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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寂寞]肖南——雨天 . 悲文....[第1页]

作者:有真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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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歌厅里灯光很暗, 人影绰绰, 空气里弥漫着香水和红酒的混合气息。 太太先生们相拥着在乐曲中缓缓移动,象珠光闪烁的暗红色的一群幽灵。那天晚上第二只舞曲过后,照例有十分钟的静场, 我放松地斜靠着后面的鼓架, 仔细地用布擦拭着号口。 
当时我没有看见他,后来小建告诉我说他站在舞池中央,动也不动盯着我足足有五分钟。他简直有病,瘦骨伶仃的穿了国民党缀满勋章的军装,躬身站在舞池中央, 像一个过了时的小丑,事实上他就是。 我愤怒的把脸扭过去,希望不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受到骚扰。可是他妈的,我跟他长得太象了。那一样精致的五官,一样苍白的肤色,让我垂头丧气地感到了别人的惊异眼光。 
“是你爸爸吗?”小建是提琴手。 
我“呸”了一声,提起萨克斯管。 一瞬间,悠扬流动的乐声在空中响起。舞客们惊讶地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号声,尤其是他,他连吃惊的时候都带着忧国忧民的神情,这种神情让我心中暗生恨意。 他从来都没有过任何一种单纯一些的表情。 
多年以后, 在我所爱的人的脸上,我又看到了同样的复杂,不由得心碎神伤。 
清凉的乐声如抽开的蚕茧,丝丝缕缕地在黑夜里飘着,绵绵不绝,如入无人之境。我娴熟地吹奏着《江门开》,这是个伤感曲子,节奏难以分辨而且一再重复,以至于许多人听着这支无法跳舞的东西,怒火中烧地转过头来瞪着我。我视而不见。 
听啊,听我的号声。 如黄昏时候的城墙,晚霞满天,鸦声四起。一直到经理把我死拉活拽地弄走,那号声都一直在大厅半空,如泣如诉,婉转悠扬的回荡。 
果不其然,那天下夜班的时候,在歌厅后门僻静曲折地里弄里,他, 还有他后面的三个卫兵堵住了我。我想跑,但没跑成。 我象他一样面色苍白充满勇气, 但他比我身材高大许多。三个大兵按住了我,把我的手死死拧在背后,我尽力往后仰着身子,疼得龇牙咧嘴。绝望又厌恶地, 我闭上了眼睛。 
“------阿同,阿同啊。 你妈妈,她天天问我,天天问我。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紧靠着我的耳朵,絮絮地,搅得人心力交瘁。不用回头,我都能想象他脸上强打精神的沉郁。我在心里大叫: “喂,你的锋芒呢? 你的那些个传奇呢?” 
“小南和你, 你们都不回去。你妈妈的头发,我的头发, 都快白光了。------天太黑了,你看不见。------阿同, 回去吧,回去看看。你妈天天叫着你,还有肖南。 -----阿南,阿南------” 
我沉默地听着,这个让人心悸的名字。 
我被装上火车时,江南下起了小雨。坐在温暖干燥的车厢里,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早春二月,雨雾茫茫的田野里,掠过一个一个带着斗笠地农人。我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 江南,江南,我不属于你,我只是一个在其间游走的北平浪子,北平,北平,我又要看到你晚霞如扇般包裹的城墙了么? 
到了家,母亲迎出门来。她瘦了许多。我的身材来自于母亲,纤细而匀称。 把她搂在怀里,心里涌出了第一丝愧疚。母亲没有多说什么,直到晚间,她来到我房里,才又提起了肖南。 
“阿同,你知道阿南在哪儿的,对不对?” 
我垂着脑袋,不说话。 
听到母亲哭了,我暗暗叹口气。 
“姆妈,你放心,他应该还好。” 
“他是在那边,对不对?他也打仗吗?你告诉我,我不会跟你爸爸说的……你们不懂,其实我即便告诉他,他也不会再责备肖南。 你们都恨你爸,……你们不该这样,他那么疼肖南,他就像他的影子……” 
( 一 ) 
肖南,是肖冠东的儿子,也是我爸爸——国军第二十五师师长李政的养子。孙大炮领导的二次革命失败不久,年轻气盛的国民党党员肖冠东潜回北京,策动新的讨袁计划,消息走漏,被袁世凯擒获,两天后在菜市口砍了头。同样年轻气盛的李政闻讯赶去了东北, 找到沈阳郊区的一个农村,从那里抱回了变成孤儿的肖南,交给新婚不久的妻子。 
我爸没有给肖南改姓,说孩子是给他的同志肖冠东养的,肖南当牢记父志。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父亲的这个决定对于我来说,意义重大。 
 
“讨厌! 你再说,我就不让我哥来你们家了,稀罕?”我推着哥哥就上楼,不让他有搭讪的机会。 
那天,我第一次听到了“张文华”这个名字。 
我知道,在刘义勉家聚会的人里面,有一两个年龄大的是北大的学生。他们常常带来一些油印的小册子,那是个地下月刊——《赤月》。 
我和哥哥一上楼,就看见那个矮胖的北大学生张伟正布置什么。刘义勉探身给我们打招呼,张伟也露出特高兴的样子。 
“肖南,怎么才来,正等你呢。” 
“我爸今天出门特晚,好容易才溜出来。“ 
“从下一期开始,你就要变成我们《赤月》的重要写手了。” 张伟说。 
哥哥立刻兴奋地坐过去。我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刚刚开始流行的小说《游侠记》,翻看起来。 
“你年龄虽然小, 但文笔犀利,思路清晰。是个好辩手。而且对当局的恶劣行径写得很有说服力。” 
“嗬”刘义勉嬉笑出来,“你也不看看他爸是干什么的。” 
张伟很有气势地一摆手,刘义勉伸伸舌头闭了嘴。 
“所以,我们决定,吸收你为我们杂志的正式编辑。” 
“真的?” 
我从侧面看着肖南。他的眼睛亮亮的,秀挺的眉毛微微挑起来,神采飞扬。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和《赤月》直接接触了,要格外小心。 上个月, 我们的印刷室就被搜——” 张伟突然顿住了,抬头看着坐在门口的我。“即便是李同,你也不能带他来编辑部。他年龄小,小心他会被你爸套出话来。” 
我顿时紧张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肖南。 
“没关系,他是我从小培养的死党。” 肖南斜眼看我。 
“而且还能当个掩护” 刘义勉也帮我说话。 
我一愣。隐隐约约的,一丝酸涩冒了出来。 
我知道这是真的。 每逢爸爸问起我们去哪儿了,哥哥就会胡乱编个理由。 “我和阿同去打球了,”或者“阿同让我带他去天桥。” 那种时候,我就在旁边猛点头,看也不敢看肖南。 
我讨厌撒谎,因为我总是觉得,没有什么事值得让自己心神不安。可是, 我知道, 肖南的事不一样。 
张伟勉强点点头,继续派任务。 
“以后, 你要和我们主编张文华直接联系了,他也是我们北大共产主义小组最早的成员之一。你去找他的时候, 千万要小心,他那儿是我们几乎仅存的联络点了。你要尽量少去,因为如果有太多进步青年去找他的话,他那里也会受到怀疑的。” 
“-----”肖南皱着眉头,苦苦思量。 
“让李同去帮你送稿子!” 刘义勉突然说。 
“不行!”肖南生气。 
“太危险了。” 不记得是谁说了这句话。 
“他年龄小,又象个人畜无害的小少爷。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刘义勉不放弃。 
肖南扭头看着我。 
我知道刘义勉说的有道理。我虽然十三岁了,可是个子小小的,白白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再穿个格子呢的小西装,打死都不象个危及政府的家伙。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第二次,我心里难过起来。 
我等着肖南回答。 
“——”肖南盯着我,不说话。 
肖南为什么不说话? 
他不是从不让我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吗? 
实施上,不管他回答什么,我都会去帮他做这件事。可是, 我心里却执拗地想听他说:“不行。”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为大局着想,肖南。“张伟也同意了。 
“——” 
我心里的那点酸痛悄悄地蔓延开来。 
“只要能帮肖南,我愿意。” 
父亲的官越做越大了。可是我却感到,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了。 在家里的时候,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沉思默想。不再亲切地抚着我的脑袋问我一天的行程, 也很少过问肖南地成绩了。 这样的父亲让我感到陌生和害怕。 我不知道如果他晓得了我和肖南的秘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也不知道我们做的事到底有多危险,一旦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大部分时候,和肖南在一起的快乐让我忘记了这些疑虑。我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哥哥们所谓的“事业”。 
是的,那半年里,我和哥哥都醉心于革命。 革命,对于十六岁的肖南来说,是一个崇高的游戏,可以让他放弃一切;对于我来说,则是用来黏住哥哥的工具。 
 
