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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寂寞]叛将BY 水虹扉[第1页]

作者:海之苍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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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
古装+宫廷年(?应该)下+美攻强受+虐心虐身有+终于HAPPYEND
水大的文都不错啊
挺喜欢这??
 
  ……
  寂静的夜,若有声音便格外清晰,更何况是鼎沸人声。
  柏啸青神情一凛,拿起身旁的扁担,冲出洞外,发现洞窟已经被点著火把的人群包围。
  他都认识,是卸甲村的人。那些人的脚下或包著软布,或包著兽皮,行走起来没有什麽声响,所以直到现在他才发觉。
  虽说不想和早晨还和睦相处、互相问候的乡邻为敌,但看到人群里没有阿留,他稍稍觉得安慰。
  知道一场混战再所难免,柏啸青握紧了手中那根竹扁担,感觉到掌心渐渐有冷汗渗出来。
  他虽有本领在身,但再怎麽样,也没有对付全村两百多青壮年的自信。更何况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能杀、不忍杀。
  人群中有牵狗的猎户,他们显然是靠著猎狗,找到了他的行踪。
  “这回,看你再往哪里逃?!”再旺站在人群中大声叫喊,“捉住这个卖国贼就是黄金万两!我们全村有份!”
  柏啸青苦笑了一下,忽然间万念俱灰。
  死了吧,自己早应该死了,本来就没有人希望自己活下去。
  将军卸甲、归隐田原,对自己来说……只不过,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罢了。
  早就该明白的。
  在众人一拥而上的时候,柏啸青松开右手,任那根竹扁担落在地面。
  ********************
  天朝百姓历经战乱,面对卖国通敌的叛贼,谁不切齿痛恨,甚至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才好。
  刚开始时,众人还只是想捉住他打一顿,然後上交官府,等到将柏啸青摁倒在地,用麻绳牢牢捆住後,不知谁带著哭腔喊了句:“我家八口全部死於金摩人手里,杀了这个叛国贼,打死他、剐了他!”
  群情顿时激昂愤怒,失去了理智。
  一时间,众人不管手里拿著什麽东西,都往柏啸青身上招呼过去。其中,有个七十多岁、走路都颤巍巍的老猎户,实在是打不动人,也憋足劲儿,往柏啸青身上吐了好几口痰。
  棍棒、铁锹、扁担、刀剑……击打在身体上的砰砰声响、划开皮肉筋络的声音,在山林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惊心。
  柏啸青的口鼻渐渐溢出鲜血。他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也不运功抵抗,只是等死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阿留牵著一条土狗出现在人群外围。她看到眼前是这种情况,立即放开牵狗的绳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柴刀,一边挥舞著刀,一边状如疯癫地朝人群冲过去,大声叫喊著:“让开!黄癞、二狗、小毛……不许动他!谁也不许动他!!”
  柏啸青听到她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额头上流下的血遮住了他的视线,和瞬间满溢而出的泪水混在一起,形成两道红血泪,沿著脸颊淌落。
  “大娘,我们知道您一直把他当儿子,怕您受不了,这次行动都没敢告诉您,可您不能这样啊!”几个青年上前,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阿留架住,“您老糊涂了吧,他可是叛国贼,您忘了,您亲生儿子是怎麽死的吗?”
  “我呸!”阿留朝对面的青年用力吐了一口唾沫,“我再怎麽糊涂,天天听你们念叨,柏啸青叛国的年头还是记得清的!他叛国那一年,是建纯十年……我儿子在建纯九年就战死了!你说我儿子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
  “我才不管什麽天朝金摩,什麽国贼家贼!我只知道,这半年来,他是真心把我当娘,我也是真心把他当儿子!”
  阿留声音洪亮,一字一句清晰的传到柏啸青耳朵里。
  他的手筋脚筋全被挑断,身上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再没有反抗的能力。
  此刻却觉得,心头一片空明灿烂,就算这样死去,也了无遗憾。
  世间毕竟有人真心待他。
  阿留看他们仍然没有住手的意思,眼珠转了转,急中生智的朝众人大吼:“你们真是要下狠手,把人打死?!就不想领官府悬赏的那万两黄金了?!”
  官府悬赏的条件,是活捉。
  “对对对!乡亲们别打了、快别打了!”再旺第一个反应过来,恍然大悟,连忙也大声叫唤。
  很快,村民们就住了手。
 
  “啧,又晕了吗?”青年上前,伸出如同用无瑕美玉雕出的手,抓住柏啸青的长发,将他垂下的头颅朝上提起,“真是不中用。”
  柏啸青双目紧闭,清瘦容颜似宣纸样白,更衬出眉和睫毛的墨黑。他毫无血色的唇畔,挂著几缕显得突兀惊心的红。
  青年凝视著他的脸,用指头一点点揩去他唇畔的血渍,眼神渐渐痴迷温柔,低喃道:“你只有这个样子的时候,朕才……”
  说到这里,青年忽然惊觉,像不小心抓住了毒蛇般,悚然放开他的发,退後一步。
  片刻後,等到心情平复下来,青年转身朝太医吩咐:“现在,你可以替他把骨头接上……接得好些。”
  声音竟有些黯然嘶哑。
  太医擦擦额上的冷汗,一躬到地,恭送青年离开。
  **********************
  等到太医将柏啸青的断骨全部接好之後,时间已经从早晨到了下午。柏啸青因为体力透支过度,一直晕绝不醒,倒是少受了许多苦楚。
  他已三十多岁,断骨再生愈合不易,太医为了让他更好的恢复,将他的双腿在床上束缚著高高吊起,双手固定在胸前,避免他恢复期间挣扎乱动。
  做完这些事,太医吩咐下人看顾他的注意事项後,完成使命,便提著药箱走了。
  这时,房间内一片安静,橙红阳光斜斜的从窗户外照进来,将江水的影子投在柏啸青沈睡的脸庞,耀出一片若明若暗的漾漾光晕。
  门被推开,又被关上。
  青年缓步走到他身旁,慢慢坐在床沿。
  “是不是很疼呢?这里、这里……”青年伸出手,自左而右,轻轻抚过柏啸青折断的腿、手臂,最後来到胸口处,语调温柔,“还有这里。”
  “但是,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几乎在顷刻间,青年的语调又变得厌弃恶毒,“你背叛了整个天朝,背叛了朕……朕那个时候,比你还要疼上千倍万倍!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不许睡!你给朕醒过来,听朕说话!”
  青年嘶声吼著,一把揪住柏啸青的衣领,左右开弓,用力打了他十几记耳光。
  柏啸青的双颊很快高高肿起。但是,接骨的疼痛都无法令他清醒,又何况这些?
  “哼哼……还是不醒麽?朕自有办法对付你!”
  青年取下墙上挂著的长剑,跨坐在柏啸青对面,将他的亵裤解开,然後把他本就分开悬挂著的双腿,分得更开。
  用裹著长剑的鲨皮鞘,抵在柏啸青的後庭处,蓦然送入。
  只听得裂帛般的一声响,鲜血顿时沿著黑色剑鞘涌现。
  青年唇边挂著残忍快意的微笑,手持剑鞘,在柏啸青的体内抽插搅动。
  不能忍受的剧痛,令昏迷中的柏啸青发出一声长而尖锐的惨叫,蓦然睁开了黯淡灰暗的眸子。
  “怎麽样,感觉很不错吧。”青年见他醒了,顺手将沾血的剑鞘拔出,扔在地上。
  “请……请陛下……赐臣一死……”
  柏啸青眼眸大睁,蠕动著灰白色的唇瓣,声音微弱,却还是能够一字一句清晰的传到青年耳内。
  “臣?你还知道自己是臣?!砍下自己国家帝後头颅的人,带兵剿灭自己国家部队的人……你也配在这里跟朕称臣?!”
  青年扯动薄唇,无情的笑著,解开自己的裤带,欺身压上了那具孱弱、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身体。
  就著鲜血的润滑,青年毫无阻碍的长驱直入。淫靡的撞击声,开始一下下在房屋内回响起来。
  “叫我,快叫我……”他双手插入柏啸青的发,声音和气息,都急促得不能再急促。
  “陛、陛下……”柏啸青的神智模糊不清,下意识地回应著他的命令。
  “不……叫我小渭。”
  “……小渭。”
  ……
  这场交媾,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他在柏啸青体内释放过三次之後,方才罢休。
  事毕,他转身就走,嫌恶地将满身精液腥气的柏啸青,独自留在房间内。
  反正过阵子,就会有人来清理打扫。
  夕阳的金红色余晖,温柔万分地照进房间,将柏啸青原本惨白的脸庞,映出一丝浅浅嫣红。
 
  柏啸青睁著黯淡无神的眼睛,死尸般僵直地躺在床上,头脑一片空白。
  这时候,大船划破金浪,驶过一片全是花树的岸边。春风吹过,便有早凋的落花,纷飞如雨。
  从窗外飘进几片细碎的白色花瓣,落在柏啸青身旁。
  他的睫毛动了动,将它们认作细雪。
  花瓣不停地从窗口处飘进来,落了他一头一身。
  他失神地看著满室纷飞的白花,朦朦胧胧中,似乎看到了天朝王城中,二十四年前的那场雪。
  回到了从前。
  *********************
  大年三十,傍晚,天朝王城纷纷扬扬落起了大雪。
  这时分,几乎所有人都窝在家里,暖暖和和地围著炉子,一家团聚。王城的街道没什麽行人走动,四处都积了厚厚的雪,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全部挂著老长的冰溜子,更显寂廖冷清。
  八岁的柏啸青头上插一根稻草,将冻得通红肿胀的小手,笼在破烂不堪的袖子里,垂著头,孤零零跪在雪地。
  他的身边放著一卷破蓑席,里面裹著他娘的尸体。席子不够长,他娘瘦骨嶙峋的赤脚就硬梆梆露在外面,青灰色的,透著死气。
  他知道跪在雪地里难过,找来一块烂草垫垫在膝下。但膝下化开的雪水钻进草垫的缝隙,沁得他膝盖一片冰凉,同样难过。
  从记事起,他就跟著娘东奔西跑,四处讨饭过活。身後,永远有一群用碎石头扔他们,喊他们“疯婆子”、“疯崽子”的小孩。
  娘总说要带他去王城,说那里是天下最繁华威严,最知法守礼的地方,到了那里,就再也不愁吃喝住处,再也没有人追打他们。
  娘每当说起这些,从未洗干净过的瘦脸上,一对黑眼睛总是闪闪发亮,满溢著憧憬期待。
  然而到了王城的第二天,娘就死了。不奇怪,她一向病病歪歪的,又没钱看大夫。
  柏啸青去附近的人家,把头磕得破皮流血,才求来一卷破蓑席,裹了娘的尸体。
  其实,娘就这样死了,也好。
  因为她永远不会知道,其实她做梦都想去的王城,和其它地方并没有任何区别。一样吃不饱肚子、没有地方住,一样有孩子在身後追打、恶狗在身後追咬。
  柏啸青跪在这里卖身葬母,已经是第五天,无人问津。
  再这样下去,不仅仅是他娘没办法入土,就连他,也要饿死冻死在这年关。
  他垂著头,洁白的雪片不停落在他的发上身上。寒气渐渐入骨,整个身体都开始僵硬发麻。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白茫茫的长街尽头,出现了一盏灯。
  提灯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戴著皮帽耳护,全身都裹在半新的灰棉袄里,脖子上还围了条毛茸茸的灰鼠皮巾,全身上下,就露出张红通通的小脸。
  少年身後,跟著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老头穿著裘皮大褂,手指上戴了好几个翠玉戒指,一派富贵相,老脸白得像没见过阳光,下巴上稀稀疏疏生著些黄胡子。
  “林公公,这年三十大冷天的还要出来替上头办事,回去非得喝两盅暖暖不行。”因为天太冷,少年一说话,浓浓的白气就从嘴里喷出来。
  “桂儿,替上头办事是本份,也是荣耀。别说是年三十、天气冷,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咱们也得上啊。”老头说话不紧不慢,声调带著些尖细,“今後别说这种话……不过,酒还是可以喝的。”
  “那是、那是,林公公说得是。”桂儿连忙点头。
  两人踏著积雪一路前行,来到柏啸青跪著的地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他。
  柏啸青看到有人经过,连忙用手扒著雪地,拖著冻得麻木僵硬的身子,连滚带爬的来到他们面前,不分青红皂白抱住了桂儿的腿,大声喊著:“我娘病死了,没办法安葬,请好心的老爷买了我,让我娘入土为安!买了我吧,让我干什麽都行!”
  桂儿嫌恶的皱了皱眉,刚想一脚蹬开他,却听到身旁林公公慢悠悠地开口:“你……要卖多少钱呢?”
  “……只要能给我娘钉口薄棺就行。”柏啸青忙不迭的回答。
  “真的让你干什麽都行?当太监也可以吗?”林公公眯起了眼睛。
  “什、什麽是太监?”柏啸青有点发愣。
  “太监……和普通人也没什麽太大区别,就是多受点气,然後身上少块肉。而且聪明伶俐些的话,有你的好日子过。”林公公笑著回答。
  柏啸青想了想,挺直身子:“我愿意、我愿意当太监!”
  反正他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受气。至於身上少块肉,总比让娘曝尸荒野、自己冻死饿死来得强。
  “桂儿,你不是一直想换件缎面的新冬衣?这不,把他娘葬了,再把他带回宫里去,就有著落了。”林公公朝柏啸青努努嘴。
  桂儿想了想,恍然大悟。
  宫里进一个太监,给的身价是三十两银子。而一口薄棺材,至多不过三两银子。把这讨饭孩子带到宫里去,就可以赚上二十七两银子。
  当然,若不是林公公这样有势力的大太监肯首,宫里也不能轻易进人。
  “谢公公!”桂儿喜得咧开嘴笑,也不再嫌脏,把柏啸青从地上扶起来。
  像他这种小太监,每月例银只有一两。二十七两银子,对他来说是笔不小的意外横财。
  “所以说,凡事留心皆学问。事事小心仔细点,再加上有人成全,有你的好处。”林公公拈著稀疏的黄胡子,朝桂儿笑得高深莫测。
  天上的雪仍旧鹅毛般,片片盘旋著落下。
  柏啸青站在旁边,一边发著抖,一边仰著肮脏小脸,傻傻地听他们讲话,却又听不太懂。
  但他知道,终於有人肯买他回去,只觉得心中全是喜悦??
 
