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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纪实连载:看守所往事[第1页]

作者:鄕琞洚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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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 尸 走 肉
    (代序言)

    有人说,大病之后才知健康的珍贵。
    我想说,死而复生会更明白活着的道理。
    这种体验,病而后愈的常有,死而复生的却是鲜见。
    三生有幸,我是鲜见中的一个。
    那年冬日,我突然离开人世。恍惚中,被黑白无常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猛地,我被推进了深渊,飞快地向下滑落。我伸出双手向上挣扎,想有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让我抓住。然而两手空空,我掉入了一个恶鬼群居的墓穴。孤身于其中,面对一张张陌生又邪恶的面孔,我感到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无助与恐惧。
    我战战兢兢瞪大自己的眼睛,努力在黑暗中寻找一丝光明。
    身边那一张张长着牛头马面的僵尸,结群成对地在狂舞,在叽哇的乱喊。它们是那里的一切,主打和操控着那个世界。
    眼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我绝望、我无奈、我屈从了。我知道,我不得不在这个墓穴里“死”下去。
    我于是要让自己“死”得舒服些。因此,我在尽快地寻找着自己,看清别人的模样。
    但我不知是成功还是失败了。因为在这黑漆漆的墓穴里,我看到了一个猥琐的躯体,还有那躯壳之上的一个飘游的灵魂。我好像也看清,那分明是已经褪去了伪装的自己,一个笨拙、无知、幼稚、愚蠢、狭隘、懦弱、无力,还有自私和卑劣的自己。我也看到了,一个个和我一样行尸走肉般的躯体,在那里赤裸裸的尔虞我诈、唯利是图,赤裸裸的卑躬屈膝、弱肉强食,赤裸裸的巧取豪夺、背叛忘义。
    我失望、混沌、迷惑。我忘记了以前自己做人时是何等的模样,也不知道如今做鬼了在这里又该变成怎样的形象。
    我惊诧不安,不停地发问,我怎么会看到这些?难道这就是生前世界的底色?
    ……
    一年、两年,三年都快过去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个孤魂野鬼,不知何时顺应了那个世界的一切,还变成了一具老的走肉,和那些僵尸混杂在了一起,在那里不停地躁动、狰狞,嘲弄着世界。
    但,突然有一天,我打了个激灵,萌发了人的意识,猛然地我又看到了那个活在后世的自己,看到了那个生前世界。
    是的,我又脱生了!我没有死。原来是一场梦、一场游戏。我惊喜和希冀。
    即刻,我又悲哀起来,悲哀地看着我自己。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那个世界还能不能接纳是猪狗一样的躯体。
    默默地,我只得再次套上那具沉重的躯壳,再次装扮成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迈着双脚,重新步入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



    谨以此书,献给四十多年,一直陪伴我走来的亲人和朋友们。





    相忘江湖
    2020年3月6日





    弱弱的说一句:我不是恶意刷贴。这真是修改后的稿。如果不让我发,删了就行。但不要再封杀我一个星期。
    第一章 出生入死


    刑拘,刑事拘留的简称。是公安机关、检察院对直接受理的案件,在侦查过程中,遇到法定的紧急情况时,对于现行犯或者重大嫌疑分子所采取的临时剥夺其人身自由的强制方法。刑拘的地点,一般就是看守所。与常人来说,那是一个充满神秘、邪恶、暴力、黑暗的地方,与世隔绝,形同地狱。一个于我对“看守所”这三个字从没有过印象的地方,却成了我葬身三年之地。。。

    1、下地狱(上)(第1天)
    已是中午时分。
    警车鸣着喇叭,呼叫着穿过一条条清冷的街道驶向出城高速。
    再次享受到警车鸣笛开道的待遇,心情与身份却大相径庭。
    看着眼前迅速掠过就即刻消逝的熟悉建筑,我已意识到,那是我与它们在告别。或许再见到它们的时候,不知是今夕何夕。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这是?”怯生生、又存有点侥幸心里的我问车里面的检察官。
    “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管吃管住,宾馆待遇,好着呢!”坐在前排座位上一个稍年轻点儿的检察官扭回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但我仍半信半疑。尽管他的回答不是好回答,他的笑更是嘲笑中隐藏着不轨。我还是宁愿相信他说的全部都是真的。至少,离开了那间黑屋子,去哪儿都比那个鬼地方好。
    警车在安静的高速公路上飞驰。我一路再无语。

    大约两个多小时后,警车下了高速又在一段蜿蜒曲折的乡村道路上颠簸。在一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院门前,警车停了下来。大院门口的牌子上挂着的“***看守所”几个大字赫然印入我的眼帘。我懵了,旋即也明白了怎么回事。这大概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管吃管住的好地方”了?
    看守所,之前一个我从没听别人说过的地方。第一次来到它跟前,我猜测它的功能应该和监狱差不多。把我带到那里,真的如他们所说的,住在一个稍好的单间里再继续进行隔离审查吧。
    车上的一名检察官下了车,去和门卫处打招呼。

    办完了交接手续,押我过来的检察官将我交给看守所里面一位年轻的狱警便走了。见他们转身离去,我长舒了一口气,像心头上的一座大山被搬走那样轻松。
    年轻的狱警对我还算友好,带着我穿过一道道铁门后把我的手銙解了下来。在一间办公室,又有一位年长的狱警对我进行了登记和体检。登记就不用说了,五官面貌俱全。而所谓的体检,简单的说,就是让我撩开上衣、褪下裤子、脱掉皮鞋,看一看全身有没有伤痕或带着什么管制东西。虽然那样做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但也不得不配合。等到把我的腰带、皮鞋、扣子等收缴后,狱警便让我打开他办公桌旁边的一个蛇皮袋子,让我从里面找出一双布鞋穿上。鞋很小,我只能趿拉着。提上蛇皮袋子,我又跟着年轻的狱警穿过几道房门,迷迷蹬蹬地像是进入迷宫一样,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座光线阴暗的大楼里。
    蛇皮带子很轻,除了一床绿色的棉被不知里面还装着什么东西。
    我怕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又会遭遇什么不测,便一边走一边和狱警讨好式的搭讪,请他多多关照。狱警没理我,径直把我带到一个安装着铁栅栏的房门前,拿出一串钥匙,打开锁,扭头示意让我进去。狱警的态度让我很是失望。然而就在他临锁上铁栅栏的时候,忽然又冲着里面说了句“这位新来的要照顾着点儿啊”,立时又让我颇受感激。现在想来,就是因为有他那句话,我才在监室里有了一个比较优越的见面礼吧。
    铁栅栏咣当一声锁上的瞬间,我真的像是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心绝望到了最底。因为我看见了一个非常恐怖的画面。阴暗的房间里挤满了一群剃着光头、面色苍白,两眼冒着蓝光的“怪兽”,个个擦拳磨掌的都向我扑来。
    恐慌侵占了我的全身。我竭力让自己镇静。我把身体背向墙,只三面对着他们。我在脑子里迅速判断和抉择着:它们是要对我进行群殴吗?我要不要还手?虽那么想着,我已经下意识的把蛇皮袋扔在了地上,紧握着双拳,蕴预了一个随时能搏击的架势。
    “蹲下!蹲下!”。“怪兽”们围在我身边有半米的距离后没有再向前,只是围着我上下打亮。其中一个袒胸露乳、胳膊上露着纹身,足有一米八、九的黑大胖子,站在我面前还指着我喊叫。
    “蹲下?以前在野外做工作的时候,我也有过那样姿势的休息。可现在是哪里啊,在你们这些素未平生的“怪兽”面前蹲下?你们那么多人站着,让我蹲下,等着挨打不说,也太没有尊严了!”我没听黑大个的话,更没顺从地蹲下。
    “蹲下!叫你蹲下呢,你怎么回事!”黑大个嗓声提高了两度,有些不耐烦了,还带着撸胳膊挽袖的动作。
    “叫你蹲下你就蹲下,听点话,省得麻烦!”像是有“怪兽”在善意地提醒。
    我迟疑着,再瞅瞅面前的黑大个和几个怪兽的表情,虽然不情愿,我还是缓缓地屈膝半蹲了下来。我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见机行事总不会错吧。真不听话而来硬的,别说那十几个“怪兽”,就是眼前这个黑大个,我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看看他们下一步还有什么样的动作再说。
    “你那叫蹲着?会蹲着呗?蹲好喽!听见没有!”黑大个又嚷了一句,不依不饶。
    我不得不又动了动,把身子放低了些。但仍就保持着一个随时能向上起冲的姿势。如果真的遭到围殴,我还是想能以最快的动作进行反击。
    黑大个没有再理会我的蹲姿,只歪着大脑袋问我叫什么名字,因为什么进来的。我的心被刺痛了一下,声音低低地告诉他是渎职。
    “什么职?没听清,是说的渎职吗?什么是渎职?”黑大个像是问我也像是问他身边的“怪兽”。
    没有“怪兽”回答,它们只是笑。不知是笑我还是笑黑大个。
    我也没有解释。
    “还因为什么?”
    “没有了。”
    “没有了?那,那你说的什么职,你总归有个啥职务吧?”黑大个像是多少明白了怎么回事,想问个清楚些掉。
    “镇党委副书记。”我的脑子还被圈在检察院审案时里圈圈里,把案子发生时的职务说给了他。
    “镇长?”不知为何黑大个把我所说的副书记理解成了镇长。但他这么一说,却立刻引起了身边“怪兽”们的共鸣。它们异口同声地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哈哈,村长、镇长、县长都齐了,就差市长、省长了!哈哈……”
    黑大个边笑着边摸着他那光秃的脑袋,接着又拿手指着我一比划说:“那边,登记去!”
    “怪兽”们一哄而散。
    我乖乖地站起身来,向黑大个所指的方向走去。
    几步外的床头上,一个黑瘦的老头儿,正坐在一个用矿泉水瓶子捆成的“板凳”上。老头儿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很有学问的模样,一眼望去,就是一个落草为寇的军师。黑大个就是让我找这个军师来登记。
    军师示意我到他跟前去,又指着他身边的一位坐在床上的老者向我介绍。老者年纪在五、六十岁的样子,谢了顶,面颊偏瘦,眼窝深陷但目光烔烔。
    “这是大班儿。”军师很恭敬地指着老者对我说。
    我不知道“大班儿”是个什么东西。但能猜得出,他或许就是这个屋子里管事的头儿,或者就是传说中的牢头狱霸。想到这,再看一眼老者,很深沉的样子,还真带着一种黑老大的气质。
    “大班儿”坐在床上,翘着二郞腿,笑眯眯地看着我没有言语。
    “你好大班儿,请多关照。”我主动搭讪,声音里明显带着几分谄媚,甚至还有些点头哈腰。我似乎被他那种气势震慑住了?
    老者依然没吱声,依然微笑着看着我。这多少让我有些尴尬。
    “蹲这儿,登记一下。”军师不失时机地唤了我一声。立时,四周又围满了好多“怪兽”。
    这次蹲下我没在犹豫,因为目测着是和军师“一般高”了。
    军师掀开床垫子,从床板上拿出一撂信纸,又从床垫里抽出一支用纸卷成了筒做成的碳素笔来,把纸铺在床上,开始问起来。
    “叫什么名字,哪儿的人,家住在哪里,门牌号码是多少。”军师一通盘问,比黑大个细得多。
    我不明就里,揣测他要登记这些干什么。难道是要将我列入他们的“黑名单”而拉我入伙?或要知道了这些地址后来要挟、敲诈我的家人?我不能就这样被人家把底给掏了去吧?我心里虽这么想,但嘴上说得却比想的快,又一次次的把“真实情况”说给了人家。
    话即出口,我又后悔莫及。在那么寒冷的屋里我立时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冒冷汗。我恼恨地骂着自己:真是一个有一说一的大傻叉叉!
    登记完之后,屋里的人俨然对我失去了兴趣,又作鸟兽散,各自玩闹去了。
    从始至终,“大班儿”也没和我说一句话。这让我心里很是没底。望着一屋子的陌生人,我坐立不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又回到最初的那个墙边上怔怔地站着发呆。
    “给你,把这个背会了。出去时检查,不会背的要挨棍儿的。”黑大个又忽然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张写满了字的硬纸片。我接过来看,见上面还有个标题,写着《监室一日生活制度》,下面列了十二条,密密麻麻、歪七咧八。
    我哪有心思背那个啊,可看黑大个那个严肃劲儿,我想尽管不会那么夸张,恐怕也真得会背。
    我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硬纸片,又趁那个时间和机会观看了一下那个所谓的“宾馆单间”。
    那是一套里外开间的屋子,只是里外间被一扇厚厚的铁门隔开着。高高的屋顶足有十来米高,空旷地吊着两台电扇、四盏大灯。两边的顶角上还安装着摄像头。里间的正门口,也就是铁栅栏的上方,悬挂着一台平板电视,正播放着一部电视剧,声音很大,掩盖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喧闹声。电视旁边,是一个挂钟,表针指向两点半多钟。东西两边,各自一排大炕般的通铺。通铺南侧,各有一个开放式的厕所、水池。透过水池旁边的玻璃墙,可以看见外间是一处比较宽敞的场地。整个外间的南面是用铁栅栏做成的,通风透光。这大概就是曾在小学或中学语文课本上哪篇文章描述的“风场”了?我暗自寻思。之前课本上看到的两个字,现在活生生的矗立在我的面前,让我身临其境,我的鼻子不禁一酸。
    两边的大通铺上,“怪兽”们有的合衣躺着睡觉,有的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谈笑,也有一两拨围坐在一起玩扑克。“大班儿”这时还坐在床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和军师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聊着。
    我谨慎地走过去,问“大班儿”把我安排在了哪个铺位上。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我想找到自己的铺位躺下来,好好补个觉。
    “安排在哪个铺位?”没等“大班儿”回答,黑大个听到后说话了。“等着吧,有你睡觉的时候,哈哈。”旁边也有“怪兽”跟着笑,像是在群讽着一个傻瓜。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吗?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笑,更不知里面有什么玄机。我不敢再贸然张口了,只好又回到原来的墙边,倚靠在那里歇息。

    
    2、下地狱(下)(第1天)
    我还在靠着墙时,里外套间的那个铁门突然“嘣”的一声打开了,吓了我一跳。
    “放风了,放风了,都出去!”紧接着黑大个就喊了几句。
    我不知该怎么办,便随波逐流地跟着“怪兽”们往外走着,一起涌出了里屋。
    外面是两间一明的布局。虽是风场,实际上也只有里间屋子一半的大小。二、三十个个人进了那里,立刻显得拥挤起来。
    但风场要比在屋里时更要热闹些。有大约十几个人,可能是因为寒冷的原因,早已排成队,绕着风场中间的空地走圈。个别有的压腿,有的还比着数、起着哄做俯卧撑。
    我站在南边铁栅栏边,向外望着继续发呆。

