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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寂寞]北宋·宣和遗事 BY 千二百轻鸾[第1页]

作者:吖靤浅丫头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6]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嘿嘿~俺可是牺牲俺看文的时间来搬文的哦~
 
值得表扬~!!??
 
看心惊胆战的亲兵统领和赵苏走了出去,朱!正要马上吩咐人去请求援兵——忽听得儿子朱江道:“爹爹,只将三皇子交由他们处置,只可缓上一缓,恐怕贼人未必肯饶上咱们大家性命!现在赶紧派人去请求援兵罢!然後您老人家和太後、大夥儿一起先往地窖里避上一避,待孩儿再和那些贼人周旋一阵,援兵就应该会到了!” 
那吓得浑身发抖的亲兵统领,怀疑地看了身後跟著的沈默少年一眼,虽然大不肯相信他会是皇家的三皇子——只怕是那老太婆的权宜之计罢!谁知道呢?——但老爷有令,可也没法,只得领了赵苏走出内室,迤俪穿过中庭,一路踢花践草,可早到了大门口。 
这大门口正擂的是震天响,几条汉子的粗嗓子在叫:“朱!孙儿,你再缩头不出,日你奶奶的,你爷爷老子要破门而入了!还不快来给你的爷爷们开门?!” 
接著是一阵粗野的笑声,“碰碰”几下重重的踹门之後,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嗓子在叫:“这朱!老贼惯会做缩头乌龟,难怪要把门筑得如此严实了!别踹了!大夥儿去抬一方木头过来,一起把这朱!老贼的贼窝给撞破!” 
“好!!”一片叫好声中,有人在大嚷:“还是义少爷说得对!大夥儿,跟我去抬木头罢!” 
可也作怪! 
听到这里,亲兵统领不由心里犯嘀咕:强盗就是强盗,贼人就是贼人,贼窝里又能有什麽“少爷”了? 
这说话的年轻人又是什麽劳什子“少爷”? 
但他不敢多想,赶紧抖著手去拔那黑漆大门上的算子——虽是心里把这夥绿林强盗看成洪水猛兽般只愿躲得一时且算一时,他可也又怕这夥蛮强盗真的把朱府给撞了砸了!一面高叫一声:“且慢!大宋国三皇子在此!各位义士切莫莽撞行事!” 
犹自在门外笑骂的义军们,乍闻这一声高叫,不由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停止了说话,把目光投了过来。 
站在最前面是一个年级大约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虽然也和簇拥在他周围的义军战士一般头上是缠了一方青布头巾,著一身青布衣衫,但却掩饰不住一脸的书卷气。他身後跟著一个身材娇小的男孩子,也是一样的装束,但生的异常秀美,在这一群粗朴的男人中间看来,不由教人眼前一亮。那亲兵统领虽说是长年跟在朱!身边,见多了脂粉娇娃,此时见了这样一个粉状玉琢样的孩子,也不由得暗在心底叫了一声好来。 
原来这两人正是江南一带的起义军统领“圣公”方腊的儿子方义和养子阮应月。 
方义方才明明听到这亲兵统领模样的人高叫“大宋国三皇子”在此,不由心神一慑;但游目一看,跟他出来的人不过是一个衣衫陈旧的少年,面目平常,神态麻木,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皇室成员应有的华贵气象。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朱!呀朱!,你这老贼也把我方义忒瞧得扁了!要装神弄鬼糊弄旁人也得不露马脚才是!哪里去弄来这麽一个小叫化儿,就来冒充皇帝家的人,你当天下人都象你这老贼这麽愚蠢麽???
 
这世间,有人是连死都不当一回事的吗? 
名叫阿苏的少年,仿佛看穿了他心里所想,微微一笑,平淡而疲倦:“有人在等你回去。——我没有。——明天我代替你去,你做这个文书吧。”说完转身就走。 
莫於虎看著他瘦弱的背影,心里一片惘然。 
有人等? 
没人等? 
一个世间,两种境界? 
宣和四年,燕京城里。 
翰林供奉府。 
“大石林牙,这里袖子卷了……” 
“大石林牙,这里下摺有点皱……” 
“大石林牙,这里……” 
三四个花枝招展的辽国女子,似是姬妾模样,围著一个贵族打扮的青年,燕语莺声,软款温柔。 
“好啦,好啦!” 
被三四双纤纤细手在身上左一捏右一捏,柔腻肤触在脸颊摩挲,脂粉香浓在鼻端荡漾,饶是耶律大石自诩我心如铁,也快架不住这温柔陷阱了,只得硬起了心肠左推右搡,腾身出来,笑道:“好啦!我还有事!回来和你们慢慢纠缠吧!” 
“哎呀,大石林牙,您的衣裳这里还没弄好呢……” 
“就是嘛……” 
耶律大石整了整衣服,不耐烦地道:“得,得,得!我急著有事,哪能让你们这麽慢腾腾的整理衣裳!再说了,成大事者何必拘於细节,衣裳弄不弄好有什麽要紧?” 
回应他的高论的是一片娇笑声:“大石林牙,我们又不是成大事者……衣服弄不弄好可就有要紧了……” 
耶律大石又好气又好笑,知道跟这群姬妾讲大道理只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也懒得再说,吩咐两句,转身就走。 
有时想想,觉得他母妃真是多事,这麽几个兄弟姊妹,却似乎单怕耶律王族的香烟从他这里断绝一般,从他十五岁开始就不停的为他搜罗姬妾,没事就打听他平时最宠其中哪一个,一听说他对女色不太亲近就著急煞了,每天支使姬妾们到他房里纠缠!每每在他忙於军务的时候打断他的思路,弄得他啼笑皆非,无心忤逆母亲的担心,往往也只好敷衍了事。 
原来耶律大石表字重德,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虽然今年才22岁,已是辽国著名的将领。他虽生为异族,却从小熟读汉人书籍,异常向往南人文化。他善於骑射,精通契丹文字和汉字,有很深的文化素养和军事韬略。虽然出身王族,又颇得耶律阿保机另眼相看,他却并不以出身为荣,故此效仿平民之道前去投考,一举中了进士第,又於年前擢为翰林供奉,故称为大石林牙。 
他熟诵史记,看到书史里古代战将们金戈铁马,战场峥嵘时每每心向往之。自己也以前人为楷模,只以军务为重,儿女情长,未始放进眼里! 
此时骑马穿过街道,想起自己那些本来不谙情韵的契丹女子们,现在竟一古脑儿全变成了荡妇娇娃,准是又受了他母妃的什麽“特殊教导”吧!想到这里,又觉得可笑。一转念头,他又想起了昨天的战事。 
北宋两次派童贯率领军队前来攻打燕京,都被他给打败,不料童贯那贼小子犹不死心,昨日又不知从哪里鼓捣出一支不堪一击的军队,没开战已溃不成军,一开战就逃了大半,到最後自然再一次一败涂地。其实象这样的军队,耶律大石一眼就看出来,毫无实战经验,准是被强拉来的民夫。故此他也颇动了怜悯之心,吩咐士兵手下留情,不必太过为难这些无辜百姓。 
一行走,一行想,不知不觉到了城门边。 
守城的士兵认得他,恭敬地叫了一声“大石林牙”,躬身行礼,放他出城。 
此时正值春深,将暮未暮的原野,象一副浓重的美人妆。 
风也徐徐。 
穿过一片错落的树林,就是昨天的战场了。 
这是一片极其空旷的平地,却又何辜,要躺满这许许多多的尸体? 
满山遍野的尸体,大半都是无辜的宋朝平民。 
横著的,斜著的,缺脑袋的,掉胳膊的,被劈成两片儿的,全成了血糊糊的一具。在生前他们有不同的名字,延伸著不同的人生,书写著不同的故事,可是在死後他们却再无区别。都只是沈默的尸体。 
春风里,远远过来是是花香,和阳光的味道。 
近处弥漫开来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 
一切陷入死寂。兴奋的唯有一群逐臭而来的乌鸦。 
耶律大石虽然身经百战,对这等人间惨境久已见惯不惊,此时也觉触目惊心。 
 
他勉强抑制住强烈的作呕感,准备回城了。 
正在此时,轻轻吹过一阵风来。四围的树木,叶稍沙沙而动。这是春天的声音。 
从风中落下的,是浓重的血腥气息。但是,微蕴其中的,却有一缕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暗香。 
不真实的香气,仿佛只是一种错觉,仿佛只是梦里听见的声音。 
但是,却是现实。耶律大石敏锐的嗅觉非常肯定这是现实。 
不是花香。 
他回过身去,趁著太阳落山之前的余晖,仔细搜索著眼前可见的空间。 
一望千里,平林漠漠,暮烟如织,了无人迹。 
耶律大石又将目光投向乱尸堆里。无意地一扫,就看见左边不远处躺著的一具同样血糊糊的尸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仿佛呼应般地,从空气里到鼻端,再一次掠过方才那种错觉般的香气。 
就是那个人了! 
应该还没死。 
10~22 
耶律大石急忙奔到跟前,将那具“尸首”搬了起来:原来是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衣衫蓝缕,满身血污,看来甚是可怕。耶律大石有点失望:初初闻见那样如梦如幻的香气,他还以为是一位世外仙姝呢!虽然这想法不太实际,可是发现事实远不是那麽回事的时候多少还是有点失落。他注意到这少年虽然貌不出众,然除却污垢血迹而外,却是肤光雪映,发色雾敛,於寻常人似乎颇觉不同。 
当下他也不多想,伸手将少年抱了起来。看了看少年满身血污,又单手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裹住怀中少年。转身向栓在树林边的坐骑走去。 
甫进府,迎上前的就是几位等候已久的姬妾。 
看见耶律大石手中抱著的人,几位辽国女子一楞,彼此不约而同地互看一眼。 
“大石林牙,这是谁啊?” 
耶律大石见怀中人气息如无,有点担心,顾不上解释,只说:“拣来的。” 
“咦!是汉人呀!” 
“哦?是不是饿倒的乞丐呀?” 
“那我去叫太医!……” 
“我去准备热水吧!……” 
关外女子,毕竟古道热肠。耶律大石把少年抱进内室,放在花梨木的短榻上。 
榻边几上,小小铜香炉里,原本燃著珍贵的沈水香。但是这少年一入室内,只觉他身上暗香细流,这沈水香都被映衬成了凡香。耶律大石想了想,索性唤进使女,叫她把香炉端走了。 
太医过来,诊过脉,只说无妨。一点皮外伤而已,将息几天,想来无事。 
耶律大石也松了一口气。他此时反正无事,就守著太医开了方字,看使女快快煎了药来,把少年扶起,亲自督促著灌了药下去。看那少年还是沈睡无觉。 
一旁的宠花最有洁癖,看著这少年脏得不成模样,大皱眉头,忍不住便道:“林牙,既然太医说他没事,那让人替他洗洗澡应该不成问题吧?他太脏了!” 
耶律大石知道宠花的洁癖,点了点头。宠花福身一谢,便命使女去叫人准备沐浴用具。 
偏巧此时有官来拜,耶律大石赶忙出去了。 
再进来时房里已无他人,只有少年犹自熟睡。 
此刻夜色已深,想必众姬妾也各归院落,自挑红灯了吧。 
夜色也入纸窗,春深而又未深季节,凉夜微冷。房里银烛高烧,烟气里有香气。 
耶律大石推帘入室,看这满室静谧,心里奇怪的竟是点点滴滴的温柔。 
他坐到床边,看著熟睡的少年,一时失神。 
潮湿的黑发,披散在纱枕上,小小的一张苍白脸蛋儿,五官并无出众,然眉痕愁敛,眼角泪生,总觉非寻常意态。——如果只用一个词形容的话,那就是洁净吧。 
明明是凡尘里人,为什麽会有这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洁净感觉? 
“林牙,夜已深,请更衣就寝吧。” 
使女掀帘进来,细声催促。 
耶律大石点点头,起身走进卧房。使女铺床展被,伺候他躺下,悄悄吹熄蜡烛。 
庭外月光如画,隔著纸窗,室内的摆设模糊可见。 
躺下却迟迟难以入眠。一闭眼耶律大石就要情不自禁地想起隔壁房间里躺著的那个少年,想起那神秘而又低回的暗香,想起那青荫的睫毛下不知何时悬出的一滴泪珠。 
他实在忍不住,披衣起身,悄悄走进隔壁室内。 
借著月光,看那少年依然沈睡,呼吸如无,唯有暗香依稀。 
耶律大石注视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一口气,准备离开了。 
突然,床上少年脸色一变,挣扎著,惊悸地叫了起来:“娘!娘!娘!不要!不要扔下我!不要……” 
耶律大石吓了一跳,随即意会他该是做了恶梦,连忙伸手去握住少年的双手。 
少年的双手被握住,仍死命要挥动开来,无法得逞,就只好挣扎著身子,发出陆陆续续的哀叫:“娘!娘,我是你的苏儿啊……求求你……看看我……看看我……不要扔下我……不要……不要……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 
先是惊喘嘶叫,而後成了哀告涕泣,陆续竟成呜咽,终至无声,——趁著中夜月色,只见苍白的面颊上,泪湿如瀑。 
耶律大石握著少年的手,只觉掌中冰凉潮湿,摊开一看,两只细瘦手掌,尽是冷汗。他心里轻轻一痛,再攥紧少年的手,无论如何,竟舍不下就这样抽身离去。 
他到底经过了什麽苦痛? 
“苏儿”吗? 
“娘……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 
轻微的一声气喘之後,苏儿又开始梦呓起来。眼泪仍是不停的望下流。 
明儿使女收拾床榻,恐怕会发现纱枕都湿浸透了吧。 
俯视著眼前的少年,耶律大石忽然觉得眼底微微潮湿。 
纵然是心如铁。却连自己也能察觉,心底的某个地方,在开始塌陷,塌陷…… 
耶律大石伸手将少年抱了起来。向自己房里走去。 
揭被躺进床上让两人全笼罩进温暖里。 
怀中温香飘渺,仿佛没有形体。 
耶律大石很快睡著了。 
我给你温暖。你给我眼泪和香气??
 
