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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搬运]角马革命:序[第1页]

作者:墨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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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TRST
[本文为控星者文社2021“星火燎原”文赛投稿,本吧享有转载权]
[文赛主题:历史进程与文明变革]
受屏蔽影响,发布较慢,可由该链接看全文:角马革命:序 ·
……
带着每个瞬间的确信与未知
我们背负着权力,沿着崎岖之路前行
如羚羊般矫健轻盈。
而世界在建造
世界在建造着。
我生日的这一天
我们生命中的一个日子
空气中弥漫着罗望子果的味道
我们无语,无为。
也就无需向奴役进贡。
与其他日子一样,
这是无用的一天。
而这无用却又是多么地有用。
——《生日》,阿戈什蒂纽·内图,1951年9月于佛德角群岛喀希亚斯狱中
收录于诗集《神圣的希望》
 
  波尔菲里·马克西莫维奇·伊瓦什科将军从印度支那地区调任来到非洲刚一年零二个月。他自然没有指望这些半个世纪以前还过着原始部落游猎生活或是在葡萄牙人的农庄和矿场里充当奴隶劳工的班图人能像中南半岛上的越南人一样纪律严明,意志坚定;但他大概实在不会想到的,却是眼前这头黑不溜秋,头上长角的丑陋的野兽要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我认为我们应该在比耶高原种植玉米。”尼托·阿尔维斯说。
  “我是军事顾问,不是农业顾问。”伊瓦什科从桌上的野生动物图片上挪开视线,扭头瞧了他一眼。“安哥拉的农民应该自己决定种什么——或者让所有安哥拉人一起决定。但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情。”
  “只要苏维埃还在从罗安达的港口一船一船地往新罗西斯克和圣彼得堡运咖啡豆,南方的农民就只会做出一种选择。我想您很清楚这一点,伊瓦什科同志。在这儿能跟中央说得上话的就只有您了。”
  “列宁格勒。”将军皱着眉头又瞧了这个黑人一眼,纠正道。但他的不快其实并不来源于地名的谬用,而在于称呼。这个黑人好像强调般地在“同志”两个字上加了重音,而不是像其他毕恭毕敬的安哥拉人或者古巴人一样以头衔称呼他。
  “我说过,这是安哥拉人自己的选择。俄罗斯人需要咖啡,安哥拉人需要面包;这是建立在彼此尊重的基础上的互惠合作。”
  阿尔维斯赞同似的点了点头,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
  “这样看来,俄罗斯和安哥拉之间比跟格鲁吉亚之间还要平等。”
  将军粗重地咳嗽了一声。
  “——尼托·阿尔维斯同志。我知道您对苏维埃内部的事情十分关心,而且我充分相信您的这些关心是出于十分的善意。但我建议您,为了您自己好,有些话题还是少谈为妙。”他用左手中指的第二个指节轻轻地敲着桌子,右手则夹着一支“高希霸”雪茄。“尤其是,我想,或许你们的领袖,内图同志,对你这样考虑同苏维埃建立更亲密的关系一事颇有微词。”
  “内图同志。”阿尔维斯背着手,低头盯着自己皮鞋的尖头,“说起来,我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他在莫斯科身体可还无恙?”
  将军哼了一声。
  “我呆在莫斯科的时间恐怕也赶不上内图同志。我听说他身体一直不好。不过我相信中央陆军医院会让他恢复健康的;那里有全世界最好的医生。”
  “我完全相信这点。”
  穿着西装的班图人点了点头;他脚后跟向后打了半圈,又突然停住,回过身来向将军问道:“那么您找我又有什么事?”
  将军用手中的雪茄指了指桌上那张野生动物的照片。
  “它们。”他说。
  “一头…角马。”内图凑上来看了一眼,“——它怎么了?”
  “它们在猎杀狮子。”将军冲他笑了笑。
  “角马猎杀狮子。”阿尔维斯重复了一遍。“您在开玩笑。”
  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的约瑟夫·康斯坦丁诺维奇·古拉姆什维利这时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之前这两个人交谈的时候他一直待在房间里一声不吭,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好像他这人天生就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似的。
  “您好。”阿尔维斯同他握了手。“您是?”
  “…我是苏维埃派驻此地的生态观察小队代表。您可以叫我…约瑟夫。”这位生物学家眼神闪烁;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以极快的语速作出自我介绍。
  阿尔维斯盯着他胸前的铭牌看了一会儿,突然笑逐颜开,拍了拍他的肩膀。约瑟夫不年轻了,虽然他的胡子剃的干干净净,但是斑驳的白发和脸上崭刻般的深纹足以让任何人看出这一点:对于尼托·阿尔维斯来说,甚至对于波尔菲里·马克西莫维奇·伊瓦什科来说,从年龄上来讲他都应该算是值得尊敬的长者。
  “人们都说大草原和雨林是大自然母亲赐给安哥拉人的珍宝;不过除了像您这样的生物学家以外,我想其实没有多少人能真的体会到这一点。真遗憾现在安哥拉人还没有自己的生物学家。”
  年迈的生物学家扬了扬眉毛,似乎不大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位“本土政要”莫名其妙的寒暄。他清了清嗓子,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迅速地翻了两页,然后又放回口袋里。
  “……我知道这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但是这里有些问题需要解决。最近几个月我们发现南部的角马群出现了一些……行为上的异常。”
  “南部?”