    “诶,你这衣服不错啊!”有三五个人向我围了过来,对着我的上衣指指点点,样子不是在恭维。
    “快脱下来,我帮你洗洗。”一个尖嘴猴腮的“怪兽”苶斜着眼不怀好意地对我说。
    我心中一惊,旋即便明白了怎么回事。肯定是他看上了我的这件衣服,想要过去了。只是没有硬抢,换了个方式而矣。什么帮我洗洗,一脱下来肯定再穿不到我的身上。
    我看着这个尖嘴猴腮的“怪兽”,内心愤怒着、犹豫着,也害怕着。
    “把这个换上,省得冷。”又有人“好意”地给我找了件“换洗”衣服,拿着一件落满尘土的黑棉袄递给我。这个架势,要是我再不脱上衣,似乎就要霸王硬上弓。
    我就准备解扣子了。
    “都一边待着去!”危难之际,“大班儿”走了过来,冲着尖嘴猴腮几个人说了话。
    尖嘴猴腮还挺听话,立刻没了刚才威风,悻悻地叨咕了一句“以后再也不管这闲事儿了”的话便离我而去。给我的感觉,尖嘴猴腮等几个人像是在给“大班儿”拍马屁,在为“大班儿”要我的上衣。
    不管怎样,我还是很感激、很感激地向着“大班儿”笑了笑。那次“大班儿”也回了我一个微笑,里面充满善意。
    但还是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放风的时间不是很长,约半个小时左右吧。在有人喊“收风了”的时候,人们便略显恋恋不舍的样子回到了屋里。
    “放桌子咧,吃饭!”,没多大会儿,尖嘴猴腮就又喊了起来。人们便又来了精神,不再像我刚进去时那样懒散。叮叮当当地涮盆拿碗,然后三三两两地围在铁栅栏门前。
    还放桌子?哪来的桌子?真逗乐!难道这就开始吃饭了吗?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四点多钟。要是在单位,我还正在紧张的工作状态之中啊。因为尖嘴猴腮的关系,我有些稀奇甚至不耻了。
    “给你,这是你的。”在我不忿之时,有人递给我一个黄色的小塑料盆儿,盆里还放着一把塑料勺子。那个时候,有人给予我如此般的照料,真让我很感意外和暖心!我十分感激地向人家道谢。只是后来才明白过来,那些东西,包括晚上盖的被子等都是那个蛇皮袋里面装的,是看守所发给每一位新进去的人的。只是在我刚进屋时,蛇皮袋已被人拎走。当时我的注意力全在身边的几个“怪兽”上面没注意罢了。不过人家毕竟还是还给了你,感谢还是必要的。
    我惶惶然,满腹百味,拿着饭盆儿排在队伍的最后面。
    楼道里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不一会儿,两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推着一辆小饭车停在了铁栅栏门前。晚饭是一勺玉米稀粥、一个发黄的馒头。由那两位妇女依次用喂猪一样的长勺盛给里面的人们。我学着别人的样子,隔着铁栅栏拿着塑料盆儿去接住。最后一个打完饭,我便在紧挨着铁栅栏门口的给我留的最边上的位置蹲了下来。拿眼放去,“怪兽”们已在东西两通铺中间的过道上互相对着排成了一排。“大班儿”一伙人在队前的顶端有说有笑的吃着饭。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怕眼泪掉下来让人看见。我在想:这才几天的功夫啊,我的受人尊重就不见了!从昔日的一个座上宾变成了一个只能蹲在最边上的旮旯里和一群“怪兽”们挤着喝稀粥的街下囚犯?!我自己委屈、憋屈可以忍着,可那些爱我的亲人们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心里又该是怎样的难受?
    我右手拿着馒头、左手端着那盆儿稀粥,毫无胃口。

    “新来的,过来,擦地!”黑大个口气很冲的指着水池旁一块抹布向我招手。我很是尴尬。让我这么大的一个人当众撅着屁股擦地?这让我的脸还往哪搁啊!我有心不理会。可那时已经有一个手快的人把一块黑毛巾递给了我。还拉着我,让我学他的样子,手压着抹布,蹶着屁股左一下右一下的在地上划拉。说实在的,比这脏的活、累的活我都干过,擦地更不在话下。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很难为情。但抹布已拿在手上,我没有拒绝的余地了。只好顺势蹲下来、尽量不让自己的屁投撅着敷衍。偷眼看时,黑大个正很不友好地站在那里看着我,肚子一鼓一鼓地起伏着在运气。
    整个下午我惴惴不安、胆战心惊犹如受了惊吓的小鸟儿,整个人无所适从。一为我自己的案子,一为那墓穴里的环境。唯恐再有什么意外和不测。

    大约到了五点半钟,黑大个张罗着睡觉了。
    眼不见的功夫,就有两个人已将几块破烂不堪的草床垫子拼接在一起拼成了一床比两边的通铺还要长的地铺。一头顶在饭口的铁栅栏门边上,一头也几乎顶到了通往风场的铁门。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手脚也不知该放在哪里。
    但,黑大个早己在盯看着我了。正在我要问他我该睡在哪里的时候,黑大个把一条被子扔给了我,又指着中间的位置告诉我在那里睡。
    被子是新的。军绿色的布,很稀松,里面的棉花也很薄,拿起来几乎能看透过去。
    和衣躺在地铺上,我终于安顿了下来了。直到那时我才感觉时间又重新还给了我自己。十一月中旬的天气已经是很冷了。屋子里还没有给通暖气。北风穿过铁栅栏嗖嗖地吹在身上,让我感觉身上像是没盖着一点东西。躺在冰凉的床垫上,后背宛如躺在青石板上一样。我的身子还不能动,两边的人的胳膊几乎压在了我的身上了。虽然又冷又窄,但对于我,那已是那些日子以来最幸福的享受了。美美地躺在地铺上,真的比睡在席梦思床上还要舒服。没一分钟时间,我就沉沉地睡去。什么担惊害怕、恐惧不安都已被我抛在了脑后。
    所有的所有,都等着睡完觉再说吧!
    3、墓谷晨钟(第2天)
    “诶,诶,起来,起来!”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地唤我,还用手在拔弄着我的头。我心里一沉,以为又要有人收拾我。我腾地一下坐了起来。警惕不安地看着拔醒我的人。
    “起来值班了。”那个人是个瘦子,又轻声地对我说。
    值什么班啊?深更半夜的,这不就是要整我呢?但再看看屋里,除了瘦子外,还有一个人正在上床睡觉。我才知道真的是虚惊一场,悬着的心便渐渐地踏实了下来。
    小心翼翼地,我挪出了地铺,按照瘦子的指引站在了一个画着两只脚印的方框里。我不知值班值什么,大概就是半夜里不让人睡个整觉吧。
    “咦,怎么没关灯?”迷迷糊糊的我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问题,脱口而问。但话音刚落,我也随即明白了。这里怎么能够关灯呢?这里的人必须24小时能够清清楚楚的处于狱警的监视之中啊。不但不能关灯让屋子里永远光明,而且墙角两侧还各有一个全角度的摄像头呢。瘦子听到我的叨咕,朝着我笑了笑。那意思是在说,还是个镇长呢,这点常识也不知道!
    屋子里的鼾声此起彼伏,让茺郊野外的看守怕在黑夜里越发宁静。
    “你妈了个巴子的,这么大声怎么不捅咕捅咕!”声音很大,在屋子里传得很响。拿眼一看,是东铺把北床把边儿睡着的一个白胖子的嘴里骂出来的。白胖子气呼呼地坐了起来,露出一后背青龙白虎的纹身,看上去和本人一样凶恶。
    瘦子见了,赶紧三步两颠地谄笑着跑了过去。
    白胖子的喊骂,差不多弄睡了一屋的人,个个睡眼惺忪地朝着白胖子看个究竟。屋子里的鼾声也立刻停了下来。
    睡在西铺把北床把边儿的“大班儿”也被嚷醒了。“大班儿”将盖在眼睛上的毛巾掀开了,仰起头来,不太满意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白胖子,又重新盖上毛巾睡去。
    瘦子被白胖子骂着数落了一番。在白胖子又躺下后回到了值班的方框内,向我凑了凑,很神秘地告诉我:“这是村长,小心着点儿,别惹他!”
    我撇了撇嘴。内心叽笑着瘦子没见过一点世面,真“拿村长当干部”。
    时间已是后半夜两点半钟,刚刚还有点喧嚣的屋里安静下来后,只一会儿功夫,呼噜声、磨牙声、放屁声、梦呓声便又此起彼伏。看着躺在通铺上、地铺上的三排“怪兽”们,它忽然让我想起了夜色中的猪圈,想起了睡在猪圈里打鼾的一群大肥猪。是啊,这里难道不就是一座猪圈吗?里间的屋子用于吃喝拉睡,外间的风场供猪们撒欢打闹。还有人定时隔着铁栅栏来“投食”,所有的场景与猪圈再无一二区别!
    看着这群“肥猪”各种各样的安然睡姿,再仰望高高的房顶,悲哀地、无奈地,我重重叹了口气。

    “到点了,都起来!”一声冰冷的喊叫把我吓醒。懵懵的,我飞快地坐起身来,离开了那个冰冷的被窝,生怕动作慢了让人呵斥。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很要面子、很自觉的人,许多事情我都是想在前、做在前。因此长那么大,很少被别人说过一句。
    伴随着睡眼朦胧,铁栅栏上的电视机也被打开了。中央一台正播放着《朝闻天下》的前奏乐曲。我想,那就算作是墓穴里“起床”的钟声了吧。
    怪兽们也少有说话,差不多都是半睁半闭着眼,窸窸窣窣地在床上、地上穿衣、叠被。不大一会儿,所有的被子又都被床上的两个人集中在了西墙的一角,码的方方正正,上面还覆上了白被单子,显得很是整洁。
    唯一一个没起床的,就是那个半夜里起来骂人的“村长”。起床的号令一发出,他也起来了但只是换了个地方,又躺在尖嘴猴腮迅速地帮他在挨着厕所的床铺上铺的被子上面昏昏睡去。种种迹象不得不使我暗忖,“村长”,还是一个不一般的人物儿。
    起了床的人们,有的去水池边洗漱,有的坐在床边接着打盹,也有的排着队大小便,屋子里增加了各种臊臭味。地上的床埑子也早己被人收拾起来,放到了墙边儿。“大班儿”则一个人在屋里的空地上来回走圈儿,边走边伸展胳踢踢腿。
    我也排着队、插着空到水池那儿弯着腰刷牙、洗脸。没有牙杯好办,就用手捧着水漱口。可那只有一根手指长短、半截的牙刷真让我犯了难。放在了嘴里刷时,让我呕吐了好几次。

    床上没有我的座位,我便又找到那个不碍事的墙边靠着,仰着头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朝闻天下》。
    “新来的那个,这儿来。”坐在床边自捏着手脚的一个高大眼镜冲我招手。我一怔,以为有什么“节目”要出给我。我硬着头皮、做好找麻烦的心理准备还是走了过去。还好,高大眼镜见我过来,屁股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个地方让我坐下了。弄得我不知道他的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外面什么情况?还有哪些大领导进来了?”
    没想到高大眼镜问我那事情,还对我那么客气。“他不会就是县长吧?”我心里划着疑问。
    我一直以为那里的“怪兽”都应是五大三粗的打砸抢的暴力犯,想不到还真的有像我一样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的机关干部!我有些激动了,犹如他乡遇到了故人和知音。我忙不迭地、尽我所知地、又有些献谄似地告诉高大眼镜:某市的市长、某省的厅长、某部的部长等都先后“被打、被拍进来”了。
    “哈哈,这我就平衡多了!”高大眼镜听完大笑。旋即又站了起来,不再理我,找那个走圈的“大班儿”边走边说话去了。

    村长醒来的时候,差不多到了七点半钟。尖嘴猴腮见村长起了床上厕所,赶紧从床下拿出脸盆打了水端了过去。接着又拿了毛巾、挤了牙膏在水池边侍候着。尖嘴猴腮的动作有点儿像部队里的勤务兵。但比勤务兵猥琐多了。而村长虽然是蹲在地厕上,却是一幅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态势,心安理得地等着接过手纸,接过牙刷、毛巾,心安理得地被尖嘴猴腮侍候着。我看在眼里,心里有些瞧不起那个村长的的同时,忽然明白了半夜里“大班儿”的那一声叹息。
    早饭依然是稀粥和馒头。和头天晚饭一样,我还是最后一个打饭,排在队伍最后喝粥。但吃到半截儿,忽有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儿扔给了我一袋榨菜。虽是善意的行为,但他流露出的目光却似乎让我看到有些不妥的地方。再看看他的盆儿里,盛着白菜熬豆腐和两个煮鸡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给我袋榨菜吃?是不是想利用我什么呢?”谢了他的榨菜,我在心中猜度。
    如此的环境里,我不得不十分小心,怕自己不懂规矩的行为冒犯了哪个大仙儿,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或掉进一个人家已挖好的陷阱里受人侮辱。因此,吃过饭、擦过地后,我不再轻举妄动。一个人呆在一边观察动静。屋里的“怪兽”们也再没有其他动作,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或看电视、或闲聊。有的还不时看看墙上的表,像是等待着什么事发生。

    八点钟左右,电视机自动关掉了,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
    这时,无论在做着什么的“怪兽”,都陆续走到铁栅栏门的两边,自觉站成两队。黑大个还说,“站好了、别说话,要报号了”。黑大个还比划着我的身高,把我安排在了西队的中间位置。原来,看守所里每天早、晚要三遍报号,目的是掌握每一个屋里的人员动态,确保不丢人。报号时,从1开始报起,一直到结束,每个人的声音都要求响亮,就像部队报数一样。屋里还有一个负责喊号的,站在两排队伍的中间,面向着铁栅栏。就像部队的官兵一样,他还小跑着跑到铁栅栏前,清脆地将一屋里的人数、在押人处于哪个阶段的人数报给警官,直到说完“报号完毕请指示!”,警官扭头走后才算结束。报号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从小学到初中,不知在体育课上报过多少次。因此,这件事上一屋里的人没有对我挑出什么毛病。但在这种情况下报号,对我来说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坐班儿”,应是大多数看守所管理在押人员的一项主要内容和方式。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和放风时间,绝大部分就是坐班了。所谓的坐班儿,就是一个屋里的人按照“大班儿”的安排,分几列前后坐在“大通铺”上。要求双腿盘膝、腰板拔直,就像和尚、道士打坐一样,前后左右对齐,不许随意说话和走动。即便去厕所方便也要向“大班儿”打报告后才能进行。没有过经历的,一个班儿坐下来,不让你腰酸背疼腿抽筯才怪。
    “怪兽”们都很主动自觉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黑大个则让我坐在了靠墙边的一个位置。我当时并不知道“坐班儿”是什么意思。只学着他们的样子,双腿盘上,老老实实的、耷拉着脑袋坐在了那里。
    这个时候已没有了电视的播放、“怪兽”们的吵闹声,整个屋里是真正的安静了下来。安静的几乎让我害怕,让我感觉就是大战爆发前的短暂沉寂。尽管如此,连日的审讯情形还是有了时间开始侵入了我的大脑,受人侮辱、诓骗的景象又历历在目。
    “不会被抄家吧?、再审问时,我该怎么说?、会不会再连累更多的人”、外面是什么情形?父母妻儿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外面的各种消息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难道这样的日子不像人死后被埋进活棺材里吗?里面的看不见外面,外面的又不能看见里面,里外不相见,有如隔世一般?……”一个个没有答案的问号纷至沓来。对自己之前表现产生出的种种懊悔、对自己日后不可预测的结果恐慌、对自己所处的环境的悲哀也不约而至。这哪是坐班儿,简直让我如坐针毡!我不仅双腿麻木,就连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和战栗了!
    “谁是孙衍哪?”声音一点儿也不大,还有些亲切,但却把我吓了一跳,心里轰的一下。经过那几天几夜的“锻炼”后,我的胆子极小了,稍大一点儿的说话声都能让我心惊肉跳。顺着声音一看,铁栅栏外一位五十左右的警察正拿着眼睛向屋里扫描和张望着。
    “孙衍,所长叫你!”村长美滋滋的在最后一排的床上坐着喊我。
    我连忙站起,不顾麻酸的腿脚,也不顾提上鞋跟,趿拉着鞋、慌慌张张地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铁栅栏门前。
    那位四五十岁的警察面带微笑地上下打量着我,问:“你叫孙衍?”
    “嗯,是我。”在一个所长面前,我竟有点手脚无措了。
    “怎么样,挺好吧?”所长笑眯眯。
    “这是什么话?被发配到这里还能说挺好?这是不是在奚落我啊?”我听后心里感到很气愤又很别扭。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在慰问我。
    “还好。”好长时间没有人那么关心似的和我说过话了,我还得表现的受宠若惊。
    “好就好,那就好好待着吧。”所长没有再问我什么,而是别过脸,冲着屋里的村长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这位得照顾好了啊!”所长用眼睛扫了我一眼,对着村长发话,口气毋庸置疑。
    “放心吧,绝对受不了委屈!”村长殷勤地点着头,回答的也很快,也没有了那点趾高气扬的气势。等所长走时,他还调皮地冲着所长的背影敬了个军礼。