 **********************
  一两二钱银子的薄木棺材、一垄黄土,柏啸青的娘就这样被葬在郊外。
  柏啸青朝那个立著块破木牌的小坟包,磕了几个头,哭了一会儿,便随著林公公他们,坐上了驶往城内的马车。
  马车走到半路,他忍不住撩开车帘,在漫天风雪中回头望,想再瞧瞧他娘的坟。
  但是,那小坟包已淹没在皑皑白雪中。他明明知道位置,却只能望见白茫茫的无际荒原。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将他们送到皇宫的偏西门外面。他们这种内侍,没有直接乘车抵达宫门口的资格,即使是偏门也不行。
  於是下了车,又沿著长长的、积了薄雪的青砖路走了很久,这才进入宫内。
  随处张望一下,便可见层层宫阙巍峨壮丽。但柏啸青因为刚埋了他娘,心里难过,一直低著头走路,什麽都没瞧见。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桂儿将他引到一间屋内,给他端了碗剩饭菜,拿来一身新的土布衣服、一双新鞋,让他吃过饭後去柴房洗个澡,再休息一晚,明天早晨和屋内的几个人一起净身。
  交待了这些,桂儿就走了。
  柏啸青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扒掉那碗饭菜之後,舔舔嘴唇,开始怯生生地打量四周。
  房间很黑,只有桌上一盏油灯,光焰还就黄豆那麽大,四周环境摆设仅能够朦朦胧胧看个大概。
  地上打著五个铺,其中三个铺睡了人,那些人也都是孩子,十岁左右的模样,比他稍稍大些。
  柏啸青将碗筷放在桌上,去了趟柴房,又回到那些孩子跟前:“请问……柴房里没有热水,要怎麽洗澡?还有,那里没有灯,这桌子上的灯,能不能借我使使?”
  “灶里有火,灶上有锅,柴房里有柴,外面井里有水自己挑,香胰子就放在灶台上,一切都还不是现成的?”其中一个孩子不耐烦的回答,“至於这灯,灶里的火光比这可亮多了……我说,你连这点机灵劲儿都没有,还来宫里当太监?就不怕笨手笨脚做错事,死了都没地方埋?”
  “哦,多谢。”
  柏啸青这才恍然大悟,诚心跟他道过谢後,连忙跑去柴房挑水、生火、烧水……忙活了一大通之後,终於把自己泡在了盛满热水的木桶里。
  洗到一半,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然後看到刚才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孩子推门进来,走到他身旁。
  “对不起。刚才不该那麽说你,明天就要净身,心里有点烦……像我们这种人,生来下贱,原本就应该抱成一团才对。”那孩子朝柏啸青笑笑,左颊浮现出一个好看的浅浅梨涡,“我叫阮娃……我替你擦背,就算道歉好了。”
  “咦?你好心提点我,我应该谢你才是,为什麽这样说?”柏啸青诧异。
  柏啸青自小被人轻贱惯了,并没有感到受辱,这番话是出自真心。
  “……你人真不错。”阮娃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拿起浴巾,开始仔细替他擦背。
  柏啸青花子出身,脏污自不必说。整整用了五大桶热水之後,这个澡才算洗得痛快彻底。
  换上干净衣服,散了一头湿漉漉及肩黑发,面对替他搓背的阮娃,柏啸青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讷讷道:“劳、劳烦你了。”
  “嘻嘻,你说哪里话,谁刚来不是这样?我刚来的时候,也用了三桶水呢。”
  收拾完洗漱用具,阮娃笑著拉过他的手,和他一起回到原来的房间。
  阮娃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一个铺位,笑道:“你就睡我旁边吧。今天早点睡,留点力气和精神头儿,挺过明早的净身。”
  柏啸青答应一声,就钻进了阮娃旁边的被窝。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湿著,怕弄潮了那软软的干净枕头,就没有躺下,背靠枕头歪著。
  万籁俱静,柏啸青听到窗外飘进一个呜呜咽咽的哭声,尖细飘忽,并不很清晰,好似从很远很幽暗的地方传来。
  “……那是什麽?”柏啸青忍不住开口,悄声问身旁的阮娃。
  “哦,我比你早来半个月,所以知道。在我们这个屋子的西方,有一个大湖。”阮娃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嗓门,“这宫里,规矩大著,也严著呢,就有宫女太监受不了,晚上跑到那个湖边偷偷哭……据说,每年那个湖里,都得捞上几具投湖自尽的尸首。哼哼,那些人真是没用,要是我的话,不熬出头绝不……”
 
  “万一今晚真有人自尽,那怎麽行!”柏啸青却打断了他的话,翻身下床,就朝门外走去。
  “喂,没用的……”
  阮娃坐起身,喊了一声後,见柏啸青已经走出门去,心里有些著急。
  再转念一想,现在这个时节,湖面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还有人费劲去砸开冰面,投湖自尽不成?既然存心要死,哪种死法不比这个省事?又不由噗哧一笑,知道柏啸青不会遇到什麽大事,顶多被偷哭的太监或者宫女骂回来罢了,也算他吃一堑长一智。
  於是安心的扯了被子睡下。
  **********************
  柏啸青出了房门,朝著西方一直走过去。
  天上的雪已经停了,地面上却积了厚厚一层,在夜里也白晃晃的反光,将周围的亭台楼阁映照得清晰可见。
  走了没多远,他果然看到一个大湖,湖畔积了雪的岸上,有个散著长发、穿绣衣的窈窕身影站在那里,低声饮泣。
  “喂,千万别想不开!”
  柏啸青迈开步子,三步并两步跑到那身影面前,喘著粗气。
  “你是哪宫侍候的?!这麽晚了,不在自己房里待著,跑到这里来做什麽?!这麽没规矩,给上头知道,小心扒了你的皮!”
  那人受了惊,转过身面朝柏啸青,一连串教训的话就脱口而出。
  “我、我……”
  雪地上的反光,将那人的容颜映得一清二楚,柏啸青看到那张脸的瞬间,顿时头脑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生就一张粉白的鹅蛋脸,双眉斜飞入鬓,目若寒星、唇若涂朱,美不可方物之外,眉眼间又带著股凌厉的肃杀气息。
  *************************
  “我说是谁,却原来是个孩子。”
  女子看清了眼前人,又瞧著他目瞪口呆的模样觉得有趣,不禁噗哧一笑,放柔了神情语调,俯下身子跟他说话:“喂,新进宫的吧?叫什麽名儿?”
  “我、我是今天刚来的,姓柏,名啸青……明、明天就准备净身。”
  她容光明,看在他眼里如同九天仙女,只觉从未见过这麽好看的人,胸中小鹿乱撞,话也说不清楚。
  “好名字。生得也好眉好眼,再大些,必定是堂堂的相貌……性子又实诚,做那断子绝孙的下贱人,怪可惜了。”
  她伸出修长若玉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柏啸青的面颊。
  她指尖冰凉,他全身颤栗。
  “喂,我好不好看?”
  她察觉到他的僵硬,轻轻一笑,松开手,在他面前盈盈打了个旋,柔声问道。
  乌发和裙摆飞扬中,柏啸青红了脸,怔怔地点头。
  “那麽……你肯不肯为我死呢?”
  她巧笑嫣然,他想了想,再度重重的把头点下去,小小的胸腔内,热血沸腾。
  他娘已经下葬,他无牵无挂,没有人喜欢他,亦没有人真正需要他。这样的生命,孤寂可怜,让他恐惧无措。
  所以,如果眼前这个仙女般的、对他说话和气温柔的人,需要他去死,那麽他就去死。
  “好,你去把旁边那块太湖石搬过来。”
  她指向不远处,被积雪半遮半掩的,一块不大不小的奇形石头。
  柏啸青走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块沈重的石头抱起来,喘著粗气又走回她的身边。
  “现在,把石头举得高些,扔下去。”
  她发出细碎的轻笑,又指了指脚下结冰的湖面。
  柏啸青深深吸了口气,将石头高举过顶,大叫一声,用力一扔,脚下的冰湖顿时破了一个大窟窿,石头从窟窿里掉进去,沈入湖底。
  “好啦,你跳进去吧。”她瞄了眼那个冰窟窿,拍拍手,语调轻松。
  柏啸青诧异的看她,有点愣神。
  她眯起眼睛:“你不是说过肯为我死,原来都是假话?”
  “……不是假话。我从来,不说假话。”
  柏啸青认真地回答,转身迈开脚步,朝那个冰窟窿走去。
  当他的一只脚,浸入到冰凉刺骨的湖水中时,她忽然冲到他的背後,伸开双臂抱住了他发抖的身体:“不用了……已经不用了。我知道,你是真心肯为我死。”
  她的身体温暖又柔软,还有股淡淡的好闻香味儿。
  柏啸青下意识的,深深吸了口气。
  片刻後,她放开他,牵著他的小手,和他一起走到岸边。她发觉他掌中有粘稠的液体,连忙摊开他的手看。
  他刚才搬太湖石的时候,用力不当,被石头锋利的棱角割伤了手心。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素白绢帕,替他把受伤的左手包好。
  “嗯,好了。我该走了,现在你也回去吧。”
  做完这件事後,她拍拍他的肩头,转身离开。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将包了绢帕的手送到鼻端。那上面,残留著她的温度和香气。
  “好孩子,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她走过一段路,又转过头来,对站在原地的他笑著说。
  她绣花的素色衣裙,在冷风中翩翩翻飞如蝶??
 
  直至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於视野,柏啸青还是在皑皑白雪中,面朝著她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
  先去柴房的灶旁,把结了冰碴的头发,以及湿了的一只鞋烘干,柏啸青这才回到睡觉的房间。
  房里的孩子们都睡著了,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桌上那盏如豆灯光仍然亮著,他怕打搅惊醒了别人,借著那点灯光,轻手轻脚的在阮娃身旁躺下,盖上被子。
  他想著今晚遇到的美丽女子,很快安然入梦。
  一夜过後,天刚刚放亮没一会儿,睡得死沈的孩子们,就被推门进来的桂儿挨个拍著叫醒。
  “崽子们,太阳晒屁股了,快起来!今天是你们净身的好日子,是死是活都看造化,就由著你们睡。等净完身,真正侍候起人,可就没这种好事了!”
  孩子们被这一叫,纷纷惊醒,连忙整理被褥、穿衣洗漱,忙得一片玎玲!啷。
  等到收拾干净、穿戴齐整之後,桂儿领他们出了门。
  沐浴在晨光中,柏啸青随众人一边跟在桂儿身後走著,一边打量起四周环境景象。昨天他刚入宫的时候,没得来及细看。
  大雪初停,今早,道路上的雪就被扫得不见踪影,条条青石路干净的不得了,在眼皮底下闪闪发著亮。
  常听人说宫里大,这皇宫,真的就如同一座城池,九曲十八廊,宫阙高耸层立,无边无际般。脚下的青石路不时分岔,除了自己前行的路之外,其余的道路,不知道会经过哪里、最终通向哪里?
  “就是这里了,进去吧。”
  桂儿把他们带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跟前,打开门,让他们挨个儿进去。
  屋子虽没有窗户,但四角都点著又粗又高的牛油灯,照得亮如白昼。里面有几张椅子和一张桌子,还有两个直立的大木头桩,桩上沾著些黯褐色的痕迹。
  两个中年太监坐在那里喝茶,看到桂儿领孩子们进来,笑著迎上去。
  ********************
  “桂儿,就是这几个孩子?”其中一个长得慈眉善目的,伸手摸了摸阮娃的头顶。
  “赵公公、马公公,就是他们了。”桂儿笑道,“林公公还找我有事,就先走了。”
  相貌慈祥的赵公公朝他挥挥手:“你去吧。有我和马公公在这里,不会出乱子的。”
  桂儿答应一声,走出门外,马公公送他出去後,顺手将两道厚重木门合拢,从门内栓上木闩。
  “孩子们别怕,进了宫,怎麽样也要过这关的。将来分个好去处,机灵点儿,再用心仔细的侍候,总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赵公公从袖口里拿出四块黑绒布,分给他们,“呵呵,再过个十年八年的,说不定我还指望著你们谁提携呢……来,先把眼睛遮上吧。”
  “我不遮。”阮娃把黑绒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绷紧了小脸,目光灼灼,“那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要看著,要永远记得是怎麽没了的。”
  “我也不遮。”柏啸青看了看阮娃,同样把黑布放在桌子上。
  他生来下贱,他娘又半疯半病,自懂事起的大多时候,都是靠他讨饭支撑著过活,摔打出个隐忍要强的性子。虽然还弄不清楚要怎麽净身割肉,却不能在人前输了胆。
  “你们两个有这股狠骨气,将来必定是出息的……不过,公公劝你们,还是遮了的好。”
  赵公公和马公公上前,替剩下的那两个,全身抖得筛糠般的孩子蒙上了眼,分别带到屋内的两根大木桩跟前:“反正都得分两拨,要不你们先看看,他们是怎麽净身的,看了以後再决定……实在看不下去,就堵住耳朵,转身朝墙。”
  那两个孩子蒙著眼睛,一左一右的被死死绑在了木桩上,嘴里塞上软木,裤子都脱到脚踝,露出光光的下身。
  阮娃和柏啸青就站在他们对面,默默看著这一切。
  赵公公和马公公来到左边的木桩前,往那孩子双腿间放了一个木桶,又端来火盆围在四周。
  赵公公捧著一大盒盐水,把那孩子的下身仔细洗净之後,马公公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小的、锋刃泛著蓝的弯刀,在火盆上烤了烤,朝那孩子左右两侧的睾丸上,分别深深割了一刀。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况且是才八岁的孩子,舍不得他一下子就接触到冷硬残酷的现实。
  “是,臣告退。”柏啸青倒退著走了几步,转身步出厅门。
  姜贵妃举起手,看看指头上戴的翠玉戒指,唇角泛起个轻笑。
  柏啸青这孩子,总算是被栽培调教出来了。当年,自己没瞧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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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朝大军启程北下那天,元渭抱著柏啸青哭了一场又一场,拿了许多心爱的玩意儿塞给他,又一路把他送到宫门口,这才依依不舍的回了吟芳宫。
  要不是主人送家奴,还哭得一塌糊涂,怕旁人见了笑话,元渭恐怕会一路把他送到军营里。
  北征军的总帅姓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底下分别有四位副帅,四位副帅下面分别是八名将军,八名将军下面,又分别配有两名副将。
  而参军,则直属於副将手下,带有三百人的士兵小队。
  大军用了月余的时间,从京城一路行至北方边境。
  住在繁华京城里时,还不觉得。越往北走,景象越是荒芜凄凉。
  因为金摩的连年骚扰掠夺,民不聊生,遍地都是饿死的人。明明春风四月,正是草生树长的花开时节,一到边境附近,却连棵嫩草都瞧不见,树也多是光秃秃的,不见叶子不见皮,都被饥不择食的人们弄去果腹。
  *******************
  柏啸青骑了青花骢,身披黑铁铠甲,领著自己麾下的三百人小队,行走在浩荡大军的最後。
  人人都知道,他背後撑腰的,是西宫那位最得宠的姜贵妃,谁也不敢得罪他的同时,也都瞧不起他。
  一路行来,给他分配的任务,全是些可有可无的鸡毛小事。
  柏啸青倒不放在心里,只是尽力将分配的事情做到最好,令身边的人对他印象多少有了些改观。
  众将帅对他的观感是,虽然还不堪担当重任,做事却也算得上仔细勤勉、聪明活络,肯和手下士兵同甘苦,笼得住人心,更加没什麽仗势欺人的骄奢气焰。
  况且他年轻,绝对有成长的余地。
  但碍著姜贵妃那层关系,谁敢让他到战场上,真刀真枪的用命换武勋?如果他战死了,万一那位娘娘迁怒下来,谁担待著?他再有潜力可挖,也不过让他做做後方的基础工作罢了。
  反正这场仗下去,他没功劳也有苦劳,提升他个一级两级装门面,不是不可以。
  天朝大军走到边境丝邑的时候,随军携带的粮草已用得差不多。但好在收到消息,後方的供给第二日就到,无需担心。
  丝邑,是天朝与金摩接壤的一座城池。
  不过,与其说它是城池,不如说它是座大规模的、天朝造来抵抗金摩的军事要塞。它里面并没有居民,不事任何生产,常驻的都是军队,靠後方的供给维持生活。
  但就是这座军事要塞,不久前被金摩以极大代价攻占。天朝大军的首次战役,就是要再度夺回丝邑。
  抵达边境的第二日凌晨,天朝大军对丝邑发起了攻城战。
  柏啸青和他的小队,理所当然地被留在了营地,负责巡逻和看管篝火火种。
  金摩似乎并不怎麽重视,这座用巨大代价从敌方手里夺来的要塞,里面竟然只配备了一支五千余人的军队驻守。
  但丝邑毕竟是专为战争而建造的,易守难攻,这场注定了结局的战争,还是从清晨一直恶斗到傍晚,才彻底结束。
  这期间,柏啸青的小队一直在後方,连半点刀光剑影都没见著。想到别人在战场上立功,自己只能在营地打转,难免有士兵怨气冲天。好在柏啸青向来待人处事不错,才没有闹起来。
  第一仗就大捷,全军欢天喜地的驻进了丝邑。
  天朝军队打算在丝邑住上一两日,等待後方的粮草供给抵达,抽一部分军队驻守丝邑後,再挥大军北下,与金摩正式交战。
  虽然还未正式宣布,将来防守丝邑的军队名单,但每个将帅心里都有数,柏啸青和他麾下的小队,肯定要被留下。
  因为此後,丝邑无疑是战线中最安全的地方。
  全军驻进丝邑後,天色已黑,人马也都劳顿不堪,大军纷纷入梦。只有几个值夜班的小队仍然在城墙外围流动巡逻。
 