  “南部;就在与西南非洲——他们所说的‘纳米比亚’的边境附近。”
  “那不应该是我们的问题,”阿尔维斯转头看了看将军,又回头盯着生物学家说。
  “那是萨文比的问题,要么就是那些布须曼人的问题。那不是我们的问题。”他重复了一遍,在“我们”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它们在旱季的时候会向北迁徙……”约瑟夫嗫嚅着解释;可是后面伊瓦什科将军站了起来,声音洪亮地说道:
  “迟早,整个安哥拉的问题都会是我们的问题。”他在“我们”两个字上加了重音,“你最好记住这一点,尼托·阿尔维斯同志。现在,请容我还有要事处理。”
  说完,他的视线在房间里另外两人身上各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尼托·阿尔维斯看着在将军身后关上的门,咂吧着嘴,露出一个有些夸张的笑容。他点了点头,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好吧;我想将军说得很对。我向您道歉,约瑟夫教授——您是教授吧?”
  生物学家点了点头。
  “那么请您告诉我,那些角马究竟怎么样了?”他踱到将军之前坐在后面的血檀木办公桌旁,转过身来靠在上面:“——它们真的在猎杀狮子?”
  “准确地说,也不能叫作‘猎杀’。”约瑟夫跟随着阿尔维斯的踱步改变着身体的朝向,“它们正在把狮群赶出领地。我想您一定很好奇它们是如何做到的——”
  正说着,生物学家的脸上闪过了惊愕的神色:班图人顺势坐在了将军的座位上,双手交叉着撑在桌面,向自己点了点头。
  “没错,”他说,“角马要如何驱赶狮群?我想任何人都会对这样的事情感到好奇。”
  约瑟夫愣了一下,从他的背包——就像每个做田野考察的生物学家都会背着的那种——取出了一个牛皮纸袋,袋子里装着一盘录影带。将军的办公室里有全套的播放设备,包括放像机和最新的苏联产“胜利牌”彩电,整个安哥拉仅此一台;可他自己却不常用,还说“有可能会发生爆炸”。
  在屏幕上,两人观看了由躲在灌木丛里的摄影师冒着生命危险捕捉下的一幕:镜头右边的近处,数十匹角马排成一列阵线,低头将犄角对着前方,向左边较远处草地上一群正在休憩的狮子冲了过去;它们的队形虽然参差不齐,并不能与列队冲锋的骑兵相比,但是对于这种野生动物而言已经算是表现出了极其反常的组织性。当角马逼近到大约二三十米时候,雌狮们发现状况异常,起身开始往后挪步;一头雄狮倒是迎面冲了上去——它跳上打头的一匹角马背上,咬住了它的后颈,可紧接着就被蜂拥围上的其他角马给顶了下来;这时它才打算要逃跑,却被角马群像扬一块破布一样拱得凌空飞起,落下来之后又遭乱蹄践踏。等这群角马离开以后,昔日的草原霸主已经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
  “我事先提醒你,我们的猎人从来没有捕猎过角马。”
  “我知道。”亚莉珊德拉伏在高高的虎尾草丛里,“但是为什么?”