    所长的到来和他与村长说的一番话,在我心里折腾了几个跟斗。几个好哥们弟兄的身影同时出现在我的眼前。一定是他们打了招呼才会发生这样的场景!危难时刻见真情啊!一股热流注入了我的心底。
    而且,所长的话犹如圣旨,马上在我身上起了作用。
    上午放风回来,村长便来到我身边,态度比较温和地告诉我,说看在我是他“上级”的份儿上,没让我擦厕所就算给我面子了。这下有了所长的话,擦地也不用了,每天和那几个老人儿一起把床单抻平、铺整齐了就行。村长这样的安排,基本上就等于我不干活了。而且,从那以后,我在他们嘴里的由“新来的”也变成了“镇长”。
    我的老天!镇长可是对镇政府一把手的称呼,称呼副镇长一般都在前面加个姓或名字。干了三年乡镇的我都没能让人称呼上一个“镇长”。这里一下就把我给“提拔”了。我心里还真有点儿小满足和小确幸。

    但,这种满足和确幸并没有维持多久,下午的一个传唤便让我的心又是一片哇凉。
    “孙衍!”大约两点半多钟,一名狱警隔着铁栅栏叫我的名字。和上午的所长一样,边叫着我的名字边向屋里踅摸。同样,我的心又被这一突然的喊声吓得“轰”的一下。在我有点惊慌失措时,村长走到我身边,慢慢地说,“别怕,镇长,你提讯了。”
    “提讯?什么是提讯啊?”我嘴上问着村长,心里也在犯着嘀咕。
    “快去吧,不是公安局就是检察院的。”村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拿眼看着门外的警察催促着我。
    “坏了!心里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这帮家伙果然没完,还要继续审我啊。”我心里忐突着下了床,情急之下,连鞋都穿了好几下才上了脚。
    “不用怕他们,到这里了什么都别说了,他们没法儿!”村长靠到我身边,小声地告诉我。“还有,到办公室时别忘了喊‘报告’,说‘报告警官,流动号儿孙衍提讯’,声必须大啊,让我们听见。”临出门,村长一又再叮嘱。还把身上穿着的一件蓝色坎肩脱下来递给了我叫我穿上。由此,这件被称作“号儿服”的坎肩在我身上一穿就是三年没脱下来。事后,我自嘲地说,长那么大没穿过的衣服,如今在那里面都给补齐了。
    铁栅栏外的警察给我开了门,没出几步远就带着我来到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墙上挂着无数个电视屏幕,里面坐着两名狱警。
    “报告、警官,流、动、号、孙衍、提、讯。”我跟公安局长说话都没喊过什么报告,一个狱警还让我喊“报告”?我真是心不甘、情不愿。再加上害羞,我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低,最后一个字仿佛连我自己都听不见了。还好,办公室的两名狱警并没有责怪我的话不流畅,声音不够了高,只是拿出一副手挎来给我戴上。之后,原先的那名狱警又带着我穿过曲曲弯弯的楼道,径直来到一间屋子里。
    屋子的样式就和《今日说法》节目中播放的一样,一间屋子中间被铁栅栏窗隔开,窗外是警察、记者或律师,里面就是穿着“号儿服”的“我们”了。
    窗外站着两个人,我都认识。其中一个就是检察院里对我态度最非常恶劣的“死耗子”。我给他起了这样的绰号,不仅是对他的仇恨,而且更是因为他的长相尤其是那双猥琐的眼睛所至。
    看到这两人,不知怎的,我心里再没有刚来那提讯屋前的那种惶恐不安。“咚咚”乱跳的心忽然一下就踏实下来。也许是我知道了他们的底,他们也就那点儿花样了。
    “这下好了,我真正成了阶下囚了!”我主动说了话,像是在自嘲,也像是在向他们发泄怨恨。但潜意识里,真正的是盼他们回答一句:“什么阶下囚啊,用不了两天你就出去了!”
    两个人相视或是心照不宣的一笑,没有一个人接我的话。
    我盼望的回答没有出现,这让我很是失落。
    “这是前几天你的供述笔录,有几页需要你补按上手印。”“死耗子”瞥了我一眼,从文件袋里拿出厚厚的一撂儿材料递给了我。
    这就是“提讯”啊!?没有新的“问候”,我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材料都是打印好了的,上面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我犯罪的证据。尽管他们有意识的把我的话省删连接、断章取义,扭曲了我的本意,但每一句话、每一个片断也实在是我说过的。它们把我说的话连接起来,让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有错或者有罪。既然再无法改变事实,心烦意乱的我也无心细看,双手捧着材料,抽签似的翻了几翻,便依着“死耗子”说的那样在上面签上了我的名字和“以上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事实相符”这句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其中滋味的话。
    4、步入鬼道(第3天)
    坠入“墓穴”里已是第三天了。
    早晨睁眼醒来,除了心烦和不安,第一个感觉就是觉不够睡。那两天都是刚刚到晚上六点,黑大个就喊铺被、睡觉。我也是在“地铺”搭好后的第一时间就躺进了被窝儿。可是到了早上被那冰冷的声音喊醒时,仍旧是张哈流泪、半昏半醒的状态。那几天几夜在检察院被连续审讯时缺的觉,应该是补不回来了。
    屋漏偏遭连阴雨。那天早上起来,我忽又觉得右肩膀子酸痛,像是有一大砣铅坠吊着一样,沉重得几乎抬不起胳膊来,还酸麻酸麻的。肯定是肩周炎犯了。这么冷的天,睡在这么凉的地板上,铁栅栏那边的小窗户吹来嗖嗖的北风还这么直接地吹进脖子和肩膀,再加上十几个人挤在一起,连翻身都不得翻一下,一宿就这么一个姿势的睡觉,怎么能够让人受得了?忍着吧,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这就是摆在自己面前的新生活啊。我不得不暗自劝慰自己。
    好在中午吃饭前,我被动地加入进了一个圈子,像是有了点儿归属感,感觉不再那么孤单无助。
    临近十一点钟,“大班儿”发话,下床“休息”。这样上午的坐班儿就算结束了。已经“休息”的浑身难受的我下了床,在空场上走了两圈便又无聊地坐在床边呆呆地发呆。
    “喂!镇长,过来待会儿啊。”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一个光头喊我。两三天的观察发现,这个光头在屋里算是活跃分子,和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说有笑。尤其是到了晚上,仿佛一只猴子在两边的床铺上来回地上蹿下跳的,搅动得整个屋都热闹喧天。刚才下床休息,这个光头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饭盆儿瓜子,招呼了四、五个人围在床上边嗑边唠上了嗑儿。
    瓜子、糖块儿之类的东西,在我的生活中,只是逢年过节或是有茶话会、联欢会的时候才出现。平时我都想不起来吃。在那里、在那种生活状态之中,有人有说有笑地吃那种东西,这很让我感到惊异。我想,每个人都背着一个沉重的案子,怎么还能“联欢”的出来?
    我不太情愿地踱到对面的床上,一屁股坐在了光头的旁边。待会儿就待会儿吧,总不能不和他们交流。再说,从内心里我也没有一点儿瞧不起他们的意思。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反而觉得那里的“鬼”比“死耗子”那样道貌岸然的人亲切多了。
    “看着你这人挺实在的,以后就跟着我们吃吧。”光头抓过一把瓜子放在了我的身边。
    “好啊!”不知为什么,我也没问一下他说的“我们”都是谁,竟然没有丝毫的犹豫便答应了下来。也许是在我潜意识里,在素未平生的“墓穴”里,能有一个伙伴或是加入一个圈子就有了一种归属感、认同感所致?
    光头见我答应的那么痛快,也很爽朗地冲着坐在他身边的几个人笑了笑。
    我当时没有去揣测光头那笑背后的深意。
    “知道吗?如果不是我们心软了,你一进来一桶凉水就给你浇上了。不拉稀也得发几天烧。”
    “还有,我们用方便面箱子做了一个枷锁,商量好了下一个人来时一定给他戴脖子上,村长准备开堂问审呢!哈哈,幸亏知道你是个镇长,让我们没好意思下手。”
    “别以为没人敢骂你打你,眼里不会出气儿,照样挨收拾。你看那个黑大个刚来时,七个不服八个不愤的,没几天就让我们收拾老实了。”
    “我们也不来硬的,只是不让你睡好觉。我们串通好了,每个人值班时,见你刚睡着就拔了你,刚睡着就拔了你,说你打呼噜你还不敢说什么。要不往你嘴里、耳朵眼里放阴毛糟蹋你……”
    几个人七嘴八舌,像是在给我补课,也像是向我讨人情。
    “卡上还没钱吧?这几天先吃我们的。明天小卖部来喽我再给你买个水杯。”光头又发话了。
    光头说的这两件事儿,吃喝我倒是不怎么在乎。从小在农村长大,也过过艰苦的日子。馒头、面粥、菜汤都在我的承受能力之内。只是那个杯子,倒真是一件急需的东西。刚进去时,刷牙漱口都是用手捧着水喝。后来有人给了我一个娃哈哈矿泉水瓶子才解决了刷牙用水的问题。只是喝凉水可以用它,盛热水就没办法了。
    “不用,不用,等我来钱了再买。”光头说得很仗义,口气不容我拒绝。可是无功不受禄,我又怎能要人家买的东西?
    “不要什么啊,到这儿了就别客气。再说,过不了几天你就上钱了,那时再花你的钱不就行了。”光头说的也挺实在。
    是的,在上钱的事情上,我心里是有底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家里人都不会撇下我不管的。我坚信我的家人。
    于是我不再推辞,沉默着答应下来。先救急一下自己再说吧。

    一起吃饭的,除了我和光头还有另外三个人。那天坐在了一起后,其中一个竟然是尖嘴猴腮!这多少让我有些不爽。但既然加入了,怎么再有回撤的道理?硬着头皮凑合吧。
    中午打完饭,我也不用一个人再挨墙靠边儿排在队尾吃了。而是和光头他们四个人在空场中间的位置上围了个圈,一起蹲在了那里吃饭。五人一伍,在二三十人的屋子里,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团体了。我心中还隐约升出了一种自豪感、自大感。
    不过,像我们这样大小的团体还有两个。最靠近风场铁门的,是村长团体,也是五个人。吃饭时,村长靠着门向北而坐,屁股放在那个用矿泉水瓶捆成的“板凳”上。村长的左右两边各两人,当时只认得出黑大个,还有那个站中间报数的两个人来。从吃饭的排场上看,村长就如长条桌上主持会议的最高长官。
    紧挨着村长团伙的是“大班儿”四个人。年纪都相差不多,其中有一个是军师,一个是高大眼镜,一个是扔给我榨菜的老头儿。
    其余人的如散兵游勇,排在我们这个团伙的北边。一如我没有升级前的样子。
    吃饭的阵势一摆开,屋子里的大小格局也就一目了然了。
    那时我也才恍然明白,加入了光头的团体,好象不仅仅是光头的邀请。恐怕我也无意识地搅进了一场棋局之中了。
    那天是光头打的中午菜。一个是芹菜炒肉,一个是鱼香肉丝。有一个多礼拜没尝到炒菜的味道了,一口吃下去,真他妈的香啊。炒菜的香味,没多大功夫便冲散了我对跻身乱局的担忧。

    因为是吃着不花钱的便宜饭,我便主动地承担起了洗盆儿刷碗的任务。光头给我当了下手。尖嘴猴腮则始终瞄着村长团伙。看见村长吃完饭、擦了嘴去厕所“歇烟儿”去了,赶忙过去帮着黑大个收拾盆儿勺。
    最让我气愤和悲哀的事情出现了。收拾完了村长团伙们的剩菜剩饭,尖嘴猴腮竟然把他们的盆勺给我端了过来。很明显这是让我一起刷了啊!我哪想到刷完自己的饭碗后,还有伺侯那些人的任务!?
    我能有尖嘴猴腮那样的卑贱吗?我是一个为了一口菜就低眉弯腰“伺权贵”的人吗!我有心不干,甚至把尖嘴猴腮拿来的盆儿给扔了。可当面耍别人又不是我的作风。见光头、尖嘴猴腮这两人也都在忙着洗刷,又忌于是村长一伙的东西,我又一次忍了下来。
    都成为阶下囚了,还在意别人再给你背上踩上一脚?我委屈地弯着腰接着洗刷,水弄湿了一袄袖子。

    5、三天来“圆坟”(第4天)
    一个人懂得约束自己,一定程度上是说明这个人有教养、有修为。可一味的循规蹈矩、墨守陈规也可能害了自己。如何能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是一门很大的学问。有时真得等到七十岁才能明白。

    那天早晨刚起床,我便觉得腹部隐隐作痛。但屋里有规定,除了“大班儿”和村长,其他的人全部要在放风的时间段里解大便。一向守规矩并带头守规矩的我为了这个制度的落实,生生地捂着肚子没作声。一心想到了放风时间好好蹲一会儿。
    可是没料到早饭之后,肚子里突然又窜出一股风气顺着肠子流动,一时疼得我额头直冒冷汗。眼看着就要拉裤子了,我只好怕破坏规矩、很难为情地告知了“大班儿”。原以为“大班儿”会铁面无徹,也会因为我吃饭入了光头一伙而记恨我,会以种种理由一口拒绝我的请求。没想到“大班儿”却很给我面子。见我疼得难受不是装出来的,面色和蔼的答应了下来。还告诉我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以后那样的事情就甭跟他请示了。这真让我由内往外地感激我遇到了好人。
    但,时间和动作还是慢了。尽管三步并作两步,我还是在一泻千里之外,多少沾湿了内裤。肚子是舒服了,可众目睽睽之下,当时那个尴尬劲儿就别提了。
    可更让我尴尬的,连换洗的内裤我都没有!
    如果换成了一个我行我素、不把制度当回事的人,遇到我那种情况,早就蹲在厕所了,还用先跟谁请示?绝对不会出现我那没脸见人的事情。
    在机关办公室待的时间长了,养成的遵章守纪习惯真的是害我不浅啊。
    还好,“大班儿”又一次为我解了围。见我那个难堪的样儿,“大班儿”笑吟吟的说,“在这里拉肚子是好事儿。很多人刚进来时特别是第一次进来的,都会上很大的火。十天半个月的都解不了大便。”他说他亲眼就看到两三个人,是经过服用泻药后,才解出的大便,而且还是黑黑的、硬硬的小球球儿,放在弹弓上都能打鸟儿用了。
    听了“大班儿”的话,我也嘿嘿一笑。心里说,我这哪是不上火啊,分明是睡在地上冰的。硬着头皮,我把裤子提了上去。

