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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短篇监狱题材短篇小说故事合集《人间温情》已完稿,寻出版[第1页]

作者:天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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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步短篇监狱题材的小说故事合集,有警察温情,有女犯故事,有社会大爱,有荒诞,有悲伤,有希望,祝福每一位读者都能走过人生的坎坷,沐浴阳光,在这温暖人间好好生活

    碎花书签
    文/天姝
    1
    1999年我从警校毕业分配在江南的一所女子监狱,监狱在郊区,周围是绿茸茸的山峦。监狱生活封闭严肃,但对罪犯的实施的人道主义管理模式,因此民警与女犯之间的交流就像亲人。分管小组里的一个会画画的叫孙艳丽的女孩,不知为什么越来越显得枯槁憔悴,每次谈话,她总是很愉快地望着我,告诉我没事。
    一个秋阳明媚下午,我在机器隆隆的车间值班。孙艳丽过来喝水,经过警务台。目光相对时,我微笑了一下,孙艳丽恭敬地说:“警官好。”
    我说:“你专门学过画画吗?”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她笑得很真诚:“报告警官,我没有学过。”
    我用赞叹的语气:“你画得真好。宣传栏里都是你画的吧?”得到民警表扬的是狱内服刑罪犯的最大的快乐,孙艳丽的脸上立刻笼罩了一层喜悦,她高兴地点头。我照例问了她一些劳动生产以及学习改造方面的情况,孙艳丽在回答后也问我一个问题:“警官,有没有人姓‘六’?”
    我想了想,告诉她没有。孙艳丽眨巴着眼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有听说过,”她从口袋里掏出 ,指着其中的一个字,“——请问您,这个字是怎么念?”
    我一看就笑了,原来一个写得分四仰八叉的“卞”字。是孙艳丽弟弟写给她的信,弟弟新交一个女朋友,叫卞小娜。她弟弟20岁,那个卞小娜19岁。
    孙艳丽是被养父母抱养的孩子,出生年月都是养父母估算的,读书不多,弟弟出生后不久,养父母就相继去世,孙艳丽和弟弟便跟着舅舅生活,姐弟两自小就有了相依为命的深厚情谊。
    我用笔一边写,一边说:“将‘六’这一撇拉直,——就念‘卞’。”
    孙艳丽认真地看着,然后对我点头微笑:“谢谢警官,我弟弟文化太低了。”她回到劳动岗位时却忧心忡忡的样子,之后的谈话我知道了,她是担心弟弟不好好读书,那么小就谈恋爱,没有谋生的本领,将来会和她一样走进监狱。但这不是她越来越没精神的真正原因。

    2
    孙艳丽因为虚开增值税发票罪被判无期,那时候刚改判19年。她身材苗条是监狱艺术团的舞蹈演员。男朋友是她的同案犯,在另一所监狱服刑。她是因为他才犯罪,在男朋友的蛊惑下,两个年轻人一次次在梦中描绘花天酒地的奢侈生活。
    孙艳丽希望给男朋友那种不劳而获的生活,于是利用自己会计的身份在前后1年的时间里虚开近百万假发票,案发的原因低级得令人无法想象,——孙艳丽一次下班后忘锁抽屉,而那里存放着罪证。
    公安抓捕的时候,孙艳丽仍然陪着男朋友花天酒地,而那个男孩在被扭进警车的刹那,忽然对孙艳丽破口大骂,他说她是故意的。
    孙艳丽知道那个男孩只是利用她,他有别的女人,他不断从孙艳丽这里骗钱来取悦另一个女人。但孙艳丽还是爱他。她在服刑的每天都在日记里写对他的思念,而我们通过监狱之间的联系,得知那个男孩对孙艳丽却只有恨。他恨她毁了他的前途。
    孙艳丽被监狱艺术团退了回来,因为她的身体状况差到不足以支撑一场舞蹈的排练。她被一群浓墨重彩的演员抬回来时,如一片虚无的黄叶般孤寂悲凉。
    我鼓励孙艳丽养好身体,能重回舞台,争取早日回家和弟弟团圆,还有她爱的那个男孩,经过岁月的洗礼,他也一定会理解孙艳丽。
    孙艳丽露出很怅然的表情,仿佛这些都是一个遥远的将来,遥远得她都无法确定自己的将来。孙艳丽说:“警官,我改判下来19年,——再过19年,我都40多岁了。”她凄凉地笑了笑,心事沉重。

    3
    医院对病犯的检查结果下来了。监区长将孙艳丽的病历给我,我一看,报告单上赫然写着:子宫颈癌晚期!我的心猛一沉,喉咙忽然很干。我问:“这还需要复检吗?”监区长叹息说:“这就是复检结果了。医院对此很慎重。”
    孙艳丽被监狱送到市第一人民医院治疗,同时,我也忙碌地开始办理她保外就医的手续,心境苦涩。
    孙艳丽的那个在税务所做领导的舅舅听到这样的消息,立刻声音就哽咽了,他说他对不起孙艳丽死去的养父母,当初利用私权安排孙艳丽来税务所工作,只想着她能够有一个生存的饭碗,但是却没有在心灵上教育上培养她,让孙艳丽更健康地成长。老人在电话里一直忏悔着,哭着。这世上有太多缺少爱的彷徨的灵魂,在关键的时候需要一个鼓励、支持、关怀、提点的怀抱。
    对孙艳丽,一切都保密。
    某天晚上,我在医院值班监护,月光透过窗帘洒下一片朦胧的光。孙艳丽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忽然,我注意到,两颗大大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滚落,而她表情平静。一会孙艳丽对我说:“警官,我什么都知道。”
    我心里一阵心酸:“知道什么?”孙艳丽说,以前她男朋友将性病传染给她,她反复地治疗,总也治不好,那时医生就告诉过她可能的后果。很长一段时间她就开始不规则出血。她不敢去面对,就如她始终不敢面对男朋友从来不曾爱过她这个事实。
    孙艳丽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您很关心我。您看我的眼神多温暖啊,仿佛我是一个没有罪过的人,我在你的眼睛里很干净——真幸福,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美好的感受。”她顿了顿,落泪补充了一句:“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好。”
    我转身,眼圈红了。端来苦涩的中药,递给孙艳丽,她秀气的脸庞映在药汤里,神情凄暗。孙艳丽抬头笑说:“我也许,很快就可以和弟弟团圆了。”眼里的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药汤里,激起一圈圈暗褐色的涟漪。
    她是说她快回家了,这个从出生就被抛弃的孩子,一直在盼望一个温暖的家,家庭里人人互相关爱,彼此慰藉。病魔缩写了19年的刑期,却是以青春和生命为代价。病房暗黄的灯光下,孙艳丽垂着眼帘喝光药脸色依旧苍白,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一丝丝阴影。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和喧闹的人群。
    我握住她枯瘦的手鼓励她:“现代医学很先进,一定会好的。”我说了一连串的疑难病症,比如过去的肺结核,最恐怖的艾滋病,都在医学家的努力下得到了最好的控制和治疗。孙艳丽跟着低声说:“会好的,我相信,一定会好的。”语气浮浮的,说得我一阵心慌。
    隔了一会孙艳丽说:“以后我想开一个手工画作坊,警官您那次说,我画得特别好。”我笑着说了个谎:“是啊,那次监狱给你画的画廊评了第一名。可是你却住院了。艺术团的姐妹们也盼着你早日回去。”孙艳丽眼睛亮了亮,开心地笑了。
    我心里难受,人们在疾病和灾难面前多么脆弱多么渺小,孙艳丽才27岁!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溜进来,空气里酒精的气味。难以启齿的疾病是她一直以来真正的精神折磨,不能面对事实的人,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

    4
    孙艳丽回家后一个月左右的某一天,大概下午5点多钟,我们快下班了。天色暗沉,下着小雨。门岗打电话给我,说有人找我,孙小明。我游移了一下,在记忆中没有对这个姓名的印象。又努力追想了一下,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在监狱门口看到那神似的体貌,我知道,孙小明是孙艳丽的弟弟,我想起孙艳丽向我问是否有人姓“六”时,那封信的右下角歪歪扭扭的“孙晓明”的落款。
    孙晓明眼睛红肿,他说孙艳丽前天死了。他一边说一边擦眼泪,眼泪小溪一般擦不断,我难受地塞给他纸巾,安慰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虽然是意料中的事,可是一旦面对,仍然无法承受。
    孙小明从口袋中摸出一个卡片:“这是姐姐在病床上做的,也是她画的最后一张画。她要我给您,告诉您,她永远记得您的好。永远谢谢您。也祝福您。”
    我心里一阵阵难过,——永远!而我对她没有更多的照顾,一点都没有。回到办公室,我在桌前发呆,又掏出卡片仔细地看,才发现,这不是一张卡片,而是一张书签,穿孔的部位还有鲜红的穗子。书签以浅粉色的碎花为底色,上面是月光下被拉长的手搀手的两个人的背影,走在一条通往鲜花的悠远的小径上。
    很多年过去了,书签仍然在使用,想起孙艳丽,我会觉得心酸。她每次用蘸了水的梳子将短发梳得很服帖的样子,和那年轻的纯净的眼睛,还会时常浮现在我脑海,一切恍若如梦。
    李先森
    文/天姝
    李先森曾是科技大学的高材生,因为和食品商合作一款低成本口感极佳的微毒食品,被判刑入狱。
    监狱的劳动车间加工机床零件,李先森很快就学会了,手脚麻利,犯人们很尊敬他,觉得他有文化,人聪明,名字也起得好,大家推选他做犯人组长。
    可是好景不长。
    李先森不能忍受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不知不觉就懈怠起来,动作一慢就影响其他犯人的流水线劳动,影响人家争分减刑,犯人们开始议论他懒;在小组里他也不想做公务卫生,入狱前他的家务都是找钟点工做。小组里犯人渐渐看不起他,大家都不愿和他做朋友,犯人组长的职务也被大家撤了。
    监狱警察找他谈心,要他踏实生活,踏实劳动,靠双手争取大家的尊敬。
    李先森很苦恼,他听说监狱现在进步很多了,进来后才觉得一切的幸福都比不上自由,他很后悔自己为了一点利益走进了这地方,现在还有6年刑期等着他。
    他必须尽快减刑,可是他也不想让自己那么累。
    李先森偷偷摸摸地制造了一个机器人,车间里有足够的零件,只是皮肤要用塑料杯和一些颜料合成一下。
    机器人和李先森长得一模一样,连皮肤也有弹性,头发也是李先森将理发时留下的真发弄上去的,机器人和李先森站在一起,简直真假难辨。
    李先森给机器人输入了一些列必要的程序,主要是干各种活和杂务,但是机器人的脑细胞没法设置,也没有感情,也不会笑。
    一切都完成后,李先森设计了一个袋子,用来藏机器人,袋子上弄了些合成的药剂,摄像头看不见覆盖这种药剂的物品。这样李先森想做自己的时候,就用这个袋子将机器人装起来。
    机器人正式出场的第一天,没有人发现他是假的李先森。
    他跟着队伍到车间,到了指定的位置坐下来,手边堆积的零件很快就做完了,上道工序的犯人奇怪地看了机器人一眼,机器人没什么反应,端坐在岗位上。
    李先森的产品质量简直太完美了,管线的犯人过来笑眯眯地说:“李先森,你又像以前那样厉害了,哦,似乎更厉害了!”机器人说:“我厉害了。”
    机器人完成任务的速度奇快,其他犯人全都跟不上他了,一些犯人请他干些别的活,然而因为没有这些程序输入,机器人只能帮忙干同岗位的活,尽管这样,大家也都没有发现他是机器人,而且都对他的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报之以敬佩的目光。
    在号房里,机器人也能默默地干完所有的公务卫生,小组犯人们感谢他,称赞他,机器人均微收着下巴不说话,犯人们更喜欢他了,觉得这样就是知识分子的清高了。
    李先森就舒服多了,白天他就躺在柜子里睡觉,监控机器人的一举一动,晚上犯人们都睡觉了,他再陆续完善机器人的一些数据输入。唯一的不方便就是他出来活动的时候要躲着监狱的摄像头,有时候他会将机器人用的磷粉袋子套在自己的身上。这个袋子可以躲避机器的眼睛,但是不能躲避人的眼睛,因此在只有机器监控的领域他还是很自由的。
    机器人特别能干活,并且从来不累,也没有怨言,只是对别人的态度总是冷冰冰的,即使这样,还是有越来越多的犯人想跟他做朋友。
    “李先森,你做得真快啊!”
    “我做得快。”
    “你可以帮我做一点吗?”
    “可以帮忙做一点。”
    “太感谢你了!”
    “不用谢。”
    “你喜欢什么我可以送你?”
    ……
    机器人回答不了的问题就只有沉默了,而李先森却能在数据反映中接收到这些信息。晚上他就增加了这类问题的回答。
    “一袋方便面就可以了。再有点水果就更好了。”
    于是,不久之后,李先森就经常从机器人的口袋里回收方便面和水果。
    所有人都觉得李先森现在干活特别卖力,产量高,质量好到惊人,性格又稳重,总是安安静静地做事,包括监狱里的警察们也喜欢他。
    不到半年,李先森就拿够了一次减刑的分数,照这个速度下去,李先森减掉一小半的刑期是没问题的,李先森躲在袋子里边啃苹果边高兴地算算,还有多少日子就可以出狱了。
    监狱艺术团缺一个舞蹈男演员,监狱警察们看中了李先森,觉得他长得好,人老实,又听话。
    李先森连忙在图书室查找舞蹈演员的基本技能,赶紧给机器人输入一些数据指挥,同时他还改良了机器人背部和腿部的肌肉材料,使其柔韧性更强。
    艺术团里有一个和李先森配舞的女犯喜欢上了他,因为李先森的沉稳,几乎对他着了迷。机器人始终是淡淡的,女犯不得不表现出越来越高的热情,以至于大家都看出来女犯对李先森的感情。
    好在李先森非常冷漠,对女犯的种种暗示都不回应。女犯是领舞,作为演员条件很好,警察只好跟女犯谈话说:“你这样一厢情愿会影响改造和演出,舆论也不好,还是安心服刑吧!”
    女犯对李先森的感情却与日俱增,并且跟前来接见的父母也透露爱上了一个狱内男犯,希望父母你能帮助两人早日出狱结婚。女犯的父母真是气坏了,然而从警察那里打听到这个叫李先森的男犯对她毫不动心,也连连称赞李先森。
    这样李先森在季度表现种被评为省级改造积极分子,又可以减刑了,而那个女犯因为总是闹情绪,不仅不能减刑,甚至被要求离开艺术团。相比到车间去做各种粗活,女犯更愿意留在艺术团唱歌跳舞,但是不仅艺术团的警察们,还有女犯们觉得她对李先森的感情太强烈,不适合留在团里。
    李先森虽然最后进艺术团,奇怪的的是舞蹈动作却和专业演员一样,大家只好认为这是天赋了,李先森已经成了艺术团的台柱子。
    女犯最后一次被李先森托腰抱起时百感交集,她无论如何都要找机会和李先森说几句告别的话。
    “我要离开艺术团了。”
    “要离开啦?”
    “我爱你。”
    “爱你”
    女犯望向李先森,而他语气冷冰冰的,脸上也没有表情。
    “你怎么这么无情?”女犯目露凶光。
    “无情。”
    女犯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巧克力给李先森,“你吃吗?”
    机器人接过来,剥了一口就吃了。
    女犯转身,眼泪落下来:“这么无情的人不如死掉!”机器人说:“死掉算了。”
    女犯离开了艺术团,这天外面下了大雪,舞台上的音乐柔情蜜意。
    机器人一回号房,乘大家上厕所,洗漱的空挡,李先森赶紧出来和机器人互换身份,在通往喉咙那里搜罗到一块完整的干净的巧克力,李先森想也不想就往嘴里一塞,觉得味道不错。
    李先森昏倒了,一旁的机器人还没来得及装进袋子里,安安静静地坐着。
    大厅里喊:“李先森来看新闻联播!”机器人站起来往外走跟着说:“看新闻联播”。


    海棠
    文/天姝

    窗外灰白,行人匆匆,飞鸟划过空气,留下春末的花香。海棠在厨房炒菜,一粒油溅在手背,抬手看伤口时,海棠忽然发现小伟不在客厅,顿时内心仓皇。
    海棠推开杂物间的门,灰尘跳跃,小伟在大口地喘息,身体痉挛,海棠声嘶力竭去抢他手里的冰毒。小伟无力地看她一眼,海棠终身都无法忘记那眼神,无奈、空洞、破碎。
    小伟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嘴半张着,手指向前伸。楼下有孩子的嬉闹声,厨房的油爆虾在桌上散发着香气,谁的离开都没有掠夺生活的温度,海棠伤心地握住小伟的手,冰凉。
    24岁的小伟安静地闭着眼睛,生命之源被死神毫不留情地吸走,海棠抱着他在昏暗的光线里一直坐着。一阵风吹来,眼睛一阵刺痛,她抹了把脸,才知道自己一直在流泪。
    15岁时海棠在南京一家面馆打杂,有个年轻的男孩经常和工友一起来吃面条,他们在附近工地的做工。
    那群人里,只有男孩进门前会将沾满泥灰的外衣脱下,挂在门口的树枝上。一次,男孩只吃了一半就被工友叫走,衣服依旧挂在那里。
    面馆晚上打烊,男孩还是没有来取衣服,海棠在路灯下向工地的方向张望,那里一片繁忙的敲打声,小巷寂静,连个人影都没有。海棠取下衣服,晚上洗碗后,她顺手将它洗了。
    几天后男孩仍然没有来要他的衣服,海棠就想将那件衣服剪掉,给自己缝一件秋天穿的背心,但是她想起那个男孩吃面条连青菜都不舍得放,这件御寒外衣,他一定会回来找。
    再看见他的工友来吃面条,海棠便问:“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人怎么没来?”工友们不知道她问的是谁,而她也不知道男孩的姓名,人家看着她,她反而不知道为什么脸红了。
    一个周末的早晨海棠来到满是灰尘和噪音的工地,终于打听到男孩叫小伟,他在住院。
    海棠眼前浮现寒冬酷暑中小伟觑眼忙碌的样子,眼圈红了。她令买了水果去看望小伟。海棠本来以为自己这么在意这件事,只是对于自己相同处境的人的关心,见到病床上的小伟后,她明白不全是那样。小伟笑的时候一侧脸颊有酒窝,单眼皮,眼神温暖。
    那天工头召集大家开会,说要确保工程在春节前完工。小伟当晚加班时被砖头砸伤了脚。海棠看看小伟的伤脚,“你父母知道吗?”小伟说:“我是孤儿。”海棠说:“对不起。工地承担医疗费吗?”
    小伟停一下:“工程2个月后结束,我的脚要3个月才会好,他们给了一点钱。”海棠沉默,小伟笑了笑:“我已经有新工作了,比现在赚钱多。”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下,小伟说起正在盖的那栋楼。那是一栋30层高的住宅楼,里面幼稚园、小学、会所样样俱全。在工地上啃馒头时他想,将来这里会住着很多家庭,每天夜幕降临,他经过这里,看到窗玻璃里透出灯光,人们在里面愉快地生活,他会为自己参与建设这栋全市最好的住宅楼而自豪。
    小伟说些话表情神往,海棠听着满心希望。小伟说等他有了钱,就在这里买一套属于他和他未来媳妇的房子。
    面馆的老板经常找借口剥削海棠的工资,喝酒时还会打骂海棠,稍有闪失就赶她走。小伟问海棠为什么不回家。
    海棠告诉他,母亲又生了2个弟妹,父亲不是亲父亲,在家也是不停地做家务和挨打。母亲看到她就生气,因为海棠是私生女,那个抛弃母亲的男人根本不认账,从怀孕到出生,海棠只是要挟男人的砝码,但是母亲失败了。
    海棠说完看着小伟,小伟也望着海棠,路边有个花童在叫卖,城市里到处都是玫瑰。小伟勇敢地抱住海棠,海棠又激动又害羞,小伟嘴里的暖气呼在她脖子,她觉得痒痒的,好感动。
    小伟新工作不过是贩毒, 17岁的海棠辞职正式做了他的小妻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伟染上毒瘾,每次毒瘾发作,小伟都尽量避着海棠,不让她看到他的软弱和狼狈。海棠还是发现了,小伟便答应戒毒。
    毒瘾再次发作,小伟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他一定要戒掉,为了海棠,为了和海棠的美好生活。
    那的确是最后一次。
    他们亲密的时候,小伟对海棠许诺,只爱你一个,永远。海棠想,如有可以交换,让小伟活着,她不要那个永远了。
    有人找小伟拿货,海棠给了他们;又有人通知她将小伟身边的货转移,她想拒绝,被威胁,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海棠这才知道小伟都和什么人在一起。
    海棠不能想象温和的小伟还杀过人,他对她那么体贴温柔。在这个圈子里,海棠逐渐知道,小伟有很多仇人,——不管他对别人多么邪恶,他对海棠是真的好。那些被幸福浸润的伤痛常常在海棠眼前浮现,温馨或辛酸的过往都无法重现了。生命不可彩排,只有一次。她想他。
    这年的禁毒严打期,海棠被捕,判刑3年。
    在看守所,很多亲人都来看望犯人,海棠没有,她离家这么久,她的父母也从未找她。她常常觉得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她不记得母亲是否抱过她,她羡慕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
    体检报告下来后,海棠被通知单独关押,所有人对她都有点异样,说不清是幸灾乐祸,同情,还是畏惧。海棠确定自己不会是什么性病之类的传染病,她不吸毒,也从不出卖自己。大概是误诊。
    单独的房间在角落,太阳很少照到,冬天格外阴冷。警察送饭来去也不多说一句。一天,有个年长的女警察在隔着栅栏问:“孩子,你多大了?”
    海棠脸凑到窗户:“22岁。”女警察艰难地笑了笑,“明天你要到女监去服刑,那里条件比我们这里好。”海棠点点头,她有点盼望离开这里。
    看守所很多生活用品都要家人送,海棠一直用的是救济品。最重要的是,孤独。
    海棠想到小伟,哭了,他还那么年轻,她的嘴唇还记忆着他的吻,还有很多幸福的路没有走,为什么人生这么无情?海棠想不到更无情的事在等着她。
    到了女监,海棠被关押在只有4个女犯的号房,她们很热情,帮助她整理床铺,打开水。海棠心里感动,也觉得奇怪。
    普通的罪犯小组都是14人,为什么她们组这么少人?其中一个不相信地望着海棠:“你不知道吗?”海棠疑惑:“什么?”她们不再说什么,将一些监规制度告诉她。
    女监对于海棠就像家,一切生活品都由监狱配发,分管警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姓罗。号房的小姐妹每天都很开心地生活,互相关心,经常说笑话。有个女孩讲了个世界上最短的爱情故事:他爱她爱他。
    短短6个月,海棠学文化,学剪纸、做点心、做衣服,缝娃娃。她学得快,做得好,大家都喜欢她。海棠曾以为监狱黑暗残暴,现实是监狱是另一所学校。大概是小伟冥冥中保佑了她,他要她好好地生活,活出人样,不被人歧视。
    这种生活有一天被打破。那个讲爱情故事的女孩只是因为小小的感冒便倒下了,直至奄奄一息,腿和手臂破的疮口难以愈合,大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眶里。
    海棠为女孩用棉球洇干疮口的脓,女孩看了她一眼,海棠的心抽搐了一下,她想起了小伟的眼神,很像。悲凉绝望。女孩颧骨高耸,眼角滑落一串眼泪,另两个人给她擦泪,然后抱头痛哭。海棠大声:“你们这是做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
    女孩的眼泪不断滚下来:“谢谢你们这么关照我。”不久女孩的家人来接她,海棠为她高兴,她提前出狱了。
    一天,海棠看到她们将女孩的名字写在小纸板上,然后拉着海棠的手一起拜了拜,海棠才知道,女孩去世了,是艾滋病并发症。她所在的是艾滋病小组。
    海棠也是艾滋病人。
    海棠一阵混乱,眼前的墙也变成波浪,脚底发软。模糊地听到有人说,这个组里的人会一个个离开,大家更要珍惜彼此的缘分。
    海棠立刻泣不成声,她开始恨小伟,一定是小伟用了别人的针管注射毒品染上,又传染给她。对死亡的恐惧已经摧毁了一切,包括爱,梦想,希望。海棠不停地哭,其他的几个人汇报罗警官。
    她们不同情她,而是讨厌她,讨厌她不面对现实,讨厌她制造悲伤的氛围,她们已经去日不多,海棠还要让她们活在悲伤里。
    罗警官在一抹春阳里鼓励躺在床上的海棠,她眼睛深黑,满身朝气,和海棠一样的年纪,却那么健康有活力。罗警官说,她也有面临死亡的那一天。现实无法改变,能改变的是心情。
    那抹春阳也照暖了海棠的心,为什么要恨小伟?他让她知道什么是爱,他给她依靠的怀抱,他真心疼她宠她。
    号房里恢复了往日的笑声,尽管不久后,又一个人离去。她们的床空着,有时候海棠会坐在上面想念她们说的笑话,对她的指责,病倒后孱弱的笑容。
    又一年春天来临,海棠因爱滋病发肺结核,在医院重危病房,警察轮流值班照顾她。罗警官告诉海棠,美国华裔专家已经研制出艾滋病的治疗方案 ,正在试行期,药品很快就会传到中国。一定会好起来。
    海棠眼睛亮了亮,她相信。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她不相信爱情的时候有了小伟,以为只是帮忙却被判刑,认定监狱是绝望之地却获得新生;信心百倍时被告知身患艾滋。她对命运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世界什么样的事不会发生?
    窗外的迎春花一簇簇地开放,在阳光里金灿灿笑对路人。海棠想起小伟,那栋全市最好的住宅楼,现在早已住满了很多幸福的人,小伟说,等有钱了,他会买一套给他的小媳妇。人世间总是留给人们很多遗憾,很多希望。