娇鸟啼春,惊破了供奉府的黎明。 
房外有使女细声说话:“怎麽,林牙还没起来?他一向习惯早起的啊?” 
谁在低声解释:“是为了昨天拣到的那个小孩子吧。林牙昨天睡得满晚的呢。” 
小孩子? 
——是小孩子吗? 
看形体,瘦骨一把,也可说是个小孩子。 
然而那深酌的愁思,那里还有小孩子的无忧无虑呢? 
判别大小的,不一定是年龄。 
模糊地这样想著,耶律大石很快清醒过来。 
低头看,怀中的人看来是早醒了。 
静静地看著自己,态度很是漠然。眼神里有如烟如雾,就是没有确定的情思。昨晚的哭泣与哀告,仿佛只是耶律大石自己的一个梦境。 
突然峰回路转,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躺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怀里,他竟然忍心不闻不问。仿佛根本没有什麽值得诧异的事情。 
这样的人是小孩子吗? 
耶律大石心里一滞。 
他宁愿要昨晚那个人,那个哭著求著娘亲不要离开自己的苏儿,那个用眼泪塌陷自己铁石心肠的苏儿,不要这个——不要眼前这个拒人於千里之外,俨然连他自己都不关心的少年。 
耶律大石叹了口气,还是试探地叫了一声:“——苏儿?” 
少年微微一怔,抬起眼睛来看著耶律大石。 
幸好,还有反应。 
“你怎麽知道?” 
苏儿困惑地看著耶律大石,此时望去,他的眼睛温柔深黑,但是不知为何总有点不容易亲近的感觉。虽然声音里还是带著少年的稚嫩。 
耶律大石没有回答,只说:“我叫耶律大石,表字重德,你叫我重德好了。” 
苏儿点了点头,也不再问。忽然却说:“我姓赵。” 
门外的使女想是听到屋内的话声,帘子一掀,端著金盆走了进来。 
又一天开始了。 
新的一天,确实是新的开端。 
忙於政事的耶律大石,无论如何不可能抽出很多时间来陪这个拣来的赵苏。 
虽然怎麽看他都是一副清冷寂寞的样子,耶律大石还是放不开胸怀让别的人来陪他。 
也许是私心作祟。可是,赵苏这样子的人,耶律大石真的觉得他就是那一抹没法热闹起来的灵魂。 
耶律大石从来没怀疑过赵苏的身世的不平凡。 
虽然说被迫加入佣军的人,照例不是雇农边是贫民,可是耶律大石不信贫民窟里能生出赵苏这样的人。 
昨天宠花来看他,说:“这孩子长得一点也不漂亮。”她有点无趣。 
宠花总是喜欢美丽耀眼的东西。 
照这样看的话,赵苏委实不符合她的要求。可是他又是绝对无法让人忽视的。 
那仿佛与生俱来的淡定与冷漠,甚至连那匪夷可思的体香,都绝对不是贫民窟里能够酝酿的气息。 
可是,他又不象豪门子弟。 
没有一点豪门子弟的气势姑且不论,如果是豪门子弟,为何会沦落至此? 
去问吧,又一定得不到答案。 
象赵苏这样的人,大概是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开启他的心扉吧。 
骑著马一壁走,一壁想,耶律大石蓦然惊觉,已到了供奉府门前。 
跳下马,将它交给迎出来的老奴,如往常一般地跨入府门,耶律大石突然一惊。 
方才那莫名的期待从何而来? 
恨不得一步跨进自己房中的感觉,难道那里有什麽事物在吸引著自己的脚步吗? 
还能是谁?——是苏儿吧。 
想到这里耶律大石就微笑起来。那个带著香气的人影,轻轻在心上掠过。 
苏儿。 
不管你是谁我是谁,只要相遇就是缘分。 
想到这里他陡然洒脱起来。 
方才的一连串思绪仿佛都成为了和煦的春阳照耀下的水泡,款款消弭於无形。 
耶律大石住的堂前有一株紫荆树,隔得老远便可以看见它那照耀的红。 
树下依稀有一痕白衣,——除了赵苏还能是谁? 
走近耶律大石却被他的眼神吓住了,瞪著紫荆树的赵苏,竟是一脸惊悸与恐怖——耶律大石直觉他一定就是马上要叫出来要哭出来——骇得他赶紧一个箭步跨到赵苏面前,一把将他扯进怀里,紧紧锁住,叫:“苏儿!” 
“呜” 
被他如压榨骨头般锁住的赵苏发出一声模糊的悲鸣,随即不再出声。只有一身瘦骨,颤抖得快要散架般,在他怀里动弹不了。 
“苏儿,苏儿!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别怕……” 
 
对赵苏一无所知的耶律大石,除了这样空泛的安慰,想不出其他的话来说。尽管他也心痛得要命。 
在你背後,到底有怎样的一个伤心故事? 
“啊!” 
仿佛才从多年以前的一个梦幻中醒来一般,赵苏猛然惊回,恢复了原状。方才那种即将崩溃的眼神不见了,剔透的眼珠儿依旧是雾散後的清冷。 
“重德,你回来了?” 
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赵苏微微一笑,苍白的唇角轻轻抿开。 
不知为何,耶律大石心头仍是无法自拔地一哽。 
我宁愿你哭你闹,不要这样压抑自己!苏儿——他又说不出来,只得点了点头:“恩,我们进去吧。” 
宣和四年夏初,燕京城里。 
翰林供奉府。 
耶律大石骑马从大林牙院回府,委实忧心忡忡。眼下北宋联金攻辽,虽然北宋军队处於“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状态,一向不堪一击,可是以剽悍著称的金兵却万万不能小觑。更何况自三年前被金兵攻破上京以来,东北一带早已成为金国的势力范围。如今他们又以破竹之势,急攻辽国中京和西京。而驻守中京和西京的将领耶律余睹和都统耶律马哥自从天辅元年在浑河大败给金将完颜希尹和银术可後,从此见到金将,虽然不至於望风而逃,却多少有点士气不足。耶律大石以前就反对让他二人驻守京城,然天祚帝生性懦弱,不忍开罪皇叔耶律余睹,不肯驳回耶律余睹自请守卫京城之辞,谁知祸及今日? 
恐怕京城难保。 
而自己身为驻边重臣,亦不可能扔下这里不管。 
想起此时身在中京的母亲燕王妃,耶律大石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耶律大石的父亲燕王耶律淳在天辅二年於西夏与辽的边境夹山战死。从此以後,原本以美著称的燕王妃顿时仿佛衰老了二十岁。 
母亲一直深爱著自己的父亲。从小耶律大石就知道这点。 
所以,可以想象父亲的卒死,给母亲是怎样的打击。 
父亲战死後,母亲大病一场,原本鸦髻如漆的她,短短一月,却几乎两鬓成霜! 
然而耶律大石却无能如何不能理解,为什麽当时缠绵病榻的母亲,昏迷中会翻来覆去地说什麽:“那个狐狸精……香气……我要杀了你 ……” 
狐狸精?香气?杀? 
据耶律大石所知,父亲并没有别的女人。燕王耶律淳一向不耽女色,为人更是端方严谨,除了酷爱南人诗词以外,他几乎没有别的嗜好。 
一说到诗此,耶律大石又想起了父亲燕王最爱吟诵的那首《春梦》。 
他情不自禁地轻轻念了起来: 
“洞房昨夜春风起, 
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 
行尽江南数千里。“ 
父亲每次吟起这首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总是那麽地温柔而又怅惘,每每让年少的大石,产生一种他就要於此消失的错觉——啊!难道,那个让一向冷硬的父亲流露出如许温柔怅惘表情的人,就是母亲口里所咒骂的“狐狸精”? 
耶律大石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可是,“香气”又是什麽意思? 
不知不觉就到了府门前。 
消停来到院落前,看见那株紫荆,早已花谢如斯。绿叶阑珊之中,唏嘘挑著一簇残红。 
陡地,耶律大石又想起那天苏儿以恐怖的神情瞪著这株紫荆的样子。 
为什麽他会这样呢? 
唉,周围的事情好象都隔著一层云雾,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的感觉委实有点不好受。 
耶律大石苦笑著,忽见宠花迎了出来。 
“林牙,王妃到了。” 
“啊?”耶律大石大喜,抢身入内,一眼看见正坐在厅内的母亲燕王妃。耶律大石从小和母亲感情融洽,他又一向事母甚孝,本担心母亲陷於不测,此时突见母亲不仅平安无事,还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可谓喜从天降,不由倒身一拜,满面欢欣,大声道:“孩儿见过母妃!母妃,您平安无事就好——” 
说到这里,喉头一塞,眼泪几乎盈眶。 
燕王妃与耶律大石分别已久,此时一旦见面,自然也是百感交集。她见这个一向稳重的长子,这麽大了,在自己面前还是一副大孩子的模样,不由又是欣慰,又是疼爱,鼻子一酸,也差点流下泪来,忙说:“孩儿快起,快快起来!” 
耶律大石遵命起身,仍按捺不住心中欢喜,仔细地打量著母妃。见燕王妃比几年分别前更显老了,脸上已经有了老人斑,以前明亮的眼神,也显得有点浑浊了,不由有点难过,恨自己不能时时刻刻孝敬於母妃膝下,时时刻刻逗她老人家开心。 
这时听燕王妃笑道:“好了,你娘好著呢!夷列也来了。你哥儿俩好久不见,先叙谈叙谈吧!夷列这孩子,从小就爱黏著你,打你走了这几年,他哪一天不念叨你两句的?” 
一面叫:“夷列,还不出来见你大哥!这孩子!在里面磨蹭什麽呢?——可也怪,没见面时恨不得插个翅膀飞过来,一到了这里他倒学小媳妇,害羞起来了!——夷列——” 
“来了!” 
帘子一掀,从隔室跑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长得俏丽可爱,要不看装束,准把他当成一个女孩子! 
夷列一见到大石,早已满面放光,大叫一声:“大哥”,就扑了上来! 
耶律大石也很挂念这个聪明可爱的弟弟,满面笑容地迎上去,将他抱起来转了几个圈儿,笑著说:“啊,夷列比过去重多了!” 
夷列嘟起了小嘴:“哼!我长大了嘛!”他攀著耶律大石的肩膀,急切地正要说什麽,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刻扭过头去:“母妃!我刚才不是害羞,我刚才本来是打算到里面去找大哥的,结果大哥没有找到,你猜我找到了什麽?” 
“是什麽啊?” 
耶律大石看他一脸得意,很是好笑。燕王妃也满脸笑容地看著小儿子,静著听他有什麽发现。 
夷列笑道:“我发现了一个身上会发出香气的人耶!他——” 
话没说完,燕王妃和耶律大石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燕王妃陡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那个女人在那里?!??
 
