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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双男主双女主向】天狼弓[第1页]

作者:风语花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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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前情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
此刻纵然非夜,戈壁的疾风亦是呼号不休。她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处巨石投下的阴影间。风沙千磨万击之下,石柱已残缺不全,残阳之下拖着悠长破败的影子,与她颀长纤细的身影融为一道阴影的河流。
他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地上,起风时他孤独的背影就被淹没在了飞驰疾走的砂砾之中,唯有沙地上点点滴落的鲜血却是殷红得惊人,任再大的风沙都难以模糊。
她心底忽然不知为何有点疼,就好像这鲜血是从她自己心尖滴下的一样。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个很坚强的男人,一个高大伟岸,从不畏惧,骄傲明朗的侠客。而现在的他却是这样痛苦落寞孤寂地坐在残照下暮风中流沙上,用尽全力捂紧右臂的伤口,血液却仍是从伤口中喷灌而出。
他挣扎着缓慢地站起身时,她还在思忖着要不要出现,或是要不要救他。她心下清楚得很,倘若她不出手相救,他是万万不可能走出五步以外。
可他却一步接着一步向外蹒跚地走去。她将半个身子探出巨石的庇护之外,清锐的目光穿破漫天飞卷的黄沙追上了他踉跄的身影。每走一步,她数一次,数到第五步时,她嘴角不觉轻扬,哪曾料到直到她数到第十步,他都未曾停下脚步。而她却似乎非但不恼,嘴角笑意反而渐浓。
第十一步时,前方那高大的身影终是无助地摇晃了一下,颓然地倒在地上,西沉的夕阳缓慢而诡谲地浮在他的身后,映得他身边的沙地如血如胭脂。她终是叹了口气,轻盈地从石块后一跃而出,踏上沙地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大漠之中。
绕到他面前时她没有弯身,而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惊讶愤怒而又挣扎的眼睛。
“是你——”她费了不少劲才听见他断续微弱的话音,随即嫣然一笑道,“是我不假。”
他似乎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面色痛苦而严肃,语声还是因夹杂着大口喘气的粗响而模糊不清,“我,不会......让,你救我......的。”
她眉眼弯弯,笑容像是盛放在沙漠中的曼珠沙华,“我一定会救你的。咱们走着瞧吧。”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还在武当山的解剑池边,夜幕低垂,幽远的月光辉映着面前的女子明艳的眉眼。
“魔教歹人,还我武当铁剑!”他记得自己义正言辞的模样在她自信而有魔力的笑容下是显得那样不堪一击。对面的女子笑意盈盈,黑斗篷的轻纱在夜风下轻轻拂动,“徐谦君,你可真是脑子不开窍。你可曾想过,若你真从我这得到了铁剑,你那居功自傲的大师兄,嫉贤妒能的二师兄,真会轻易放过你?”
他又惊又气,武当三侠名正气清时人皆赞,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词句形容他们,不觉怒极反笑,“好,你说我兄弟三人各自心怀鬼胎,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你不妨说来听听。”
“那你可得听好了,榆木脑袋。”黑衣女子仍是巧笑嫣然,似乎对他足以威慑人的怒气没有丝毫察觉,“我从武当盗得铁剑,若是你放我走,大不了你们师兄弟三人一起被教训。若不给你那两位道貌岸然的师兄一个捉贼立功的机会,天下百口传颂你徐谦君而非他们,他们自然心生妒意,会想方设法把功名从你这夺走。他们会先联手挖出你的把柄——别急着瞪我,你的把柄还少么?别说他们,就凭我也能说出七八点。然后他们会在世人面前揭你的短,大肆散布谣言,在世人面前唱一出双簧,把你追回铁剑的功绩设计成一心擅权以铁剑逼白眉老道退位的工具——”
她仍是侃侃而谈,神态自若,他站在七月的晚风中,却莫名感到脊背上凉意阵阵。
“到最后,在世人眼中你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伪君子,你那两个宝贝师兄自然情义两难,无可奈何顺着天下道义大义灭亲,然后再借此机会一并夺得铁剑。到这时,他们的联盟就会分裂,为了铁剑和武当山主之名继续——”
他感到自己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着阴毒的计谋,还是因为生她的气,“住口!”
她无辜地眨着眼,“可是你让我说的啊,现在你又凶巴巴地让我闭嘴,不仅言而无信,还对女子无礼,这也能算男子汉大丈夫吗?”
他被她的一席话整得一愣,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说法,竟只得冲她一躬身,“独孤姑娘,在下有错在先,望你归还铁剑,尽早归崇善道。”
黑衣女子为他突如其来的鞠躬道歉忍俊不禁,“善道?我看你挺面善,不如我归了你吧。”
他的脸霎时一红,口中一声“魔教歹人,休怪我无礼!”便要动手夺剑,只听远处竹林响涛,空中远远传来两人的呼喊声“谦君师弟!那妖女在哪儿?”
黑衣女子眉心微蹙,忽然轻叹一声,“你真的要剑?”
这话反而把他问住了。黑衣女子锐利的眸子似乎能洞穿他的心,她忽然反身一跃,向竹林的方向腾跃而去,声线清越嘹亮,在武当的夜空下回响荡漾,“妖女独孤情在此!”。此举实在出乎意料,他连忙飞身追她的脚步,却终是慢了半拍,直到竹林间,才看到大师兄手中捧着那柄铁剑,二师兄也在月光下凑近了看剑,面上的表情突然对他而言忽然有些陌生了。
“那妖女说为了你把剑留给我们。”听见他的脚步声,二师兄从铁剑上抬起视线,眼底带着揶揄的色彩,“看来我们三弟真是谦谦君子一表人才啊。”
 
他红着脸连连摆手,只说剑回来就好,心下却莫名浮现出那黑衣妖女的面容,她高高的颧骨和鼻梁,深邃的眼眶和月光下仿若泛着碧色的眸子。那是他第五次见到她,却像是认识了她一辈子一样。
徐谦君猛然睁开双眼,像是美梦成真一般,面前浮现出了那张他拼命想忘记却又无法忘记的脸颊。她的眸子剔透宛如墨玉,此刻正含笑凝望进了他的眼睛。这笑意与他之前见过的似乎有些不一样,似乎因着周遭的淡淡雾气而掺进了几分温柔之意,这令他更是无法移开视线了。
“醒了就来吃药。”她直起身子转向后方,他这才注意到她身后氤氲的雾气原来是一锅沸腾的药草。他犹疑地看了看自己右臂狭长深邃的伤口,刚想问些什么,独孤情似是看懂了他的疑惑,便截口道,“你的伤自然不止在右臂。你二师兄下手时切断了你的寒泉经脉,自此后你是无法再使出武功了。现在若不喝下我的补药,你的右半身就会彻底废弃,甚至连话都说不了了。”
她把盛好的药碗摆在他面前的桌上,“现在总算信我的话了吧?不听女人言,吃亏在眼前。”
她的声音十分冷静无谓,却像是重锤一般字字句句砸在心上。徐谦君闭上眼眶长叹一声,感觉到热泪正在眼中汹涌不止。
“你为什么要救我?”他的声音已经因哽咽而沙哑。
听到这个问题独孤情偏过头微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就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吧。”
徐谦君终是张开双目,泪水随之淌过面颊,“可——可我已是废武之人,我无法报答你——”
独孤情凝视着他的眼睛,幽幽道,“我救人或是杀人都是为了自己高兴,你用不着报答我。”
徐谦君伸出左手一把拂去了泪痕,鼓足勇气对上了她的视线,“其实,其实你一点也不坏。你虽然算是个妖女,行动做事一阵风似的让人无法捉摸,但你不是魔教歹人,你心地很善良。”
独孤情噗嗤一笑,“少来,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怎么,你又要劝我归崇正道了?”
她的笑容明动美好,劫后余生之下更是对他而言弥足珍贵。几天前的他做梦也想不到,在自己腹背受敌饱受污蔑之时,和自己站在一起的竟是一个魔教妖女,而不是他那两个曾对他百般善待的师兄。
徐谦君发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可无论如何,他都想在自己说不出话前说出那句他辛辛苦苦从武当后山藏书里找来的话,“我——”
独孤情笑了,“你什么你,为什么不喝药?”