爸爸有时也来看我,来了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心事重重地。 我一看到他,就把脸埋在枕头里, 宁肯憋死,也不抬头。 我并非怨恨爸爸,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肖南比我勇敢, 因为他明白自己的目标, 而我, 却不知道谁对谁错。爸爸没有再提那件事,甚至对肖南。 
一天, 肖南正喂我吃饭。枕头垫得高高的,我侧趴在上面。 
我见屋里没人, 低声问他:“《赤月》怎么样了?张文华呢?” 
肖南顿了一下,他抬头仔细地打量我,我有些不安。他放下碗,伸手把我长长了的头发掠到耳后。认真地问我: 
“李同, 跟哥说实话。在刘义勉家,还有张文华那里,你已经听了很多了。——你真的理解你做的事吗?你真的喜欢我们的理想吗?” 
每当他说起他的那个主义,他的眼睛就闪烁出异样的光华。 我不爱他的梦想,却爱这样的肖南。 
“我,” 垂下眼睛,我思索了片刻,惶惑地摇了摇头:“我害怕你们说的暴力革命。 还有那个人人幸福的共产主义,我,听起来象个故事。 ——我没有感觉。 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肖南的眼睛黯淡下来。 
“不管你做什么,我愿意跟你一起努力, 做什么我都不怕, 我可以帮你。”我急忙补救。 
“这不是过家家。如果你没有热情, 你根本不可能坚持下去。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我牺牲了呢?你怎么办?背叛革命?”肖南声音严厉起来。 
“牺牲?”我的脸有些变白,我没有想过这个。“你不会死的。我会跟着你。” 
“你想来想去还是自己! 革命中没有个人, 小我是不容许的。在必要的时候,你要有勇气舍弃个人的感情,甚至家人。”他皱起了眉头,眼睛不再看着我:“阿同,你不是个适合革命的人。 你呆在你的小屋里,对周围那个不公平的穷苦世界漠不关心——” 
“可是我关心秀明啊!” 
“那是因为你善良,而革命还需要胸怀宽广。” 
我的心沉下去。我不要他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你, 适合做一个音乐家,在这个小小四合院里。” 说完,他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他又停了一下,淡淡地说: 
“以后,我不会再伤害你, 也不会再拖着你和我一起。你,也不要再打听《赤月》和张文华的消息了。” 
说完,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肖南!” 
我掀开被子追出去,刚冲出去两步,腿一软就摔倒在地上。我静静的趴在石板地上,遏制着一阵阵的眩晕。 
已经快六月份了吧,地上怎么还这么凉?我趴在这儿很久了吗?或许没有。 哑着嗓子叫人,四周却一味地静悄悄地。 
十三岁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 
强打精神,我缓缓爬回去, 等挣扎着回到床上,我也累的动弹不得了。 
好容易妈妈进来看我,立刻叫出来: 
“阿同,你怎么搞的?脑门上怎么破了块皮?” 
想是刚才摔的,我闷闷不乐扭过头去,不说话。 妈妈掰过我的身子,拿手来摸,又觉得触手有些烫。不由急了。 
“不是都好了么, 怎么又烧起来了?小祖宗,你要熬死我啊?” 
她翻箱倒柜,正拿了消毒水来擦,肖南进来了。妈妈一肚子火,看见肖南就骂: 
“阿南, 你怎么搞的, 你说上午要看着弟弟,跑到哪里去了?他怎么又发烧了?脑袋上那一块是怎么磕的?” 
肖南脸色阴沉, 走近来细看那块油皮。见我扭脸不肯让他瞧,便撰住我的下颌: 
“摔地上了?你跑去追我了?!” 
“谁去追你,走开啊!”我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 ——”肖南愣在那儿。 
妈妈推开他,给我吃药。肖南乞求地看着妈妈,妈妈只好把东西递给他,自己在旁边坐下。 
肖南把我扶到怀里,温言软语地哄:“你知道我刚才去那里了?我去给你买蛐蛐罐儿了。你不是在屋里呆的闷吗?我就去大栅栏那块买了两个青头。大个儿的那个给你, 咱俩回头在家斗蛐蛐儿。” 
我微微笑起来,垂下眼睛,盖住伤心,乖乖地就着他的手吃药。 
吃完了药,肖南说要带我到院子里晒太阳。 他在床边蹲下身来,我听话地靠上去,把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扒着我的腿,将我背起来。 有一下没一下的,我的脸轻轻蹭着他的腮。他已经开始刮胡子了,麻苏苏地有些扎人。 
趴在他的背上,我酸涩地笑了。 
以后的一个月,我和肖南绝口不再提那天的话。肖南细心地照顾我,我也很快地好了起来。等我能下床的那天晚上, 我悄悄地把两只蛐蛐儿放了。 
爸爸开始严密地监视肖南的行踪,并且已着手联系在法国的友人,为肖南联系学校。对此, 肖南不置可否。 
每天放学时,家里的车已经等在圣心中学大铜门的外面。 而星期天,也得在老王的陪同下才能出门。肖南不再跟我说起革命的事,我也乖乖地不问。但我知道,他的活动比以前更频繁,因为每隔三四天,我会在半夜里,睡眼惺忪的跟着他到后院里,看他踩着椅子翻过高高的墙头,然后把椅子扛回我房间,销赃灭迹。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肖南回来的时候总在凌晨,而我,也只有在听到他悄悄地潜回隔壁的房间后才能入睡。 
肖南与父亲之间的冲突爆发的时候, 我不在家。那天, 我和秀明陪妈妈去畅春园看戏了。晚间一过中门,后院堂屋里的灯大亮着, 就听见爸爸和肖南的争吵声。忠心的老王守在门外,见到我们连忙迎上来。 
“怎么了???
 
小爱:偶晕死,..总算找出原因了,,-_-|||
 
腰间的锉痛一阵猛似一阵, 头上也冒出了冷汗。我凝神开车。 
“李同, 你怎么了? 你在发抖。”肖南凑过来看我。 
“我太紧张了。” 
他接受了我的答案。 不说话了。本来,我就是个胆小的孩子。 
赶到火车站时,离开车只剩下十分钟了。 我跟着肖南买了票,冲向月台。 
快到车前, 我伸手拉住了他。 
“肖南, 我真的不可以去吗?” 
“不行。”他不答应,说话间有些犹疑:“阿同,那边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黯然,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布袋, 递给肖南。 
他掂了掂,惊讶地看着我。 
“是两百大洋。我自己挣的, 用萨克斯管。” 
肖南犹豫了一下, 伸手过来,揽了揽我的肩膀。 
该上车了,把手搭在火车门把手上,肖南又转过身来。 
那天, 他穿了一件棕色的短呢大衣,里面是浅色的毛衣,显得格外英俊。 
我看着他。 
“阿同,” 他垂下眼睛,“希望我那天说过的话,没有伤害你。” 
“不,”我微笑着说:“你伤害了我。” 
他抬起头, 深深眸子,是我看不清的情愫。 
—— 
火车渐行渐远。 
我把左手伸进黑色的大衣, 湿答答一片。我用手按住右腹部止血,缓缓向站外走去。 
依旧是冬日暖阳,照的四处明晃晃的。我抬头, 车前站着一个人,是爸爸。我坐上车, 把头靠在后背上,闭上眼睛。 
“阿同,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爸爸摸我冰冷的脸。“你受伤了?” 
我点点头:“在腰上。” 
爸爸解开大衣扣子,撩起我的西装,我低头看去,衬衣血红一片。 
“你中枪了?!肖南知道吗?!” 
我摇摇头。 
“傻孩子。”爸爸叹了一口气,吩咐司机:“去傅医生家。” 
子弹穿过了右侧腹,爸爸镇定地撕开我的衬衣,包扎伤口。 
或许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血, 也许是因为矢血过多,我终于不支,倒在爸爸怀里。 
(六) 
“你为什么不阻止肖南?你明明知道Doctor King 已经被监视了。” 
“我不知道苏区来接货的人就是肖南, 我只是怀疑,所以才不许他出门。” 父亲坐在我的病床前,叹了口气,“即便我告诉肖南, 他也不会听我的劝告。” 
“你可以派人保护他!你已经是师长了不是吗?”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自己的幼稚。 
“我不能在肖南的事里插手太深。” 
“为什么? 就因为他不再承认你这个父亲?” 
“阿同!” 父亲皱起了眉头,“你不明白, 和我们李家的一切关联都有可能成为肖南的致命伤。政治,比革命更可怕。” 
“我不信!”我愤愤地扭过脸去。在那一瞬间, 我如此厌恶父亲的脸, 厌恶他和我相似的五官, 厌恶他忧郁的眼神, 厌恶他黄呢的军装。那时候,在我的眼里, 这个国民党师长的每一句话都意味着借口,每一道皱纹都是因为虚伪和冷酷。 
我从此开始厌恶北平。 
每一段灰色的城墙, 每一声鸽哨,街上行色匆匆的行人和士兵,甚至家里郁郁寡欢的母亲, 都变成了一把钝锯上的齿, 缓缓锉着我的神经。 
两个月后, 我不告而别。 
我不知道去哪里, 最后选择了上海, 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个陌生的环境, 一群陌生的人。 
我在长乐门,一家高级舞厅里找到了乐师的职位。因为我可以吹萨克斯管并兼作钢琴师,所以老板对我相当好,在楼上租给了我一间房作为宿舍。提琴手小健成了我的邻居。小健长的人高马大,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我们两个单身汉很快成了好朋友。 
长乐门是个夜夜笙歌的地方,每一个人都看着很快乐, 我也很快乐。 那一年里,我只学会了一样东西——喝酒,几乎赚来的所有的钱都倒进了长乐门的吧台里。每当不该我班的时候, 我就坐在明亮的橘色吧台前,一杯接一杯地喝。我不介意是白酒还是红酒,根本就尝不出差别,所以调酒师递过来什么我就喝什么。经理也不来管我,因为我的酒品很好, 喝醉了就安静地坐在吧台前发呆。 这时候总有男男女女上来跟我搭讪,从打招呼到开门见山地调情, 我只是傻乎乎地看着他们, 看到他们沮丧的放弃。也有个别赖着不走的,这时候身材高大的小健就会挤上前来,把我扶回楼上的住处。 
 