    就在那个时候,楼道里由远及近的传来“嗒嗒、嗒嗒”的高跟鞋的响声。明耳人一听就知道是女性的走路声。屋里立刻安静下来。没有人再理会我拉裤子的事情。
    “许看不许摸,摸了就挨说啊!”坐在床边儿的村长慢悠悠的叨唠了一句。
    没几秒钟,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人站在了铁栅栏门前。女大夫看上去40来岁,个子不高,大概一米六左右的样子,戴着近视眼镜,高昂着头,面色冷淡的还拉着较重的地方口音,冲着屋里问了一句“有没有要药的?”
    女大夫的到来对于我来说,真可谓是及时雨宋江啊!我再没有刚才的难为情劲儿,提上裤子后边走边冲着女大夫喊:“我坏肚子了,给我开点止泻的药吧!”
    或许是我的冒失,或许是我是新“鬼”,女大夫对我很不屑,不拿正眼地看着我一下。
    “卡上有钱吗?”
    顿时,刚刚额头还冒汗的我立时又是一个机灵,浑身都在冒汗了。
    “钱还没来。”我脸一红,身子也立时萎缩了下来。那个尴尬劲儿甚至要比拉了裤子还严重。我恨不得有个地缝儿就钻进去。长那么大,除了“死耗子”之流,印象里还是第一次有人那么轻蔑地瞧着我吧。
    还好,女大夫只是问了问。随后便又问我的名字和症状。在本子上记了记后,告诉我过一会儿拿药来。这才多少化解了我心中的大疙瘩。
    又有两名“怪兽”看了病、开了药之后,女大夫“嗒嗒、嗒嗒”地踏着皮鞋向下一个屋里走去了。
    “镇长,下次看病要药得向“大班儿”请示啊。“大班儿”同意了才能去!”村长冲我说了一句。
    “知道了!”我以为这又是那屋子里的规定,忙不迭地应承。
    “你不知道。监狱待三年,母猪变貂蝉。我是怕你二次犯罪啊!”村长的话说完,立时引来屋子里的人一阵欢笑。
    村长的话不假。在以后的那三年里,这个女大夫真的是我见面最多的女性之一。不管她最后变没变成貂蝉或嫦娥上了天,反正是越到后来越看着她顺眼了,看哪哪俊,一点儿也没有了第一次见到时的印象。

    检察机关还没有结束对我的审问,继“死耗子”们来过之后,第四天下午,又来了两个人对我进行第二次提讯。有了第一次的经历和经验,狱警再叫我名字时,我没有了第一次时的惊慌。但心里依然害怕,害怕发生新的不测。还好,那次问的还是老问题,只是认真的向我核实了一个细节。
    提讯的时间很短,还记得那两名检察人员临走时别有用意地问我,“有没有事情向他们举报,如果有的话就可以立功赎罪,可以减轻对我的刑罚,甚至很有可能放我出去不再追究了。”
    我明知故问:“需要向你们举报什么问题呢?”
    见我心有所动,两名检察人员立马来了精神。放下手里的公文包,两眼放光地对我说:“比如你的领导们有没有贪污、受贿的,有没有徇私枉法的?哪个过年过节不收个百八十万?说一个就够抵你的刑罚了。。。。”
    “这个真没有!”我故作寻思细想的样子,迟疑了一下才说。
    看着他们很失望的表情,我心里暗骂:“狗东西,甭说没有,就是有我也不和你们说啊,你们是什么样的玩意儿,我总算清楚了!”

    卡上有了钱,我的腰杆也感到硬了起来。没过多大会儿,张老狠又押着一辆小推车来卖货。
    这个小推车就是光头所说的小卖部了。上次光头给我买水杯的时候,因为没钱我也没敢往前凑。这回我有钱了,便很理直气壮、财大气粗地挤进人群,连价格都不问一下,大大方方的买了三份儿水果和瓜子。一份儿给了“大班儿”,一份儿给了村长,还有一份儿到了晚上在光头与别人打扑克的时候扔给了光头。
    这几个人没有怎么推辞和谦让,都笑容满面的接受了。那个光头还直直地夸我会来事儿,那么快就上了道儿!

    6、 鬼屋的鬼矩(第7天)
    一晃儿,就在看守所待了一个星期了。刚开始时的那种恐惧不安,随着我对那里的人和环境的渐渐熟悉而逐渐消失。特别是开始与光头一起吃饭后,更较快地融入了那个“墓穴”或是“猪圈”之中,成为了其中的一分子。

    “大班儿”姓冬,是个商人。因为经商做买卖时向官员行贿而被捕。在里面已关了一年多了。听说是一审判了十年。“大班儿”不服从判决,正在上诉。村长还真的是名村长,三十多岁,是个社会上跑的人物。那次因寻衅滋事“几进宫”了。也已经二审开庭,正等待终审判决。县长不是真的县长,那个高大眼镜只是一名副处级领导干部。县长不是那的本地人,因为行贿他人被异地关押,时间还不长,刚两个多月。被我暗地里称作“军师”的黑瘦老头儿,是本地国企的一名副总,当时还分管党务工作,却因集体贪污被检察机关起诉。凶神恶煞一般的黑大个是名保卫队长,涉嫌了监守自盗。最令我不敢相信的,是那天给我一提卫生纸让我当枕头用的老头儿,竟然是一名副监狱长!因为受贿被举报,在临退休前被关了进来。真是管了一辈子犯人了,这次自己当了犯人被人管!
    每个人的命运都会和他自己开不同的玩笑啊。
    看守所里,关押犯罪嫌疑人的屋学名叫“监室”,浑名就是传说中的“号儿”或“号子”。一名狱警可能会管两、三个“号子”,加起来共有六、七十人的样子。配合狱警管人的,除了“号子”里的“大班儿”还有一个“二班儿”。在我那个号子里,对应的便分别是商人“大班儿”和黑大个“二班儿”。“大班儿”管全面,负责号里所有的事情,“权利”差不多和狱警一样大。“二班儿”配合“大班儿”分管纪律、卫生什么的。混得好的话,待遇和大班差不多。也不参与值班什么的,能睡一夜整觉。一般情况下,这两个人就是号里的“天”,说一不二。
    “号儿”里的作息时间非常规律。有“一日生活制度”十二条。刚进去那天就有人让我背诵,说不时有狱警抽查。但经过一周的实践,我概括起来,一天的生活就是“仨饱俩倒两放风一坐班”。早上六点前值班狱警统一开电视叫床或值最后一个班的两个人喊醒众人。起床后有人分工负责收拾内务卫生,比如有两个人上床码被垛,有两个人擦地等。其他的人便开始坐班,排着队洗漱。七点半钟吃早饭。八点,看守所开始点名报号。之后便是上午漫长的半天坐班。中间九点半到十点,狱警打开门后,可以到风场放风、透透空气;中午十一点半开饭,十二点钟准时午睡,直到午后一点十五分有人叫醒。这其间,又有两人值班。这个值班与狱警的值班不一样,是原地站在一个画着脚印的方框里不准动,睁大眼睛巡视号里人的动静。时间长了我才知道,值班不仅是不让睡觉,更重要的是防止在押的人员有意外的事情发生。比如说自杀的、“睡过去”的等等;午休起床后,依然是坐班儿到三点。中间又到风场通风透气。放风回来再坐班。下午四点半钟,晚饭开始了;五点多第二次报号后,是“号儿”里的人最欢快的时光。从这时开始一直到晚上十点,人们可以自由活动不再坐班儿了。干净的洗洗涮涮,缺觉的如我铺被后就躺下睡觉,想看电视的看电视,爱聊天的如光头等人便是围坐在一起,天南海北、荤的素的胡扯连篇了。
    晚上十点以后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号儿”里又安排值班。两个人一组,时间根据“号儿”里的人数而定,一般一组大约一两个小时左右。值班的时间不固定,按着顺序轮换。“号儿”里是有几个人不值班的,除了“大班儿”外,村长、高个眼镜县长、监狱长都没有参加。我这个所谓的“镇长”没那个待遇,和大多数一样,每晚都会被拨弄醒,昏君沉沉的在那个脚印子上站一个多小时才罢休。
    “号儿”里是不允许有绳索、烟火、利器之类的东西的。比如说腰带、鞋带、铭牌、皮鞋等,这些东西在进去时都会被搜身并没收。在“号儿”里面生活,就连吃饭也不给筷子而是塑料勺子。牙刷是半截儿的,刷牙时还得把多半个指头送进嘴里才够得着,那个恶心劲儿就别提了。“号儿”里不许吸烟,更不许有火儿。但对村长等人是个例外。每天三餐后,村长总是慢悠悠地避开墙角的探头,躲进厕所的角落里,然后由尖嘴猴腮侍候着递烟、点火儿,神仙似地喷云吞雾。村长抽了半截儿后,便把烟传给黑大个。黑大个再猛吸两口,方光头、尖嘴猴腮等人便轮流着上前一人一口了,直到把烟吸不出烟儿来了才扔进厕所里冲掉。至于烟和火儿是哪里来的,那时我还没弄清楚。不过心里倒是挺佩服村长的野路子。因为在那里他还能时不时的抽上包软包装的中华。
    “号儿”里的人最喜欢的日子就是周六、日。因为这两天除了按点儿起卧外,不像别的日期再坐班了。人们自由活动,打扑克、睡觉什么的都行,电视也几乎是全天播放。记得当时正播放的是电视剧《打狗棍儿》,那声音大的震耳欲聋,直到现在想起来,那电视剧的主题歌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看守所的医疗条件还是不错的,那名“貂蝉”每天都会在点名报号后到各“号儿”里巡回问诊。每隔一天,张老狠也会带着两名“劳动号儿”的人推车小车儿来卖货。货品也较齐全。一般“号儿”里常用、常吃的,比如说榨菜、双汇火腿肠,牙膏、香皂,点心、水果什么的都有。货的真假不说,价钱是都比外面贵很多的。大概得翻两倍半左右甚至更多吧。看守所的火食标准,是一天三顿饭。早晨每人一个馒头一勺玉米面粥,中午每人两个馒头、一勺菜汤,晚上则又是每人一个馒头、一勺玉米面粥。如果你卡上有钱的话,那吃的就不一样了。每天中午都有米饭、炒菜,晚上还有包子、饺子、烙饼什么的。只要你有钱,就可以随便买。当时“号儿”里条件最好的两个团体,村长和“大班儿”两拨人,每天都有大鱼大肉吃,满嘴流油、满脸放光,日子过得似乎要比外面还要舒坦。
    看守所给每两个或三个“号儿”配备一名狱警,负责里面的日常管理工作。狱警的办公地点就是楼道里,离着“号子”不远,透过窗户能看见。“办公室”摆放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台电脑。“号儿”里的人管他们叫“管教儿”,也有人叫他们队长什么的。偶尔,“管教儿”会把“号子”里的人(一般都是新进去的)叫出去谈心。主要目的就是了解一下情况。我这个“号儿”的“管教儿”是个年近五十的退伍军人,看上去不很厚道。那一星期里,我就被他叫出去一次。主要询问了我的案由、家庭等情况,内容和军师问的差不多。回来后我便想到,刚进去时军师向我问询的一些事情,恐怕就是向这名“管教儿”提供的。如果真如我猜想的一样,我也不必再为日后被这些“怪兽”缠身找麻烦而担忧了。
    我进的这个看守所当时是没有劳动任务的。每天除了吃就是睡,生活的挺懒散。除去没有了自由之身,那样的日子,“号儿”里有些人还喊着太好了。可对于惜时如金的我来说,却憋闷的受不了。记得那之前,我的QQ签名上就有一段原创的话:“生命中有多少时间是用来浪费的?”,说得就是在工作中无所适事的一段时间。可是在那里,我的生命又岂止是浪费两个字所能概括的了得?
    半途而废的事业,半途而废的人生啊!
    怨谁?
    7、见鬼说人话(第7天)
    人与人相处时间长了,都会产生感情。“鬼”也一样。不知怎么,刚刚几天的同吃同睡,就让我产生了一种印象:这些“怪兽”们可比外面的警察、检察官亲多了。

    那天早上起来,忽然感觉身上的被沉甸甸的,好像有什么重点儿东西压在了上面。坐起来时,才发现是一件破旧的棉袄。难怪晚上睡觉时比以前感到暖和!原来是睡在我旁边的人值班后见我冷得倦缩在了一起,心地善良的把他的棉袄盖在了我身上。
    感动啊!我的鼻子一酸。除了家里的父母妻儿兄弟,在外面,在那另一个“世界”里,居然还能受到那么真心的关怀!
    而那些检察官们,自从那几天几夜的审讯之后,警察也好、检察官也罢,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完全颠覆了。想起他们的言行,有多少个骂人的词语用在他们身上都不为过。在冰冷的、冷窖似的小黑屋里,在我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他们竞然是取笑和奚落。用“死耗子”的话说:你就是我们的阶级敌人,就是共产党和国民党,哪能还对你有什么温暖和同情!
    随着对”怪兽“们的可亲可敬之感的与日俱增,也使得我开始拿他们每个人都视如手足兄弟。我对他们毫不设防了,甚至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但只一件事做完之后真让我追悔不及,想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也算是当时给我敲响的警钟吧。
    那天晚上,我又在闷着头想着的案子时候,光头挨到我身边,悄悄地对我说:“你有啥事怎么不向老爷子请教请教?那老爷子人性好,不会坑你害你的。以前我们案子上的事都去问他,哪符不符合法律,开庭了怎么说,人家都教给你。”
    光头说的老爷子,就是那名副监狱长。也听过“号儿”里的人闲话,说监狱长干了一辈子法律工作,应付起公安、检察人员来条条是道,能把法官也说得无言以对。因此,有的“怪兽”有些拿不准的问题都偷偷地向监狱长请教,请他出个对策。那名副监狱长也没什么架子,来者不拒、乐此不疲,还爱拿着一本《刑法》书来因案施策。
    听光头说完,我觉得他也真是为我好。前几天他还劝过我,让我不要天天拉拉着脸子、苦大仇深的样子。听他那么一说,我还觉得真有必要去问一问监狱长。毕竟我自己是真的不熟悉法律,让监狱长出出主意也好。之所以那么天天愁眉苦脸,就是自己解不开一个个不明白的法律问题而困扰的。
    于是,就在那天晚上,我看见监狱长正靠在被垛上悠闲地搓着脚没什么事干,便意意思思地靠近了他身边。先聊了几句闲篇,奉承了他几句,然后比较委婉的向监狱长道出了我的一些情况,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应对是好。
    监狱长确实很热情,没有我想像中的那样拿腔作势的。听了我的叙述后,耐心地向我介绍了一件案子的审理程序,又为我分析了办案人员的手段和心理。告诉我以后什么都不要说了,所谓“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就是这个道理。对于我非常非常担心的“被抄家”问题,监狱长仔细地询问了我那几天的审讯、提讯情况之后,十分肯定地告诉我,说“抄家”应该是不会的。不然,他们提讯提审时,会让我签字,通知我进行财产核实等等。
    我听后虽还是半信半疑。但心中放着的一件大事被移走,立时比前几天踏实多了,悬着的心多少有了点儿底儿。那么多天没笑过的我,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对监狱长连连感激,一时却又不知道怎么报答他才好。
    可这种感激之情、放松之心没过多久,便凝聚成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在我晚上临睡着时的一刹那,我又忽然想起了这件事,这件向监狱长毫无隐藏、毫无忌讳、实话实说的事。我不加提防说出的一些实情,会不会被监狱长举报了啊?!顿时,我全身躁热起来,心脏呯呯地跳,在那么冰冷的地上,我的后背竟然在向外冒着冷汗!
    “孙衍啊孙衍,看着你很有城府的模样,原来真是假像,原来真的是那么天真直率,到了什么时候啊还这么冒失!人际关系的处理上竟然也幼稚到这样的程度,给你一点的好,就拿什么人都当了亲人,和什么人都说了实话!”我暗骂着自己,也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子。可是话已出口,再无法收回。下一步怎么办?怎么办!如果真被举报了,再有人来审问,难道还像在检察院审讯时那样,傻傻地“好汉做事好汉当”的应承下来?不行了,绝对不行!如果被举报,必须不认帐了,空口无凭!
    我不得不未雨绸缪,也不得不反反复复地让自己镇定下来,稳住自己。
    转瞬之间,“恩人”变成“仇人”。监狱长不仅没能减轻我的心里的担惊受怕,相反又增添了一分对他可能“举报”我的担忧和提防。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连恍恍惚惚的梦中都还是在骂着自己,扇着自己的耳光。
    6、剃鬼头、做死鬼(第10天)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在那里就待了十天。
    十天如十年!
    天天盼望着有人来叫我提讯,盼着案子上的事快点有个定音,更盼着有一声“取保候审”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又天天盼望着不被人提讯,怕有新的事情再出现。那种矛盾的心情天天的、时时的都在交替进行。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分钟不会不在忐忑不安中度过。那个日子就是度日如年!

