了一跳,也把月兰惊醒了。月兰这头刚从席子上爬起来,那头就有一群人冲到了帐篷门口,为首的正是月贵和月礼父子俩。月贵一副怒冲冲的样子,而月礼则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呦,一段时间不见,你们家居然还时来运转了?连帐篷都支起来了!还是崭新的呢!说!这是从那里搞来的?”月贵隔着帐篷门用冷嘲热讽的口吻问老爹父女俩。
    老爹被气得全身颤抖,他想站起来,无奈身体太虚弱,连坐都坐不起来,更甭说是站起来了。
    月兰也气得浑身发抖,她径直冲到门口,打开帐篷门,指着月贵说:“你——你别欺人太甚!我们家添置了什么,用得着向你汇报吗?”
    “你——你这小丫头片子,没大没小的!你到底有没有家教的?”月贵没想到月兰居然敢顶撞自己,一时间竟被问住了。
    众人也没想到月兰竟然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来怼月贵,他们的脸上一时间竟也露出了惊奇的神情。
    “有家教如何?没家教又如何?你知道跟一条狗说话需要讲家教的吗?”此时此刻,月兰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众人哄堂大笑。
    “你——你——”月贵举起手,做出想打月兰的动作,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最终还是不敢打下去。
    “好!我不跟你小孩子家一般见识。”月贵忍了忍气,把话兜回到他此行的目的上来,“我们家月礼为何会被吊在一棵树上?你若不解释清楚,我给你好看!”说完,他向月兰挥了挥拳头。
    “为什么?这个得问你的斯文儿子!”月兰终于知道了无名氏所说的“惩罚”的具体做法,心里不禁乐开了花,但是在这么多人——尤其是月贵父子俩——面前,她不敢把她内心那种得意劲表露出来,她故意装出一副冷漠的神情,冷冷地说道。
    “爹,我们走吧。”月礼立刻涨红了脸,他低下头,扯了扯父亲的衣袖,说道。
    “什么?走?”月贵被儿子的怯懦搞火了,“你刚才不是说是她搞的鬼吗?此时怎么就认怂了?儿子,别怕!有爹和这么多乡亲父老站在你身后!咱今天就要讨个公道回来!”
    “公道?”月兰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儿子贵为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昨天下午居然会酗酒乱性,跑到这里干出禽兽不如的勾当来!这算哪门子公道?我一个女流人家,手无缚鸡之力,若不是有一个蒙面侠士出手相救,我——我早就——”说着说着,月兰气血上涌,晕了过去,跌倒在地上。
    众人见此情形,都吓了一跳,纷纷把目光投向月贵父子俩。
    月贵没想到剧情居然会发生这样的反转,顿时气得满脸通红,他大声拷问儿子:“你——你说!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月礼满脸羞红,抬头看了看众人,跟着又看了看他父亲,然后迅即又重新低下头来。
    众人见此情形,好像心里都明白了,于是交头接耳,相互间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月贵大概也明白了。他感到十分难堪,举起手来,就想照着儿子的脑门拍下去,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一跺脚,急匆匆地离开了。
    月礼见父亲走了,他也低着头,用手遮着脸,如同过街老鼠一样,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见月贵父子走了,登时觉得不爽,于是也纷纷离开了。
    只有月福留了下来,他走进帐篷,替月桑老爹把晕倒在地的女儿月兰抱起来,放到席子上。老爹不知从哪里迸发出来的力量,早已经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到女儿身边,想把女儿抱起来,可他毕竟有病在身,身体过于虚弱,任凭他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无可奈何之下,他唯有坐在女儿身边,守护着女儿。他实在是太担心女儿的安危了,连外边的人走了进来,都不知道。直到月福进来好一阵子之后,他才稍稍回过神来。
    月福把月兰放到席子上之后,跟着又把老爹扶到席子上,然后拿起水桶到湖边去打水,打来水后就用锅煮点姜汤给月兰喝。
    月兰醒过来了,她睁开眼睛,看到父亲正坐在她的身边,关切地看着她,而月福则坐在离她稍远一点的地方,也在关切地看着她。她又看了看外面,只见外面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人了。