  “因为哪怕是在过去——我是指葡萄牙人来到以这里前——在能看到角马的季节,根本就没有出去捕猎的必要。”
  库内内河上游的稀树草原正处于水热充沛的雨季,一场持续了好几天的暴雨刚刚停息下来,远处隐约传来汹涌的水声。这个时候,草原上天空晴朗,空气格外清新,草叶上都挂满了水滴,有一股氲氤热气从土地里升腾上来。
  阿尔维斯跟趴在一旁的高加索美人一样身着丛林迷彩服和胶底靴,还背着一个迷彩行军野营包;这身行头使他出了闷汗,身上粘巴巴的。而他的同胞,姆杜邦部落的猎人们保持着简陋的传统装束:扎臂,围腰,头上戴着深色毛皮和羽毛的头饰,脚底则蹬着手工制作的牛皮凉鞋——说实话,在女生物学家看来,这简直就像是在营养不良的丑陋黑色裸体上加了一些非洲风格的古怪装饰;他们身形干瘦,几乎到了皮包骨头的地步,唯独下垂的腹部胀大得令人感到不适。他们有几个人带着原始简陋的自制弓箭,有几个人拿着长矛,还有人背着班图特色的橄榄形盾牌,上面的花纹不知是涂绘上去的,还是来自蒙在上面的动物皮革的本色——但大部分人手里什么也没拿。
  “约瑟夫告诉我,角马实际上是一种羚羊。”阿尔维斯通过一个小型军用双筒望远镜观察着正在低头饮水的角马群。它们通体黝黑,长着牛一样的角和马一样的尾巴,一张长脸既不像瞪羚一样让人感到温柔可爱,也没有马的俊俏神采。它四肢与脊背上肌肉和骨骼的线条十分坚硬,明暗相间的条纹从粗大的脖颈一直延伸到到腰部,让人分不清是哪里是皮毛上的花纹,到哪里又变成了皮肉紧绷在肋骨上造成的阴影。
  “不过说实话,如果说要猎杀一头美丽的瞪羚,我可能会感到有点难过。但是这些角马看起来可实在无法引起怜爱之心。”
  “我们不是要猎杀它们。”女生物学家抱着一杆木制的气动步枪,用于发射麻醉针。她随手把垂到肩膀上,扎成一束的金发拨到背后,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这群聚在水池边的斑纹角马,物色合适的目标——公角马,最好身体健康,经得住折腾。
  “我负责打麻醉针,你们的人负责驱赶它们,然后帮我们把那个被放倒的倒霉蛋放进车里带回去。”说着她回头看了看背后,“我不想没必要地伤害它们性命。”
  有两辆军用吉普车和一辆卡车停在五百米开外——它们不能熄火,再近点就会惊扰到兽群了。全副武装的古巴士兵在车里严阵以待,以防止出现什么万一。
 
  “你怎么知道这是你要找的那一群?”阿尔维斯注视着角马群。它们中时不时有一头抬起脖子来左右张望一番,耳朵灵活地抖动着;每次在望远镜里同这些动物对上视线的时候,他都不禁怀疑它们是不是也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还是说整个威拉省的角马都变成这样了?”
  “不,暂时还只有几个群落;我们观察它们很久了。”她说。“那段录像是我本人亲自拍的。”
  “所以…野外考察都是你独自一人负责吗?你的老师看上去经验非常丰富——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能感觉到这一点。”
  “他老了。”女生物学家像是闻到了什么臭味一样皱起鼻子。“比起这个,我不太理解:您为什么非得跟过来不可呢?”
  “这一带最近经常有叛军活动。只是以防万一。”
  “您是说‘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同盟’吧。”
  “没错,他们是这么称呼自己的。”阿尔维斯饶有兴味地盯着眼前的姑娘,“我还以为你完全不关心安哥拉人的事情;不像你的老师。”
  女生物学家撇过头去,似乎对班图人的注视感到一种本能的不快。
  “我听说若纳斯·萨文比被称为是一个英雄。”她说。“曾经是。”
阿尔维斯收回了视线。“我们曾经并肩作战。但他背叛了我们;现在他只是一个叛军头目,美国和布尔人的走狗。”
  “那你们呢?苏联和古巴人的走狗?”
  阿尔维斯显出受到惊吓的样子。他把手指放在嘴唇边上,压低了声音。
  “你是俄罗斯人,我没记错吧?”
  “一亿两千万俄罗斯人中的一个。”
“我想你同我说这些是不太妥当的,姑娘。”尼托叹了口气。“虽然我知道也有这样的俄国人。”
  “你要去告发我?”她哼了一声。尼托笑着摇了摇头。“我可舍不得你这样的小美人儿被送去克格勃。天知道他们会拿什么对付你。”
班图人的语气里半是戏谑,可是女生物学家看向前方视线却突然充满了怒意。
  “……我问的不是那些古巴士兵,而是您,内务部长同志。您为什么非要跟过来不可?”
  “我妨碍到你了吗,莎卢夏?”