    这天下午,又提讯了。
    事不过三,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讯,对于我来说已没有了最初的惊慌失措。倒是那么频繁的提讯,让“号儿”里的人很是惊讶。村长还忽悠我说,“没见过像你这样几乎天天来提讯的,我觉得你可能没几天就出去了。”
    我喜上眉梢。
    然而,到了提讯室后,我才知道,那次提讯后,把我心中的期待和幻想彻底打灭了。
    两名陌生的提讯检察官见到我后没有说话,而是从文件包里拿出来一撂纸递给我看,还问我以前看没看过。
    我以为又是什么补笔录的东西。可接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复印的红头文件,都是市政府下发的关于征地拆迁有关事宜的政策和程序规定。
    粗略的浏览完后,我就懵了。
    那两个文件直到那天我是第一次见到!但第一次见到里面的内容就叫我直发冷汗!直到看完文件的最后一页,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次,我是真的、彻底的“死”定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被认定渎职,就渎在了没有按照那两个文件的规定和要求去落实啊。登时,我心中的最后一堵壁垒轰然倒塌。那两个文件牢牢地套住了我啊。谁管你之前看没听说过,更没看到过!?
    那么多天,我都还在反思:参加了工作整整二十年,我自己都敢问心无愧的对自己说,我是多么的爱岗,多么的敬业!例不祥举,就是那么多优秀公务员、先进工作者、优秀党员、二等功、三等功、嘉奖的奖状、证书的没少往家拿就是证明。我怎么会渎职?渎职怎么又会和我沾上边儿?
    迷迷糊糊的就被他们圈了进来,成了阶下囚。原来谜底在那里!“两个文件”,一垂,给我定了“因”。
    怪谁?我不知道该怪谁,真的。

    耷拉着脑袋,迈着很沉重的步伐,我回到了“号儿”里。我知道自己再无出去的可能,“取保候审”已是一句没源头的话了,“过几天就出去了”更像是在嘲讽。
    我无心理会“怪兽”们貌似很“友善””、实际很幸灾乐祸的关怀和询问,闷着头算计着自己如何在那里长期度过。
    “提讯”前,“号儿”里正组织剃头。每个人轮流着,出去一个进来一个。出去的时候一头黑短发,回来时都成了秃瓢。有的还光着膀子回来,像极了犯人也像极了少林寺里的和尚。剃头的是“号儿”里的一个小个子,我叫不上名字,现在也想不起是谁。但看起来他的手法倒是挺熟练,几分钟的功夫一个秃瓢便能被利落地剃了回去。
    村长被叫了出来负责监视那次剃头活动。与其说是监视,还不如说是对他的一种破格的优厚待遇。因为包括“大班儿”在内,别人是不让随便从“号儿”里出去的。而村长那时还能和没事人一样,在楼道里来回的溜得来、溜得去。那名登记我情况的“管教儿”无所适事的坐在办公桌旁,边看着剃头,边吃着瓜子。吐出来的瓜子皮和剃下来的头发混杂在了一起,地上愈发显得特别凌乱。一如我凌乱不堪的心。
    轮到我时,我还沉浸在幻想破灭后的沮丧之中。但我还是在蹲下身子、猫下腰时轻声地向“管教儿”请求了一句“能不能给我留点儿头发?”我不爱发,但也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秃子。
    “留点儿?想留点儿那就到外面剪去,那可以给你留点儿,想怎么留怎么留。”“管教儿”说的不为过,也客观实际。拿着推子剃头的小个子在一旁听了还呵呵直笑。
    我才发觉自己又是在自找没趣。
    是的,我的角色意识还没完全转变过来。我还以为我是谁呢。还想让别人那么地对我尊尊重重、客客气气。却不知道人到了那里,就连打饭的大姐多给你盛一片菜叶儿你都得感恩戴德,怎么还能幻想着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的“管教儿”对你有些许的尊重?明白了这个道理,当时我心中堵的那块疙瘩很快地就疏通了下去,就连同那再不能出去的沮丧劲儿也跟着消失了不少。
    回到“号子”里,冬“大班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摸着我自己有印象以来第一次剃的秃头,我不太自在也不太自然的向着冬“大班儿”自我解嘲:“这下,我可真是‘表里如一’了。”
    我在想,剃成了光瓢让我不仅成形式上的犯人,而且文件坐实了案子我也真成了实质上的犯人。
    冬“大班儿”没立即答话,依然端祥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嗯,不错,像个老衲。”
    “不、不,我不是老大,你才是老大。”
    我把“老衲”听成了“老大”,怕冬“大班儿”打击报复,忙不迭的纠正。

    9、鬼事不公(第11天)
    十余天内,“号儿”里除了我之外,又陆续来了四个新“鬼”。一个是开大货车的撞人致死的(死了的彻底死了,活着的来到了“墓穴”里临时做“鬼”)。一个是打了劫后还把人家强奸的。一个是因恋受不成致女方重伤的。还有一个差不多和我一样身份,说是国资委的一名干部。
    四个新“鬼”的到来,使本来就拥挤的“地铺”更加不堪。虽然不能随意翻身,但过去还能平躺着。四“鬼”来后,每个人都只能侧着身子睡了。不过还好,人挤着人倒是能互相取暖。不是有句俗话,叫“被盖千层厚,不如肉挨肉”吗?也许说的就是那个道理。只是十几个大男人前胸贴后背或几乎嘴对嘴的互相紧挨着睡觉,让我从心里往外都甭提多么恶心了。再加上我的肩周炎,本来就痛的不行了,连背手都背不过去了,可还得压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睡一宿。痛楚可想而知。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来,我还在怀疑自己,那个罪到底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先说新来的强奸鬼,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瘦子。瘦瘦的脸、瘦瘦的头上染成的黄色的一束头发像鸡冠一样高耸着,一副近视眼镜架在鼻梁上有点儿文质彬彬,乍一看,像一个大一大二的穷吊丝。
    那天晚上这个小鬼刚进“号儿”里时,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浑身都在颤抖。但村长等人并没有可怜他。不仅安排他睡在了紧挨着厕所和水池子那块地的最边儿上,还让他洗了个冷水澡。洗完澡的强奸鬼冷得更厉害了,不再是浑身乱抖,连上下牙齿都跟着在打颤儿了。这还不算,小鬼洗完澡后,光头等人还不让他钻进冰冷的被窝取暖。而是围着他问这问那,强迫他“回放”一次抢劫加强的奸全过程。强奸鬼哪敢违拗?蹲在地上,佝偻着身子、抱着胳膊、发着颤音回答着每个人的提问,有时还不得不趴在地上做一下儿示范。
    我有些看不下去,想上前去劝说两句。别那么糟践人了啊,那还是个孩子。可又怕我没那个面子,最终躺在地铺上一动没动,做了看客之一。也难怪,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追到厕所抢了人家女孩子的手机又强奸了人家,所谓劫财又劫色的,受那点儿罪又算得了什么?
    因因果果!

    相比之下,同样因为女人,致人家重伤的受到的待遇就不一样了。这倒不是因为那个是暴力鬼而不敢招轻易招惹,着实是暴力鬼还是个精神鬼。那个暴力鬼一进到“号儿”里,根本就没有那种普通鬼的惧怕状态。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扔,靠在墙上就叨咕,一直不停地告诫着众人:“我妈说过,不准我打架。别人打我我才打别人,别人骂我我就可以骂别人。”村长等人问他进去的原因,暴力鬼又自言自语似的、断断续续的告诉了大家他进来的情况。整理如下:
    “我今年三十岁了,好不容易处了个对象,都装修房子快要结婚了,结果,不知那个该死的女的还有她妈听到了啥事,反悔了。我想到我自己一个大小伙子像个“奴才”似的为女的家里干这干那,最后还白花了不少的彩礼钱,我心里就堵了一口气出不来。那天晚上,我妈和我找到女的家里去评理。但她妈也不听我说,没几句话娘俩就打我。我妈说过,别人打我我就还手,我一拳就把那女的一只眼睛打冒了。”
    暴力鬼还说,他被女的家人气得又伤坏了脑筋,再次住进了精神病院了。可到了精神病院第二天,他便被派出所的“掏”了出来,送进了看守所。
    “号儿”里的人都以为暴力鬼的精神病是装的,对他的谎言很是摇头撇嘴。“大班儿”、村长等更没往心里去。因为有强奸鬼冲在前面,黑大个就把“号儿”里的仅此于擦厕所的活计---擦地板交给了他。
    但第二天上午“坐班儿”时暴力鬼的举动便让人们改变了看法。
    暴力鬼被安排坐在了我的左前边,在靠近床沿儿的一侧位置“坐班儿”。一开始,暴力鬼和别人一样,老老实实的盘着腿坐在床上不言不语。然而过了没半个小时,暴力鬼就拧着脑袋左摇右晃的了。先是双手抱着头,不停地拍打他自己的脑袋。接着就是使劲地攥紧自己的双拳,不停地哆嗦,像是努力克制着自己什么。
    我和其他人一样,惊奇地看着他的“表演”。这时,暴力鬼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连鞋都没有穿,低着头弯着腰,径直地朝北面的墙撞了过去。坐在他后面的反应还算快,侧着身子顺手拽了他一把。但暴力鬼还是“咚”的一声撞上了。虽说撞得不太严重,头上没有流血,但还是倒在了地上。躺在地上的他,一边昏头转向的看着大伙,一边还嘟囔着:“我想我妈了,我想我妈了。。。”
    看到这个阵势,村长等人才算当了真。不仅主动报了警,还找来了那个女大夫给他看了病。
    以后的日子里,黑大个子等人便不再那么一丝不苟地校正他的“坐班儿”姿势了。一天后,还专门挑选出两个贴身“保镖”来看管他。一发现暴力鬼有发呆、发愣的异常现象,就会立刻拿出一片镇定药让他服下。
    暴力鬼其实是个很勤快的人。村长虽没再安排他干擦地、擦水池的活计,但他却依然会抢着干。暴力鬼的举动也很快赢得了众鬼们的好感。每当谁盆儿里有剩下的多余饭菜时,都会第一个想到他,一点儿也没有强奸鬼吃不饱、盖不暖、忍饥挨冻的待遇。

    开大货车撞死人的和国资委的这两个鬼,因为家里及时给烧了纸、上了钱,没人再招惹他们,他们也不理别人。日子过得稀松平常。

    倒是我这个相对早一点的老鬼却遭遇了一次不平常,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按常理,我都进去十多天了,第二天时所长还打了招呼,村长也作了保证,第三天时还混进了光头的队伍里伙吃伙喝,也算是老“鬼”了,应该不会再受人套路和欺辱。但那只是常态的推理,现实中总有不按照套路出牌的时候。
    这天下午两点多,张老狠又推着小推车来卖货了。我寻思着自己也没什么可买的,就坐在床上没动。而是像欣赏风景似的看着“号儿”里的其他人围堵在铁栅栏前抢购。
    很大一会儿,刘老狠才押着小推车去了下一个“号儿”叫卖。这群人也才散开。每个人都抱着一堆吃的、用的东西,欢欢喜喜地往自己的“窑儿”(床头上空的,有一层五节柜大小空间,里面放脸盆、饭盆儿,“号儿”里的人都把它叫“窑儿”)里塞着。
    暴力鬼其实是个很勤快的人。村长虽没再安排他干擦地、擦水池的活计,但他却依然会抢着干。暴力鬼的举动也很快赢得了众鬼们的好感。每当谁盆儿里有剩下的多余饭菜时,都会第一个想到他,一点儿也没有强奸鬼吃不饱、盖不暖、忍饥挨冻的待遇。

    开大货车撞死人的和国资委的这两个鬼,因为家里及时给烧了纸、上了钱,没人再招惹他们,他们也不理别人。日子过得稀松平常。

    倒是我这个相对早一点的老鬼却遭遇了一次不平常,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按常理,我都进去十多天了,第二天时所长还打了招呼,村长也作了保证,第三天时还混进了光头的队伍里伙吃伙喝,也算是老“鬼”了,应该不会再受人套路和欺辱。但那只是常态的推理,现实中总有不按照套路出牌的时候。
    这天下午两点多,张老狠又推着小推车来卖货了。我寻思着自己也没什么可买的,就坐在床上没动。而是像欣赏风景似的看着“号儿”里的其他人围堵在铁栅栏前抢购。
    很大一会儿,刘老狠才押着小推车去了下一个“号儿”叫卖。这群人也才散开。每个人都抱着一堆吃的、用的东西,欢欢喜喜地往自己的“窑儿”(床头上空的,有一层五节柜大小空间,里面放脸盆、饭盆儿,“号儿”里的人都把它叫“窑儿”)里塞着。
    村长不知何时来到了身边,面目表情非常自然地告诉我,“他们刚才用你的卡买了些香蕉、桔子和袜子、鞋垫啊,放在我那儿了。”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我很纳闷。
    但从村长的不经意的言行上看得出来,划别人的卡给村长买东西是很平常不过的事情。村长来向我通告一声,是在给我面子?
    我也忽然想起来,我分明看见尖嘴猴腮等人买了香蕉、桔子后,放在了村长的“窑儿”里。当时我还以为是他们自己的钱呢。
    我心里憋屈和怒火万丈,立时对村长又转变了印象,产生了那么大的反感。村长可真不是没钱,大鱼大肉的天天吃,连喝的水都是瓶装的矿泉水,怎么办这样不讲究的事?
    “没事儿,花吧!需要什么尽管去买。”心是那么想,脱口我还竟然说出了那么一句话。我不但口是心非,还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特别大方、很有钱的样子!当时是什么让我使然?
    村长并没有再听我说什么,和我说完那一句便转身走开了。在尖嘴猴腮等人的簇拥下,开始拔香蕉、剥桔子,有说有笑地地吃了起来,完全没有把坐在对面床上、怒火中烧的我当一回事儿。
    “都他妈的活人惯的!”我恨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鄙视地瞅着村长、尖嘴猴腮等人,就如瞅着一群无赖和乞丐。
    后来在“墓穴”里死的时间长了,我也像是明白点味儿过来。村长也不是完全有意地在诈我的卡,而是用我的钱买水果后别有他用。因此,在这件事上我也可能多多少少的冤枉了些村长。

    村长一伙人中,唯一一个没凑上去吃水果的光头,见我脸色不太好看,主动坐到我身边搭讪。我没和他说事情的原由,怕他是来透我的底的。但光头像是早已窥探出了我的心思,悄悄地对我说:“以后来卖菜、卖水果什么的,即使你不买,也要装作买的一样站在旁边看着点儿,这里有人诈卡。”光头说完,还斜着眼睛瞄了瞄村长、尖嘴猴腮等那堆在一起吃着水果的人。
    我心里佩服光头的聪明,但也觉得他的提醒并非充满善意。
    与此同时,我也在飞快地盘算如何制止类似事情的再次发生。我怎么能让别人这样随意宰割?