    老爹见女儿一脸茫然,于是把她晕倒后所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得知月贵父子俩颜面尽失,月兰不禁露出了快意恩仇的笑容。
    “爹,您饿不饿?我去煮点粥来。”月兰自从昨天晚上吃过几个果子之后,直到现在为止,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早就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她相信她父亲在这段时间里肯定也没吃过东西,现在肯定也很饿,于是这样子说道,她并且一边说一边试图站起来。
    “你歇着吧!我来煮就行了。”月福见此情状,连忙站起来,去替老爹和月兰父女俩煮粥。
    “谢谢阿福叔!”月兰确实还很虚弱,于是不再挣扎着想站起来,对月福表示了感谢,然后就由着月福去帮他们煮粥了。
    月福跟月桑老爹从小玩到大,两人可算是忠肝义胆的好朋友。如今,因为月梅的问题,老爹家蒙上了污点,众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远离了他家,唯独月福不甚介怀,还在接近他家,还在帮他家忙。真可谓是患难见真情啊!只可惜,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71)
    吃过粥后,老爹和月兰的精神都好了一些,月福于是把他所知道的有关月贵父子俩来兴师问罪的原因告诉了他们父女俩:
    “今天一早,有人发现月礼被装在一个袋子里,吊在一棵树上,于是走去通知月贵。当月贵来到树下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着一群人了——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月贵又气又恼,连忙叫人帮忙把他儿子放下来,跟着问他儿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月礼身上还散发着酒气,很显然是他昨天喝了酒。他说,他本来是想进城去的,殊不知在路上偶遇一位朋友,朋友约他聚聚,然后他就跟朋友喝了酒,不知怎么就喝多了,朋友把他送回来,他不知怎么就走到老爹你这里来了,他的记忆到此中断,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月贵听了儿子的讲述,以为是老爹你父女俩搞的恶作剧,于是就大动肝火,煽动大家来你这里,向你兴师问罪了。真没想到他们父子俩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听完月福的讲述,父女俩对望了一眼:他们总算是弄明白了月贵父子俩到这里来兴师问罪的原委。老爹用关爱而又带有忧虑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月兰: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我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女儿。若然阿兰也被送进失贞谷去,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可怎么活啊?看来,得趁早给她找头正经人家嫁了才行!可是,出了阿梅那样的事情之后,我们家已经有了污点,昨天阿兰又差点——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哪个男孩子家愿意娶我家阿兰呢?唉!都怪我这个当爹爹的没用,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咦?不是还有哪个蒙面人吗?如果他还没结婚,他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吧?是他救了阿兰的,他应该不会嫌弃她的背景吧?
    想到这里,老爹于是开口问女儿:“阿兰,你说是一个蒙面人救了你,那你知道他是谁吗?”
    月兰瞅了月福一眼,然后才对父亲说:“爹,女儿不知道。”
    月福毕竟也是一个有阅历的人,他知道他应该走了,有些话他是不方便聆听的,如果他还赖在这里,估计他们父女俩就无法交流下去了。于是,他站起来,借口说家中有事,然后就离开了老爹和月兰父女俩的家——一个由帐篷搭建起来的家。
    等月福走了之后,月兰才敢说实话,把蒙面人的真实身份告诉她父亲。老爹听女儿说蒙面人就是无名氏,一下子就愣住了:无名氏已经决意守护阿梅,又怎么可能移情于阿兰呢?唉!苦命的阿兰!苦命的女儿!