    一名死缓女犯的三封信
    文/天姝
    苏小云是我分管的一名死缓罪犯,刚入监的第一天,我跟她例行谈话。她是与情夫的关系被丈夫发现后,夫妻争执时将丈夫杀死被判刑的,审判期间,孩子得心脏病死亡。她痛哭着回忆起丈夫对她的好,说到孩子几乎崩溃。苏小云说,特别后悔,活得没意思。我在一刹那觉得她很可怜,从此便给予她更多的关注。
    但是,一次意外让我内心有了些震动。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窗外的知了“嗤嗤”地叫个不停,犯人都回监房休息了,我在车间办公室做材料,无意中隔着玻璃窗看到一个机位上被风扇吹得纷乱的几张破旧的泛黄的白纸,——犯人的机位上不允许放杂物,我走过去,准备将它收拾了。
    当我将吹散在地上的纸张都收整齐的时候,才发现这是苏小云遗忘在车间的给家人的信件草稿,——更像对当事人说的心里话。
    分别写给警官、小姑、情人。给警官的信大至是说,被判死缓很绝望,想死,但是入监后发现监狱像一所学校,警官这么和蔼,她想自己踏实改造,争取早日回家;给小姑的信讲的是,她每天都在流泪忏悔,以前很爱丈夫,被逼失手才杀死他,如今孩子已经去世,小姑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很想见小姑,——帐上没有钱了;给情人的信很凄惨,讲自己犯罪都是为了他,如今也是日夜都是他的影子,仍然深爱着他,请求他担起责任,与自己领证结婚,否则会为他而死!
    我想,苏小云这样懂得为自己打算,并非“活得没意思”,她试图欺骗人们的善来满足自己的需求。我更加不自在的是,我也为她的伪装所蒙骗。
    但是医院的检查报告出来后,我对这名罪犯的态度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苏小云入监后一直不来例假,每次都靠打针才会正常,后来干脆像老年妇女那样绝经了。检查报告上说,卵巢功能萎缩。——她才32岁,孩子也不在了, 我有点难过,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意味着怎样的打击?
    苏小云口袋里揣着几封信来找我,大概是想请我帮她发信的(罪犯的信由民警负责投寄)。医院的无情的报告就那样冷酷地躺在桌面上,我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
    最后我还是尽量委婉地告诉了苏小云,她停顿了片刻后,暗淡地说,早已经猜到了。她也许是受了刺激,忘记将口袋里的信交给我。
    后来,我出于对她的同情,咨询医生后帮她买过几个疗程的维生素E丸,作用也不大,只是希望在精神上能给她一些安慰。但是苏小云的转变却是明显的,由玩世不恭变得真诚。
    过了很久,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来,她怎么没有寄那三封信呢?于是,我将那几封信的草稿还给苏小云,她却不好意思地笑了。
    苏小云说,“以前我总是想从别人身上捞好处,想方设法地骗人,结果只能骗自己。幸亏没有寄出。我想通了,命运无常,只有靠自己,日子才过得踏实。警官真心对我,我也该真心对警官。”
    我们之间有片刻的寂静,微风拂面,窗外的花草发出轻轻的悉簌声。春风暖洋洋地吹进我的心里,耳边传来大厅里女犯们正在背诵的《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玉粉蝶发簪
    文/天姝
    1
    雨中的高墙电网、绿树红花悄然娴静,我快步走向办公室,新制服的口袋里装着一只泰依莲玉粉蝶发簪。那是我上班的第一天,奖励自己一只品牌发簪不过分吧。还有一段距离才能到办公室,雨却下大了,噼噼啪啪地我眼睛都睁不开,只好跑到就近的房檐躲雨。
    发簪真漂亮,琉璃蝴蝶面,边缘点缀零散碎钻,精致的铜插针。有人轻声赞叹,但是口吃不清,不知道说的什么。我转脸看到一双大大的眼睛,黑眉毛,短发中分得那么美,是个年轻女犯。女犯身边的民警向我微笑,“她说发簪好看。——她普通话说得不好。”
    女犯直点头,目光仍落在发簪上,我将发簪给那个民警说:“给她看一会。”民警笑起来:“怎么没见过你?新分来的?”我一挺胸说:“是的。”正沉浸在发簪的美妙中的女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立正表情认真对我说了一句话,这次我听懂了:“警官好!”她的发音是:“江歌合!”
    雨小了一些,我要赶紧上岗,女犯将发簪还给我,还溜了一眼我的头发,那天我编了两股麻花辫分别窝在一起,她的眼神满是羡慕,而我的喜悦更停留在生平第一次的问候:“警官好”里。

    2
    半年后我正值班,狱政科通知监区带人。一个精神病犯在医院康复回来了。当我见到这个病犯时,我吃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此人正是我第一天报到时见到的那个口吃不清的女犯。她比那时白胖了一些,依旧漂亮,看上去神志正常。不记得我。
    我们并排走着,她说要干活减刑。我说你这么努力减刑不会困难,她感激地对我笑了笑,瞄了一眼我的发型,说自己在外面时头发也很长,就是不会盘发。我说等你头发长了,我帮你盘啊。
    桂花开了,处处都是清甜的香气。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口齿不清了,这一路的谈话,她说得很慢,样子却很急,脖子红脸红,额上青筋微暴,她是外籍犯。
    团氏芳,越南海房人,28岁,故意杀人罪,死缓。17岁到20岁在学校打杂期间,认识了第一任丈夫,婚后丈夫不断出轨对她刺激很大,婚姻在2年后解体。经人介绍认识了在中国南京的第二任丈夫,也是越南人,——本案被害,根据刑法属地原则,她在南京宣判。
    她在南京没有朋友,没有工作,嫁给第二任丈夫完全是为了生存。夫妻没有沟通,感情不好。男人以送奶营生,当她是宣泄的工具,经常打骂她。一次团氏芳颤抖着拿起剪刀反抗,刺伤了男人的后背,男人将她打得鼻青脸肿后发狠,迟早要弄死她。
    出事当晚,男人酒气熏天地要亲儿子,她不让。男人打她脸,她不敢还手,脑子里全是男人对她的恐吓和折磨,愤恨一直延续到临晨2点,她到厨房去抽了支烟,眼泪不断往下滚,看到捣蒜的铁棒,想杀死男人。
    她手握铁棒走到房间,犹豫了两次都没打下去,男人翻身时脸对着她,她惊慌失措对着男人的头打了几十次……
    男人当场毙命,她想自杀,但是想起1岁的孩子没有安排好,便抱着孩子在寒冷中一直坐到天明。第二天,她将儿子放在福利院门口,然后自首。
    我说,孩子那么小,你放心吗?
    她说,中国人挺好的。——我想早点回家照顾他。
    团氏芳离开后,我同事问:“她的话你能懂吗?”我耸了下肩膀笑了,不留心,团氏芳的话是听不懂的,我很艰难地咀嚼消化加上联想拼凑,才能完成和这个外籍犯的交流。
    我问:她怎么被送进精神院了?
    同事说,她刚来的时候情绪时好时坏,表情不大正常,与人交流也困难。一次在号房里嚎叫,杀戒已开,多杀一个无妨,连续说几个小时,神态凶狠,砸书,送医院鉴定。——她自首的时候,公安也送她去鉴定的,脑科医院的司法鉴定是双相情感精神障碍,但作案时处疾病间歇期。

    3,
    双相情感精神障碍又名抑郁躁狂,《乱世佳人》费雯丽也有此症,要服用两种药 :一种是抗抑郁的药,另一种是抗躁狂的药。这个病可能有反复,要有耐心和信心,最好有亲人的关爱和陪伴。
    当医生的同学推着眼睛和我解释。我关心团氏芳,是因为她对我的依赖我不能拒绝,我希望身边的每个人都好好生活,天天向上。
    她经常跑来和我说话,有时候我上厕所,她就在外面等着;我开会,她也站在原地等着;我写材料,她在窗口等着;只要我在监区,总能看到她顽固的身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等着。
    团氏芳说,她希望24小时都能和我在一起,那样她才觉得安慰。
    我只好说,那你就当我24小时在你身边吧。但是,谈话按照我说的时间,不谈话的时候做自己该做的事。
    她点点头。
    在我要求下,她半天在监房学习中国文化,半天在车间学习缝纫技术。一年后,她认识了不少汉字,喜欢看时尚女性杂志,我借给她一本字典,她笑着对我说:“想不到,我认识的第一个字居然是汉字。”
    她急迫地用她学会的字词给越南的家人写信,寄出后却石沉大海。我又照着那个地址写了 ,介绍了团氏芳在这里的情况。不久,她的姐姐回信了,满纸的泪水惊喜。团氏芳失踪了7年,他们以为她死了,收到信以为是骗子,因为亲人眼中的团氏芳是文盲,更不能相信她在监狱里服刑。
    这次联系最大的收获是,团氏芳的亲人来监狱看望她,从福利院接走了她的小孩,由她姐姐代为抚养。团氏芳看到我带给她的儿子的照片,高兴地直抹眼泪。我看看照片上的小朋友,圆圆的脸蛋黑黑的眼睛,纯洁无邪。我说:“团氏芳,努力哦!”
    团氏芳抿嘴竖了一下拳头,表示努力!眼睛又溜过我的头发,我说,从现在起,如果你表现好呢,每周教你一个发型。她兴奋地点头。

    4,
    2年后三季度减刑,团氏芳听到号房女犯热火朝天议论减刑,她让组长帮她算算分数,组长算了之后告诉她这次符合条件。不过60多人符合条件只有20人名额,竞争激烈。
    团氏芳问大家她能不能减刑,女犯不屑地说,“你劳动也没有人家能干,文化活动也没有人家参加的得多,平时也不写稿挣分。”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团氏芳的眼神就迷糊起来,她最怕自己是外籍犯被人欺负,看来这次是真被“欺负”了。
    民警到现场的时候,团氏芳已经口不择言、滔滔不绝地叫骂了,她的情绪稳定不下来,看到我只问:“能不能减刑?符合条件为什么不能减刑?”我说什么她都不听,在监房无理取闹了一个上午。团氏芳这只蠢猪!我心里暗骂,她挂靠老弱病残犯是可以考虑优先减刑的,被她这一闹,没戏了。
    她发病的时候蓬头垢面,随时有自伤自残的危险。她被第二次送进了精神病院。
    同事们摇头,这人没救了。我却想到她好的时候那么上进那么快乐,她的心理承受力差,受教育程度有限,眼光狭隘、思维单一,才会得上这倒霉的病,我相信她会好起来。
    我那当医生的同学已经是脑科专家,他很负责地告诉我,这种双相情感精神障碍可以恢复的,精神病不可逆性是人们认知上的误区,需要爱、耐心、信心。

    5
    团氏芳这次住院时间不太长,很快又回监区。她瘦了一点,静静地站在我面前,头发被重新剪过,她还是将刘海梳成好看的中分。她问,是您给我的辣椒?我真感觉到了。
    我微笑着看她,感觉到什么?
    团氏芳说:“您说24小时都在我身边。”我笑起来,只有空气才会24小时在你身边。
    她也笑了,笑着眼圈红了,擦了一下,楼下的女犯在合唱刘欢的歌《从头再来》,团氏芳也唱起来,我用笔敲着桌沿给她打节奏。最后表扬她唱得好。团氏芳喜欢吃辣,去精神病院时,我做了一大罐交给接收病犯的民警。我记得当时和团氏芳说了,她大概正处发病期,不记得了。
    这次团氏芳是真的康复了,药量开始慢慢递减,最后几乎不服药了,她不那么轻易发怒。
    时光匆匆地流逝,之后的几年里,团氏芳因为肠粘连住院一次,民警日夜陪护,因为她的贫穷和家远,女监承担的所有的费用;另外我帮她申请了每年的穷困罪犯救助金,她在女监生活得温暖、规律、健康。
    她说,她都记得。
    记得我一次次和她在灯下或者监狱回廊或者感恩泉边的对话,记得我和她一起看她儿子照片时脸上的笑容,记得我做的辣椒酱的鲜辣味。我默默地听着,心里如涓涓流水淌过,听团氏芳说话不再费劲,她的普通话已经足以和任何一个中国人吹牛说笑话表达惊叹喜悦。
    2009年秋天,服刑15年的团氏芳减刑出狱。其他罪犯出狱时都会听到隆隆的鞭炮声,见到家人满是笑容的脸。团氏芳出狱时没人来接,她说她要回家,回她越南的家。亲人虽然没有来,但是她在电话里知道他们在想她,孩子也在想她。
    又是个雨天,淡墨色的天空。我撑着伞送她到大门口的时候,她注意地看看我头发:“警官,你的头发好看。”我是编成蝎子辫向内夹成的发髻。
    教你的盘发还会吗?
    明年我的头发就够盘了,我都记下了。
    我送给她一样东西,团氏芳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发簪,很快眼睛亮了亮:“您是那个警官?”
    我一直不能忘记团氏芳当时对这支泰依莲玉粉蝶发簪的眼神,更不能忘记那一声“警官好”带来的责任感,细雨飘到脸上,像蝴蝶的翅膀在脸上扑啊扑。我对穿雨衣的团氏芳挥挥手,人生的路,你可以自己走了。等你头发长了,就可别上这支玉粉蝶,像蝴蝶纷飞,飞入更好的生活。
    团氏芳在雨中哭,到监狱的大门时我回头,那个在雨中伫立的小小的身影仍在那站着,我再次挥手,她也挥手,转身,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被雨水打湿的墙壁宽厚的姿态,以及携裹着青草气味的雨水成为那个秋天的傍晚我的记忆。

    多一份耐心,即是天堂
    文/天姝


    8月17日晨报的新闻:今日S城合德区派出所在一家连锁酒店120房间抓获5名网民。这五名网民正从事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活动——司法机关定义为“聚众淫乱”。

    1
    11月,我是监区新犯管理民警,在那些冷漠、绝望、愤愤不平、相互抬杠的的面目中,有张脸相对温和。她是郭晓,聚众淫乱罪,1年半。
    吃过晚饭,女犯甲说冷要关上号房门,女犯乙说闷不允许关,甲兀自关门上床看书。乙冲过去将上铺的甲从床上揪下来,两犯扭打。有人起哄,有人偷笑,警察进来的瞬间,哄闹声嘎然而止。
    在调查的过程中,有人维护甲,有人维护乙,有人说不知道,只有郭晓比较客观地描述了事情经过。因此,相关人我都扣分,而郭晓,我秘密加分。
    郭晓看出我对她的好感,提出要睡下铺,她撩起衣服,指着胆囊切除手术留下的插引流管。号房的下铺都被高血压和残疾人占着,我说等等看。
    郭晓还站在原地,初冬的阳光一点点照进办公室。郭晓说:“警官,我有村上和福克纳的书。”我诧异,她从哪儿得知我喜欢的作家?
    郭晓白皮肤,圆脸,黑眉深目,她将书递给我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纤细干净,说明她在家养尊处优。从她的交谈中得知,她是家中的独女,婚后一段时间也深受丈夫宠爱。但是命运从来是公平的,不会太偏爱谁。区别是,有人视挫折为人生的阶梯,有人视挫折为生活的深渊。
    同样的境遇,不同的态度,人生也彰显天堂地狱。
    郭晓讨好地望着我,我翻翻她拿给我的书,村上的《1Q84》和福克纳的《八月之光》,都看过。我想了想,微笑:“谢谢你,两周后还给你。”她愉快地回去。

    2
    郭晓在监狱很会察言观色。为了多挣分,她努力争当车间的电工辅助员,为此,她给监区长和我都分别写了自荐信,说自己在电力公司做小中层很多年,对线路很懂。监狱有专门的电工师傅,不需要罪犯帮忙操作,我跟她说明后想,也许郭晓真的很想争分减刑。
    两周后,号房人员变动,我安排郭晓睡下铺。郭晓表示感谢,我将书还给她:“很好看。小说是人生的缩影。”郭晓接过书时有些伤感,她说,这些书都是丈夫的。
    黄昏的窗外飘着雪花,打在玻璃上有沙沙的响声。我望着渐渐被雪覆盖的大地说,明天带你们堆雪人。回头看到郭晓泪眼模糊,然后凝聚的一大颗泪珠就那么滑下来,一串串。
    郭晓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滚。
    她是组长,不想在组里哭,但是泪水是忍不住的。郭晓先哽咽,后来好像整人都浸泡在湿漉漉的泪水里。好吧,我借你一个肩膀。
    郭晓抱着我,哭了一会,嘟囔说:“他结婚了。我真的很想坚强,——无法坚强。”
    上午接见时,母亲劝郭晓,“死心吧,顾嘉骏和小刘结婚了。”。
    我递给她水,郭晓立刻起身,眼睛擦得红红的,颓废沮丧,和两周前的她判若两人。爱情可以拯救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她的脆弱就是视爱情为生命。她一直嘀咕,怎么办?怎么办?
    我劝慰说:“当爱情是奢侈品,有呢更好。没有,也可以过。”郭晓这样的女人如果过不了这一关,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郭晓的眼神呆了呆,望着我,冷静下来,恢复几分理智。

    3
    经常有女犯来找我谈心,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那一年的雪下得很大,我带着大家在操场上堆雪人,郭晓预约我谈话。雪花纷纷扬扬,一天一夜便将这世界覆盖成童话。我们堆了个大雪人,插着胡萝卜,纽扣,还有扫把。去请路过的同事帮我们拍照,12名女犯挤着一个警察成“人”形,正前方有微笑的雪人,背景是教学楼,矮松,感恩泉水哗哗地清澈流淌。(监狱景观)
    在温暖的办公室里,我请郭晓喝姜汤驱寒,郭晓讲她的童话故事。
    郭晓和顾嘉骏恋爱8年,结婚5年,孩子3岁,事业有成,顾嘉骏就在这样的时候告诉她,外面有了女人,怀了他孩子。郭晓被电击般大脑一片空白,就像歌词里说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太快。
    她和顾嘉骏是高考复读时认识的,在同学老师异样的眼光中,他们息息相通。一次老师责备顾嘉骏不用功读书,郭晓连忙起身为他辩解,“他努力了,就是上课会走神……”老师看看他们俩,私下通知两孩子的父母,愤慨道“都高四了,竟然还有心思恋爱!”,叛逆的郭晓在被父母教育后,说服顾嘉骏私奔。
    他们太年轻,太倔强,跑到云南时已经身无分文了,共吃了一块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烤山芋,接着流落火车站。半夜,郭晓醒来时,发现顾嘉骏将外衣披在她身上,他抱紧她身体的手指冰凉,那一刻,郭晓就决定了,这辈子,只爱顾嘉骏。郭晓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幸福,她深刻的情感终于有了归宿。
    他们最后被警察送回南京。吃了苦头的两个年轻人开始发奋学习,他们都找到一份说得过去的职业。母亲劝郭晓相亲的时候,郭晓说,她早是顾嘉骏的人了。她乳房上的玫瑰,是顾嘉骏上的色!
    母亲的脸都白了,她一点都不喜欢顾嘉骏,那个男孩除了长相俊秀一无是处,男孩子要那么好看做什么?但是母亲阻止不了郭晓对这个男孩的爱。
    郭晓离婚很干脆,她说过,顾嘉骏如果出轨,她要么离婚,要么自杀。顾嘉骏希望郭晓好好地活着。——即使在这样的时候,郭晓还是那么在乎顾嘉骏的希望。离婚不那么拖沓,也是为了在他面前维护最后一点点尊严。
    我将折来的腊梅插在一个小瓶里,添点水,我和郭晓欣赏着这枝素心腊梅,隐约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枝上错落着几簇粉色的花朵,在温室里有一种娴静的风度。

    4,
    离婚后,郭晓依旧掬出笑容面对朋友同事,但是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极了,渐渐的,她感到自己视力、听力,记忆力都下降了,生活变得仓皇。她偷偷跑到酒吧喝酒蹦迪,那么吵还是无法驱逐内心的寂寞,寂寞到窒息的痛苦和绝望。有人说,天涯处处是芳草,谁离了谁不能过?郭晓却发觉自己爱这个男人爱的太彻底,无法重来。
    她开始网聊,一个陌生男人的生活态度令她惊讶。成年后的郭晓一直觉得,什么事情都有它既定的模样,就像一套固定程序,但是这个男人的答案是,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她很好奇,他约她见面。
    夜色浓重,他们在风里无声的走着,男人在前,郭晓在后,城市霓虹闪烁,人流如海。在房间里,男人鱼贯而入她的身体,干涩的舌头,苍凉的叹息。不是因为爱。
    郭晓赤裸着躺着,看到桌上一摞证书,她伸手拿起一本翻看,才知道男人有很多的学术成就。他闭着眼,问她快乐吗?
    郭晓说:“身体很快乐,”话没说完,郭晓突然发现门缝里有眼睛,不是一双,是几双!
    几对陌生男女进来,郭晓惊恐地套上衣服,敲诈?绑架?还是什么更可怕的别的?郭晓慌乱地将包给他们语无伦次:“都给你们!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认识你们!”他们都笑起来,郭晓看身边的男人。
    男人说,他们是我们的观众。
    郭晓一路失魂落魄地到家时,依旧惊魂未定,像是经历一场梦,诡异缠绵。孩子老人都已入睡,在月光下郭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目模糊,像是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5,
    雪终于停了,窗玻璃上一层薄雾。郭晓低着头,她很早就想找个人说说自己的事,很多人瞧不起她,很多人会伤害她。
    郭晓说,她并不是想做那些事,她对爱情很忠贞,只是,心里太痛苦了,无法排解。
    那次之后,那男人给她留言:我不会伤害你。生活已经给了我们太多的伤害。接着有个QQ群加她。他的话令那时的她有感触,进入那个QQ群后,才发现群里有很多不幸的人,每个人都和她一样在寻找生命的出口。群主就是那男人。
    看看他们的QQ聊,郭晓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对性放纵的群。性的释放放在第一位。那样真的可以淡忘那些悲伤吗?群里人说,是的。
    郭晓对着屏幕沉默,她删除了那个群。
    之后的一个月,郭晓忙于工作,孩子,老人。只是深夜,寂寞便如潮水一阵阵涌来,她想顾嘉骏,又怕他知道她想他;她想找他,又怕被拒绝。最后她想起那个QQ群,至少不用那么纠结。
    听到收封的哨声,我起来拍拍郭晓,郭晓望着我:“谢谢警官,说出来这些,——我真的感觉好多了。”我说,郭晓你很能干。人不是被生活打败,自我放弃才会失败。想好,就要努力。
    郭晓眼圈红了,我用纸巾给她擦泪,我们相视而笑。