    晚饭的时候,依然是我、光头和尖嘴猴腮等五人。因为诈卡的事有尖嘴猴腮的参与,我对他冷脸相待。
    但没等我要发作什么,光头却抢先摊了牌。
    “从明早开始,我自己去吃了啊。”光头放下勺子,又挑出了两个塑料盆儿走了人,不管别人同不同意。
    尖嘴猴腮和另外两个人好像没听见似的,没理光头那话茬儿,也都没有抬头,没有答话,依旧闷着脑袋各吃各的饭。
    我想打破那个尴尬的场面,可最终没有开出口。
    临睡前,我忍不住找到光头,问他是不是因为我的加入而使他在一些事情上为了难才不得不宣布退出?我还告诉他,如果那样的话我还是自己吃自在。没等我把话说完,躺在床上的光头把头一扬、嘴一撇,很瞧不起地瞟了一眼正在侍候村长洗漱的尖嘴猴腮,说:“不是因为你。直说了吧,就是尖嘴猴腮那两个人。一分钱不花蹭吃蹭喝不说,还得了便宜就卖乖,以为自己多么的了不起,天天像个大爷似的耀武扬威!狗仗人势的东西,我没富余钱养着他们!”
    光头的话让我很感吃惊,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了那样?同时,也让我感到一种正气悄然升起,我觉得当时我的骨头好像也变得硬了些。回想着尖嘴猴腮等人参与了对我的诈卡,也回想着光头对我的关照,想像着第二天他那孤独吃饭的身影,我的一股“义气”油然而生。我要和光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那明天我也和他们分开,和你一起吃吧。”说这话时,我大义凛然,一点儿都没有考虑后果,没有考虑到走单之后的状况如何。
    过了很久再想起那件事时才明白,那种行为就是一种背弃,和光头一起背弃了村长。而且,当时光头与尖嘴猴腮等人的凑在一起吃喝或日后的断然离去,也并不是一种简单的“供养”与“不供养”的关系。正确的说,当时完全是光头为了自己的“生存需要”和变化了的环境逼迫使然。
    光头没有拒绝我的请求。但告诉我,与他伙吃的事得及退伙的事得过两天才能提出来。不然,会显得早有预谋。
    我很佩服地点点头,又向他翘起了大拇指。
    光头只比我大一岁,可人生的经历、社会经验的丰富,确实是比我强多多了。
    10、里勾外连(第12天)
    有没有“勾”,是评价“号儿”里一位在押人员地位的一项重要参考指标。
    有了“勾”,别人就瞧得起你,认为你神通广大。就有了照顾,什么事情都好办,就可以“号儿”内开恩。比如说可以分派你干点轻活,在床上而不在地铺上睡觉等等。例如那次所长看了我一眼之后,不是立码从擦地的活计变成了抻一抻床单?
    如果没有“勾”,那就对不起了。一切按照规矩来,一点情面也是不讲的。如果你犯的罪再让人所不耻,那就更对不起了,有的罪让你受,就如同强奸小鬼一样。直到我调了号,还是干“号儿”里最脏、最累的擦厕所、地板的活计,甚至还把它们全都“包”了下来。
    而所谓的“勾”,通俗地讲,就是身在“墓穴”里的你和管你的人建立了一种“联系”。能建立起什么样的“联系”,那就看你的货硬通不硬通,是长期的还是几锤子买卖。或是靠的人情或是拿东纱疏通的。建立的“联系”硬了,“勾”就硬,就能得到最好、最多的关照。“联系”建的不硬也不铁,那也就是多少东西办多少事儿,至于那样的“勾”,时间长了也还照样让人瞧不起。
    “勾”有多种建立方式。自己有本事、能说会道的,可在里面直接与“管教儿”等建立;人有名气的、或是富商富户、权贵等,也有人主动找到你建“勾”;还有就是像我这样嘛事不懂的人进去后,就只能靠着外面的家人给你找关系建“勾”了。时间的长短都取决于你自身实力的强弱。
    严格来讲,所长那天来看我,有“勾”的意思,肯定是外面的家人找到了人家,才有的那一幕。但实际上所长并不是我完全意义上的“勾”。真正“勾”的“挂靠”上,是“管教儿”老吴的到来。

    这天上午放完风刚进“号儿”里,就见一位陌生的狱警在铁栅栏外站着像是找人。五十来岁的样子,个头不高,两只发亮的眼睛向号里四下踅摸。见人进去的差不多了,便大声地问了句:“哪个是镇长啊?”话语中透出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
    我并没有注意他的到来,是村长提示了我,说吴队长在找我。
    说实话,别看我进去了十天半个多月了,但吴队长我从没听说过,是干什么的更是一点儿也不清楚。只知道如果有警官找我或叫我的名字,手里拿着一圈钥匙的,那便是提讯了。如果手里什么也没拿着,那一定是所里有事要了解情况。来到村长所说的吴队长跟前,见他手里什么也没有,我心里也踏实了不少。看守所里的事毕竟要比提讯的事情轻松的多。
    “你就是孙衍啊?”吴队长隔着铁栅栏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的一个哥们儿委托我看看你。并转告你一声家里都很好,要你保重好自己的身体。看到你状态还不错,我也放心了。。。”说完,吴队长声音又变得很大了对我说:“镇长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要好好反思反思啊。”
    除了我”嗯”了几声外,还不待我怎么答话,吴队长便有急事儿似的走开了。这多少有点儿让我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品不出什么味道来。
    “镇长真牛啊,又挂上了一个‘勾’!”村长不无嫉妒地冲着我说了句。
    这就是挂上“勾”了?那时我已隐约听说了一些“勾”的意思。
    但我没有理会村长,心里还在暗自得意:呵呵,看吧,镇长就是镇长,到什么时候也比你们多些关系。想到这时,我的身子都有些飘起来的样子了。
    “老吴这个人不错,对自己的“勾”很有照顾。过几天你就申请去他管的“号儿”就可以了,保证比这里强。或者没几天你也有可能被他要过去呢。有啥事你都可以找他,缺啥短啥的不用和他们客气。。。” 午饭后,方光头又找到了我,很关心的样子。
    “啊?还要调号儿?”我有些懵圈。刚和“号儿”里的人混熟了又要离开,到一个新的环境,这对我来说当时还真有些不情愿。再说我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照顾的啊。
    后来才明白,我当时所在的“号儿”是一个“过渡号儿”或叫“流动号儿”。一般情况下,就是新进去的人都会被安排在那里待上十天八天的。主要目的就是接受看守所里的“培训”,使你尽快遵守所里的规矩,成为一个“墓穴”里的一个人。等“过渡号儿”里的人多了或别的“号儿”人少了,再由所里统一调配,从“过渡号儿”把你调出去,到其他相对固定的“号儿”里做鬼。这也就是所谓的“下号儿”。我已经进去了十多天了,当时正面临着这一问题。
    听了光头的话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想离开。但听到他说“缺啥短啥也以和他们要”的时候,我的眼睛还是一亮。
    后来才明白,我当时所在的“号儿”是一个“过渡号儿”或叫“流动号儿”。一般情况下,就是新进去的人都会被安排在那里待上十天八天的。主要目的就是接受看守所里的“培训”,使你尽快遵守所里的规矩,成为“墓穴”里一个合格的“鬼”。等“过渡号儿”里的人多了或别的“号儿”人少了,再由所里统一调配,从“过渡号儿”把你调出去,到其他相对固定的“号儿”里做鬼。这也就是所谓的“下号儿”。我已经进去了十多天了,当时正面临着这一问题。
    听了光头的话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想离开。但听到他说“缺啥短啥也可以和他们要”的时候,我的眼睛还是一亮。

    下午放风时,我凑到了冬“大班儿”身边,和他在风场里一起绕圈儿锻炼身体。我心里还是坚持认为,不管村长怎么能呼风唤雨、说话占地,但冬毕竟是名义上的“大班儿”,有些事就得和他说了才管用。
    “能不能给我说说话,我就留在咱们这个‘号儿’里好了?这些日子和你们也都熟悉了,真有点儿不舍得离开。”在风场上走着圈儿说话也比较自然,不容易让人看出我有正经事和“大班儿”商量。省得让村长等人起疑心,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我说的也差不多是真心话。没向“大班儿”亮出来的那不想离开的原因,还有就是对再次融入一个新环境的惧怕。就如俗话说的那样: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谁都怕再蹈覆辙。
    “中、中!”冬“大班儿”都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
    接连的两个“中”字,让我的心里倍感踏实。

    要不要再给冬“大班儿”送点什么东西,以表示一下我的谢意?那天晚睡前我一直考虑这个问题,并有几次想起“床”把两双新买的袜子送给他的冲动。
    别以为两双袜子是那么不值钱的东西。它们到了“号儿”里尤其是当时在我眼里已经是非常珍贵了。因为前几天我连换洗的都没有。多少年都是一天一换洗的东西,突然间一连穿了好几天都没得换洗,尤其是还拉了一次裤子,个中滋味只有你感受一次才最深刻。卡上有了钱之后,我一下就买了好几双袜子和好几条内裤才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渴。
    但几经权衡,袜子最终也没有被我送出。我怕“大班儿”说了做不到打了水漂儿,也怕村长等人看见后有意见并对我的事和“管教儿”说些坏话起了反作用。只是在那个点钟儿不久,我趁人不备,偷偷地塞给了光头一双,以表达那些天他对我关怀的谢意。
    至于最后究竟能不能不去吴队长那里,要不要继续挂他的“勾”,我也只想走一步是一步,听天由命了。
    第二章 置之死地

    逮捕,在刑事诉讼中是指检察院批准或决定,公安机关执行的,对犯有证据证明有犯罪事实,可能判处徒刑以上的刑罚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一定时间内完全剥夺人身自由的强制措施。一般情况下,在被刑事拘留37天以内下达逮捕通知书。于我而言,被逮捕后,我先是陷入了一种无望状态,继而又萌生出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态了。这种心态将我从战战兢兢、忐忑不安中拉了出来,让我从此坦然面对。

    11、做鬼也“转正”(第13天)
    第六次的提讯,给我生命的五彩中又重重地抹上了一道黑黑的颜色。
    那是进了看守所后的第十三天,是一个星期天。监狱里的警察也和外面一样,除了值班的以外,其他人在周日也是双休。因为“管教儿”少了,相对来说,管理的也稍松懈些,比如说,让人望而生畏的“坐班儿”可以取消,爱怎么待着怎么待着,玩扑克、躺着睡觉都可以;除了午休时间外电视也总是开着的,直到晚上十点。正像我第一天进“号儿”里时看到的情形一样。
    这天上午,和周六那天一样,我无所适事在床上躺着,似睡非睡,似想非想。十二天的时间,我已熟悉了那里的一切,宛如一个老鬼,再不用怯生生地靠在墙上立正式的休息了。也有光头们招呼我和他们一起玩扑克的。但我再怎么是老鬼,也没心情和他们玩那个东西啊。
    “嗯吭!”一声咳嗽声从栅栏门口传来。不知什么时侯,那站了一位从未见过面的警官,五十多岁,头发花白。
    正在玩扑克的村长眼尖,反应也快。还没等这位警官再说些什么,顺手把纸牌往床上一扔,趿拉着鞋子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孙衍是在这‘号儿’里呗,招呼他出来一下。”声音虽不大,却也被躺在床上的我听了个清楚。
    “孙衍,提讯。”村长转过脸朝我喊了一句。
    我慌忙起床。见这位警官的手里没拿着手拷,没有以前提讯应有的装备,我有点莫名其妙了,心里不禁嘀咕。“难道又是一个‘勾’来挂我来了?”
    “你叫孙衍啊?出来一下吧。”警官拿眼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打开了铁栅栏门锁。
    我没得选择,顺从地从铁栅栏里出来,跟着他来到了“管教儿”的办公桌前。狱警让我坐在了老虎椅子上,但没有上锁。
    “今天是双休日,正好提讯的警官都没上班,可他妈的检察院的还来人了。没法啊,我只好替他们把这个通知书给你拿过来了,你不用去提讯室了,就在这纸上签个字吧。”狱警说着递给了我一张纸。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玩这花样儿。原来又是提讯。这又提什么内容?”心中的疑惑一下被解开,我也不在乎这位狱警了。
    接过警官手里的那张纸一看,我的脑袋立刻“轰”的一声,懵了!
    “逮捕通知书!”短短的五个字,一下击溃了我心中所有的期盼!这真的比我受审讯、被带到这个“墓穴”做鬼的冲击还要大!要知道,被逮捕了,可真是宣布了我生命中的一个阶段的终结!
    “孙衍,因涉嫌玩忽职守罪。。。。”
    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一遍又一遍地仔细地看着那份内容只有半页纸大小的通知书。短短一二十个字,就连我自己的名字都看了无数次。我极希望突让我找出一个、几个错别字来,来认定那份逮捕通知书不是发给我的,或是发错了内容。
    但白纸黑字,我没有查找出一处能改变逮捕我事实的地方。
    “签了吧,这就是走形式,不签也是这样了。一样不让你出去。”狱警态度还算和谒,连声劝我。
    我仍然睁着两眼在寻找。
    狱警顺利的完成了他的任务,把一个垂头丧气的我送回了“号儿”里。“咣当”一声锁上门,拿着我签了字的“逮捕通知书”哼着小曲走了。
    “什么事情,大礼拜天的找你提讯?怎么还在楼道里说的?”村长很是关心,我刚进“号房”就急着向我打听。也许是他看见了我的提讯全过程,估摸着不是我的“勾”来找我,表情上略有多少有些不屑。
    “逮捕了。”我无精打采回了他一句。
    “逮捕了?哈哈,恭喜你啊,转了正!”村长听完甚至有些手舞足蹈,陪着他一起玩扑克的尖嘴猴腮们也都兴灾乐祸似的跟着起哄大笑。
    我没心情理睬他们,怏怏地回到了床上躺了下来,瞅着头顶上高高的天花板发呆。
    一纸通知书,意味着我的命运从此改写啊!这一天,我也曾几次设想过,但事实真的到来,还是让我难以接受。我真的不相信,一个曾经让人那么称秀、甚至让我自己都说自己无愧于学的干部,最终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无法再往深处想下去了,心蔫得像快枯死了的小草。沉重无情地打击,让我想起了我的家、我的父母,想起了我那青春判逆的儿子和疾病缠身的妻子。。。我是多么想能在他们的身边。