  “我认为我们还没有熟悉到这个程度,阿尔维斯同志。”‘莎卢夏’的声音冷若冰霜;她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角马群。
  “如果跟来的是恩里克·卡雷拉,你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阿尔维斯笑了一声。
  “——卡雷拉将军是有妇之夫。”
  “我也是。”女生物学家终于回头以一种难以言状的嫌恶眼神瞧了他一眼,说:“叫你的人准备好。”
 
  她似乎终于选好目标,下定决心,迅速地架枪瞄准,扣下了扳机。伴随着轻微的爆破声,角马群中那个被不幸选中的倒霉蛋受到了惊扰;它身体猛地一震,回过头来想看看自己背上发生了什么——而它受到惊吓的动作也吸引了周围同类的注意。短短几十秒后,背上挂着麻醉针的食草野兽开始站立不稳;它摇摇晃晃地试图保持平衡,身体却越趴越低,最后伏倒在地。角马们并没有发现导致这些异动的原因,但是它们也没有一哄而散——像大部分野生动物面对未知威胁时一样。与之相反,这些角马在倒地不起的同伴身旁围了起来,发出像打嗝一样的低沉吼声,开始警惕地注意着四周,似乎在向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挑衅示威。
  年轻的女生物学家眉头紧蹙。她继续观察了一会儿,可这些角马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一直在周围警戒着,冲它们不省人事的倒霉同伴叫唤,或是用角和鼻子轻轻磨蹭,似乎在试图把它弄醒。她用蹩脚的葡萄牙语向部落猎人下达了简短的指令;姆邦杜族的猎人们点燃由枯枝败叶束成的火炬,从藏身处跳起身来,手舞足蹈地一路小跑到离角马群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挥动着手中的火焰;浓烟从火光中冒了出来,随着散开的人群组成了一道烟幕。角马群稍稍后退了,但仍然没有离开它们倒下的同伴;原本围成圈的角马们纷纷调转朝向,组成了一列松散的阵线。它们把头伏低,鼻子几乎要贴到地上,像公牛一样用蹄子刨打地面,嘶吼声也变得高亢了起来。
  “撤退!撤退!”女生物学家在后面大喊了起来,可是大部分部落猎人们似乎并没有听明白。惊讶于这些原本胆小的食草野兽竟然不畏惧于自己,他们叫喊着逼得更近了;有人将火把向角马群中掷去,然后跳起他们用来驱赶动物的传统舞蹈来:把身体向前伏低,双手张开,小臂下垂晃动着,两条腿也向两侧张开交替着跳动。据说这种舞蹈会引起所有动物的恐慌,不论是家畜还是大草原上的野兽,哪怕是狮子也不例外。
  冒着浓烟的火炬确实在兽群中引起了一阵恐慌:角马们扬起蹄子,在本能的驱使下作势要远离危险的火源;可只不过撤出一两步,它们马上又气势汹汹地折返了回来,越过了原来的那条阵线。火焰在众蹄践踏下灰飞星灭——角马群像在那盘录影带里一样,向它们的敌人发动了冲锋。
  部落猎人们目瞪口呆,在慌乱中向后逃窜;但两条腿的人类毕竟跑不过四条腿的野兽。眼瞅着他们就要被撵上了,尼托从藏身处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拔出随身携带的马卡洛夫手枪向兽群射击——几头再次受到惊扰的角马转变方向,朝他直冲了过来。尼托不停扣动扳机,击倒了两头野兽,可是它们却毫无退意;这时班图人手中传来了击锤空击的声音。
  一头角马越过倒在地上的同伴,已经逼近到了尼托面前,近到他仿佛都能感觉到这长角动物鼻孔里喷出来的粗气了。他头脑一片空白,只感到大地在暴风骤雨般的蹄声中震动;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缓慢,那头长角动物的脸,以及仿佛充斥着愤怒火焰的眼睛在他的瞳孔中变得愈发巨大,几乎要占满整个视野——一种死亡迫近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是在十一年前;那时他刚刚加入“安哥拉人民解放运动”不久,他的独立战士小队由于叛徒告密,在一个破败的小镇驻扎时遭到葡萄牙人的围攻。战友们的惨叫声从四周不断地传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倒下,而他只能躲在一座小屋的墙角里瑟瑟发抖,心惊胆战地听着墙外纷乱的脚步声,祈祷自己不要被敌人发现——然而一只军靴踹开了房门,也踹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一阵密集的枪声将尼托从“走马灯”中惊醒。那头几乎要在他视野中无限变大的长角野兽突然失了前蹄,翻滚着倒在了地上,就躺在了他脚下不到一公尺的地方,潮湿的泥土混杂着草叶溅到了他的裤腿上。
  “你没事吧,内务部长同志。”
  尼托·阿尔维斯回头,看见一个抱着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的白种人。
  “您救了我一命,卡雷拉将军。谢谢您。”愣了好一会儿,尼托缓过神来。
  葡萄牙人戴着墨镜,留着短而卷曲的络腮胡子,叼着一根雪茄,站在墨绿色军用越野车的后厢上;他的身材颇为高大,乍一看就像是率领他身后那群正在小跑步前往现场的古巴士兵们的军官。
  “您不用谢我。”恩里克·特莱斯·卡雷拉咬着雪茄咧嘴一笑。“真令人感动,内务部长同志为了保护安哥拉的部落民不顾自身安危挺身而出。而我只是在履行军人的职责。”
  “那也是我的职责。”内务部长把手枪别回腰间,向将军敬了个礼,转头朝刚刚事件的主要现场走去。地上躺着二十几头角马,有些已经断气了,有些还在哀叫着垂死挣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有几个部落猎人也躺在地上;他们受了伤,有人还伤得很严重——被长角顶穿了肺部,血泡从嘴里咳出来,看起来和听起来都着实可怕。所幸守在后方的军人来得及时,军医们也一起赶来了,没有人被这些平均体重两百公斤的野兽践踏致死。
  这时女生物学家却往相反的方向跑了过来。
  “伊科…卡雷拉将军,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直都在这儿。我坐的车就跟在你们后面。”卡雷拉扬着眉毛,像是敬礼似的摸了摸贝雷帽的边沿,露出一个迷人的伊比利亚式笑容。
  “他们都没告诉我——”亚莉珊德拉扒着军车的栏杆。
  “你不是应该还有工作要做吗,莎卢夏?”卡雷拉看向她跑来的方向。十几名士兵正在把中了麻醉枪的角马搬上车——不过现在它幸运地成为它的群落中唯一的幸存者了,至于能幸存多久则还是个未知数。
  “都搞定了,剩下的工作要等把它运回罗安达。”她只回头瞧了一眼,又用热切的目光看向卡雷拉。“——你一路上都跟着我们?”