    6
    12月我们同学聚会,推杯换盏间,大家聊起彼此近况,几个律师同学说起那起在全国有很大争议的聚众淫乱案件。我才知道,郭晓的前夫顾嘉骏的情况。
    顾嘉骏向郭晓提出离婚时,那个小刘其实没有怀孕,她欺骗了顾嘉骏。顾嘉骏知道真相后,想回头来找郭晓,总也联系不上。顾嘉骏知道她的消息是在报纸上,——郭晓做出了令他和家族都瞠目结舌的事情。
    我不禁唏嘘,郭晓知道这些后会不会后悔?郭晓曾说,自己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人,希望和顾嘉骏恩爱白头。
    回监狱时,我看到郭晓正在学剪窗花,心情很好的样子。我问她,那个男的还在上诉,你上诉吗?
    郭晓摇头,望着我说,“警官,即使法律上没有定罪,我也是罪人。我不该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发泄痛苦。我背叛了我的爱情信仰。”
    郭晓带领小组编节目迎接她们将在监狱过的第一个新年,窗外的素心腊梅斜映在玻璃上,绽放的花朵下毛茸茸的花骨朵,如一副工笔画优雅温馨。我们的合影贴在墙上,定格在照片的笑容纯洁静好。
    雪化了,童话世界消逝,世界再次五彩斑斓。
    温暖的手
    文/天姝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被送进女监服刑,沮丧愤恨;也有一些人从女监刑释回家,笑迎新生。安慰、教育、祝福,是每个监狱警察不断重复的工作。那个仲秋的下午,我送走一名女犯的同时领了一个神情恍惚的新犯,叫康英,63岁。
    正逢国庆节休假,号房的犯人聚在一起“八十分”比赛,大家热热闹闹,康英精神萎靡,靠墙打瞌睡。我过去时,她一点都没有察觉,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感觉很烫。我让医犯给她量体温,——她生病了。
    我将药递给康英,她努力从睁开的眼缝里看我,艰难地说:“ 我要死了。”我立刻就笑了,“只是普通的感冒,怎么会死呢?”
    康英停了停说,她最近梦见被她杀死的公婆,“他们一定是变成鬼来索我的命!”她的头发已经全白,脸色枯黄,天气并不很冷,她穿着件极厚的毛衣。
    我不由得握住康英枯枝般颤抖的手,在拉住她手的一瞬间,她喃喃:“警官的手很暖。”就这样握着,直到她睡着。她会突然地一阵痉挛,仿佛被梦魇住,然后从眼缝里看我一眼,表情才安然。
    康英自然地和我亲近起来,她因杀人罪被判死缓,长脸,高颧骨高鼻梁,眼梢上吊,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个美人,但这也是传说的克夫相。康英说就是因为她这个长相,她和婆婆闹了40年,如果不是这次意外,大概还要延续。
    康英问我为什么沉默,我微笑:“不是意外,是早就谋划的对不对?”康英的表情似乎还想争辩一下,但是她承认,她秘密地想过很多次都没有实施,他们矛盾很深又不得不住到一起,因为丈夫是独子,又很孝顺。
    因为年龄,康英被分在弱病残监区,监狱分配的劳动任务很少,但是康英总是想办法找活干,小组的卫生她做的最多;逢年过节她和年轻人一样帮忙装饰监区;儿童节监狱买了绒线给孤儿院的孩子准备织一些毛衣,康英打了20件毛衣,件件都有花草动物,针脚均匀。
    康英这么积极地劳动并不是为了减刑,而是为了每个月见到丈夫儿子时,民警能夸她表现好;为了获得高处遇,能在监狱超市买些喜欢吃的零食。
    康英不盼望减刑,她黯然说,她大概会老死在监狱。已经63了,死缓还没改判。所以,她说:“有吃有喝,家人接纳”是她目前的心愿。
    做好当下,是我告诉她的,我还告诉她,“你不会死在监狱,你一定会减刑。你还要带孙子。”
    康英坚决不相信,她杀了两个人,而且杀是帮助自己带孩子的公婆,在别人眼里是一个魔鬼,谁会真正原谅她呢?如今能活着就是拣回的命,她不奢望别人的尊重,——而且她这么老了,“这个社会从来是抛弃老人的!”她是一个容易激动的老人,并且一激动就手抖,我再次握住她冷硬的手,她停止激烈的语言,顿了顿说:“您的手很暖。”
    入监后,康英在各方面表现都好,认罪服法,遵规守纪,但是对被杀死的老人,康英没有后悔。用她的话说:“我忍受了别人不能忍受的40年,我只是不想再继续。”初冬的日光照过来,纵横的邹纹在她的脸上无情地刻画着。
    康英16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康英便很少回家,在一家工厂做工,很苦收入又低,钱不够生活开支,她常常穿有补丁的衣服鞋袜。一次吃饭宣传干事田磊找她,说请她帮忙打饭菜,又塞给她很多饭票。
    康英给田磊打了饭菜在食堂等他,他果然来得很迟,买的菜又多,他要和她一起吃,她便同意了。康英边吃边问田磊,“为什么这么迟呢?”田磊敷衍地抬眼对她笑笑。
    康英蓦然觉得有些不对,脸也红起来。看看碗里丰盛的午餐,百感交集,自从母亲去世后,从没有一个人这样关心过她。
    田磊长相清秀,每期的宣传栏都有他写的一些诗歌,在那个崇尚文艺的年代,康英对田磊早已倾心,但是她除了相貌娟秀无一是处,怎么配得上田磊?本来深深爱上一个人会卑微,何况康英觉得自己真的很卑微,简直卑微到尘埃里。
    田磊的家境好,父母是干部,同厂的很多女孩都喜欢他,父母为了选儿媳忙得焦头烂额,四处奔走,不知道田磊和康英那里已经情投意合,暗度陈仓。
    当田磊将怀有身孕的康英带回家,被震惊的父母对这个没见过面的儿媳产生极大的反感,在严格地审视中悲愤的发现:康英一脸克夫相!
    嫁入田家的康英真正成了“人民公仆”,任劳任怨,直到孩子出生后1年,地位依旧没有提高。每天洗菜做饭,烧茶端水,烟火缭绕,婆婆指责她吃饭的“吧唧”声太响,说话声太大,脚步声太重;碗还没洗完,婆婆抱着孙子安排她拖地、洗衣服、整理杂物。康英笑着和田磊抱怨:嫁人嫁成丫鬟了。田磊心疼地抱抱她,她便什么都心甘情愿。
    一次丈夫出差,康英下班回家迟到20分钟,公婆全部黑脸,高声逼问。再看到饭桌上残羹冷炙,康英一阵心酸,丈夫数次迟归,全家饿肚子等他一起开饭,她在这家里到底算什么?
    在40多年的婆媳相处中,热战冷战僵持从未停止过,从克夫相到八字不合,到三观偏离,到小孙子的培养教育,到两个家族的身份地位,无穷无尽的琐事,公婆将康英批驳得体无完肤。
    家庭成为硝烟四起的战场,康英在防卫和争战中一度患上了抑郁症。最后的柔软是因为田磊,康英爱丈夫,公婆爱儿子,那么即使睚眦以对,也只能与生活握手言和。
    在多方的批评指正下,康英提高了很多,但是再怎么提高,面相和八字却变不了,每逢丈夫生病,流年不顺,康英在公婆无言的目光下忐忑不安。
    回忆是老年人生活的主要内容,女犯康英也不例外。惨案发生在那一年的盛夏,91岁的公婆和63岁的康英在车上再次争吵,康英用小板凳砸死公公,用车上的绳子勒死婆婆,“马自达”仍在马路上突突飞进,经过陌生的路人,尘土在空气中大口喘息。
    在剧烈地晃动中,开车的小老板停下,看到有一路的血迹,惊诧之余,慌张将车直接开到公安局。
    康英显然是不太愿意回顾这一段,但是这刺激而混乱的场面不知何种原因让康英这老太详细且生动地说给我听。
    “我当时很怕,有一种想和他们一起死的想法,但是,自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康英说,我点头,生活不是电影,了断自己生命那么有个性,据说有人用手枪打自己太阳穴,结果手一抖,头盖骨掀掉半个,人没死。
    康英听我这样一说,半张着嘴看我,大概是庆幸自己没自杀,——相对于监狱,监管安全最重要,我拉她的手:“所以每个人都要好好地活着。”
    康英非常认可地点头,我皱眉问:“你们一起坐车是干什么去的?”康英听到我这个问题,忽然呆住了,鼻翼两侧的肉微微隆起,接着嘴唇下撇,眼圈红了,难道我这个问题很雷吗?
    康英什么话都没讲,双手托腮落泪,陷入沉思,刹那间颓废,她仿佛在瞬间老了10岁。康英哭了一会,下巴嘴唇手颤抖得厉害,我鼓了鼓嘴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说了一句话,让我放心。康英说:他们在九泉之下,一定会看到我的后悔和内疚。
    看她那么无助,出于同情我拥抱了康英一下,这个比我母亲都大好多的老太,趴在我的肩膀上像个小孩,我忽然预感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拥抱。
    康英从认罪进入悔罪阶段,也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吧。
    尽管康英的很多努力都是为了家人接见时自己有好的表现,尽管每个月的接见日康英都将自己梳洗整齐,等待民警叫她的名字,但是她的家人从不来接见。
    女儿寒假时我们一起去苏北看丹顶鹤和麋鹿,经过康英的家乡,我不由得去打听了一下。他们家在康英关押时拆迁,四处托人打听后,终于联系到康英的儿子。
    春寒不管花枝瘦,地面还有一层薄冰,女儿拉着我和丈夫的手在地面溜冰,笑声嘹亮。康英的儿子带我们见到田磊,——康英的爱人。
    田磊在康英被判刑的当月就中风,一直瘫痪,这场重大的灾难是他这个年龄的人难以承受的,康英对此一无所知。儿子是真的恨康英,田磊无奈地重复:“她毕竟是你母亲。”
    林花谢了春红,转眼5年过去,康英在改判后经历一次大病一次减刑,儿子也会常来接见,问及田磊,儿子一律点头说好。康英便不再追问。
    为预防老年痴呆,我鼓励康英除劳动外多读书多写字,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对康英的预言逐渐实现,康英越来越信任我。她戴着老花镜每天坚持读一篇文章,写一篇日记。
    康英最长的日记是一段话:监狱是一所特殊的学校,我现在醒悟了,一定尊重法律,人人知法懂法守法,社会才能安定团结,我们每个人才能真正幸福快乐自由。
    康英在76岁那一年减刑回家,身体矍铄,孙子高考,儿子正需要她回家料理家务。春风拂面,我送她出监,说:“祝你和老伴开心生活。”只是套话,康英边走边说:“虽然儿子老说好,其实我早知道了。”
    我脸向她:“知道什么啊?”
    康英难过而笃定地说:“他死了。”田磊在儿子媳妇的精心照顾下已经能站起来,此刻正在大门外迎接康英的回归,我笑而不语。
    到了监区楼下,康英站住,说这么多年对这里的人和物都有了感情,但是出监的犯人忌讳回头看,所以她的脚步慢下来,絮絮叨叨说过去的事。
    其实公婆也是好人,那天公婆和康英坐车是准备去办房产过户,公婆说所有的财产都要过户给康英夫妇。公婆说,他们什么都不要啦,希望后辈们好好过日子。
    在“马自达”上,他们为什么发生了争执,康英已经不记得,印象是一件很小的事,小到为此她杀了人都不记得,只记得他们的争执。
    倒是后来,康英会隔着铁窗梦见,她生病时婆婆送来一杯热水;她下岗时,公婆出资给她买个门面;她生产时,公婆的嘘寒问暖;她被丈夫误解闹离婚时,公婆对她的肯定和维护……
    康英整个人颤抖起来,手抖得尤其厉害,我拉住康英的手慢慢走,经过挂花树,四季海棠,侧身立定的一排女犯,康英说:“您的手又软又暖。”空气里弥漫细细的烟尘和花香,越来越清晰地听到马路上隆隆的汽车声。

    温暖的手
    文/天姝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被送进女监服刑,沮丧愤恨;也有一些人从女监刑释回家,笑迎新生。安慰、教育、祝福,是每个监狱警察不断重复的工作。那个仲秋的下午,我送走一名女犯的同时领了一个神情恍惚的新犯,叫康英,63岁。
    正逢国庆节休假,号房的犯人聚在一起“八十分”比赛,大家热热闹闹,康英精神萎靡,靠墙打瞌睡。我过去时,她一点都没有察觉,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感觉很烫。我让医犯给她量体温,——她生病了。
    我将药递给康英,她努力从睁开的眼缝里看我,艰难地说:“ 我要死了。”我立刻就笑了,“只是普通的感冒,怎么会死呢?”
    康英停了停说,她最近梦见被她杀死的公婆,“他们一定是变成鬼来索我的命!”她的头发已经全白,脸色枯黄,天气并不很冷,她穿着件极厚的毛衣。
    我不由得握住康英枯枝般颤抖的手,在拉住她手的一瞬间,她喃喃:“警官的手很暖。”就这样握着,直到她睡着。她会突然地一阵痉挛,仿佛被梦魇住,然后从眼缝里看我一眼,表情才安然。
    康英自然地和我亲近起来,她因杀人罪被判死缓,长脸,高颧骨高鼻梁,眼梢上吊,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个美人,但这也是传说的克夫相。康英说就是因为她这个长相,她和婆婆闹了40年,如果不是这次意外,大概还要延续。
    康英问我为什么沉默,我微笑:“不是意外,是早就谋划的对不对?”康英的表情似乎还想争辩一下,但是她承认,她秘密地想过很多次都没有实施,他们矛盾很深又不得不住到一起,因为丈夫是独子,又很孝顺。
    因为年龄,康英被分在弱病残监区,监狱分配的劳动任务很少,但是康英总是想办法找活干,小组的卫生她做的最多;逢年过节她和年轻人一样帮忙装饰监区;儿童节监狱买了绒线给孤儿院的孩子准备织一些毛衣,康英打了20件毛衣,件件都有花草动物,针脚均匀。
    康英这么积极地劳动并不是为了减刑,而是为了每个月见到丈夫儿子时,民警能夸她表现好;为了获得高处遇,能在监狱超市买些喜欢吃的零食。
    康英不盼望减刑,她黯然说,她大概会老死在监狱。已经63了,死缓还没改判。所以,她说:“有吃有喝,家人接纳”是她目前的心愿。
    做好当下,是我告诉她的,我还告诉她,“你不会死在监狱,你一定会减刑。你还要带孙子。”
    康英坚决不相信,她杀了两个人,而且杀是帮助自己带孩子的公婆,在别人眼里是一个魔鬼,谁会真正原谅她呢?如今能活着就是拣回的命,她不奢望别人的尊重,——而且她这么老了,“这个社会从来是抛弃老人的!”她是一个容易激动的老人,并且一激动就手抖,我再次握住她冷硬的手,她停止激烈的语言,顿了顿说:“您的手很暖。”
    入监后,康英在各方面表现都好,认罪服法,遵规守纪,但是对被杀死的老人,康英没有后悔。用她的话说:“我忍受了别人不能忍受的40年,我只是不想再继续。”初冬的日光照过来,纵横的邹纹在她的脸上无情地刻画着。
    康英16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康英便很少回家,在一家工厂做工,很苦收入又低,钱不够生活开支,她常常穿有补丁的衣服鞋袜。一次吃饭宣传干事田磊找她,说请她帮忙打饭菜,又塞给她很多饭票。
    康英给田磊打了饭菜在食堂等他,他果然来得很迟,买的菜又多,他要和她一起吃,她便同意了。康英边吃边问田磊,“为什么这么迟呢?”田磊敷衍地抬眼对她笑笑。
    康英蓦然觉得有些不对,脸也红起来。看看碗里丰盛的午餐,百感交集,自从母亲去世后,从没有一个人这样关心过她。
    田磊长相清秀,每期的宣传栏都有他写的一些诗歌,在那个崇尚文艺的年代,康英对田磊早已倾心,但是她除了相貌娟秀无一是处,怎么配得上田磊?本来深深爱上一个人会卑微,何况康英觉得自己真的很卑微,简直卑微到尘埃里。
    田磊的家境好,父母是干部,同厂的很多女孩都喜欢他,父母为了选儿媳忙得焦头烂额,四处奔走,不知道田磊和康英那里已经情投意合,暗度陈仓。
    当田磊将怀有身孕的康英带回家,被震惊的父母对这个没见过面的儿媳产生极大的反感,在严格地审视中悲愤的发现:康英一脸克夫相!
    嫁入田家的康英真正成了“人民公仆”,任劳任怨,直到孩子出生后1年,地位依旧没有提高。每天洗菜做饭,烧茶端水,烟火缭绕,婆婆指责她吃饭的“吧唧”声太响,说话声太大,脚步声太重;碗还没洗完,婆婆抱着孙子安排她拖地、洗衣服、整理杂物。康英笑着和田磊抱怨:嫁人嫁成丫鬟了。田磊心疼地抱抱她,她便什么都心甘情愿。
    一次丈夫出差,康英下班回家迟到20分钟,公婆全部黑脸,高声逼问。再看到饭桌上残羹冷炙,康英一阵心酸,丈夫数次迟归,全家饿肚子等他一起开饭,她在这家里到底算什么?
    在40多年的婆媳相处中,热战冷战僵持从未停止过,从克夫相到八字不合,到三观偏离,到小孙子的培养教育,到两个家族的身份地位,无穷无尽的琐事,公婆将康英批驳得体无完肤。
    家庭成为硝烟四起的战场,康英在防卫和争战中一度患上了抑郁症。最后的柔软是因为田磊,康英爱丈夫,公婆爱儿子,那么即使睚眦以对,也只能与生活握手言和。
    在多方的批评指正下,康英提高了很多,但是再怎么提高,面相和八字却变不了,每逢丈夫生病,流年不顺,康英在公婆无言的目光下忐忑不安。
    回忆是老年人生活的主要内容,女犯康英也不例外。惨案发生在那一年的盛夏,91岁的公婆和63岁的康英在车上再次争吵,康英用小板凳砸死公公,用车上的绳子勒死婆婆,“马自达”仍在马路上突突飞进,经过陌生的路人,尘土在空气中大口喘息。
    在剧烈地晃动中,开车的小老板停下,看到有一路的血迹,惊诧之余,慌张将车直接开到公安局。
    康英显然是不太愿意回顾这一段,但是这刺激而混乱的场面不知何种原因让康英这老太详细且生动地说给我听。
    “我当时很怕,有一种想和他们一起死的想法,但是,自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康英说,我点头,生活不是电影,了断自己生命那么有个性,据说有人用手枪打自己太阳穴,结果手一抖,头盖骨掀掉半个,人没死。
    康英听我这样一说,半张着嘴看我,大概是庆幸自己没自杀,——相对于监狱,监管安全最重要,我拉她的手:“所以每个人都要好好地活着。”
    康英非常认可地点头,我皱眉问:“你们一起坐车是干什么去的?”康英听到我这个问题,忽然呆住了,鼻翼两侧的肉微微隆起,接着嘴唇下撇,眼圈红了,难道我这个问题很雷吗?
    康英什么话都没讲,双手托腮落泪,陷入沉思,刹那间颓废,她仿佛在瞬间老了10岁。康英哭了一会,下巴嘴唇手颤抖得厉害,我鼓了鼓嘴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说了一句话,让我放心。康英说:他们在九泉之下,一定会看到我的后悔和内疚。
    看她那么无助,出于同情我拥抱了康英一下,这个比我母亲都大好多的老太,趴在我的肩膀上像个小孩,我忽然预感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拥抱。
    康英从认罪进入悔罪阶段,也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吧。
    尽管康英的很多努力都是为了家人接见时自己有好的表现,尽管每个月的接见日康英都将自己梳洗整齐,等待民警叫她的名字,但是她的家人从不来接见。
    女儿寒假时我们一起去苏北看丹顶鹤和麋鹿,经过康英的家乡,我不由得去打听了一下。他们家在康英关押时拆迁,四处托人打听后,终于联系到康英的儿子。
    春寒不管花枝瘦,地面还有一层薄冰,女儿拉着我和丈夫的手在地面溜冰,笑声嘹亮。康英的儿子带我们见到田磊,——康英的爱人。
    田磊在康英被判刑的当月就中风,一直瘫痪,这场重大的灾难是他这个年龄的人难以承受的,康英对此一无所知。儿子是真的恨康英,田磊无奈地重复:“她毕竟是你母亲。”
    林花谢了春红,转眼5年过去,康英在改判后经历一次大病一次减刑,儿子也会常来接见,问及田磊,儿子一律点头说好。康英便不再追问。
    为预防老年痴呆,我鼓励康英除劳动外多读书多写字,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对康英的预言逐渐实现,康英越来越信任我。她戴着老花镜每天坚持读一篇文章,写一篇日记。
    康英最长的日记是一段话:监狱是一所特殊的学校,我现在醒悟了,一定尊重法律,人人知法懂法守法,社会才能安定团结,我们每个人才能真正幸福快乐自由。
    康英在76岁那一年减刑回家,身体矍铄,孙子高考,儿子正需要她回家料理家务。春风拂面,我送她出监,说:“祝你和老伴开心生活。”只是套话,康英边走边说:“虽然儿子老说好,其实我早知道了。”
    我脸向她:“知道什么啊?”
    康英难过而笃定地说:“他死了。”田磊在儿子媳妇的精心照顾下已经能站起来,此刻正在大门外迎接康英的回归,我笑而不语。
    到了监区楼下,康英站住,说这么多年对这里的人和物都有了感情,但是出监的犯人忌讳回头看,所以她的脚步慢下来,絮絮叨叨说过去的事。
    其实公婆也是好人,那天公婆和康英坐车是准备去办房产过户,公婆说所有的财产都要过户给康英夫妇。公婆说,他们什么都不要啦,希望后辈们好好过日子。
    在“马自达”上,他们为什么发生了争执,康英已经不记得,印象是一件很小的事,小到为此她杀了人都不记得,只记得他们的争执。
    倒是后来,康英会隔着铁窗梦见,她生病时婆婆送来一杯热水;她下岗时,公婆出资给她买个门面;她生产时,公婆的嘘寒问暖;她被丈夫误解闹离婚时,公婆对她的肯定和维护……
    康英整个人颤抖起来,手抖得尤其厉害,我拉住康英的手慢慢走,经过挂花树,四季海棠,侧身立定的一排女犯,康英说:“您的手又软又暖。”空气里弥漫细细的烟尘和花香,越来越清晰地听到马路上隆隆的汽车声。

    麦荷的日记
    文/ 天姝

    20岁的麦荷最初在车间学做玩具,认识了很多人,35岁的龅牙张给她的印象最深刻。龅牙张每次看到账户上多了监狱发的劳动报酬或基本生活费,都会呲出龅牙笑,为此她省吃俭用,干活卖力。龅牙张减刑快,存钱多,可是麦荷同情她。
    龅牙张不停地给家里的丈夫写信,她丈夫也经常来接见,却是为了离婚。不知道龅牙张说了什么,她丈夫渐渐表情散淡。龅牙张不仅龅牙而且无期,即使减刑也要坐上10几年牢,她的世界里,只有她男人。而她男人的世界很广阔。麦荷估计,龅牙张的男人早变心了。
    几个月后,麦荷改做夜岗,如果夜间有人突发疾病,麦荷就对着警察值班室的窗户喊警察。麦荷入狱前在电信公司做小职员,在车间劳动却很慢,被流水线上的犯人催得心急。做夜岗不用干活,只要向警察及时汇报异常情况就可以了,白天可以尽情地睡,正合她意。
    但是做夜岗有一样不好,就是没人说话,麦荷有很多秘密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分享。
    监狱里给女犯们上很多课,文化、法律,专业技能培训等,发了不少做作业的练习本。麦荷用其中的一本做为日记本。这天是周三凌晨2点,整栋楼都静悄悄的,窗外是深蓝的天空。麦荷听着女犯们熟睡时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背靠墙坐在小板凳上写日记。

    2
    组长希望麦荷能帮助大家做点集体卫生,麦荷白了组长一眼,晚上她在日记上写:组长最烦,我困死了,没劲做公务!
    如果龅牙张是组长,她一定体贴麦荷,关心麦荷。龅牙张虽然不好看,可是身上那种豪放劲让麦荷觉得相处很舒服。麦荷眼前浮现龅牙张的笑脸,和麦荷一样的短发,闪亮的眼睛藏在微肿的眼皮里。
    麦荷和龅牙张同时入监,同一条流水线劳动,龅牙张是线长,麦荷跟不上流水时,龅牙张经常帮她做,还教她手快活好的办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麦荷看到龅牙张心里就会有种异样的感觉,在监狱超市购物时,看到短裤,麦荷想龅牙张会穿什么尺寸?
    麦荷是和男朋友合伙盗窃被捕,被判3年。麦荷想到男友,是因为对龅牙张有了那种感觉:离开就会想念,见面就会心跳。一阵微微的烦恼袭上心来,麦荷纠结地写:对她到底是感激还是爱?——为什么想到她会感到很愉快?
    后来麦荷再去超市时,给龅牙张买了一盒XL号的红短裤,因为不在一个劳动场所,没有机会给龅牙张,便一直放在柜子里。麦荷给龅牙张取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大恐龙”,她常常想象将这礼物送给“恐龙”时的情形。
    一次有人笑话龅牙张对她男人像花痴时,麦荷愤怼那女犯,她是花痴,你就是白痴!大家对麦荷侧目,只是聊天啊,这么较真做什么?觉得她脑筋不正常,也没和她计较,且悄悄议论,很多精神病是查不出来的。
    周一是女犯休息日,大厅里有人看电视,有人在剪发。麦荷看到分管小组的陈警官在和龅牙张谈话,接着陈警官找麦荷谈话。麦荷几乎窒息了,陈警官不会察觉她喜欢龅牙张这件事吧?
    她该怎么办?一路上麦荷不停咽口水,脚步如千斤重。磨磨蹭蹭到陈警官面前时。
    麦荷惊恐地望着陈警官,陈警官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是很快被善意的笑容取代了,麦荷自考经济法本科过了一门,陈警官鼓励她再接再厉。麦荷接过成绩单松了口气,报自考也是为了能见到龅牙张。进考场前,麦荷问龅牙张为什么报自考?——这么老了,背书很困难吧?
    龅牙张说,她原先是专科,考个本科也挺好的,——过了可以加分。麦荷点头说自己也是专科,这回考本科。龅牙张呵呵笑,得分可以早回家。她总是那么开朗,龅牙像是被笑容支出去的,笑得麦荷都忘记了藏在包里要送给她的短裤,考完回到号房才想起来。
    原来陈警官是给自考的罪犯发成绩单的,麦荷松了一口气。她嘴里一边哼着歌一边将从超市买的玉米粉用开水冲熟,在饭盆里和面团,加入几滴香油,忙得真快乐。窗外寒风呼啸,房间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
    就在麦荷到开水间冲水时,她远远地看到陈警官正在翻看她的日记!——本子都一样,但是日记本里有书签,红色的丝带醒目的落在陈警官白皙的手指上。
    这个冬日的下午,时光快乐得让人忘乎所以,麦荷将日记本和作业本一起堆在床上就忙她的食物去了,组长收走各人的作业本交给陈警官批改,——错拿了麦荷的日记。
    窗外的天色渐渐昏暗,雨加雪不知疲惫地敲着地面、房屋和行人。
    陈警官按照答案来批改作业,改到麦荷的本子,神情渐渐地凝重。满纸的“恐龙”不知道是谁,但是可以猜出是同监区的另一个女犯。一方面是充满激情的想念,一方面是对这种心理的自责;一方面是爱亦不能爱,一方面是出狱面临的巨额债务(父亲300万的赌债),生活的意义在哪?
    麦荷不是在积极地生活,而是在艰难地应付,“恐龙”是她“苦涩生活”中稀薄的快乐,看到“恐龙”和别的女犯说笑,麦荷会嫉妒;“人都很坏……‘恐龙’却很好!”
    陈警官陷入沉思。

    3
    组长将作业本发给每个组员时表情正常,陈警官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关于日记的蛛丝马迹,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也许陈警官没有看到?!
    但是麦荷见到陈警官总觉得忐忑不安,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的内心,日记里的她是真实的,世间行走的她披着画皮。
    陈警官是一个5岁孩子的妈,对任何人和气有礼。中秋节那天的黄昏,麦荷在窗户上看到陈警官给身边的两个女犯撑着伞,而她半个身子都被雨打湿了。麦荷想,陈警官真好,总是为别人着想,换做麦荷,大概她做不到,被雨淋会生病的啊。
    当天晚上,陈警官请小组女犯吃她做的月饼,组里每个人都表演了节目,麦荷没什么文艺特长便说些祝福的话,快乐在10几个人的小组里愉快的吟唱。陈警官高兴了,和大家一起谈谈人生。
    陈警官微微扬着脸微笑说,她这个人也没什么志向,就是爱工作爱家人。过几年,她和丈夫攒点钱在这座城市买套房子,宠爱收养的那只流浪猫,好好培养孩子,和丈夫白头偕老。
    麦荷忽然眼圈就红了,从记事起她似乎就没有对生活有过信心,蒙头混日子,一场噩梦。
    陈警官那么真诚,尽管生活中也有很多的不如意,她仍满怀希望的规划着,麦荷想,世间还是有很多真实的温暖的,自己应该上进一点。