两年前,那麽疼爱自己的父皇,明知道死境在前,仍是抛妻舍子,决意而去——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难道这世界上,还有其他比挚爱的娇妻幼子更重要的东西吗? 
这麽多年来,在忍受慈宁太後的疯狂折磨的同时,心底挥之不去的,就是那种被最亲爱的人无故抛弃的凄怆感受。 
没有缘故,没有征兆地,突然就被这世界上仅有的两个至亲先後抛弃的感受,谁能理解? 
何况,那时他还只是个习惯了父母温暖庇护的孩童啊…… 
“怎麽了?看你好端端的发起呆来了?” 
中年男子看赵苏没动静,诧异地微笑著又催了一句。 
“好了,天祚!我们先过去吧!” 
他的同伴不太耐烦了,绷著脸催了一句。 
“好。那我们先过去吧。” 
被叫作天祚的男子显然个性随和,对於同伴的粗鲁态度也不以为意,向赵苏轻轻一笑就准备走出去。 
“——那个——那个小孩子呢?” 
赵苏突然又想起,还是问了一句。 
天祚回过头来,一楞:“什麽孩子?” 
赵苏也一愕:“那——那个和我一起的小孩子啊!还有其他几个人,是他的侍从。” 
天祚狐疑地看著坐在床上的赵苏,似乎是在掂量他是不是睡昏了头,半晌才迟疑地道:“小孩子?侍从?——可是,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是一个人躺在雪地里啊。” 
“啊?” 
赵苏真是摸不著头脑了,他心里奇怪——难道先前碰见的那个小孩子和那几条大汉都是自己的幻觉不成?——还是雪里诞生的妖精?——还是方才的梦境? 
不是,那麽真实!赵苏可以肯定那绝对是现实! 
可是,为什麽他们又丢下自己,偷偷离开了呢? 
见他不再发问,天祚只当这少年果然是睡蒙了头,把梦境跟现实混淆起来,轻轻一笑,也就转身离去了。 
剩下赵苏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呆坐在床上。他没精打采的准备穿衣服,顺手一摸,摸到什麽皮毛的触感——低头一看,就是先前在大风雪里,那小孩子要大汉替他裹上的皮毛外袍。 
确实是现实啊。 
出得门来,早有仆役守在廊下,当下将赵苏一路引到了旁边一所庭院里。 
赵苏一路走一路观看,只见这里的庭廊景色,从大概的园林布局到细微的局部装饰:莲花柱础、虎纹滴水、兽头脊饰,无不带有明显的效仿中原庭阁的模样。既然是效仿之作,自然也规划不出中原人文风景的精致醇厚之感,略微显得有点粗糙。 
然观之大廓,四通八达,殿阁森严,亦决非寻常人家。 
赵苏在心里疑惑:难道这里是哪一位异族王室的府邸? 
走了不知多久,面前景色突然一变。只见两边涌出无数翠竹,中间青石子漫成的甬路,虽然明明是在冰封北国,不料竟能见到如此南园风光。 
教人心里,不自觉地想出一句元亮诗句:心远地自偏。 
仆役领著赵苏进了穿堂,但见其内纸窗木榻,一洗先前华贵气象。 
天祚独自坐在桌边等候已久模样,自顾自的在沈思。大概是想得出神,竟没发现有人进来。俊朗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凄哀。 
赵苏心里一跳。 
他和天祚虽然认识不到一个时辰,内心里却早已把天祚看成极其亲近的人。就如孩提时面对父皇和母妃一样,对天祚的感觉是孩子对值得依赖的大人的眷恋。 
究竟为什麽会有这种感觉,赵苏自己也说不清楚。 
然而方才那个总是带著一脸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的天祚,此时却露出了那样凄哀的表情——为什麽? 
赵苏自己心里也有点轻微的难过。 
“大人——” 
仆役恭敬的唤声,惊回了沈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天祚。他猛抬起头来,看见呆立在门槛边的赵苏和仆役,脸上立即露出了和先前一样的悦人微笑。 
“快进来吧。睡了这麽大半天,想你也该饿了。” 
赵苏遵他示意在天祚对面坐下,好奇地发现没看见那另外的那个男人。 
“那个——”他犹豫著想问,又怕有所失礼,及时吞回了未及出口的话。 
天祚却似乎知道他想要问什麽,微微一笑,说:“仁孝有事,我们先吃吧。” 
说完率先拿起了饭箸。 
饭後,使女进来收拾了碗筷。 
天祚似乎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呆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勉强微笑著对赵苏说:“你自己玩,累了就在我这边休息,好不好?我有点事出去一下,暂时不能招呼你了。” 
 
只穿著贴身的袄子,在这寒气针砭的夜里,耶律大石冷丁地打了一个哆嗦。 
他此刻心中茫然,全不知是该做何事才能使心里凌乱沸腾的思绪静止下来! 
只是想发泄,想呼喊,想奔跑,想嚎叫! 
他略一思顿,直奔马厩。 
走近关养爱马的毡屋,他蓦地楞住了。——那…… 
那马厩另一边—— 
那月光下影影绰绰的白衣,那夜气里脉脉难言的香气—— 
“你,这麽晚了还出来骑马?” 
“——你,——不也一样?” 
两人缓缓走近,相视一笑。 
清冷的夜气里,好象有什麽轻轻热了起来,好象有什麽不一样了。 
两人各自上马,赵苏在前,耶律大石在後,策马狂奔起来。 
奔出两三里後,原野渐无,月光下尽是一望无际的沙砾,马蹄踏上去沙沙作响。 
此情此景,耶律大石心有所触,不觉低声道:“踏花归去马蹄香,这等景致,不知何时才能重新赏鉴到啊。” 
他从前驻守燕京,那里春景,最是动人。遥忆烟花三月时候,全城士女,那些踏青光景。 
到而今,穷途困守,关山难越,谁共丧国之痛,谁悲失路之人! 
他心里感慨万千,心中一时悲思疾走,热血沸腾,但觉豪情满怀,凄怆更胜,不由仰天长啸起来! 
隐隐然,仿佛竟有空岭余音。 
他抬起头来,看前头赵苏的马已经奔到了远处。赶紧提缰急追,瞬时赶上去,两人并绺共进。 
看一眼身侧的赵苏,冷漠苍白的脸上,平视前方的眼里并没有任何表情。略微丰满的嘴唇,依旧可以看出从前那个温柔少年的影子。他身上的香气,在这清冷的月光下,如梦如流。 
好象是……一个梦境…… 
永远也忘不了的一个梦境…… 
再策马奔了一阵,两人都已气喘吁吁。 
耶律大石侧耳一听,不远处似有水声,知道将至宜水,看来已接近西夏国境,这里应是野谷地区。他怕遇见西夏士兵,变生不测,遂道:“我们歇歇吧。” 
两人下马,席地而坐。——都累了,想到大深夜的居然跑出来骑马,彼此互相看看,不由都觉好笑。 
此时明月当天,白沙在地,目光相接,暗香如缕。 
“苏儿……” 
耶律大石看著赵苏清冷的目光迷惑住了。 
那麽清冷的目光,其中却隐隐然似有辉光闪烁。看著自己,嘴唇微启即合,将合又起。他到底想说些什麽? 
“苏儿?” 
耶律大石又叫了一声,下一瞬间——却呆楞住了——那是——这是—— 
嘴唇上温润的触感,是做梦,是做梦——是赵苏的冰冷的嘴唇,虽然被这北地的风沙吹得有点干燥裂口,却还是带著那样一点,南国水脉烟香似的温柔。 
“苏儿……” 
看著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缓缓释开自己呆滞的唇,抬起头来直视自己。 
那是什麽? 
在那玲珑剔透的黑眼珠儿深处,耶律大石仿佛看见一颗凝固在心里的眼泪。 
他呆住了。 
那些相识相知的岁月,那些相近相亲的往事,在这转瞬之间,重重叠叠,尽上心头! 
我给你温暖。你给我眼泪和香气。 
那最初的从血腥中隔离出来的香气啊…… 
那青荫的睫毛下悬出的一滴泪珠啊…… 
那个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 
“苏儿!” 
耶律大石发出从心底的一声喊叫,紧紧抱住了眼前的赵苏! 
——死紧,仿佛要把这真实的躯体,和虚无的灵魂,都揉进自己体内! 
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彼此都说不出言语! 
耶律大石心中尽是悲怆,只是紧紧搂住赵苏,望定那苍白悲哀的脸容,疯狂地,把自己的嘴唇和所有的情爱,印上去,印上去! 
他再也抑制不住将要沸腾般的情感,一个翻身,把怀中的人压倒在地! 
明月当天,白沙在地,水声做证,风声为侣! 
他颤抖著手解开了身下人的衣扣—— 
明知道这惊世骇俗,不可以不可以!他制止不了自己! 
明知道这违经背德,不可以不可以! 身下人那清冷的双眼中却没有拒绝! 
你愿意,我愿意——不管天不管地了…… 
“大哥!” 
突然却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喊叫,在这空旷的沙漠里分外响亮! 
两人不觉一惊!一滞!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多想又有何益? 
然而,人非圣贤,孰能忘情啊…… 
——脑海里突然掠过耶律大石的脸,想起他在自己颈畔——仿佛屏住呼吸般吐出的耳语:“——我爱你。”…… 
——想起他说……“你等我!等我好吗?我发誓,三年之内,一定给你结果!”,——想起他说……“相信我!我不会负你!”…… 
——而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等你!” 
我等你 
明明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为什么,却遥远得仿佛已是发生在无数道轮回之前的记忆? 
只有你能看见我心里的那滴眼泪啊——今生今世,重德,我不知你是否会负我——然而,是我要负你了! 
推开宫女殷勤地搀上来的手臂,赵苏径直走向落花坠地的青石甬道。 
掀开帘子——一阵窒息的空气突然涌来。那无数不堪回首的儿时往事,历历尽上心头! 
寂寞,恐惧,悲伤——自己明明置身在外,仿佛却看见儿时的那个自己,正在眼前因为孤独而哭泣。可是,无论怎样哭泣还是没有人来,——赵苏记得,有一次,整整一年的时间,他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那段时间,还是十一岁孩子的他寂寞得总是盼着天黑,天黑了,就可以和梦里见到的那些人说话。 
那时的自己,为什么居然没有发疯呢?——赵苏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自嘲地笑了笑,——听到身后的宫女道:“三皇子,请进去罢。太后等候已久。” 
“太后,三皇子到。” 
端坐在铺了垫子的胡椅上的慈宁太后袖着小手炉——年老的人总是畏冷,何况东京的早春,还是剪剪轻寒——正就着宫女的手里喝茶。闻言,倏地抬起头来。 
她果然还是显老了——默默看着她的赵苏心里轻轻叹息。当年那雍容华贵的丰腴面容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付诸流水,这时的慈宁太后只是一个穿着宫廷华服的年老妇人,皮肤松弛,眼光浑浊。 
然而,赵苏暗暗心惊——嫉妒的毒焰不但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从慈宁眼中淡化,——他只能看到慈宁太后眼中对母亲林妃更加变本加厉的恨意而已。 
——从她注视着自己的冷厉目光中就可看出。 
一个女人的嫉妒心怎么能发展到这种地步? 
想起慈宁太后对自己那样不择手段的憎恶表示竟只是源于对母亲林妃夺走君心的嫉妒,赵苏心里不觉泛起一阵无奈的悲哀。 
慈宁太后也在打量着对面的青年。 
数年不见,这个骚狐狸精的野种居然平安无事的长大了。 
长大了更显得面容平常,亦没有丝毫的贵族风仪。然而慈宁太后恨极他那一副俨然没有任何欲望的苍白寂寞姿态!偏偏那若有若无的体香却又仿佛时时在撩拨旁人的欲望!——欲擒姑纵吗?——真不愧是狐狸精的儿子啊!慈宁心中一把火突地烧了起来! 
她冷笑一声,道:“想不到——看来你还真是命大!” 
赵苏淡淡道:“生死由天,非我强求于世。” 
慈宁太后神色稍动,冷笑道:“这么说,你原不想活,倒是老天爷求着你别死的么?”——她一直当赵苏早已死于乱世之下,不料今年元旦,金使奉礼来贺,偶尔说起曾跟随金主完颜吴乞买,在西夏皇宫里见过一个身秉异香的汉族少年——慈宁顿时想到那定是赵苏!天下之大,身秉异香者却岂能有二?——逝者已矣!如果赵顼、林妃和赵苏都已不在人世,那么慈宁太后多年以来耿耿于心的仇恨大概也就可跟随死者长埋于地下——被解脱不了的嫉妒心折磨得快要发疯的她也可终获解脱了!然而一闻听赵苏居然还在人世——那个模样儿明明平常,却怎么看怎么跟他娘一样狐媚的小子居然还在人世——那她非得把他捉回来狠狠折磨个够不可! 
不然她满心郁积了十数年的狂怒与伤痛无处发泄! 
所以才会有冯浩西夏一行,——甚至不惜捏造对她自己大不敬的谎言,只图把赵苏骗回自己身边。 
慈宁对赵佶自言膝下寂寞,于是赵佶体谅母意,遂下诏令三皇子赵苏仍居长杨宫,并封他为雍王。——当然这只是个空头衔,赵苏的一切都在慈宁的掌握之中。 
这时候高太后已经去世。皇宫里面也业已红颜飘零。 
相隔五年,赵苏又在长杨宫里住了下来。虽然由于儿时的遭遇——长大了最能历历的,还是孩子的心情吧!那样被寂寞和恐惧包围了的童年,不堪回首……——然而现在他却发觉,重新呆在慈宁身边,忍受她的比从前变本加厉的精神折磨,原来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的事情。——这是人性的可悲吗? 
 