  今夜,原本没有轮到柏啸青和他的小队值守。但是,他从战场上下来的军士们口中,得知白天的战况後,心中总有某处觉得隐隐不安,翻来覆去睡不著,就单独披衣起身,到城墙处转转。
  身旁寂静无边,天空中星没月隐,只有拿在手中的松脂火把,在风中劈劈啪啪的燃烧著,照亮四周染了血迹的暗青色城墙。
  这种时候和天气,目力能够望见的视野极其狭窄,对己方巡逻非常不利。
  如果敌方大军……这个时候发动夜袭又如何?
  想到这点,柏啸青轻轻笑著摇摇头。
  丝邑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现在城里驻军这麽多,装备又精良,就算敌军发动突然袭击,也肯定是徒劳无功,白白损兵折将罢了。
  但是、但是……心里有一个东西在那里梗著。还说不清是什麽,但总感觉,那会是令我军失败的隐患关键。
  多少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柏啸青叹了口气,正准备下了城楼,回去睡觉,却忽然看到,丝邑的城墙外围,似乎茫茫无际的黑暗中,一支接一支的火把亮了起来。
  橙红色的火把很快围成一个厚重而完满的圈,照亮了半个天空,将整个丝邑包围在里面。
  在火把之下,是金摩众将士的烈烈旗帜、红衣金甲。
  柏啸青悚然大惊的同时,听到城楼上的警锺被重重敲响。显然,巡逻的士兵们也看到了这幕,连忙朝城里发出警报。
  丝邑城内的灯光一盏一盏,接踵而至的被点亮。刚才还是寂静无边的夜晚,很快喧哗成一片沸腾海洋。
  柏啸青只觉得胸口一紧,忽然明白了自己适才的预感,到底是什麽。他连忙快步走下城墙,朝城中的军营冲过去。
  ***************
  来到主帅大帐前,柏啸青推开帐前的护卫,掀了帘子闯进去,里面众将帅已聚集满堂,只见衣甲鲜明,刀斧森寒。
  以他的身份,原本还不能进入这大帐议事,但眼下却顾不得这许多,一撩披风朝主帅跪下,大声道:“敌军以五千余众守丝邑,故意让我军取胜,引我军入丝邑。然後深夜来围,必定不是打算攻城,而是已经截断了我军粮草供给线,意图将我大军困死在这城内!”
  “主帅大帐,岂容尔乱闯、高声在此喧哗!还不快快出去!”旁边有将领为柏啸青捏把汗,连忙高声斥喝。
  “罢了。”高坐上位的主帅轻叹一声,“他虽有些逾举,总是因为惦记著军情,其志可嘉,就让他留在帐中无妨……况且,他说得没错,我军的确是中了金摩诡计,这都是老夫之责,悔不该,进城之前未曾听简副帅进言。”
  “金摩向来凶猛好战,崇尚武力,莫说主帅,就是军师谋士们也没有预料到,贼子们此番居然是计……主帅不必太过自责。”左侧有将领抱拳道,“唯今之计,只有集中兵力,奋勇拼杀,朝城外突围。”
  柏啸青站在下首,不由暗暗斥责自己鲁莽。连自己都看出来的事情,主帅和众将焉能不知?只是金摩既然有备而来,这场突围,却并不容易。
  “张远副帅听令。”主帅沈吟片刻後,重新抖擞精神,拿出一支金令箭,“令尔率重装精锐快骑,速速自城门突破,不得有误。”
  “是!”一员身著重装银甲的骁将出列,面朝主帅,躬身接过令箭。
  “宋伐副帅听令。”主帅抽出另一支金令箭,“令尔在城楼上布置弓手弩手,掩护张副帅突围。”
  “是!”另一员身著轻装便甲,望去精明干练的中年人出列,同样躬身接过令箭。
  “其余将帅,随时听候调谴,适时而动……现在,散了吧。”布置完一切後,主帅挥挥手,神情中略微有些疲惫。
  众将朝主帅行过军礼後,纷纷离开大帐。
  柏啸青走出大帐,正准备奔赴自己的岗位,却感觉到肩头一沈。他回头望去,连忙躬身行礼:“简副帅!”
  简丛,是四名副帅中最年轻的一位,见识手段超群,还未满三十岁便登上军中高位。大军驻进丝邑之前,他就预料到眼下这个情况可能会发生,曾向主帅进言,却被忽视。
  “初进军中月余,这麽快就能够明白战况,真是难为你了。”简丛朝他笑笑,“刚刚你是有些莽撞,却别看轻了自己……以你天资勤勉,若能留在战场上,绝对会成为我朝的一代名将。”
  说完,简丛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柏啸青直起身子,望著简丛绣花披风消失在涌动人流,胸中一腔热血沸腾的同时,心思又起伏不定。
  比之朝堂内的勾心斗角,他的确是更向往留在军中,为保家护国而战。
  但在那权谋阴霾层层的地方……有他怎麽也放不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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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啸青抓住金摩大将头颅的顶心发,将其拴在马鞍旁,夹了夹跨下的青花骢,纵马前行,挥动长刀大吼:“尔等大将已被斩杀,再战何益?!”
  此刻他雪亮长刀上全是斑斑血迹,鞍旁悬著敌军大将怒目圆睁的人头,状如天魔降世。
  金摩大将一死,金摩军军心顿时涣散,天朝将士士气大振。只见金摩军在柏啸青所率军队面前,节节後退。
  原本完整厚重的包围圈,慢慢被打出一个缺口。城内被围的大军,如潮水般涌出城外。
  包围圈外围,高高矗立的战车之上,华盖之下,一个身著五龙服的中年男子倒抽了口冷气:“我金摩第一悍将,竟被一刀毙命……此子是何人?”
  “启禀主上,臣不知。但臣想,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旁边谋士装扮的人,深深朝中年男子一躬。
  “……大将战死,军心涣散,这断粮围城之计已彻底被破。再战起来,也未必讨得到便宜……罢了,我们先保存兵力,撤退吧。”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挥挥手,“此子真是神勇盖世,若能得此子,为我金摩所用……”
  ……
  春日骄阳之下,车马辘辘,金摩大军沿著来时路迅速撤退。
  虽然天朝军心士气正是达到顶点的时候,但已吃过一次暗亏,为防前方有诈,并没有进行追击。
  围城断粮的危机,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被解除。
  被杀的大将,是金摩第一勇士多纳,号称雷神之子,领军作战从无败绩,威名远播。这场战斗之後,柏啸青的名字即将传遍金摩和天朝,他自己却还懵懂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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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後,初夏,剪风院。
  书房之内,案上放著一盏半温清茶,燃了龙涎香的金兽蹲在屋角,嫋嫋吐著清烟。
  十岁的周元渭戴了顶小金冠,一身月白轻绸衣,伏在案上写当天的功课。写完後,他扔下玉管笔,靠在椅背上伸个懒腰,望向身旁替他打扇的内侍:“真是无聊……再跟我讲讲潜芝在边关的事,讲仔细些。”
  “是。”内侍躬躬身,脸上绽开个讨好的笑,“两年前,柏大人刚到边境便立下奇功,斩了金摩第一悍将多纳。那多纳,号称雷神之子,身高丈二,声似洪锺……”
  ……
  随著内侍说书般绘声绘色、不无夸张的描述,元渭不停地点头,唇边含笑,眼睛里绽放出奇异光彩。
  这些关於柏啸青的传奇,他不知令人讲过多少遍。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他对柏啸青的感情,是恋慕,亦是崇拜。
  内侍继续侃侃而谈:“……因为屡立奇功,眼下,柏大人已被提为军中副帅,率兵打仗从无败绩,金摩军听到他的名字,无不闻风丧胆……”
  内侍说得基本属实,却同时也只是片面的描述。
  两年来,天朝军败多胜少,已顶不住金摩强大的攻势。柏啸青从无败绩,半是因为他的统兵作战能力确实出众,而且一直在成长,半是因为金摩帝爱惜他少年英雄,屡次在战场上对他留情。
  甚至,还经常派遣特使,往柏啸青帐中送金银珠宝、牛羊马匹。
  虽说柏啸青对待送来的东西,只是一笑,然後差人送返,并未为之所动,朝堂中的大臣们却纷纷感到不安。参他的折子,不时出现在皇帝的御案跟前——
  柏啸青目前虽没有反意,但边境风露苦寒,那金摩帝倾心相待,天长日久,他焉能不为所感?
  他如今的声望如日中天,人又在边境。如果他一旦反叛,就连半点牵制的办法都没有。
  在这种状况中,皇帝力顶了一段日子後,也开始动摇。
  於是皇帝下了圣旨,另任人选接替他的位置,令他回朝,官升半级,任太学阁监察史。
  这些隐藏在水面下的事情,周元渭自是不会清楚。他只知道,他的潜芝就要满载著荣耀,从战场上归来,回到他的身边。
  听内侍第一百零一次的,讲完关於柏啸青的传奇故事,元渭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举步朝书房外面走:“据母後说,潜芝今天傍晚会回京。给我准备衣服车马,我要去城门迎他。”
  尽管朝廷对柏啸青有诸多顾虑,但在这天朝军队渐呈败象的时刻,民众无疑需要一个英雄。
 