    4
    听说监狱开设了刺绣兴趣班,麦荷是苏州人,耳濡目染的心里喜欢,便报名参加。
    每天的绣品都拿给警官检查评分,一次麦荷看到陈警官给她优,而另一个比麦荷绣的好的女犯,陈警官却评良。麦荷找到陈警官,轻声问,“我的不如她的好,为什么比她分高?”陈警官微笑说,“你比昨天好。”麦荷呆了呆,问“明天我比今天好,您给我评什么?”
    陈警官:“优+。”
    麦荷抬头看到陈警官温暖的眼神充满了爱的力量,麦荷感到被信任,被推动。
    “车间有刺绣岗位,你绣得这么好,相信你可以胜任这个岗位,分数比夜岗高很多。”陈警官依旧声音不大却给麦荷足够震撼地说。麦荷以前在车间干不下去才做夜岗,陈警官却建议她到车间!麦荷眼睛湿润了,担心自己跟不上别人。陈警官微笑:“你一定行的!”
    晚上麦荷坐在床上,拿着笔想写点什么,她忽然想,哪天如果她没有那么多烦恼和不堪承受的秘密,也许就不用写日记了。
    几天后,麦荷在草坪上和陈警官谈心。以前家里很富有,父亲有个做电器设备的小工厂,高大威严,麦荷记得父亲常常牵着她的小手走过街道,空气里全是别人艳羡的目光。
    不知道父亲怎么会迷上赌博?麦荷记得自己初中时,和一帮流氓赌博,父亲闻讯未来,当众扇了她一巴掌。到现在麦荷都记得父亲痛恨的表情。可是父亲每赌必输,还是孜孜不倦地扑在赌桌上,富裕的家庭转脸贫困。一次麦荷发高烧,妈妈哭骂着父亲,外面下着雨,家里连给她挂水的钱都没有。
    父亲背了几百万的赌债,麦荷工作后存的2万块钱根本是杯水车薪,母亲身体不好,麦荷想帮父亲还清债,怎么才能迅速还完几百万?她也赌,输得她想跳楼,可是想到父母,她活下来了,赌不到钱,她又开始偷。
    麦荷问陈警官,“我很糟糕吧?”陈警官揽着麦荷的肩说,“任何人都避免不了的,就是人生的弯路。何况你这么年轻。”
    麦荷望着陈警官,心里像流过春日的暖流,她冲动地还想告诉陈警官,自己曾对龅牙张的感情,可是她没有勇气说出口。

    5,
    一次麦荷领用的刺绣针丢失了,发工具的女犯不给她,除非她以旧换新——这是规定。麦荷就急了,陈警官赶来,和她一起在一堆绣品中找到扎在花心的针。看到陈警官额头细密的汗珠,麦荷很惭愧。陈警官告诉她,出事后要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不是横冲直撞,或者坐以待毙。
    麦荷听进去了,跟着陈警官学到很多做人的道理呢,她更加努力地提高自己的岗位水平,发现劳动其实不想以前想的那么难。
    麦荷在刺绣岗位上干得又快又好,每天綉出车间最好看的牡丹花是她的生活目标,在车间又不得不应对各种对话,领货、交货、对账等,时光变得匆忙,麦荷有种走到阳光里的感觉,似乎不那么依赖龅牙张了,再见到龅牙张时,还是很喜欢。但是和过去不一样。
    龅牙张也到刺绣岗位了,凡是挣分多的岗位,龅牙张都不辞劳苦地追求。时隔1年,她对家里男人的热情没有丝毫减退。麦荷会忍不住问,他要是变心了呢?龅牙张一边飞针走线一边龇牙咧嘴地笑说,再将他的心找回来呗!
    麦荷想龅牙张对爱情真是执着啊,她很想告诉龅牙张,自己对她有过一段异样的感情,但是看到龅牙张对她男人那副五迷三道的样子,麦荷咽下到了喉咙的话,片刻,麦荷对自己笑了一下。
    回到小组看到那条准备送给龅牙张的红短裤,麦荷将它退回超市,说是尺寸买错了。

    5
    这天又是休息日,天真热啊,知了“嗤嗤”叫着,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大地,整个监狱笼罩在这热火朝天的季节里。麦荷很久没有写日记了,在陈警官的鼓励下,麦荷积极学习,劳动,参加文艺活动,算算分数够减半年刑了。
    麦荷高兴地哼起歌,你像鸟随风飞,有时高,有时低,遇见你就不孤单。麦荷想了想,又写,以前我不能面对现实,虚荣,从现在起,迷茫的生活结束。
    有天龅牙张给麦荷糖吃,原来龅牙张和男人离婚后又复婚了,在监狱里办的手续。麦荷真心祝福她,——好姐妹的祝福。
    麦荷还是喜欢写日记,换了一本新的,每天都记录那些让她欢欣鼓舞的人和事,阳光透过玻璃明媚地照在麦荷微笑的脸上。

























    ?? 警官小美
    ???????????????????????????????????????文/天姝
    1
    女子监狱的号房夜深人静,窗户的缝隙里溜进来一丝丝凉风,其他人熟睡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女犯却无法入眠。
    女犯32岁,因为爆炸罪获刑10年,因为想炸死情敌没成功,自己反而进了监狱,想到外面的两个人卿卿我我,她真是懊悔莫及。其实一开始男人很爱她,不知是哪一天,男人忽然发现她没眉毛,看她的眼神里有了几分厌恶。
    画眉,纹眉,绣眉…..,不管她做多少努力,看上去就是没眉毛,而且几经折腾她的眉毛更加稀疏了,男人说她是没眉毛的怪物,……女犯猛然发现她悲惨的命运都是因为眉毛。可是她天生就这样,淡淡的一层绒毛,一辈子都将是没眉毛的怪物,真是令人绝望!
    女犯想过跳楼,可是站在高处,她忽然恐高,而且万一半途挂到空调架子上,不是太出丑了?她还留意过84消毒液,肯定很难喝,喝了就去见阎王,可是从监狱这地方去见阎王,不大吉利……
    女犯坐在黑暗中焦灼,听到有人在门口轻声说:“你怎么不睡觉?”
    是夜巡的值班警察小美。小美警官在监控里注意到了女犯,观察了一会,还好,女犯没有争分夺秒地急着死。
    女犯到门口对小美警官说:“谢谢您对我的关怀,不过我真的不想活了。”
    小美警官说:“你是钻了牛角尖,有什么难过的事跟我说说不好吗?”
    女犯说:“我已经写了遗书,以后您看看就知道了。”
    小美说:“你信任我的话,就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有办法,就算行不通你也不损失什么啊。”
    女犯认为说出来也是白费时间,不过既然被警察盯上了,不说也不行。于是就谈开了。
    “现在坐牢,不能画眉毛,我更加丑了。就算给我画眉,我出狱后还是不能改变没眉毛的状况,没有男人会喜欢我,女人们也会觉得我长得奇怪。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小美说:“可是你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女犯叹气说:“我也不想死,可是没有眉毛我又不知道怎么活。”
    月光下女犯秀气的脸皱着没眉毛的眉头。
    小美说:“办法倒是有的,你要振作起来。”
    2
    女犯依旧日复一日的懈怠,劳动上懒洋洋的,别人催也不管,骂也不理,警察们的谈话也听不进,不过她倒是惦记着那天夜里小美警官说的“办法倒是有的”那句话。
    看到小美警官,女犯迎上去,“小美警官,请问您说的关于我眉毛的事,真的有办法吗?”
    小美到办公室的抽屉里拿出一小瓶药水:“这个药水肯定有效的,安全可靠,也只为真心爱美的人提供,不过价格很贵……”
    女犯是三无人员(无接见,无汇款,无信件),的确没钱,不过倒是真心爱美。看着小美警官转身要走,女犯说:“只要确定有效,我肯定买。”
    小美警官:“算了,——你没眉毛也不丑的,你哪有钱?”
    女犯说:“我有劳动报酬!我每个月都挣最高档,很快就可以买这个药水,——可以先欠着吗?出狱时我取出来给您,我想尽快长出眉毛。”
    小美犹豫:“这个,”看到女犯祈求的眼神,将药水给女犯说:“这个药水其实就是长毛发的种子。”
    女犯高兴地接过药水,想到要连续2年挣到第一档的劳动报酬将会很辛苦,不由得说:“真的有点贵。”
    小美警官说:“所以说,只有真心爱美的人才能买啊。”
    “好的好的,那怎么用呢?”
    “用棉签涂就可以了,注意不要涂到不想长的地方。”
    “会掉吗?”
    “放心吧,拔都拔不掉。”
    想到每天都能见到小美警官,心里也有了保障,女犯便高兴地买了药水。
    3
    一周后,女犯兴冲冲地找到小美警官,“警官,真是太感谢您了,我居然有这么浓密的眉毛,长出一厘米了。”
    小美微笑:“劳动挺辛苦的吧?”
    女犯说:“我每天都是最高产量,其他女犯们都对我刮目相看,真是从没有过的感觉。太棒了!”小美点点头,正要走,女犯赶紧说:“可是,小美警官,您看我的眉毛长得不顺,歪七扭八的……”
    小美说:“这个药水有配套的柔顺剂,每次用一滴就可以了,不过也是价格问题,有点贵。”
    “没关系,我现在劳动能力上来了,技术也越来越好,可以一直保持一档的劳动报酬,请您卖给我吧。”
    “那样要你连续3年保持劳动一档水品,很累吧?”
    “我可以的。”
    “这个产品质量是有保证的…..”
    “我相信您!”
    4
    女犯的改造取得了惊人的进步,监狱里的警察和其他犯人们都对她投以敬佩的目光。
    看到小美警官值班,女犯主动过去说:“小美警官,您真了不起,能发现这么有效的产品,再也没有人注意到我没眉毛了,而且昨天理发,我顺便将我的浓眉修了一下。”
    小美立刻向她的眉毛望去,果然不出所料,修剪后的眉毛一夜之间成倍地疯长,简直是真人版的蜡笔小新。
    女犯苦恼地说:“所以今天我只好又借了剪刀来修剪我的眉毛,可是我担心今晚它会不会又加倍长?”
    小美警官说:“会的,它只要被修剪,细胞被激活后就会成倍生长。”
    女犯问:“那怎么办?眉毛太浓密了,这样我每天都要修剪了……”小美默然,女犯着急起来:“监狱里借剪刀很不方便,就算出狱了,也要每天专门去美容院修眉,唉。”
    小美警官说:“这个产品有配套的修眉器,是全塑料的,正常的剪刀对这种眉毛的细胞刺激太强烈了。”
    女犯掬出笑容:“您是说有专门的修眉器,不刺激就不会长那么快了?”
    小美警官说:“长还是会长的,只要剪过一次就要一直修剪下去。”
    女犯连忙说:“那卖给我吧,这样我可以自己修剪。——能用多久?”
    小美说:“它不存在磨损,碰到眉毛就自动断了,至少可以用100万年,所以很贵……”
    女犯再三恳求一定要卖给她。这样女犯又要连续3年保持劳动一档。女犯很感激小美警官能允许她欠这么长时间的钱。
    5
    女犯因为改造积极,劳动产质量稳居一档,很快得到了减刑机会,接着又再次减刑,还获得省级改造榜样的荣誉,犯人们都很尊敬她,警察们也经常表扬她,女犯越来越自信,走路也抬起了头。只是有些心里话女犯只想对小美警官讲。
    小美警官对前来汇报情况的女犯说:“恭喜你啊,又减刑了。”
    女犯:“我最近有件烦心事。”
    小美笑说:“有了浓眉又能减刑,你是太高兴了吧?”
    女犯说:“就是这个眉毛,我每天都要用柔顺剂涂,没办法太多太长,隔天又要修剪,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我已经没时间复习自考的书,?没时间洗衣服、打扫内务,这样下去就算出狱了,我也要花大量的时间来整理我的眉毛,简直没办法。”
    小美说:“是啊,你下个月就出狱了。”
    女犯说:“前天我偷偷剃光了眉毛,发现没眉毛也挺好看的……,可是今天我照镜子又长出了浓密的眉毛,唉!——真的没有办法吗?”
    小美警官说:“有倒是有,产品有配套的脱毛灵,一涂眉毛就掉了,就是不能再长,只能永久性的恢复成你以前没眉毛的样子。”
    女犯恳切地说:“那太好了,太感谢您了,多少钱我都要,而且我出狱后,以现在的能力我相信很快就可以付清全款。”
    6
    一个月后
    小美警官办好女犯的出监手续,秃着眉毛的女犯充满感激地说:“小美警官你真太了不起了,我的眉毛又恢复原样了,简直神清气爽,干活更利落了。”
    小美警官微笑着点点头:“想不到你减了这么多的刑期,祝贺你!”
    自由的空气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女犯使劲吸了一口,真是无比新鲜!女犯清点账目上的钱时,算算还差一半才够眉毛药水、柔顺剂、修眉器、脱毛灵的价钱,便说:“小美警官,您推荐的这些产品真的都很有效,剩下的钱我一定尽快还清。”
    小美警官说:“我不仅是来为你送行,还为了那个修眉器,如果你不需要的话,可以原价2倍转让给我。”
    女犯眼睛亮了亮,“啊!那太谢谢您了,我都没眉毛了,要修眉器做什么?正要扔掉呢!小美警官您真是太体谅人了!——这样,我一分不出就已经付清全款了!”
    小美警官说:“是的,付清了。”
    空气里弥漫着花香,小美警官站在一大片美好的春光里,目送自信满满的女犯大步踏上回乡的路。



    请看我的身份证,好吗?
    文/天姝
    1
    2003年的春天。
    一天门岗打来电话,“陆唯双是你小组的吗?”“是。”“她哥哥来了,叫李昭,10几年第一次接见,给见吗?”
    “陆唯双没有哥哥。”我挂了电话。陆唯双是号房组长,监狱广播站的编辑,同批女犯中学历最高的,清华毕业生。
    接完电话我继续听监区长开队务会,过了一会,电话又找我,门岗说:“这个人又说是陆唯双的丈夫,给不给见?”我对着话筒说:“不给见。”陆唯双35岁,至今未婚。
    此时我正参加队务会,刚拿起笔,电话又找我,一个语速很慢的声音:“警官,我是陆唯双的恋人啊,”我说:“您看到门口的接见规定了吗?”对方说:“我不符合规定,——能否破例一次呢?”“那恐怕不行。”
    第一次见到陆唯双时,我想到一句话:富有诗书气自华。陆唯双中等个,眉目娟秀,语气轻柔。这个经济管理系的女生毕业后做了4年体制内的办事员,后来辞职到深圳一家企业打工,聪明能干的她年仅30就成为副总经理。
    因为虚开增值税发票2000万,陆唯双被判10年。
    “为什么辞职去打工?”
    “想尝试不同的生活,看看自己的能力。”
    陆唯双愿意挑战自己,床头摆了很多政策法规的书籍,即使在监狱,她也想多学一些,为将来出去的生活打基础。
    从陆唯双和她亲人的言谈间,从没有听到李昭这个名字呀?

    2
    隔天,我正在家焦头烂额地写课题论文,手机上来一条短信:您好!我是陆唯双的恋人,可以和您见面谈谈吗?
    我准备写完一段再回话,继续写论文,手机响了,陌生号码。我接听,原来是那个自称是陆唯双恋人的李昭,还是为了接见的事,我顿了顿说:“您不符合规定,不好接见的。”李昭在电话里思索了一下,说:“警官,我找您主要是想了解唯双的情况。”
    “那么,改日吧!”窗外阳光明媚,兰花幽香,空气有细细的甜味。
    值班的时候看到陆唯双,我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李昭的男人,陆唯双摇头。接着将小组的征文稿交给我。这次征文的主题是:回家后的我。
    陆唯双写的是孝顺父母,开个书店,平淡度日,关于婚姻只字未提。婚姻这个话题对于陆唯双似乎是个禁区,没有人听过她对这个问题的任何评价。
    我整理桌上一摞一摞的书,窗台上的小盆栽在阳光里绿厚肥硕,陆唯双倒水给我,我看着她写的征文笑说:“父母总有老去的那一天,如果有个能够白头的人不是更好?”
    陆唯双点头笑笑,又岔到减刑的话题。

    3
    下了班时我换了便装,刚走到监狱门口,有个30多岁的男人迎上来,高高的个子,穿着初春的休闲棉袄。他说:“我是陆唯双的……”原来就是那个李昭,我淡淡地说:“你好,陆唯双说不认识你。”他的神情迟疑了一下。
    我向前走时,李昭开车缓慢地跟着我:“警官,我不是坏人,你看,你看我的身份证。”
    我在站牌前停下。等许久,75路迟迟不来。李昭从车里再次探出头问:“去哪,我送您啊。”
    李昭开是“路虎”越野车,我想起陆唯双说过,以前她是一个散漫的人,不愿被拘束,最喜欢自驾游。这一点倒是对上了。
    监狱地处郊区,到市内最便当的就是75路公车,可是它常常没有准点,尤其这会儿,风吹到脸上有几分寒意,但是我不想搭他的车。李昭等了一会就下车陪我等,顺便闲谈。
    陆唯双的名字是不是很特别?那是她在清华做教授的父亲起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取其谐音。
    一次大课,正逢世界杯,有人逃课,有人早退,我坐在她旁边。她气质娴静,悄悄的制造一种美的深渊,令我震撼。已经到吃饭的钟点,讲台上的教授还在为《诗经》感怀抒发,台下的学生已经零零散散。
    我问:“你怎么还不走?”
    她看我一眼,我的心立刻蹦蹦跳,她琥珀色的瞳孔产生神秘的力量。现在回想,其实那眼神在说:还没下课,为什么要走?
    但是她不仅看了我一眼,似乎被我的问话从沉醉的课堂中惊醒,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叹了小小的一口气,接着问:“你为什么不走?”
    我用笔在纸上慢而认真地写:因为你。
    这下轮到她心跳了,我看到她的脸越来越红,仿佛被窒息了,她不看我,也不说话。我有种隐秘的愉快。
    轰隆隆的公交车到了,李昭看着我,我跳上公交车,隔着玻璃对他挥挥手,从他的第一句话我就知道,李昭讲的是真的。

    4,
    陆唯双的心理测试结果令民警吃惊:对生活缺失信心,自杀意识明显。社会欺骗说谎意识与行为倾向明显。
    陆唯双忙碌的身影在我眼前浮现,我记得问她对服刑怎么看?她说,这是我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我要争取更精彩的人生。比较那些初入监悲观绝望的罪犯,真让人对她刮目相看。而相应此次心理测试报告,这话却是另一番意味。
    3月5日“学雷锋”,监狱带部分女犯到雨花区敬老院看望那里的老人,陆唯双给一位92岁的老太梳头,敬老院的服务员介绍,老人终身未嫁。陆唯双握了握老人枯瘦的手,没有对话却落泪了。
    从敬老院回来我再问她,是否认识李昭,陆唯双还是否认。春风习习,窗帘微微飘动,玫瑰花茶香气氤氲。陆唯双问:“警官,为什么您总问我李昭这个人?”
    他说是你的恋人。
    陆唯双懵了一下,承认恋爱过一次,但是对方不叫李昭。陆唯双眼神里闪过一丝温柔,瞬间又黯淡了,“早分手了。”
    走到窗口的信袋边我找出小组的信件,早上传达室才分送来,有陆唯双父亲的信。她父亲的这封信是写给监狱的,竖格硬笔书法,字体漂亮,说接见中得知陆唯双对自己的问题认识深刻,这是民警教育有方。养不教,父之过,老人深感惭愧。最后是帮女儿申请家带治腰疼的药。陆唯双腰椎间盘突出。
    “怎么从没见你母亲?”
    陆唯双犹豫说,母亲和父亲离婚后就不知下落。父亲后来娶了继母,陆唯双和继母关系不好。
    那次季度减刑陆唯双名列其中,服刑2年就减刑一次值得庆贺,陆唯双很高兴。我由李昭和她聊起往事。
    陆唯双小时候父母常常争吵,每次他们压抑地争吵她都知道,看到蓬头垢面的母亲和气急败坏的父亲她都很害怕,她更怕他们离婚后她该何去何从?到了她14岁父母离婚了。
    继母比陆唯双大12岁,继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后,经常欺负陆唯双。在陆唯双的眼里,继母是贪图父亲的名利,而父亲大概谁也不爱,只爱做学问,但是没有做成大学者。
    陆唯双失恋后辞职的,她不想留在北京。北京令她伤心。
    广播站的女犯将陆唯双给老人梳头的照片拿给我看,照片里的老人笑出一世沧桑,陆唯双表情复杂。

    5
    李昭再联系我时,我想了半天。如果李昭真是陆唯双的男朋友,对陆唯双的心理健康一定是有帮助;但是陆唯双否认了,是她撒谎还是李昭撒谎?分析两人的情况,都没有撒谎的必要啊?
    于是我约李昭在咖啡馆,李先生,说说你的陆唯双吧。
    李昭笑,“你们南京真是 ‘呐’‘勒’不分。——其实那堂课是唯双父亲的课,我们从那就开始相爱,订婚后就同居了。我当自己是她的丈夫,她私下叫我哥。”
    但是唯双坚持不结婚,她说终身都不会结婚,因为结婚就会离婚。我气得提出分手,我只是要试试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谁想她不但同意,而且辞职离开了北京,离开了我。
    侍者送来两杯卡布奇诺,芳香扑鼻,我将奶油泡沫搅拌,“你联系过她父亲吗?”李昭说他们恋爱时,陆唯双从不带他见她父母,这也是他生气的原因。她父亲似乎不太关心她的情感世界,也不知道李昭已经是女儿的恋人。
    李昭认为是他将陆唯双推向了犯罪,“我是赎罪啊。唯双一直觉得没人疼她,我离开她是个错误。”
    我说:“你希望怎么帮她?”
    李昭说:“麻烦你告诉唯双,我还爱着她,等她啊。事实也是如此。”
    我默然,李昭将包里的身份证拿出来:“你将这个给她看,她一定认识我。”我飘了一眼,倾身接过身份证忍不住仔细看,——没错,不是李昭,是吕绍!难怪他刚讲,你们南京真是真是‘呐’‘勒’不分。
    门岗是将身份证念错了名字,而吕绍在玻璃门那边听不清门里的对话,MGA!

    6
    当听到吕绍的名字时,陆唯双沉默良久。吕绍当年和她那么相爱,就因为她不同意结婚!陆唯双一直恨吕绍,恨着恨着就相信,人生本如此,根本没有爱情可言,都是假的。
    但是陆唯双此刻的神情似乎被打动了。
    我问陆唯双是否想见吕绍,陆唯双感激地望着我,“谢谢警官,我不想破坏坏规定,我更想以自由之身见到他。”
    之后,吕绍会经常托我带上问候,“我整理好了92年到2000的照片,等你回来看啊。”“警官说你很好啊,希望你减刑回家时还那么健康美丽。”没有信物,但是陆唯双深信不疑,她低头笑说,“只有吕绍会用这样的方式说话。”我奇怪了,陆唯双说,他这个人短句都会用“啊”结束。
    她比以往更加有生气,每天都笑意盈盈,对在广播站的写稿岗位,陆唯双说,这不但表达我们服刑人员的心声,也是我自己反省、学习和领悟的过程。
    一年后的心理测试,陆唯双各项指标都正常。
    时光荏苒,陆唯双刑满的前一天,我给她办理出监手续,一抬头看到荡漾着喜悦的陆唯双,便说:“明天吕绍来接你。要是向你求婚怎么办?”
    陆唯双咧嘴一笑,算算吕绍和她已经有17年的感情。她曾以为世上没有持久而深刻的情感,但现在她对自己的感情和吕绍的感情很确定。陆唯双的眼睛在灯下亮晶晶的,“如果他求婚,我就说,我陆唯双愿意照顾你一辈子。无论贫穷、疾病、灾难。”
    说完陆唯双就含泪抱住我,我动情地说:“祝你幸福!”