    他的希望落空了,他不禁感到怅然若失。
    “爹,您在想什么?”月兰见父亲听了自己的话语后,脸上满是失落的表情,不明白他对无名氏又有什么情绪,于是忍不住问道。
    “没——没什么,”老爹见女儿这样问自己,担心女儿看穿自己的心事,于是连忙找借口来掩饰自己的情绪,“爹只是觉得他那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
    “爹,他那么机灵,不会有事的!您就不要担心了!”月兰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女孩子,她当然听得出父亲的解释其实只是一种掩饰,不过,她没有戳穿父亲的谎言,而是顺着父亲的话茬进行回应。
    老爹终于熬不住,躺了下来。月兰这才注意到,原来父亲已经染了病——看父亲的样子,他似乎病得不轻——于是,她关切地询问起父亲的病情来。
    老爹笑了笑,叫女儿不要担心,跟着报了几味草药,叫女儿到山上去帮他把药采回来。他本来也很担心女儿的安危,不想让她一个人上山去,但是他又知道自己的病不轻,得的是重感冒,是淋雨、受气加上劳累引起的,他不服药不行,而他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就只有他的女儿了,于是,他只好暂时置女儿的安危于不顾,而叫她去帮他采药了。幸好月兰自小就时常跟父亲上山采药,对一般的草药都比较熟悉,故而完全可以胜任帮父亲采药这项任务。
    本来老爹有一个药箱,里面装有好些草药,其中就有医治他现在所得的重感冒这种病的草药,只可惜,那个药箱以及里面的草药已经被那场大火吞噬了。现在,帐篷里连一味草药都没有,如果不采药回来,老爹纵然懂得医治自己的病症,那也如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样,无济于事。
    月兰叮嘱了父亲几句,叫他好好休息,然后就提起篮子——篮子是昨晚无名氏带回来的——出去了。她来到山上,找了老半天都没把草药找全,于是,她走下山来,沿着山脚一路找去。不知不觉间,她找到了星星谷的谷口附近,却还是没有找全她想要找的草药。她不禁着急起来,可尽管如此,她却再也没有力气去找了,她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息,想等精力恢复一些之后再去找。
    她昨晚一宿未睡,今早又很早就被月贵父子等人吵醒,跟着又被气晕,她的身体本来就已经被这些事情折腾得比较虚弱,如今她又找了这么长时间草药,她又怎能不筋疲力尽呢?
    天渐渐黑下来了。月兰觉得自己歇息得差不多了,于是想站起来,可是她的双腿就是不听使唤,任她怎样努力,双脚就是不争气,站不起来。她看着装着草药的篮子,想起还没找到的草药,再看看自己的身体,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心里越发焦急了。
    百鸟归巢,一阵聒噪之后,静了下来。就在这时候,夜鸟却开始啼叫了,那叫声就像哭丧的声音一样,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人在虚弱之时本就容易恐惧,再加上月兰又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子,就更容易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了。因此之故,在此时此刻,恐惧感像雷电一样迅速向她袭来,瞬间就占据了她的心。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附近的草丛中传来,月兰全身抖了一下,立刻就起满了鸡皮疙瘩。她想迅即跑开,可是两腿却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样,完全不听使唤。她唯有用害怕的目光盯着声音传来的那片草丛,任由自己的心被恐惧噬啮着,起劲地怦怦直跳。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隐隐约约的火光在移动。
    难道这是鬼火?难道世上真的有鬼?此时此刻,月兰原先认为鬼不存在的信念开始动摇了,她的身体抖得就像筛糠一样。
    火光越来越亮,脚步声越来越响,月兰越来越害怕。
    “救命啊!”月兰终于被恐惧击倒了,她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跟着就晕了过去。
    当她苏醒过来之后,她发现她正俯伏在一个人的背上——这个人正背着她走路。
    “你——你想干——干什么?”虽然她看不见这个人的面貌,但是以她的女性直觉,她能感觉得到,背着她走路的这个人是一个男人。她心里一惊,连忙挣扎着想从他的背上下来。
    “你醒啦!”男人的回答不算温柔,但却让月兰瞬间放弃了挣扎,她的心也于一瞬间安定下来。一股暖流从她的心头升起,瞬间传遍她的全身,把她的恐惧感驱赶得无影无踪。她温顺地趴在他的背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服服帖帖地让他背着她走路。
    不用说,这个男人就是无名氏!月兰本是一个比较矜持的姑娘,可是在此时此刻,在她喜欢的男人面前,她的防线却完全崩塌了。她的心完全被他俘获了,她就像一个正处于恋爱中的女人一样,正在享受着爱情的甜蜜与温馨,完全忘却了矜持,甚至还忘却了自我,更甭说会顾忌一旦被人发现就很有可能会招致的那些流言蜚语了。
    “怎么不说话?”无名氏见月兰不回应他,于是掉头看了看她,问道。
    “我——我——我们这是去哪儿?”以月兰的聪明,她当然能够想到无名氏正在背她回家,可她一时之间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他为好,她又怕他看穿她的心思,于是没话找话,明知故问。
    “背你回家啊!”无名氏不加思考地回答,“你在星星谷外晕倒了,我刚好从谷里出来,发现了你,于是就把你背起来,想把你背回去。”
    “你——你干嘛不叫醒我?”月兰有点害羞地问道。
    “我——我——”这次轮到无名氏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于是岔开话题,“我本来是想进城的,但在看到你之后,我就改变了主意,于是叫月安自己进城,而我则留了下来。”
    听到无名氏这么说,月兰不禁心花怒放,心头小鹿乱撞,一时之间竟然连无名氏与她妹妹之间的关系也忘记了。
    “我看到地上有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些草药——”无名氏接着说下去。
    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月兰,月兰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要事,于是连忙打断无名氏:“那个篮子呢?”