喝醉的夜晚,我不会梦见肖南浑身浴血的样子。 
有一天,从宿醉中醒来,我习惯地揉揉疼得欲裂的头,拿了衣服去外面的公共浴室洗澡。大中午的,浴室没有人,洗了澡,心情好了很多。回到房间, 阿健在屋里,小桌上摆了两盒馄炖[自由自在]。 
我几乎不记得我曾经做过饭,有时去楼下的小摊子上吃些馄炖,有时买吧台的甜点,结果来上海不几个月就得了胃病。这大约是上天惩罚我的荒唐,饿急了的时候就会犯病,疼得我满床打滚。有两次被阿健看见, 他就把我的薪水要去了,每天自己买饭的时候也给我带上一份。 
我拿了筷子,高高兴兴坐下来,准备开吃。抬头看见阿健脸色不好, 便知趣地放下筷子。 
“你记得昨天晚上的事吗?” 
“不记得。” 
“两个美国军官在那儿纠缠到半夜,我把你拎上来的时候,他们差点跟我打起来。” 
“又不是我的错。” 
“不会喝酒别喝。 要不喝完趴那儿睡觉,别老睁着一双招魂眼勾引别人。” 
我看着阿健。 
“你知道吗? 老板为什么不管你喝酒,你都快成长乐门的一块招牌了。隔三岔五坐在那儿, 招蜂引蝶。” 
“你胡说什么?我又没跟别人说话?!” 
“你长得很漂亮,你知道吧。” 
“知道。” 
阿健无奈地叹口气,“你坐在那儿,两个大眼睛雾蒙蒙的,亮晶晶的, 小鹿一样,童叟无欺。谁都看得出来你喝醉了,不仅女人来跟你热乎,好那一样的男人也会怎不住的。” 
“好在你醉了就不说话,任谁哄都不动一动,除了答应让我带你上楼。” 说着,阿健又笑了,“那帮家伙肯定嫉妒死我了。” 
“谢谢你,”我心头一热,“阿健,我答应你,以后回屋里再喝。” 
“为什么非喝不可?”阿健凝眉看我,“你真是不象个喝酒的人。” 
“可以吃饭了吗?”我茬开他。 
“——,” 小健知趣地不说话了。 
屋里静下来,我和小健埋头吃饭。 
我心下愧疚,却又不知如何重开话题。正踌躇间,传来敲门声,我感激地去开门。 
“绮真!” 门口站着的女孩让我呆住了,“怎么是你?” 
“李同,真的是你!” 绮真看起来很开心,“昨天我和人来跳舞, 看见好象是你在吧台那儿坐着。” 
我有些尴尬,绮真一定看到那荒唐一幕所以才没有过来打招呼。 
我侧身让她进来,她穿了镂空的藕色开司米披肩,罩着浅蓝色的丝质旗袍,站在屋里,惊讶的打量着极其简陋的房间。她阔小姐的气势让阿健有些手足无措,绮真大方地跟他打招呼。我让她在床头坐下。 
“你怎么在上海?”我们俩几乎同时问,问完都笑起来。 
“我们全家都已经搬到上海来了。走之前,我去找过你,伯母都告诉我了。” 
“喔。” 
“伯母看起来很伤心。” 
“你们为什么来上海?” 阿健在这里, 我也不想谈北平。 
“你知道,北方不安宁, 日本人都驻在北平城外了。 上海有租界,纺纱生意也好作。” 
“嗯。” 
“这儿是家里的地址,一定要来。”绮真突然微笑着改用英语:“I get to tell you something about your brother. ” 
说罢她起身告辞,我等不及便借口送她,随绮真一起下楼。 
正是冬季,披着大衣,我和绮真走在上海灰扑扑的里弄里。 
“延安开始整风运动,前些日子有人来我家,说是核实我哥的背景。” 
“为什么?” 
“好象是团职以上的共党都要有档案,要历史清白。”绮真停下,转身看着我,“他们还询问了肖南的事,我妈只说是我哥在圣心中学的同学,没有提你们李家的名字。” 
“为什么?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是个革命者,即便是委员长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 我愤愤不平。 
绮真温柔地看着我,“李同, 还是小心为妙。” 
回到宿舍, 阿健正有一百个问题等着我。 
“李同,你怎么会认识这么有钱的小姐?她是谁?你们很熟的样子!你也会说英语吗? 在那里学的?” 
我把他硬是推出门去。“我的馄炖!,” 他拍着门大叫,“嘿,我不问了,李同, 让我吃饭!我还没吃完呢!” 
 
“是吗?”他的手磨蹭着我的脊背,轻轻地说。 
“幸好,那天爸爸在火车站等我。” 我闷在肖南怀里说,“肖南,爸猜到了你的事情,可是他没有插手。” 
“嗯,他是对的。”我注意到了,肖南不叫爸爸,这让我不安。肖南低声在我耳边说:“或许,他把我赶出门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天,或许,有些事,他比我更明白。” 
突然,我想起来自己惦记了一个晚上的事情,鼓起了勇气问道:“肖南,你告诉我,爸在陕西,对吗?” 
肖南松开我, 探寻地看着, 黑黑的眼睛里返着灯光,“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的地图。”我看着他说,不知不觉,鼻子有些酸了,“肖南,……你,你避开爸爸好不好?!” 
我难过地感到,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了。果然,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阿同,你不懂,从我离开家的那个时候起,我就准备着这一天了。如果我回避,我就不配当个好战士。” 
10 
突然,我想起来自己惦记了一个晚上的事情,鼓起了勇气问道:“肖南,你告诉我,爸在陕西,对吗?” 
肖南松开我, 探寻地看着, 黑黑的眼睛里返着灯光,“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的地图。”我看着他说,不知不觉,鼻子有些酸了,“肖南,……你,你避开爸爸好不好?!” 
我难过地感到,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了。果然,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阿同,你不懂,从我离开家的那个时候起,我就准备着这一天了。如果我回避,我就不配当个好战士。” 
我无言地看着肖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看着我,脸色渐渐变得柔和,伸手温柔地擦去我脸上不争气滑下来的泪珠。 
“阿同,还是那么爱哭。” 他的声音低沉地带着磁性。 
生死关头,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如何能够带过,我知道他不想多说,却又无法放弃努力。 
“你恨爸爸吗?” 
“……,”肖南沉思着摇了摇头,瘦削的脸在红色的煤油灯下一明一暗,“我不恨他,我只是很遗憾。这儿是陕北,不是北平,在这里……他不是爸爸,他代表一个反动的阶级。” 
“我本来也这样想,所以我离开家去了上海,可是,你知道吗? 在我来这儿之前的那个晚上,妈妈给我说起了他们当年相遇的事。” 
“是吗?”肖南柔和地笑了,“我还以为他们是媒妁之言呢。” 
“妈说,那还是宣统二年(1911年)的冬天,黄兴他们正在上海筹备临时联合政府的事,革命军进南京城的那天,正下着小雨。她穿着白衣黑裙站在人群里,拼命地挥舞着小旗子。在她的眼里, 那个凌乱的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中国的希望。” 
“一个年轻的军官骑着马飞驰而过,经过她身边时,泥水飞起来溅到了她的衣裳,他听到惊叫声,放缓速度,扭头抱歉地冲妈妈笑笑。后来,那军官去女子师范学校做动员,妈妈才知道原来他叫李政,是同盟会的成员。妈妈说,她从来不后悔嫁给爸爸,即便在二次革命里,得知肖冠东被砍头的时候,她说,总得有人付出,才有希望。……对于妈妈来说,爸爸永远不属于一个反动的阶级。” 肖南沉思不语,眉宇间是冷漠还是感动, 我分辨不清。“……妈还说,真得很奇怪, 跟爸爸象得人不是我,而是你。这也是为什么从小爸就对你给予了更大的希望。” 
肖南的眼帘垂下来,沉默良久,他没有再试图说服我,但是,也没有反驳我。 
那天夜里,肖南一直背对着我,我躺在他的身边,听着他沉稳的呼吸,久久难以入睡。 
接下来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肖南没有让我再回文工团, 让小刘去给黄团长发了个通知,暂时借调我在师部作文书。 
肖南很忙,每天都在开会和训练,有时就在师部,有时去枣园。过了两天,他让我搬出去,我知道他那里有很多大人物出入,所以乖乖地没有异议,抱着铺盖搬进了小刘的窑洞。 
文书的工作相对轻松,每天不过收发文件,作作会议记录。知道整风运动越来越激烈, 我也比平时更加小心地做到不引人注目,很少跟在肖南身边。 
十来天后的一个中午,部队发出了准备作战的信号,似乎并不是一个大的军事行动,只有两个团待命。肖南去枣园了,我整理完文件,就跑到他房间里帮他收拾东西。到了半下午,听到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然后就听见肖南和另外一个人停在窑洞门口说话。 
 