  这也是仅仅削了他的军权,令他独自回朝,赏他个位阶虽高,却无实权职务的原因。
  “殿下,现在可还是上午哪,不用这麽著急吧。”内侍匆匆跟在他身後。
  “叫你去就去!”元渭不耐烦地吩咐,打开书房的门,却正好看到他母後领著几个宫女站在门口,看著他笑。
  这两年间,宫中也发生了几件大事。其中之一,就是皇後被废黜,扶了西宫的姜贵妃为东宫。
  从前的姜贵妃,现在已是母仪天下的姜皇後。
  “……母後。”元渭愣了片刻,连忙朝她躬身行礼。
  “潜芝回来是好事,不过,也用不著这样。”她掩著嘴笑,“跟急著娶媳妇儿似的。”
  元渭的脸红了红,讷讷地说不出话。
  “行了,哀家也明白,你不去,终究不能安心。”姜皇後笑著挥挥手,“去吧去吧,你父皇也快去了。没准,潜芝真就提前抵京了呢。”
  元渭欢天喜地的应了一声,朝母後行过礼,一撩衣摆,小步跑著就离开了。
  姜皇後望著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们将来的身份分别是君臣,小渭对柏啸青如此上心……恐怕,并非小渭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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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啸青傍晚抵京,从早晨起就有许多京城居民,聚集在城门前,夹道翘首以待。到了傍晚,已是人山人海。
  一条长而宽的虎纹图红毯,自城门外,一直通往临时搭好的迎将亭。
  当那辆挂著灰呢布帘的马车,孤零零迎著夕阳余晖,出现民众的视线内时,无数鲜花莲实,伴随著巨大的欢呼声,抛向马车。
  “潜芝!潜芝!!”元渭身著蓝缎袍,腰缠犀角玉带,和他父皇一起站在红毯尽头的迎将亭下,高声呼唤,激动得小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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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行至迎将亭前,先是赶车的两名士兵下来,面朝皇帝跪入尘埃。接著,元渭看到那灰呢车帘,被上前的侍从撩开,知道就要与柏啸青面对面,顷刻间,心跳如鼓。
  柏啸青步下马车,来到皇帝面前,单膝跪下。皇帝笑著,亲自端给他一杯酒,他站起来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过程中,元渭自始至终痴痴望著柏啸青,什麽都忘了。
  他高了瘦了结实了,面容神情更加英俊坚毅。他黑袍黑甲,身後就是欢呼成海洋、一直朝他抛撒新鲜花瓣的人群,有如天神临凡。
  直至柏啸青来到他面前,俯身笑道:“殿下近来可好,功课想必长进不少吧?”
  元渭才回过神来,红了脸,勉强咳两下:“这个自然。”
  然後,偷偷攥住柏啸青的手,再舍不得松开。
  “今晚,朕在宫中,为爱卿安排了接风庆功宴,我们君臣不醉不归。”皇帝看了一眼元渭,笑道,“成年皇子都会在场……渭儿若喜欢的话,就一起去吧。”
  “谢父皇!”
  元渭欢欢喜喜回答,牵著柏啸青的手,随他朝旁边的车辇走过去。
  车辇过高,元渭人小身矮,柏啸青便将他抱起来,放在铺了杏黄锦缎的软椅上,自己这才跨过去,坐在元渭身旁。
  “潜芝,想死我了!”
  车辇外的帘帐一放下,元渭立即滚入柏啸青的怀中,搂住他的脖颈,没头没脸的去亲他。
  “殿下也不小了。”柏啸青却皱了皱眉头,将他推开,“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和臣厮混胡闹。”
  “……哦。”元渭看了柏啸青一会儿,确定他是认真的以後,像泄气的皮球般,松开他的脖颈,乖乖在他身边坐下,垂下头。
  柏啸青看著元渭委屈的模样,也有些不忍。但想起姜皇後以前说过的话,终於狠下心,直视前方不去看元渭。
  元渭低了一会儿头,忍不住别过脸去望他,等到感觉他快要发现时,又连忙把头低下,如此反复,倒似只偷油的小老鼠。
  柏啸青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不露半点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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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初降,皇宫内灯火阑珊。
  手臂雪白,露出其上一点鲜红守宫砂的异国女孩子们,身穿彩衣,戴著珠饰金珞,妆成天魔样,在大殿上眼波流转,翩翩起舞。
 
  进入大厅,他看到正值盛年的皇帝和姜皇後装束得整整齐齐,并排坐在龙凤椅上。皇帝面容铁青,头颅软软地搭在肩膀一侧。
  姜皇後脸色虽白了些,倒是坐得端端正正,缓缓转动眸子,望向柏啸青。
  “万岁!娘娘!!”柏啸青看到这幕,泪水顿时从眼眶中滑落,哽咽著,跪在了姜皇後脚下。
  “……哀家和陛下,都服了毒……陛下已经去了,哀家也快不行了。”姜皇後垂下眼帘,伸出戴满翠玉戒指的修长手指,颤抖著,抚过他满是雪粒的头发,“还好你及时赶到……不要说话,听哀家说……”
  “眼下大乱将至,皇帝决定以身殉国……只有这样,在放弃长江以北的土地人民後,才能稳住军心民心。”她抖著惨白如纸的唇瓣,“但他纵使死了,也不放心哀家……他怕小渭被哀家操纵,重蹈外戚专权的覆辙……所以,哀家注定是要陪他去的。”
  “娘娘!”他哭得泣不成声。
  “你大概还不知道……如今,京城的军队已开始往江南撤退……哀家和陛下,把身後的政事托付给右相凌逐流、军务托付给简丛……仅仅这样,可还是不放心……”她咳了几声,唇角滑下一缕黑色血线,“他们确实是赤胆忠心的臣下,但世事难料……所以,还要找个能够同时牵制他们的人……就是你,潜芝。”
  柏啸青什麽都顾不得了,一面哭,一面忙乱地捧住她的脸,用手指替她拭著唇边血迹。
  “……哀家相信你,你比谁都要听话懂事……所以,请你砍下哀家和圣上的头,带到金摩去投诚吧……凌逐流和简丛都知道这事,他们会帮助你出城……再说,表面上看,你是最有理由叛变的人……等到小渭掌握大权,能够控制臣下,收复京城之後,你就来地下见哀家……”
  说完後,她的眼耳口鼻同时流出鲜血,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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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娘娘!”
  她已经气绝,柏啸青还是全身颤抖著,唤了她几声。直至指尖处,她温热的肌肤转为冰凉僵硬,才沈默下来,放开双手。
  她要他去金摩假意投诚,和凌逐流、简丛一起,辅助将来登上帝位的元渭,收复河山。
  而大功告成的时候,也是他背负著身後骂名,死去的时刻。
  砍下本国帝後的头颅前去金摩投诚,这一著已经做到绝处,金摩人不可能疑他假意叛变,他也再无从回头。
  他是两军对垒棋盘上,她最後布下的一枚过河卒子,注定有去无回。
  她的意思,他完全明白。凌逐流和简丛,也应该清楚这点。
  柏啸青朝她和皇帝的尸身拜了两拜,抽出腰刀,蓦然一挥。只见凛凛寒光如匹练般掠过帝後颈项,姜皇後和皇帝的头颅骨碌碌滚落。
  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向来是她开口,他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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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渭换了身老百姓的粗布衣裳,腰间藏著块通行金牌,跟著一个老太监往宫门口走去。
  他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麽事,只是知道,宫中的人不知怎麽,一下子就少了。然後得到消息,让他带上通行金牌,趁夜去朱雀门,找大将军简丛。
  元渭虽然才十岁,但对眼下所身处的大致情形还是了解。宫里的这种举措动静,无疑是要抛下城中居民,逃往江南。
  父皇和母後,应该已出朱雀门,朝南边潜行了吧。
  出了宫门,遍地的雪白中,元渭一眼就看到个黑衣黑甲的人影,牵了匹黑色骏马,在他前方缓缓行走。
  “潜芝!”元渭高兴得不知该怎麽好了,一把夺过身旁老太监手中的琉璃灯,踩著及踝积雪,冲到那人影面前,仰起小脸,“我原本还打算到白虎门去一趟找你,现在宫里的人都……”
  说到这里,元渭忽然捂住嘴,倒退一步。
  那匹黑色骏马的鞍旁,悬著两颗人头,并没有什麽血渍,在雪光灯光的映照下,眉目清晰可辨。
  那是他的父皇……和母後。
  “这、这是怎麽回事……潜芝,这是怎麽回事?!”元渭小小的身子,颤栗如风中落叶。他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乞怜哀求地望向柏啸青。
 
  老汉打量了会儿他们一行人後,笑道:“按说你们虽来自江南,但我们这里本来就是混居而住,你们又只有二十几人,出去逛逛也没什麽,只是别说穿了身份,分散些逛,天明前回来,别让我难做。”
  “那是当然,你就放心吧。”年轻人朝老汉手里塞了块银锭子,挥挥手招呼其余的使者,“今晚没事,我们分几拨,出去乐乐。”
  於是这二十多人,分散成三三两两的队伍,热热闹闹出了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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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人和一名面白无须的男人一路,走到杏花楼的门口时,男人拉住了他的衣摆:“……渭爷,咱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阮娃,怕我被他认出来吗?”元渭轻挑入鬓长眉,深黑美眸微微眯起,打量男人,“你看我,可还是六年前的模样?”
  “……不、不是。”阮娃低下头,声音柔和中带一点尖细。
  元渭如今身长玉立,眉稍脸庞也分出了男子的锐利棱角,和从前的稚龄童子相比,的确是大变。
  但阮娃自己的模样,却和六年前没什麽大的分别。
  “你放心,我不是莽撞的人。”元渭拍拍阮娃的肩,沈下脸低声道,“我们找个靠窗、带屏风的位置……保管我们看得到他,他看不到我们。”
  说完,他拉著阮娃上了楼。
  这时候,楼上已坐满了准备赏月的客人,只有西北角一个靠窗的位置还空著。
  元渭料定那个空位是留给柏啸青的,就来到旁边不远的位置,塞给那桌人两锭银子,把他们打发了後,又叫了桌酒菜,借口怕见人影,让小二弄了两幅屏风挡住。
  两杯酒刚下肚,就听外面人声鼎沸,元渭放下酒杯,咬著牙转身,从屏风的缝隙处往外看。
  柏啸青身著便装,带了两名兵士,就坐在西北角靠窗的位置上饮酒。
  他的桌上摆放著几道小菜,一大坛桂花酒,比元渭想象中要简朴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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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脸微微朝窗口处斜侧。每一分棱角,每一寸轮廓,都是元渭记忆中的模样,英俊温润中,带著些忧郁沧桑。
  该死!他六年前投靠敌国,不就是为了追求荣华富贵?不是应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不是应该招摇过市意气扬扬?!
  元渭一面恨他,握著酒杯的手,一面有些发抖。
  柏啸青喝了几口酒,微微皱起眉头。战场上历练出的敏锐直觉,令他感觉到一对眼睛在看他,以某种阴鸷不善的目光。
  这些年,想要刺杀他的天朝人不在少数。而他,身负使命重任,还没到引颈就戮的时候。
  柏啸青站起身,一步步朝不远处,那个用屏风挡住的位置走去。
  阮娃坐在旁边的靠椅上,从屏风的缝隙处,看到柏啸青的身影逐渐放大,额头上慢慢渗出层细密冷汗。
  柏啸青拔出腰间佩剑,朝那扇绘了孔雀栖松图的翠绿屏风一剑斩去,屏风顿时从中间斜斜断成两截。
  元渭端著酒杯,和柏啸青两两相望。
  柏啸青眼神凌厉地看了看元渭後,目光扫过坐在旁边的阮娃:“中秋佳节,出来饮酒赏月就是图个热闹,若要清静,不如回家,遮遮掩掩的做什麽?”
  说完,他仍然回到原来的位置,没事一样接著饮酒,不时望望窗外高悬明月。
  元渭松了口气,阮娃心头却蓦然大震。
  柏啸青这样做,到底是什麽意思?柏啸青就算认不出元渭,却绝无可能,没认出自己。
  以自己内侍的身份,会陪伴何人出宫,稍微用下心思,猜也猜得出。难道这不是个再度立功,在金摩帝面前邀功请赏的机会?
  还是……
  元渭起身离桌,拉了阮娃,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走下酒楼。
  柏啸青再没有看他们。
  “他果然认不出我来了……这些年,我可是日里夜里,无时无刻不在想他。”走到酒楼外,人潮涌动处,元渭站定脚步,仰头望向黛蓝天空。
  语调痛恨苍凉里,又有隐隐感伤。
  见过柏啸青,元渭无心再逛,於是和阮娃一起越过灯如昼的繁华闹市,回到驿馆,草草梳洗後便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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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玉盘般的月驶过中天,渐渐往东沈没。
  每年中秋之夜,柏啸青都要来这杏花楼上,对月饮酒。
  他自幼颠簸流离,卑微艰辛。生命中感觉到过幸福的时光,只有陪在娘娘和元渭身边的八年,以及在边关的两年。
  那十年间的每一个中秋,即使是在军营里,娘娘和元渭都没有忘记他,总记得捎给他一些应节的东西。
  明明知道应该是君臣、主仆的关系,心底却还是浓浓滋生出了亲人般的温暖。
  纵使不顾一切,也想要抓住的温暖。哪怕这温暖背後,隐藏著毒刺,同样似飞蛾扑火。
  来到金摩的六年里,每年的中秋夜,进了这杏花楼,柏啸青才能彻底放松平静,暂时将胸中的一切纷扰纠缠抛至脑後。
  没想到的是,今年的中秋夜,他遇到了意料外的人。
  当年总黏著自己的二殿下,已经长得这麽高,渐渐有男人模样了,只是一双眼睛,还没变呢。
  阮娃看起来,过得还不错的样子……自己应该可以放心了。
  想到元渭望向自己,阴鸷不善的目光,心底隐隐作痛。不过……也不能怪他。
  只是,元渭为何会在这里?皇帝亲身到敌国来,不是太冒险了吗?凌逐流和简丛,为何预先没跟他提起?
  不由忧心忡忡。
  柏啸青微微仰起脖颈,将瓷盏内的桂花酒饮尽,站起身,不发一言地离开了杏花楼。
  街道之上,依然人如潮,灯如昼。
  柏啸青带著两名兵士,在人潮中逆流而行,朝自己的府邸方向走去。
  “将军,今天难得中秋夜,不四处再逛逛吗?”
  开口的兵士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脸盘和眼睛都圆圆的,更显得满脸稚气。
  柏啸青看看他,笑了笑。
  这孩子名叫小离,是柏啸青五年前,巡察时遇到的金摩乞儿,当时正在和一条饿狗争半个肉包子。也许是同命相怜,就把他收了,编入军籍,一直带在身边。
  过几年,等小离再大些,就找个机会和借口,让他脱了军籍,做个老百姓。
  “说不定,能遇到未来的将军夫人啊。”柏啸青向来宠著小离,小离跟他淘惯了,见他不说话,继续挤眉弄眼。
  “不了。你们想去,就去吧。”柏啸青挥挥手。
  他怎会不知道,小离年轻贪玩,心里打的是什麽主意。
  果然,两个兵士兴高采烈的朝他行礼後,就迫不及待地转身,融入了热闹人潮中。
  柏啸青笑著摇摇头,独自继续朝前走。
  他不过二十四岁,却已有了垂暮之年的心境。
  穿过热闹大街,来到门前肃穆冷清的将军府,朝两个向他致意的守卫微微颔首,迈入镶铜钉、衔兽环的朱红大门。
  他微微抬头,看到不远的卧房处,黯黯的窗台上,停著个玲珑小巧的影子,在月夜中清晰地闪著微微银光。
  他连忙走近卧房,那影子便扑棱棱地飞起来,停在他手臂上,咕咕叫几声,却原来是只遍体雪白的军鸽。
  “飞雪,辛苦你了。”
  柏啸青从它腿上解下装有信简的竹筒,攥在手心里。它完成任务後,拍拍翅膀,抖落几根羽毛,盘旋著飞走。
  回到卧房後,剔亮房间里的蜡烛,柏啸青剥开竹筒的蜡封,将里面的纸卷倒出来,在烛光下展开。
  看完纸卷上的内容,他长长呼出口气。
  原来,元渭这次到金摩来,是混入了纳供的使节里,并且没有跟凌简二人打招呼,凌简二人也是事後才发觉,著急得什麽似的。
  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既然被他发现,元渭就一定不会有事。
  南岸经过休养生息,军力已渐渐恢复。与金摩的最後决战时刻,怕是没几年了。
  凌简二人,一司政务一司军务,皆立精图强,全心全意的辅佐新帝。娘娘最後的顾虑,倒显得有些多余。
  既然,柏啸青牵制二人的作用没有起到,那麽,就剩下最後的一个用处。
  继续在金摩蛰伏下去。
  等到决战之日,以他的能力,金摩帝必定会交给他很大一部分兵力。那将是,天朝致胜的关键。
 