    ?? 情深意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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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慕长明是1967年来到北越农场的。
    除了脸盆被褥,他还拎着一个破旧的皮箱,和老陆叮叮当当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在昏暗的光线和飞舞的微尘里,慕长明第一次听到淑娟的声音,“啊呀!我的萝卜怎么又被人拔了呢?谁啊?”
    慕长明很容易就分辨出那是个脾气暴躁的女孩的声音,带着江南口音,来这里之前他在南方的一个农场做了10年的劳改干部,为了听清楚犯人的话,他对全国各地的方言都做过研究,上海人的音调轻,苏州人的嗓音软,东北人的声音像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天津人话里话外都带“嗨”……
    大炮一样的声音轰进慕长明的耳膜:“谁要你的萝卜?你那地里乱糟糟的肯定是给猪拱的!”
    隔壁大嫂回应的声音,让慕长明不觉笑了笑,怪不得要安排他来养猪,这里的猪胆子都这么大了。
    慕长明将行李扔进屋,打开窗户时看到了那个年轻姑娘,皱着眉头,系着围裙,对着猪圈的方向狠狠地瞪着眼,那是一张地道的中国女人的脸,圆润,微黄,单眼皮,塌鼻梁。她就是刘淑娟,隔壁农民家的姑娘,包括那个大嗓门的阿嫂,他们都是监督慕长明劳动改造的无产阶级。
    慕长明微微有些遗憾,这个姑娘不太漂亮。
    他虽然现在被定为右派,但是他是见过世面的,读过书,出过国,会吹口琴,书法也很棒,24岁代理农场场长,——他进步快,是因为老场长那年出事被定罪了,彼时三年自然灾害,粮食紧缺,他临危受命主持工作。
    走南闯北的慕长明见过不少漂亮女人,城里的,乡下的,喷香水的,抽美人烟的,黑卷的头发,玲珑的身段。淑娟是慕长明在农场见到的第一个女监督者,一张风吹日晒的不太好看的面孔。
    可是她也有动人之处,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滴溜溜地生动活泼,“你是新来的?”
    慕长明在窗户后礼貌地点点头,胖大嫂也跑出来远远地打量慕长明,喊:“我们老宋说你来养猪?”
    慕长明微笑着答应:“嗳。”他来这里是改造,就是要和农民打成一片。
    刘淑娟扬着下巴语气不好地对慕长明说:“我那边的地里种着一些萝卜,你可不许去偷,现在你来养猪,有猪来拱我萝卜我也找你!”
    慕长明暗自好笑,内心又不免有几分悲凉,想到一句话:虎落平阳被犬欺。
    天色渐渐有些暗沉,他立刻反省自己不能这样想,他已不是那个穿着黄制服的体面的劳改干部,更不是那个威风凛凛一呼百应的大场长,现在他只是一个接受人民监督的,前来劳动改造的人们嘴里的坏人,未婚妻已经与他划清界限了,父母在家里经常担惊受怕,再三嘱咐他,改造期间不要自杀。
    有人自杀,有人被杀,有人疯,有人狂,慕长明的结果是好的,只是开除党籍、撤职、降级,没有被定罪入狱。虽然这世道让很多人看不清,慕长明却总在隐隐约约中分辨出一线光亮,就像透过窗户缝隙的黄昏的微光照着墙上的几个字:为人民服务。只是落了些灰尘,慕长明仔细地擦净,看了一会。
    ?
    2
    慕长明和刘淑娟的第一次冲突是来这里的第三周。
    傍晚他参加斗争会回来,随便吃点还要写检讨。今天他被批评“口服心不服”,他的发言和自批稿认了不少错,可是避开了一些关键词。慕长明爱国爱党,要他去否认很难做的,这里的领导说:“你蛮老实的,就是思想改造进步不大,要加深认识。”他直点头。
    慕长明刚走到门口,刘淑娟就横着脸踱过来:“我家的萝卜又被偷了,是不是你干的?”
    慕长明觉得累,说:“我这才刚到家啊,哪有时间去偷呢?”淑娟说:“早晨你不是到处跑割猪草的?”
    慕长明上午割猪草,挑水,喂猪,下午参加批判会,晚上不集中就写检讨书,每天都被安排得很紧张,他才不稀罕刘淑娟的萝卜呢。慕长明缓缓说:“你怎么把几个萝卜看得比天还大呢?”
    刘淑娟说:“萝卜对我很重要,我种得不好,长不了几个,还总是少。”慕长明说:“这有什么难的?回头我教你种萝卜。”
    ?刘淑娟顿了顿说:“不用你这个书呆子教我种萝卜,你打猪草的时候顺带帮我看着萝卜地就行了。”
    慕长明答应着关上门,气呼呼地想这个女孩真是又小气又刻薄。坐在桌前,慕长明一点都不想写什么检讨书,他掏出口袋里的一张草纸,将白天割猪草时顺便观察的农作物的生长规律一点点记下来。?
    3
    有一天,慕长明被留下来单独谈话,回来时已经晚上10点了,他的同伴老陆病倒了,躺在床上听见慕长明开门进来的声音,担心地望着他。慕长明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神秘一笑,探手摸老陆的额头,不那么烫了,才放心地在老陆床前坐下来。
    桌上放着喝剩的棒子面粥,老陆笑着:“是那个刘淑娟端来的,好香的。”老陆病倒的这几天的食物,都是慕长明做给他吃。老陆还特别说刘淑娟给他服了两颗退烧药,他觉得舒服多了。
    他们被定为坏人后看病不那么容易了,有的人病着就病着就死了。
    慕长明沉默了一会,将手里的口袋拎给老陆看:“我今天打猪草的时候,抓了几个鹌鹑!给你补一补。”老陆舔舔翘皮的嘴唇,眼里却泛起泪花,“是为这个找你谈话?”慕长明笑着摇头,“他们不知道。谈话是表扬我,夸我是养猪能手。”想到那几头无忧无虑的嗷嗷叫的肥猪,老陆笑了下。
    慕长明从袋子里挑出两个鹌鹑,悄悄走到刘淑娟家窗口。
    此时淑娟正就着微弱的烛光在补一件花褂子,整个人笼罩在昏黄的光晕里,温柔了许多,她抬头见是慕长明,眼睛翻了翻,显示自己的高贵。慕长明晃晃手了的袋子说:“谢谢你今天照顾老陆,跟你换点玉米粥。”
    刘淑娟迟疑片刻,打开袋子向里一看,笑意就浮上来:“你还有这本事?”慕长明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说。刘淑娟看慕长明的眼睛亮晶晶的,里屋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淑娟啊!”是刘淑娟的奶奶,这时候已经睡下了。刘淑娟余光里瞥一眼慕长明,转身从厨房端来一碗粥,慕长明捧在手里,热乎乎,香喷喷,就像刘淑娟冷酷外表下的热心肠。
    慕长明离开的时候听到淑娟和奶奶的笑声,刘淑娟问奶奶,“怎么吃呢?”奶奶说:“啊呀这个炖汤最好了……”
    平时慕长明经常看到刘淑娟很忙碌,和男人一样在大队里挣分干活,回家顺路上山砍柴背回家,她的裤脚经常卷着,用柴火生炉子,脸上又是汗又是泥,火苗却衬得她的眼睛明亮有神,朝气蓬勃。
    有一次她问慕长明外国的火鸡好不好吃?慕长明说,没有普通鸡肉好吃,比鹌鹑就差更远了,刘淑娟嗫嚅说:“鹌鹑我还从来没吃过呢。”表情有几分神往。
    ?月华如练,慕长明微笑起来,喝一口热粥,心里觉得真舒坦。
    ?情深意长(中)


    4
    那之后,慕长明经常用偷偷打来的野物和刘淑娟换点热粥吃,两人熟悉了起来。刘淑娟种萝卜是为了给奶奶治病,奶奶吃萝卜根就能缓减咳嗽,可是她的萝卜种得不好,撒了好多种子,才出几个。
    慕长明观察了她的萝卜地问,“你这个间苗了吗?”又说:“这个株行距和覆土都有讲究的。”
    失败了很多次刘淑娟一下子就明白了:“你真厉害!你怎么会种萝卜?”慕长明抿了下嘴,语气有几分伤感,“我就是因为种萝卜才到这儿的。”
    1962年闹灾荒,农场犯人月粮食定额一再下调,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有气无力,一些地区已经有人因饥荒而死。慕长明心一狠决定广种萝卜,然后瞒报产量(萝卜不是粮食)。那几年虽然大家萝卜吃得厌烦了,但是慕长明主持工作期间的劳改农场却没有饿死过一个人。
    他们劳改农场没有饿死人的奇迹被广为流传,慕长明还跟大萝卜有一张得意的合影照,但是不久,慕长明就因为隐瞒萝卜产量被追究,定为右派。
    刘淑娟眼睛湿润了,“我爸妈就是自然灾害期间饿死的,奶奶带着我一路逃荒才落下了现在的病……”
    淑娟托着下巴问:“你不种萝卜也不会饿死吧?”
    慕长明想了想说:“我自己是不怕死的,是不忍心看那些犯人们饿死。”
    这天晚上北越农场下了大雪,队里允许他们各自在家反省。慕长明跟自己的监督者刘淑娟讲起自己的光辉历史。
    1956年老场长带着他们开荒建设收押犯人的劳改农场,白天酷暑烈日,晚上头枕大地,风餐露宿。他们的黄土布服装刚穿的时候可帅了,后来整天被汗水、雨水、泥水浸润着,白一块黄一块,像世界地图似的神气地披在身上。
    想到能亲手建设监狱,为祖国效力,民警们不知疲倦地修桥铺路,垦荒盖房,只用6个月就建成了可以收押2万犯人的蓝天劳改农场。
    老陆当时也是没日没夜地干活,泥里水里冲锋陷阵,后来患上了关节炎,也不去看医生,腿疼了贴了药膏继续开荒。老陆说,天地转,光阴迫。哪有时间看病啊,这么多地要开,这么多房子要建。
    淑娟问:“老陆为什么来改造?”
    慕长明悠悠说:“有一年冬天民警带犯人运送物资遇上寒流,零下22度,冻死了2个犯人,老场长因为这个事被判成反革命。”慕长明叹了口气,“老陆说了几句牢骚话。”
    淑娟听到这里深深地叹息:“你们都是好人。”
    烛光下她的睫毛长长地映在脸颊,圆润的脸庞闪烁着柔和的光泽,慕长明有些感动:“蓝天农场建成后收押9000名犯人,80%都是反革命,讨论到怎么管教时,我提出要重视思想教育,有人觉得我思想有问题,说罪犯被送来就得惩罚。”
    淑娟抬眼说:“坏行为肯定是想出来的!好行为也是想出来的!”
    刘淑娟这个不识字的姑娘,对监狱和劳改农场一无所知,却这样地……维护他,慕长明一时百感交集,那时国家刚筹建第一批监狱农场,管理犯人的方法是54年颁布的《劳动改造条例》,慕长明在农场的会议上提出思想教育的重要性。
    有人说:“伟大领袖说劳动最光荣!朝鲜战争才结束,越南战争还在打,只有在劳动中他们才会改变!”有人说“这个时候我们要肃清一切无能的思想!”敏锐的老场长马上站出来保护慕长明,不然那一次慕长明就来了。
    ?
    5
    这天老陆被批斗了。北越农场的冬天特别冷,老陆的关节炎严重了,膝盖疼得厉害,干活时曲着腿,他们说老陆丑化劳动人民的形象。老陆勉强撑着回来时头发乱得不像样子,肯定是被楸头发了。老陆的孩子也受到牵连不能正常上学,这是老陆最难过的,这会他紧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窗外下了大雨,屋里也到处漏雨,慕长明将仅有的两个盆摆着接水,屋子里滴滴嗒嗒个不停,这时慕长明注意到雨水从屋顶的缝隙飘到了老陆的脸上,又有一滴落在他眼睛上,被子上。没有盆了,慕长明手里举着饭碗这边移那边移,尽量不让雨水淋湿老陆。
    半晌,老陆悠悠地说:“我的床挪个位置就好了嘛。”听到老陆开口,慕长明心里一喜,答应着,放下碗。
    安置好床位后,老陆点了支卷烟,又递给慕长明一支,觑眼吸了一口,哑着嗓子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慕长明额前的短发被雨水打湿了,更显得眼神锐利:“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老陆笑起来,默然片刻轻声说:“老场长不知道怎么样了?”慕长明说:“他捎信让我酿葡萄酒,有机会弄点带给他。”老陆黑瘦的脸上又浮现一丝笑容,慕长明不觉心里怔了怔,老场长受苦受难着,老陆笑什么呢?
    老场长培养慕长明,扶持他,教他英语,他们志同道合,历经风霜,这时若不是病重怎么会托人捎信给他念叨葡萄酒?
    夜色深沉,雨哗啦啦地像是一个人的哭声,泪水那么多,仿佛要淹了这个世界似的。耳边听到老陆飞灰似的声音:“你酿的酒我也要喝。”慕长明忧心忡忡地答应着,想到近来又是大雪又是暴雨,寒风飕飕,他担心体弱的老场长,也担心老陆,怕他们熬不过这个冷冬。
    ?
    6
    一天,刘淑娟背着柴火回到家,看到几个戴着口罩的民兵抬一张床板往
    外走,慕长明躺在上面,脸上手臂上有淤青,刘淑娟扔下干柴拦住他们:“你们打他了!上级来调查我就报告你们打人!” 抬床板的民兵直着喉咙说:“这个人得了肺结核,必须立刻和大家隔离!我们没打他。”
    慕长明皱眉对刘淑娟直眨眼睛,示意她不要管,他是怕连累她吗?还是生了病自暴自弃?刘淑娟心里难受,慕长明的咳嗽有一段时间了,农场里医疗条件有限,没医好反而严重了。
    ?后山的隔离区草木茂盛,队里有人得了治不了的传染病都送到那里,看山的人会定时发食物给他们,任其自生自灭。刘淑娟悄悄跟踪了一会,摸准了慕长明被丢弃的茅草屋,才揪心地回来。
    老陆正在屋里啃玉米饼,他说慕长明已经将那几头猪托付给他了,慕长明的
    伤的确不是被打的,是自己挑水时滑倒摔的。慕长明呼救时民兵先将他背回家,然后得到指示,将他送去隔离的。
    老陆在屋子里徘徊着,转身在煤油灯下写了封信,折好给刘淑娟,请她帮忙,又交代了几句话,刘淑娟带了些东西当晚就出发了。
    经过后山头时,刘淑娟爬过隔离区的栅栏,很快找到慕长明的茅草屋。慕长明正就着煤油灯在写字,看到她眼睛一亮,站起来“你怎么来啦?”他比刚来时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地支着,破旧的衬衫下是瘦骨嶙峋的身板。刘淑娟将带来的厚被褥铺上埋怨他:“怎么不躺着?写什么?”慕长明笑说:“打猪草时记的庄稼的生长规律,正好有时间整理一下。”
    “都这样了,整理这个有什么用?”话一出口刘淑娟有些后悔,怕伤了慕长明。
    谁知慕长明还是笑着,“对国家好的事就要做。就算将来我不在了,农场长庄稼时同事们用到这个,还会想起有个叫慕长明的人,很光荣的!”
    刘淑娟鼻子一酸,她从没见过慕长明这么能干,这么努力,这么乐观的好青年,可是命运为什么对他这么残酷?
    ? ??刘淑娟慢慢走过去,环腰抱住慕长明,眼泪落在他的胸口,慕长明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哽在喉咙里,轻轻拍拍她的后背说:“别传染给你……。”
    刘淑娟更紧地抱住慕长明,说老陆让她去见一个人,那个人能救慕长明。在另一个劳改农场。
    ?“你奶奶不是要你照顾吗?”
    “我托人了。不能见死不救。”
    刘淑娟泪眼望着慕长明:“你一定要等我回来,我连夜走,最多三天。”烛光摇曳,淑娟的脸忽明忽暗,却饱含真情。
    原来她怕他这几天就病死了,拼命跑来见他一面。
    慕长明笑着笑着眼圈红了。
    ?
    7
    第三天的临晨,刘淑娟就回来了,脸上因为几天奔波有明显的黑眼圈,疲倦、憔悴,却笑说:“看,这是杨医生!”淑娟将跟着她的那个年轻人推到慕长明跟前。
    老陆让刘淑娟去见的是老场长,创业时他们在农场时有难题都找老场长,老场长睿智聪明,什么问题都能找到妥当的解决办法,这一次老陆心里却一直打鼓。老场长也成了“罪人”,那样的年纪是否能忍受住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可是背水一战,老陆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这位杨医生是著名胸科专家的学生,那位专家和老场长是“同改”。老场长在那边做了犯人组长,很受大家尊敬。
    杨医生虽然年轻,却很有办法,悄悄在隔离区和慕长明住了几天,就将慕长明的咳嗽治好了。山下的人还以为慕长明病死了,隔离区值守的民兵也不大负责,能偷懒则偷懒,后来几乎不上工了。这些对慕长明的治疗都是利好消息。
    慕长明对杨医生竖拇指:“您真是神医!”杨医生收拾行李准备下山:“没什么,你得的不是肺结核,小病,再巩固巩固就全好了。”
    杨医生手里的一沓照片不小心掉到地上,慕长明帮忙捡起来,那是杨医生家人的照片。
    慕长明哽咽了,多么熟悉的氛围,文革开始之前,他的家差不多也是这样,整齐的平房,热心的邻居、也是同事,环绕着花花草草,孩子们嬉笑玩耍,大家在烈日下或暴雨中兴致勃勃地建设蓝天农场,还有他养的一只大狗,会在同事们休息时表演坐下,握手,匍匐前进……
    刘淑娟来掩护杨医生下山,看到慕长明神色悲伤,他的头发很久不理了,更显得伤感,淑娟轻声说:“放心,我会经常来陪你。”她的脸被农场的风吹得有些粗糙,声音也有些沙哑,小小的肩膀看上去很柔弱,可是她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很温暖。慕长明的心动了一下。
    杨医生想起什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布包的口琴笑说,“老场长说你喜欢这个,托我买了送你。”望着能照出他影子的口琴,慕长明百感交集,自从被宣布是右派,他再也没碰过口琴,整天割猪草,扫猪圈,低头认错,人家喊他养猪能手他还挺高兴,他都要忘了生活中还有那么多美妙的旋律了。
    慕长明坐在床边吹起来,如山谷清泉蜿蜒而来,是当年很流行的一首曲子《情深意长》。刘淑娟没念过书,对于艺术的理解就是农场的戏台,她是第一次听人吹口琴,她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只是呆呆地望着慕长明。
    琴声似乎让慕长明变了一个人,儒雅、深情、浪漫,刘淑娟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阳光正好,小溪潺潺,一切那么宁静,玫瑰次第开。她曾经对慕长明不屑一顾,现在一看见他她的心里就暖洋洋的。
    离开前,杨医生高兴地说:“你演奏得真好,文革结束的那天,我要在联欢会上再听你吹这支曲子!”
    ?
    情深意长(下)

    8
    时间很快到了1970年腊月。
    这天刘淑娟兴冲冲地上山,直奔慕长明的茅草屋,“慕大哥!你可以下山了!”
    正在看书的慕长明愣了:“下山?”
    刘淑娟:“你被调回了!”
    慕长明看着刘淑娟,心里一高兴抱起她在草屋里转了一圈,又小心地放下刘淑娟,问:“老陆跟我一起走吗?”刘淑娟嗓音哽咽起来:“老陆病死了。”
    原来当年慕长明得肺结核就是老陆散布的谎言,对于一个生病的右派,老陆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可以保全慕长明,接着他又编造了“慕长明快不行了”的谣言,直到得知有人开始摘帽子,有人开始调回,病入膏肓的老陆却有办法让人们又相信慕长明在山上活下来了。
    慕长明想起老陆那张黑瘦的脸,苦涩的笑容,向他讨酒喝时期望的眼
    神.....,慕长明忍住心头的阵阵酸楚,从床下挪出两坛葡萄酒,是他在山上摘的野葡萄酿的。文革前,老场长、老陆和慕长明曾聚在一起吃过他酿的葡萄酒,他们嘲笑他像个娘们似的会做家务,对酒却赞不绝口,如今物是人非!
    下了山,慕长明才知道,他被蓝天农场调回工作,可是右派的帽子还没摘掉,他的心里有几分惆怅。在山下看山上,雾蒙蒙的,高深莫测。慕长明不觉又到山上走了一圈,顺便抓了一只刺猬和一条鱼,淑娟说晚上要为他送行。淑娟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很复杂,说不出是离愁还是害羞,脸红红的很好看,慕长明心里愣怔了一会。
    慕长明办好手续回来刚走到家门口,就闻到一阵咸鲜的味道,望向窗户,挂着的野味果然不在了。慕长明跨进屋,看到刘淑娟已经都摆好碗筷。热气缭绕的食物后刘淑娟端端正正地坐着,老陆走了,淑娟的奶奶也走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隔壁爱搬弄是非的胖嫂在窗口留心地看了他们一眼。
    慕长明看到胖嫂的影子,故意挨着刘淑娟坐下让胖嫂看到,刘淑娟的脸红了:“你不怕吗?”慕长明目光灼灼:“不怕!”
    这顿晚餐刘淑娟是竭尽全力的隆重了,她穿了一件花棉袄,桌上摆着一盆萝卜汤,清蒸鱼,炒刺猬,一盘青菜。刘淑娟一边给慕长明倒酒,一边说:“谢谢你,你来了,我的日子好多了!”
    慕长明一口饮尽。?
    时间久了,慕长明渐渐看出了刘淑娟的小心思,为他送信,做吃食,照顾老陆……这些世俗的,温暖的,人间真情。眼前的这个姑娘,像这荒凉人间的一簇火苗,默默地努力着,为了感情,为了正义。
    慕长明是下了决心要娶刘淑娟,才不怕胖嫂的偷窥,慕长明要刘淑娟跟他走。
    刘淑娟的咬了下嘴唇,眼里泛着泪光,艰难地说:“奶奶的孝期未满。”慕长明懵了一阵,也许他高估了自己的魅力,淑娟大概嫌弃他是个右派。
    空气倏然而至的静默,淑娟端起酒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慕长明也喝了几杯闷酒,受伤地说:“我死在山上倒好了。”昏黄的光晕下慕长明显得英俊而儒雅,刘淑娟看着慕长明:“送信的那晚我想过的,要是你死了,我就陪着你,永远不让你孤单。”
    晚风送来秋千索般清冷的声音,慕长明望向淑娟,内心牵引一丝温柔的疼。喝醉的刘淑娟趴在桌上呜呜哭着,她想慕长明是在这样的困境下才爱她,等这乌云散了,他看清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她便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
    这也是跟慕长明学的,每次刘淑娟落寞时,慕长明总是安慰她:别难过,乌云会散的。
    第二天慕长明和刘淑娟告别,带着淡淡的失意和礼貌,慕长明将他的箱子交给她:“这个你帮我保管。”刘淑娟打开箱子,是半箱子的书籍,有法律法规,世界名著,一本厚字典。淑娟笑说:“你怎么带这些没用的过来?不重吗?”慕长明脸色一正说:“嗳,书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能让我们离开现实的残忍、肮脏和痛苦。”
    注意到刘淑娟仰慕而痴迷的眼神,慕长明又补充说:“就像我们看电影和听美好的音乐。”刘淑娟想起那次停慕长明吹口琴的感觉,似乎有点明白了。他要她读书,过上远离痛苦和残酷的生活。
    ?
    9
    1976年5月,蓝天劳改农场地震的消息传来,刘淑娟再也忍不住对慕长明的思念和担忧,日夜兼程赶去蓝天农场。
    到处都是断瓦残垣,尘埃四起,刘淑娟飞奔到慕长明留下的地址,满目疮痍,救援队正在艰难地解救受伤人员,刘淑娟惶惶然向一个警察打听慕长明,那警察让她往东走,那里临时搭建了救护站。
    刘淑娟跌跌爬爬地在救护站找到了慕长明,他没死,受了伤,一条腿被绑了石膏,脸上被烟尘熏得乌黑,却衬得眼睛闪闪发光。头发蓬乱的慕长明说:“这里危险,还有余震,你赶快回去!”语气里却满是喜悦,眼神里满是爱意,粗黑的大手更是偷偷地紧地拉着刘淑娟的小手,根本不舍得她走。
    半夜慕长明醒来,看到趴在床边上打瞌睡的刘淑娟,这几年她似乎变漂亮了,两个麻花辫落在肩上,嘟着的小嘴娇憨可人,淑娟今年24了吧……,慕长明想到自己的右派身份,想到腿伤可能终身残疾,沮丧起来……。
    有一次医生为慕长明换药,夸赞说:“这姑娘照顾得真好,伤口恢复得不错。”慕长明问:“那么我现在能站起来吗?”医生说:“那不行,要看几个月后的情况!”慕长明默默无语。
    十月的一天,刘淑娟给慕长明带来一个好消息,“四人帮”倒台了!
    慕长明正扶着墙做恢复练习,听到这里,高兴地大喊一声,想抱着刘淑娟转一圈,结果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但是他没松开手,这样他的头就靠在刘淑娟的胸口。
    刘淑娟也善解人意地抱着他,她紧张得要窒息了,听到慕长明说:“太好了!新世界终于来了——可惜我残疾了,唉!”
    刘淑娟红着脖子,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蹦出来了,用极细微的声音说:“我喜欢你,我愿意……”慕长明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嗓音,他望向刘淑娟,她穿着浅色的翻领衬衫,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辫子花边,唇红齿白,娇羞动人,满溢出来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
    慕长明的腿伤痊愈了,蓝天劳改农场又恢复了正常秩序,刘淑娟留了下来。
    被平反的老场长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老场长是一个矮矮胖胖、慈眉善目的老人,慕长明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他喝着酒高兴地说:“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
    酒是慕长明那年在山上酿的葡萄酒,老场长直言:“好酒!”,他告诉慕长明,那几个害慕长明成右派的人,后来也成了右派,现在还没平反呢!老场长哈哈大笑,真是快意恩仇!
    老场长现在是离休,在蓝天农场组织了个犯人艺术团,他担任团长,负责审节目,疏导犯人思想,有时也带犯人们到其他农场监狱演出,做警示教育。
    老场长觉得人的教育改造是潜移默化、手段多样的,时代不同了,他越来越觉出慕长明的优秀,比如慕长明多年前提出的罪犯思想教育的重要性。
    酒逢知己千杯少,慕长明想到志同道合这个词。他们聊着工作,喝着酒,满面红光、笑意横生,刘淑娟很久不见慕长明这么高兴了,不觉擦了下眼角的泪。只剩他们两人时,慕长明问:“难道你听懂了我们谈的工作?”淑娟微笑:“不懂,就是被你们感动了。”
    窗户上贴着大大的红双喜,慕长明在烛光中深情的样子帅极了:“我懂了。我吹首曲子给你听。”
    慕长明从柜子里取出口琴,和刘淑娟对面坐在婚床上,吹那首婉转悠扬的《情深意长》,这是刘淑娟第二次听慕长明吹口琴,后来她听过很多次这首歌,各种版本,但最难忘的还是新婚之夜的丈夫为她演奏的这一曲。在音乐里,刘淑娟似乎有点明白慕长明和老场长们说的那个世界,没有阶级、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人人幸福的,共产主义社会,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月光烛影下的浩浩荡荡的幸福。
    ?
    10
    1982年,慕长明的右派帽子终于摘掉了,这一年慕长明40岁,任职蓝天劳改农场的场长。1983年“严打”期间,蓝天劳改农场押犯爆满,慕长明翻出当年养猪时偷偷记录的各类庄稼生长规律,整理、打印成册,下发到各中队开始广种粮,慕长明从早到晚在各个中队亲自指导。
    这一年,监狱系统从公安系统里独立出来,有了更多的自主权,慕长明撸起袖子带领部下挥汗如雨,没几年,蓝天农场就成了绿野平畴、水渠纵横、房舍叠起、鱼肥虾鲜的鱼米之乡。?
    这情形多像20多年前老场长带领他们一起建设蓝天农场啊,那一年老场长48岁,慕长明20,老陆32岁,——只是爱笑的诡计多端的老陆不在了。
    老陆的骨灰是慕长明带回蓝天农场的,每年他的忌日,慕长明都带着自己酿的葡萄酒去跟地下的老陆说说话。
    风华正茂时的老陆常说:“长明啊,好好干!咱们是光荣的劳改干部!”
    几年后,慕长明对着老陆的墓碑说:“老陆你落伍啦,现在我们不叫劳改干部,都称呼监狱人民警察。”94年《监狱法》颁布后,国家取消了“劳改”这个词,现在劳改农场也称监狱了。
    94年《监狱法》推行时,刘淑娟正将他那箱旧书翻出来晒太阳,怕被虫啃,灰白头发的慕长明穿着对襟的毛衣仔细读着新法典:“惩罚与改造相结合,预防和减少犯罪。”淑娟听到后说:“慕老大你真厉害啊!思想教育被明文规定啦!”慕长明仰起脸看着老婆嘚瑟地笑,眼角的皱纹躲藏着着岁月的沧桑。
    2012年监狱法修正后,进一步明确了罪犯的人权,慕长明心里很安慰,他总觉得恶不能止恶,唯有善,司法越来越公正,国家越来越繁荣,好像离他们的预期的目标越来越近了,只是老场长在这一年去世了,他说共产主义社会近在咫尺了,带着信仰,老场长走得安详。
    刘淑娟说:“老陆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好像脸上带着笑容。”慕长明年轻的时候常常猜不透老陆,这时他忽然悟了。
    2018年的腊月,穿了新棉袄的刘淑娟和慕长明坐在桌前喝酒,孩子在国外留学即将回国了,夫妻俩好开心,做了几个菜,拿出一瓶葡萄酒。喝了几杯慕长明看向刘淑娟,刘淑娟也望着慕长明,两人都想到48年前的这一天,他们在北越劳改农场,慕长明第一次向刘淑娟求婚,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寒风凛冽,屋内却喜气洋洋,窗户被阵阵暖气蕴上了白雾。
    ?慕长明带着酿的葡萄酒陪老陆说话,下放改造时有一次两人偷偷喝了一壶酒,老陆醉意朦胧地背了一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慕长明从口袋里摸出口琴,坐在老陆的坟前,吹那首《情深意长》给他听,淡青色的天,空气中弥漫着隐约的花香,细雨霏霏,前来送伞的刘淑娟远远地看着慕长明。琴声蜿蜒而来,缓慢地低语岁月深情,刘淑娟没有看完慕长明给她的书,也不太懂他和他们所信仰的那个主义,可是她喜欢这一刻被艺术环绕的,有尊严的,心怀梦想的慕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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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犯林素晓
    文/天姝
    1
    很多年前我在苏北的一所女犯大队实习,正逢女犯艺术团到省内各监狱巡演。当时的指导员和我负责女犯带队。
    出发前两天,领舞的林素晓被指正盗窃,如果属实,她必须离开艺术团,接受相关处分。但是巡演在即,指导员说:“暂不查,演出回来后再说。”
    还不认识林素晓的时候,很多民警经常说起她:“那个领舞的林素晓跳得真好。”“林素晓桑巴跳得好,她可以教其他女犯。”“林素晓如果不是脾气暴会成为一个艺术家。”“林素晓入狱前一直是小三。”
    艺术团排练时我在演员名单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林素晓。我抬头向舞台上的那个领舞的女犯看了两眼:一个苗条瘦弱的女孩,嘴角有小小的酒窝,单眼皮大眼睛,很漂亮。
    一场节目排练的休息时,林素晓对我喊了一声:“警官好!”其他14名女犯集体立正喊:“警官好。”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24岁的我不知为什么脸红了。
    她们笑着围过来:“警官,您是新分来的吧?”小队长林素晓端张椅子给我:“警官,您坐。”
    这样美好的女孩居然是小偷?指导员靠在车后座上说:“她账上有2千多,为什么偷?她也没有偷盗前科。”也许是诬陷?但是被偷的东西确实在林素晓的箱子里被查到了。
    林素晓在巡演中的表现让我们知道这次的决定是对的。她吃苦耐劳、舞技精湛、在犯人中有号召力,对于外出演出的文艺队,有这样的人很重要。
    有天下午,本来预定在操场上的演出因为大雪改为晚上礼堂演出,所以那个有雪景的下午,艺术团的女犯们在宿舍休息。
    男朋友来信,我跑到宿舍后的雪地里看。雪花在我眼前飘来飘去,我的心里美滋滋的。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我回头,是窗户里的林素晓。
    她的脸上涂得五颜六色,艳红的嘴唇,扇子一样的假睫毛,在舞台的灯光下觉得这样美,可是在白雪的辉映下,这样的浓妆艳抹成为这个朴素的世界里凛冽的丑。林素晓笑:“指导员喊您喝姜汤。”
    房间挤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生姜和红糖的香味。我在口袋里摸摸男友的信,怕刚刚走的急丢在外单位的空地上,——那不就是笑话了?一触摸到那封信,我的心就又柔软起来,端着热汤慢慢抿着,全身渐渐出了一层细汗。
    指导员说晚上的演出要好好演,当地的市长要来看。林素晓第一个拍胸脯:“指导员放心!我们团什么时候出过差?”口红在嘴角湮开。指导员笑笑。
    晚上的演出很成功,霓虹灯下林素晓的《红旗颂》大气磅礴,妖娆多姿。在后台我给她补妆:“下午那么早上装做什么?现在又要补妆。”林素晓说:“我喜欢化妆的自己,要是允许,我睡觉都会化妆。”
    然后她取出一包东西给我,牛肉干,巧克力,薯片。我爱吃零食的毛病连犯人的眼睛都逃不过。我婉拒。
    林素晓说:“警官你比我小,让我想起我妹妹。”她急急地塞给我就上了舞台。我将那些食品就那么放在后台的桌子上。
    第二天,我们即将去往下一个单位,林素晓拎着行李经过我:“我很喜欢吃啊,谢谢警官。”我很诧异,她头一扬上了车。怎么回事啊?
    指导员到了站点,悠悠跟我说:“女犯都在议论你偏心,喜欢林素晓。”
    我疑惑地问指导员,指导员望着我:“你单独给林素晓那些食品,林素晓分给大家一起吃了。”
    我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我没给她什么食品!”
    指导员审视了我一眼,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正当我提步时,指导员拉住我,“干什么?”
    我:“我要跟她对质!”
    指导员:“她一口咬定怎么办?”
    我难以用一句话描述当时的心情,指导员靠近我,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个办法。我看看指导员,初出茅庐的我不听指导员的意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并且我也必须无条件服从上级。
    时隔多年,再回顾起这一段,我真心钦佩感谢这些默默无闻的前辈。
    一路上,我不断地咽下就要冲出喉咙的怒火,指导员游刃有余地点评每一场演出的经验和教训,林素晓异常高兴。
    一个月的巡演结束了,如果没有林素晓这件事,我很开心。经过这么多单位我乘机同学聚会,满山梅花,同学少年,意气风发,都卯足劲要在各自的人生有一番作为。
    回到单位的第二天,指导员就着手调查出发前的那起盗窃案,林素晓百般狡赖,最后承认作案。她偷东西不是眼馋人家的物品,而是烦分管民警总是批评她,她的目的就是让这个民警管理的小组乱成一团。
    林素晓愤愤不平地讲述民警的过错,在暗淡的灯光下,她与昨日舞台上那个美的化身判若两人,除去妆容的林素晓脸部扭曲,嘴巴一张一合地表述内心的阴暗。