徐谦君试图摇摇头,但只能完成一个勉勉强强的动作,“我不喝药。我知道这里是哪,若我留在这里,会拖累于你。我说过你不用救我,只需要让我自己腐烂在这就行了。”
独孤情的笑容渐渐凝固了,可他却下定决心把话讲完,“但是,在我再也不能说话之前,我有一句话,一直......一直......想告诉......你,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独孤情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徐谦君停顿了片刻,缓和了一下剧烈的心跳,试探着开口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独孤情面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沉默了许久,她才慢慢地开了口,但她的声音依然很轻,像是微风中透明的蝴蝶那样不易察觉,“真的?”
她的目光锐利更甚,方才的温柔荡然无存,可他反而却莫名其妙地直迎上她的目光,望进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再也未曾停顿。
他听见自己回答的无比坚定,“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第三章:天各一方
如果说乖张孤僻的独孤情可能有朋友,那么,那个朋友一定是,也只会是步陆孤知沁。
她们年少相识,年长相伴,颇有些“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模样。可是伴君如伴虎,独孤情却是比野兽更甚。她生性多疑,阴晴不定,敏感冷酷,尖酸刻薄,那些被尚处龆龀的大公主拒之门外甚至流放、受刑的侍女们对此更是多受其苦。可年幼的大公主不能没有玩伴,也不能无人照顾,因此彼时自己也不过虚长几岁的步陆孤知沁就这样“临危受命”,被送到了大公主身边。
魔教中曾流传着一句谚语,“步陆孤氏的姊妹生而无友无敌。”这一支高贵的血脉源于步陆孤名。昔年圣祖独孤残立孤城于黄沙之间,横扫西域三十六国,长驱直入中原武林之时,步陆孤名便是其麾下一员名将。但令她闻名的并非她的韬略武功,而是她近乎奇迹的医术。中原气候万千物产丰润,西域却黄沙漫天凋零遍地,是步陆孤名带领着教中的女子们在城中植树蓄水,又以有限的药材将数千人的性命自鬼门关前抢了回来。放眼西域,其医术自成一派而无人匹敌,但其人却也是疏离冷淡,一世从医,终生未婚,也无徒从。若非她有一妹诞下一女,步陆孤氏的血脉便要止步于此。
步陆孤氏以女子闻名,圣祖也准允拥有步陆孤名血脉的女子永远都保有步陆孤的姓氏。而步陆孤知沁姊妹二人,便是步陆孤名的三代玄孙。两姊妹自记事起便成了圣女殿的捧泉宫女,一心钻研水利与医术。妹妹知影灵动活跃,足迹遍布孤城之中,姐姐知沁却是性情温柔平和,颇善纺织。想必也正因如此,圣女将步陆孤知沁送到了与之截然不同的大公主身边。
很多人都在好奇,步陆孤知沁是以怎样的安分与文静打消了大公主的疑虑,又是以怎样的宽容与忘性忍过了大公主时不时刀子般的言语。但结果是,大公主居然和捧泉大宫女成为了闺中密友,向她倾诉一切,与她形影不离,为她设立了圣祖以来第一个侍前女史之位,以一己之力力排众议支持她不顾大天王的示好而与两情相悦的教中少年大将丘穆陵泽成婚,又在丘穆陵将军战死沙场后将二人的孩子视若己出。教中众人免不了大吃一惊,但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越是孤僻封闭不被爱的人,对爱便越是渴望,于是对于他人的关怀便越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所以当走投无路的独孤情紧紧攥着她那中原情郎的手,绝望而徒劳地试图掩住凸起的腹部向她求助时,步陆孤知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你去引开圣女娘娘的注意,我帮你把他送出征蓬关。”
然后她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家中的事物简单而清楚地向妹妹交代好,随即勉强稳住颤抖的手,将那汉人乔装打扮一番,领着他踏上了出关的路。
妹妹溢于言表的担心和微微含泪仿佛在请求她停下的眼睛,自己将一顶鬈曲的假发套上那汉人头顶时后者因她掌心的冰凉而一瞬的战栗,好像都是被掩埋在黄沙中的梦,又像某种史前的记忆一般迷离缥缈。
唯一清晰的,只有前方茫茫大漠中逐渐现出一点零星却突兀的人影。
步陆孤知沁心下知道独孤情遭遇了什么,也明了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她丝线一般颤抖在风中的心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反倒忽然安宁下来,沉淀为一种深渊般的宁静。
“一会等他们走近,我会和他们周旋。”一身白衣的少妇微微向身边的汉人侧首,低声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如是说,“等我一击出手的刹那,你立刻向前跑。径直往前,便可出城,前路直通阳关,没有转弯,也不要回头。”
徐谦君眼眶中已泛开了星点闪光的泪,“你是阿情最好的朋友,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而阿情最好的朋友此刻这副异常沉静安谧的模样却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悲伤。
不远处逐渐放大的人影突然一跃而起,直奔他们的方向而来。步陆孤知沁不再理睬身边的汉人,转而仰首面向了从天而降、一袭月白金绣袍衫的男人,丹唇微启,声线在男人落地时卷起的风沙之中听来是有些脆弱的清澈,“丘穆陵氏见过大天王。”
徐谦君虽是身心一紧,却仍在仔细观察着局势变化。这两年内,他自然没少听阿情抱怨过这位一身蓝衫楚楚斯文的衣冠禽兽。据阿情说,他曾经故作姿态地追求过步陆孤知沁,但他的居心裹测却一眼就能叫人看出来,因此阿情便主动提出为两情相悦的步陆孤知沁与少年将军丘穆陵泽主婚。婚礼举办得盛大而红火,徐谦君不确定经过这婚礼的冲刷之后,本还对步陆孤知沁虚情假意的大天王耶律玑这次还剩多少耐心。
耶律玑稳落于地,随身侍从瞬间护卫在外。他却并未理睬步陆孤知沁的行礼,只是偏着头上下打量起了一旁的徐谦君,悠悠然道,“我思来想去,倒未曾想过,独孤情会看上你这号人物呢。”
徐谦君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虽已被曾经的二师兄废了武功,但本就硬朗的身子骨却已经独孤情两年以来的照顾调养渐渐恢复,若是要以命相拼,对方也并非胜券在握。
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你可以取我性命,但你若敢伤了独孤情一根手指,我便是同归于尽也要你偿还!”
耶律玑抚了抚柔顺的长须,微微笑道,“你武功已废,自身难保,我劝你还是先别急着为独孤情叫屈。”
 
他转回的目光又落在了步陆孤知沁身上,轻轻长叹一声,“步陆孤姑娘,你本不必牵涉于此。你且将这汉人交于我,我便可记你一功,抵你叛教之过。”
步陆孤知沁语气淡淡,慢慢地开口,“好。”
好字刚刚出口,随之而出的便是一道锋利的闪光。步陆孤知沁反手一翻,三道乌光便脱手而飞,正冲耶律玑面门而去。耶律玑老奸巨猾,自然随时不会忘记提防暗器,尤其面对的还是教中驰名的神针神眼。但步陆孤知沁用针的手法又快又准,他身子轻飘飘地掠起还是难以阻挡,只得左臂一捞,将一旁的一个侍卫推挡在面前。刹那之后,那侍卫眉心间早已钉入一枚绣花针,乌青的毒液迅速在他的前额弥散开来。
徐谦君被魔教用毒之狠惊得晃神了须臾,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步陆孤知沁的另两根针已例不虚发地戳进了另外两个侍卫的眉心。步陆孤知沁退后三步,长袖一甩,指缝间已又隐隐有青光闪烁。近旁的两个侍卫却在此刻冲她包围过来,逼得她不得不夹着暗器只拼气力而脱身。徐谦君不及思考,飞身上前,马步回扎,翻掌侧击,正是一式精彩的武当拳法——只是他掌心虽无法运气,掌中却有一柄短刃。下一刻,其中一个侍卫早已中刀仆地。
他见步陆孤知沁正与最后一个侍卫缠斗,便索性不收力道,直直将刀劈向前,为步陆孤知沁挡下对方一阵凌厉的掌风,谁知他武功被废的影响远比他想象中大得多——这一击竟将他的右臂震得发麻,他整个人为之一颤,在大力牵扯下不由得蹒跚地后退几步。素来灵敏的步陆孤知沁却抓住了这一瞬的机会,手起针飞,果断地解决掉了最后一个侍卫。
可也正是在那一瞬间,一阵清亮的龙吟撞入了步陆孤知沁的耳畔——一旁冷眼观战的耶律玑忽然长剑出鞘,径直向一旁尚且踉跄难立的徐谦君刺去。
一剑穿过,拔出时飞溅的,却是两个人的鲜血。
耶律玑定睛看时,才发现本就尚未缓过气来的徐谦君沉沉倒下,但身前却还挡着另一人——步陆孤知沁颀长的身子蜷缩于地,一身白衣已晕开了刺目的鲜红。
耶律玑怔怔了半晌,耳畔忽而寂寥无声,暮色之下,大漠寒意透骨。许久许久,他才在寒冻的夜风里仰天摇头,幽幽长叹,“‘步陆孤氏的姊妹生而无友无敌’......步陆孤知沁,你错就错在本不该交一个独孤情那样的朋友......”