    萎靡不振的我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到了晚上铺完被后来“安慰”我了。这个人就是我刚进去时扔给我一袋儿榨菜的老头儿。经过十多天的接触和了解,我才知道,这个老头儿原来是大功习练者。那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前几年就因为练这个功法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可出去后仍痴心不改。那年又被收押了进去,等着法院开庭审判。老头儿的“执着”精神通过日常行为就可看出,除每天早上都要在风场门前伸胳膊落腿外,最让人头疼的“坐班儿”于他来讲最好不过了,正好两全其美!
    老头儿对我有一袋儿榨菜之恩,但放不下我内心里对他的反感。更准确地说,是对他那种行为的反感。
    “镇长,你练功法吗?这样你会把什么都忘了,心情会好些。”老头儿的安慰方式很特别,很直言不讳。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很低,多少是怕人听见。
    “哼,我不练!”我也很直言不讳,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就把老头儿给顶了回去,话语中还透着几分鄙视。我心里暗暗地说:“前两天我还琢磨着怎么做你的工作让你‘转化’呢,你竟然还来开导我?你怎么会知道,我被市政府授予的第一个‘二等功’就是因此而荣立的……。”
    一觉解千愁。我不再理睬这个老头儿,任凭他在我的耳边叽里呱啦。
    12、调屋下“号儿”(第15天,上)
    我不算一个心眼儿小的人,但接到“逮捕通知书”后的那两天还是天天失眠。耳听着睡在两边人的鼾声高低起伏,我自己却大眼瞪小眼地望着高高的楼板长吁短叹。
    我无时不在想我的案子。我那时很想知道案子进展到哪种状态。监狱长当时虽然还没有“出卖”我,但我再不敢向他“讨教”什么了。我独自猜测着,收到了“逮捕通知书”是否意味着调查结束还是要继续扩大“战果”再牵扯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情?我在担心着我的父母妻儿的身心,担心他们知道我被“逮捕”了能否扛得住那样的打击。特别是年近七十而心眼儿却还是那么小的母亲会不会因为我的事情身体状况愈加下降?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儿子因我的原因而更加叛逆或者自甘堕落?那时,我甚至还担心我养的花儿、喂的鱼是不是妻子能够把它们照料得很好。
    但不仅人与人见不到面,连信息也是里不出、外不进的。我的这些担心只能在我脑子里划着一圈圈的问号,象血栓一样在血管里随着血液流淌,最后集中憋在心肺中让我无法顺畅的呼吸。
    我不得不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强迫自己时时刻刻准备着被动地接受任何突如其来的、没有任何预感觉的事实。换句话说,我不得不强迫自己适应那个环境,做一个没有任何思想、没有任何烦恼,像光头们一样只会吃喝拉撒睡的“行尸走肉”。
    因为我知道,在那个信息完全封闭的“墓穴”里,所有的一切都更加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了。我那些所有的担心、忧虑都是多余的,都是杞人忧天,都建立在空中楼阁之上。只能任事情随意发展,最后自己被动地承受。否则,那便是自己在折磨自己了。
    屋漏偏遭连阴雨。就在我的精神刚刚要振作起来,主动地迎接任何时间、任何突如其来的一切时,我又被转移――调了“号儿”。
    那天早上八点多报完号后,大伙刚“坐班儿”不过几分钟,在楼道里办公的“管教儿”一改往日的作风,忽然站在了铁栅栏门口说点名了。这个“流动号儿”的“管教儿”在我印象里没怎么看见他管理“号儿”里的事情。大多数时间,都只是一个人坐在办公椅上,右手拿着鼠标摆弄电脑,左手拿着村长等人孝敬的水果、瓜子什么的一口一口地吃着。几乎天天如此,贪吃还不干活,这让我内心里对他非常瞧不上眼。那天突然来到门前说话,让我颇感意外,猜测准有什么事情要在我身上发生。
    果不其然,他第一个就点到了我的名字,并还要我收拾东西。
    当时听到他叫我,我的心猛的一下就剧烈地跳动起来。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要“放票儿”了?!。因为那几天里我就碰到过那样的事情。也是门外的狱警叫一个人的名字,也是叫他收拾东西,然后被叫到名字的这个人就飞快地脱掉“号儿服”逃命似的跑出去,背后留下大伙啧啧称羡的赞叹。而看守所里所谓的“放票儿”,就是法律程序上的取保候审或无罪释放啊!
    我真没想到,在我被逮了捕、转了正之后,事情还能峰回路转,我还能没什么事回家!我那个小心脏“咚咚”得都快跳了出来,声音自己都能听见!
    “镇长,下号儿!”是村长的一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把我从天真的梦中浇醒。
    原来是像光头说的那样“下号儿”了啊?不是和冬“大班儿”说好的不调走吗?是不是村长使的坏?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让我那高兴劲儿全无,脸也立刻拉拉了下来,但也不得不下床收拾自己的东西。
    一床透亮的棉被、一个饭盆、一只杯子和半截牙刷便是我全部的家当,没有其他东西再可收拾。默默地提着瘪瘪的蛇皮袋,十分不舍又带着几分对不能预知后果的慌乱,我一一和冬“大班儿”、县长、师爷、监狱长、光头等握手告别。村长虽然也下床相送,可是我没有主动向他伸手,也没和他说一句话。村长我接触的不少,花别人的钱吃喝、把自己当成爷让人侍奉和供养的“土皇上”我是根本不想搭理的。

    和我一起“下号儿”的还有另外三个人。他们出来后,被“管教儿”的一声“去那边”的吆喝,都背包落伞似的向楼道的东边走去了。那边儿有另一个管号儿的警官在等着。当我也要跟上去这支“队伍”的时候,“管教儿”叫住了我,要我跟着他走。我不知是什么用意,心里很有些恐慌地认为我又要被单独“隔离审查”了。
    不敢问也不想问,遇上什么就是什么吧。我默默地拎着自己的家当,跟着“管教儿”穿过宽敞的大厅,又拐了两道弯儿后,来到另一排楼里。
    楼里很安静。静得让人顿生几分恐惧。
    直到我看见了楼道尽头端坐在办公椅上的老吴,我那忐忑的心才终于落了地。原来真的像光头所说的那样,下到他的“号儿”里来了!
    我的精神随之一振。
    “孙衍就给你送过来了啊。”简短的一句交接后,“管教儿”和老吴又说了几句玩笑话便离去了。

    老吴没有我刚才那一刻看见他时我自己想像的那么热情,甚至比他第一次来找我时冷淡得多。见我手里还在提着蛇皮袋子,老吴让我先放在地上。然后摆了摆手,让我在他对面的“老虎椅”上坐下来说话。我猜想,他对我这个态度,是不是因为那么多年的他看惯了我这种人,根本就不把我当回事儿,还是他故意表现得随意点儿来遮掩我的尴尬呢?但不管怎么样,最起码,他把我要了过来,就是要关照我的实际表现。
    老吴较详细地询问了我“进去”的原因,还不时的在键盘上敲几下。我心里很有底,知道那是他在做谈话记录。我也极力的为自己解释和辩护。我怕老吴瞧不起我做的事,更怕他瞧不起我做的人。
    过后想想,让人瞧不起已是必然的结果、已成为定局,再多几句解释只会让人更加瞧不起。所以现在的我早已不想这个问题,更不会向任何人解释一句。只是把那颗敏感的心深藏起来,在人群中没皮落脸地活着。我清楚的知道,活着不完全是为了让别人瞧得起才活着。自己都活得没信心、不踏实,永远也不会让人瞧得起。

    谈完话后,老吴的脸上略显迟疑,像是在决定一个难以决定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老吴的眉头舒展开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最东边儿的一个监室。从兜里掏出钥匙后打开了门锁,把一个留着几毫的发的老头儿叫了出来。老头儿高高的个子,穿着一身黑羽绒棉服,穿着一双布鞋,眼睛很小但聚光,从里向外透露着几分强悍和霸气,让我乍一看俨然一个黑社会老大。
    这肯定是“大班儿”了,我一边肯定自己的猜测,也在一边寻思这个“大班儿”是以怎样的暴力犯罪而进去的。
    “这是镇长,我朋友的朋友,去你哪儿,好好照顾着啊。”老吴把老头儿带到我身边,把我介绍并叮嘱着老头儿。
    “一定按所长的指示执行,你说话比大所长说话都管用,你就放心吧。”老头儿小眼一眯的笑起来,很恭敬也很恭维。他把老吴一个“管教儿”称呼为所长,看得出也很油滑。
    真是难以想像,这个在外面叱咤风云、别人只能看他脸色行事的人物,在里面却要换成一面笑脸来迎合别人。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我不禁几分感叹。
    老吴笑了笑,眉头完全舒展开了,看起来对老头儿的恭维很受用。
    没再废话,老吴让我拎上蛇皮袋跟着老头儿来到了一个新的“号儿”里。
    13、诚惶诚恐(第15天,下)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多亏有过“见识”,再一次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墓穴”里,与第一次进去时相比,心里那种恐惧少得多了。新“号儿”没有那么多的“怪兽”再围拢在我身边,更没有人让我蹲下问这问那。人们像是习以为常似地看了看新进去的我,便又都闷着头坐着自己的“班儿”。
    新的监室人不多,大约有二十来个。比起原先待的那个“过渡号儿”,屋子里显得那么空旷和宽敞,再没有那种无地插针的感受。就连我的呼吸都感觉是那么顺畅和流利了。
    带我进来的老头儿姓李,果然就是“号儿”里的一把手“大班儿”。老李对我还是真挺关照。用他的话说,“因为你是老吴的关系,我得高看一眼,就不安排你擦地、擦厕所了”。老李给了我一个比较体面的活计,叫我码被垛。码被垛主要有两件事,一是早晨和中午起床后,和另一个搭档一起上床,将“号儿”里所有人的被褥整整齐齐的码放在床的一角,四楞见方的,外面再用白床单罩上,做成一个“大豆腐块”就得;二是中午和晚上睡觉前,将被褥发放给“号儿”里的每一个人。活计真的是“号儿”最体面的活计,不用撅着屁股擦地、擦厕所的。只是后来干了一段时间后,我才深深体会到,这个活计其实比擦地、擦厕所还累人。尤其是早晨刚睡醒就要不停地低头猫腰码放被褥,那真让患有高血压的我烦躁万分。
    对于老李的如此安排,我甚至要感激涕零了。足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没有体会到受得尊重的感觉了,都是在别人的歧视、侮辱和轻视中度过。乍一个人突然和我变了态度,拿我当了个人说话和对待,受宠若惊的我都不知道把手脚该放在哪里了。

    老李也和军师一样,一进屋便让我坐在他的旁边给我做了登记。他的登记簿是一个黑皮笔记本,比“军师”那几页稿纸订在一起的本子强多了。按照惯例,老李也将我的五官、家庭住址等要了过去。两次比较一下,我的心更踏实了下来。原来登记那些情况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样,被“怪兽”们秘密地列入他们的“黑社会名单”以后联络用的。而是“号儿”里留个底,将来用时给“管教儿”们提供个参考的。后来,这个本子还在我的手里用了很长一段时间。
    “号儿”里的“二班儿”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登记完之后,老李便把他叫了过来,要他给我讲一讲“号儿”里的规矩。这个“二班儿”的个头很高,足有一米八左右。白白净净的脸庞上还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剃着光头,文文静静的。气质很像一名犯了罪的大学生,形象很像那个名叫平安的唱歌明星。
    “二班儿”对我也很客气,很热情地向我介绍了这个“号儿”里的一些情况和规矩。主要是要求我遵守监规,]还特意强调不要打架。听完“二班儿”的交待,当时我很奇怪,内心里反复问自己:为什么刚才老吴和我谈话时也叮嘱我不要打架呢?难道我像一个爱打架的人吗?我是一个“曾经”有身份的人而且都不惑之年了怎么能打架?多么可笑,这是我自己都无法想像的事啊。
    我呵呵地笑着,十分肯定地回答“二班儿”,说:“我不会打架。”

    “号儿”里还有一个人似曾相识。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就是我刚进去第一次吃饭时给我饭盆儿和勺子的人。姓林,天津人,因为环境污染罪被关进去的。老林比我大两岁。那时人多,走一两个也显不出什么,再加上我人地两生,老林什么时间下的“号儿”我都不清楚。进屋时,坐在床上的老林不主动和我扬手打招呼我还想不起来呢。晚上在地铺上睡觉,我挨着老林。见我的被子单薄,老林还把他的棉袄送给我压脚。虽然以后我和老林动了手脚,但我依然认可老林是个不错的热心肠人。
    新的“号儿”里吃饭是分成两排、每排各在床边吃的。不像原来的“号儿”里在空地上蹲成一排、两两对着来吃。“号儿”里好像也没有人伙吃伙喝,就连“大班儿”老李也都是自己排队打饭、洗碗涮盆儿,没有尖嘴猴腮那样的人来侍候,明显与村长有很大不同。还有就是老李排队打饭是第一名,吃饭的位置紧挨着铁栅栏门右侧旁边也是第一名,屁股底下没有一支用矿泉水瓶子做成的马扎,只是蹲着吃饭。老李的饭菜也很简单,打一个普通的菜而矣。作为新人,我很自觉的想蹲在队伍的最尾也就是靠近“风门”、水池子的边上吃饭。但当我刚走到那时,老李就叫住了我,说我不用按规矩来,让我蹲在他的对面,也就是铁栅栏左侧第二名的位置就餐。
    在我左右两边吃饭的,是两个东北人。其中一位还穿着红色“号服”,这是我没见过的。当时我记得很好奇的问过“二班儿”是怎么回事。“二班儿”撇着嘴告诉我,说穿着红色“号服”的是重刑犯,那个人是因为贩毒被判了个死缓。那也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见到的一个没病没灾、活蹦乱跳却进行着死亡倒记时的人。这两名东北人中午也都不打菜,和我刚去时一样,一手拿馒头吃、一手端菜汤喝。这让夹在他们中间、吃着炒菜的我感觉自己很难以下勺。长那么大都没有吃过独食,我怎么好意思只顾自己?我把菜盆儿左一下、右一下的换着位置,豪爽地让着他们俩就着菜吃。可这两个人都不为所动,让了半天,才一人喎了一勺后便再也不肯吃了。
    新“号儿”与老“号儿”的生活氛围让我感到截然不同。那里的人都是自己洗衣、叠被,自己吃自己的饭,没有谁像村长那样让人侍候着,也没有一个如尖嘴猴腮那样的人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整个“号儿”里弥漫着一种关爱、和谐的人际关系氛围。置身其中,身心不再那么紧张。我不禁感叹,看来,下“号儿”是下对了,这边风景独好啊。

    开始,老李是把我安排在了地铺上睡。不过,和我说这事时他是显得那么的不好意思,说叫我先委屈些日子,等过几天有人走了,再将我调到床上去睡觉。
    但新“号儿”里的地铺却甭提多宽敞了,才四个人睡在上面。那天晚上铺完被子躺下时,我都能在上面伸个懒腰和打几个滚儿了!很难得地睡在那么宽绰的地铺上,还盖着老林的棉袄。躺在上面,我的心很惬意、很满足、很满足。
    那天晚上我是带着幸福的笑容入了眠的。

    14、来之安之(第16天)
    人活在世上,有的时候有些事情,是根本无法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既然事实无法改变,这个时候,人就应该被动地接受事实。心里宽敞的人会让自己适应环境而安然生活;而心眼儿小的便只能是怨天忧人,天天被烦恼和不快乐包围着了。
    我不是一个心眼儿小的人。
    既然遭遇了逮捕了,也转了正,又从“过渡号儿”下到了“正式号儿”,那一定程度上是表明了我自己出去的希望十分渺茫或是不太可能了。那就踏下心来,安心地在这里过日子吧。爱咋咋地,反正这样了,我是打死也不再多说了。那天早上醒来的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想法。