当我已经挪不动步子,觉得越来越绝望的时候,远远地,我看到了一线灯光,是电灯。 
看到灯光的一刹那,我并没有感到欣喜,反而打了一个冷战。毕竟,那是国军的驻地,而我,是一个红军战士。我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近哨卡,有人喝住了我, 我举起双手, 看着端枪过来的黑影。 
“我叫李同,是二十五师师长李政的眼线,我有紧急情报要报告长官!”我不能浪费任何时间了,已经两三点了吧。 
那个士兵是个机灵的,见我脸色铁青,身上到处是泥泞,不敢马虎,伸手在我衣兜处摸了摸,见没有武器,便转身带我去见他的长官。 
在一个瘦瘦的参谋模样的人盘问我的时候,爸爸推门进来了。 
参谋出去时随手关上了门,爸爸慢慢走到我身边,一脸的难以置信。他真的是越来越老了,依然是我在长乐门里见到的忧郁,此刻却让我备感温暖。 
我眼眶湿了,爸爸把我紧紧地抱进怀里。 
“阿同,你为什么总是长不大?”贴着我冰冷的脸颊,爸爸难过地责备我。 
“爸爸,我和肖南在一起,” 我轻轻说。 
“他还好吗?” 
我点点头,然后陷入了沉默,是不知道说什么,也是因为没有力气。 
爸爸拿来了一件没有军队特征的棉袄,盯着我赶快把湿毛衣换下来。我不敢再浪费时间,握着一碗热水,急急把红军的计划告诉了父亲。 
“是真的?!”父亲脸色突变,大惊失色,眉头皱得更紧了,“幸亏你来,这儿只有两个连的兵力,大部队都驻扎在镇上。” 
“阿同,你真是疯了!” 沉思了一会儿,爸爸突然抬起头来,“这是军事机密,你这么做,是背叛!” 
“我只是想让你活着。”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不怕我设下埋伏吗?我可以调集兵力不费吹灰之力歼灭共党,因为我们一个师的编制实际上比他们大得多。”爸爸言词冷峻,似乎在威胁我。 
我摇摇头,盯着那和我相似的眼睛,“你随便,爸爸,我马上就要回去了,我会跟他们在一起。……如果你真的设下埋伏,我不会活着离开这个庄子。” 
爸爸吃了一惊,厉声道:“如果我不让你回去呢?” 
“爸,”我轻声劝他,“你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 
我最后看了爸爸一眼,站起身准备离开,爸爸却抓住了我的胳膊,苍老的声音有了一丝哽咽,“阿同,……让我再看看你。” 
“为什么你一定要到苏区?你在浪费你的音乐天分,”爸爸说,“你知道吗,我宁愿你呆在上海那个夜总会里。” 
“We are daydreamers,你,我,还有肖南。”我抬头看着爸爸,认认真真地说:“三民主义,是你的梦;世界大同,是他的梦;妈妈的梦是全家平安;”我停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而我的梦,就是肖南。” 
爸爸似乎一时难以明白,我却该走了。 
“阿同!” 搭上门把手,我听见爸爸在身后声音沙哑地叫我的名字,“你不用担心埋伏的事,……我已经老了,所以不比肖南。” 
我顿了一下,点点头,推门出去了。 
雨渐渐在变小,一辆吉普把我送到临清县界,再往前两个村子,就是苏区了, 我跳下车,开始往前跑。雨虽然已经完全停了, 但路上依然又粘又滑, 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我足足走了近三个小时。当我钻进那个石灰窑换回干净军装时,天色已经大亮了。我精疲力尽地支撑着去文工团拿回了几件衣服和萨克斯管作为掩饰,所幸赶回师部时,肖南不在,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没有人注意我的行踪。 
我赶到师部办公室把早晨的文件整理好,分发给各团部的文书,然后就抓紧时间跑回窑洞去休息。晚上还要急行军,精疲力尽,脚上全是水泡的我会跟不上队伍的。 
在炕上躺了不到半个小时,紧急集合的号声就吹响了。 
营地顿时沸腾起来,到处是跑来跑去的战士,大队人马迅速在小学校里集结。 我刚要出去, 肖南推开窑洞的门进来了。 
手里拎着一只步枪,肖南脸色黑黑地看不出异样,他短促地说:“李同,这是给你的。 战斗开始后,你要紧紧跟着我,不到结束不许离开半步。听到了吗?” 
 
“嗯!”我看着那步枪有些刺眼,但还是接过来,跟在他后面冲了出去。 
爸爸没有骗我。那天夜里我们抵达李各庄时,那里已是人去楼空。红军没发一枪,在凌晨时分无功而返。 
回来的路上,我没有看见肖南,他一定气坏了吧。不过,我实在没有精力再想其他事了。等回到叶集师部时,我已是强弩之末,浑身散了一样。连续走了一天两夜,我的脚已经完全烂了,布袜子和脚粘在了一起,火辣辣地疼成一个。好容易回到窑洞,连鞋子也没脱,我掉头躺到在炕上。 
摊手摊脚睡着,我迷迷糊糊起来,床,原来是这么好的东西。 
“李同,李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不大,我却睁不开眼睛。 
一个大手使劲儿摇着我肩膀,我总算清醒过来。用手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 我大力揉着眼睛,站在面前的是肖南。 
“哥,我好困,让我睡觉。”肖南真是讨厌,我懒懒地不想理他。 
“李同,告诉我你昨天夜里干了什么?”肖南的声音里透着寒意。 
“昨天晚上?”我迟钝的心渐渐有些明白,凉气突然透上来。我一下忘了疼痛,站起身,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肖南,“哥,……你在说什么?” 
“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肖南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 
“我……在……,” 我吓坏了,出什么错了吗?他知道多少,我暴露在哪里。 
肖南突然扬起手来,一个软软的东西砸在我头上。我拽下来,往后退了一步,腿都软了,心里象放进了冰块凉到了底。 
那,是妈妈给我织的毛衣。 
“你知道我在哪里看见了它?在用作国民党师部的办公室角落里。你知道当时有多少人跟我在一起? 有六个。 只要他们中间的任何人记得前天还曾经在文书李同的身上见过这件毛衣,你都难逃一死!!”肖南口气恶狠狠的,惊吓中,我张着嘴忘了辩解,事实上,我也无可辩解[自由自在]。 
“告诉我你干了什么?”肖南逼近,我已在炕沿边上,退无可退。 
“我,”我看着阿南明亮的眼睛,那里面全是愤怒。我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我告诉了爸爸……红军的计划。” 
“啪” 一声脆响,肖南的手背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他力气很大,我趔趄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头晕目眩地站直身子。 
“难道你真的是为了作奸细才来苏区?!”肖南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冷酷无情。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在瞬间变得煞白,冰凉的心“嗒”的轻响,悄悄地裂开了一条缝。 
肖南,你真的这么想吗?! 
他盯着我,渐渐地,脸色有些缓和,但也似乎更加懊恼。 
“你在背叛革命,你知道你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 
我觉得有些恶心难受,但还是挣扎着解释:“我……拿性命来吓唬爸爸……,所以不会……。” 
肖南,我不要你误解我,我不要你恨我! 
“万一爸……,万一他不肯呢?!”肖南生气地打断了我:“你以为以死谢罪就可以了吗?!这是几千人的性命,这是攸关到红军命运的事,不是你个人的生死可以相提并论的。” 
“李同,你一点都没有变,依然把个人的小世界和革命混为一谈。” 肖南平静了一下情绪,转过身去,不再看我。天已经黑了吗?还是我的幻觉? 
这时,我听见他口气僵硬地说:“如果红军因此而有任何损失,我会下命令枪毙你的,我一定会的。” 
眼前的东西渐渐变得模糊了,我努力支撑着,等肖南离开。 
我想躺着,躺着,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听,什么都不想。 
“你不适合留在这里了,我会找一个时机,把你送走。” 肖南背着我说完这句话,不再停留。门在他背后发出了“砰”的巨响。 
阿南还会原谅我吗? 
我站不住,只能尽量控制自己的身子,慢慢跪倒在地上,再摔下去,这样就不太疼了。肖南的每一句话都对,只可惜我不打算听。我安静地躺在黄土地上,浑身疼得厉害,然而,伤心之余,我竟然感到有些得意。 
意识一点点流失,昏过去之前,我笑个不停??
 
若是爸爸和哥哥能不再打了,他们是否就可以回家了呢。 
十二月,西安突传惊天变故,战事顿停,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人都摒住了呼吸,当月底那天传来国共双方决定停止内战、合作抗日的消息时,母亲不由大哭起来。 
那天,是一个风雪之夜,我刚刚睡下,就隐约听到远处大门有响动,突然想起来秀明已经回家待产了,刚来的小丫头秀言年龄还小,我只好自己笈上鞋,披了大衣,踩着咯咯吱吱的积雪跑去开门。 
黑漆大门打开,门外昏黄的电灯下,站着头戴军帽,斗篷上挂满了积雪的父亲,我一时呆住,想想,上次见到爸爸,还是在李各庄那间临时的办公室里,不知不觉已经八个月了。 
爸爸也愣住了,半晌才伸出胳膊搂住我道:“还好你已经回来了,怎么不写信告诉我,让我白白为你们两个担心。” 
说来可笑,国共和谈,突然之间,我的哥哥和爸爸就不打仗了。 这个春节,虽然有日本人在城外驻着,家里还是出现了少见的快乐,厢房里重新住进了卫兵马夫,廊下处处挂了灯笼,妈妈还找人重新油漆了有些剥落的大门,铺换了堂屋前个别裂缝的青砖。我自然明白妈妈的心情,哪怕赶明儿城破人亡了,也总好过父子相残,煮豆燃萁吧。 
一天晚上,爸爸没有出去,妈妈却被副官夫人请去看戏了。 我到书房的时候,爸爸正在写东西。 
“爸,肖南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爸爸抬头看着我:“我不是都给你们说了吗,他很好,听说已经当了一二五师的师长了。” 
“是吗,” 我嘴里应声,眼睛却执拗地盯着父亲,“那你为什么为我们两个担心。” 
爸爸一愣。 
“我什么时候不是为你们两个担心,” 爸爸转而道,“你妈妈看戏快回来了,去接接她吧。” 
“肃托运动还没有结束吗?” 我道。 
爸爸看着我,眉头的川字在灯光下益发深刻。 
“爸!” 我渐渐有些惊恐。 
爸爸叹口气,终于,避开我的眼睛低声道: 
“刘义勉被捕了。” 
我心里一松,接着又是一紧,惊疑不定不觉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 
“肖南倒是没事儿,还升了半个格儿。”爸爸停停又道:“所以我才会日夜悬心,还好,你已经离开了陕北。” 
爸爸的话说得不连贯,但我已非当日无辜少年,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阿同,你不要太担心,” 看我站着不动,爸爸突然问道:“你相亲的事怎样了?” 
我一惊,疑惑地看他。 
爸爸顿了顿,放下手中毛笔,站起来搓搓手方道:“肖南我是指望不上了,爸爸抱孙子的事就靠你了。” 
我悄无声息放下心来,转身拿了门后的大衣递给爸爸,笑道:“我该去接妈妈了,顺便问问李副官的太太,有没有什么最新的小姐出炉。” 
第二天一早,我便要出门,地上的雪还没有化,但院子里早已经扫干净了,角落处留着半人高变成了灰色的雪堆,只有墙头和屋顶的积雪还是白色的,整齐地勾出青砖灰瓦、小巧飞檐的曲线来。妈正在大门口指挥着秀言贴春联儿,秀言跐着门槛儿,小脸冻的红扑扑的,见我过去,笑着叫我道: 
“小少爷,你看这联子贴得好不好。” 
我抬头,黑漆门上醒目处端端正正贴着两个四方联,红底黑字,是爸爸刚硬俊拔的颜体: 
“壮志难消,唯愿乘长风收我千里江山 
亲情自遣,得闲挂征袍细品万金家书” 
我点头说好,笑着看妈妈,只有我们明白这联中家书所指。 爸爸表面上冷峻,实际上是个纸老虎,暗地里,不知把那张模糊的照片看了几回。 
姆妈突然抓住我的手,仔细看着我道: 
“阿同,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舒服吗?” 
“姆妈,你眼花了吧。” 我拽出手来哈气,掩饰地竖起大衣的领子,脑子里却不觉闪过了凌晨时的噩梦,象在上海时那样,我又梦见他死了。 
“是吗。” 姆妈问,“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去朋友家逛逛。” 
“哦,去吧,也别老闷在家里。” 
已经走了,妈妈在后面又赶着道,“阿同,顺路的话,去湖广会馆让他们留出后天晚上的包厢来,是荀老板的戏,你陪妈一起去。” 
 