  等到天朝战胜、收复河山之後,就是他的死期。
  这些年,空闲的时候,他常常臆想自己死的方式。
  不想被俘後,被绑在众目睽睽下处决。虽然同样是身後骂名滚滚,那种死法未免太过痛苦。
  他会在那之前,弄死自己。至於尸体……要让整个天朝安心,死了也总要见尸……反正一块死肉,已无知觉,就任由他们凌剐碎剁吧。
  想到这里,他抬头望向月亮,觉得心手密密泌出一层冷汗。
  他不过二十四岁,身强体健,就已经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死期、死後的惨状。
  其实,如果有一线希望,还是不想死的。人的岁数越大,见过越多死亡,就越开始恐惧死亡。虽然觉得羞耻,却无可奈何。
  **********************
  成复十年,秋,一个雾气迷朦的夜晚,江南大军渡江登岸,年轻的天朝皇帝亲率大军,向金摩展开突袭。
  鹰扬将军柏啸青组织守城抵抗的同时,令部下急报京城金摩帝,要求增援兵力。
  据报,天朝军这次是倾全国之力,突然侵袭,北岸驻守的兵力,根本无法抵挡。
  柏啸青守城二日後,得到金摩帝的回复,要他放弃北江城,带上城内所有粮草,率兵返回北江城与京城之间的绿野城,在那里与王师会合,共同抗敌。
  金摩虽说是好战的一族,却并非轻敌无谋。这种选择,无疑比派兵增援抵抗,胜算大得多,柏啸青也只有服从。
  看来,这场仗并非两三月就能结束。
  只是放弃北江城,带得走军队粮草马匹,却带不走满城金摩百姓。
  得到消息的当天凌晨,天未破晓,柏啸青便匆匆整顿麾下兵马,令人开了後城门,全军弃城,前往绿野。
  半明半黯的晨光里,车马辘辘中,柏啸青一身红衣金甲,骑著乌云踏雪,望了望身旁同样骑著马,身形容貌刚刚褪去稚气的随侍小离,觉得心忽然一软。
  几乎,柏啸青是看著小离长大的。两年前就已经放他脱离军籍,却被他寻死觅活的缠闹,终究以随侍的身份留了下来。
  不过十八九岁,还是个满腔热血,什麽都不懂的孩子。
  说起来,元渭和他年龄相仿,所要背负的东西,却要多得多。
  “小离……出城以後,你不要跟我们去绿野了。”柏啸青看著他,缓缓开口,“反正你不是军人,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战争结束以後,再……”
  “将军认为,小离是贪生怕死的人吗?”小离打断他,挺了挺胸膛,神情果敢坚决,“说句不该说的,将军身为异乡人,尚且肯为保护金摩的土地和百姓而战,小离岂能在这个时候逃跑?”
  柏啸青沈默下来,不再说话。他垂下眼帘,近乎无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乌云踏雪有些发涩的毛。
  十年蛰伏,这盖世无双的战马,也开始见老。
  他愧对小离,以及麾下众金摩将士的信任。但他,有非完成不可的使命。
  “所以,将军。请让小离跟著军队,亲眼看到我军把贼军击退,收复北江城,救出北江城的百姓!”
  小离的情绪,明显变得激昂。
  十年前,金摩为了巩固统治,不知杀了多少天朝人……如今留在北江城的金摩百姓,又不知会如何。
  柏啸青沈默半晌,方抬起眼,望著小离浅笑:“好,留下吧。”
  小离欢呼一声,又恢复了平常跳脱活泼的模样,开起玩笑来:“将军这些年没娶夫人,想必是对北江城的女孩子瞧不上眼。绿野城比我们那里,要大得多、繁华得多。这一去,说不定,就遇到可意的人了呢!”
  柏啸青摇头轻笑。
  他会把小离一直留在身旁,除了小离坚持之外,其实也有私心。
  小离那股天真无邪、喜欢黏著他的劲儿,很像过去的元渭。样貌虽不同,年岁情态却相若。
  看著小离一点点成长,就如同看到了长江彼岸的元渭,不自觉地宠他、由他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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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啸青率兵,抵达绿野城之际,北江城已被天朝军队毫无阻碍的攻陷占领。皇帝周元渭带领天朝大军,继续朝绿野城挺进。
 
  金摩帝野心勃勃,打算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与元渭决一雌雄,生擒或杀死这个年轻的天朝皇帝。
  金摩帝将手中兵力分为三股,一股为前锋,由金摩大将率领,迎敌锋芒;一股为守备,由柏啸青率领,留在城中;一股由自己率领,分布在中间,进可帮助前锋迎敌,退可承接运送粮草物资,以及城内的兵力。
  两军阵前对峙交锋,正在决一死战的时候,绿野城内传来噩耗。
  也许是混进了天朝奸细,城内所储存的粮草尽被烧毁。後方的补给线,也不知为何暂时中断。
  金摩军心顿时大乱。
  这种险恶的情况下,金摩帝只得放弃前锋部队,令大将率部,拼死挡住天朝军的进攻,他和後方负责防守的柏啸青,弃了绿野城,一路後退。
  金摩大将及其麾下部队,在浴血抵挡奋战了两日一夜後,被天朝军全歼。
  战术的基本,就是集中自己的优势兵力,歼灭敌方的劣势兵力。
  原本,金摩军的兵力要高於天朝军,如今三分去一,劣势已显而易见。
  中间,又发生了几起意想不到的突发事故後,金摩军连连败退,天朝军很快收复了皇城,并如疾风扫落叶般,一路将其驱逐出关。
  柏啸青知道,自己可以去地下,见姜娘娘了。
  *******************
  这场仗,从秋天一直打到了第二年夏天。
  成复十一年,初夏,金摩向天朝上降表,请求停战,愿意从此向天朝称臣纳贡。
  关外各民族混居,与中原信仰民风迥异,俨然另一个世界,以天朝目前的状况,无法管理统治。
  所以,就算将金摩一族全歼,打到关外去,除了耗损国家兵力钱粮外,也没有任何意义。
  更何况,金摩如今战力大减,几十年内根本没有能力再扰中原,於是天朝便宽宏大量地,应允了金摩的停战求和。并且答应,将眼下滞留在中原的金摩百姓,全部遣送回国。
  金摩皇城宁丰,一个不起眼的院落里,初夏的阳光,丝丝缕缕从碧玉伞盖般的浓荫中洒落,落在地面,就化做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小小光斑。
  亭院寂静无人,柏啸青一身便衣,微微仰著头坐在大树下,一块光滑平整的大青石上。他手旁放著装满酒的瓷壶,耳畔是夏蝉单调的鸣叫声。
  指尖颤栗著,抚过那略带凉意的壶身。这壶酒里面,掺了最上等的鹤顶红,他已无退路。
  忽然想起来,初遇姜娘娘的时候,她精致美丽的深黑眉眼,微微弯著,巧笑嫣然——
  你肯不肯为我死呢?
  是的,娘娘……为了你的愿望。
  他不自觉地微笑,眼中慢慢浮上层水雾,端起那壶酒,将壶嘴凑到唇畔。
  然而就在这时,院落入口处忽然传来大叫:“将军!将军!!”
  他放下酒壶,望向跌跌撞撞跑到自己身旁的小离,眉头轻蹙:“我不是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来吗?”
  “唉!大事不好了!将军还有心思在这里饮酒?!”小离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声音带著哭腔,“天朝皇帝已经答应,将滞留在中原的金摩百姓,全部遣送回国!”
  “……那很好啊。”
  柏啸青浅笑,不愧是他的陛下。
  “条件是要我金摩,交出活著的将军!”小离说到这里,泪水终於滚落,“陛下同意了……前来捉拿将军的人,已经闯进府中!”
  柏啸青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他看到,衣甲鲜明的金摩帝麾下御林军,全副武装,正推开他府内的管家,和几名家丁,往这边走过来。
  元渭恨他入骨,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算意外。只是万万没料到,元渭竟会以金摩的百姓相挟。
  两国交战,百姓何辜……原来,他还是躲不了一场剐刑。
  “柏将军,请。”
  御林军来到他面前,将他团团包围,嘴里说的话还算客气,却已动作利落的为他戴上了手镣脚铐。
  小离哭得哽咽不成声。
  “小离。”柏啸青被御林军簇拥著,往前走了几步之後,回头望他,“不要动树下的那壶酒,有毒。”
  说完,又别过头。
  柏啸青说这话的时候,眉眼温熙,似乎在浅浅的笑。
 
  “将军!将军!!”
  小离哭喊著,想到他面前,再看看他,却被御林军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
  柏啸青轻轻叹了口气,狠下心不再回头。
  几乎是被御林军拖著前行,离开了院落。
  亭院里的蝉鸣,和小离的哭声,都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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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了发髻,换上囚服,坐上囚车,杜绝了所有可能自杀的机会,被一支金摩军队浩浩荡荡的护送著,经过两个多月的旅程,来到天朝皇都——京城。
  关押柏啸青的囚车,刚刚进入城门口,就只见宽敞的街道两旁,站满了天朝百姓。
  “叛国贼来了!叛国贼来了!!”
  随著这声音的响起,只见无数石子、腐臭霉烂的东西,就纷纷从人们的手中,朝囚车处飞去。
  多年前,同样的地方,曾经为他铺了红毯,帝王亲自设酒相迎;同样的人群,曾经为他抛洒鲜花,欢呼震天。
  多年前,他意气风发、英伟俊朗,是所有人眼里的英雄。
  如今,他鬓发蓬乱,面容身体肮脏不堪,人人恨他入骨。
  若不是周围有军队护著,愤怒的人群早一拥上前,将他零碎分尸。
  一颗棱角锐利的石子正正击中他的额头,发出声闷响。接著,有鲜红的血流自伤处淌落,模糊了他的眼睛。
  就这样,被一路送进皇城,关进天牢。
  天牢的狱卒嫌他太脏,又知道他本领超群,将他手脚牢牢锁死在墙壁的铁铐上之後,往他身上狠命冲了几大盆凉水,就离开了。
  正值夏末,天气还很热,尽管被冲了冷水,天色一点点黑下来,也并没有觉得太难过。
  只是头上和身上,被石子扔出的多处伤口,被冷水一激,筋络在伤口下,一跳一跳的,火辣辣地疼。
  其实是很熟悉的感觉。八岁以前的记忆中,经常受这种伤。
  没想到,他的终点和起点,竟会这样讽刺地交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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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渭十八岁立後,皇後是当朝丞相凌逐流之女,名纯宁,比元渭小两岁,容颜秀丽,性情温婉和顺,又解语花般,深得元渭宠爱。
  近日,纯宁身怀有孕,元渭批折子、处理政务之余,就常去东宫看看她。
  夏末天气热,傍晚,帝後二人坐在东宫内花园,湖畔凉亭下散心,说说笑笑,眼见著天色一点点暗了,就吩咐内侍收拾薰香纱帐,准备晚膳。
  元渭牵著纯宁的一双柔白小手,刚刚起身,忽然看到阮娃头戴纱帽,著一袭紫衣,脚步匆忙地朝这边走过来。
  如今阮娃已是司掌宫内供奉的大太监,平常没什麽事情,或不蒙召唤,并不往元渭身边来。
  阮娃来到元渭纯宁面前,问安行礼後,低眉拱手禀道:“今日酉时,柏啸青被押赴京城,眼下人在天牢。”
  元渭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放开纯宁的手,拉了阮娃的衣袖:“走,现在就随我去天牢见他!”
  “陛下,先和臣妾用过晚膳,再去不迟……”
  纯宁想要挽留,却见元渭置若罔闻,连头也没回,就一阵风似的,跟阮娃一起走了。
  纯宁望著元渭修长挺拔的背影,有些怅然失落。
  不过,也怨不得元渭。这柏啸青,曾经弑了先帝先後,背叛天朝,如今仇人相见,自是迫不及待。
  只是,这事须经堂审理,该斩则斩,该剐就剐,办的正式得体才好。像元渭那样感情用事,终究不是帝王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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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再加上受伤失了些血,天色刚刚暗下去,柏啸青就开始昏昏欲睡。
  尽管整个背部都贴在冰冷的青石墙上,尽管手腕脚踝被铁镣磨得生疼,也不能阻挡浓浓倦意侵袭。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有强烈的灯光,直直朝脸上照过来。接著,有人用力抓住他的头发往上提,迫使他抬起头。
  “真狼狈啊,柏大人。”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元渭放大的脸。
  离最後一次见到元渭,又过了四年,元渭的容颜身形又改变成长了不少。但是,仍然一眼就能认出是他。
  也许,是那像极了姜娘娘的眉眼……以及,凌厉肃杀的气势。
  他望著元渭,如同置身於梦境,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哼!”
  元渭却被他的笑容惹恼,松开了他的发,在他面前忿忿地走了两趟後,怒极反笑:“……看来,柏大人的日子,还是过得太舒服了。这进天牢的人,都不用上刑吗?!”
  除了问供取证之外,按天朝律法而言,任何牢狱都没有无端上刑的道理。但既然皇帝这麽问了,底下的人,又哪有不奉承上意的?
  “是、是有这麽个规矩。”狱卒头儿上前应道,又连忙向底下的人使眼色,让他们唤专司刑罚的狱卒过来,“只是他来的时候,有些晚了,就一时没来得及。”
  “既是如此,不用等明天,今儿晚上就在这里,把刑给柏大人上了。”
  元渭一笑,在阮娃搬来的软椅上,施施然坐下,眼中掠过缕残忍:“朕在这里瞧著,别弄死弄残了就行……身上也别弄出太多伤,血淋淋的难看。毕竟回头,他经堂受审过後,还得绑赴法场,受那九百多刀剐刑。”
  柏啸青此时已完全清醒过来。听到元渭说出“剐刑”二字,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震。
  元渭双目灼灼,没有放过他精神和身体上的任何变化,满意的笑容在唇畔逐渐扩大。
  很快,两名专司刑罚的狱卒,就拿著各式刑具,来到了牢房中。他们朝元渭行过礼,把柏啸青从墙壁的铁铐上放下,双手朝上束在一处,高高吊了起来。
  那两个专司刑罚的狱卒,并不似想象中的彪形大汉,都只是身材中等的普通中年人。只是眉目行动间,透著股和常人不同的阴煞气。
  虽然夜色深沈,但牢房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柏啸青的脚尖离地一尺,脚踝处吊著个几十斤重、颜色黝黑的铁球,将他颀长的身子拉得笔直。
  当狱卒用力扯掉他身上的囚衣,露出浅麦色的上半身时,元渭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虽然是以能征善战,名震今世的将军,身体上却并没有纠结突起的大块肌肉。柏啸青身体上的每一块肌理,都是匀称而富於美感的,同时又不可思议般,充满了惊人的力量。
  更何况,元渭还记得他身上的气息,那种淡淡的水香。
  看到他眼帘低垂,密密在瘦削脸颊上投出两弯黛色,元渭的心忽然一跳,接著,就越发恨他??
 