“怎么样?我杀人是因为我高兴,你有意见吗?” 
赵琬倨傲地把小脸转向眼前这个头一回认识的皇叔。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很想惹这个温柔淡漠的皇叔生气。 
但是这个人却神色不改,只是呆呆地看了一阵宫女可怖的无头尸体。他疲倦地回答道:“你爱杀人就杀罢,……我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说完就转身向里走去。 
四月的微风把他长长的散落的黑发吹得摇动了起来。他身上的香气轻轻地扑进赵琬心里。 
孩子楞在原地,第一次感受到被忽视的屈辱。——他是父皇的掌上明珠,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违背他幼小的心意,也没有一个敢这样无视他的存在!——这个,这个身上一股女人香气的家伙,就算你是我皇叔又怎么样——赵琬气恼得小脸通红,愤愤地握紧了小拳头——你!给我记住了!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哭着向我求饶! 
宣和七年,北宋国库余积,早已用尽,宋徽宗尚每日荒耽如故,只以金石美人为意。蔡京童贯等人,遂擅自主张,命宦官李彦,括京东西路民田,增收租赋。又命陈遘,经制江淮七路,量加税率,号经制钱。至是又因燕地用饷,用王牖议,令京西、淮南、两浙、江南、福建、荆湖、广南诸路,编制役夫各数十万,民不即役,令纳免夫钱,每人三十贯。委漕臣定限监督,所得不到二十万,人民已痛苦不堪,怨声载道,各地反抗浪潮又起,且种种天变人异,亦一时杂沓而来。 
先是,有天狗星陨落,其声如雷;黑龟现京城中,长约丈余,出入人家,掠夺小儿而食。东京有酒保朱氏女突然长出了胡子,长六七寸,俨然变成男子——偏生又有卖青果男子,怀孕生下一子,又有狐狸升御榻高坐——前面之事,宋国君臣,还可侈语承平,恬不知异,然而狐狸跑到宋徽宗御榻上坐着这件事发生时,这天却正好是皇室小宴,皇亲国戚,三宫六院,太监宫女,都是亲见,岂有不以为怪? 
那宋徽宗担心狐狸上御榻乃不祥之兆——生怕威胁到自己帝位——少不得慌忙就派人去请了林灵素来驱邪,务要他把那只亵渎御榻却又转眼跑得不见踪影的狐狸捉将出来。 
那林灵素也应诏而来,仔细看了御榻四周,只说邪气深重,确是狐狸精作怪。只要把它捉住,皇宫依旧无事,天下依旧太平。——他其实是胡扯一通,根本不知道狐狸在何处,更不知道如何捉住他,只盘算等一会见机行事,凭他巧舌如癀,还怕骗不过赵佶等人? 
当下他令人筑了法坛,戴道冠,衣法服,昂然登坛,望空拜祷,口中喃喃念咒,左手五指捏诀,右手拿着木剑,装作了一小时。他本来是想先装样子一番,然后骗宋徽宗那只狐狸因恐惧自己法力,早已逃出京城。然而却只听见宋徽宗在下面催问:“大师,找到狐狸了没有?” 
原来也怪林灵素自己把话说大了——他说抓到狐狸就皇宫无事兼之天下太平,试问,有如此平天下安民心之好事,又正好在这内患外忧,焦头烂额之际,赵佶岂肯错过?故此催着逼着,务要找到那只狐狸不可! 
加之坛下的皇族宫妃们,也随声附和,翘首以盼,只等林灵素把那只狐狸揪出来。 
林灵素暗暗叫苦——他知道因为今天是皇室小聚,这里基本上会聚了北宋皇室的所有权贵人物,他是万万不能在这里露破绽的——不然今生休矣!然而此时又迫无良计——只急得他额头汗水滚滚下流——偏那赵佶还当他正与狐狸相斗,消耗了法力,连说:“看来这只狐狸还不太好斗哩!林大师都累出这么多汗水了!” 
林灵素又急又好笑,心里恐慌到极点,此时也是他命有神助,——突然一阵风过,带来一阵奇异的香气,林灵素不由眼角一瞥——正好看见不远处的一个白衣人影,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他知这人便是最无势力的雍亲王赵苏,因身为男身偏体秉异香之故,最不被人亲近。——且有人背地里说这位王爷不定是个妖怪!本来嘛,一个正常男人,怎么会天生一股女人般的香气呢?——当下林灵素木剑一指,大喝道:“妖狐哪里跑!”——纵身跳下法坛,装做赶狐狸模样,追赶过去——嫔妃们惊叫着,纷纷向两边避开——园子里一片混乱! 
 
只听林灵素高声叫道:“哪里逃!附身到人体里就躲的过本法师慧眼吗?——看剑!” 
“啊!” 
只听有人疼痛地叫了一声,众人一齐探头看去,无不面面相觑,——原来林灵素执剑所击的人竟然是雍亲王赵苏! 
赵苏显然是没料到这样的事情,抚着被敲痛的肩膀,眼光直直地看着面前的林灵素,——却什么也没说。 
赵佶也大吓了一跳,不由目瞪口呆——他虽对赵苏并无好感,但毕竟手足之情,乍闻他居然已经狐狸附身——实在太过吃惊,结巴道:“这个,这个,大师,你肯定么?狐狸怎么会就偏偏附身到雍王身上呢?” 
却听四周的宫妃们小声议论:“那还用说?说不定雍王本来就是妖邪呢,物以类聚嘛,当然要往他身上躲了……” 
“可不是!我以前就觉得这个雍王爷邪门,你想想啊,哪有男人身上天生带一股子女人香的……” 
“就是,我也觉得不对头。说不定他本身就是狐狸精呢……一个男的居然有体香……” 
“哎哎,我还听说一件事哎……” 
“什么?” 
只听那宫嫔压低了声音故做神秘道:“听说雍亲王身上的香气有点象那种东西——” 
“什么嘛?说呀?” 
“哎呀——就是那种嘛———人家怎么好意思说嘛——“ 
“到底是什么呀?” 
“就是,你卖什么关子——快说呀……” 
“噢!” 
一个宫妃突然恍然大悟般叫了一声,悄悄道:“是不是——是不是那种催情香……” 
“哎呀!什么——” 
“哎呀!你好讨厌……这种话也敢说出来……” 
“就是……讨厌啦……” 
宫嫔们压低声音,却又抑制不住兴奋,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娇笑声中有人说道:“怪道说他是狐狸精呢……原来还有这种事呀……” 
那开始的宫嫔慌忙更正道:“我只是听别人瞎说的,你们别当真呀……” 
不知谁正好说了一句什么,又引起一阵压制不住的娇笑,没人听到她的更正。 
这些话自然清清楚楚地全传进了赵佶耳中,他皱着眉头,还在思量着该怎么办。 
却听一个女人声音问道:“大师,此话当真?” 
原来是慈宁越位而出,走了过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脸上居然带着难得一见的和蔼微笑。 
林灵素看着注视自己一言不发的雍王赵苏,在这个时候,他的眼睛里的神气居然还能那么平静无波——也有深藏的悲哀和惨淡的微笑,但是,却没有一丝应有的慌张和恐惧。 
仿佛他并不是这出戏剧化事件的当事人,而只是一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淡漠地等待着这个自己无法掌握的结局。 
林灵素一阵心虚,不由低下头去。 
慈宁已走到面前,又问了一遍道:“大师,您说的话可是真的?” 
林灵素话已出口,无法回头,只能死撑下去了。他大声道:“禀太后,那只妖狐确实附身在雍亲王身上,是臣法眼亲见!如若有差,微臣愿坐欺君大罪,立就典刑!——请皇太后明察!” 
慈宁点点头,回头向四周众人,冷若冰霜地道;“大家可听清楚了?” 
众人噤若寒蝉,道:“听清楚了。” 
慈宁又向赵佶温言道:“皇儿可也听清楚了?” 
赵佶摸不着头脑,道:“孩儿也听清楚了。” 
慈宁冷笑一声,道:“大家既听清楚了,还有什么话讲?——就放任这个妖狐在这里猖狂,御前侍卫呢,干什么去了!还不去给哀家把这个妖怪抓起来!” 
“是!” 
她一声令下,禁军哪敢怠慢,慌忙一拥而上,把赵苏拿下。 
慈宁又淡淡道:“方才林大师也说了,只要捉到妖狐,皇宫依旧无事,天下依旧太平。哀家还有个永葆国泰民安的处理方法,似乎更好。” 
赵佶呆呆道:“什么方法?” 
慈宁道:“把妖狐绑出午门斩首,让他永世不能为害本朝,岂不更佳?” 
她虽口口声声“妖狐”,可是——众人都知道那个“妖狐”实际上就是雍亲王赵苏——要斩掉雍亲王? 
一干御前侍卫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只把眼睛望着赵佶。 
慈宁厉声喝道:“怎么?哀家劳不了你们的大驾么?——还不快动手!” 
“是——是!” 
见赵佶不说话,侍卫们没有办法,只好从命,推了赵苏一把道:“雍亲王,请走罢!” 
 
想起什么似的,他又迟疑地道:“大人,冯总管还要我跟大人禀明,他此来并无他意,纯粹只是想向大人举荐一个一定会让大人感到‘新鲜’的人物……” 
通!张邦昌的心脏猛地一跳! 
“新鲜?”…… 
这尖头尖脑的冯浩,定是收买了自己身旁的仆人,才会知道自己掩盖甚好的特殊癖好和因此产生的烦恼……是哪个混蛋多嘴?一定得收拾掉……但冯浩所说的“新鲜”又确实打动了他的心……料冯浩也不敢胡乱举荐吧!他也应该明白——杀人如麻的张邦昌,可是任人糊弄得的对象?——那他所举荐的“新鲜”人物,到底是谁呢? 
孟太后不是说已派人尽掳商邱美男子吗?难道还有漏网之鱼? 
他心下思忖,实在按捺不下那份跃跃欲试的好奇心——虽然知道冯浩讨好自己的真正目的…… 
“大人?” 
门外仆人久侯回答不至,疑惑地又轻声提醒了一句。 
“哦……你叫他等我一会,马上就来。” 
张邦昌下了决心。——看到床上犹未醒转的男子,他又吩咐了一句:“顺便去叫老胡进来!” 
仆人会意地答应一声。 
前院的老胡,专门为太保大人处理那些已被厌弃的男宠。 
跟着冯浩来到了慈宁和赵苏居住的行宫南殿。 
虽然美其名曰照顾,但是赵苏实际上是被慈宁派来的武功高强的内侍牢牢看守着。 
他能自由活动的范围,就是南殿四周的这一片小小天地——有些梧桐,有些梅花,还有一湾菡萏水,万株垂杨柳,还有什么呢——还有满怀萧瑟的秋风吧。 
慈宁太后会选中南殿居住也不是没有她的理由——这位心性阴狠的女性,却独是爱好梅花。 
异香清冷的梅花,到底寄托着她怎样的情怀呢? 
没有人知道。 
梅花开放的季节还没到来,所以瘦削的枝干上只有明绿色的叶子。阳光从萧疏的树枝间投下光和影,一切都很和谐。 
只有走在碎石铺就的弯曲小径上的张邦昌看起来有点不太和谐。 
这样神情剽悍的魁梧武将,还是比较适合横刀立马,挥戈饮血之处。 
冯浩举荐的“新鲜”居然会是雍亲王!——张邦昌又骇异又好笑!他不是不知道雍亲王——毕竟,生来身带奇异体香的男人,这天地下恐怕还没有第二个!——而且,虽然对于喜好男色的他来说确实也很有吸引力!可是,雍亲王毕竟是上皇赵佶的弟弟,还是慈宁太后的养子 
——降于皇家,贵为亲王,这等身份,就算他张邦昌再权势熏天,再色胆包天,也不敢把主意动到雍亲王的头上呀! 
这种事,就算想一想也会被砍头的! 
没想到慈宁居然把雍亲王当做交换物来收买自己——据说雍亲王还是她养大的啊!她居然忍心?那女人的心思到底是什么做的? 
真他娘的是个铁石心肠的老娼妇! 
在心里暗骂,——然而张邦昌并不可怜那位久闻其名,却素未谋面的雍亲王。 
毕竟,他也是一个从来以铁石心肠著称的男人,怜花惜玉之事跟他无缘。 
正是午后,阳光很温暖。 
独坐在池畔的阑干上,赵苏冷淡地扫了那几个神情紧张地亦步亦趋的内侍一眼,懒得理会地回过头来。 
从犹自凉薄的绡衣里取出碧玉箫——这原是母亲林妃的遗物,林妃死去之后,尘封已久。然而从汴京逃亡至此,也不知道那些使女是有心还是无意,落下了那么多东西,独独却没有落下这只洞箫。昨天无意翻找出这只碧玉箫,赵苏真的吃了一惊。 
他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儿时的岁月。 
从母妃的箫声里流去的那些个明月夜啊……如今想来,不知道为什么,总带着一丝凄凉的影子。 
在垂柳影里,御水岸边,孤独的林妃,寂寞地吹出箫声——她飘忽的白影,在夜晚的光中,宛如鬼魂。 
母妃很寂寞。那时候幼小的赵苏却不明白。他只是诧异为什么别人的母亲都是那般慈爱,自己的母亲却从来都对自己不理不睬。 
当然,林妃也不是没有温柔的时候——可是太少,少得赵苏甚至完全想不起这样的记忆。 
母妃很寂寞。到了如今,赵苏突然体会到当年月夜吹箫的母妃的心情。 
是自己现在也怀着和母妃当年一样的寂寞心情吧。 
没有来由的,悲伤寂寞的心情——碌碌众生的悲哀,九千大地的悲哀。 
 