二十年来,肖南是明朗的,肖南是犀利的,是骄傲的、认真的、生死不计的,肖南是一个天生的……革命党,我从不曾听到过这样陌生的沮丧声音,从不曾在这张容长的脸上看见过如此复杂而呆滞的表情,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我不觉黯然神伤。 阿南黑黑眼睛里的失落和难过渐渐地在我的心里纠结牵扯,伸出手,我无言地握住了他的臂膊。我爱肖南当年离去时的意气风发,或许,我更爱他现在沉淀下来的痛苦和迷茫,阿南始终跟着自己的心走,即便厚积的黄沙也不能埋没往日认真的天性,我也一样,我们本来,就该是兄弟。 
肖南似乎感到了我的沉静,他睁开眼睛,慢慢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我: 
“你知道吗,……有一天,当我在同志们的枪声中逃窜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是不是李同才是我们家最明智的那一个,他只关心看得见的,摸得着的,他孝顺姆妈,记着给秀明加月银,他弹得一手好钢琴,打动周围听到的人……,而我,我打了将近六年的仗,枪下亡魂十几条,却离梦想越来越远……” 
“那不是明智,是因为我没有你勇敢啊,” 我被说得不好意思,也不想让他再去想逃亡的日子,便微笑着打断他道,“你知道我看见血就头昏,所以就只好在家里吹号弹钢琴。” 
“勇敢?” 肖南淡淡地接道:“什么是勇敢? 如果我——喜欢一个男人,我打死都不会有勇气承认。” 
我脑袋轰得响了一下,顿时愣住,紧闭了嘴巴,瞪大眼睛警觉地看着他。 肖南没有回避我愣怔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睛里虽然还有血丝,却也黑白分明。 
“什么意思,笑话我?” 半天,我轻轻皱起眉头,憋出来一句。 
“不是,是真心话。” 他突然很温和地笑了,轻轻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我还想再问,肖南却挣脱了被我紧抓着的左手,侧过了身子面向了床里面,剩下我,坐在小凳子上,满腹困惑地瞪着他瘦而坚硬的肩胛骨。 
沉默半晌,我听到了他低低的声音: 
“阿同,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了。” 
肖南的身体依然虚弱,我尽量找到荤腥让他进补,可是正值八月底,上海如同可怕的蒸笼,什么东西都不能久放,所以我不得不象是一个饥不择食的猎人,每天在城里到处乱闯。 
战事似乎集中在城北,炮声离得还远,有消息说日本人从宝山和狮子林上了岸,已经被十五军和十九军挡住了。 
公共租界里到处是逃难的人流,携儿带女,三三两两从北面和东面逃进来,希望租界能够成为最后的庇护所。 然而,似乎所有的人出门的时候都忘记了带粮食,饥饿象潜在的瘟疫,随着拉锯战的开始,在混乱的街头渐渐蔓延开来。我不敢大意,悄悄把自己的口粮减了一半,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而粮食却越来越贵,也越来越难买到。走在大街上,似乎有无数双贪心的眼睛在四周打量,不时突然在人群中爆发一声尖叫,然后就有人乱跑,周围人木然看着,不过又是一个或大或小的抢劫。 
黄安路的菜市场早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去了也是没用。 运气好的时候,能在大路边上看到个别特别胆大壮实的乡下人,身边的篮子里是用蓝布盖着的鸡蛋,价钱卖得是以前的十倍;坏的时候,我东张西望跑上一天两手空空也是正常。 每当弄到点肉或者鸡蛋,我总是赶紧藏在身上,尽快往家里赶,这种时候,携了粮食便如怀璧其罪,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每多站一分钟都是危险。 
第一次遇到打劫,动手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她先是愣愣地走到我面前,突然黑着手就抢过来,被我猛推了一下,那女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走出去几步,听后面再没有动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女人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瘦瘦的肩膀在竹布大褂下面轻轻地耸动,我站住,后悔自己回头,但终于还是过去扔给了她两个肉馒头,她惊讶地抬头看我,没有说话,泪眼婆娑着把东西往腕子上包袱里一揣,站起身子,飞也似地跑了。 
那天晚上,我没舍得吃饭,所以半夜里便饿醒了,躺在床上悄悄地翻着烙饼。肖南晚上已经不用人照顾了,我却赖着没有搬出去。 黑暗里,他沉沉睡着,随着呼吸,胸口一起一浮,我磨磨蹭蹭看了一会儿,终于大着胆子靠紧了他,偷偷握住了他的手。 
 
阿南始终没醒,后来,我也睡着了。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日子里,肖南在我们僻静的小楼上,一点一点慢慢好起来了。 
渐渐的,肖南能起身坐在床边吃饭了。他吃饭从不挑剔,每一次都是在我的注视中沉默地把东西吃干净。 我知道他食不知味,也知道劝不了他,索性跟着一起沉默起来,暂时不必出门的时候,我们两个常常相对无言地坐在楼上的房间里,如同置身于一条浪涛中的小船,倾听着北面和东面隐约传来的隆隆爆炸声和附近不时响起的警报,等着外面太阳慢慢消失热度,变成夕阳染红窗帘,再悄悄沉进暮色。 
肖南似乎还活在陕北,有时候一连几个小时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对身边的事则有点漠不经心,他从来没问过我外面的情况,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真正的打劫。 
那是个下午,青天白日里,我刚刚拐上一条小街,两个大汉就一前一后硬挤过来。 我把油纸包着的一块牛肉紧紧裹在怀里,拉开架式准备打架,眼角一瞥,却见街口处又有一个在往这边赶。 我只好猛然甩开抓上我肩膀的黑的一只大手,把头一低,撞开了前面的家伙,掉头就跑。 
刚跑出去两步,腰里就被人抱住了。 
那场架最后打得一团混乱,我只记得旁边一片呼疼和骂娘的声音,自己则是闷着头把胳膊乱抡,又踢又踹。 不过几分钟时间,身后的大汉突然呼哨一声,放开了我,接着耳边响起来噼里啪啦的一阵脚步声,沿着小街一径往东去了。 石板路上,剩下我一个人,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低头看看烂乎乎的衬衣,我不觉又急又气,喘着粗气站在街上,半天,才把眼泪憋了回去。 
那天,我不仅什么都没弄到,还把最后的十多块大洋给丢了。 
到家已经很晚了,客厅里黑糊糊的,只有廊子上还有夕阳的一点余辉。 粒米未进跑了一天,我只想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摔再不动弹。 袖子拉扯烂了,再摸一下,额头上也破了一块皮,我在台阶上坐了片刻,这才支撑着去打了凉水来。 慢慢用毛巾擦去额头上的泥和血痂,水凉凉的,有一点刺痛,我叹口气脱了长衣,垂着脑袋站在门廊里,一边痛心那两斤牛肉,一边费力地擦拭身子。 
缸里还有一些米,可以应付两个星期,晚饭就只能是米粥了,肖南还是瘦得很,正在练习走路,食量也比十天前大了许多[自由自在]。 
“这是什么?” 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碰了一下我的后背,我吓了一跳,一回头,是肖南拄着拐杖站在客厅门口。他居然能自己下楼了,我一下忘了白天的事,高兴地笑起来。 
“这是什么?” 他阴着脸,又按了按我的肩,我觉出疼来,自己使劲儿扭着头看,右边肩背上有一片红肿,便道:“被一群混混蹭着了,你不说我还没觉得。” 
“打架了?” 阿南看见了我的额头,眼神阴骛地问,“谁欺负你了?” 
我突然觉得象是回到了十年前,面前站着那个拽拽的,随时准备帮我出气的哥哥。 
“为了抢一块牛肉。” 我拧着毛巾道。 
“每次买吃的都要这样吗?” 阿南皱眉。 
“还不至于,” 我笑道,“等你伤好了,你负责买米的时候就知道了。” 
“哼。” 他没有再问,只是抬手摸了摸我湿漉漉的头发道:“怎么又用凉水洗头,忘了以前感冒的事儿了?” 
“那都什么时候的老皇历了,也就你还记得。” 
我看他站在那里,道:“你怎么不等我回来,自己就下来了。” 
“你一天都不在家,我快闷死了。” 
我一边擦身子,一边听他抱怨,忍不住笑了,其实在家的时候我们常常也不说话。 
一天下来,满身的泥汗,看着半盆脏水,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讪讪一抬头,发现肖南在盯着我的身子看,我走到栏杆旁边扯起搭在上面的长裤穿上。 
“瘦得跟个鬼一样。” 肖南见我不自在,不悦地说[自由自在]。 
我的肚子回应般及时咕噜了一声,我嘿嘿笑了,他也笑起来。 
“你早晨留的饭我没有吃完,还剩了半碗,在桌子上,你先垫垫吧。” 
肖南说完,扭过身去准备上楼,我连忙穿好衣服,上前两步,拉起他胳膊搭在肩上。 天气太热,肖南没有穿上衣,原来灰白的皮肤重新有了血色,他腰里的绷带被汗水弄的潮乎乎的,皮肤却是凉阴阴的。 
 