  五个昼夜,元渭一直守在柏啸青身旁,寸步不离,连折子都在他身旁批阅,早朝就根本没去。
  眼见著柏啸青的情况已稳定下来,早朝也实在不能再拖,元渭方满面疲态的,再度出现在朝堂。
  柏啸青这件事闹得这麽大,一向勤政的元渭,又五天没上朝。尽管封锁了消息,但朝廷的重臣,比如凌逐流,应该已经知道。
  元渭坐在龙椅上,一边听大臣们禀告积压了五天的政事,一边等著有人带头参柏啸青的这件事。
  结果到了最後,到底也没见著谁直接参奏。
  就是凌逐流在其间隐晦的提起——
  眼下,皇城中百姓群情激愤,不时集结,要求刑部尽快对国贼柏啸青量刑处死。
  想想也对。这种事情闹到朝堂上,君臣该处於何等尴尬的境地?
  看来凌逐流尽管知道,也对外界封锁了消息,到底顾及了朝廷体面。
  既然这样,元渭也不能不给他一颗定心丸。
  所以,元渭有条不紊地交待、处理完了各位大臣的参禀,带了这麽一句:“国贼罪无可赦,朕自会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言毕,便退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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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朝之後,元渭直接唤几个人,抬了明黄软轿,直奔吟芳宫剪风院。
  那里是柏啸青所在的地方。
  十一年前,柏啸青、元渭以及元渭的母後,都住过那里。
  复国回京後,整个吟芳宫就空下来,没安排任何嫔妃入住,元渭似乎在有意无意间,在保留一个回忆、一份念想。
  柏啸青生死线上挣扎的这几天,需找个安静地方悉心治疗休养。元渭一下子,就想到了吟芳宫。
  抵达剪风院门口的时候,元渭落了轿,步行进去。
  从前,他常和柏啸青一起,坐在那里斗蛐蛐的石凳石桌都还在院子外面,只是不复当年的光润洁净,暗暗爬满苔藓。
  元渭见了,心里就有些酸疼。连忙别过眼,迈开步子,直直走向寝间。
  寝间门口,一个药炉正咕咕地炖著名贵药材。大股浓重的药香气,扑面而来。
  门是开著的。元渭走进去,看见一名老御医坐在包锦缎的凳子上,守在柏啸青床头,轻声问道:“他现在怎麽样?情况再没有反复吧?”
  老御医连忙起身,朝元渭弯腰回答:“还在昏迷中,却已无大碍……只是有些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元渭撩开遮床的纱帐,看到柏啸青身上盖床绿色锦被,直直地睡著,脸颊深深凹进去,脸色纸样惨白,眼睛下面一圈深青,乌檀木般的长发,披落满枕。
  柏啸青的肤色,原本是再健康不过的浅麦色。但也许是失血过多,他露出被外的枯瘦双手,竟也和脸色一样,纸样惨白。
  若不是多出那口气,他此时的模样,就和死人一般。
  老御医低眉敛目,缓缓开口:“人若是一心想求死,是任谁也挡不住的……说句不好听的,侥幸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二次。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哦,依你之见?”元渭挑起眉毛,转过身去看那御医。
  “臣有秘药,名失心散。人食用之後,忘却前尘自身。”老御医擦了擦汗,“如果陛下恩准的话,臣这就给他服用……”
  “那药……不伤身吧?”元渭有些犹豫,“若是虎狼之药,他这身子禁不住。”
  “陛下放心,他若因这药,有了三长两短,陛下尽可诛臣九族。”
  “……好,那麽,这事就全在你身上。”
  元渭踌躇片刻後,终於决定。
  这些天,他面对濒死的柏啸青,惊恐害怕之余,有时也会自省。
  他那麽恨柏啸青,为什麽对柏啸青的死亡,会害怕难过?
  不,绝对不是过去的余情未了。面对弑了他父皇母後,背叛整个天朝的罪人,他怎麽可能还有余情?
  只是欲望吧,只是自己,对柏啸青还有肉体上的欲望。
  所以,让柏啸青忘却前尘自身,永远懵懵懂懂地活下去……也好。
  元渭守在床旁,坐了大半个时辰,看柏啸青总不醒,有事就又走了。
  御医恭送元渭离开後,掩上房门。
  这个时候,纱帐内传来低哑微弱的声音:“朱御医……”
  “是,柏大人。”朱御医来到床畔,撩开纱帐,“您先别说话,身子要紧。”
  柏啸青睁著眼睛看他,容颜苍白清瘦,目光却清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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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那种药的,您放心,这只是凌丞相的权宜之计。”御医长长叹了口气,“您暂且配合著,别再想著死……否则,这宫里上下又要闹翻天,说不准还要死一批人。”
  柏啸青费力地点点头,把眼睛闭上。
  元渭会恨自己,是应该的……却从未想到过,元渭会对自己做出那种事,而且一再相逼纠缠。
  甚至把自己,逼到了不得不用那种方式,自尽的地步。
  眼下的情形是,生不许生,死也不许死。
  或许只有依凌逐流所言,装痴扮癫,才能躲过去。
  他一生中,只深爱过一个人,那就是元渭的母亲。当年,他亲手斩下她的头颅时,就已经心如死灰。
  尽管一直不想死,但活著,也仅仅只是为了成全她的愿望而已。
  娘娘没有错,她到死都没有错。
  他只要活著,就是元渭成为明君道路上的障碍。
  在他弑君叛国罪确凿的情况下,元渭尚且下不了手杀他,如果他真的立身朝堂,很容易就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个国家里,有这种人物存在,无疑是凶险万分。
  就算他现在忠心赤胆,但二十年、三十年後呢?在那种显赫又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谁能保证一直安於现状,不拉帮结派,不产生更大的野心?
  他自己,也不能保证。
  年近三十,有些东西,他看得很清楚。
  人的一生,总会痴迷执著於某个人、亦或某件事。姜皇後利用了他的痴迷,要他为元渭和整个天朝卖命。
  元渭对他的痴迷执著,则在她的意料之外。所以,她不得不在利用了他之後,牺牲他。
  而他的痴迷执著,已经覆水难收,所以引颈就戮。
  夜深人静,他常常回想起,自己八岁那年冰湖畔,她笑靥如花,盈盈的一旋,衣袂似素蝶翻飞。
  他仍然深爱她。她即使死了,也是他心中唯一的神。
  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
  春凋尽,盛夏已至。
  吟芳宫剪风院中,四处杂草树木乱生,翠绿得蓬蓬勃勃。
  门檐朱漆剥落,屋内的家具用什,被褥衣物,还都是三年前的,全部都透著股腐败阴湿的尘土气息。
  柏啸青来到剪风院,有三个多月了。
  刚开始时,宫人们侍候得还算认真仔细,但看元渭总不闻不问,也渐渐淡下来。
  到现在,已是三两天才送一次残茶剩饭给他,吊著命而已。同时,吃得少喝得少,也方便照顾排泄。
  柏啸青身体的断骨已经愈合长好,拆了纱布和夹板,但手筋脚筋按元渭的意思,一直没有接上,完全不能行动。
  除了两天一次的排泄,成日里只能躺在铺满锦缎,却总泛著股阴湿霉味的床上。
  这天正午,阳光从窗棂处泻进屋内几道,照亮了两步见方的地面,无数灰尘,在这几道光束中流动翻滚。
  窗外,是蝉鸣声声。
  柏啸青半蜷著躺在床上,脸颊深深凹进去,嘴唇干得裂出血口子。他看了看身旁桌子上放著的,浮著一层油灰的半小碗凉茶,舔舔嘴唇。
  两天前,当值内侍喂他吃饭喝水的时候,因为中途有人唤那内侍去赌钱,那内侍走得急了,就把没喂完的凉茶放在这里,恶声恶气的让他自己喝。
  谁都知道,他根本没办法自己喝。
  眼下正值盛夏,柏啸青渴得嗓子里冒烟。无论如何,他想喝到那半盏凉茶。
  他颤抖著,用手肘撑著床铺,爬到靠近桌子的床沿。然後将头伸过去,想将嘴凑到碗边。
  但他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又抖个不停,整个人竟从床上翻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茶碗也被他碰翻打泼,碎了一地尖锐瓷片。
  三年前,这里地面,原本是铺著毯子的。然而现在,却是冷硬的青石。
  摔下来的时候,柏啸青的额头,擦到了包铜的尖锐桌角。他趴在地上,一道细细血流就从额头处,慢慢蜿蜒至下巴,然後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地面。
  没想到,他竟落到连半碗茶,也喝不到口的境地。
  他闭上眼睛,胸口难过纠结,却只觉眼内干涩,哭都哭不出来。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只知道地上那块两步见方的光斑,扭曲了形状移向东边,他头上的伤口也慢慢凝疤,不再流血。
  这个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双柔白纤细,保养得极好,戴满了金银宝石戒指的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他抬起头,在黯淡光线中,看见的是阮娃的脸。阮娃一身紫袍,头戴镶玉纱帽,身後跟著两个青衣小太监。
  几年没见,阮娃明显老了些。
  眼角和唇角都微微松弛下垂,还出现了几道细细的纹路。
  不过,在这阴暗光线中看过去,轮廓眉眼,仍然是清秀标致的。
  “都愣著做什麽?!还不过来帮忙!”
  阮娃转过头去,喝斥那两个小太监,声音和架势,都透著凛凛威严。
  到底是,做了多年供奉大太监。
  那两个小太监连忙上前,帮著阮娃,把柏啸青重新抬回了床上。
  “你们出去吧。”
  阮娃挥挥手,两个小太监就立即倒退著离开了屋子,顺便把门从外面关严。
  现在,屋里就只有柏啸青和阮娃,两两相对。
  “看来,你的陛下,是打算把你扔在这里,让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把你折磨到死为止。”阮娃伸出手,一点点抚过柏啸青干裂的唇,凝望著柏啸青的眼睛里,跳跃著异样火焰,“不过……以後不要紧了,我刚刚把在这里侍候的人,全部换过。”
  柏啸青别过眼去,艰涩地开口:“……阮娃,我以为你恨我。”
  “我当然恨你!我为什麽不恨你?!”阮娃蓦然松开手,声调变得高昂尖锐,“就为了那个狗屁娘娘,为了那个蠢皇帝……你、你……”
  柏啸青望向他,悚然瞪大了眼睛。
  “没错,我什麽都知道。”阮娃伸出舌尖,舔了舔他脸颊上的血渍。转眼间,又换上一脸温和笑容。
  *******************
  “……不、不可能!”柏啸青沙哑著嗓子,脱口而出。
 