  “这项工作很重要。”卡雷拉意味深长地把头偏向另一边,“也许比你自己以为的还重要。”
  女生物学家突然感到背后好像有一股恶寒;不远处,尼托·阿尔维斯正以一种阴鸷的眼神看过来。
 
  白板上贴着三张图片,最上面的一张是通体粉红,没有毛发,看上去像蠕虫一样的恶心的啮齿动物;中间那张是上一张里的近亲:它长着灰白短毛,但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和完全暴露在外的四根长长的可怕门齿则如出一辙——就像是来自地狱门口的扭曲生物,一般人只会在噩梦里见到它们。最后一张图片里却是几匹枣红色的马,背景像是在沙漠里。
  “我们和鼹鼠们在几千万年前有一个共同祖先——没有证据证明它们是社会性动物。”教授说,“裸鼹鼠和达玛拉兰隐鼠,它们是今天我们发现的唯二的真社会性哺乳类,可是裸鼹鼠甚至是冷血的,而达玛拉兰隐鼠则是典型的恒温动物,体重是前者的五倍——在非洲,也许就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里生活的十几种鼹鼠中间,它们之间的亲缘关系甚至都算不上是最近的,而介于它们两种真社会性动物之间的那些鼹鼠们却并不是真社会性动物。”
  “我知道了。您认为这些角马也变成了‘真社会性动物’——我觉得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除非您打算更改‘真社会性’这个词的定义。”年轻的女生物学家冷漠地注视着她的老师。“不论是裸鼹鼠或者达玛拉兰隐鼠,还是昆虫中更典型的蜜蜂,蚁类和白蚁,基于生殖能力的分化都是真社会性的必要条件。这对于角马这样的大型哺乳动物来说太不现实了,而且也不符合我们的观察结论。”
  “为什么基于生殖能力的分化是真社会性的必要条件?”
  “您不久前才教过我,我可记得好好的。”亚莉珊德拉摸了摸额头。“求偶和育儿行为本身就体现了动物个体在生存上的优势,并且把这种优势以多种方式传递给后代:不仅在基因上,有时也在外部的物质条件上;共同养育行为实际上消弭了生物种群内的生存竞争,而有生存优势的个体养育不类同自身的后代是完全不合逻辑的。在求偶竞争中,这一逻辑通过亲代争夺与子代之间的血缘继承体现,而在共同养育行为中,养育者和被养育者之间的类同性必须通过另外的机制得以保证。”
  “另外的机制——也就是说整个种群都必须由相同的一组基因产生,也就是说,必须由同一个个体——女王——来承担繁殖任务。”女学生接道。
  “你有些顽固,莎卢夏。这些角马的生殖行为的确改变了——它们的求偶行为已经消失了。区别无非是把‘女王’的生育职能分摊到每个雌性个体身上。”老人抱着双手靠在贴着照片的白板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种解释未免太随便了——您怎么能认为一个种群在行为上这样大的突变不应该首先从基因上寻找原因?”她有些恼怒地质问道。
  “那么你难道认为怎么样的基因突变就能把一种有几百万年历史的动物变成一种生活习性完全不同的动物,而外貌却几乎没有丝毫变化?”
  亚莉珊德拉一时语塞,但她又很快地回击道:“也许是某种逆转录病毒,或者颅内寄生虫——就因为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异常现象,所以它才有研究价值,不是吗?还是说,您想告诉我您已经知道答案了?”
  老生物学家清了清嗓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白板。“让我们看看西南非洲的野马——它们不是非洲的原生动物,而是布尔战争时期英国人和后来德国人带来的军马的后代,被人类遗弃后却在这片土地的生态系统中自己重新找到了位置。”他抚摸着照片上的马儿,“有趣的是,它们的习性跟真正的野马完全不同,却好像是源自军事训练的习性以某种方式在种群中传承了下来,让它们变得更富于团队性——所有的,近两百头野马全部结成一群,作为整体活动和迁徙;没有任何掠食动物敢于把这些军马的后代当作捕猎目标,尽管它们比起草原上其它的猎物来说体型并不算大,也没有像角马的角这样具有威胁性的武器。而现今尚存的唯一真正的野马,蒙古的普氏野马——你还记得我们也曾经实地观察过它们——单个马群的规模不超过二十头,在未因为濒危而被保护起来以前还出现在了狼的食谱上。”
  “即便如此,它们也不是什么‘真社会性’。”
  “我想说的是,莎卢夏,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社会性动物的祖先不是真社会性的,那么这些动物是如何变成真社会性的?它们总要走出第一步——”
  “是啊;我记得您以前还问过我,有没有想过单细胞生物是如何演化成多细胞生物的——或者说,一个单细胞生物中的基因到底是怎么联系到其他单细胞生物,维持它们的共生关系的。您最近有关注过大洋彼岸的新理论和研究成果吗?”