没有人交谈,没有人互相安慰,没有号哭,没有咒骂,那七八个士兵只是沉默地互相依靠着,木头一般站着,等着。 
一个年轻的日本士兵用枪指着他们,另外两个则拖过一架轻机枪,退后几步,利落的支好。 
我的手心刹那间冰凉冰凉。 
一个年轻的国民党士兵似乎受不了,慢慢侧过身子,面对着墙壁。 
突然,一串密集而清脆的枪声响过,那几个国民党士兵猛然痉挛般哆嗦起来,听不到任何惨叫,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沉默而缓慢地向地上倒去。 
靠得太紧,倒下去,也还是靠得很紧 
鲜血迅速从几个堆叠在一起的身体下流出,似乎不愿鞋子粘上黏稠的血迹,年轻的日本士兵往后撤了一步,旁边另一个留着胡子的日本壮汉却一边唧唧呱呱和同伴说笑,一边大踏步走到俘虏堆前,低下刺刀,去拨弄重叠的尸体。 
他稍稍一顿,似乎看到了什么,举起枪对着地上的人又连补了数枪。 
我一动不动站在门后,沉默地看着那堆破破烂烂,再不能说笑走路的年轻人。 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作不共戴天,什么叫作国恨家仇。 
渐渐地,四周安静下来,太阳依然明晃晃地照着,日本兵已经集结着,跟在卡车后面,向东林巷那边搜索过去了。 我悄悄地从那个摇摇欲坠的房子里面出来,外面空荡荡的,不远处的一座木棚子还在毕毕鲁鲁地燃烧,旁边焦黑的木头上冒着白烟。 我没有再看街拐角处的那一堆没有生命的破烂的棉絮,只是在经过他们的时候,不自觉地抬起头,加快了脚步。 
离罗二家还远,我看见了肖南焦急等待的身影,我飞奔着过去,他伸开双臂,抱住了我。 
同学们,大家好,因为家里人反对,所以从明天起,我可能要被迫停止一段时间肖南了,呜呜呜呜,昨天夜里哭死,唉,这个隐患早晚会被发现,不过事情突然,所以才措手不及。 明天,我会继续贴第23章。 
幸好它也正好到了一个段落的结束,所以不算吊着大家,不幸中的小幸吧。 不过大家不用担心,如果没有意外,我会在11月份把肖南全部填完。 
先是错误: 一个大人告诉我,盘尼西林口服无效,嘿嘿,红脸。 
四行仓库就是谢晋元守的那个,谢晋元苦守多天,退进租界后,反被英军软禁,到了41年,被身边的叛军杀害,这世界真是——。 
再有,那个国民党士兵被枪杀的场面,是一张照片引发的,虽然不是血淋林的照片,那种悲怆和沉默却让我难以忍受,不想直接贴,是怕大家看了心里不舒服。 
这是照片地址: 
http://cyc6.cycnet.com:8090/xuezhu/his_photos/content.jsp?n_id=5031 
回贴哦,呜呜呜。 
(二十三) 
大战初歇,日本人正忙于清理战场,搜索伤兵,所以第二天我们出城,并没有遇到太大的危险。 当我和肖南连夜赶到吴淞,钻出草丛,跳上那条不大的乌篷船的时候,才发现船上已经有了三、四个同路之人。 
十一月份中旬,江边的芦苇已经开始有点发黄,一从一从,在阵阵秋风里荡漾。是个阴天,迟迟不见太阳,船老大轻手轻脚,槁子送出去,船平平滑出了被芦苇遮盖着的隐蔽水湾。 舱里又黑又闷,大家心里提着不敢放下,个个沉默不语,只听得外面摇橹声吱嘎作响。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听到船老大清脆一声呼哨,大家脸上才露出了轻松的笑容,知道已经完全离开了日军巡逻的江面。 肖南掀帘子看看,转身拉着我出舱,一直腰,清凉的江风顿时扑面而来。 
我的心情不觉轻快许多,找地方一同垫了包裹,和肖南并肩坐在船头。 
从这里,还能清晰地看到吴淞口,停战已经几天了,不知道为什么,码头上一个两层的小楼还在冒着股股浓烟。 
风很大,肖南递给我一件厚厚的西服,我一边穿一边问道: 
“阿南,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 
肖南没有说话。 
“然后我们去哪里?香港吗?” 
“不想。” 他有点闷地说 
“那你想去找爸爸妈妈?” 
“不想。” 
“阿南,你想去抗日吗?” 
 
“对,是运气。” 说话的不是阿什里,是肖南。 
我低头,肖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双杠旁边,正抱着膀子靠着。 
“阿什里说的对,那天,云层那么厚,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有轰鸣声。 然后一架敌机突然就出现在前面了,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凭着本能就追了上去。” 
“嘉奖令下来了?” 阿什里问。 
“让我们明天去重庆。” 肖南说。 
阿什里没有说话,点点头,仰头又喝酒。 
“阿什里,一个人不会总是运气坏。” 我看着他,酒沿着阿什里亚麻色的胡子往下流。 
片刻沉默。 
“好了,李同,你该回去睡觉了。” 
肖南说着伸出手来,我抓住他轻轻跳下架子。 
肖南楼着我肩膀说:“让阿什里自己呆会儿吧。” 
我点头,跟着他走。 
“我好羡慕你们两个。” 阿什里在后面说。 
我慢慢回过头来[自由自在]。 
“在德克萨斯,他们叫我Queer。” 阿什里说。 
肖南皱着眉头,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轻轻问道:“那,Angela是怎么回事儿?” 
“实际上,他叫Angelo,” 阿什里慢悠悠地说,“他,是我们镇上的另一个Queer。我走了以后,他一个人顶不住,就结婚了。” 
良久,我和肖南转过身子往回走,背后传来了阿什里醉醺醺的声音。 
“祝愿你们两个,比我们的运气好。” 
当我和肖南走到营房门口的时候,隐隐约约,还能看见阿什里孤独的身影,我忍不住再次停住了脚步,呆呆望着。 
肖南绕到我前面,遮住我的视线,月光让他变成了漆黑的剪影。 他看着我,双手慢慢地抬起来掠过我的头发,又滑下去,最后,紧紧抱住了我。 
“阿同,我们会有好运气的。” 
嘿嘿嘿,越来越不耽美了,没办法。 
对了上一章一个错误是开头第一句,应该是成都,写成重庆了。好多大人说他们怎么这么快就会开飞机了,大家没有注意,这已经是1941年了,距离第淞沪会战已经三年多了。事实上,我后来给全文分开了,上一章应该是第四部分的开头。 
对了,这个运气二字是我头两天看history channel讲二战空军时听到的,那个老空军王牌回忆当年的伙伴时,说我之所以活了下来,不是因为我比他们棒,只是因为我比他们运气好。 
最后,大家要回贴哦。 
(二十六) 
当时我们没有意识到,那次战役不仅是成都和重庆空战的开端,也是空军重新崛起的标志。 
两年来的第一个好消息,如同给狂轰滥炸中挣扎的重庆打了一剂强心针。 大街小巷上,人们奔走相告,都在传看着报纸上写得天花乱坠的报道。 
和阿什里聊天的第二天,我和肖南,连同两名美国飞行员在内的五个人便飞往重庆去接受嘉奖。 肖南因为最后关头的果断决定,由准佐被破格提升为少校,并获颁五等云麾勋章;而我及时地阻止了飞机落地,也得到了通令嘉奖并被授予少尉军衔。 
从清晨到下午,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讲话,奏乐,升旗,最后一道,则是在青天白日前宣誓效忠党国。 
对于所有人,这都是个快乐的时候,只除了肖南,自始至终,有点郁郁寡欢。 
我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的,嘉奖的时候全心在意阿南,竟然没听见台上叫我的名字,直到王一翰大座在下面猛踹了我两脚,才扑腾一下站起身来。 
当晚,在重庆博苑官邸,举行了一场简单而盛大的晚会。 
夜幕刚刚降临,官邸外已经华灯初上,音乐从弧形高窗里飘漫而来,许久不曾见过的豪华奢靡又重新跃入人眼。 铁栏杆外,还有不能入内的热情市民在举着花花绿绿的小旗子,欢呼声里夹杂着女孩子们兴奋的尖叫。 我们跳下吉普,王大座眉飞色舞,一马当先,一边走一边摘手套的动作再次引起了一片赞叹声。 
“肖南!” 
大门外面只有一些低级军官和士兵,我看肖南无动于衷往里面走,终于出声叫住了他。 
他站在台阶上,回头看我。 
象平时一样,他戴着船型军帽,穿着墨绿空军制服,灰色衬衣,玄色领带,身材笔挺如修木,只是今天脸上些些少了一点明朗。 
 