  而元渭,要他在寿数尽了以後再镇陵,明显是想和他合葬一处。
  “你是朕的人,就算到了下面,也要跟著朕,永远别想再逃。”
  ……
  阮娃守在门外,将屋里元渭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眼睛里闪烁著异样的光芒。
  是吗……看来,皇帝是不可能放手了。
  他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就是凭著一口气,拿命赌出来的。
  他看上的东西,向来不让人,费再多心思,冒再大的风险都值得。
  柏啸青,当然也不例外。
  **********************
  那天以後,元渭命御医为柏啸青接上了手脚筋络。
  近四个月的时间里,柏啸青手筋脚筋的断口处,全部都萎缩了,御医们用薄刀切开皮肤,再用细长的铁勾探进肌层深处,才能找出来进行接合。
  整个过程中,元渭一直陪在柏啸青身旁。
  看柏啸青疼得浑身冷汗,元渭虽然至始至终没说什麽,眉头却未曾舒展。
  这场破肌接筋过去,又过了数日,元渭索性再也不让柏啸青离开身边,把他接到武瑶宫去住。除了上朝外,就连批阅奏折,都要他在一侧,随时能看到,才觉得安心。
  朝廷以及宫内,都对这件事颇有微词,但元渭不为所动,仍旧我行我素。
  就这样,光阴转瞬而逝,转眼间半年又过去,到了成复十五年的隆冬。
  外面天寒地冻,鹅毛般的大雪,飞舞了一天一地。
  武瑶宫,元渭宽大的卧房内,地面铺了厚厚的白色毛毯,四处燃了火盆,温暖如春。
  “哪,你昨天不扶任何东西,走到了这里。今天的话,一定要超过这里。”
  元渭穿著薄袄,站在距离柏啸青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在他脚尖前方,是一道用大红丝绦拉出的直线。
  柏啸青身上脸上终於长了些肉,虽然还是瘦,却已不显病态。他咬著牙,缓缓挪动步伐,一步接一步,艰难地朝元渭走过去。
  那条红色的丝绦,衬在雪白毛毯上,格外醒目。
  五十几步路,他走了小半个时辰,走得热汗淋漓。
  他双脚在踩上了红色丝绦之後,又往前挪了半步,终於到达极限,一下子往地面瘫倒。
  元渭连忙伸出双臂,将他接住,搂入怀中。
  “潜芝,你真棒!”
  元渭欢呼一声,亲了亲他,把他抱到一旁的软椅上坐下,又跑到那道红绦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它往前面挪动了半步。
  柏啸青坐在软椅上,看著这样的元渭,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
  仿佛,又回到了那毫无猜忌憎恨,充满温情的岁月。
  虽然知道这是错觉……但是,这种错觉能够多停留片刻的话,也好。
  这个时候,门外忽然有人禀报,辅王求见。
  元渭心情正好,便命人传他的三皇弟,辅王进来。
  辅王比元渭小一岁,举止言谈都有为王的风度架势,相貌堂堂,高而魁梧,只是下巴稍嫌尖削。他步行进来,带进股冷风,纱帽和轻裘貂衣上,落了层雪。
  “陛下可知,明儿是什麽日子?”辅王朝元渭深深一躬後,直起身来,用眼角瞄了瞄坐在不远处的柏啸青。
  “明儿,是父皇和母後的忌日。”
  元渭没有回答,眼中的愉悦,一点点消失殆尽,辅王自己回答後,接著往下说:“柏啸青虽然蒙恩赦,免了死罪,却仍是负罪之身。无论如何,忌日不让他在父皇母後的陵前认罪,对天下说不过去,父皇母後在天有灵,恐怕也会斥责子息不孝。”
  姜皇後虽是元渭的生母,但按照惯例,所有皇子都称她为母後。
  收复河山之後,帝後陵从江南岸迁到了京城皇陵,朝廷又找金摩讨回帝後头骨,与尸身接驳,再度厚葬。
  “朕知道了。这件事……朕自有主张,你下去吧。”
  元渭被他几句话,弄得顿时心情败坏,眉头深锁。
  辅王不再说什麽,又朝元渭深深一躬,倒退几步,转身离开房间。
  有值守的小太监,立即将房门关上。
  元渭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後,忽然走向柏啸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目光变得冰冷锐利:“你、你这个……”
 
 **********************
  “什麽?!”
  武瑶宫内,元渭听完凌逐流的禀报,大惊失色,拍案而起。
  被囚禁在剪风院的辅王,居然服毒自尽。
  辅王自尽前後,经过凌逐流火速调查,按照目前掌握的情况,刺杀元渭所有的矛头疑点都指向辅王。
  三月前,辅王府自西域秘密购进半斤名为夺魄蓝的剧毒,和涂在箭头上的毒完全一致。
  守陵内侍其中之一已经招认,那台弩机是辅王的人带来,买通他,又确保他平安无事,要他装在那里。
  辅王府内,搜查出龙袍、龙靴……
  ……
  听完凌逐流的禀报後,元渭终於慢慢从震惊中平静下来:“……他既已死,就罢了。将他的家眷门生,还有参与其间的人,统统交由刑部处理吧。”
  说了这话,元渭又忽然想起什麽来:“弑君之罪,按律该当如何?”
  “陛下,弑君重罪,按律应诛九族……至交门生之流,也不能幸免。”凌逐流讷讷道。
  “告诉刑部,诛九族……就免了吧。要真的论起来,朕、还有其余三位王爷,不也在他九族之内?”元渭看著柏啸青微笑,“亲眷家属,把他们刺配流放得远一点,也罢了。至於门生至交,须调查清楚。若是不知情的,朕看就不用问罪了。”
  “陛下圣明仁德。”凌逐流听完元渭的话後,心中也觉欣慰,朝元渭深深一躬。
  前些日子,他和简丛就柏啸青的事情,曾经秘密商讨过。
  那年,柏啸青在他的帮助下,骑著乌云踏雪逃跑,元渭竟在众目睽睽中,口吐鲜血晕绝在地。
  回宫後,元渭又发了近半月的高烧,几乎没命。
  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
  元渭十岁那年冬天,亲眼目睹柏啸青带著双亲头颅远走後,发生过相同的状况。
  当初,阮娃带他来到朱雀门,见到简丛和凌逐云时,他也是一口鲜血喷出,倒地不起,继而高烧。
  虽然目前的这种情况,绝非姜娘娘的愿望。但是,若柏啸青死了,情形也绝对不会比现在更好。
  元渭眼下虽专宠著柏啸青,但他如今身体半残,路都走不太动,又是个男人,无法育有子嗣,对朝堂和後宫都造不成威胁。
  再说,元渭虽宠著他,同时也防著他。两人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
  元渭已留下足够的子嗣……就这样,也未必不是元渭的福气、天下的福祉。
  只是牺牲了柏啸青的意愿和未来。
  不过,柏啸青是再明白不过的人,应该能够理解吧。
  说到底,他们这些为臣的,不过是辅佐帝王、维持社稷平衡稳定的工具。
  既然在这个位置上,身为工具,就应该有工具的觉悟。
  ……
  “凌丞相,不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吗?”
  柏啸青听完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开口:“辅王为何会这麽急著服毒自尽?而且,调查也进行的太过顺利了吧?”
  凌逐流大约是公务繁忙,所以有些事情只看表面证据,参详的不是那麽透彻。柏啸青自知若不在此时点醒,恐怕就再没有机会。
  “放肆!朕跟凌丞相商讨事情,岂容你这下贱奴隶插嘴!”
  元渭听著柏啸青的话,唇边笑容敛去,眼中怒焰顿时升腾,走到他面前,伸手就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一方面,他不愿意柏啸青参与这些事情;另一方面,柏啸青当著凌逐流说这些话,他若没有表示态度,柏啸青将来的罪状,恐怕还会多出“媚上惑君、妄图参政”这两条。
  柏啸青的左脸顿时红肿起来。他慢慢低下头,不再说话。
  因为他该说的,已经说过了。
  ***********************
  元渭转过身,不再看柏啸青,思索沈吟片刻後,朝凌逐流开口:“辅王谋刺一案,表面上,暂且按我们前面商讨的,交由刑部了结……实际,此案还存有可疑之处,凌大人须私下暗暗察访,务必调查个水落石出,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是。”凌逐流朝元渭深深一躬。
  柏啸青低垂著头,看著脚下的那片白色长毛地毯,思绪翻腾。
 
  阮娃挑起唇角一笑。
  吕暧大睁著眼睛,望向阮娃,忽然间说不出话。
  吕暧左胸处,刺进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青色的太监服上,大片血渍迅速晕开。
  “公公我别的本事没有,十岁前,家里倒是干杀猪营生的……人也好,猪也好,这心脏的位置,不会认错。”
  阮娃低声说完,松开手,吕暧便直挺挺地倒在了他脚边。
  ****************
  阮娃在原地站了一阵子,忽然转过身,走到自己睡觉的软榻前,一把将平常惯用的那个蓝缎面羽毛靠枕撕开。
  白色的羽毛,顿时如同冬季的纷纷落雪般,飞了满屋。
  阮娃伸出手去,将里面藏著的厚厚一叠银票,揣入怀里。他扔了靠枕,在满室纷飞的落羽中,拉开房门,走出门外。
  他非常明白,什麽都再不可挽回。
  这时候,天刚刚黑下来,离天亮还很远。他要跑的话,完全有充足的时间。
  但不知怎地,他出门後,没有直接朝宫门的方向走,反而朝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不看那个人最後一眼,他不死心。
  年节的最後一夜,宫里各处都被大红灯笼照得通明,仍然洋溢著浓浓节日气氛。
  阮娃走进御花园,旁边的人认得他,纷纷给他让路。
  御花园内,摆著高高的戏台,正在演《辩本》。
  一个身穿彩衣,鼻梁处扑了块白粉的丑角,在台上对著皇亲贵胄们,咿咿呀呀唱著戏词,搔首弄姿,丑态百出。
  也许是正演至趣处,元渭搂著身旁的柏啸青,和柏啸青笑做一堆,腰都直不起来。
  阮娃站在冷风里,微微咬著牙,心里就有些悲从中来。
  在这宫中,他拼了半生,挣扎了半生。最想要的东西,还是没有到手。
  就如同那戏台上的丑角,出乖露丑,百态露尽,到最後成全的,却是别人。
  ……既然如此,他一走了之,岂能甘心。
  没错。
  他的根在这宫中,他的念想、欲望、青春……全部都在这里。
  死也死在这里,他哪里都不去。
  况且……就算失去了生命,最後输的人,不是他阮娃。
  他得不到的东西,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也休想得到。
  阮娃的脸上,渐渐泛起个笑容。一枚好看的浅浅梨涡,浮现在左颊。
  他一把抓过身旁的小太监,在那小太监耳边,柔声道:“圣上若问起我来,就说我在宫中流云阁。”
  说完,阮娃便一边低低笑著,一边迈著有些虚浮的步子,梦游般离开了御花园。
  小太监有些错愕。
  流云阁,是这世间最高的建筑物,每年四时,天官祭天祈福所用。
  平常的话,除了打扫,并没人上去。
  不知这阮公公,到流云阁去做什麽呢?
  **********************
  正月十六,早晨。
  元渭上完早朝,在众内侍的簇拥中,摆驾回武瑶宫的路上,忽然看见刑部尚书满头热汗地跑过来,手执一个折子,一下子跪在他面前。
  “陛下,臣有事急奏!”刑部尚书将那个折子高举过顶,“与辅王同谋刺杀陛下的人,已经找到了!”
  元渭停下脚步,皱起眉头,从他的手中取过折子,在自己面前展开。
  是封密奏。
  近一个多月来,凌逐流和刑部已零零碎碎搜集了不少,关於辅王存在同谋,而且这个同谋为了自身脱罪,将辅王毒杀的证据。
  但这些证据,无不在关键的地方就断掉,导致始终没办法揪出,与辅王同谋那个人来。
  手中这封密奏,将所有的断点都连接了起来。
  元渭看完密奏後,气得浑身都开始发抖,恨声道:“居然是他!”
  “是。据值守的士兵禀报,昨夜阮公公并没有出宫。臣已封锁宫闱,只许入不许出,派人在宫中各处搜查。”
  “禀陛下。”旁边侍候的小太监见况,大著胆子插嘴,“昨夜阮公公来过御花园,他跟奴婢说,陛下找他的话,就去流云阁。”
  “他倒象是,事先就知道一样……好大的胆子!”元渭狠狠一把将手中折子扔在地上,“叫上御林军,随朕一起去流云阁!朕倒要亲眼看看,他还能玩出什麽花样!”
  说完,年轻气盛的皇帝便迈开大步,朝流云阁的方向走去。
  **********************
  天色大亮。
  阮娃站在流云阁顶楼边沿,看著下方的御林军若蚂蚁般,将流云阁层层包围起来,忍不住轻笑:“真慢。”
  他下意识伸出手,捋著散在胸前的长发,却发觉触指间异常干涩,不同往常。
  低头一瞧,发现指间缠绕的头发,颜色如落雪霜华。
  原来这世上,竟真有一夜白头。
  阮娃见状,索性摘了纱帽和碧玉簪,朝楼下抛去,纵声大笑,直笑得流出眼泪。
  任一头及臀白色长发,乱纷纷飞扬於冷风中。
  这时候,他听到一阵兵戈甲胄撞击的声响,慢慢回首。
  只见元渭穿著朝服,带著大队御林军,气喘吁吁,出现在顶楼入口处。
  “阮娃!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做?!”
  元渭命令大队御林军暂时守在入口处,他只带著几人上前,来到阮娃对面。
  到底曾是他的枕边人。他不亲自问清楚,怎样也不甘心。
  阮娃见他靠近,朝他一笑,便转过头,朝流云阁下一跃。
  元渭朝他冲过去,想要伸手抓住他,却已经来不及。
  半空中,阮娃闭上了眼睛。
  身体不停坠落再坠落……伴著耳边呼啸风声,十多年前的片段,流光掠影般在眼前浮现——
  自己狠狠瞪著他,刻薄尖锐地说:“柏啸青,你要真心把我当兄弟,为我好,就离了那妖婆子,跟我一起离开这皇宫。你倒是肯不肯?”
  那些话,其实是真心的。
  那年,那时候,你若肯放下他们……随我离开……
  ……
  元渭眼睁睁看著阮娃,在自己面前跌下万丈高台。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开出一朵硕大而鲜的血花。
  他不可能还活著。
  元渭在阮娃跳下去的地方,临风站立,怔怔地发起了呆,不知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
  “陛下,我们在这楼阁之上,发现了他留下的这张字纸。”
  旁边有御林军,拿著张雪涛字纸,来到元渭身旁。
  元渭接过,看了看。
  是阮娃的笔迹。
  阮娃出身卑贱,长到二十岁,还未曾识得字。国家变故,迁到南岸去之後,他因护驾有功,就常常陪在元渭身旁。
  元渭有时候高兴,就教他认字。他倒也算天资聪明,这样过了几年,虽做不成八股文章,但读写都没有问题。
  正因为如此,元渭对他的笔迹,再熟悉不过??
 