“琬!” 
挣扎着要推开一把抱住自己不放的琬,对于琬粗鲁地亲上来的嘴唇,赵苏反感地直打冷颤! 
就是因为那个张邦昌!这些年来他甚至不能容忍任何人走近自己身边! 
更不谈宠幸宫妃,与旁人共枕一席! 
故此以琬过继膝下,就是为了要期望自己夜夜莅临的妃嫔们彻底死心! 
(更何况,他自知有难言隐疾,更是对性爱一事避之不及!)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过于残忍,可是他没有办法! 
只好采取每过五年,放愿意出宫的宫女们自行回家!——对于那些无法放还宫外的哀怨的妃子们,他除了歉疚于心亦无别样办法,只好多多赐予各样珍奇贡品,以此聊作补偿! 
而那个曾受他临幸的宫女,他终于忍耐不了——找个借口把那无辜的女子赐死了…… 
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已坠魔道——所以还归山林的心境是越来越急切! 
谁知道红尘纠缠,却正从此始…… 
“琬!” 
无法忍受,情不自禁地去摸总是放在身边触手可及之处的那柄刀! 
那柄从砍死张邦昌,就一直不曾离身的救命钢刀…… 
“哐啷……”刀半已出鞘,却拿不起来,——此时此刻这个人,不是那个恶贯满盈的嗜血狂徒,而是自己的儿子啊…… 
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是,自从与皇后决裂以来,他在琬和锦园身上投注了多少心力与慈爱…… 
看着原本蛮横跋扈的小孩,渐渐成长为温文知礼而又俊秀果敢的少年太子……自己是多么喜欢这个对自己也极其亲近的养子,多么喜欢啊…… 
怎么拿得起刀来…… 
“琬!” 
无法忍受,情不自禁地去摸总是放在身边触手可及之处的那柄刀! 
那柄从砍死张邦昌,就一直不曾离身的救命钢刀…… 
“哐啷……”刀半已出鞘,却拿不起来,——此时此刻这个人,不是那个恶贯满盈的嗜血狂徒,而是自己的儿子啊…… 
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是,自从与皇后决裂以来,他在琬和锦园身上投注了多少心力与慈爱…… 
看着原本蛮横跋扈的小孩,渐渐成长为温文知礼而又俊秀果敢的少年太子……自己是多么喜欢这个对自己也极其亲近的养子,多么喜欢啊…… 
怎么拿得起刀来…… 
他甚至连伤琬和锦园一指头都不舍得! 
这两个小家伙,是自己的心头肉啊……只有无奈地再求晓之以理:“琬,你放开我!你知不知道朕是你父皇!” 
琬头也不抬,声音里却在哽咽:“那你又知不知道那个姓完颜的王八蛋是锦园的丈夫!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再喜欢他也没用!” 
突然语气急切:“你喜欢我好不好?父皇,你喜欢我,我会好好待你!我会杀了那个老是欺负你的老婆娘,我会杀了那个给你戴绿帽子的臭女人!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只对你一个人好!——你喜欢我好不好?” 
说着,眼中的泪水扑簌簌地就掉了下来! 
索性趴在赵苏胸前,大哭起来! 
“琬儿……” 
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苏从来未曾想过赵琬对自己竟是抱着如此情怀! 
突然想起若干年前,第一次见到琬和锦园……那时他们还是说话奶声奶气的小娃娃……一转就已成长至此! 
长大了,……突然心中一酸,奋力抗拒琬的手臂也瞬间软了下来。 
看着抱着自己大哭的琬,虽然看外表已经是甚为成熟的大人了。内心里,终究还是那是总是跟着自己跑来跑去的小琬啊……还是那么地依恋着自己…… 
他轻轻抚摸着琬的脊背,柔声道:“好了,琬儿,起来!都16岁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再哭父皇可要笑你了!” 
琬突兀地抬起头来,问:“父皇,你比较喜欢琬儿还是比较喜欢那个姓完颜的臭小子?” 
“这——” 
赵苏有点错愕,为什么我非得在你们之间选择一个呢!哭笑不得,看着琬的神情,今日不给他一个答案他是誓不起身的! 
苦笑一声,只得道:“父皇当然比较喜欢琬儿了!何况女婿跟儿子,亲疏有别,于情于理,我都比较喜欢琬儿啊!” 
他自以为这番话讲得颇斟情理,——那里知道琬还是一脸妒意道:“那你发誓今后再也不跟那个姓完颜的臭小子讲话!” 
“那怎么可能!” 
赵苏有点恼火了——那完颜煜是金国之主,下个月还要来迎娶锦园,自己怎么可能不跟他讲话! 
 
——何况,看琬得寸进尺,越发无礼取闹——他心里多少不痛快起来——自己身为父辈反受制于儿女,世上哪有此理! 
当下寒着脸道:“好了!琬,快起来!朕要生气了!” 
琬脸色乍变:“父皇,你居然不肯答应?——你果然还是喜欢那个臭小子对不对?——琬儿哪里比不上他?!” 
赵苏气得头昏脑胀——为什么他不喜欢琬就得喜欢完颜煜!厉声道:“琬儿!你是不是要朕派人轰你出去!——给朕出去!快点!” 
琬闻言如五雷轰顶,盯着赵苏看了半晌——爆发般地就一把紧紧抱住他,一口气吻了下来! 
“琬,如果你不想让父皇讨厌你的话——“ 
挣扎着讲了半句,就被琬恶狠狠地接道:“我宁愿父皇你把我恨之入骨,也决不把你让给那个自以为是的王八蛋!” 
“琬!你你——”险些一口气接不上来,赵苏气到没力:“要朕跟你说多少遍?完颜煜和朕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你不要这样妄想一气好不好!——放开朕!快点!不然你要后悔的,琬!” 
琬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宁愿现在后悔,也不要将来后悔!” 
熟练地就把手伸进赵苏的衣服里面! 
原来琬虽然才十六岁,却早已宫嫔无数。——本来皇家子弟,从来不知何为压抑情欲!天性跋扈如琬,又岂能效仿赵苏之无欲无求?何况琬极其早熟,此等事情,做来如家常便饭! 
此刻压着父皇,也当他平日宠召宫女般——态度从容,伸手就去解赵苏身上的御用常服! 
就算是精致的上用丝绸织就,也抵不过少年的蛮力! 
御用常服应声而裂——露出苍白柔韧的肌肤,带着淡淡的芳香……那当然不是女人般的温香玉软,而是清爽得象是晶质的质地。 
琬两眼发直——指尖轻轻触上那富有弹性的肌体——“琬,朕叫你放开!” 
猝不及防地被把衣衫撕开!半裸地袒露在琬的视线之下,赵苏恼羞成怒,耐性彻底消失!大吼一声:“琬儿,你要是敢对朕胡来的话——!” 
剩下的话被琬强硬地吞进了嘴里! 
少年的青涩的气息伴随这个加深的吻全灌输进嘴里,潮湿的嘴唇让赵苏心里一阵恶心——拼命挣扎,可是如他久居高位,鲜少运动,哪里抵得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琬的蛮横力气! 
琬虽然也有点气喘吁吁,可是使出全身的劲压住赵苏,让他被压得险些窒息过去! 
“琬——”叫不出来的声音沉没在琬嘴里,被吻得头昏目眩——洁癖得近乎病态的赵苏再也无法忍受这满满一嘴的别人的气息——狠狠地咬下去!鲜血的咸味随即流到口腔里! 
“父皇——你!” 
被咬得很痛!琬恼怒地释开赵苏的嘴唇! 
少年露出悲伤的表情,突然问:“父皇——你喜欢男人,对不对?琬儿也是男人啊,为什么你不喜欢琬儿?” 
赵苏的脑筋已经接近爆裂边沿,只能怒道:“要朕跟你说几百遍!朕什么时候喜欢过男人!没有!听到没有!朕没有这种莫名其妙的爱好!” 
只是语音有点颤抖!——因为突然想起耶律大石,想起那场遥远得已如前生的往事! 
“没有这种爱好?——哼!“ 
琬冷笑一声:“那你为什么从来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从来没有宠幸过那些妃嫔!” 
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却听琬又道:“那你为什么要去勾引那个名叫张邦昌的龌龊男人,为什么要跟他上床?!——难不成父皇你喜欢那一型的?对了,那个人渣跟那姓完颜的王八蛋倒很相象呢——” 
“你——” 
——最痛恨别人揭的伤疤!最痛恨别人提起的耻辱!最痛恨别人涉及的私域! 
何况还是以这种颠倒黑白的方式!!! 
反手就是一耳光——是倾尽了满腔的愤怒跟羞耻,是倾尽了全力!也是确实打重了! 
琬的右颊立即肿了起来。 
“琬……” 
气头瞬间过去,才惊觉自己对这个一向疼如己出的太子做了什么事——看着琬呆滞的表情,赵苏吓住了。——是自己过分了点吧……他怎么说都还是个小孩子啊…… 
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琬……” 
琬不做声,只是眼泪一滴滴地掉了下来。落在赵苏的颈畔,胸前…… 
这个一向坚强又跋扈的少年太子啊……记忆中他是从来不哭的啊! 
 
温柔而又绝情的父皇和母妃啊——给自己留下的是永远解释不开的谜底…… 
为什麽?为什麽? 
当年到底有什麽解不开的情结恨事,要教父皇和母妃狠心抛撇下自己,决意赴死而去? 
——想起当年亲眼目睹的这桩场景,曾经带给自己多少伤惘的记忆…… 
有多少时,都不敢回首,不敢回首,一回首就触及这长埋心中的隐痛——甚至一看到紫荆树,就会教自己恐怖莫名…… 
後来——帮自己消除这个难解心结的是——是重德吧…… 
那个今生不知能否再见的故人——温柔的重德…… 
遥远的记忆。 
如今,自然早已开释此般心结。 
看见紫荆树,坦然想起从前的悲哀记忆——不过如此而已。 
甚至心肠已坚韧到,可以把那场母亲决然自杀的往事细细回味…… 
…… 
他早已知道了煜的身边,有了塔木的存在。 
看见煜对那个冰雪般的人细心呵护的样子,——立刻就想起从前的自己。在别人眼中看来,是否也是如此呢? 
塔木的官职是太傅——皇帝以下三师,最是位高而职轻,担任此几种职位的人,历来多半是德高望重的女真贵族。——听煜说,他安派塔木任此职,朝野群臣,颇有一番非议呢! 
想来也是——教一个那般年轻的人登此高位,谁能服也? 
心头好象是有点悲哀。 
不是,不是的,虽然不想承认,决不想承认——可是,心里真的好痛…… 
可是,除了痛,又能如何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煜之间的关系渐次有了改变——从前是煜强要他这样那样,他在煜的怀里象是煜的宠物——而现在反颠倒了过来!煜有什麽事都来告诉自己,有什麽烦恼都来征求自己的意见……突然惊觉,现在,自己在煜面前扮演的角色竟是——长辈般、慈父般…… 
这不是从前自己总想达到的愿望吗?——从前因煜对自己的强迫与霸道而心生反感——那样总觉得自己象是他所饲养的一只宠物!——想要和煜站在同等的地位……象现在这样,不是正好遂了自己的心愿吗? 
既然如此,那为什麽心要痛? 
为什麽——其实自己一直都知道为什麽?却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 
勉强教思绪平静下来。 
“大人……茶冷了罢?待小人给您添上。” 
明明并没有听到脚步声,长安却突然在身边轻声说道。 
抬起头来,无意识地看了一眼这个跟在身边已有两年多的侍从。——咦……为什麽你也是这样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呢? 
难道你也有什麽伤心事吗?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点点头,对长安微微一笑。 
长安不知道为什麽就突然地慌乱起来!——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溅将出来,长安“哎哟“一声,似乎是烫到了! 
——果不其然,那溅到水滴的地方早已经红了起来! 
“快去敷点凉药!——”赵苏突然顿住——长安不是说:茶冷了吗…… 
他自己泡的茶,怎麽会连何时冷暖都不知? 
疑惑地抬眼去看,正碰上神情尴尬而又惴惴地看著自己的长安!——两人目光相触,他的脸刷地涨成了血红!——一句话不说,端著茶杯便想走掉——“长安……怎麽回事……” 
见他背影一滞,却随即迈开脚步逃也似地出了房门…… 
留下赵苏,莫名其妙地望著已然空虚的房门口…… 
到底怎麽回事?——一向精明谨慎、细心周到的长安,可不是今天这样的糊涂虫啊…… 
——不过被长安这麽一引开思绪,他一时倒忘了心中的痛……心情倒稍微开朗了一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还是想想以後该如何安排吧? 
委实不想再呆在金国了——这里异地外人,非是该自己久耽之处啊…… 
宋国呢,也不想回去…… 
天下茫茫,——我真想去一处真正属於自己的地方……就算立锥之地呢,只要它真正属於我,真正容纳我,而不会有教我无法逆料的拒绝和改变…??
 