    “在我胸前。”无名氏没想到月兰会这么紧张那个篮子,于是连忙回答。
    月兰把搭在无名氏肩膀上的两只手之中的一只伸到无名氏的胸前摸了摸,果然摸到一个篮子。原来无名氏用一条草绳把篮子的两端绑住,跟着把草绳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样篮子就吊在了他的胸前——篮子随着他的脚步声而轻轻摇晃着。
    “那些草药呢?好像还差两味草药,我——我——”月兰想起自己还没有把草药采全,于是又开始急了。
    “我看到那些草药,就知道十有八九是老爹患病了,并且他患的病应该是重感冒,但药的种类不足,于是我叫月花守着你,然后我重新进去山谷,摸黑把需要的草药采了回来。”
    “你——你懂医理?”月兰有点好奇地问道。
    “懂一点点吧。我爸爸以前是医生。”无名氏淡淡地说道。
    “难怪你上次中了蛇毒还没完全康复就走了都没事!原来是这么个道理!”月兰想起无名氏上次中毒的情形,想起他毒伤未愈而离开却没事这种情况,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此刻听无名氏这么一说方才恍然大悟,“谢谢你!”
    “上次是你跟老爹救了我,我还没谢谢你们呢!”无名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要说谢谢也应该是我谢谢你们才对!”
    无名氏的话语又一次让月兰的心泛起了涟漪。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无名氏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可自从他决定守护她的妹妹月梅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看到了他心底的侠骨柔情,他的冷漠只是他的一个外壳而已。此刻,听到无名氏这么谦恭的话语,她的心里不禁又一次小鹿乱撞起来。
    “你说叫月花守着我?那我妹子呢?她不跟你们出来吗?”月兰突然想起无名氏刚才所说的话语中似乎没有提到她的妹妹,心里不禁有些担忧,于是问道。
    “她呀!发脾气,不愿意出来!”无名氏忍不住笑了笑,然后说道。
    “发什么脾气?”月兰不解地问道。
    “嫌我不帮她买镯子!那玩意儿戴来有何用?只会增加手腕的负累罢了。”无名氏不以为然地回答。
    听到无名氏的回答,月兰立即瞪大了眼睛,看着无名氏的后脑勺。她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他不懂柔情吗?应该不是!如果他不懂柔情,那他为何又会想到要为月花买梳子和剪子呢?既然不是这个原因,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当一个男人这样子损一个女人的时候,原因只有一个:他不爱她!如果他爱她,他就不可能这样子说她!由此可知,他并不爱我妹子。可是,既然他不爱我妹子,他为何又要许诺要守护她一辈子呢?难道就仅仅是为了阻止她自尽吗?又或者说,仅仅是因为妹子挺身而出救了他,故而他要以德报德吗?既然他不爱我妹子,那他爱的是谁呢?