  “行了行了。”
  元渭打断他。
  宫里的这些太监,逢高就捧,见低便踩,他不耐烦听,便接著往下问:“那麽,柏啸青是否和阮娃相识?”
  “是,是相识的。”桂公公朝元渭磕了个头,“奴婢不敢隐瞒。柏啸青入宫时,是建纯元年冬天,奴婢亲自陪林公公,自街上买进来的,跟阮娃是一批……两个人,那个时候交情就不错。後来,柏啸青得到圣德明慈皇後的提携,两人分开後,直到成年,还时常相见。”
  元渭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虽然证词时间并不精确,但既是成年,一个人青年前後,容貌绝不会有大的改变。
  阮娃没有说谎。
  而杏花楼上,柏啸青会放过元渭,当时敌国的皇帝。这等攸关重大的事情,明显不是因为阮娃。
  ****************
  元渭怔忡片刻,朝桂公公挥了挥手:“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桂公公应了一声,起身退出门外,元渭又朝身旁的内侍吩咐:“把凌逐流和简丛,给朕传过来。”
  凌逐流和简丛都在宫中处理政务军务,并未回府,很快就被传到了元渭面前。
  “你们瞒得朕好!”元渭抬眼,看著这两个顾命重臣,冷笑一声,“多的朕且不跟你们提,就问你们两件事。成复五年,买军马战备的那笔钱,究竟是哪里来的?!成复十年,和金摩在绿野的那场仗,是谁烧了金摩的粮仓?!”
  凌简二人面面相觑,心内大震。
  虽不明白,元渭是如何知道的,但从这些问话里明显可以听出,他已经知道了。
  既然如此,继续隐瞒下去,也是没有用的。看元渭的情绪态度,说不定还会落个欺君之罪。
  於是,两人在无奈之中,便将当年的事情,全盘向元渭托出。
  元渭一声不吭地听完後,伸手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勃然大怒,眼中光芒锐利锋寒:“这等大事,为什麽不跟朕说,把朕一直瞒在鼓里?!欺朕当初年幼麽?!”
  他的心,现在完全乱了。
  阮娃说过的话,现在能够查证的,全部属实。
  那麽,柏啸青和自己母亲私通的这点,八成也是真的。
  他已经动了杀意。
  如果凌逐流和简丛知道这件丑事,他马上就以欺君之罪,将二人灭口。
  “臣等不敢。”
  凌逐流慌忙解释:“当初,明慈皇後是这麽吩咐的,臣等也不知其用意。”
  站在他们的立场,只能这样解释。
  总不能直接说,是因为元渭的娘,担心元渭对柏啸青用情过深,从而产生祸乱宫廷朝纲的权臣。
  这样,让目前正专宠著柏啸青的皇帝,脸往哪儿搁。
  元渭听完他们的回答,只觉胸中梗塞,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二人,只是奉命行事。但依著他们的回答,那件事,就已是九成九了。
  若非有了丑事,为何他母後一定要柏啸青死?
  他心里一边恨自己的母後,一边恨柏啸青。
  最可恨的是,自己身下的宝座,手中所握皇权,偏偏是靠这种丑陋的交易换来的。
  凌简二人不知道元渭心中所想,只有悬著心跪在地上,等待元渭後面的问话。
  “滚!都给朕滚出去!!”
  元渭咬了半天牙,忽然抓起手边的茶碗,就朝凌逐流和简丛扔过去。
  元渭虽没扔准,两人却也没敢躲,简丛被泼湿了半幅衣摆後,连忙和凌逐流匆匆退下。
  两人退出房门,元渭坐在原地,又发了半天呆,忽然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平日皇帝出门,按例是要跟身旁人说明,自己去哪里的。
  但如今元渭两眼布满红丝,神态凶恶狰狞,一张俊美端正至极的脸都扭曲了,身边内侍没人敢问,只有跟在他身後。
  **********************
  武瑶宫的寝房大门,被元渭狠狠一脚踢开。
  寝房里侍候的宫女内侍,看到元渭凶恶不善的眼神,连忙纷纷退出房间。
  柏啸青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见元渭来势汹汹,不由有些错愕。
  元渭将大门反闩了,几步走到柏啸青面前,狠狠瞪了他片刻,忽然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将他提起来,扔在宽大的龙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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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啸青选择了离开。
  对他来说,也只有离开。
  把他的清白,证明给全下的人看,只会成为天朝、先帝先後,以及元渭的污点。
  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用生命珍爱维护的东西,又被自己摧毁。
  而一生留在这皇宫之中,绝非他所愿。
  所以,昔日的名将、叛贼、阶下囚,在元渭诏示天下的布告中,已经死了。他如今离开,再无挂碍。
  成复十六年,二月底,京城的初春已至,官道两侧生长著的梧桐树,纷纷吐出嫩绿新芽。
  只是周围景象,仍旧没有褪去冬季的萧瑟。
  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呢小马车,停在通往西北方的官道上,年过六旬,却依旧精神矍铄的马车夫,头戴青箬笠,怀抱长鞭,等待旁边的客人话别。
  元渭和凌简二人,都身著便装,站在马车旁。
  元渭明显憔悴消瘦了很多,脸色青白,眼睛有点发红,望向对面的柏啸青:“……你再想想,你若留下来,朕、朕……什麽都给你……”
  元渭知道,自己挽留的样子难看至极,却还是忍不住挽留。
  柏啸青微笑著摇头,转身朝那顶马车走过去。
  他的步伐虽仍然比常人缓慢,却已行走无碍。从今往後,他将用这双脚,一步步走向属於自己的人生。
  元渭咬了咬牙,忽然迈开步子,跑到他面前拦下他,哑著嗓子:“潜芝,朕只想问你最後一句……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朕?”
  虽然元渭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问得恶俗,活似怨妇。
  但是,若不知道答案,他到底不肯甘心。
  柏啸青低垂眼帘,怔了片刻後,慢慢弯了双膝,在元渭面前跪下,端端正正朝他磕了个头:“请陛下今後,以江山社稷为重。”
  他身心俱残,早就不再奢求任何东西。
  元渭是手握皇权,掌握天下生杀的帝王,是他再也触碰不到的人。
  喜欢,抑或不喜欢,既然是再无交集,就没有任何区别。
  只希望元渭,在将来的岁月里,能够将这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令百姓安居乐业,做个好皇帝。
  元渭被他这一跪,心痛如绞,整个身子仿若被钉在了地面上,动弹不得。
  元渭不知道是如何看著柏啸青站起身,如何看著他上了马车,扬尘远走。
  心内情感寄托的所在,刹那间全被掏空。
  柏啸青坐在马车内,看著对面车角处,用来拴帘子的藏青吊穗在那里摇摇晃晃,不敢掀帘往外望,轻轻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和元渭初见时的情景。
  那样一个粉嫩白胖的漂亮娃娃,戴顶坠满珍珠的小帽子,脖子上挂著个长生小金锁……穿著大红的缎子衣,露出两节粉藕般的手臂。
  自己朝他磕过头後,他坐在宽大柔软的床上,眉眼深黑灵动,瞧著自己一笑。
  十几年光阴荏苒,和元渭之间的快乐、悲伤、挣扎、纠缠……始於那日一跪,终於今日一跪。
  鼻腔内,忽然酸楚难当。
  **********************
  马车驶出了京城的范围後,还是上午。
  柏啸青撩开车帘,朝马车夫大声呼唤:“大伯,麻烦您调个头,去一趟北郊,我有两件事要办!办完了,咱们再上路!”
  马车夫也不多话,直接一甩长鞭,便赶著马儿,朝城外北郊而去。
  北郊是一片乱葬岗,掩埋著无主尸骨,终年都给人阴森寒冷的感觉。
  柏啸青自十八岁那年起,就再没有来过这里。
  因为那时的他,已背上了叛国的罪名。若再常来这里祭拜,只怕会被愤怒的天朝人偷偷掘尸,惊扰了他死去亲娘的安宁。
  此番一去……又是遥遥无期。
  若这时不来看她,恐怕今生都不能再有机会。
  他下了马车,拿了铁锹,慢慢走到他娘的坟跟前,想为坟头除除草,培一培土,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原以为十几年未至,这坟应该变矮不少,湮没在丛丛荒草中。
  没想到,坟包非但并未曾变矮,反而增高加大许多。比周围的野坟,都要高出半截。
 
  所以他不顾一切的追来,不顾一切的,用放弃所有下了赌注。
  所以,如果不能再继续纠缠……那麽至少,让他把亏欠柏啸青的,一一偿还。
  几颗透明的炽热水珠,滴落在柏啸青左肩头,那个狰狞的飞龙印记上。
  **********************
  第二天早晨,迎娶新妇的日子,是洪伯在门外喊柏啸青起床的。
  柏啸青向来睡不沈,往往天不亮就醒来,像今天这样,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听到洪伯的声音,他悚然惊醒。接著,就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
  在梦中,他又回到了武瑶宫,和元渭抵死缠绵。只不过,这次是元渭在他身下宛转承欢。
  柏啸青觉得头有点疼,心里面全是负罪感。
  大概是因为快要迎新妇过门,所以才会做这种梦吧。
  性梦他不是没做过……但和元渭,是不应该的。
  幸好只是个梦。
  柏啸青用手指按了按额角,掀开被子。一瞬间,只觉五雷轰顶,愣在原地。被褥上,沾染了欢爱的痕迹,以及斑斑血渍。
  再往床下看去,他又发现了一个迷香筒。
  不是梦。昨夜元渭,真的来过。
  柏啸青五内翻腾,愣了半天神,直到窗外洪伯再次催促,方才下地,急急把被褥,连带著自己的亵衣亵裤都换了。
  看那被褥上留下的大片血渍,元渭出了不少血……他经历过,清楚那究竟有多痛。不知道元渭现在,究竟怎麽样了?
  做完这些事,换好衣裳,推开房门,只见外面一片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柏啸青却怎麽也高兴不起来,急忙迈动脚步,一边朝门外走,一边大喊:“洪伯!洪伯!”
  洪伯听他喊得著急,很快来到他身旁,问道:“早饭已经备好了,下午就可以迎新人过门,还有什麽事吗?”
  “他现在在哪里?”柏啸青急切地询问。
  “维少爷吗?”洪伯不愧是久居大内的人,明明知道元渭的身份,倒也改口改得快,“他说您娶媳妇,不好不送礼,他今天带了银两,一大早就骑马去镇外玉矿了,说要找矿主赌两块石头,再找人雕个荷合二仙,当作新婚贺礼。”
  所谓玉料,往往是分层变化的,有时候只有外面一两层是良玉,里面都是劣玉顽石;也有时候外层是劣玉顽石,里面却是不世美玉。
  其优劣於否,除非整扇剖开,否则就算老匠人,从外表上也难以辨别。
  买下未曾剖开的玉石料,要冒一定的风险,就被称为赌石。
  正因为如此,玉商当中,常常有“一石穷”、“一石富”的说法。
  柏啸青点点头,不再追问。
  过了片刻後,他展颜对洪伯笑道:“那好,由他去吧……等用过早饭,我再四处瞧瞧,看有什麽不到之处。今儿新人进门,万事需办的得体,让她顺心才是。”
  无论元渭做了什麽,他也不可能接受元渭的那种感情。
  既然如此,他就得狠下心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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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渭脸色惨白,骑著新买来的黄鬃马,穿过长长的矿路,来到玉石矿洞前,跟门前休息的矿工打了个招呼,让矿工帮忙照看马匹,便慢慢踱进了矿洞内。
  里面,放著一台切割玉石的剖刀,以及堆成小山的玉料。几个玉石商,以及玉矿主人正围在一起赌石。
  其中两名玉商,是元渭在茶楼上见过的,於是彼此热络地寒喧後,便让元渭也加入了赌石的行列。
  元渭反正也不懂,就随便挑了两块不大不小,看起来质地普通的玉料,排在玉石商们的後面慢慢等著。
  在讨价还价、评估论断的争执喧哗声中,时间一点点滑过,转眼间已是正午。
  元渭沈默的站在人群中,眸中一片死灰。
  他临走之前,告诉过洪伯自己的去向。
  如果柏啸青对他还有半分感情,知道他受了伤、骑马走这麽长的路,不会不过来看看他……或者,哪怕叫个人过来,问一下也好。
  正午时分,玉石剖刀前,终於轮到了元渭。
  矿主站在元渭对面,掂了掂元渭选的两块玉料,报了价钱,元渭方才如梦初醒,讷讷地掏出钱袋,照价付了银两。
 
真的是好文(主要是偶喜欢的类型)
 
顶上去!
 
好看??
 
爱情一辈子只有一次``
 
难得一篇耽美文会让我看到落泪!看过很多很多自己喜欢的文章,也有过很喜欢的,可是,只有这么一篇,让我感动到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地步.
可是,我更喜欢柏啸青带着阮娃的尸骨离开的那个结局.那种无奈!我们都在世上活着,拼了自己的命用尽了各种方法.可是世界并不会因为我们任何一个人改变自己!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破碎了的东西...没有办法返回.可是谁错了呢?
作者是亲妈,所以给了一个HE,我看得其实也算高兴,而且结局也并不牵强.所以还能要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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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2 15:08:53  更:2021-07-12 15:3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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