大漠又卷起了昏黄的沙风。呼啸的风沙掩埋了历史,也让历史中斑驳的血泪成为了某种遥远的传说。
圣女殿捧泉散花的步陆孤姊妹,最终只剩一人。因此当刚从千魔窟被流放归来未久的独孤情传唤最后一个步陆孤氏女子入殿时,步陆孤知影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并非毫无节奏,而是一种奇异的律动。
她的丈夫担忧地握紧了她的手,“大公主此时名声扫地,威信不再,你若是不去,倒也未必不可。”
步陆孤知影勉强笑了笑,回握着丈夫的手,没有说什么,一双坚定的眸子却说明了一切。
大公主的寝宫一片死寂,与宫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氛围突兀得刺眼。步陆孤知影提着一口气,放轻了脚步,一点一点靠近坐在梳妆台前的大公主,在离她还有几步之遥时,试探地躬身行礼,“步陆孤氏见过大公主。”
闻言的大公主以一种极其迟缓的速度转过了身。当她正面对向步陆孤知影的刹那,步陆孤知影几近要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昔日健康而美丽的独孤情,此时看起来却是憔悴而枯瘦,仿若纸扎搭的屋架一样一戳即散,披在身上的黑袍子倒更像是悬浮在一摊骨架上一样空荡,脖颈上悬坠的一块形状奇异的玉佩使前襟突兀地凹陷了下去。
“你还敢来我这里,我很感激。”大公主慢慢地咀嚼着字眼,好像她已经失去了迅速组织语言的能力一般。
步陆孤知影不忍再看,垂首道,“既是为您,也为了姐姐。”
大公主干涸深陷的眼睛忽而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火星,这让她周身更笼罩了一种奇异的疯狂。
她再停顿了半晌,似乎在努力地思考怎样表达才能被人听懂,“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她有些吃力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挪近了凌乱的床边,掀开了被褥的一角。步陆孤知影眼前一亮,发现那里竟还有一个熟睡的婴儿。
大公主扭头示意她走近。步陆孤知影悄悄地靠上前去,这才发觉那婴儿亦是瘦得两颊凹陷,而且并不在熟睡,反倒睁大一双明亮逼人的大眼睛静静地凝望着生人。
这一切的诡异都让步陆孤知影感到心在隐隐作痛——魔教竟会让一个刚刚生产的女人和刚刚出生,还未见满一年阳光的婴孩送进千魔窟受刑!
而大公主和这婴孩居然能活着踏出千魔窟,更是令她感到一股震悚的敬意。
大公主就在此时沙哑着嗓子开口了,“我需要你收养他——我的儿子。”
 
第四章:逃客
暮春光盛,暑气在空中细线一般微颤,终年不断的大风刮卷着大道上的沙尘,空气好像始终蒙罩着一层曛黄的小旋风。
“流云客栈”的招牌就久经风沙的临幸,木匾已只能看清几个模糊的偏旁部首。然而对过路的行人而言,这面被侵蚀的牌匾却无异于蒙尘的明珠。只因这乃是阳关故道上唯一一座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客栈,不仅有司马相如一般文质彬彬和蔼圆融的老板,还有如当垆卖酒的卓文君搬清丽端方的老板娘,又不偏不倚扼在了沟通伊犁与河朔的要道之上。因而无论是刺配的囚犯,还是拉货的货郎,甚至是送镖的江湖中人,都要在此停下脚步,进客栈避一避艳阳,洗一洗一身的黄沙,尤其是喝上一盏清泡的玫瑰茶,或是饮尽一壶温热的葡萄酿,佐以荤素兼具的大盘小菜,再次出发时,便又是精神抖擞,撑得起一天的脚程了。
金掌段乔生便是歇脚的行人之一。“行人”一词其实并不准确,他虽是独行西域,却也算是江湖上名声鼎鼎的护镖大侠,只不过他护的镖却是自己货,一身自在,逍遥在镖局之外,蹿游在两道之间,因而他经手的货更是身价倍增,人称“金掌”,便源于此。
只是这素来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人,今日跨进流云客栈的脚步却捎上了些荒促。段乔生在店内的一片喧嚣中急急落座,目光四下扫视似有所寻,却是一无所获,只得转向里间穿梭于桌椅人群之间上菜端盘的白衣少女,口中高呼道,“先上一盆盘菜,再来一盅玫瑰酒!”
那白衣少女扬声应了句,声线虽高,音色却是柔美清冽。
待那白衣少女回身时,手中已多了一碟馍馍。段乔生眼见着她渐渐走近,便压低嗓子,借着人群的喧闹之声悄悄问道,“步陆孤姑娘,你哥哥呢?今日怎么不见他?”
白衣少女将白碟在桌上轻轻放好,旋身便向另一桌呼唤她的客人而去,临走前莞尔而答,“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兴许是去土窖里拿酒去了吧。”
段乔生正为这玩笑般的解释生着闷气,谁知眼角却不偏不倚撞见一个人影。他猛然将游走的视线移回了小店里侧通往酒窖的台阶,便看清了那忽而多出的一个人影。那人身材高大,肤色在昏暗的台阶上反倒愈发白皙得闪光,一头浓密的乌发梳得整齐光洁,一缕鬈曲的鬓发自然地垂在额前,随着他行走的步伐轻轻地摇荡。
段乔生目力非凡,一眼便辨清了那小子一手一个恰好捧着两樽陶壶,不觉又气又笑。谁知道那小姑娘的信口一句竟是真话呢?那小子总是在人最是料想不到的地方现身,也许是他多疑了。
寻思至此,他一笑起身,朝着那一手一壶酒的少年挥了挥手。那卷发的少年也冲他扬了扬嘴角,以一个点头遥遥回应了他,反却先转向了大厅另一侧,将左手那一壶酒送到了客人桌边,才慢悠悠地带着右手的酒向他走来。
段乔生忍不住咧开了嘴道,“好你个元长卿元公子,想要快些喝到你的酒,还真不容易。”
那少年一面掌心一扬,酒壶已轻声一响,稳落于桌,一面抬头微笑道,“倒也不能怪我偏心,谁让金掌先生动机不纯。”
段乔生哈哈大笑道,“动机不纯?”
那少年扬了扬眉毛道,“我本来是打算先把酒给你的,可是一见你又是挥手又是微笑,难得有兴致向我打招呼,便料定了你有话要说,有事要问。”
他笑意渐深,轻快地在桌边坐下,眨眼道,“我总不能让人家关中二侠等你问问题吧。”
此时走近了店外的阳光,那少年的笑颊便忽而明晰了起来。他的五官深邃而清晰,一双眸子是浓而深的乌黑,却又萤火般烁动着星点翡翠般的绿意。他鼻梁高挺,上唇微长而下唇小收,与额前的一簇卷发交相辉映,竟显出一丝和谐的俏皮。他的皮肤更是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光彩。就连五湖四海之内走动,见惯名家俊郎的段乔生都很难不承认,眼前的少年生得实在漂亮。
漂亮的人就算是恶人先告状,也很难让人心生厌恶,何况那少年的漂亮还是种颇为同性所承认的漂亮,因此段乔生倒也树不起什么威严,只好顺着台阶把玩笑开下去,“好呀,你说我动机不纯,但你可知道,我虽然动机不纯,可却也是为了你着想。”
那少年的表情渐渐严肃,似乎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段乔生便继续道,“我现在的确有事相求,而且还是两件事。只不过在此之前,我也总该献点诚意。”
他的语调猝尔压低,身子有意识地向对方微微探去,阳光自店外打来,他弯身的影子在木桌上投下,仿若二人之间忽而凝滞住的空气一般沉重,“你可知道中原崂山轩辕谷中藏有一件兵器,名唤天狼弓?”