    想到这里,月兰突然想起无名氏把本应该属于月花的梳子和剪子转送给自己,又联想到他今天晚上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她的脸刹那间红了起来,她的心又忍不住“嘭嘭”地跳了起来。
    不行!我不能跟他发生感情!若然我跟他发生感情,那我岂不是就夺了妹子的所爱了?妹子被困守在星星谷/星星洞里已经够凄惨的了,我不能够再让她痛不欲生!就算他不爱妹子,只要他信守承诺,一辈子守护在妹子身边就行!我是绝对不能够跟他相爱的!
    “放我下来!”想到这里,月兰立刻大叫了一声,跟着挣扎起来,想从无名氏的背上挣脱下来。
    “你——你要干什么?”月兰的吼叫把无名氏吓了一跳,他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月兰何以会突然间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之间竟懵住了。
    “放我下来!”月兰又叫了一声,言语中充满恼怒和怨愤。
    无名氏见此情形,不敢违逆月兰的意思,只好蹲下身子,把她放下来。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她只感到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想独自走路回家。不过,想归想,她却还是始终都提不起力气来,腿一迈步就支撑不住,整个人跌倒在地上。
    就在她快要跌倒的瞬间,无名氏本能地伸出手来,想扶住她,可是她却不领情,硬生生地把他伸过来的手给推开了。
    “大小姐,你究竟在发什么脾气?”无名氏见月兰无端端地对自己发脾气,心里也火了,于是忍不住怼了回去。
    “我——我的事不用你管!”月兰板起脸,冷冷地说道。
    “好!好!我不管你的事!”无名氏也冷冷地回应她,“但老爹的事我总得管吧?”
    无名氏的话倒是提醒了月兰:我出来这么久了,爹爹还躺在床上,如果不及时医治,他的病情肯定会恶化的!如果爹爹真的因为病情被耽搁了而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岂不是就成了不孝女了?
    想到这里,月兰感到十分羞愧。她强打精神,用手掌使劲撑住地面,想把自己撑起来,可是,任凭她怎么努力,她却都撑不起来。她忍不住用焦灼的眼神看着无名氏,可是无名氏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别处。
    “对——对不起!我——我不应该冲你发脾气。”月兰见无名氏不再理会自己了,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于是放下姿态,轻声向无名氏道歉。
    无名氏掉转头来,瞅了月兰一眼,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子,把她重新背起来,急匆匆地向她家里走去。
    从星星谷到她家的路本来就不算长,走路大约三刻钟就能到,只是无名氏一直都走得很慢,好像很享受背着她走路的感觉。现在,在她闹过情绪之后,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享受的感觉没有了,于是就健步如飞了。
    很快,他们到达了帐篷门口。帐篷里漆黑一片,时不时地传出来月桑老爹的呻吟声,听他的声音,他的病情好像加重了。
    “爹,您觉得怎么样?”月兰连忙急切地问父亲。
    “爹没——没事!阿——阿兰,是——是你吗?你——你回——回来啦?”老爹好像很激动,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回答。
    就在父女俩对答的当儿,无名氏已经把月兰放了下来。他把篮子也拿了下来,跟着从怀里取出火折子,打着火,走进帐篷,把放在一张凳子上的油灯点燃,然后折回门口,把月兰抱起来,一直抱到她的席子那儿,才把她放下。
    月兰长这么大,自懂事起就从未再被人抱过,可是此刻,无名氏居然把她抱了起来,并且是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把她抱了起来,而他恰好又是她喜欢的男人,这又怎么不叫她意乱情迷呢?她的脸霎时间红了起来,她只感到心头小鹿乱撞,好像有一股强大的电流从无名氏的手上传来,一下子就传遍了她的全身,把她电倒了。紧接着,她又感到血脉喷张,全身好像被火烧着了一样,情难自禁。当她想到要挣扎的时候,当她想到要抗拒的时候,无名氏已经把她放下来了。情欲的火焰很快就熄灭了,她又回复了常态,可是,纵然如此,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还是爬上了她的心头。
    “阿——阿兰,是——是不是——他——他送你——回——回来的?”老爹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有个黑影投射在帐篷的帆布上,于是问道。老爹还躺在席子上,而无名氏的动作又是如此之快——他刚把月兰放下就迅速走开了——故而虽然老爹的席子连着月兰的席子,老爹还是没有看到无名氏本人。其实就算老爹没有睁开眼睛,没有看到帆布上的黑影,他也已经感觉得到有第三者存在了。
    “是的,是他送女儿回来的。”月兰见父亲这样子问自己,不禁红了脸,于是羞赧地回答,紧接着,她就迅速转移话题,“爹,女儿不孝,回来晚了,既无法让您早点用药,又让您老人家担心了!”