  约瑟夫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了一根自制的马合烟。
 
厉害,给人的感觉像是在看一场电影。
 
  “早在世纪初,本国的生物学家就提出了内共生学说,美国人在二十年后才旧事重提。你还记得拳击蟹吗?那种会把海葵放在钳子上的小螃蟹。”
  “那和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像拳击蟹这样的低等动物是没有育儿行为的,也就是说,它们的幼体无法从亲代那里获得任何知识。”他吐出一口烟雾,“可是它们仍然知道如何去寻找海葵。”
  “正说明那是被写他们的基因里的东西。”
  “你说的没错,莎卢夏。”老生物学家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可是你想过没有,倘若如此,那么如果拳击蟹找不到海葵,它是否就‘不完整’了?”
  “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再举个例子吧。”约瑟夫看了看窗外。“你在这里有很多机会近距离观察大象。比起拳击蟹,大象跟人类相似得多——他们会抚养和教育自己的孩子。小象往往没法熟练地使用自己的鼻子,它们经常趴下来直接用嘴喝水,但是这样的行为会受到成年象的‘矫正’——它们被要求像长辈们那样使用自己的鼻子,直到能够运用自如。我们常说熟练使用工具‘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可哪怕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需要教育和练习才能得心应手。你认为这些也是被写在基因里的吗,莎卢夏?”
  他的学生这回默不作声地听着。
  “对于某类动物来说,如果脱离了群体环境的教育,它的很多生理条件就不能得到发挥,以至于很可能无法生存下去,这样一来,教育行为的传承实际上参与到了所谓的‘自然选择’过程中;也就是说,一种由教育行为参与的进化策略可能会变得依赖教育行为,从而教育行为对这个物种来说同样变成了一种‘遗传’。它也许同所谓的‘基因’本身也产生了密切的关系,但是教育行为本身并不具体地写在基因里面,它应当是一种历史传承——比如说,某动物育儿行为是从其父母的育儿行为中学会的,没有父母养育的这种动物个体即便依靠人工投食存活下来,也不知道如何养育下一代,所以这样的动物一旦脱离这种群体和教育传承,就难以存续。”
  “‘它也许同基因本身也产生了密切的关系’,您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不是吗?”亚莉珊德拉冷冷地说。
  “只是‘也许’。它不一定就是我们现在称之为‘基因’的那种东西,只需要符合物种演化的逻辑——你太拘泥于某种具体的,物质上的‘基因’了,莎卢夏,就跟那些美国人一样。不论遗传的本质是什么,它都必须遵循这种逻辑。”
  “‘不论遗传的本质是什么’——这让我突然又想起来:您当年好像还是李森科的支持者。”
  老生物学家身体一震,烟灰落在了他土黄色的帆布裤子上。
  “我知道,‘求偶和育儿行为的本质是生存逻辑的迭代’,您的高明观点我记得很清楚。我就拿您最喜欢的‘逻辑’来讲吧:哪怕大象从它的父母那里学会了使用鼻子,它是否就学会了如何教育它的孩子使用鼻子?它不仅要教育自己的孩子使用鼻子,还要教育自己的孩子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使用鼻子,这样才能把使用鼻子的技巧传递到孙子代——然后呢?”莎卢夏露出冷笑,“这就是为什么‘它也许同基因本身也产生了密切的关系’——必须有些什么被写在基因里!”
  “你学聪明了,莎卢夏。”老约瑟夫苦涩地笑了笑。“如果你光凭自己就想到了这些,我应当庆幸自己发现了一个天才。”
  亚莉珊德拉哼笑了一声。
  “几十年了,整个国家都不肯直面自己犯过的错误。视而不见,避而不谈就能把问题永远掩饰过去吗,老师?当年您或许是情势所迫;现在呢?这一套一套文过饰非的花哨说辞到底说明了什么?”
 
  “嗯哼。”一直一声不吭,坐在角落里的班图人突然发出了声音
  “我可以说句话吗?”