那少年略一沉吟,缓缓道,“昔年西域魔教圣祖独孤残败于中原大旗门掌门铁中棠,闻其不仅尸骨无存,随身的兵刃也被中原群侠带回轩辕谷。”
段乔生赞许地偷偷一笑,“正是。但
一月前我自中原而来时,便已收到了这消息——轩辕谷遭窃,天狼弓已不知所踪。”
那少年的眼中闪过一道极难捕捉的光,段乔生顿了一顿,继续尽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这惊天动地的大事迟早要传开,我也不求你为我保密,但中原武林尚且鲜有人知,更别提西域一带消息滞涩了。你先知道了这回事,还要请你不要声张。”
 
这一句话结束,段乔生便忽然缩回了身子,桌面上的阴影在一瞬间消失,两人之间那小心翼翼的紧张氛围亦似随之而去。那少年还似在低头思忖,此时便抬起头来,笑意又浮现在了嘴角,“这事你大可放心。我这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嘴巴倒是管得严得很。”
段乔生笑着往椅背一靠,“我正是看你脑子灵光,嘴巴却又牢靠,所以才肯告诉你。”
那少年微笑道,“你也正是看我脑子灵光,嘴巴牢靠,所以才有事拜托我,对吧?”
段乔生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我既然把这天大的秘密泄露给了你,自然够得上有诚意了。所以,我这忙,你是帮也不帮?”
那少年闻言便苦着脸道,“我已听了这秘密,岂不是等于上了贼船,不想帮都不行?”
段乔生悠悠然道,“但我却能告诉你,这件事一定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
他身子又向前靠来,双手交叠地撑在了桌面上,“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可有见到那老头?”
那少年狐疑地答道,“可是在客栈上菜掌厨的老爷子?”
见段乔生点了点头,那少年便思忖了片刻,复抬头道,“老爷子腿脚不便,又不肯留宿在此,这几日来确实来得迟。”
段乔生凝视着对面坐的少年,悠然道,“是走得慢,还是被活儿给拖住了?”
那少年的眉眼捎带上了几分诧异,“你觉得我们家老爷子与之有?”
段乔生点点头,表情虽是轻松依旧,声线却已沉了下来,“那老头子既聋又哑,脚瘸手残,若那盗贼是你,你会选择在人多眼杂的流云客栈驻足,还是和那老头子待在一起?”
那少年浓黑的眸子也对准了段乔生的眼睛,“所以,你觉得老爷子和此事有关,想让我去监视他?可是天南地北无穷无尽,你又怎知道那盗贼一定会走西域的路呢?”
段乔生咧嘴笑道,“监视?倒也不必说得如此不客气,只不过劳烦元小公子帮忙多留心留心便是。按你的说法,这老头子既性情古怪,又是容你收留,那么他最不该疑心的就是你。”
“何况,”他往后靠去,交叠于桌的双手随之挪到了脑后,“你与他相熟,若他真与此事有关,你也可以先人一步,保护好他——你瞧,这岂非为你着想?至于西域的问题——”他顿了一顿,慢悠悠笑道,“你怎知道我不会广撒网多捞鱼呢?”
那少年也撇了撇嘴角,两手一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正话反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不吗?”
段乔生笑出了声,“好!你既答应了,那便更要与我干上几杯了!”
笑声中,他已一掌拍开了酒坛的封口。那少年却反倒随声而立,冲他低下头笑了笑,“我虽有这闲心,却没这闲命。你留着自己慢慢喝吧,我可不能让客人等酒。”
隔几桌又有一群人喊着要酒,那少年高声答应着,便步履轻捷地向酒窖的楼梯走去,转眼消失在了楼梯的阴影间。段乔生目视着他走远,瞳孔中闪烁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光。
酒窖间的昏暗笼住他的一霎,元长卿反倒忽而放下了高悬的心。他一面缓步前进,一面四下环视,清晰明亮的目光敏锐地注意到不远处角落里的一道朦胧的白影。
“漓儿?”他柔声唤道,“在你左手边从下至上第三栏有一瓶冰藏的桂花酒,能顺便帮我带过来吗?”
那白影轻轻答应了。不过须臾,那一身白衣的瘦小少女便托着两瓶酒轻盈地向元长卿的方向走来。元长卿伸手从她那儿接过酒时,她便压低声音道,“我有事情和你说。”
元长卿轻轻一叹,“我也有事情告诉你,是关于本教的大事......是天狼弓。”
这三个简简单单的字却似重锤一般砸在步陆孤漓儿心间。她大吃一惊,赶忙追问,“天——天狼弓怎么了?”
元长卿一字一句肃然道,“天狼弓被盗走了。”
步陆孤漓儿倒抽一口冷气,不觉脱口而出,“这不应该——爹爹说过,本教还没有任何动作——”
元长卿腾出一只手来,安慰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这件事等晚上客人少了我再细细说与你。倒是别忘了你要告诉我的事呀。”
步陆孤漓儿抬头凝望着他,小声开口,“我按你的话去左巷角找过了,但是......那个老爷子却不在那里——那间破屋子,根本像是没有人住过一样!”
 
“漓儿?”他有些诧异地唤出了声,同时以最快的速度将短刃藏进了衣袖之中。客栈的木梯脚下站着的正是他养父养母的女儿。一身白色劲装的步陆孤漓儿也正仰面凝望着他。他连忙几步下了楼梯,开心地赶到她面前,“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真没想到!”
又见站在一旁的养母正帮女儿收拾着带回来的行李,元长卿不觉笑道,“姨娘,您在底下坐着看见漓儿回来了,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他的养母闻言嫣然道,“我也没想过她这时候就能回来呀。”她将女儿的小包拎到了柜台,又拉着女儿坐下,一面忙活着为她倒满了一玫瑰花茶。
元长卿刚在柜台外搬了张凳子坐下,拓拔弈便随着一阵楼梯的响动下到了平日里招待客人的正厅。步陆孤漓儿冲父亲扬起大大的笑颊,而后者则微笑地为她整理好了耳边散碎的鬓发。
步陆孤漓儿坐在家人都簇拥之间,表示性地浅浅抿了口茶便匆匆开口,“我这次之所以能这么快到家,是因为大——大公主派鸽卫流沙送我回来。”
“而且,”她纤细的声音忽而顿住,仿若在为说出下半句话蓄力,“大公主此番要我速回,还有两件要事要通知你们。”
元长卿的眸子辗转过一瞬的光,却没有说些什么。 拓拔弈已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的妻子却仍未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步陆孤知影终究还是如她姐姐一般拿起了绣花针——只不过她手中逐渐成型的却并非织锦反而是一张半成的人皮面具。
步陆孤漓儿自身边摊开的小包中翻找出了一张小小的羊皮纸卷轴,然后轻轻地清了清嗓子,往日清澈柔美的声线陡然提高,尽力操着仍显稚嫩的语气号令道,“本座之长子,本教世子听令!”