    2,
    林素晓受到《监狱法》规定的相关处理,她最不能接受的是,被艺术团开除。指导员说,不要她。艺术团代表监狱的形象,演员从监狱挑选出来,要求外表美更要求心灵美。
    这时我被调到省女监工作。周末,中队姐妹们吃过散伙饭后,卸妆的林素晓来找我,她神情焦虑:“我学不会缝纫,警官,我只会跳舞。”
    我说:“你很聪明,能学会。”她的目光又凶狠起来,我镇定地看着她,她渐渐妥协:“我学。”
    回到南京,我开始了新的生活,结婚,生女,结识新朋友,开创新事业,我几乎忘记林素晓这个犯人了。直到省局将艺术团调南京收押,我开始不断收到林素晓的信。
    先是问好,接着为巡演时食品事件道歉,后来讲述自己不能适应车间的劳动,最后说自己想回艺术团。我和老指导员联系,将林素晓的情况反映给她,指导员说:“她到现在仍然听不得任何批评,有什么资格进艺术团?”停了停,指导员说:“林素晓在舞蹈上的特长在罪犯中少见,不用可惜。”
    监狱在调整押犯结构时女犯被重新调整,有个叫林秀的女犯,是个杀人犯,作案时受了刺激,说话时会忽然一甩头“啊!”的一声,吓人一惊。
    林秀说:“艺术团,啊!已经都来了,啊!——怎么不见我姐?”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我姐林素晓,在艺,啊!术团跳舞,警官我想,啊!——我姐。”
    我打量了林秀,和林素晓有几分神似,她很健谈,透着股单纯的傻劲。林秀干活麻利,性格开朗,人缘好,很崇拜姐姐林素晓。
    “我们姐妹,啊!在一起,男人只看我姐,我真羡慕,啊!她,那么多男人喜欢她。我不喜欢姐夫,——比我姐大17岁,我和我姐,啊!最后还因为他杀人!”
    我:“你们怎么到了杀人的地步?”
    林秀:“我姐让我帮忙。”
    林素晓入狱前是个舞蹈演员,跟舞伴有绯闻传出,被害人长期嫉妒林素晓做舞台女一号,乘机散布绯闻,并告诉了林素晓丈夫。夫妻间硝烟四起,被害人幸灾乐祸,并借此将林素晓排挤成龙套演员。林素晓恨丈夫不能替她出头,遂和妹妹合伙杀死被害人。
    如今丈夫每次去接见,林素晓都不肯见。她们姐妹认为她们犯罪是这个男人造成的。
    3
    林素晓依旧固执地给我写信,我给每封信都编了号,到12封信的时候,我看到信上的泪痕:“我就是一个罪犯,您别和我计较,我想进艺术团。”此时,我和另一同事负责艺术团罪犯,
    我向领导汇报了林素晓的事:“林素晓,75年出生,身高170,杀人,无期。捕前是某市演艺场所舞蹈演员,在多次艺术团大型演出中有较好表现,99年因盗窃她犯物品被艺术团开除,目前真心悔改,期待回团。”
    当林素晓欢天喜地来到我们监狱,却被安排在车间干活。她不安地盼望能与我见面。她感谢我,但是不明白为什么不回艺术团。
    我说:“你和心理医生谈谈好吗?”她点头。
    之后的一年,林素晓定期接受心理医生的心理调整,和妹妹林秀见面两次,在车间的劳动质量好。休息的时候,她坚持练舞,保持身材。
    2010年的立夏,艺术团在纳凉晚会上给大家表演节目,我坐在林素晓的身旁,夏虫吟唱,操场上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林素晓看着浓妆的演员们眼圈红了,“如果可以重活一次就好了。”
    年轻貌美的林素晓不停换男朋友,任性霸道,到了结婚的年龄,那些声称爱她到海枯石烂的男人没有一个愿意娶她,只有丈夫,他包容她的过去,愿意给她未来。
    婚后丈夫说,你要检点一些。她却为了名利一再出轨,抱怨丈夫不能帮他摆平是非。回顾这一切,林素晓发现这就是她曾经美丽的噩梦:在虚荣的泡沫里消耗青春,害自己的最爱的妹妹,归罪于给自己温暖和承诺的丈夫。
    林素晓捂住脸,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当我失败的时候我总是怪别人,那次巡演,我给您食品是喜欢你身上那种纯净,您拒绝了,我就想报复。偷东西也是报复,我总是将别人善意的提醒当成丢面子。我错了。”
    我用纸巾给她擦泪,想起当年我给她补妆,:“其实你不化妆挺好看的。”
    林素晓笑了起来:“我这么糟糕,为什么您还帮我回到这里?”
    “因为你的才气和对艺术的执着。”
    林素晓吃惊地望着我,诚恳地说:“即使不回艺术团,我也感激您。”月光下的林素晓眼睛亮晶晶的,指导员当初对我耳语被实践证明是真理,任何事都需要一点时间,一点耐心。指导员说的是:让时间证明,你平等地爱护每个犯人,到时候,她的谎言就不攻自破。
    我看了一眼舞台上的演员:“林素晓,现在的艺术团对演员要求很高,你能适应吗?”
    林素晓脸上的表情立刻生动起来,抑制不住的喜悦,立刻起立对我鞠躬:“报告警官,我能!”
    “哗啦啦”掌声雷动,纳凉晚会结束了,演员谢幕,观众鼓掌,苍穹笼罩下的女监如一座温暖小城。
    草瑛
    文/天姝

    审判
    草瑛犯强奸罪被捕是暮冬这条街道最惊人的新闻.
    窗台上的一盆花,在凛冽的季节颓败地绽放,红的黯淡绿的细碎,酸楚凄然。审判庭里一阵阵沉闷微酸的气息在人群间起伏。
    草瑛越过挤挤挨挨窃窃私语的人群,看到穿着鲜丽的母亲突兀地靠在暗褐色的墙角,脸上依然是盛装,却遮不住那枯槁憔悴。草瑛感到滚烫的血液在皮肤下汹涌,背负20年的仇恨、期待,令人眼晕的色彩,快要窒息的气味,纷至杳来。有人在捂住嘴窃笑,眼神一会飘向草瑛,一会飘向母亲。
    空荡荡的马路上刮着阴冷的风,枯黄的梧桐叶在风中翻飞,天空晦涩。
    审判长清了清嗓子,宣读判决书。突然贺茹从座位上单脚撑起自己,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指着被告席上的草瑛,“流氓!——女流氓!”
    草瑛激灵了一下,突然的变故让她恍恍惚惚,恨恨地骂,“不要脸的瘸子!抢我的男人!”
    空气紧张,时间瞬间凝固。路平抱住情绪失控的贺茹离开了审判庭。
    人群中有轻微的喧哗,“谁也没有那破鞋偷人凶!”有人低低说了一句,人们有意无意地瞥一眼角落里的草瑛的母亲,——诺大的舞台上,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母亲的心悬了起来,就那样凌空一丝不挂的,鼓作镇定,心里却千疮百孔。
    审判长在纷纭中敲了法棰:肃静。没有任何声调,人们的目光又转向被告席上那单薄萧索悲愤交加的身影。草瑛苍白着脸,余光掠过母亲,望向窗外,心里一阵阵抽搐,伤心几乎摧毁了她。
    身旁巨大的落地窗的缝隙里不时溜进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那个为了半块糖娶她的路平在哪儿?
    草瑛很小的时候,陌生的麻脸男人,拎着一壶油站在门口,挡住了照进屋里的光,草瑛的傻气的脸阴影斑驳。男人笑嘻嘻地摸着她头上的羊角辫。母亲扭着腰过来递给草瑛一颗糖,“去院子玩吧。”
    草瑛高兴地奔到门口,跨着门槛蓦然回头说,“妈,什么叫破鞋?”母亲的脸上立刻笼罩了一层阴影,男人不由得笑起来,“这孩子……”
    孩子们只是围着草瑛取笑她,都不愿意在“娶新娘”的游戏里要这个不知谁是父亲的草瑛做新娘。只有小小的路平,拉着她的手说:“草瑛这么美,做我的新娘啦。”草瑛害羞地伏到他的背上,路平扭头笑说,“好草瑛,嘴里的糖分我一半。”

    偷窥
    草瑛当然不知道日后的自己会做那样的一件事,她只是觉得自己很喜欢男人。她白天开一家干洗店,穿着单薄性感,眼睛偶尔飘一眼路过的刚吃完饭舔着舌头偷看她的行人,嘴角便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夜晚她画了浓装陪各种各样的男人跳舞,任由他们的手在扑朔迷离的灯光中肆意抚摩,在乳沟或短裤内塞上钱,在他们注视她的朦胧的眼神里,草瑛找到一种乐趣。
    草瑛带着微微的醉意回家,母亲注意到她浅色的外衣在胸脯或臀部留下男人手汗印上去的黑褐的痕迹,灯光下是很恐怖的黑手印。母亲便关上门窗,边骂边哭地将草瑛结结实实暴打一顿,草瑛蓬乱着头发躲在桌下,紧闭的嘴角涔涔地流着血水,黑色的眼睛如野狼般凶恶地直视着母亲,而打累了的母亲用手臂擦了擦汗,将粘在前额的头发掠到耳后,兀自走进自己的房间,没有任何解释和说教。
    草瑛想,母亲很惹男人喜欢,她允许男人喜欢她但不允许男人喜欢草瑛,这女人不是疯了吗?
    母亲的眼角始终藏着悲凉、烦躁、无奈。那时的草瑛无法了解孤苦无依的母亲的真实想法,母亲一直在苦苦地寻求活下去的支撑,她常常失去方向,表面上幻化成对男人真情或假意的媚态,可是她看到女儿重复这样的道路,内心有多恐惧啊?
    年轻的草瑛却对母亲有一种肤浅的嫉妒和深刻的怨恨。
    草瑛无意中从门缝里窥视到床上的赤身裸体的母亲和总是陌生的男人。男人欲火中烧急不可耐,急促舔母亲的身体,母亲卷曲的黑发散在粉色的绣花枕头上,白皙柔软的手指紧紧攀着男人的后背,然后沙哑着喉咙喊着粗话像是丢了命。他们在狂乱中喘息,仿佛一首摇滚渐入高潮,最后发出极有诱惑的苍凉的一声。
    草瑛不禁立在那里,轻咬着嘴唇,在灼热的心情下目不转睛地观望狭窄的空间里的男女。母亲那样的放纵和委曲求全,难道企望能在那样的男人身上求得,——除了钱之外的什么?草瑛惊诧之余心里有一丝难过,她没有想到母亲在这样的时候会这么……,这么无助。

    母亲的故事
    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从格子窗里照进来,母亲在疲惫绝望中倍感欢快,突然发现了黯淡的门缝里的草瑛,恨恨地随手拿起手边的一只男人的鞋狠狠地砸过来,草瑛逃跑了。床上的男人在短促低沉地哼了一声后,很萎靡地仰躺在床的一侧。母亲高声骂起来,草瑛背贴着房门,听着母亲隔墙的咆哮,点着一支烟,淡淡地抽着,内心复杂。窗帘随着微风轻轻起伏,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花香,隔壁的狗对着路人“汪汪”地叫。
    她们不像是母女,彼此仇恨!从草瑛出生那天起,母亲就那样地恨她,不给她上学,不给她微笑,像对待一只狗一样的养活。
    童年的草瑛总是衣杉褴褛,头发稀薄,黑乎乎的短短粗粗的小手,紧握捡来的馒头躲在冷风的街头,匆忙胡乱地啃。
    男人在窗帘的缝隙里看到拾垃圾吃的草瑛,对草瑛的母亲说,“那孩子万一吃了药老鼠的馒头,你也就省心了。”母亲翻身皱着眉头,说:“让她去死!”随即一跃而起,几步跨出门,一个巴掌扇掉了草瑛手里的馒头,草瑛顿了顿,迅速又抓起滚落在地的馒头,大口咬了一下,以挑衅的眼神望了母亲一眼,拔腿跑开了。窗帘后的男人“哼”,地笑了一声,阳台上的的花还没有枯萎,地上缺散落着几片花瓣,像是一个人轻轻的叹息。
    草瑛在男人的眼睛里认识了自己的美丽,但是这种美丽无法深入,正如他们给她的乐趣,那种烟视媚行的生活很多时候时候伴随着恐慌。她低着头,熨烫一件风衣,要是心也能被熨烫得服帖、安稳多好。
    草瑛对母亲的了解来源于人们的传说。
    年轻的母亲是小镇上最妩媚的女人,她妖娆的身姿令小镇上很多男人注目,街道泛着白光的青石板路面总是留下她走过的懒散的脚步声,空气中弥散着她残留的暧昧的气息。
    她在那样的年纪爱上了一个人,男人开始贪恋她的美貌和年轻,他不停地承诺,不停地索取,就像拿着烙铁在她的心里烙上滚烫的、流血的伤痕。
    草瑛来临的时候,母亲以为留住草瑛可以留住男人,但是他给过她无数缠绵的夜晚和温存的细节,惟独没有责任,他离开得很坚决。只是无法走远,因为他安家于小镇。草瑛的母亲在沉痛和绝望中产下草瑛,频临死境。男人偷偷来看她,送来一束花,她冷眼望着他,掐了一片叶子——揉碎,问他,“它会不会疼?”男人左顾右盼了一下,“它怎么会疼?”母亲半天方才说,“如果我是它就好了,活着,永远没有悲伤!”

    青春期
    草瑛的母亲在男人的眼皮底下过着放荡的生活,——她是做给他看的,而他对她的传闻一笑了之。偶尔路遇草瑛,他的内心有一瞬间地停留,默默地深深地叹一口气。
    草瑛是母亲无法抹去的伤痛、罪证、仇恨,犹如肉中刺。草瑛像杂草一样地生长着,没有秩序,没有规范。
    草瑛有时候在满是阳光的操场上站着,觑眼望着辽阔的湛蓝的天空,想被人疼爱是否就像这时的暖阳?天空一行南飞的大雁,一会排成一个“一”字,一会排成一个“人”字——连野鸟也知道写“人”,年轻的草瑛仰着跟母亲一样的狐狸脸,满心的怅惘。
    草瑛喜欢男人,草瑛最喜欢的还是路平。路平不找草瑛跳舞,也不塞给她钱,但是路平有微笑的眼神、干净的皮肤和温暖的心。他在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期,常常趁父母不在的时候,带草瑛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他想做的事。草瑛满足了年少的路平对异性的好奇和愿望。
    乳白色的棉布帐子隐藏着欲望、幸福和快乐。路平稚嫩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贪婪地吮吸着草瑛花瓣一样的嘴唇,草瑛涨红的脸显得沉醉、迷乱,紧紧地拥抱着路平,热烈地亲吻他。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只小鸟在窗台上跳跳纵纵,草瑛拉过床单掩住自己赤裸的身躯,默然注视这灵动的生命。窗头的那盆花悄然绽放,花瓣上凝聚着前夜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着五彩的光,像是那盆花对着他们不断涌出的美丽的泪影。路平探到床单下握住草瑛的乳房,草瑛转脸,微笑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路平。
    草瑛和路平怀着情窦初开的羞涩并肩走在坑凹不平的小路上,撞上了迎面的路平的同桌贺茹。那时侯,贺茹是好学生,她在过马路的刹那救一位老爷爷,结果被压伤一条腿,全县都在轰轰烈烈地向贺茹学习。
    生命中总是发生这样那样决定人一生命运的一瞬间,永远无法更改。

    他不爱她
    贺茹梳着学生头,穿着洗的发白的花褂子,带着还没恢复好的腿伤颠颠簸簸地与他们擦肩而过,转身对路平说,“你抄我的作业本还没还呢。”看都没看一眼草瑛,草瑛看着她以一只脚为中心,另一只脚以画圆的姿态行走,每走一步,都在泥沙地上徒然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迹。她是个好人,但对草瑛的态度里流露出鄙夷。
    草瑛低着头默默地走了一会,“贺茹瞧不起我?”路平停了停说,“你和贺茹是不一样的人。”草瑛有点难过:“你也瞧不起我!”路平微微笑道,“怎么会?我喜欢你。”草瑛嗤嗤地笑了。
    路平与贺茹一直都是同学,从小学到大学,路平给过贺茹很多的帮助,甚至背着她去考试,路平说,贺茹令他尊敬也令他同情。草瑛眼睁睁地望着他们一起读书,一起提着行囊去外地上学。
    草瑛带着给路平新买的衣裳去学校找他,在暮色四合的傍晚,草瑛隔着花园远远地看见路平和贺茹在夕阳西下的白桦林间手拉着手。
    在绛紫色的晚霞中,路平和贺茹默默地互望,秋风轻轻地吹着贺茹耳边的碎发,路平捧起贺茹的脸,甜甜地吻了一下,贺茹在短暂地停顿后,一扭身挣扎着想跑,却跌倒了。路平扶起她,顺势将她拥在怀里。草瑛看到贺茹幸福地一侧脸,——异常的美丽。
    草瑛噙着泪抽了根烟,向着暗沉沉的苍穹吐出烟雾,随后,狠狠地用脚尖捻碎烟头,他奶奶的!
    草瑛连夜在轰轰隆隆的列车上昏昏沉沉赶回了家。
    到了家的草瑛心碎欲裂,眼泪止不住往外涌。但是更令她气愤的是,母亲居然面无表情地拿着她枕头下路平的照片。草瑛冲过去,一把夺过来,“你干嘛翻我东西?”草瑛吼道。
    母亲大声说,“死丫头!”眼睛灼灼地望着草瑛,“你收着它干什么?”草瑛停顿了一下,说,“我爱他!”眼泪滚了下来,绝望地说,“他不要我了!”
    “他不要你是当然的!”母亲忿忿地说了一句,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随即垂下眼帘,起身进了自己的房,嘟噜一声,“什么爱不爱的。”她觉得命运对她是个讽刺,不觉眼里含泪。
    母亲不知道,路平对于草瑛是阳光。
    草瑛再次去找回家乡过暑假的路平,路平朝她瞥了一眼,拿一本书坐下来看。草瑛陪着笑脸凑过去,故意将胸脯在他的后背上蹭,路平缓缓地转身,眼睛微微眯缝着,草瑛呼吸着路平身上男人的气息,欲望催促了青春的肉体。草瑛将路平推倒在床上,急急地帮助解他的衣裤,路平轻轻推开她,说:“草瑛,你和你母亲一样的下贱。”

    寻找
    草瑛被当头泼了冷水,愣住了,窗台上那盆花还没有完全盛开,因为缺少照顾萎缩着。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小雨,灰苍苍的,一抹残阳横于天际,像是苍穹的一道伤。她和路平就这样完了吗?草瑛一阵心疼。
    几天后。
    路平对正低头熨衣服的草瑛说:“我跟贺茹去省城工作,以后你别去陪舞了。”口气像普通的朋友般地客气和关心。
    草瑛扔掉手里的衣服,说,“她比我漂亮是不是?”路平默然了一会,说,“不是,贺茹很纯洁。”草瑛顿时心境惨淡,无以应对。
    路平兀自走开了,仿佛带着某种很复杂的情绪。在这个诺大的城市的这个角落里,草瑛在冷风中站着,对着路平渐渐远去的背影,内心焦灼而伤痛。
    草瑛不想成为母亲,她想抓住一个男人,她以为这是她人生的出路,也证明她强于母亲。这是一种奇怪的心态,母亲一直以来的美丽的漠然的眼神,令草瑛曾经幻想过在某个暴风骤雨的夜晚杀死她和他床上的男人,但是她一直没有机会,她在这种强做忍耐的隐秘思想中忍受着煎熬。
    冬季的傍晚,街道上漂浮着浅暗的光。何刚抄着袖子经过洗衣店,看到心无所绪的草瑛耳边的碎发披在腮上,睫毛在暗黄的灯光下一丝丝的阴影映在脸颊,不禁心里一阵荡漾。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草瑛猛可间注意到,躲在漆黑的楼层的夹缝里的何刚和他恍惚的眼神,想了想,在刹那间做出了决定。
    草瑛故意对着望着她发呆的何刚似笑非笑地飘了一眼,何刚立刻颤抖了一下,生命在瞬间因为这一眼而复活。他抖擞了精神,向草瑛笑着走来。在她柜台前盯着她的脸笑嘻嘻地望着。
    “看什么?”
    “看你好看。”
    “先回去,改天我找你。”
    “你知道我家在哪?”
    “知道,镇上屁眼大的地方。”
    “草瑛,嘿嘿,我今天就想。”
    “今天不方便。回去。”
    不远处,舞厅里火辣辣的音乐正轰隆隆热情四溢。星星是黑夜的眼,在沉静中了知一切,严守秘密。
    草瑛在何刚的房子里收走他所有又脏又臭的衣服,还给他的时候却是一蓝子的干净清香。何刚看着胸脯鼓胀胀的漂亮的草瑛,满心欢喜。