    “没——没事,回——回来——就——就好。”老爹还是喘着气回答。
    “他这么虚弱,你不要跟他说话,先让他歇着吧。要不然风寒加重,就更难办了。”无名氏已经开始浸泡草药了,他见老爹说话这么费劲,于是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爹,您先不要说话,先歇着吧。”月兰顺着无名氏的意思重复了一遍他的意思。她没想到无名氏竟然会是这么细心的一个人,于是对他的感觉又增强了。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无名氏,心里又开始春心荡漾了。
    老爹听从了无名氏和女儿的建议,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月兰坐在席子上,静静地看着无名氏,看他煲药、洗米、煮粥……他的动作是那样娴熟,给人一种驾轻就熟的感觉。她对他的印象又加了分,她甚至开始觉得他好像是无所不能的了。
    粥煮熟了,药还没煲好。无名氏把粥倒进一个小盆里,再把小盆放进一个装着水的大盆里,让滚烫的粥可以快点降温。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无名氏用勺子舀上两碗粥,一碗端给月兰,另一碗端给老爹,但是老爹浑身无力,没办法自己吃粥,无名氏只好亲自喂他。老爹没想到无名氏居然会亲自喂自己吃粥,尽管脸面上过意不去,不过心里却还是颇为感动。他一边吃粥,一边看着无名氏,既替小女儿月梅感到高兴,又替大女儿月兰感到惋惜。
    月兰也没想到无名氏居然会亲自喂自己的父亲吃粥,心里先是一阵讶异,跟着是一片感激。而伴随着感激的却又是她那越来越深陷的感情。本来她已经把心头的感情压制下去了,可是从今天傍晚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却又让她一直以来的努力全然白费,她的感情开了闸,如洪水奔腾一样迸发出来,在她的心里“翻江倒海”,气势远胜以往。她很担心,她若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甚至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过,担心归担心,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只得任由它在自己的心头像小鹿一样乱撞了。
    无名氏喂完了老爹,月兰也喝完了粥。他把月兰的碗收回去,连同老爹的碗一起洗了。洗完碗后,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帐篷的内门口坐下。
    “你——不吃粥?”月兰端详了无名氏好一阵子,见她没有想吃粥的意思,于是问道。
    “我不饿!”无名氏侧头看了一下月兰,然后轻轻回答。
    月兰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可一眼瞥见父亲正眯缝着眼睛看着自己,感到害羞,于是就打消了继续说话的念头。
    无名氏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把目光投向帐篷外面,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地,时而闭目养神,时而抱头沉思……
    (72)
    药煲好了。无名氏把药倒出来,然后再把盛药的碗放进水盆里,好让热气腾腾的药能够快一点降温。
    过了一阵子,他把药碗捧起来,端到老爹身边,服侍老爹喝药。老爹很快就喝完了药。无名氏把药碗拿回去洗干净,然后嘱咐月兰第二天再用药渣煲一次药给老爹喝。他还说,他明天晚上再拿草药来,如果老爹病还没好,那就再煲药,如果好了,那就放在这里,以备不时之需。
    从无名氏喂老爹喝药的行为中,月兰找到了她所渴求的安全感。如果要问世上除了父亲之外,还有谁能够给她安全感的话,那么,这个人就肯定是非无名氏莫属了!此刻,她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小女人——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女人:她多想靠在他怀里,摸摸他的胸膛,听听他的心跳,感受他的温存与爱抚啊!
    至于他的嘱咐,她当然是不假思索就一口应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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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6 23:36:58  更:2021-07-27 23:3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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