步陆孤知影与拓拔弈对视一眼,立即同时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元长卿缓缓起身,低低伏身于步陆孤漓儿捧着的纸卷面前,“儿臣在。”
步陆孤漓儿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了面前的纸卷上,一字一句念道,“昔年圣祖浴血于七星涯下,战败不屈,本教圣物天狼弓遂为汉人所据。今观天象异动,风传流语,曰天狼弓已重现于江湖。本座故令世子即刻启程,佩本座之鹰牌,寻弓于绿野岛,纵五湖四海,天地无垠,必得之而归。详述附信,言尽于此。荧惑斗转,月落潮生,诸天神魔,必引长风。公主独孤情钦此。”
步陆孤漓儿几近是颤抖着声线读完了纸卷上一片狂草的字迹,却发现元长卿迟迟未出声,不觉忍不住微微挪开挡住视线的纸卷偷偷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依旧半跪于地,却是垂首沉吟,不觉心中又惊又惧。
正待她焦急之时,元长卿却忽然徐徐开口道,“儿臣接旨。”
四下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晚风在温凉的屋子间流转时转入鼻尖的清新空气证明时间仍未停步。
元长卿缓缓地站起身坐回了原位,见周遭都无人开口,不觉嘴角弯弯,转向步陆孤漓儿轻笑道,“怎么都不说话了,不是还有第二件事吗?”
步陆孤漓儿这才自震惊的寂静中晃过神来,有些局促地将纸卷叠好,用自己的茶杯压在一边的桌上,垂下了头,双手交叠着紧紧按在膝盖上。
“我......”她迟疑着,嚅嗫着,本就纤细的声音更是轻小得宛若断续的山泉,“大......大公主已,已经收我为养女,她说以后,我......我可能就要在——在她坐下侍奉了......”
步陆孤知影霎时脸色刷白,拓拔弈却是默默凝视着女儿,心下已经明了——对面端坐着的步陆孤漓儿五官虽尚未完全长开,但那清丽动人的面庞,温宁娴静的态度,冷澈含雾的瞳仁,远远看来,分明就是昔年少女时的步陆孤知沁。
步陆孤知影半晌之后才微微扬了扬唇角,“那是好事。”但她的手却已紧紧地握住了女儿搭在膝盖上的手,“既然你是大公主的养女,那么你就可以请求她让你一月回来一次。”
步陆孤漓儿回握着母亲的手,用力点了点头,瞳孔中却依然有些悲哀的茫然——16岁的她却要第一回永远地走出家门,做一个陌生的尊贵女人的女儿了,这令她感到莫名的心慌意乱与不知所措。
拓拔弈竭力甩开了眼中的不舍,转而勉强笑了笑,“别的暂且不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回来?”
元长卿耸了耸肩膀,朗声吟诵道,“‘必得之而归’,我打算今日黎明启程,可是却不知何时才能得之而归。”他轻轻叹了口气,见养父养母面带不舍担忧,便笑了笑道,“没关系,我会尽快。”他转而扭头凝望向了步陆孤漓儿,见她依然闷闷不乐,嗓音不觉柔和下来,安慰地搅了搅她的肩膀,“你呢?”
步陆孤漓儿垂首道,“我是想和你一起出发,但大公主说过,七日之后,会再派专车来接我。”
元长卿笑道,“也是,你现在既然已经成了大公主座下的小公主,自然要有专门的侍卫接送了。”
见步陆孤漓儿又想气又想笑,最后眼眶竟已微微泛红,元长卿连忙敛了那副玩笑的神情,伸手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嘿,别哭,抬起头来。”
步陆孤漓儿乖巧地照做了,元长卿认真地凝望着她的眼睛,缓缓沉声道,“你娘说的不错,大公主既然要收你为养女,必然十分喜欢你。每月出城一次并不是什么刁钻的要求,你只要敢提出,大公主就一定会答应的。”
 
“何况,”他又笑了笑,“我不也是拓拔家的养子吗?我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步陆孤漓儿这才恍然意识到,面前这一口一个“大公主”的少年才是大公主真正的孩子。长时间的相处竟让她几乎忘记了这个事实。
于是她弯了弯唇角,柔柔地微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一切都好。
元长卿也随之扬起了明亮的笑颊。他伸着懒腰站起了身,伸手够着了步陆孤漓儿的茶杯,将杯下压好的一纸御令收进衣袋中。步陆孤知影讶异地抢着问道,“阿卿,你要去哪儿?”
元长卿摇头道,“再过两个时辰我就要出发了,我至少得收拾些行李。再说,我要是再在这里坐下去,到时候可就舍不得走了,还不如早点‘挥慧剑斩情丝’。”
步陆孤知影母女不觉噗嗤一笑,拓拔弈无奈地微笑了,目送着元长卿一步步走上了楼梯,眼见着他即将消失在拐角,拓拔弈忽然出声,“阿卿!”
元长卿猛地顿住脚步回首。拓拔弈的表情复杂得令他无法形容,但无论如何,这称呼都令他心下一颤——那是他的养父第一次呼他的昵称,而非“世子”。
拓拔弈的声线继续响起,“记得回来。”
元长卿停滞了半晌,忽而轻松地笑了笑,挥手道,“好。”可当他转回身子,面对着夜半昏暗的客栈走廊时,脸颊上标志性的慵懒笑意却消失殆尽。
他虽未曾亲眼见过养母的姐姐,但却偷偷地看到过步陆孤知沁的画像。当他看见拓拔弈那一刻的表情时,他就知道这一回为何是步陆孤漓儿回孤城回禀情报。也许,这位魔教安插在外界的间谍一直都不甘屈于此位,所以他把女儿培养成了公主。
那么自己呢?自己是他的养子,更是大公主的直系血脉。是他教会了自己武艺,教会了自己算术,教会了自己谋划,教会了自己如何在乱世之中博弈。可他含辛茹苦所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六章:别有洞天
元长卿拎着一布袋的行装推开门踏上街道时,东方的天色尚且只有一丝朦胧的熹微。一轮新月在西天盈溢着冷气一样弱白的辉,他的影子都几乎隐没在了薄雾般的夜气中。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肺叶中充盈满月牙泉送来的凉而新的风。黎明出发不失为一个好时段。作恶的坏人一般会随着初升的日光而隐退,而送镖的大侠这时大多虽已梳洗却未曾上路。眼前的路,此刻多半只有他一人。
——却也并非他一人。
元长卿甚至不用回头,就听见了凛冽的晨风之中传来的细碎的脚步声,来者行走的节奏与步调他再熟悉不过了。
“漓儿。”元长卿终于还是回首,冲着自客栈阴影中踏入熹光下的妹妹微笑着招呼了一声,“你不会是来送我的吧?”
步陆孤漓儿仍旧是一袭白裙,纤瘦的身影在薄光中模糊,“不是的。大公主有一样东西,要我秘密地交与你。”
她的声线比天际明暗不定的光更加缥缈,但她将手中一件石状物放进元长卿掌心时那东西冰凉的触感却令元长卿感到无比清晰。
元长卿垂首细细观察着,发现手心里正静静躺着一枚泛着星点绿泽的白玉,但那白玉却是奇形怪状,反倒像是从中而断的,不觉讶然道,“这是......”
步陆孤漓儿这时的声线听起来终于因着疑惑的语调而真实起来,不再虚无如夜的延伸,“大公主说,凭借着这半枚玉佩,若能找到另一半,便能化残为整,寻找到你的......生父。”
“生父”这一词陌生到甚至让元长卿足足怔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其中的真意。他努力挣脱开心中莫名泛涌的激动,转而对步陆孤漓儿柔声道,“衣裳这样单薄,快些回去吧,千万莫要着了凉。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步陆孤漓儿唇角轻扬,声线压得极地,但感情却深厚如海洋,“卿哥哥,珍重。”
元长卿心下的不舍又开始作祟,他连忙转移话题道,“你此番回去服侍大公主,自然也不会只是简简单单地奉于膝下,说不定大公主要你协助我时,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他见步陆孤漓儿还是不动,又见她像是偷偷出门来不及套件厚袍,便又连连敦促她赶快回去。直到目送着她翻身一跃,雪白的衣角缩回了窗子投下的阴影中,他这才将那半枚玉佩挂在了胸前,抬起了前进的脚步。
“生父”两字像是一捧蝴蝶一般在元长卿的胃里胡乱扑棱着翅膀,搅得他几近无法思考。十八年来,元长卿从未放弃过追寻自己生父的足迹。但他像是凭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般,养父养母从不允许他以“父母”相称,生母却从未曾谋面,生父更是仿佛被从历史上抹去一般无影无踪。可身边的魔教众人愈是对他的生父讳莫如深,他便愈是百折不挠。亏得流云客栈人来人往消息不断,像是在一块一块拼凑一副拼图一般,元长卿渐渐得以朦胧地描述出他生父的轮廓:汉人,某一代武当弟子,与自己的生母年纪相仿。但这三个事实完全不足以支撑着他找到心心念念的父亲。
而现在,大公主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元长卿素来深藏于心的渴望再一次蠢蠢欲动起来——也许,大公主看似派遣自己寻找天狼弓,实则是拜托自己寻找她长子的父亲呢?