突然明白了那天,他明明才刚端上沸茶,却说“茶冷了”的原因…… 
明白了一两年来,自己所能享受到的那样无微不至的关怀体贴,决不仅仅是出自一个普通侍从对自己主人的感情…… 
他动了动嘴,想说什麽,却偏是说不出来…… 
只是觉得,仿佛有一层悲哀而又苦涩的迷惘,正慢慢蜿蜒过心脏…… 
——奇怪,……这世间竟会有如此奇怪难解的情缘…… 
金天会十八年。 
又是春天。 
现在是位於西北夏宋边境的鱼儿泊……距离会宁已远,然距离南边的宋国,仍是远路迢迢。 
这里有一带山脉,此时正风物如画,新痕悬柳,淡彩穿花。 
但是对於风尘仆仆的行人来说,谁有心思体会这番良辰美景呢? 
和长安商议,两人都愿望回去南国——毕竟是生我养我地啊……自此,就做江南凡人,或者可罢……万树梅花一布衣……此情此景,倒也可冶今生…… 
於是迤俪行来,时停时走,到了这里—— 
“大人……天色已晚,我们就在这里住下罢。“ 
指著路边一家客栈,长安说。 
“好吧。“ 
赵苏实在也累极了——他虽然生小命运多舛,但毕竟还是出身皇族,一直生长深宫,从来没有受过这般辛苦——要回南方,长安不会骑马,而雇轿子,一则慢,二则花钱,——所以这一两个月,两人竟是安步当车,慢慢走过来的!——当下便准备进店,却见店门边拴了几匹高头大马,金鞍美辔,甚是神骏!——赵苏不觉多看了两眼。 
匆匆饭毕,即去休息——因为太累了,不知不觉便已合眼睡去……突然被一阵喧嚷惊了醒来——“你干什麽!我不是贼!”明明是长安的声音在嚷! 
赵苏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翻身下床——“哎哟!——”一跤滑在不知谁倒在地上的水上,爬起来却痛叫出声——原来是脚扭到了……一动就痛得钻心!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行却遇打头风——赵苏好不烦恼,只得强忍著剧痛,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想看看到底怎麽回事——长安在跟何人喧嚷? 
却见长安被几个军士拿在中间,正在大嚷:“你们快放开我!我没有偷马!我不是贼!” 
一个军士高声喊道:“你还不是贼!——你明明就想偷我们葛——我们主人的宝马!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这贼小子在解马缰绳!” 
“我没有——我只是想借一匹马学学怎麽骑!——我——” 
“是何人在此喧嚷?!” 
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声音很威严,但又却……却好熟悉! 
赵苏心里一楞——奇怪……仿佛在哪里听过,很久很久……却见那些军士望著自己身後,一齐神情肃穆地跪了下去:“主人!” 
赵苏疑惑地转身一看——却见那缓缓走过来的主人也正面露奇怪之色,似乎也在打量自己——两人这猛一照面,顿时都大吃一惊——“是你!……” 
居然是他……——赵苏差点傻住了!——简直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怎麽回事? 
居然会遇到他…… 
107~110 
虽然彼此之间早已阻隔多少年时空——但是,最初的的记忆难道真的能如此轻易地忘记吗? 
“重德……” 
不知是太出於意外,还是因为这样的见面太过於尴尬,赵苏除了傻楞地叫出了眼前这个人的名字——竟是什麽话也挤不出来。 
尴尬—— 
耶律大石毕竟善解人意,微微侧头,早看见了那边闹得不可开交的长安几人,——回头向赵苏,柔声道:“这是你——的仆从?”见赵苏的脸蓦地红了,赶紧扭头喝道:“你们这几个混帐!还不快把人放开!——无缘无故的闹什麽?!吃饱了倒撑著了?!” 
“不是!主人!这臭小子偷——”那不服气的军士在耶律大石的凌厉眼光下怯怯地吞回了後面的话,不情不愿地放开了长安。 
长安抖了抖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服,直跳起来大吼道:“你这几个小子,随便冤枉好人!我——” 
“长安……” 
好低的声音,却叫正一副胜利神态的长安瞬间咽回了即将飞溅而出的骂人话——回过头来,看著脸色苍白、眼里流露出哀求神态的赵苏——再慢慢地移动眼神——看到一边,带著一脸怜惜神态看著主人的耶律大石——长安的脸也瞬间白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耶律大石是比自己大六岁。 
今年是天会十八年,那麽,今年——他该是、整四十岁了…… 
胸口突然一痛——当年彼此相逢时,耶律大石才二十几岁,自己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原来,时光已经过去那麽久了! 
看著依然英气未减的耶律大石,不经意地发现他乌黑鬓边的几缕银丝。 
岁月何曾饶过彼此? 
赵苏心想,此际在耶律大石眼中的自己,大概也只有一个“老”字可言。 
在此相逢,能说什麽,能说什麽? 
只有一句,似可道尽万千感慨…… 
——嗟旧日沈腰,如今潘鬓,相见争如不见…… 
依稀犹记,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那些曾经的欢笑柔情,如今都已成记忆。 
当年大漠春风里、那场曾念念於心的约定,——如今也休,莫把提起…… 
有些事,过去了,就无法再回来。——当年的事,就当是痴儿女,未识世间事;胡乱闹些情长情短,如今想起且作一笑罢! 
“哦……没什麽。——你怎麽又会在这里?” 
淡淡带过耶律大石的提问,赵苏反问一句。 
——“啊……有点事。” 
耶律大石也作如是轻描淡写的回答。 
——两人彼此互视,都感觉到彼此客气态度下的生疏跟隔膜。——忆当年,曾驰道同载,雪毡携手,你我两心相许…… 
“夜已深了。” 
客气地向耶律大石点点头,赵苏准备入内休息了。 
“啊……是。” 
耶律大石茫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让赵苏过去——看著他和记忆那个纤细少年再不相同的清瘦背影,在视线里渐渐远去……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有年少往事跟情怀,呼天啸地而来,直逼心中,直逼心中……! 
……你给我你的眼泪和香气,我给你我的温暖。 
那最初的从战场的血腥里抱出来的苍白异香的少年…… 
那一夜彼此相偎,在梦中哭泣的年少的你…… 
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梦想……那时你看起来仿佛是一抹无论如何热闹不起来的幽魂……後来,有,带著南国的水脉烟香似的温柔般的青涩亲吻……最後还有,那如蝴蝶般飞过大漠春风里的约定……我们彼此的约定…… 
请你……等我两年……等我两年…… 
——谁知,这一分别,就是十六年! 
今生已经无多。 
如果再次分别——我想我们恐怕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了…… 
苏儿…… 
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个属於多少年前——那场风花雪月般往事里的亲昵称呼……突然惊觉自己方才竟然也就这样脱口而出——“苏儿!” 
啊,如今都已年过而立,非复当年年少模样!——岂能还用这等昵称? 
还是说,你在我心目中,从未追随岁月的步履,从未蒙受岁月的尘蚀——永远都是那般的年少、脆弱,带著你的眼泪和香气…… 
耶律大石突然急切地想挽留住什麽! 
“啊唷——” 
突然听到压抑的痛声,耶律大石惊觉抬头,才见走出不远的赵苏此时不知为何竟半跪在了地上! 
一手撑地,似乎想要站起来——却——难道他脚伤到了? 
难怪方才奇怪他步履实在缓慢!——“大人!……”长安已大惊飞跑了过去! 
……虽然赵苏不肯,耶律大石还是强制地要他把鞋袜除了下来——一看,不觉皱眉! 
脚脖子至脚背,全肿了起来,又红又亮,俨然馒头相似——伸手一按,赵苏痛得浑身一抖!虽然咬著嘴唇没叫出声来,可是苍白的额头上已然渗出了一层冷汗…… 
“伤到筋骨了。” 
习惯戎马生涯,岂又不熟悉这些伤症?——原无大碍,但苦於此地并无良药! 
——赵苏却闻言脸更白了一层——如此耽搁,何日能望江南?——眼下阮囊羞涩,又怎能延请医生? 
心里凄然——细味红尘,才知此中多少苦涩辛酸! 
凡人也不好当呵…… 
却听耶律大石温声道:“——你……跟我回去暂住一段时间,待把脚伤治好,再回南边去可好?” 
他态度平易,竟是商榷口吻,——实怕此提议让赵苏觉得有伤自尊。 
赵苏无言——此境此地,他有何条件何资格反对?——如果自己一人,伤病老死可也,他早不心疼自己!——可是还有长安……总不能白白牵连了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侍从。 
 
侍从……想起长安那天的坦诚心迹……心里不觉苦笑。 
只能默默地点点头,说一声:“谢谢你……”语气厌倦得连他自己都过意不去。 
耶律大石却毫没介意,只是道:“那先到我房里去罢!”一伸手就把赵苏抱了起来——“重德!……”——吓了一跳,更注意到耶律大石身後军士陡然张大的嘴巴——和长安惊愕而迷惘地睁大的眼睛——羞耻和难堪,只说:“放我下来罢……重德!” 
“好了……别逞强了!看你的样子,怎麽能自己走路?——你以为自己很轻吗?这里除了我,大概其他人也抱不动你!” 
虽然是开玩笑,语气中的温暖和安抚却教赵苏心头轻轻一热。 
是啊,不能做伴侣……我们还可以做兄弟啊——他能了解耶律大石此时的心意。 
抬眼看他,耶律大石也正含笑看自己——两人微笑互视。 
——往事已矣。 
余生切莫轻言放弃。 
原来当年天祚帝被俘後,耶律大石措手不及,兵败如山,只得率领故辽北边部分戌军,以及各族部众,从鄂尔浑河畔出发,西行万里,历经险阻,到昆仑山一带,重开疆域。在弟弟夷列的帮助下,他东征西战,收复了不少部落,於宋建炎四年建立西辽,改元延庆,定都八喇沙衮。如今就是往此处去。 
原来他做了皇帝了。 
赵苏一时也说不清什麽感触。——世事真如白云苍狗,斯须变幻,非自己所能逆料。 
见了耶律大石的妻子咸应皇後塔不烟。也见了耶律夷列。——当年的小孩子早已长成翩翩青年,不过不知为何,居然至今尚未成婚。——耶律大石抱怨了一句:“也不知他想些什麽呢!给他挑那麽多女子,他居然一个也看不上!——唉!随他去吧!” 
问及燕王妃——耶律大石顿时露出了一脸苦相——告诉赵苏,他也不懂为什麽,年纪高大的燕王妃,近年来脾气越发执拗,居然硬要搬到辽与西夏边境的夹山一带去住——说了多少遍那里顶不安全,可是燕王妃铁了心要去那里住,谁也劝不转——她也不说为什麽,——只好任她去了——除了更多添兵马保护母亲,耶律大石也想不出任何办法。 
耶律大石吩咐去找医生赵苏疗伤——本来一直沈默不语的耶律夷列突然皱眉道:“王兄何苦又找那些不中用的大夫来献丑?我看他们没有一个医术到家!不如我来为苏兄治疗罢!——保管药到病除!” 
耶律大石一楞,突想起夷列精通药理,一向确实比那些庸医高明万倍!平时军中伤故,都多亏他时时照应——便作应允。 
第二天耶律大石又来。 
见赵苏披衣坐在窗下,怔怔地不知在想什麽。 
这时候太阳正好。透过青枝绿叶的阳光照耀得那一张苍白的脸上也有了红晕的光彩。 
他不禁驻足。怀想起多少往事。 
如果时光重流——其实我们也许可以厮守在一起。 
其实,他自己也深知—— 
当年对赵苏的感情并没有流逝。只是被层层的岁月包裹在了最深处的心里。 
然而如今年纪老大,已经没有了年少时那麽多的幻想与勇气。——如果我现在无家无业,无牵无累,那我——一一定还是会选择跟你厮守在一起! 
可是,人生已经过半——我已经没有了重塑今生的勇气…… 
高堂在上、万民在下、妻妾娇儿在室——我已经不复是当年那个一身自由、能给你承诺的重德…… 
虽然……耶律大石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也是不够洒脱的——总抵抗不了母亲的悲情攻势。——唉……当年要不是母亲的反对,也许我和苏儿早就在一起了…… 
他心里突然涌上莫名的悲伤和惆怅…… 
枉生一世,将临白头,却竟然不能随意地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我今生最深刻的梦想就是——就是那终於难以释怀的——你的眼泪和香气…… 
只好在心底温柔而又悲伤地说声抱歉…… 
苏儿……抱歉……今生是我负你! 
希望,有来生,希望,来生能跟你永世相聚…… 
但是他又实在放心不下赵苏——自己有家了有业了,是不能也无法妄想什麽了……可是,瞧赵苏也年纪不少了……似乎还是孑然一身呢——远远的看著阳光里的赵苏——就算置身於这般耀眼的环境里!——为何,为何,漫漫从你身上释放开来的,还是那样几乎幽冷见形的孤寂…… 
 