    报复
    草瑛坐在他的床上,将篮子里的衣服倒下来,整整齐齐叠放好。何刚看到自己衣裳一件一件的经过草瑛的手,有种异样的感受。
    突然,他觉得草瑛在笑——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牢牢地握着她的手了。草瑛的笑容充满了妖气,令何刚心醉神迷。何刚说,“笑什么?”草瑛湿润的嘴唇贴近他的耳朵,悄声说了一句很下流的话,然后忍不住大笑,而这句话却使何刚雄心勃发,他气势汹汹地捉住草瑛并压住她。
    草瑛涨红的脸诱惑地轻哼,却不禁想起路平跟贺茹那一次林间的幽会,顿时气恨起来。草瑛假意笑问,“以前因为什么犯罪?”
    何刚一边热烈地抚摩亲吻她,一边轻声说,“为朋友打架。”草瑛端起他的脸,问他,“要是为我?愿意吗?”何刚不假思索地说,“死也愿意!”草瑛乜斜着他,细声笑说,“我怎么舍得你死?”
    这句话撩拨地鹤岗心里痒痒的,凑到草瑛脸上,“我想死在你身上。”草瑛挑到一边说:“帮我做一件事,以后,一切——随你。”何刚顿住了,一会,使劲吻了一下草瑛,说,“1千件也愿意。”
    草瑛的心砰地动了一下,她以为他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就像她当初对路平。但是何刚的想法又并非如此,——只是为了满足一种欲念,正如动物饥饿时,需要一块肉。她游移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收拾贺茹,其他以后再说。于是点头。窗外是一片孩子放学归来童稚的说笑声,草瑛心里有点乱。冷漠的北风凛冽地吹着,对面阳台上的那盆花已经开败了,等待来年的春风唤醒它。

    那天晚上,直到后半夜,天光似乎都很亮似的,月华如练,远处还不时传来一两声犬吠。
    草瑛与何刚怀着兴奋而焦灼的心情守在贺茹租住屋的门外的拐角里,屏息等候正做护士实习的阿彩夜班归来。
    不久,那个娇小的身影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正在开那扇他们守侯已久的门。何刚立刻从背后掩住她的嘴,贺茹显然被这突然的袭击惊呆了,钥匙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哗啦”一声。
    草瑛连忙帮助何刚将她拖到阴暗处,贺茹不停地挣扎,不知哪来这样大的力气,草瑛在一种嫉恨的情绪下,扯着她的头发向一侧墙猛撞。

    被捕
    路平说过,贺茹很纯洁,——纯洁!这两个字对草瑛是触目惊心的,她最先的“纯洁”就是给了路平,而他现在嫌她不纯洁了!那么,当贺茹也不纯洁了,路平是否能回头呢?
    何刚按照草瑛的意思,压在贺茹的身上。当着一个仇恨的女人,在这样寂静凝重的深夜,何刚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感,直到阿彩不动了,他也瘫软下来。
    夜很静,风微微地吹拂三个人的脸。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草瑛坐在夜色笼罩的苍穹下,感到喉咙干涩,心境茫然。何刚动了动那个姑娘,突然哑着嗓子低声喊道,她好象死了!因为恐惧,声音有些异样。
    草瑛慢慢过来,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着她,她的脸突然抖了起来——连同她的心,那姑娘根本就不是贺茹!竟是与贺茹同住的那一个!为什么命运如此眷顾贺茹?她要惩罚的是贺茹,而不是无辜的这一个!
    死去的女孩仿佛一张白纸静静地浮在黄沙地上,表情平静,了无声息,额角的血液狰狞地顺着脸颊湿透一小块沙地。对这不相识的女孩,草瑛跌倒在地,双手捂住脸,内心深处那不知名的什么在沉重地倒塌,她恍惚能感受到那细碎的毁灭的“咝咝”声。黑沉沉的天空,漫天星斗,沙地上那鲜红的血渍仿佛苍茫岁月中一处醒目的印记。
    这时候已临近早春,窗外的草坪已是毛茸茸一片绿意,几株漂亮的金盏菊很别致地开放。
    草瑛觉得自己是一棵永远没有春天的杂草。

    草瑛被警察带走,她在弯腰进警车的刹那,转身向闹烘烘的人群中的母亲瞥了一眼,母亲的心顿时抽搐了一下,那一眼分明在说,这下,你称心了!
    母亲在习惯于草瑛敌视的眼神和沉默的叛逆的空间里变得忧心忡忡,心里空空的。夜气有些凉了,风呜呜咽咽地低吼着。窗外的树枝敲打着窗棱。
    男人钻进了她的被窝,她背对着他。他扳过她的双肩,突然发现她流泪了,他怔了怔,说:“这样对草瑛也好,有人管她了。”
    草瑛母亲叹了口气,你们父子是前世算好了来害我们母女的。她一直以为是草瑛毁灭了她所有的幸福,现在发现,——生下了草瑛,她罪孽深重。草瑛是她心头那个烙印不断流出的鲜血。
    有一次,她在半睡半醒中,看到草瑛血呼呼的脸从窗口缓慢地逼到她床前,草瑛茫然地问她,你是谁?她觉得当时自己心口很疼,她伸手想试去草瑛脸上的血,却只触及一片红雾,再低头,竟发现自己胸口有大块大块的血渍——她在诧异和惊恐中醒来,心仍在突突地跳着,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死过一次。她想起草瑛梦境中的问题,眼圈红了。

    监狱
    男人趴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睛望着房间里黑暗的某一处说,“路平不是我的孩子,我老婆不生,路平是抱养的。”他转眸凝视着她,“草瑛是我的孩子,但是想不到她和你这么像。”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吃惊地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这个唯一的孩子那么不抱希望,——也许是对她失望。男人在刹那间又回归状态,用舌头撩拨她的欲望。躺上床上的草瑛的母亲,仿佛又看到那黑暗的门缝里,草瑛多年来一直偷窥的狠毒的眼,以及被她发现时突然闪开的残留的邪恶的笑。母亲落下泪,推开男人,翻身下床。

    八月的天空苍白沉闷,人们如被热锅里蒸煮的生灵,焦燥活跃,但找不到命运的出口。躲在巷口树阴下乘凉闲聊的男女,恨不能将骨头也翻出来晾晾,他们大口喝着廉价的茶水,用力地扇着蒲扇,高声说着粗话。
    一阵微风掠过,夹杂着某户人家挂在屋檐的风铃传来的隐约细碎的乐声。每个人的表情瞬间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女人们七嘴八舌地笑道:“真是爽快!”男人中的一个觑眼瞟了瞟那倒垂的铃铛,讪讪地说,“天热得让人皮软!”人们立刻哄堂大笑,但刹那间笑声嘎然而止,脸上的那深谙风月的意味还未抹干净。
    草瑛的母亲拎着沉重的两个大包,涨红着脸,经过他们向车站的方向走去,以前淫荡散乱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用发夹别住;穿着素色的格子短袖衫——婊子要从良吗?
    有人迎面问了一句:“要离开小镇吗?”她答了一句:“买了新衣服去看草瑛。”
    人群默然了一会,突然有人高声对她的背影说:“女犯监狱没有男人!”
    她顿时立住,转身目光灼灼地扫视着树阴下的男女,空气被人掐住了喉咙,人们低垂眼帘呼吸困难,她以胜利的姿态再次上路。很久,才有人说话:——她居然要脸了?
    草瑛在监狱里认识了一种全新的生活,犯人之间嫉妒是那种小心眼的愤恨,犯人之间的友善是那种惺惺相惜的同情。草瑛渐渐淡化曾经对男人那种强烈的欲望,淡化对母亲的仇恨。她由孤独的野生转到一种温暖的群居,——尽管是没有自由的群居,然而心灵深处还是隐藏着踏实的安慰。规范、整洁、尊重、教育,正是她一直渴望又未知的。
    号房的窗台上也养了一盆花,枚红的花瓣,肥硕的绿叶,在犯人们细心地照料下开得很好。某一天,草瑛忽然发现了,这盆花一年又一年,无论酷暑寒冬总是常开不败,她记起,路平窗台上摆的,也是这样的花,一个犯人告诉她,它叫——日日春。
    草瑛的心不觉震了震,日日春——多么温暖的名字,她想起了那个跟她一样在冷飕飕的黑暗中生活了多年的母亲。
    母亲一直是那样一个落寞的人,似乎厌烦人间的一切,除了不停地做爱,像花痴一样离不了男人。因为爱情,伤害自己。在人生的荒原中她仿佛一直试图坚守心中的那片绿地,包括草瑛。
    每个月都有家属来看望这里的犯人,草瑛在暗沉沉的黑夜里在此起彼伏的虫鸣中失眠,她是否还记得那些曾被伤痛打击的憎恨和绝望?月亮在云层间静静地望着她,远处是一片影影绰绰的树林,几只夜鸟飞跃大地,掠过沧桑的岁月,发出“咕咕”的叫声。

    离不开镜子的绝症女犯
    文/天姝


    1,
    监狱里有一些女犯是真正的孑然一身,没有钱,没有健康,没有亲人探监,没有信件电话。也许是她们的罪大恶极,太深地伤害了那些曾关心她们的人,或者是那些本应给她们温暖的亲人的太深的冷漠,催化了她们的罪大恶极。
    29岁的姜玉芬因为肝硬化被分在女监的老弱病残监区,身材瘦小,对人礼貌,不说脏话,做事勤快,这在一帮满是陋习的出入监女犯中很是难得,看看她的刑期,哎呀,死缓!让人心生同情。
    有天晚上休息前,女犯们排队打开水洗漱,我看到姜玉芬不时向不锈钢的锅炉壁偷瞄一眼,我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看到锃亮的锅炉壁如镜子般照着这一队打水的女犯,姜玉芬在锅炉壁里和我的目光碰上了。炉壁如哈哈镜将姜玉芬变成瘦长的细条,五官模糊,漆黑的瞳孔鲜明地映出我的脸,她立刻瑟缩了一下,将伸出的脸藏到队伍里。
    姜玉芬冲水时,似乎努力克制但忍不住又向锅炉壁看,余光扫了我一眼。我笑说:“姜玉芬是在照镜子吗?”姜玉芬脸红了,起身立正站在我身旁。号房为了防止情绪不稳定的女犯自伤自残,不允许存放镜子,一些爱美女犯便会将玻璃或者锅炉壁当镜子照。
    打完水大家都回号房去休息,姜玉芬一声不吭地慢慢往回走,我叫住她,看她心事沉重的样子,为了不能照镜子?这事太好解决了,我喊她到办公室,这里有一面民警用的衣冠镜,上面写着:为人师表,一身正气。
    姜玉芬开始有些拘谨,但一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全貌,似乎被魅惑一般静下来。她认真仔细地上下审视自己,最后目光停留在脸上。然后,我看到镜子里的姜玉芬鼻翼微皱,嘴唇耷拉,伸手碰了一下镜子里的人,摸摸自己的脸,眼里逐渐积聚起湿气,泪珠,旁若无人地置身于她制造的世界里。一个人这样专注地照镜子,像是在研究另一个人的思想和人格,这种感觉让我惊讶,我于是静静地靠窗站着。
    突然,姜玉芬贴近镜子,仿佛要跑到镜子里面去,然后用头低着镜子,抽泣起来,一会,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拉扯,然后停下来又照镜子,天啊,此刻的姜玉芬与白天的那个女人判若两人,满脸泪水,眼睛通红,头发蓬乱,绝望的悲伤的眼神痛恨地注视着自己。她哭出声,嘴里不知道说着什么,声音很大。另一个已经休息的同事过来看怎么回事,我对扒在窗户外的同事摇摇手,她便一直隔着窗玻璃担忧地看着姜玉芬。
    姜玉芬每个动作都很剧烈用力,时间都不长,约2分钟左右,扯头发,捶胸,捂脸,大叫,骂脏话,每个动作都穿插着照镜子,她双手扶镜,仔细地看着自己在镜子里扭曲的脸,然后流泪。半小时左右,她瘫坐在镜子面前,眼睛闭了一会,睁开时看到靠着窗户的我,马上站起来,仿佛从刚刚那个世界里出离了,重回到这个喧嚣的世间。
    我问:好了?
    她点点头,好了。谢谢警官。
    姜玉芬看上去轻松很多,整理好衣服头发,又回到平日那个彬彬有礼的女犯样子。月光柔和地洒在地面,窗外的同事和我隔窗对视一眼,放心地离开。送姜玉芬回号房时,夜幕背景下的窗玻璃映出我们两个穿过大厅的身影,夜风轻轻地透过玻璃的缝隙吹进来。姜玉芬说她痛苦的时候,希望孤独地在一间满是镜子的房屋里。在监狱这好像有点困难,可是姜玉芬觉得任何人都帮不了她,只有镜子能帮她。

    2,
    第二天,姜玉芬说了一件事。
    同号房女犯A整理衣柜时发现丢失一件囚服,指责姜玉芬偷她囚服。姜玉芬因为生病长期在号房,所以她有作案的时间;姜玉芬贫穷,账户上只有监狱发的零用钱,无人来接见,睡觉都穿囚服,有作案的动机。A犯在小组里分析自己的判断,然后让姜玉芬交出囚服。
    姜玉芬反复说自己没偷,却无人理会。初入监的女犯大多缺乏正义,加之A平日无事生非,今日有事,更要吵闹一场。没有人站出来证明姜玉芬清白,反而有人劝她找一件囚服敷衍A。
    但是A坚持要自己那件新囚服,不要旧的,而姜玉芬只有监狱发的老囚服。A一边嘀咕着一边继续找囚服。时间到下午3点左右,A停止翻找,在床上坐了一阵说不用姜玉芬赔囚服,当做是救助贫困了。大家便若无其事地各做各事。
    姜玉芬却被一种烦乱的情绪袭击了她,她茫然找不到出口,急切地想照镜子,就出现了开始的那一幕。
    我说,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啊,事发当时就可以报告警官。
    姜玉芬说她难受的时候,不想说话,也不想做事,只想照照镜子,照完镜子,她就能平静一些,照不到镜子就非常难受。她身体不好,刑期长,一定会死在监狱,所以,她不想什么事都麻烦警官,这样她死去的时候,这里的人提到她,也许会有个好印象。
    我被她说得难过起来,无言以对。
    在轰隆隆的车间里,A犯说不要姜玉芬赔偿是因为找到丢失的囚服,——衣服裹在棉衣里。
    正常的女犯对监狱警察都有一份敬畏,除去日常的管理,要减刑假释,一定要通过警察这一关。A看看我的脸色,检讨自己错了,反映大家都看不起姜玉芬。
    不是因为姜玉芬穷,而是因为她是杀人犯,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还配做女人吗?
    A表情有些夸张,她是容留卖淫罪,我想,都是社会的罪人,在监狱里有什么高低?但是说出口的话是:“一事归一事,这事你做错了,要给姜玉芬一个说法。”
    A当晚在小组里公开向姜玉芬道歉,姜玉芬连声说不要紧。然后姜玉芬瞅准了我上班的时候,高兴地跑过来对我鞠躬,谢谢我给她做主,让她在号房有面子。她表示以后有什么难题都会努力自己解决,只要能有面镜子。
    我带她去了一个地方。

    3,
    这里是监狱艺术团的练功房,四面都是明亮的大镜子。白天艺术团的女犯在这里练歌练舞,晚上就空下来。我钦了电源,练功房灼眼地光亮让胆怯、无助、唯唯诺诺的姜玉芬换成了另一个人,我坐在地柜上看她在原地缓慢的转了一圈,看看头顶,看看后背,然后坐在我对面,说,心里很舒服也很难受,因为想起过去的事,如果在杀人那天,能在这里呆一会,她就不会走进监狱。
    姜玉芬在酒瓶厂工作的时候认识了丈夫,她因为身体不好在家休息,后来厂破产,她也就失去了经济来源,因为是肝病,丈夫嫌弃她,要求离婚,条件是他带走1岁的儿子,留下他的工资卡给她生活。
    姜玉芬感激过前夫,这个男人在企业做工,还兼职开网店才能养活已经散了的这个家。她也只能靠前夫工资卡上的1000多元来治病生活,身体的病痛和对人生的失望,让姜玉芬在世间艰难地活着。
    但是第二年的夏天,前夫带着儿子来看她,说网店经营不下去,想要回工资卡,儿子要放在姜玉芬这里住几天。姜玉芬不同意,一年来感情的冷漠让姜玉芬感到,这个男人想甩掉她这个包袱,而她当时的身体已经被诊断为肝硬化,她试图说服前夫改变决定。拿走工资卡,病重的她怎么生活?
    姜玉芬从亲戚那里知道,前夫已经有了别的女人,这次要回工资卡,就是和姜玉芬彻底断绝夫妻情,儿子也不要了。他要重新组建新的家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镜子成了姜玉芬最好的朋友,只要她痛苦悲伤,就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说话,有时候看着自己哭,或骂一顿,心灵就会得到一些安慰。
    前夫在屋里到处翻找他的工资卡,却找不到,他急躁地当着孩子的面打姜玉芬,2岁的儿子吓得哭起来。急躁的前夫最后拿起姜玉芬床头的那面镜子,狠狠地砸碎,然后颓唐地瘫坐在地上。姜玉芬看到镜子在地面的碎片,反照着她和前夫无数张变形的脸,她一阵惶然。
    姜玉芬收拾被摔碎的家,忽然听到前夫笑声,转头看到前夫手里拿着她藏在床下的工资卡,姜玉芬心里着急又演变成嘴上的求饶,但是前夫去意已决,姜玉芬拖住他的腿,让他不要走,在这危险的瞬间,邪恶的念头涌上来。姜玉芬松手说,吃顿饭再走吧,以后我和孩子再也不会缠着你。
    前夫看看哭泣的儿子,脚步停下来。
    给前夫做面条的时候,照不到镜子的姜玉芬万分难受,她颤抖着在面条里放了很多安眠药。看到前夫沉沉睡去的样子,她突然很绝望,这个男人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将他当做最亲的人,而他竟然不顾她的死活!
    姜玉芬现在回忆当时的自己心酸而混乱,她那时觉得杀死前夫是应该的,然后自杀,活着也是天天受折磨。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前夫竟然苏醒过来,姜玉芬立刻用皮带套在前夫的脖子上,用力勒,直到前夫不再挣扎,无声无息地躺在她身旁。
    接下来的姜玉芬变得有些神经质,先是用刀割手腕,血流了不少,可是用不上力;她也吃了很多安眠药,被儿子的哭声惊醒,儿子喊:爸爸!爸爸!
    软弱的姜玉芬变成了一个恶魔,她到处找镜子找不到,然后绝望的念头再次袭来,她想彻底死掉。姜玉芬关上门窗,孩子一直哭,姜玉芬机械地念叨,不哭啊,不哭。然后打开煤气……
    邻居们闻到煤气味报警,警察让开锁匠打开门,看到死去的男人,小孩和一个尚有呼吸的女人。姜玉芬被送往医院抢救,等待她的是两条人命的死缓判决。
    此刻的姜玉芬坐在镜子反照出的无数个“姜玉芬”的包围中,她在忏悔着,痛哭着,她想念儿子,也想念前夫。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监狱混刑到死。
    过了一会,我给姜玉芬看她的体检报告,姜玉芬奇怪,病情早知道的,肝硬化。我让她拿着体检报告去照镜子。姜玉芬就站到镜子面前。我在后面说,姜玉芬,专家会诊意见:你是肝硬化早期,虽然会对生活造成影响和不便,但对生命威胁不大,一旦肝硬化发展至晚期,才会危及生命!
    所以,你只要健康地去生活,就可以有正常人的寿命!
    在我要求下,姜玉芬对着镜子大声重复:只要我健康地生活,可以有正常人的寿命!
    三遍说完后姜玉芬仿佛焕发了活力,好,人就是要有这种活力。过去既然无法改写,让悔改落实在行动中,姜玉芬你能做到的。
    姜玉芬对着镜子,我想做到,我怎么做到?

    4,
    之后的一个月,每天晚上民警都会带姜玉芬到练功房照镜子,姜玉芬会对镜子说,我姜玉芬可以健康地生活,我姜玉芬可以学会做裤子。一定可以学会。
    一个月后,从未参加劳动的姜玉芬不仅学会了做裤子,还学会做简单的衬衫,以及背带裙等等,自信的笑容浮现在姜玉芬的脸上。她逐渐走出自卑,但是走不出贫困,依靠监狱的每月10元零用钱,买卫生巾,牙膏,卫生纸,从不舍得买零食。因为没人给她寄钱,也没人接见她。监狱警察是她唯一的亲人。
    姜玉芬说记忆中父母经常吵架,后来母亲改嫁了,父亲靠酗酒度日,连三餐都没人关心她,她12岁就流浪街头。我默默听着,半月前我通过派出所查找到姜玉芬的父母了,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他们不愿姜玉芬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
    我对姜玉芬说,你能不能试着再做一件事?
    我让她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微笑说,我很快乐!我很能干!
    姜玉芬高兴地同意,因为她照我说的去做,都会成功。所以,这次也会成功。但是我该怎么对姜玉芬说呢,为了让她还能过得好一些,我当了一回骗子。
    姜玉芬每天早晨给自己激励之后,精神状态越来越好,去练功房照镜子的要求也越来越少。她甚至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好了,警官说的对啊,原来肝硬化这个病不一定会死人。
    肝硬化不一定会死人,但前提是早期。我和医生串通好了骗姜玉芬,给她看的报告上写成早期。而入档的真材料赫然写着:肝硬化中期。
    2年过去了,姜玉芬改判成19年,她变得自信愉快,最大的改变的是,她在苦恼的时候,不需要照镜子了,——她的内心变得强大了。
    我常常担忧她的病情,她早起时口腔会出血,那是肝脏造血功能差的原因,姜玉芬却以为是自己的牙龈出血。她相信病会痊愈,希望能早日到社会上做点贡献。
    曾与我同谋的医生巡查时远远地看着满脸朝气的姜玉芬在唱歌,我们相视而笑,并约定,这是我们对这个女犯永远的秘密。
    女犯柯淑宁
    作者/天姝


    1
    我打量着柯淑宁,带着科学的分析态度,好像医生对一个患有疑难杂症的病人。
    面部线条僵硬,头发短直,眼睛一边大一边小,塌鼻子,颧骨高,皮肤粗黑。柯淑宁看上去不像女人,但是她在我们女监服刑。
    她是被当做男人抓捕,押送男犯监狱,在体检中发现是女儿身,又转送女监。
    此刻,柯淑宁不说话,她正等我答应她的请求。作为一名警察,我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犯人,这对我的理论体系产生了挑战。我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如果在浴室里出现这样长相的人,一定会引起恐慌。
    柯淑宁说:“警官,我请示和大家一起洗澡。”
    我斟酌着。
    似乎看出拒绝已成定局,柯淑宁企图感化我:“一个人洗澡孤独,我想和大家在一起,请允许我和大家一起洗澡。”她带着卑微和讨好的神情,身体向前倾,希望能得到我的通融。
    一个正常的女犯不会像柯淑宁这样,她执意要说服我的样子显得凶狠而咄咄逼人,“我只是想和大家一起洗澡,你说好行不行?”
    我说:“不行。”
    阳光从窗格子照过来,30岁的柯淑宁脸颊的绒毛笼罩着一层阴影,她横着脸,双手撑在桌上,那么粗大。我起身整理了下制服走出办公室,请另一个同事进去跟她聊聊最近的明星八卦。
    2
    别以为我是一个不顾情面的冷血警察,对罪犯人道主义的教育从来都是我工作的前提和基础。还在警校读书的时候,我就早开了眼界,对罪犯这个特殊群体有直观的了解。
    学校带我们去参观监狱,真的罪犯和书本电影上的不同,我们和他们聊天、握手,都能感到他们在一瞬间传递的惊喜和感动。那时我想,原来不作案时他们有我们一样的温暖和善良。我们老师中的一部分来自是监狱工作过的警察,我以敬意和好奇,探索罪犯心理结构,思维模式,认知特点,同时学习谈话方法、教育策略。
    柯淑宁再次来找我,还是为洗澡这件事,我还是说不行。她固执地站在我对面,我思考着她行为接下来的可能性。然后我们同时说:
    “你在号房洗澡!”
    “我要和大家一起洗澡。”
    然后柯淑宁哭了,眼泪在眼睛里圈了一圈,将她的灵魂浸泡了一下,然后流出来,她看我的眼睛露出恨意。
    我:“你的情况自己知道,在浴室里,如果有女犯来围观,你不怕吗?”
    柯淑宁:“我是男人我怕什么?”
    她当然不怕,她会凶猛地还击,到时候好好的洗澡时间就会演变成裸体斗殴。
    我默然片刻:“你回去,我是为你好。”柯淑宁说:“为我好,就让我和大家一起洗。”
    我:“你都说你是男人,男人怎么能进女浴室?你再想想嘛,三天后来找我。”
    柯淑宁转身欲走,被我叫住。她来了例假,弄脏了裤子, 我从抽屉里取出一包卫生巾递给她,她脾气坏又穷,女犯们都不打理她。柯淑宁无声地接过,动作生硬地回小组。