元长卿飞快地在心中打着算盘,还是决定遵照原来的路线入手。正想着,他已驻足在了一座破败的茅草屋前——元长卿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大概就是在思考的时候不会停下脚步。
这间茅草屋与其形容为“屋”,不如说只能称之为“棚”。这里甚至连一面像样的墙都没有,只有砌得低低矮矮地四堵石头堆,不过对于一个残废的老人而言,这些石头却堆放得惊人地稳固。元长卿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掀起门前悬挂的几串门帘似的枯枝,最大限度地弓着身子挤了进去。
这里就是那又聋又哑还是残疾的老爷子,夜夜留宿之所。
元长卿第一次遇见老爷子时还只有12岁,彼时他在帮一队客人卸货,却见后院的墙角边不知何时躺了个蜷缩的人,凑近看时,那人却倒也不像是人了,整张脸好像是堆满枯枝的原始森林一样缠结纠挂黏连着一部乱蓬蓬的大胡子,只露出一截坑坑洼洼的鼻子和一对枯井一样的眼睛。拉镖的小伙以为他是要饭的,便一脚把他踢到一边,这一踢偏偏踢得他翻过了个身子,让他跛了的左脚又映入了元长卿的眼帘,但他的一双苍老的眼睛却仍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元长卿的脸,那样的眼神令元长卿一整天来都心神不宁。那天半夜,他忍不住把老爷子偷偷抬进了客栈里,拿了半壶烧剩的水和一碟卤菜,看着他借着微弱的月光面不改色细嚼慢咽地把锅碗瓢盆扫荡一空。吃完后他就停下来继续凝视着元长卿,正待元长卿好奇时,他已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凭空比划了半天,于是元长卿立刻恍然大悟,跑去柜台的账簿前扯下一张纸,却到处寻不得毛笔与墨汁。老爷子突然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回头,然后在元长卿的震惊之中,他神色自若地咬破了自己食指,用鲜血在簿纸上写道,“多谢相救。”
元长卿心里忽然充满了一种新鲜而温暖的欢乐,这种感情于他而言可谓新奇,因为养父养母总是教导他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而是要透过他的行为看清他真正的目的。
 
他在等待老爷子的目的,但老爷子却只是弯了弯眼睛,好像很吃力地想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转身便要离开,最后反倒是元长卿拉住了他。直到拉住他的那一霎,元长卿都难以相信老爷子的“谢谢”真的就只仅仅意味着“谢谢”。
在元长卿的执意坚持下,老爷子就这样在客栈里得到了一份活计。拓拔弈与步陆孤知影对此不乏忧疑,但元长卿既是他们的世子,他们自然也不好拂他的意思。老爷子通过了拓拔弈的试探,基本可以自证清白,加之老爷子又能炖得一手江南好菜,以至于客栈又得以获得更多来自江南的新消息。于是不愿留宿店内的老爷子便成为了流云客栈的一部分,更是成为了元长卿成长中特殊的一部分。这就是元长卿现在站在他的小屋中的所有原因。
步陆孤漓儿的细致素来令人放心,这间小屋果然与她的描述与图画并无二致,一切陈设如旧,倒像是老爷子从未存在过一般。可是元长卿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轻轻跺了跺脚,随即意识到不对劲的东西就在脚下。
老爷子的破屋子架着四堵石壁,戴着一顶茅草,铺于脚底的却是一屋子的干草。在干草上入眠固然比在石头上舒服得多,可这却依然不能打消元长卿的困惑。西域不比中原,在这里,沙石远比草树实惠。老爷子虽有工钱,却远不算多,为什么要不惜斥资将整块地铺满干草呢?
他索性小心地弯下身,拎起干草的一角,借着门帘中透进的晨光打量着干草下的地面,却发现自己自己眼前的,正是他熟悉无比的、阳关古道的沙地。
这间地面上凭空冒出的屋子,离地面竟只有一层干草!
元长卿的第一反应,便是地道。拓拔弈曾经教过他不少地道的各种类别,战败而退居黄沙之中的魔教,更是在地表下开疆扩土的能者。老爷子腿脚不便,若要保命逃生,自然无法走远,留一条地道相对而言无疑是最简便的做法。
元长卿索性轻手轻脚地将所有干草通通掀起,堆叠到石墙一角。这下,这间屋子就像是被抽走了盖的酒杯,可以直截了当地望进杯子的每一处角落了。
元长卿又想起了幼时第一回看见这间屋子时,回去偷偷记录下的简笔画。他打那时就注意,在画老爷子的房子时将其缩在四邻五舍之间——老爷子的房子在四近人家的大房子映衬下,像是凹陷进去一般,因为它不仅比周围的屋子小,也比周围的屋子靠后,好像在临墙摆一连串的石子时,突然捡了颗小石子,还要贴着墙摆好一样。
他的心下愈是激动地波澜起伏,面庞却愈是云淡风轻。他微微蹲下身,向里侧左边的石墙靠去。他早就猜测若有机关在墙角,那么必然是在左侧——因为老爷子是个左撇子。他在客栈时虽是用右手掌勺,以两手端盘,但元长卿每每送他回家时,却留意到他总是习惯性地用左手抽出一张写满故事的纸交给他,也总是用左手掀开门帘。在步陆孤漓儿说自己未曾发现任何机关时,元长卿便想过,也许这只是因为她没有按左撇子的方式来寻找。
他蹲在石墙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半晌,仔仔细细地又推又转,试验了每一种学过的地道机关,却是毫无结果。他这才算是知道,猜到老爷子家中有地道并非难事,可难就难在,这地道几乎无可破解。
元长卿呼出口气,撸起袖子,干脆拽过了搭在角落里的行李,从袋里掏出了那柄他随身携带的短刃,直接动手在地上凿了起来。可谁知当第三刀落地时,元长卿忽而脚底一软,再反应过来时,眼前竟已是一片黑暗,连头顶上的洞口,都不知何时悄然合拢。
原来这难以破解的密道的机关,竟就是在某个固定之处凿下简单直接的一刀......
元长卿不觉哭笑不得,心下更是好奇起来。这老爷子看起来几乎已全无人形,但掌勺做菜,机关设计,竟都令人惊艳不已。元长卿思忖着,已抬起头打量着前方黝黑的道路,心中忽而横亘上一道阴影——难道段乔生的推测确实并非空穴来风?难道老爷子真的和天狼弓的伪造有关?
地道的空气有些许沉闷。他不及思考这些,忙摸索着向地道深处而去。
地道颇有些桃花源记中“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韵味。元长卿先是弯腰弓背在逼仄的黑暗中艰难地前进着,谁知片刻之后峰回路转,拐角处的地道忽然敞亮宽阔起来,元长卿明锐的双目可以直视到不远处前方的尽头,这令他不由自主地长长舒出一口气。但他还未出口的呼吸声,忽然硬生生被一阵隐约而嘈杂的声音截断。喧闹声正自上而下渗透过头顶的沙土,闷闷地宛如有东西在鼓中隐隐作响。
地道至此,像是通到了某处拥挤的居所。
 
第七章:迟月国
元长卿探出头的时候,险些在某个坚硬厚实的木质物上撞了个结实。
地道的出口正巧在尽头之上,恰巧是一块轻巧方砖,似乎离先前梦呓般的喧嚣有一阵距离。但另一种声音遍亦在同时闯入耳畔——那是一种来回踱步的声音,看来密道直通之处也并非完全隐蔽。
因此当元长卿一点一点挪开砖块,悄悄探出半个头时,却发现头顶仍是一片黑暗笼罩,但眼前却是终于迎接到了亮光——熹微的曦光已然盈室,通明的烛火却仍燃不熄。两种光线交汇着描摹出一双脚和一角袍边的轮廓。正在来回急匆匆踱步的正是那双脚,连蓝白相间的宽大袍边都因着步履的匆忙而在空气中打着浪花般的旋。
蓝白裙摆的女主人似乎分外焦急,应该没有余力注意到前方桌底下的动静。元长卿正悄悄松了口气,想再往上方探出一截身子时,却又猛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得为之一顿。
“那个怪老头来了没有?”还未待元长卿反应过来,一阵清脆甜美的声线就裹挟着不耐烦与不愉快,像是着了火的风一般灌进了他的耳朵。西域诸国范围狭小,语言却不尽相同,自小在这里长大,他极其轻易地便辨认出了那声音说的正是几国语言中最为简单的迟月国语言。但元长卿却来不及注意更多,他只敏锐地捕捉到了“怪老头”这几个熟悉的字眼。
另一种嗓音及时响起,“禀报公主,他......他已在来路上了。”
在路上?难道那所谓的“怪老头”也将出现于此?元长卿不觉屏息凝神地继续侧耳。
那公主脆生生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他已经让我在这白白浪费了一刻钟的时间了!若是真要我等他半个时辰,我就——”
那疑似侍女的反对声微弱地传来,“万万不可呀公主,若是您要斩断他的手,他岂非不能帮您打造天狼弓了吗?”