  刚才还在激烈交锋的两道视线,一道稍微有些惊讶,另一道则带有“岂有此理”的意味,同时落在了房间另一头的尼托·阿尔维斯身上。
  “抱歉——我不懂生态学,甚至不太熟悉这些生活在安哥拉本土的动物们;作为一个安哥拉人,我感到惭愧。”说着,他用请求的眼神看了白板前面的师徒两人各一眼:“虽然不敢说我听明白了一点儿你们两位科学家在说什么,但我产生了一个想法。”
  “您说。”教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而他的学生则以一种愤恨不满的眼神瞪了他们两人一眼。
  班图人清了清嗓子。“这些角马,它们学会了团结,并且这种团结可以在种群中传播,在世代间传承,把整个群体凝聚在一起。它们团结起来,同狮子和鬣狗这些曾经吃它们的肉,喝它们的血的掠食者们斗争。它们取得了胜利,把敌人赶出了自己的家园,为自己争取到了生存空间。”他说,“我想我们应该尊重它们的斗争,和它们的胜利。”
  “您疯了。”亚莉珊德拉咧了咧嘴。
  “那您说呢?我们应该怎么对待这些角马?”班图人转向女生物学家。
  “如果我们现在不采取措施,任它们自由繁殖,它们会像蝗虫一样席卷整个安哥拉和西南非洲,横扫整个非洲大草原,对整个生态系统造成毁灭性的破坏——还是说点您能理解的吧:您的军队可能很快就要面对一支角马大军了,而它们身后只会留下一片寸草不生的贫瘠土地。”
  “这个说法很不合适,姑娘。我只是内务部长,我可没有什么军队。卡雷拉将军倒是有一支。”
  女生物学家摊了摊手。
  “您怎么说?”班图人又转向她的老师;她也看着他。
  老教授视线垂在地上,嘴唇微微地颤动着。
  “…或许它们也是我们的苏维埃可以团结的对象。”
  他抬起头来,眼睛看向阿尔维斯——而对方也盯着他。班图人首先笑了起来,然后格鲁吉亚老人也一样;这笑声当中似乎隐含着某些无法在清楚明晰的语言中存在的东西。
  亚莉珊德拉也跟着笑了起来。“很好。先生们。很好。”
  她转身开门,大踏步走了出去;阿尔维斯走到窗前,目送着这位身材高挑的俄罗斯姑娘气势汹汹地离开视线之外,倩影和窗外的美景相得益彰。这时他听到身后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
  “……苏维埃病了。病得很重。”
  尼托·阿尔维斯冷笑一声,回头还想说点什么,却看见老人望向地面的双眼通红,泪水盈眶。
 
  “你听说那些角马的事了吗,内图?”
  “角马?什么角马?”对方听起来似乎对深夜来电的打搅有些不耐烦;或许是打电话的人不记得有时差——对于身在国外的人来讲,这种事常常发生。
  “还能是什么角马?当然是安哥拉的大草原上的角马。”阿尔维斯的语气平静,但似乎他表现得越平静,就会让电话那头的人越感到烦躁不安。
  “够了!阿尔维斯。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没空关心一些动物。”
  讯道里经历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离开安哥拉太久了,内图。我以为你忘了这片土地的声音。”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没有,也永远不会忘记这片土地的声音,阿尔维斯。也许我应该理解你的焦虑不安,但我本以为你是个更加成熟稳重——当然也不失热忱——的人,所以我才会授权你,而不是卡布拉尔或者亨达,也不是雅科波,也不是亨杜尔杜,来组织成立一个内务部。”内图说。“你以为你是在为谁服务?是为我个人,还是为安哥拉人民?”
  “我相信在这趟通话里,我们在这一点上最终必须达成共识:以上的两个选项实际上是同一个。”
  “确保这一点是我的责任;但你必须信任我,阿尔维斯。在所有人里,只有你必须绝对信任我,否则这一切都将无从说起。”
  “这不是信任的问题,内图;这是信念的问题。”
  “好吧;那我们就来谈谈信念。”内图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苏俄是头庞然巨兽,而古巴人和我们同病相怜,我们同古巴而不是苏俄靠得更近才是合适的。”他压低声音,尽管用的是在整个苏俄也没几个人听得懂的班图语:“你要理解,内图;因为哪怕我本人现在身在莫斯科,也还是一心在为安哥拉的未来着想——你知道我个人为此承担的风险。”
  阿尔维斯默然不语。内图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对卡雷拉不满,可你能够从信念上挑剔他吗?”
  “他是个白人,内图;还是个葡萄牙人。”阿尔维斯说,“你让他呆在你的领导层里,你让他指挥你的军队;而现在我们的农民种植咖啡豆的情景和他们当年在葡萄牙人的种植园里时几乎毫无二致。”
  电话那头突然笑了起来。“我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吧:那些盎格鲁撒克逊人通常不把伊比利亚人当成是‘白人’——就像他们也常常不把斯拉夫人当‘白人’一样。”内图说,“没错,虽然有人说他出生在罗安达,但卡雷拉的确是葡萄牙人——曾经是——但他现在已经是个安哥拉人了,他的名字可白纸黑字写在安哥拉公民登记名册里,比绝大部分姆杜邦人,奥温本杜人和巴刚果人都靠前……而且你真的以为光靠我们的抗争就赢来了安哥拉的独立?”