半夜时,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晃了晃,我伸手去摸裤子。 
肖南被惊醒,从后面抱住我,迭声问:“要吐么?” 
我不敢张口,恶心一阵阵上来,抓了裤子套上,往外便冲。 
跑进厕所,头一低,我便吐了个昏天黑地。 
身后门轻轻关上了,我喘着气直起腰来。肖南扶住我,把一双拖鞋扔在地上,我踏进去,靠在他身上,顷刻又受不住,向马桶弯下腰去。 
终于清爽了很多,漱过口擦了脸,我把手支在洗手池上,镜子里,肖南在我身后苦笑,摇着头把手里的大衣给我披上。 
他也没来的及穿上衣,暗淡的灯光照着棕色的结实胸膛,我回过身来,靠在池台上冲他吃吃笑。 
“还笑,乱吃飞醋,活该。” 
我靠过去,鼻子有点酸:“怪我么,你那么风光。” 
我的手指在他光裸温暖的背上滑动,大衣滑下去,肖南抱住我,从眼睛吻向我的脖颈。 
“不吐了,我们回屋去?”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响在我肩头。 
“嗯——。” 
我仰着头,闭着眼睛,他湿润的吻让我呼吸急促。 
“啪嗒。” 有什么东西轻轻响了一下。 
肖南的身子突然一僵,我睁开眼睛,转头。 
梁海音苍白着脸站在洗手间的门口。 
那是一种停顿,每一种东西,呼吸、滴水、表情。 
然后海音突然转身,快步过去,拉开大门门闩,身影飞快地消失在门口的黑暗中。 
“海音!” 
我追过去。 
“阿同。” 
我回头,肖南递给我大衣,我不及细想,披在身上便跑。 
外面几乎一片漆黑,除了不远处一个暗淡的路灯。 
“海音!” 我低声叫。 
黑暗里,前面一个纤细的身影在深深浅浅地疾走,我快步追过去,海音又跑了十几步,终于慢慢站住了。 
我回头,肖南没有跟上来。 
海音没有穿大衣,单薄的旗袍外面一层镂空的开司米披肩。 
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昏头昏脑慢慢走过去,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口,呆呆看着海音的开司米披肩轻轻抖动着。 
已经是秋天,夜凉如水,我脱下身上大衣,试探着给海音披上,海音轻轻扭一下肩膀,我尴尬地缩手。 
“海——海音——,对不起。” 我嗫喏。 
安静的秋夜里,只有海音细而短促的呼吸声。 
我不安地回头,混蛋,肖南怎么还不来。 
“你们——是当真的么?” 海音突然低低问道,带着重重的鼻音。 
我不说话。 
海音慢慢转过身来,眼睛里泪光闪烁。 
“那是不正常的,李同你——。” 她轻轻摇头,伤心道。 
“对不起,阿南,阿南,他不是有心伤你。” 我试图找到自己的声音。 
“不是他,是你,是你伤害了我!” 海音沙哑地叫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把我推给别人。” 
我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海音。 
她在说什么。 
“你——你,你喜欢的不是——不是肖南么?” 我问。 
“你——,” 海音顿住,嘴唇有点哆嗦,“我连夜从昆明赶来,就是为了见到你,可你只陪我跳了一只舞,然后——。” 
“我——。” 我是真的傻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临睡前肖南的话。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问到。 
海音头慢慢垂下去,眼睛看着脚下,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从那天夜里,汶县镇上,当你把我们从屋檐下风雨里接进房间的时候。” 
“——那天晚上,是阿南去为你开门的啊。” 我茫然道。 
海音打断了我,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可是,是你在吹《阿来城姑娘》啊!” 
那天夜里我和海音回去的时候,肖南已经穿好衬衣,开着台灯,坐在客厅里等。 
看见我们,他站起来,海音垂着眼睛从他面前走过去,没有打招呼。 
肖南和我并肩站着,看海音疲惫地上楼,一步一步。 我握住阿南的手,海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黑暗中。 
第二天早晨,海音吃完早饭就走了,说是要赶上午的火车,肖南去送她。 姆妈虽然有点遗憾,还是匆忙收拾了一包人参,硬要海音带走了。 
“海音是肿眼泡吗?昨天晚上我怎么没看出来。” 姆妈看他们远走,对我唠叨道。 
 
一出谷口,前面的运输机猛然拉高,并剧烈摇摆起来。 狂风过后,白茫茫的雪粒子顿时遮蔽了视线。我把飞机尽可能拉起,飞行高度已经达到极限,强大的气旋几乎让我僵硬的双手失去控制,心惊胆战中,马岚山峰从我脚下一掠而过。 
海拔降下来,我们已经进入了下一个峡谷之中。 
当我们掠过最后的险峰,终于看到云贵高原里的那片绿洲时,象平时那样,我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轻轻感谢上帝。 
“注意,改变队形——!” 耳机里传来命令。 
运输机转向中间,我完成编队,看向长机。 肖南的飞机上也结满了冰,在阳光下耀眼地反光。 透明的机舱里,带着皮帽的阿南冲我打了一个OK的手势。 
昆明就快要到了,我松一口气,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再过5分钟就该准备降落了。然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肖南的紧急呼叫声: 
“各机注意,各机注意,左前侧有情况!” 
果然,在左前方的云层里,远远出现了几个黑色的成三角形排列的小点,正迅速向昆明方向靠近。 
“敌人还没有发现我们,B-25迂回,其余战斗机跟住,拉高加速!” 
今天昆明上空有云,运输机立刻掉头折往附近南平机场,我们五架战斗机则悄悄隐入云层,两分钟之后,进入了攻击的最佳位置。 
透过云层辨认,我吸了一口气。 看方向,应该是前往轰炸昆明兵工场的日军,7架零式战斗机掩护着4架轰炸机,象一群涂了红点的蝗虫扑向了昆明。 
我手里湿漉漉的,等待着长机的命令,云层一点点淡去,敌机的轮廓更近了。 为什么还不下命令。 我抬头看肖南,太远,他的表情一片模糊。 
“55跟着我攻击长机,其余攻击轰炸机,俯冲!” 耳机里传来命令。 
我把操纵杆往下一压,肖南已经率先冲向了机群,我紧随其后,向着敌人的长机冲去。 
“开火!” 
“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连串清脆的机枪声伴随着机头前红色的火舌。 
日机似乎有一瞬间的木讷,我甚至能看到子弹击中敌发动机后,唰得留下的两串黑色弹空。 
妈的,它怎么还在飞。 
“轰!” 一团火光突然爆发开来,敌长机如巨大的礼花,瞬间照亮了半个天空。 
就在这时,阿什里他们也已经偷袭成功、纷纷得手,“轰轰”几声巨响,没有来的及扔到昆明的火药顷刻葬送了三架肥胖的轰炸机。 
“耶!!!” 我大叫。 
“马上转身!” 
我跟住肖南,两架P-40C轻灵凶猛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圈,翻身又冲进骤然失去长机,正陷入一片混乱的敌群。 
“分开!” 
“明白!” 
我向左猛打,紧紧咬住了前方的一架驱逐机。 那个驾驶员似乎非常熟练,左右摇摆着躲闪着子弹。我影子一般贴紧了他,终于,零式那轻巧的机身落入了射击光圈的中央。 就在那个脖子上带着白色飘带的日本飞行员惊恐回头的瞬间,我的食指重重地扣了下去。 
子弹先是“噗噗”打在他的机翼上,我略作调整再扣机枪,日机尾翼部分也顿时冒出了火花,黑烟一下向后冲过来,我侧过机翼,贴着失控的敌机飞过。 
那架飞机又挣扎了几秒钟,然后突然扯着浓重的黑烟,一头栽向了一望无际葱绿的麦田。 
我正自高兴,却听到“哒哒哒哒!” 一阵急响。 
回头,一架日机正在飞快地靠近,我心里一紧,操纵飞机左躲右闪。 
“噗噗!” 两声闷响,我的机身猛然震动了一下。 
瞬间我几乎呼吸停顿,脑子里却突然闪过阿什里的话:敌机子弹穿透力差,不要惊慌,不要僵住!我一边躲闪,一边镇定情绪,突然之间向下俯冲。 
虽然拉开了一点距离,却依然无法真正摆脱敌机。 
“哒哒哒!” “嘭!” 我肩膀突然一麻,脸上被飞溅的有机玻璃划破了,风从破裂的舱盖灌进来,发出呼呼巨响。 
妈的,摇晃,不要僵住! 
正在周旋,我听见肖南大叫:“55,侧面向我!” 
我回头,却看见肖南在距离不远处正全力摆脱一架日机。 明白!我猛打方向肖南右前方冲去。 
身后日机只顾追我,转眼却把自己送进了肖南的射击范围,肖南迅速咬上。 于是,我在最前面,一行四架驱逐机,左右摇摆着在昆明上空盘旋追逐起来。 
 
“嗒嗒!” 
肖南枪声响了,我身后的敌机果然立刻傻了眼,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追是逃。 我抓住机会,猛然向上拉起,向后360度翻身,大地和天空在我的头顶旋转颠倒变换! 
等我再度拉平的时候,我已经落到了追逐行列的最后一位! 
“奶奶的,我让你咬阿南,我让你咬阿南!” 甚至来不及等肖南后面的小鬼子完全进入瞄准圈,我已经疯狂地扣动了板机。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前面突然一片黑烟,我视线不清,是哪个飞机被击中了呢? 
“轰!” 一声巨响,让我有些胆战心惊。 等到硝烟散尽,才看清肖南前面的那架日机已经炸没了踪影[自由自在]。 
中间的小鬼子一见,无心恋战,放弃肖南转身就逃。 我正要追上去,却看到左右两架日机迅速靠近,和那一架相互掩护着向东迅速逃去。 
“55号,不要追了!” 
我大笑着在空中打了一个回旋,连臂上的麻木都不觉得了。 
空中硝烟未散,碧绿的田野里散落着燃烧中的敌机点点,没有象以往那样躲在防空洞里,衣衫褴褛的大人和孩子们站在田埂边、屋顶上,挥舞着双臂向我们欢呼!远远的,美丽的滇池在夕阳下闪着金色的波光。 
伙伴们纷纷靠拢,整编队形。 
“呜噢!!耶!!!” 
正在我忘形大叫的时候,听到了肖南严厉的声音。 
“60号还能坚持么?” 
我悚然看去,正在靠近的60号飞机拉着细细的黑烟在左摇右晃地挣扎。 听不到回答,只能看到机身右下面,黑色的油呼呼地冒着。 
60号的油箱被击穿了! 
“长机命令你弃机跳伞!” 
螺旋桨已经停下来了,60号飞机摇摆地更加厉害,迅速降低。 
“听见没有,快弃机!” 耳边传来肖南焦虑的声音。 
地面上的人也已经停止了欢呼,所有的人都在呆呆看着。 
黑色的飞机仅靠双翼滑翔,挣扎着向滇池靠近,斜斜地,如同受伤的鹰。 
“阿什里!” 我轻轻的叫。 
飞机落入滇池的时候,在桔红色的夕阳下,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机身停顿了一下,然后便缓缓地沉进了碧蓝的水中。 
这场战役里,我们击落了6架飞机,自己只损失了一架。 
两天以后,阿什里的尸体被找到了,他是被溺毙的。 
他或许曾经挣扎着想游上来,因为他已经脱掉了夹克,但是最终没有能摆脱厚重的皮裤皮靴和羊毛线衣。 
60号飞机也被打捞上来了,大多数硬件几乎完好无损,正如阿什里课上所讲,坠落浅水的飞机,返修度最高。 
那场空战,阿什里打下来了那一年里的第二架飞机,应验了青羊观老道的话。 
飞机被重新修好了,编号改成了98。 喷漆的时候,机师们稍作遮挡,留下了那个画工拙劣的黑白相间的“八卦”。 
1、 
1939年6月,苏联空军志愿队轰炸机大队长格里戈利·阿基莫维奇·库里申科率领“达莎”(Ⅱb)远程轰炸机大队来到中国,进驻双流太平寺机场。10月14日,库里申科在武汉上空与日军战斗机群相遇。激战中,库里申科击落敌机6架,自己驾驶的领航机左侧发动机被日机击中。库里申科用单发动机冲出重围,溯长江返航,下午2时,坚持到万县红砂碛上空时,飞机终于失去控制,坠落于江心,库里申科不幸溺水罹难,年仅31岁。一个月以后,飞机被完整打捞。(见于《四川省人民政府外事志》) 
2、 
据我的回忆,随后牺牲的一位,名叫叶鹏飞,也是广东人。他个子瘦长,不善言谈。由于飞机陈旧失修,他居然两次遇到机械故障,不得不弃机跳伞。那时,不少飞机是南洋华侨和各界同胞集资捐献的。他摔了两架,心情非常沉重,曾对着我的母亲落泪,说自己无颜以对江东父老。尽管父母一再安慰他,说这不是他的错,但他却发誓,决不跳第三次。不幸的是,这样的事竟真的发生了。在一次警戒飞行返航时,他的飞机又发生严重故障,当时长机曾命令他跳伞,他却没有服从,硬是同飞机一道坠落地面,机毁人亡。他的死,使他的战友感到特别压抑和悲哀。(见于梁从诫的回忆录《悼中国空军抗日英烈》,时间大概也是1939年) 
 