打造天狼弓?元长卿险些被这话噎着。好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这所谓的“公主”八九不离十就是伪造天狼弓的幕后黑手。
那公主依然在烦躁不安地转圈踱步,宽大的波浪裙摆煽起的风令元长卿都不觉感到凉意阵阵。就在不远处,那嗡嗡作响的鼎沸人声仍在继续,无怪乎那位等一个迟到客人的公主那般不耐了。
果然,公主气得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你出去,让这群人安静一点。”
元长卿正想着这样更好,耳根子总算能清净些,谁知他眼前忽然一花,那公主的裙摆忽然在空气中一旋,转而冲着元长卿相反的方向而去。随着她急匆匆的脚步和忙着追赶她的侍女素色的花鞋,元长卿看见她们穿过了一扇门,随即元长卿的耳中便突然撞入一阵惊雷般的大吼。
“都给我安——静!”
元长卿有点忍俊不禁,也亏得公主在门外,否则他憋不住的笑声都有可能被她听见——那公主还是等不及侍女,要自己出手,虽然是急性子,但实在又是好笑,又是可爱。
不过,外面的人群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叽叽喳喳的喧嚣霎时沉寂下来。元长卿趁着公主还未回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干脆半倚着地道口偷听。
这回,他忽而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这些脚步声细碎零散,似乎人数不多,仔细倾听时,能听出一个人的步伐与其他人完全不同——这深一脚浅一脚的声音,莫非真的是他不辞辛劳寻找的老爷子?
元长卿瞬间挺直了身子,仔细倾听观察着。他听见那公主长长舒出口气,“你可算来了!快快快,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给我排好队,带着你们的天狼弓,到他面前来,给他看清楚!”
侍女的裙边在元长卿面前飘闪着,转眼间,在他眼前又多了一双脚和一个人——一把椅子的脚,一个跛脚的人。
当那所谓的“怪老头”一步步慢慢地走近他,有些迟缓地翻身靠上椅子时,元长卿看得一清二楚——那确乎是老爷子的脚不假!这令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同时,他心中又不免浮起疑虑——他记得自己理应是来寻找什么,可未曾想过老爷子竟真与之有关。
元长卿努力撇开脑海中走神的思索,而是强迫自己把注意集中在面前的一方狭窄视野中。他慢慢地理顺了这一群人究竟在做什么——公主方才的话几乎把所有事情都解释清楚了,也许这位公主就需要伪造天狼弓,所以暗中发布了召令,让国内的许多木匠为之打造,然后请老爷子来鉴别。可如此说来,老爷子又何德何能能被请来给天狼弓定真伪呢?难道这残废的老爷子,也隶属魔教吗?公主要伪造天狼弓,又是作何用处?
元长卿被自己的推论吓了一跳,不觉走神思索了片刻,将他拽回神的,竟是那公主突如其来的声音。方才怒气冲冲的公主,此时开口竟带着一种令人震悚的绝望。
“一个都不像?没有一个是你印象中的样子?”
老爷子没有答复倒是在元长卿意料之中,因为老爷子本就聋哑。但在元长卿想来,老爷子的表情应该是默认。
 
一个主意忽然闪电般贯穿过了元长卿的脑海——眼下自然没有人能做的出以假乱真的天狼弓,因为老爷子虽有可能真是见过天狼弓的魔教中人,但其他木匠却不可能见过天狼弓,自然也不可能伪造。唯一有可能伪造的,除了那右手残废的老爷子,自然只有元长卿自己——
为何不干脆顺水推舟,借此盘问出这位公主伪造天狼弓的起因经过?
“公主公主,您可别着急呀公主!”侍女见自家公主竟急得眼泪直流,不觉又惊又怕,“实在不行,我们就——”
“若是果真不行,那么公主殿下还可以考虑一下我。”
满面泪痕的公主,急急扭头的侍女,无不满面震惊地眼看着木匠房的胡杨神像的香桌下爬出了个大活人。
大活人还咧开嘴笑了笑,“在下元长卿,正是魔教中人,乐意为公主殿下效劳。”
只有那老爷子迟迟不动,半晌才吃力地挪下了椅子,刻意放慢了转回头的动作。
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见那凭空冒出的少年向自己微笑着眨了眨眼,他古井般干涸多年的心,不知何时忽然又泛起了碧水的柔波。
可还不及他试图努力完成微笑这个极其陌生的动作,耳边已突兀地撞进了公主的嘶声尖叫。
“来人啊!”
“公主!”他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厉声制止。许久未曾开口,他也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依然如此,宛若老木虬劲,洪波深涌,这短短两字的分量竟硬生生地挡住了早已冲到门前的卫兵。
这下不仅是公主和侍女了,就连刚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少年都从未有过如此吃惊的表情。但眼下的他顾不得这么多,只得放轻语气,沉沉叹道,“公主若要造一把可以假乱真的天狼弓,那么此事非此人莫属。”
“公主,没有这样的道理。”元长卿双手一摊,“在下若是什么也不知道,又怎敢参与这些事情?”
架不住公主的风风火火,元长卿甚至来不及问清楚聋哑的老爷子为何忽然既能听又能说,就已经被公主的侍卫带到了木匠房里。成堆的胡杨木枝、红柳木枝被一股脑推到了他面前,还有一双手在他身后扔下一张小凳。
“坐。”公主冲小凳扬了扬眉毛,直截了当地令元长卿更加莫名其妙。
于是便有了元长卿为自己的努力辩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旁敲侧击,开门见山,态度诚恳,甚至楚楚可怜,公主还是油盐不进不为所动。
最后元长卿认输了。他认输的方式是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公主行了个迟月国礼节,转身便走。
“站住!”公主的喊声果然响起,“这儿只有你能做出天狼弓,你还想往哪儿去?”
元长卿慢慢地回头,摇头道,“天狼弓乃是我教圣物。我若不知道其从何源起,又用于何处,怎敢放肆伪造。”
公主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果真是魔教中人?”
元长卿回望着她拷问般的目光,郑重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更不能告诉你了。”公主移开视线,飞快地接口。
元长卿也飞快地迈开了离去的步伐。
“诶!”看来公主忍不住又拦住了他。元长卿再次顿住,回首,心底似乎已经看见了伪造天狼弓的谜底。
“你既然是魔教中人,为什么愿意帮助我国伪造呢?”公主的语气居然也捎上了一丝她努力克制的难为情。
元长卿微微歪了歪头,“这正是关键所在。如果公主殿下不愿告诉我原因,我自然不敢冒犯圣物担当风险。魔教虽退居黄沙之下孤城之中,精兵良将却可都在韬光养晦,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莫名其妙惹上和他们有关的麻烦。”
公主毫无意识地低下头,抿了抿嘴,最终叹道,“好吧。那你随我来。”
元长卿拼尽全力克制住自己,才没让自己转身的速度显得过于轻快——套话这种事,他可算是名师出高徒,还青出于蓝了一成。
跟随着公主和两三个侍卫的步伐,元长卿发现自己登上了迟月国的城楼。登高远眺,极目四野,沙风烈烈,苍茫无垠。远处的天山在阳光下隐约可见,金子般的光芒刺目得令人无法直视。邻国的城墙人头攒动,似是在交接换岗,钢枪铁甲,熠熠生辉。低头望去,迟月国的城墙上亦是各处戒备森严,一个个渺小的人影持枪而立,岿然不动。
公主的话音就在此时响起,将元长卿的目光拉回了身边的现实,“你看到了吗?”