  他突然停顿了一下。
  “别天真了,我们的一百颗子弹比不上葡萄牙人的妻女在他们的枪口插上一枝康乃馨。更何况卡雷拉将军从一开始就站在我们这边,他打骨子里是个信仰自由的斗士,甚至比你我都还要更纯粹,才会为异国异族的人民出生入死,甚至和自己的同胞作战——承认这点吧;你到底有什么可不满的?——至于我们的农民,他们或许做着与以往相同的劳动,但现在他们为他们自己,他们自己的国家劳动——”
 
  “他们以前为葡萄牙人劳动的时候还不像现在一样常常挨饿呢,内图;没想到今天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阿尔维斯深吸了一口气;电话另一头也肯定能听到这气息声。“你简直把卡雷拉说成了格瓦拉。”
  “那是因为战争,因为该死的战争!只要我们能够结束这一切——我说的是实话,阿尔维斯。别再拘泥于你那狭隘的民族主义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带顶好看的帽子,在自家客厅里走走过场就能解决问题。我们拿起枪来反抗白人;可枪不也一样是白人带来的吗?还是说你想让安哥拉人重新拿起长矛和盾牌不成?如果我们不能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不论它来自非洲,欧洲还是美洲,不论它来自黑人还是白人——看看现在,我们甚至都还没法团结起所有的安哥拉人来——”
  内务部长轻笑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成了毛的粉丝,还是从你的老朋友卡斯特罗那儿学来的?”他说,“这让我想起了萨文比——他也是毛的粉丝,从很久以前就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内图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峻起来:“阿尔维斯;你到底想要什么?”
  阿尔维斯却突然感情充沛地诵读了起来:
  “‘在那儿  /  在地平线上  /  是一片火焰  /  是波巴布树的黑暗的剪影  /  它们的枝枒好象呼吁的手臂一直伸到天上  /  在空气里弥漫着的  /  是被太阳晒焦了的棕榈的清香……’”
  电话另一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隐隐约约传来喘息声。_  “……你曾经是个诗人;你那样敏感,那样充满热情。打那以后,安哥拉再也没有这么好的诗人了。”阿尔维斯说。“这让我想起另一个诗人,他年轻时也曾经是他那小小的祖国最好的青年诗人,他的名字叫索塞罗,或叫约瑟夫·朱加什维利,你在莫斯科大概每天都能看见他的雕像——可那再也不是一个诗人的雕像了。那是你的榜样吗,内图?如果我们要给你在罗安达立一尊雕像,那会是谁的雕像?”
  他的声音变得轻柔而伤感,而电话另一头的沉默仍在紧张中继续着。
  “你曾经歌颂过非洲的大草原,歌颂过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灵,歌颂它们天性的自由,它们生活的率真和热烈,歌颂它们的生与死。可是现在那些人来了,他们想要给角马,还有所有的动物们建一个保护区,一个公园;这就是他们保护它们的方式:把它们当作笼子里的景观,在铁栏杆后面观赏它们如何为了争夺配偶和地位相互攻击,决出胜者,却对掠食者的存在习以为常,无动于衷——来维护他们所谓的‘自然生态平衡’。”
  尼托停了一会儿;不知道他对那头的沉默感到满意还是不安。他接着说道:
  “追根到底,最后角马能依靠的,也只有它们自己的蹄子和角而已。”
 
-
  伊瓦什科将军用备用钥匙打开卡波岛上一栋别墅的大门。
  这座岛——实际上由于海沙在本就浅而狭窄的海峡的堆积现在成了一座半岛——在罗安达的西面,狭长的陆地沿着大陆架探入海中。海湾里停着两艘小型轮船,沿着岛屿延伸的脉络还有一座小小的山脉,山顶上能看见雪。阳光洒在白色海滩和湖蓝色的海面之间,随着潮水涨落而呈现出一种此消彼长,折冲莫测的三色渐变——岛上这样的风景在整个非洲恐怕也难找到第二处了;而这栋建筑则是罗安达的“安哥拉人民政府”安排给“重要苏联民间来访人士”的下榻处。
 
  伊瓦什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昏暗的室内:没有一盏灯开着,只有蔚蓝的海天景色泛着的微光从对门唯一没有被厚重窗帘遮住的那扇窗外照进来,使房间里的一切只微微地显出自己的轮廓:一张大桌,一架钢琴,几把椅子,还有通向二楼的旋转楼梯的扶手。他关上门,往大厅里走两步,不小心踢到什么东西——是一颗塑料制成,但表面有着乳白色大理石质感的地球仪,原本应当被扛在客厅中央的那个半跪着的“巨人”的肩膀上,不知怎么却脱落了下来;它骨碌骨碌地滚到墙边,发出一声撞击的脆响。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嘟囔声,伊瓦什科这才发现就在窗台底下有一个人影,正跌靠在墙上。
  “滚…滚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黒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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