瞪著赵苏,夷列气得声音都梗塞了:“——他,他居然又找到了你,还带了回来……!”咬牙切齿:“我还以为他早把你忘了!可是,他不但没忘掉你,还——还——”声音酸涩:“——还——为了你——这半个月我一直在观察王兄——我看出来了——他甚至连皇帝都不太想做了!——虽然我知道他一向拖泥带水,总是下不了决心——可是让你呆在他身边,难保有一天他不会突然下决心带著你跑掉!——” 
“你——你如果不想让我呆在重德身边,你可以直接赶我走啊,又何必废掉我的左脚?” 
“哼!你以为我那麽蠢啊?——赶你走?万一以後王兄又把你找了回来呢?” 
“那你——到底想怎麽样?……“ 
“废你一条腿,是给你一个警告!——至於到底想怎样……我想请你识趣点,自己乖乖选个死法罢!只有你死了,王兄才能彻底死心!怎麽样?” 
又恢复了起初的温文尔雅,夷列不动声色地露出虚假的微笑。 
漂亮凤眼里的狠毒,却如刀子般上上下下地切割著赵苏的全身。 
…… 
事情的发展实在太出乎意料。 
震惊、惊骇、悲哀、可笑——这些思想感情仿佛都已离赵苏的躯壳而去。 
这红尘纠缠到底谁人能够厘清啊?——只觉此刻心力完全已经空茫成一片,——只听见自己虚无飘渺般的声音。 
他好象只剩这麽一点意识了。——其他的大半灵魂都已死掉。 
这麽纠缠来纠缠去…… 
乱麻般的人生,真的毫无趣味…… 
我只想要安静……永恒的安静…… 
算了……他已经不想再挣扎了…… 
让我就此安静罢! 
只有一件事想起还是心里撕裂地痛——今生我还没有找到属於自己的桃源呢…… 
死後也只能做个孤鬼吧…… 
第四部完
《北宋·宣和遗事》结局篇
龙沙蝶梦(总第111章——第114章) 
望着夷列冷酷的双眼,知道在他心中,今日自己、再无生理。不过一旦死亡逼近到了眼前,反而觉得它并无可畏。——在这短短的一生中,有很多次看见过死神的背影。其实死也并不恐怖。 
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一样地寂寞,只不过寂寞的时间更长罢了,而且从此再也不能醒来。 
“如果你一定要我死掉的话,那么可以让我回到南国再死去吧?” 
疲倦而淡泊的语气,以此作这一生的遗言。 
耶律夷列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从那剔透得只剩寂寞的眼里——他突然确信,这个人应该是不会撒谎的。 
一抹寂寞的灵魂——就让他死在那充满了阳光和花香的故国吧。 
耶律夷列缓缓地点了点头。 
………… 
《北宋·宣和遗事》或者《天上人间》的第一个结局 
[第一幕]龙沙蝶梦 
曾经有个这样的故事…… 
有一个大辽王族的青年,在某一个春天,爱上了一个身上有香气的汉族少年……但是同时他又是个事母至孝的孝子,因为母亲的反对,他只好割舍下对少年的爱,遵从母命娶了妻子。然而,对少年的甜蜜而执著的爱,还是如薄翼的蝴蝶般,时时刻刻地栖息在青年心底。他一直对少年感到非常抱歉,觉得软弱的自己背叛了这段纯洁的爱情。可是他还是希望少年留在自己身边。 
温柔的少年为了爱他,默默地忍受着悲哀留在了他身边。本来,到这里,故事应该有个长久的结局了。——这样的结局,固然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悲凉,可是更有一份长相厮守的清淡爱情。 
但是——命运却不满足于这样平淡的故事。——他们被拆开了整整十六年。——再次相见时,当年的青年和少年都已经年过而立。青年当了皇帝,有了自己的王国和人民,有了妻妾和儿女。而那个少年呢,却依然孑然一身,拥有的只有他仿佛与生俱来的香气跟孤寂。 
这次重逢,让青年心里那潜伏多年的情爱,又如游鱼一般慢慢浮出了水底——他发现自己其实从来就不曾忘记过这个许多年的亲爱的人……但他却又没有勇气跟决心抛下自己如今已经拥有的一切……在情感和理智之间摇摆不定的青年,该何去何从,又会何去何从呢? 
把沾满尘埃的历史的帷幕拉开。来看看这个故事的结局…… 
[时间]天会十八年暮春。 
 
[地点]夹山西辽皇太后行宫。 
[人物]耶律大石:接到母病危的消息,刚刚赶到母亲病榻前。 
燕王妃: 这个七十余岁的老妇人,此时垂危病榻,已经奄奄一息。 
慈宁太后:与宋国新君赵琬反目成仇,发动大臣叛乱未轨,只得逃出宋国。老女人纵横一生,万不料年老时却狼狈如丧家之犬,不免有点凄惶。惦记丈夫赵顼的尸骨犹在夹山,遂万里投荒,准备来此拾回丈夫尸骨。谁知正好碰到前来夹山探母病的耶律大石,于是便有今日之会。 
冥冥的烛光,摇曳不定,就如母亲燕王妃羸弱身躯上已然苟延残喘的生命之光。——看着母亲瘦成骨头的青白面孔,耶律大石好生悲痛,刚毅的脸上也浸渍上了潮湿。“母妃——“哽咽着,他却悲哀地知道母亲的病势已经无法挽救。他刚刚才风尘仆仆地赶到。可是据母亲的左右使女说,太医从昨天起就不肯下药了。而母亲却支撑到了今天!——残羸的身躯,是拼着最后一口气,要侯到自己的儿子吧…… 
“母妃!重德来了!“ 
“……”深陷的青灰色的双眼,费力地挣扎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眼光,痴呆般地盯着眼前的儿子——形销骨立的垂危老妇,那复是往日那个雍容华贵的燕王妃呵?耶律大石心中一酸。 
“……德……有一件事……为娘……一定……得在死之前告诉你……” 
“……什么……事?母妃?”从垂危母亲的含糊声调里的悲哀——敏感到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耶律大石的心倏地悬到了嗓子眼——是什么事呢? 
“你……父王……不是……战死的……” 
什么?母妃不是说,父王是在辽宋夹山的一场战争中战死的吗?——而且是死在赵苏的父皇赵顼的剑下!——他清楚地记得,那年,那的多少年前,母妃指着年少的赵苏,发出怎样憎恨入骨的咒骂,逼着自己要把他的头砍下来: 
“你拿剑过去,给我砍了他的头下来!——他爹赵顼,就是杀死你父王的凶手!是他爹把剑刺进了你父王的胸膛!” 
“你还不明白?他是杀死你爹的仇人的儿子!” 
………… 
那一年燕京林牙府的春风里,母亲狂怒的声音,至今都还清晰地在耳边回荡! 
“什么?!——母妃你说什么?……那、那父王是怎么死的?” 
“呵……” 
燕王妃似乎发出了一声冷促的苦笑…… 
“是……为娘……亲手杀死他的!……“ 
“母妃!……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耶律大石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母妃,你不是说是苏儿的父皇杀死父王的吗?当年,你不是满怀着怨恨,亲口这样告诉我的吗?! 
“这——这——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从母亲浑浊眼睛里的镇定光芒,耶律大石知道母亲没有神志不清——他只能喃喃地问:“……为什么?” 
燕王妃看出了儿子眼里的怨恨,她只淡淡地笑了:“因为……因为你父王背叛了为娘!为娘气愤不过?!“ 
“背叛?——是因为那个叫林倾国的女人吗?” 
耶律大石本能地又想起当年,母亲对赵苏的指骂: 
………… 
“傻孩子,你还不明白?他娘名叫林倾国,就是宋朝死皇帝赵顼的妃子!也是那个三番五次不知廉耻勾引你父亲的狐狸精!” 
…… 
燕王妃答道:“不是的。“ 
年老的妇人发出了轻轻的一声清喟,是不是想起了年轻时那多少甜美而又伤感的往事!燕王妃青灰的颧骨上竟浮出了淡淡的红晕,眼光里也现出了少女般的明亮的光彩,口齿也清楚流畅了起来! 
回光返照——耶律大石知道。 
“林倾国?!你们怎么也会认识那个该挨千刀万剐的狐狸精?!” 
尖锐嘶哑的女声蓦地从背后叫响!教耶律大石惊了一大跳!——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溜将进来的慈宁太后正目光灼灼地立在身后! 
皱眉。——本能地厌恶这个嘴脸阴鹜的老妇人……不过,据她说,苏儿好象还是从小仰她养育之恩呢……要是赵苏此时看到自己的养母一定会很高兴吧! 
想象着那个人高兴的样子——苍白的唇角微微舒开,无声而温柔,象是拂晓时笼罩在菡萏上的透明飘渺的水气…… 
不自觉地心里就清甜起来…… 
“重德……”燕王妃的唤声教他吓了一跳…… 
 
他现在是个瘸子…… 
咦……怎么……为什么……? 
俯下身去把静静俯卧在河岸边的赵苏抱起来,果然,他的左腿硬直地,完全不能弯曲,竟如同一截树桩一般。——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不曾看着他的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心中的悲哀突然被愤怒代替,熊熊的火苗在胸腔里呼地燃了起来! 
如果不是他的腿坏了,会游泳的赵苏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掉了!——当然……当然……如果自己当初听侍卫的话,把他也一并救起来的话……不是……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刚刚燃起的怒火瞬间又消失了下去,茫然若失地……煜露出迷惑的神情,仿佛突然忘了回家的路的小孩子一般。 
你怎么就会这么死掉了呢?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是纳闷地想着这个问题。 
还是大雨瓢泼。 
达达达达的马蹄声——这么大雨,路上居然还有行客? 
一干人全部望声音来处看去——是一个身披黑斗篷,神情焦灼的中年男子,——一看到前方这些人,立刻攒马急奔过来——越来越近,只见他刚毅的脸上挂满了雨珠,灼灼的目光扫视着众人,一看到耶律夷列,——目光立刻定住,严厉地叫了一声:“——夷列!” 
“王兄……” 
方才神气活现的耶律夷列突然露出了胆怯的表情。——一面怯生生地叫着这个陌生的男子,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望后退了几步…… 
“你把苏儿带到哪里去了?!——你在这里,那他呢?” 
严厉地责问着弟弟——耶律大石急跳下马!埋葬了母亲,他日夜兼程回到京城,只盼把满怀衷情向他的苏儿倾诉——那从前的爱人,如今的弟弟倾诉……万料不到居然已经人去室空! 
只见到同样快急疯了的长安! 
万没料到一向安静温和的弟弟夷列会做出这种事情!——他又怕又悔——又恨自己怎么愚蠢至此,从来没看出来过夷列的心意……可是,两个都是自己弟弟,……当然,一个是亲爱的人,而另一个是心爱的人……要是自己没赶得及,夷列真的杀害了赵苏,那怎么办?怎么办?所以他几乎是日夜不停地狂奔追上来——幸好!在这里追上了夷列……苏儿呢? 
看着夷列露出恐惧的表情,张口结舌地望后退去,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他的……王兄你不要怪我……真的不是我的错!……不是我……” 
死?!……耶律大石惊呆了。 
……茫然地,他这才注意到完颜煜、塔木、阿满的存在,还看到了眼前这个明明高大英俊,此刻却如小孩子一般露出惘然迷惑表情的青年人,手中抱着的苍白而了无生气的躯体……垂下的黑发,如流动的水一般触及到了地面。 
“苏儿!——” 
只叫得出这样梗塞的一声,耶律大石冲上去一把把赵苏从煜的怀里夺了过来! 
紧紧抱住这个已经没有呼吸的躯体——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伸出粗糙的手去摸那依然散发出淡淡香气的长发,那苍白憔悴的脸庞,那冰凉瘦削的双手, 
……多少年的往事突然迟迟泛上心头。 
苏儿…… 
隔着时光的海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是哪年哪月的春天…??
 