    上午,张老狠押着小推车过来了。照着头天晚上列的单子,我一次性的又置办了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喝水的杯子是光头给买的已经有了,就又买了个塑料脸盆,除了洗脸、洗衣服外还可以放在“窑儿”里盛点别的东西;又买了两个小饭盆儿。进去时发的那一个已不够用了,不能每天只喝粥、喝菜汤,得多几个用来盛菜吃,保证必需的营养供应;还买了一提手纸、一袋洗衣粉,毛巾、牙缸、拖鞋、擦脸的大宝等等。采买快结束时,听人说长期在“号儿”里住着,阴暗潮湿得用大蒜杀菌消毒,随即我又补买了一袋大蒜备用。其实,买的最实用的一件东西应该算是笔芯。如果没有那支支笔芯,恐怕我记性再好也不会回想起来这么多细节的事情了。忘记了当时是谁用一张纸还给我卷了个笔筒,把笔芯紧紧地裹在了里面,拿起来也能像师爷那样写写划划时,心里甭提多兴奋了!呵呵,那么一个在办公室里能随意丢弃的东西,到了“号儿”里竟成了我的宝贝!这就如同人一样,谁能想到会在哪里发热发光?
    到了新“号儿”后,我的生物钟也渐渐地恢复往常,不再是六点钟就要倒头便睡,能等到十点钟电视关了之后和大伙一个点就寝。而且有一晚我还第一次做了一个能回忆起来的梦。梦中我见到了我的父母、兄弟,他们正在家里为我的事情四处奔忙着。不知怎的,我还竟然一个人沿着记忆中的小时的那条马路回到了家里。坐在坑上和母亲一边吃饭,一边告诉母亲:“一会儿吃完,我还得回去。。。”做梦时一如平常,醒来后却让我好一阵唏嘘。
    “大班儿”老李也正如他向“管教儿”老吴保证的那样,对我关照有佳。刚进去没两天,便又给我安排了一个“窑儿”。虽然是两个人共用,但毕竟再不用把我自己的牙刷杯子什么的放在别人的脸盆里总是看人家脸色了。能有自己的一个脸盆、一个“窑儿”,也真正让我这个初入“墓穴”的人感觉自己终于也有了“一席之地”。
    14、“安居乐业”(第16天)
    人活在世上,有的时候有些事情,是根本无法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既然事实无法改变,这个时候,人就应该被动地接受事实。心里宽敞的人会让自己适应环境而安然生活;而心眼儿小的便只能是怨天忧人,天天被烦恼和不快乐包围着了。

    既然遭遇了逮捕了,也转了正,又从“过渡号儿”下到了“正式号儿”,那一定程度上是表明了我自己出去的希望十分渺茫或是不太可能了。那就踏下心来,安心地在这里过日子吧。爱咋咋地,反正这样了,我是打死也不再多说了。那天早上醒来的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想法。
    上午,张老狠押着“小卖部”过来了。照着头天晚上列的单子,我一次性的又置办了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喝水的杯子是光头给买的已经有了,就又买了个塑料脸盆,除了洗脸、洗衣服外还可以放在“窑儿”里盛点别的东西;又买了两个小饭盆儿。进去时发的那一个已不够用了,不能每天只喝粥、喝菜汤,得多几个用来盛菜吃,保证必需的营养供应;还买了一提手纸、一袋洗衣粉,毛巾、牙缸、拖鞋、擦脸的大宝等等。采买快结束时,听人说长期在“号儿”里住着,阴暗潮湿得用大蒜杀菌消毒,随即我又补买了一袋大蒜备用。其实,买的最实用的一件东西应该算是笔芯。如果没有那支支笔芯,恐怕我记性再好也不会回想起来这么多细节的事情了。忘记了当时是谁用一张纸还给我卷了个笔筒,把笔芯紧紧地裹在了里面,拿起来也能像师爷那样写写划划时,心里甭提多兴奋了!呵呵,那么一个在办公室里能随意丢弃的东西,到了“号儿”里竟成了我的宝贝!这就如同人一样,谁能想到会在哪里发热发光?

    到了新“号儿”后,我的生物钟也渐渐地恢复往常,不再是六点钟就要倒头便睡,能等到十点钟电视关了之后和大伙一个点就寝。而且有一晚我还第一次做了一个能回忆起来的梦。梦中我见到了我的父母、兄弟,他们正在家里为我的事情四处奔忙着。不知怎的,我还竟然一个人沿着记忆中的小时候常走的那条马路回到了家里。坐在坑上和母亲一边吃饭,一边告诉母亲:“一会儿吃完,我还得‘回去’。。。”做梦时一如平常,醒来后却让我好一阵唏嘘。多么一个遵规守矩的人,做梦还想着“回去”!
    “大班儿”老李也正如他向“管教儿”老吴保证的那样,对我关照有佳。刚进去没两天,便又给我安排了一个“窑儿”。虽然是两个人共用,但毕竟再不用把我自己的牙刷杯子什么的放在别人的脸盆里总是看人家脸色了。能有自己的一个脸盆、一个“窑儿”,也真正让我这个初入“墓穴”的人感觉自己终于也有了“一席之地”。
    别看“大班儿”老李长得人高马大、胡子拉渣,粗旷的像一个爱施暴力的黑社会老大,实际上却是一名十足的文人。那天上午放风,老李主动拉上我和他在风场上绕圈儿,边走边谈。老李自我介绍,说他出事前是一名国有企业的副总。因涉嫌集体贪污已经进去一年多了。一审开了庭,在等判决。老李说他爱好书法和写作。在外面时,还是辽山市硬笔书法协会副 呢。多年来老李一直笔耕不辍,曾经出版过两、三本业务方面的书籍。即便是到了看守所里,老李一点儿也没闲着,他说他一年多来已经完成了二十多万字的回忆录初稿。
    老李写书的做法与我不谋而合。除了坚持每天记些日记和感悟性外,我也有想利用那段时间把自己过去的一些经历写出来的想法。比如说在镇里工作的三年,就想用《乡镇两三年》作为标题写本书。因为我觉得那段时间对我的生命历程来说太有意义、太值得回味和总结了。但当时我那心里的想法没敢和老李坦言,怕他笑我在关公面前耍大刀。我虽然不太知道老李的笔杆子的份量,但对于胸无点墨的自己还是有自知知明的。
    那天,老李还很好奇、很详细地问了我的“犯罪”原因。对于刚认识的他,我并没有设防。我琢磨,我的那点儿事即使自己不说,也不会逃过老李的耳朵的。他会通过“管教儿”等各种渠道获得信息。便何况,憋在心里的委屈久了,我也需要宣泄与释放。因此,我没再遮遮掩掩,一五一十的向老李谈了我的过去。
    听完我的“故事”,老李若有所思。老李安慰我,说我的事儿在那个“号儿”里是最轻的,而且很有可能出去。在他看来,我一点儿也没有主观渎职,是完全被动的“从犯”,甚至都有点儿八杆子打不着。
    “你当时作为一个副书记,能当区里、能当镇长、书记的家吗?上面让你怎么干就得怎么干,我看你上面的人都值得怀疑。”老李有点斩钉截铁。
    老李的话又让我已枯死的心长了草,让我重新看到了出去的希望。“放风”快结束时,老李还悄悄地告诉我,“看在咱们两家住得不远还算作老乡的面子上,我指点你个事儿。你可以抓紧写陈述书。把你属于从犯、初犯、无主观意识和行为等情况全都写出来,然后交给检察院、法院,好让他们对你的事情重新考虑。”
    老李说,他在这里的一年多时间,就是不停地写、不停地往外邮的。他把他应该从轻量刑的地方都列出了1、2、3、4、5、6,每条都有什么证据都写得特别清楚。还说,一定要用邮寄的方式,指名道姓的让检察院、法院的人接收。那样的话,写出的材料还可以存在你的“案卷”里存档备查。
    听完老李的一席点拔,我如梦方醒!
    是啊,那么长时间,我都从未认真地思索过自己到底“委屈”在了哪里,甚至连自己为自己辩护的意识都没有了。只是一味地顺从着检察人员的思路认为自己工作疏忽犯了罪!来到看守所后,更只是一味地担惊受怕、杞人忧天。即便被逮捕以后,也才是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的麻木和茫然。比起老李来,我真是一点头脑、一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了,方寸大乱啊。
    我在心里对老李充满了感激,也对老李所说的用正能量来管理“号儿”的做法充满敬意。

    15、宠辱若惊了(第18天)
    调到新“号儿”后,我虽然有了被逮捕的心里承受力,但是原本频繁的“提讯”却又在“逮捕”之后停顿了下来,出现了一种再无人理的状态,这又让我陷入了新一轮的恐慌和提心吊胆。
    “会不会有新的问题正在调查取证而没时间来‘提讯’我?”那几天里,我总是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但却一直没有人给过答案。这也怪不得我自己那么问。因为三十多年来我已养成的思维习惯,就是总把问题想像的很严重,然后努力往好处去做、去挽回、去不让它发生。更何况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我也只有“死路一条”,根本不可能再去幻想不再属于我的美好前景,只能把事想像的更坏更糟糕。
    “不是我们想整死你,而是有。。。”“死耗子”的话也时时在我耳边回响。那便让我更有理由相信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们真的是在进行新的调查取证!
    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知道我的祸是躲不过去了,只能自己硬挺好。但那不是一种宠辱不惊,淡定自若。其实,还是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爱咋咋地的心理在支撑着我每天熬着让人寝食难安的恐慌。
    “二孔”,是新“号儿”里两个人的合称。大孔叫孔祥,年近五十岁因帮人非法排污被抓了进来;小孔不满三十岁,想不起叫孔什么了,是个东北人。在运输毒品的路上被捕,说是“二进宫”了;还有一个不知道姓甚名谁、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情的人,权且叫李某吧。当时他们三个人同一天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多少让又陷入恐慌的我有了一点儿感悟,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这天上午“坐班儿”进行中,有警官手拿着钥匙走近了铁栅栏。不用说,这肯定是有“提讯”的了。十八天的“墓穴”,已让我“活”得明明白白。
    “孔祥、孔×,提讯。李某脱号服!”警官的声音不大,但在清静的“号儿”里听提却非常亮。
    警官的话音刚落,就见那个叫李某的人像是突然被打了鸡血,蹭的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边趿拉着鞋、边脱“号儿服”,边把“号儿服”扔到床上、边跑到他自己的“窑儿”前抄起一个饭盆儿就冲出了门去。一系列的动作之快、之紧凑,欢天喜地之表情让我难以形容。
    待这三个人先后出去之后,我有些不解问身旁的刘老汉。“我知道脱‘号儿服’是‘放票儿’的意思,可这个叫李某的为什么别的都不拿,单单拿了一个破饭盆儿走了呢?”
    刘老汉是个累犯,五十多岁。几年前曾经因为寻衅滋事进去过。那次又是因为酒后打伤了人又不甘心赔偿人家便让派出所给抓了进去。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刘老汉见我问他这个问题感觉很得意,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明显带着几分卖弄。“他不仅拿着一个破盆儿走了,到了看守所门口还得踩上一脚呢。”
    刘老汉又顿了顿才又说:“知道吗?这叫金盆洗手,以后不吃这碗饭了。而且,他回到家之前,还要在外面洗个澡,这叫洗洗身上的晦气!然后穿上新衣服才能进家门呢。”
    原来是这样啊,讲究儿还真不少!我说怎么比饭盆值钱的东西都不拿,光拿个破饭盆儿呢。我恍然大悟。
    “什么时间我也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到时,我也要像他那样拿着饭盆儿,到外面狠狠地摔,摔得碎碎的,然后再狠狠地踩,连个碎屑都让它看不见!而且,我是不是把光头送给我的水杯拿出去做个纪念呢?这可是我在落难之时第一个有人相助的见证啊。还有,我不仅要洗澡,还要让人搓上几遍才好,搓掉我几层皮,去去身上的肮脏和晦气。我那件上衣也值得纪念。。。。”我再顾不上讽一讽刘老汉当初是不是也摔了盆儿、洗了澡,只顾自己的遐想之中了。但想着想着,我却不敢再往下想了。我十分清楚,我的遐想和美梦在现实面前就如薄薄的水晶玻璃一样根本不堪一击。期望的越多,失落的痛苦越大啊。
    不大一会儿,“二孔”一前一后的“提讯”回来。大孔脸上带着止不住的微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式的宣扬。小孔脸上明显一层怒气,边走边把手里的一卷纸在墙上摔来摔去。
    “是接判儿了。”刘老汉又明白了怎么回事。“看他们都是啥结果吧。”
    进得号里,“二孔”都直接去找老李报到。这是“号儿”里的规矩。只要是出去,不管什么事情,回来后都得向“大班儿”汇报出去的内容。这也是便于“大班儿”向“管教儿”汇报。
    “一年两个月!还有一个月就出去了!”大孔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和兴奋,没等老李说话自己就忍不住说了出来。随即把手里的判决书给了老李。
    与此相反,小孔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老李看完大孔的判决书再用眼睛瞄他时,才气恼地说了句“妈的,四年半,上诉!”

    晚饭时,大孔给“号儿”里多一半的老人每人买了一张外焦里嫩的烙饼。小孔则还是气恼恼的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独自望着房顶发呆。
    他们仨个人,都是宠辱若惊的具体表现。
    再看看我。
    这天晚上,老李再次对我给予了关照。六点铺被时,老李叫“二班儿”把走了的李某的两床被子扔给了我,又让我到床上第五个位置去睡觉!这让我非常兴奋。没想到刚到那“号儿”里两三天时间,我就成了“元老”级。不仅有了三床被子连铺带盖,而且还上床睡觉了。那可是我那半个多月藏在心里的一个多么大的愿望啊!也怪不得我想买棉被的时候老李从背后捅了我一下,叫我先不用买呢。原来一切都在老李的“安排”之中啊。什么是幸福?愿望实现就是幸福!趴在床上看着还睡在地下的包括刘老汉在内的几位落难兄弟,我真的是止不住一脸的笑容!

    老子有言:“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回想起来,老子的话与其说用在“二孔”两人或仨人身上合适,更不如说用在那时的我身上更合适。想到自己的案子,脸上时时挂着胆战心惊。而得了两床被子、上了床睡觉后,又喜悦形于色上,让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不正是若惊的表体表现?看来,能做到宠辱不惊于心,漫漫人生路,我是且得修行了。
    16、日期夜盼(第21天)
    我是个急脾气的人,什么事情想到了便要立即做到。对过程总是急不可耐。在103号房安下了“家”,生活便被迫的稳定了下来。但初入“墓穴”,与世隔绝,天天心里依然未免止不住有盼望。天天盼望案子早点有个结论、天天盼望吃饭特别是吃晚饭、天天盼望有个家人的消息、天天盼望不时有人给我去“上坟烧纸”。
    对于我自己的案子,当时心里就想,不管好坏给个结果就得了。省得天天提心吊胆、忐忑不安的。伸着脖子等着挨刀的滋味实在让人难受;盼望吃晚饭,其实也就是想让一天早点过去。晚饭过后,再不会有所有的警察们的“打扰”了,身心都有了相对的“自由”,而且没自由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即便是判了刑也算挨了过去。盼望有家人的消息就不用怎么解释了。那么长时间不知道家中父母妻儿的情况,搁谁心里都没个底。
    但天天盼望的结果,就是天天的失望。天天的失望、天天的落空让人更难熬。

    其实,我那时是不缺“烧纸”的。
    爱谁是谁吧。但不管是谁,这个朋友我定是用一辈子的感情去结交、去回报了。我狭隘得觉得,能在那时还主动和我用钱联系的朋友,才算是真正的朋友。
    就如我盼望着的那样,我盼望的并不是“烧纸”,不是钱。我那条飘在上空的孤单灵魂,真正期待和盼望的,是一种情谊不变、故人不散!

    当时,我心里还有一个见不得阳光的“阴暗盼望”,就是盼望着更多的如我一样的人进去。我当时那么想,我想也并不完全是我的心阴暗。很有可能是一种心理现象作怪。有那么多的进去了,百丑遮一丑,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那天晚上,我的“愿望”得以实现。还真给“号儿”里盼来了一位老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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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6 23:36:58  更:2021-06-27 00: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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