    3,
    这一年,女监扩建了,市场经济下的人们很多观念发生了变化,诱惑很多,致使犯罪率有提升。以前我们女监只是男监的一个大队,收押的女犯很少,现在这么多女人走进监狱,不得不叫人担心他们下一代的成长和教育。
    女犯的家属通常都会来接见,然后握着我的手,“请多关照。”作为一名警察,我会竭尽所能使个罪犯重获新生,但我往往对这些家属也有看法,如果家庭够温暖,父母够尽责,这些女犯也未必会走到如今的地步。每个人这一生最重要的老师就是父母。
    说到父母,我想到了柯淑宁,柯淑宁并不是她父母给她的名字,她的本名叫柯强。一个男人的名字。
    小镇那条老街拐角是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场,柯奶奶每天都在那里挑拣有用的垃圾。一个秋末的黄昏,她看到破布裹着的一个孩子在垃圾堆里低声呜咽。
    孩子约2个月大,柯奶奶将孩子抱回家,解开包裹看了看,像男孩的样子,就给他起名柯强,当男孩抚养。
    柯强一直都没有读书,柯奶奶去世后,街头巷尾的流浪汗和她混在一起,他们笑他胸脯比女孩都大,他们会扒她的裤子,看她到底是男是女。青春期的柯强,除了回避和他们接触外,发现自己来了月经,她又恐慌又疑惑。
    柯强喜欢小区门口小店里的女孩,那姑娘不喜欢她。谁会看上她呢?她自卑地觉得自己活得一点意义都没有。柯奶奶去世前告诉她的身世,劝她去找找亲生父母,在饥寒交迫的时候,她也想去找,但是不知道怎么找,父母丢弃她的时候,不像电影里还留个什么字据之类的,——他们就是像垃圾一样扔掉她的。
    柯强一直当自己是男人,上男厕所,进男浴室,她观察别人的身体,比较自己的身体,然后她很难过。她知道自己和别的男人有点不一样,和普通的女人更不一样。
    2007年柯强因为抢劫罪被判刑4年,“一点点钱判4年,警官,太重了吧?”有一次她问我,我告诉她:“一分钱没抢到被判死刑的也有啊,量刑要根据情节和危害性的。”
    柯强被送往男犯监狱关押,新犯体检时,医生发现她有女性特征,于是申请医学基因鉴别。
    鉴别结果没下来时,柯强在男犯监狱被单独关押,她感到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嘲笑、惊异、同情,这些对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饭吃,有衣穿。

    4,
    三天后柯淑宁又来找我,她不再气势汹汹,心平气和地说:“警官,我希望被平等地对待。”在吃饱饭穿暖衣后,柯淑宁已经有了更体面的要求。
    刚刚下过一场雨,已经初冬,窗外的腊梅开了。我看出柯淑宁的疲倦和无奈,在生存这条路上,她寻找自己的出口。从出生她就是一个错误,发育时她惊慌失措,柯奶奶去世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被捕入狱,封闭群体里的孤独更令她不安。
    她说她常常纠结自己的性别,感到活得很累。我说可以做手术。柯淑宁失望地说:“我很穷啊。”
    我说:“只要肯吃苦,肯动脑,就可以挣钱。”
    她的眼里有了希望,她彻底厌倦了目前自己这种不男不女的状态,她望向我:“您说到 这两点的能做到,——我怎么能挣到钱?”
    我说:“你要学好一门技术,争取减刑,早日回家,然后凭技术挣钱,挣了钱做手术。”
    男犯监狱对她的DNA鉴定,结果是女人。那一年对她真是不平凡的一年。柯淑宁从守法公民成为阶下囚,这对她倒是打击不大,——她做了30年的男人被科学上鉴定是女人。柯强很不愿做女人。
    在男监,总有虎视眈眈男犯的眼光让她害怕,来到女监她也过得不高兴。女犯们对她又好奇又厌恶,而柯淑宁也无法适应自己的角色改变,经常满口脏话,“你们这些女人”是她的开场白。她的情绪很不稳定,监狱分发的水果比别人个头也要说半天,女犯们嘲笑她:“比我们这些女人心眼还小。”
    我说,“柯强这个名字太男人了,换一个好不好?”柯强看着我,是男人的眼神,浑浊粗鲁,她说喜欢我的善良宽厚,她说,“好吧,警官,给我重取一个女人名字,这样我和大家能处的来。”
    我想到柯淑宁这个名字,她也很喜欢。——她其实是从男人的角度喜欢这个名字。
    柯淑宁生理和心理的严重失衡使她痛苦万分,也不知道柯淑宁这个名字能不能帮到她。

    5,
    柯淑宁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生活中女犯对她戒备,换衣洗澡上厕所都赶她走,这让她又愤怒又无奈。她几乎成了我的跟屁虫。也许她觉得我尊重她,经常鼓励她,给她一些信心和希望吧。而我只是同情她,她是不幸的,她是一个两性人,落在负责的家庭手术早做了,唉——世上有那么多不幸的人们,我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
    出去挣钱做手术的欲望激励了柯淑宁。她在车间学习做服装,考到了技术工的等级证书;参加了监区扫盲班,达到初中毕业的水品。
    但是她做事蛮粗心的,干活好用蛮力。车间用药水消毒,2斤的药水是她抢着喷的,结果一半喷到正在加工的布料上,报废了一百多米布。
    她跟值班警察检讨、认错,“我吸取教训了,劳动不但靠力气,还要心细,请原谅我吧!”她说话速度极快,“今年已经被扣分3次,不能再扣了,——减不了刑了。”
    监狱对柯淑宁心理测试的结果是:情绪不稳定,做事不计后果,心理调节能力差,暴力倾向明显,不爱惜身体,自残意识明显。
    值班警察找到我,把这个难题交给我。我看着心理测试结果,柯淑宁现在生活有了目标,测试呈现的心理问题是可以调整的。
    我跟柯淑宁说:“这次是一定要扣的,赏罚分明,你也可以努力加分来弥补减刑缺的分。”她耷拉着脑袋。

    6,
    女监3年多刑期很快结束了,柯淑宁也如愿争取到减余刑的机会,她很兴奋。我注意到监狱生活改变了她,她指甲剪整洁了,对人有礼貌了。我鼓励她继续走出自己人生的精彩。
    柯淑宁说她一定要做变性手术。
    看她喜悦的样子,大概是将医生的那把手术刀看成神刀了,她期待挨刀后,可以免去很多烦恼,遇见更好的机会,经历一场飞蛾扑火的爱情,脱离过去的一切灰暗,甚至也许一夜成名。
    我笑,从来相由心生,境随心转。手术不会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这些话题都往后放一放,我想问柯淑宁,“变性手术做了也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生育,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柯淑宁停了停说,我想做手术成为男人。
    我吃惊,她的染色体鉴定是女人,从生理上,做女人会更自然些。在监狱里,我们还给她办了一张出生以来的第一张身份证,性别,女。但是她在心理上始终将自己当男人,她还喜欢着小区门口的女孩。她想,当他成为真正的男人时,女孩会爱上他。
    很快就会离开监狱了,即将告别做女人的3年。柯淑宁的表情丰富起来,粗哑的嗓子,笑呵呵地跟我畅想未来。
    某年某日,也许我在某个街头碰见伟岸的柯淑宁,但是再也不会认得了。那也许正是她希望的,新的生活。


    谢谢得子老师
    女犯小竹(1)
    文/天姝
    发现偷情的午后
    午后的楼道异常幽暗寂静,袁小竹上楼的时候,正看到那女孩出门,欧阳海在门缝里一闪就消失了。女孩与小竹擦肩而过,在楼梯间哼唱着一种方言小调,像是一次嘿咻的外延。
    房间弥漫着荷尔蒙的味道,欧阳海脸上残留着纵欲的疲倦,懒洋洋地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袁小竹默默地拉开窗帘,刺眼的光倏然照进屋,微尘在光柱中奋力舞蹈。她哭了,欧阳海没有安慰她,然后说:“哭什么?你想怎么样?”小竹提出10万分手费。
    欧阳海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10万?!”他不情愿地起身,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把椅子上的外套里的50块钱递给她:“我就这么多。”小竹背对着他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阳光的阴影像一把乱箭刺到她的脸上,她的语气妥协下来:“等你能还钱的时候,我们就分手。”
    欧阳海在一抹春阳里沉闷地抽烟,内心有些柔软的疼痛,这是袁小竹第一次提分手,他一直以为,袁小竹是一个要爱情不要钱的女人。    
    欧阳海觉得袁小竹对他的爱就像一个牢笼,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她还会时刻盯着他,跟着他,他几乎没有自己的钱,没有自己的空间。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记得了,他常常不告而别。在脱离袁小竹的环境里,他的呼吸很舒畅。
    欧阳海悄悄地在一座新的城市生活、做事,不久,他就发现,袁小竹也来了,在某个角落里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她骂他没有责任心,没有爱心,扑倒他怀里哭,那时候他有些自责,但是这样几次后,他开始厌倦,希望离开她,可是她那不要命的样子又让他害怕、无奈。
    渐渐的,他的眼睛开始注意到一些年轻的、丰硕的、浓妆艳抹的女人。袁小竹的强势也不管用了,常常暗自哭泣,她跟他讲道理、讲责任、讲孩子,最后说她愿意为他受苦都是因为她爱他。欧阳海吐出一口烟不耐烦道,别他妈酸唧唧的,我是不会一辈子爱一个女人的。
    袁小竹一时无语,她知道,欧阳海是能够全心全意地爱一个女人的,但时间只在一夜之间。
    房间里只有冷硬的僵持,袁小竹出门站在马路上,天空晦涩。她本来要告诉欧阳海怀孕的事,他总想要个男孩。但是现在,最要紧的事却变成,他们是否还能在一起。
    在那个喧哗的小区尽头,人来人往,袁小竹恳求火红色头发的发廊女孩离开欧阳海,小竹在床上丢下的一个发廊的理发年卡上找到这个女孩的。小竹给她1000元。
    女孩看在钱的份上轻轻一笑说,“怎么还会有你这么傻的女人?唉!”然后将钱塞进裤子口袋,小竹不禁想对于某些人,通往灵魂深处的,只有钱。
    店里正放着《我们都是好孩子》,你说要一直爱一直好 ,就这样永远不分开 ,我们都是好孩子,异想天开的孩子,相信爱可以永远啊 。
    女孩说,这年头哪有什么爱情?
    袁小竹昏头昏脑地在马路上走,猛抬头竟发现自己在医院门口。欧阳海的手机一直关机,小竹分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失望。
    一支剑兰
    早春2月的南京,春寒不管花枝瘦,树枝灰秃秃地伸向苍穹,像一只渴求爱情滋润的手。小竹做完手术,扶着冰冷的楼栏,腿直打哆嗦。医院的女人都有男人呵护着,袁小竹觉得无边无际的寂寞如潮水般涌上来,下身还在出血。
    那天欧阳海很晚才回家,他说,父母给女儿已经报名上学,老师很喜欢她。又说他最近会很忙。 欧阳海在一家不入流的酒店做部门经理,最忙的大概就是陪客户喝酒。袁小竹嘴角挤出短促的一声冷笑:“忙?忙着找小姐?”
    欧阳海对着日光灯下的袁小竹说,“你这么快就成黄脸婆了,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生个儿子?”
    小竹又心疼自己又心疼白天付出的钱:“你怎么不让那发廊女给你生儿子?”
    欧阳海嗞溜一口酒,“她倒是想生,老子没给她机会。”
    袁小竹说:“你还记得你是个有家的人。”欧阳海瞥一眼小竹,他不顾上和她斗气,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我要去深圳跟几个朋友混。”
    他以前出门不打招呼,但是过一阵就会回来,袁小竹暗暗一惊:“什么时候回来?”
    欧阳海说:“我这次想好好干一番事业,把你们也带去。在这呆着要穷一辈子了,还是大城市好。”
    袁小竹的心一直往下沉,脸色惨白,喃喃说:“下午我做了流产。”
    空气静默了一会,欧阳海发火了:“你个臭娘们,这么大的事你不跟我商量?万一是儿子呢?”他气得在屋里转了两圈,挠头。
    桌上的闹钟滴答滴答走着,像是雨声。小竹看了一眼窗外,沙沙的细雨像蚕食桑叶,欧阳海闷闷地抽烟,不知道在想什么。袁小竹打了个寒噤,关上窗户。
    对于生存困难的人,挣钱比健康重要。袁小竹第二天就去上班了,她是在一家服装厂做女工。一天做下来,出了一身的虚汗。欧阳海去深圳的事,因为对方没有联系好,也暂时放一边。
    生活平淡清苦,欧阳海的微笑是小竹生活中稀薄的快乐。
    有一次单位组织女工体检,白褂子的女医生对着超声波皱眉说,你子宫萎缩了。小竹颤抖了一下,问,“您说什么?”
    医生平静且清晰地重复:“子宫萎缩。”
    袁小竹才想起自己很久不来例假,不避孕也不怀孕。她的脑海里迅速掠过欧阳海英俊的沧桑的脸、戏谑的眼神,内心仓皇,她才27岁。
    女医生问了小竹的情况,语气平和地告诉她,“也许是上次小月子落下的病,可以慢慢调理好的”她在说“可以调理好”几个字时目光越过小竹的头顶飘移在未知的远方。
    几天后,欧阳海要动身去深圳,那边的事宜联系好了。袁小竹说她要留在南京,欧阳海奇怪她怎么不要跟着自己?他这次倒是有点希望她能跟着他,可以帮他们做饭。袁小竹观察他的表情说,“你很高兴吧。”
    欧阳海又显出无所谓的态度,“只要你能想通就好,我就这副德性,天生离不开女人,但只对你真心。”
    袁小竹默然,她是想瞒着欧阳海留在南京治病。瓶子里插着一支剑兰,是早晨在菜场花1元钱买的,深绿的大叶里绽开玫红的花瓣,一节节的,给人一些希望和想象。
    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欧阳海离开的当晚,袁小竹觉得夜空下这座城市一下子变得空旷,很孤独。爱情是什么呢,星空下的袁小竹忽然想到这个经常在电影里被反复质疑的问题,想了想瓷白的瓜子脸上浮现一些微笑的表情,对她而言,不是浪漫,也不是激情,也许只是内心的安慰。
    去深圳的欧阳海和几个朋友合办厂非常困难,袁小竹也常给他寄钱,听到关于欧阳海用她的钱找女人的传闻,袁小竹无力责备,暗自伤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欧阳海已经成为她活着的支柱。
    一边给婆婆寄钱养女儿,一边扶持欧阳海,袁小竹的生活逐渐限于困顿,治病更是遥遥无期,身体变得更差。一天,袁小竹扛着一袋米,在路上昏过去,被人救醒,在她嘴里塞了一颗巧克力,小竹睁眼正要感谢,惊喜地认出就是同来打工的老乡韩军。
    韩军帮小竹将米送回家,打量着面目憔悴依然秀丽的小竹,问她怎么一个人。小竹苦笑了一下,神情凄黯。
    小屋破旧但是很干净,桌上还插了几朵花。韩军擦着汗慢慢说,他那么喜欢小竹,小竹却不要他。 “家乡的人都知道,欧阳海是一个流氓。”
    小竹眼圈红了,阻止韩军说下去。风从窗户的缝隙吹入,小竹游移了一下,说自己生病了,很困难。
    在江湖混了多年的韩军以为自己听明白了,激动地靠近小竹,抱住她的双肩,在她耳垂迅速啄了一下,许诺帮她治病,给她钱。
    小竹却惊恐地推开他,说只想入伙韩军做的生意,多赚点钱。     韩军摇头说,我怕害了你。
    原来韩军一直偷偷给伪造证件,他也不想拖小竹下水。袁小竹误解他不诚心帮忙,韩军只好说,那你一定要小心。
    远在深圳的欧阳海得知袁小竹跟在韩军一起做事,坚决反对小竹做下去,说那是违法犯罪。袁小竹却以为他是吃韩军的醋,心里滋生了一丝丝甜蜜,继续跟着韩军的团伙。
    对法律一无所知的袁小竹很快栽在了一个有经验的便衣警察手里,被偷拍被录音她一无所知,面对证据哑口无言,连同韩军藏了几年的窝也一起被警察端了。
    被押送监狱的前晚,小竹见到满目疮痍的韩军,满心歉意,韩军却先开了口,小竹,我害了你。小竹一阵辛酸,默默无语。
    谢谢老汉关注
    拿什么拯救你,糊涂的爱情女斗士
    文/天姝


    糊涂的爱,糊涂地罪
    在地铁站遇见陶炎,我很吃惊。2年前她减余刑回家时,还是个漂亮聪明的女孩,如今却憔悴不堪,算一算她今年不过27岁。陶炎刚从医院出来,她的手指冰凉,我将新买的披肩裹在她肩膀上,陪她回住处。
    公车上人声嘈杂,陶炎虚弱地靠着我。陶炎初进女监那年21岁,短发高个,白肤深目,笑起来有两个大酒窝,被监狱艺术团选中做小品演员。我记得她当时她经常给本省男犯监狱的一个男犯写信。
    那男孩上学时曾追过她,照片看起来长相细腻,可以称得上小白脸。陶炎说他的眼睛很奇特,瞳孔透亮,眼白有狠劲。他们相爱的时候常去跳舞,在隐约的灯光中,他看她的眼神又专注又戏谑。
    陶炎表情羞涩,忽然哭了,说男孩后来甩了她,她发誓要将他追到手。
    他们曾经天天黏在一起,一天男孩吻了陶炎之后忽然说,他不会娶她为妻。男孩总是不正经,所以陶炎当他开玩笑。
    不久毕业了,同学们各自汗流浃背地找工作,陶炎却颠沛流离地找男孩,因为他失踪了。那些熟悉的朋友都摇头不知道,连男孩农村老家的地址也不愿透露给她。但是她依旧从一切蛛丝马迹中寻找男孩可能的去向。
    最后终于有人同情她,给了一个地址。陶炎找到了那个狭长街道,数着门牌号,敲门,开门的是男孩。
    男孩对陶炎来并没有意外,烦恼地说,如果他们要在一起,首先需要很多钱。“为什么?”
    男孩不愿回答。
    他们算是同居,但男孩最多也只是亲吻她,陶炎却很满足,每天都很高兴地出门找工作,而男孩在家网聊。
    男孩在网上和一个陌生女孩“爱”得死去活来,直到男孩约女孩见面,陶炎才知道。因为男孩需要陶炎帮助来完成一件“大事”。如果不做这件事,一个月后,这间房要交还,他们也注定要分手。陶炎立刻同意。在她心中,得到爱人始终排在第一位。
    网络女孩兴冲冲地从东北坐了一夜的火车,来到男孩为她准备的房间,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一场噩梦。陶炎和男孩将女孩捆绑,轮流对她扇耳光、威胁,没收手机、现金、银行卡,然后将女孩扭送到某“洗浴中心”强迫卖淫,从中得利2万元。
    陶炎和男孩因为强迫卖淫罪,分别被判刑5年、6年,受骗女孩进了精神病院。

    坚强的女斗士
    陶炎入狱后不断给男孩写信,男孩很久才回一封,他在监狱里做整烫工序,每天在隆隆的机器声中怀念过去自由的时光。对不起陶炎。他不会娶陶炎。
    陶炎红着眼圈说,他是爱我才这样说。
    男孩的这封在我看来的断交信,却给了陶炎极大的鼓励,她更有热情地投入监狱里各项活动,当月加分很多。
    那年10月,我到男孩所在的监狱参观,见到男孩,警察介绍说男孩有个农村的妻子,常常陪男孩的母亲来探监。
    男孩是个目光温和,穿戴整洁的年轻人,说到陶炎,他不由叹气。陶炎说他失踪的那段时间其实他是躲起来了,他将另一女孩肚子搞大,他很害怕。后来陶炎找到他,他又想和陶炎逃跑到外地,为了生存他又没什么技能也怕吃苦,犯了法。
    他痛恨自己太幼稚。现在只想早日减刑回家,孝顺母亲。
    提到那个因他而怀孕的女孩,男孩眼里掠过一丝温柔,说女孩是他邻居,很喜欢他,在他躲起来的时候,女孩因为抢救突发心脏病的他母亲而流产。男孩沉默片刻说,他会娶女孩。
    问他是否爱陶炎,男孩说陶炎不适合他,他不能爱她,也不会爱她。——这是他在监狱里想了很久才决定的。
    回到女监看到陶炎,她似乎不太高兴,她母亲刚来会见过她。母亲说男孩是流氓和骗子,要陶炎对男孩死心。陶炎说她从不听她妈的话,因为她不愿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丈夫,本来面容姣好却从不梳妆打扮,过着粗糙无味的生活。陶炎表示即使男孩是流氓是骗子,她也喜欢。
    如果他不爱你怎么办?
    陶炎眼睛亮了亮,那最好了!让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最终爱上自己,不是很有意思吗?
    艺术团有一次到男孩在的监狱演。回来后陶炎收到一封求爱信,是男孩同号房另一男犯的,说舞台上的陶炎是天下最美的女孩。陶炎得意地说:“这下他更知道我是多么抢手了!”我吃惊地发现,这个21岁的女孩是个多么坚强的斗士!爱情斗士!
    暗恋陶炎的男犯不断给陶炎写信、寄照片,陶炎嘲笑那男犯像个花痴。我看着陶炎的眼睛,她很快明白我的潜台词,笑了笑说:“追求我男友这件事是我现在的生活目标,和那个人性质不一样。”
    追陶炎的男犯最终知难而退,他到底没有陶炎勇猛。

    减刑算术题
    陶炎是艺术团里的女一号,她不会因为同犯之间的矛盾和警察批评影响自己的演出情绪,所以她的演出神采飞扬,感情充沛,在监狱里也算是“大腕明星”。很多女犯模仿她,学她走路说话的样子。所以,就算她犯了错,女犯也会试图帮助掩盖。
    2005年一个周末的早晨,陶炎正在流水线上给衬衫钉扣子,长时间下来手指都木了,速度逐渐慢下来。陶炎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自作主张采用新办法很快完成了劳动任务。
    下道工序的女犯犹豫片刻就继续做,这样一道道工序做下去,验货女犯知道是陶炎钉的扣子,没有说什么准备装箱,却被值班民警叫停,抽样复查后要求退回重钉扣子。因为陶炎偷懒用双面胶固定纽扣。
    此时正面临第三季度减刑假释名单讨论,会议上,同事们意见不一致。一部分人认为,入狱以来,陶炎表现积极,认罪悔改,即使有这次错误也可以考虑减刑。而另一方认为,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在减刑讨论期间犯错应当从严。
    陶炎向民警表明自己这次不能减刑,因为造成车间大批返工,耽误出货时间,影响监狱信誉,罪错太大。
    讨论会陷入沉默,这个女犯太精明了,反对她减刑的人一半倒戈,认为减刑假释本来就是奖励真正认错悔改的人。分管陶炎的我迅速在纸上算了几道数学题,然后给出意见,不给她减。
    陶炎很开心,这在我预料中。我在纸上算的数学题是,她的刑期、余刑、已获成绩和季度呈报日期。以她目前的挣分速度,如果到下季度争取减刑,就可能减两次,现在减则只能减一次。
    我不同意减刑是因为这些小伎俩说明她没有真正改造好,而陶炎的欣喜是认定自己可以万无一失地减刑两次。
    陶炎继续给男孩写信,说自己会很快出狱,然后等着他,给他一个安宁的家。男孩回信说,看某个电视剧时,觉得女主角很像陶炎,不过比陶炎素质好。
    陶炎喜滋滋向我汇报,就算男孩骂她也觉得幸福,说明在那一刻他想起她。
    她回忆往事,上学时男孩在陶炎必经的梧桐树下拦住她,塞给她纸条,上面写:喜欢你,去山坡好吗?
    学校后面有小山坡,那个季节开满车矢菊之类的野花。男孩低着头等陶炎回话,抬头时却发现陶炎已经离开。被拒绝的男孩呆站了很久,慢慢走到小山坡,想凭吊自己还没开始的爱情(他后来自己讲的),却发现被夕阳笼罩的陶炎正笑眼看着他……
    问陶炎是否还爱男孩,陶炎竟然被问住了。顿了顿回答如下:我爱不爱都不重要,现在一定要让他重新爱上我!
    很快到了第四季度,减刑政策进行了微调,陶炎最后减余刑半年,比起原先可以减1年的机会,真的失算了。
    男孩最终先她一步出狱。陶炎并不沮丧,她在狱内很注意保养和穿着整洁,就是为了无论何时男孩见到他,都给他留有完美的印象。直至出狱当天,陶炎还神采奕奕地表示,要开始为她的爱情浴血奋战!
    而眼前的陶炎如此的衰弱,汽车轰隆隆开着。

    幸福就像肥皂泡
    终于到了陶炎要下的那一站,她如梦醒般睁开眼,小心地起身下车。我们穿过一排烟火缭绕的包子铺,进了一家挂着“复印”牌子的糖果店,店主是个慈祥的老太太,陶炎介绍说,是她的房东。
    推开店里靠墙的门,是一片简陋的10平米左右的房间。陶炎非常疲劳,我扶她躺下,9月的南京闷热无比,这狭小的空间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吱吱呀呀的破电扇。
    陶炎出狱后很快找到在闹市口卖烟酒的男孩,男孩带着妻子和母亲住在闹市口附近。因为陶炎的执着,两人保持了联系。
    陶炎今天去医院确诊怀孕,她跑去告诉男孩,男孩没有犹豫让她流产。我看到陶炎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颧骨高耸着,眼睛深深陷下去。梳妆台上有很多廉价化妆品,她现在在酒吧卖酒谋生。
    手机收到短信,陶炎看后说:“我不会流产,我一定会得到他。他告诉过我他老婆不能生育。”男孩的妻子那次流产后,伤害了子宫而不育。
    男孩发短信给陶炎表示他抚养孩子,但绝不娶她。“才不到1小时的时间他就变了,我又赢了!”
    我们之间出现短暂的静寂,陶炎悠悠的叹气,说自己没有退路,她越来越爱男孩,越来越希望得到他。这成了她现在活着的原因。
    直到离开那间小屋很久,陶炎脆弱的笑容仍在我眼前浮现,也许男孩对陶炎有爱意,所以他们有了孩子;又或者男孩没有爱上陶炎,只是被这种执着感动,所以他一直 不想娶她。将来这两个人无论是怎样的结局,都会有人被伤害。街边的一群孩子比赛吹肥皂泡,阳光下一串串五彩斑斓的泡泡,飘着飘着就炸得无影无踪,像是一场恶作剧。


    @七十老汉 2021-03-17 09:52:27
    不到长城非好汉。加油!
    -----------------------------
    老汉老师好!
    谢谢老师
    @七十老汉 2021-05-27 06:44:25
    这是一部短篇监狱题材的小说故事合集,有警察温情,有女犯故事,有社会大爱,有荒诞,有悲伤,有希望,祝福每一位读者都能走过人生的坎坷,沐浴阳光,在这温暖人间好好生活
    -----------------------------谢谢老汉,祝福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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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贴
    @七十老汉 2021-07-01 14:06:53
    庆祝建党100周年!
    -----------------------------
    祝福党,祝福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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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6 23:36:58  更:2021-10-06 21:5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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