她的话声忽而凝聚了一种颤颤巍巍的哭腔,元长卿立即担忧地扭头望向她,“我们迟月的士兵,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休息了......我们只要一休息,乌车就会乘虚而入!”
再开口时,元长卿的嗓音已柔和下来,带了种安慰的色彩,“公主放心,我看得见。”
公主伸手用力急躁地抹了抹眼睛,扭头以目迎着正午刺目的阳光,一头高高束起的乌发在大风中飘扬,“你问我为什么要伪造天狼弓,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乌车和羌宛两国就要交战了,但我国却夹在他们之间!我国不比他们,人口众多,水源丰富,无论是哪一个国家,都想着吞并我国占位前线,而我国根本没有实力突然扛住他们的进攻!”
元长卿好像渐渐理顺了事情的起因经过,可公主决然悲烈的面庞令他为之震悚,甚至不敢轻易开口。
 
公主咬牙切齿地复急急接口道,“火上浇油的是,我父亲——也就是我们原来的国王,是个会占卜的老巫师,他预感到大战将至,我国被南北双国屠戮夹击,居然灰溜溜地趁夜去乌车逃命去了!”
元长卿这才彻底明白,为什么这如此年轻,如此美丽的公主会这样烦躁不安,这样泼辣易怒。她肩上的担子早已远远超过了这样的年龄所该承受的重量——这奇异般令他回想起了自己,那段永远不可能随着面上的伤疤一起消失的、本不可能被一个一岁孩童记住的阴影。
寻思至此,元长卿再次抬起头,凝望进公主的眼睛,一字一句肃然承诺道,“若是假天狼弓可救迟月于此刀兵灾劫,那么在下,义不容辞。可是,”他话锋一转,长叹一声,“既然在下决心要帮,便望公主殿下莫要责怪逆耳忠言。只靠一把假天狼弓威慑两国,这办法并不实在。”
意料之外的是,公主竟匆匆冲他绽开一丝笑意,“这你大可以放心,我并不是真的要用天狼弓做些什么。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见元长卿讶异地扬了扬眉毛,公主忍不住噗嗤一笑,眉眼间竟洋溢着遮掩不住的小骄傲,“我有援兵。”
 
第八章:孤城旧事
迟月国的公主生得极美。她的五官明艳而深邃,甚至过于立体到有时乍一看与身边的男性侍卫别无二致,但仔细一打量,她的美却并不中性,而是一种极致到尽头的惊艳。
她在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时,显得尤为惊艳。
元长卿从见到她起,就从未见到她这样笑过,素来敏感的他心下不觉浮现了些调侃的意味。但是援兵的话题怎么突然扯到了爱人,也是令他暂时缓了一阵才在二者之间建立了联系。
公主见他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不觉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忍不住嫣然一笑,操着有些磕磕绊绊、音调奇异的汉语道,“我有一个汉名,叫华鸢鸢。这是他给我起的,所以我希望你能这么叫我。”
元长卿也忍俊不禁,“好啊,华鸢鸢公主。”
华鸢鸢虽然笑个不停,却奇迹般并未像元长卿见过的大部分女子一样在谈及恋爱时脸颊飞红,“他就是我的援军。”
随即她颇为自豪地补充道,“他就是当今大齐国的九皇子!”
元长卿知道大齐国的九皇子。近年西域诸国风云变幻形势动荡,中原齐朝就正是派遣宣帝那年纪尚轻的第九子驻兵西域,可他倒是未曾想到,这带着“平西大将军”封号前来的少年将军,还能顺便和西域公主两情相悦成就一段佳话,不觉又是打趣一番,又是祝福不止。
元长卿答应伪造天狼弓,又不知第几次向别人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爱人,迟月国的公主殿下心情大好,就连她的援军还要延迟多少日才来这种坏消息似乎都转而变得有了盼头,于是她竟也破天荒地答应元长卿稍缓造弓而先与老爷子单独见面的请求。方才城墙上听见有情人两情相悦的喜悦渐渐消失,宛若城下巨大的投影一般的忐忑与疑虑复而涌现在元长卿心中。他忽然无比疲惫地想起,童年时的自己是怎样和这两种负面情绪纠缠不清,又是怎样在少年时期拼尽一切试图奋力挣脱它们却无法躲远的。
他将这些话向老爷子说起时,自嘲般地苦笑了一声,“只是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在想起你时感到沉重。先前与你相处,你总是喜欢给我画些有趣的故事,让我快乐,让我感动,教我那些不可能在拓拔弈和步陆孤知影那里学到的东西。”
老爷子在门后的黑暗中默默地注视着他,后退一步,将他迎进了房间中。他背对着身后的年轻人点亮了房中的烛火,迟缓地措辞道,“抱歉。我并非有意瞒着你。”
元长卿忽而轻轻叹道,“其实倒也是我矫情了。拓拔弈与步陆孤知影夫妇鹰视猿听,你若是想要在他们的眼皮下活着,就必须如此。”
老爷子默然不语,久久才转回头,正欲开口,眼前却忽而闪过一道无比熟悉的光。
“这是谁给你的?”老爷子突然厉声道,干枯无光的眼睛奇迹般迸射出一种咄咄逼人的、烈焰般的光彩。元长卿不觉讶然地随着他的视线垂下头,意识到他的目光正巧黏在了他脖颈上的半块玉坠上。
“大公主说,凭借着这半枚玉佩,若能找到另一半,便能化残为整,寻找到你的......生父。”
那句镌刻在他血液中的话语在此刻忽而由远及近,由模糊至锐利,在他的血液中翻腾奔涌起熊熊烈焰。元长卿倏尔抬首,只见那老爷子早已摸索着前襟上的口袋,再伸手时,摊开的掌心便躺着奇形怪状的半枚羊脂玉佩。
是那剩下的半枚玉佩!
元长卿愕然地几乎要踉跄,但他堪堪深呼吸着稳住了身子,纵使再自视甚高,自以为料事如神,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想过,自己辛辛苦苦追寻心心念念怀想的远在天涯的亲生父亲,竟一直近在咫尺!真是可笑,他甚至原以为父亲已经为保护母亲和自己而战斗至最后一刻,他原本迫切想知道的只是父亲是谁,从未奢望过还能发现父亲在哪。
元长卿还在震惊之中,老爷子便已眸光一动,再次叹息着开口了,“你告诉我,你听说的父亲是武当出身的中年汉人,当时我心下虽是感动赞许,却不敢,也无法贸然相认。如今我却能告诉你,事实的确如此。”
他下意识地想要仰望天幕,入目的却只是黑洞洞、压得低而狭窄的木匠房的穹顶。
“我自小便被父母送进武当修行,时人将我与宗明德、林承旭并称武当三侠。那二人本该是我无比敬爱的师兄,却为了争功夺利,合谋一道将我污蔑于世人眼前,造谣我表面上为武当夺回掌门铁剑,实则居心裹测,以此与魔教歹人串通,要逼吾师退位,将武当并入魔教门下。”
见元长卿终于略微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跟上了他叙事的节奏,老爷子微微垂首,目光中竟出现了与他的外表些许不和谐的温柔深沉的感情,“不错,他们所说的魔教歹人,正是你的母亲,魔教大公主独孤情。”
无言之中,元长卿忽然伸手解下了自己脖颈上的玉坠,竭力稳住颤抖的双手将两半玉佩小心翼翼地拼合在一起。日久经年,玉佩早已蒙尘落灰,不再洁净剔透如初,但当拂灰去尘,轻轻相接时,随着佩环琳琅之声,一轮乳白的半月已缝合在老爷子的手心,微光萤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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