那时,我还年轻,你还多么年少…… 
我很喜欢跟你谈天,喜欢看见你还带着稚气的微笑……闻着你的香气,看见过你的眼泪……给你许下的承诺我却没有做到…… 
我们共享过多少值得怀念的记忆……那些感觉……我不曾告诉过你,其实我从来没有忘记……从来没有忘记,一直珍藏心底!……等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给你这个一直没有实现的承诺……你却再也不能等到…… 
是我的懦弱害了你……是我的懦弱害了你……苏儿……我的……弟弟……弟弟…… 
紧紧抱住怀中仿佛只是沉睡般的人——突然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轻轻地,丁冬的一声…… 
耶律大石不明所以地往下看去。 
咦…… 
这时候暴雨已经渐渐地停息了…… 
躺在沙地里的小小的东西,发出柔和透明的绿光…… 
那是什么? 
只有煜知道。 
缓缓地俯下身,把那枚暖玉捡到手里……暖暖的,温柔地熨帖着手心,仿佛还带着主人酝酿进寂寞香气的淡淡体温…… 
无意识地把暖玉举到眼前。——此时雨过天晴,刚刚出来的太阳,透过晶莹的暖玉,在煜眼前闪烁出夺目的光芒。 
雨停了。彩虹出来了。一切都是新的。只有你死了。 
呆滞地看着这小小的暖玉,仿佛看见寄托在它之中那个悲哀寂寞的灵魂……煜突然明白了赵苏从来没有说的出口的那句话! 
苏儿…… 
你爱我……是这样的吗?你爱我……不是把我看成孩子……是一个人爱着另外一个人? 
往事历历,突然全浮上心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还没完啦……不过现在已经十点半了……寝室十一点关门,所以虽然没写完,我可得回寝室去了。另外说一句啦,苏没死。——绝地逢生吧,我喜欢痛了之后再甜个够的感觉。 
所以,对于宣和的喜剧结局,大家不要怀疑。也不要说我赚人热泪…… 
偶眼睛还是痛啊……一看电脑就胀痛兼头晕……大家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我滴了很多种眼药水都没有效果! 
(第119章——第121章完) 
你爱我……是这样的吗…… 
你爱我……不是把我看成孩子……是一个人爱着另外一个人? 
多少刻骨铭心的往事,突然全泛上心头! 
而——煜——直到现在,才发现那些其实过去已经久远的事情,那些和赵苏一起消磨过去的时光!……在自己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地……如此地……刻骨铭心……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不知,不知,只知无穷往事,此时历历于心…… 
………… 
那年我六岁,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风雪的关外…… 
后来我十四岁,第二次见到你,是在干离不的军营里…… 
然后我当了皇帝,二十一岁,我在你的皇宫里,第三次见到你…… 
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开始你非常的不愿意。可是我不准你离开我…… 
然后,我们之间的相处越来越平淡了……因为我发现,你其实并不是我最初的印象里那样——跟这红尘毫无挂碍的圣洁的仙人……你并不美丽,还受过践踏和蹂躏……原来你并不是我想要的那样冰雪般的人……可是当初对你,我为什么会燃起那么强烈的渴望? 
拥着怀中的你,我已无法感到激情和渴望……我觉得我不爱你了。——或许,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可是,我却不希望你离开我身边。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只有你能给我其他人不能给予我的安心的感觉。 
是不是因为,在这世界上的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你从来没有向我要求过什么呢? 
在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你是完全无欲无求的,你从来不向我要求什么…… 
然而…… 
看着手中的暖玉……那方才仿佛还带着香气的温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传递到掌心的只有彻心彻骨的冰凉…… 
原来……在这茫茫人海里,你也有你想要的东西…… 
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淡泊如你……心中也是怀着一片桃源的啊…… 
你想要的是…… 
我觉得我不爱你…… 
我还是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是爱…… 
我只知道,现在你离我而去了……我的世界仿佛崩塌了整整一边…… 
苏儿……我想我从此再也不能这样叫你。哦,我可以这样叫你的……到你的坟前,到你的坟前……到你到死都孤独寂寞的坟前…… 
 
“是……回去吧。” 
悲哀过了,心头就仿佛退潮的沙滩一般——只剩下空白般的麻木。——时而的刺痛,象是半埋在沙滩里的贝壳。 
突然疲倦到了极点,煜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自己先走了开去。 
突然察觉犹自紧捏在手心里的暖玉——停下来,想把它放在怀里。 
不自觉地把那坚硬透明的小东西贴在胸口上——明明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但是,为什么却能感觉到其中有寂寞悲伤的灵魂在轻轻游动……寂寥而悲哀地,是想要接近自己胸中的温暖吗? 
明明心情都已经麻痹了——却还是能感觉到有热热的东西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 
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你…… 
如果爱你,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时,我感觉不到爱情的狂喜…… 
我不知道,我是否并不爱你…… 
如果不爱,为什么,你的离去让我觉得仿佛已经坍塌了我所有的天地…… 
………… 
身后的塔木、阿满和侍卫们全部跟了上来…… 
煜无意识地回头看去…… 
已是黄昏,天边涌出了灿烂的彩霞…… 
半沉的夕阳,血红得似乎要灼痛人的眼睛。在不远处,已经升上了一牙苍白的新月…… 
…… 
这一场悲哀的红尘纠缠里…… 
是谁爱了谁,是谁负了谁,是谁牵挂着谁,又是谁忘记了谁…… 
谁又说得清楚…… 
“好美的晚霞啊!——明天一定是个大好的晴天!” 
阿满欢呼起来。 
是啊…… 
明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全新的开始…… 
——《北宋·宣和遗事》终—— 
后记:这是〈宣和遗事〉的最后结局!但是并非苏的最后结局!苏当然没死!没死!请不要急着砍我~后面还有后续! 
——但是因为我的设定里,后续情节跟这个隔了几年,所以我就把最终结局抽了出来,准备做单独的一篇!另外一个原因是,我认为现在这个结局(指苏死,重德抛弃帝位)其实是最适合这个故事的结局——因为我的立意就是如此:人到这世上,寂寞地来,寂寞地去!也许每个人在这人间都有一个桃源在等待着自己——可是,能够顺利地找到那个属于自己的桃源的人,不与之错过的人,九千大地,亿万众生,究竟能有几人? 
说苏是和我们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还不如说他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那团——从生到死,挥之不去的寂寞的影子。 
当然,人非圣者,孰能无情?又有道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我还是不要苏死! 
这就是〈北宋·宣和遗事〉或者〈天上人间〉的第二个结局: 
接下来会写的〈北宋·宣和遗事补遗〉。 
这一篇是很幸福的,之所以特别成篇,当然也因为担心它和〈宣和〉的凄凉不一致而有风格冲突!——当然,这个“幸福”是我认为的“幸福”,大家是否认可就不得而知了。 
谨此说明。诸君可以无怒乎?——一笑。 
(另外,我不是故意要吊大家胃口的啊,很抱歉。)
 
我很想念你…… 
我很想念你…… 
苏儿………… 
这个埋藏在心底几乎整整两年多的名字,突然自强自压抑的胸肺间喷薄而出的时候,煜突然止不住想要流泪的欲望。 
他不止一次地想到:如果时光可以重来的话,他一定不会让赵苏离开自己身边……就算他再不情愿再不高兴,也要把他囚禁在皇宫里,囚禁在自己身边。如果时光可以重来的话,他一定…… 
煜已经不想去探讨自己到底是不是爱赵苏的了。 
他只知道一个事实。他想要赵苏在自己身边。他想要那个温柔慈爱的人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塔木是美好的,是圣洁的——塔木几乎就是煜想望中那样完美无缺的仙子般的人物,看著塔木绝美的容颜时煜常常会痴迷过去,拥抱著塔木精致的身躯时煜会狂热到忘了一切……是啊,和塔木在一起的感觉是疯狂而消魂的,心底里涌动的是——仿佛被火焰炙烤著身心般的澎湃情感。 
可是,每天那些不经意的空闲里……在一早在御书房里坐下,拿起大臣的奏折的时候;在宫女替自己磨好了墨,濡湿羊毫准备写字的时候;在伸个懒腰,无意识地看向窗外历历的春景的时候;在微曛的黄昏里走过,突然听到不知何处的宫殿里传来隐约的箫声的时候,莫名地,就会记起从前那些和赵苏一起度过的日子……想起他总是沈默的样子,总是不开心的样子,总是微笑的样子,总是疲倦的样子,总是寂寥的样子,总是对自己的强势和霸道无可奈何的样子……想著想著,就会不自觉的微笑起来,然後有风吹到脸上发冷……才惊觉自己的泪水不知何时又慢慢地濡湿了开来。 
在拥抱著塔木的同时,煜几乎是不自觉的,在左右的妃嫔里,寻觅著一个个类似赵苏的影子…… 
就如红袖——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後一个。 
但是,如果赵苏其实并没有死呢? 
这个事实煜从来连想都没有想过。——但是,那天从西夏回来的宁王完颜希尹却秘密地告诉煜:他在西夏的皇宫里见到了赵苏…… 
煜当然震惊。非常震撼的震惊。 
但是,静下心来细细一想——他突然记起那天——三年前的那天——当时并没有谁确认过赵苏已经死去! 
当时心志混乱的自己,胡乱地叫塔木过来看,而塔木并没有遵从自己的意思。 
然後呢——赵苏被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还一脸傲慢地说是他哥哥的男人抢了过去——对了,一想到那个尚且不知名姓的男人煜就一肚子火! 
但是,无论怎样——激动心情使他坐立不安……赵苏还活著?赵苏没死?赵苏在西夏? 
翥凤这个臭丫头,居然藏匿赵苏也不派人来通知自己一声! 
咬牙切齿地骂一声翥凤,煜又沈浸进了自己飞快旋转的兴奋思绪里——苏儿没死……那个总是温柔而慈爱的人没死……好怀念那苍白憔悴的人,好怀念他依偎在自己怀抱里的感觉…… 
煜按捺不住,想立刻去到西夏,立刻把那个人抓回自己的怀抱! 
可是,他终究还是有理智。——於是有联姻之举。 
煜冷静地道:“我知道苏儿在你这里。——把他交给我。” 
他笃定的眼光和强硬的口气,使翥凤意识到继续装成一无所知是没有用的。她也松弛了表情,淡淡地道:“是的。他是在我这里。” 
“把他交给我!” 
煜提高了声音。 
翥凤冷冷道:“你要我把他交给你,我就得交给你?——你是他什麽人?再说了,他又不是物品,愿意呆在哪里是他的自由,你怎麽知道他愿意跟著你回去?” 
“……” 
煜无话可说——他从来都是这样对待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想要什麽,只要一伸手:我要什麽!就会有人快快地给他献上来。要不到,那就抢就硬夺,也要弄到自己手里。当年对赵苏和塔木,他还不是都是这样硬掠夺到他们身心的。 
但是,此时自己却没有立场,也没有办法这样做。 
他记起了一直佩在身上的暖玉——心头突然轻松——他知道赵苏是爱自己的!
 
没了.....
发的时候才发现文很长.......累死了..
 
值得表扬~!!
丫头拼命!骗子心疼!??
 
表扬表扬!!
丫头宝宝,让偶家苍做顿好吃的你!(鳄鱼怎么样?嘿嘿)
辛苦了宝贝~~加精!!
 
哈哈~~谢谢啦~
辛苦也值得啦~
 
吧里原来不是有吗?...-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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