3、 
1942年4月28日下午4时左右,一架美国飞虎队P-40战斗机在滇池水面进行水上打靶训练后,坠落滇池。2个多小时后,飞虎队就派出巡逻机前来搜索。   
飞机落水后,机头扎入湖底淤泥中。那时候滇池比较清澈,风平浪静时,视线可达水下2米多,因此我们在水面上就可以看到翘起的机尾。”飞机失事后的第7天,根据徐宽他们标定的地点,美军又找来专业潜水员两次下水,打开舱门,终于把遇难飞行员约翰·布莱克本的遗体打捞上来。 
但是这架编号为68的P-40战斗机至今沉睡在滇池湖底。 
滇池坠机飞虎队员约翰·布莱克本(左)与他的哥哥斯坦利在新墨西哥军事学院学习(资料照片) 
新华社昆明电记者曹滢张继民新闻背景 
这个照片是飞虎队中六名中国飞行员之一的龙启明 
大家转帖的时候不要转后面的内容和照片了,因为龙先生好像还在世,不想他不小心看见了骂我,回头我会把这一段删掉。 
还有,本文从现在起拒绝接受更多转载要求,谢谢大家。 
最后,用机关枪扫射看霸王文的坏伦屁股!“嗒嗒嗒、嗒嗒嗒嗒!!” 
(三十) 
按照飞行员中的惯例,大家很少提起去世的朋友,每个牺牲的人都似乎很快就被遗忘了。 照片摘下,宿舍换人,幸运者如阿什里,棺木上蒙了青天白日和星条旗子,尸骨重回家乡德克萨斯,就好象,他重来没有到过中国一样。 
我们没有时间,没有心情,所以只好把一切回忆全部留给了将来。 
生活在紧张地训练、迎击、和轰炸中度过,西南的温暖让冬天也变得美丽。 
战时虽然艰苦,空军的定量还是远远好于平民,我和肖南常常把省下来的饼干和香烟仔细打成包裹,留给亲近的人。 
当我第四次把东西扔进梁家在昆明郊外的小菜地时,海音飞奔着从竹林边的小屋里跑出来。 
我和阿南的飞机在上空盘旋,海音跑进菜地,一边抬头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包裹。 
然后,她掏出一个什么,站起身,大笑着向我们挥舞手里的东西。 
我也快乐地笑了,因为那是我用香烟跟美国大兵们换来的两双透明的长筒丝袜。 
我想,海音是最终原谅了我。 
到了43年的春天,日本陆航队派遣73架飞机袭击四川境内的空军基地,但是因为中国空军的警报系统日益完善,日机抵达时,几十架中美混合机群已经等在了空中。日军最大规模的一次突袭无功而返,空战却由此走出西南,扩大到东至武汉,南至广州。 
1943年夏天,我们也转移了战场,赶赴湘鄂,开始了配合地面部队的作战??
 
子弹呼啸着掠过耳边,叫声突然响起来,被发现了!我猛地扑倒在地,举手还击。 
一个鬼子扑通载倒,后面的呼啦啦立刻全都趴下了。 
有人探出头来,我架稳胳膊,再射,敌人缩了回去,似乎在商量什么。 
他们是要捉活的。 
我的心里一阵冰凉,看着手里的枪。 
这就是所谓的大限吗? 我看看周围,这么陌生的地方,那么面目可憎的人。 
正当万念俱灰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天空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嗡嗡声,熟悉的声音让我心中一阵狂跳。 我抬头寻觅,一架黑色的战斗机出现在北方。 
飞机越来越低,机翼上的白色25隐约可见。 
肖南,他一定是遇到了回航中的僚机。 
“阿南,你为什么要回来,没有用的!” 我趴在地上,心中狂叫:“走开,走开!我不要你看见这最后的一幕!!” 
日本兵们先是一惊,然后开始手忙脚乱地向天空架起机枪。 
“哒哒哒哒!!” 飞机已经俯冲下来,对着日军一阵扫射。 
我从地上跳起身,猫腰继续向前跑,阿南,难道我真的能跑出这五里路吗。 
飞机又盘旋回来。“哒哒哒哒!” 
突然身后变得一阵寂静。 我回头,日本兵们也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好,肖南的子弹打光了,刚刚执行完了突袭任务,肖南火药本来就已经所剩无几。 
阿南的飞机倏然远离。 
我吸口气,埋头在浅沟里狂奔,敌人不敢再大意,开始疯狂向这边射击。 前面一个小小的土堆,我纵身一跃,扑倒在后面。子弹打在土堆上,我翻过身来,看着天空。 
阿南的飞机居然已再次迂回,并且从树林上空开始缓缓下降。 
看着飞机的方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一瞬间,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他疯了么!! 
远远地,肖南的飞机对准了柏油马路向下俯冲,水平越来越低,几乎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甚至连背后的日军也忘记了射击。 
因为没有人能在这种乡间公路上降落或者起飞。 
我再不犹豫,跳出小小的壕沟,一面还击一面低身向公路方向跑去。 
眨眼之间,飞机已经触到了地面,为了在最短的距离内停下,刺耳的声音里,紧急制动让胶皮轮子和地面之间磨起了火花。 
鬼子们也醒悟过来,粗壮的灰色影子如蝗虫一般从远处的田野里扑过来,子弹扫过耳边,或者打在我脚下干枯的土地上,“噗噗” 作响。 
二十米,十米,左肩上一疼,有子弹擦过去了,而我的双手已经触到了还在滑行中的飞机。 
机舱盖敞开着,肖南一边用手枪射击一边控制方向,在我双脚离开地面的同时,飞机也重新加速了。 
“噗噗噗!” 子弹打在机身,我抓着机舱盖猛地使劲儿,双脚进了舱内。 
“砰!” 一颗子弹打在了仪表板上,肖南的身子也震了一下。 
飞机高速滑行着,向前冲去,坑坑洼洼的马路使舱内剧烈颠簸,破碎的仪表板疯狂地抖动,飞机随时象要散架一般。 前方马路上,一辆迅速驶来的日军卡车惊恐地停下,鬼子们哇哇叫着爬下来,纷纷跑向路边的水沟。 
飞机抬头,离地,前面就是那卡车,这时,我突然感到飞机在稍稍下挫。 
“阿同,握住!” 我一把抓住操纵杆,猛往上拉,机头擦着卡车绿色篷子呼啸而过。 
路边一阵密集的机枪声传来,肖南突然停止了射击,大概也没有子弹了。 我抬手拉上了舱盖。 
终于,飞机把气急败坏、乱吼乱叫着的日本兵甩在了身后,进入了宁静的天空。 坐在肖南身前,我浑身哆嗦着,因为过度的紧张和狂喜,近乎崩溃。 
“阿南,你疯了么。” 我抖着牙关,含泪道。 
肖南轻轻用双臂环住了我。 
没有听到他说话,我叫道:“阿南。” 
“——记着,回去,替我叫一声——爸爸。” 
趴在我耳边,肖南低低地说。 
“什么?” 本来只能容纳一个人的机舱里狭窄局促,我不能回身,只好大声问。 
“阿同——,阿——。” 
我的肩膀上轻轻地一沉。 
“肖南?” 
“肖南,肖南你怎么啦?” 我道,“肖南你说话!” 
我侧脸看他,他垂着头,棕黑色的皮帽就趴在我脸颊边,可是我怎样都看不清他的脸。 
 
这篇只是言情可惜了,我见到书了,完全就可以当一个好故事,被选入...精选了,虽然这篇发生的时间是我最不喜欢的,第一次看,才看到第三楼就放弃了,今天是深度告诉我不错我才从新看起的,最受感动的是最后那些
两个小时以后,她困惑地看着手里的小本子,思索半天,贸然问我。 她说李先生,您是一个音乐家,为什么会在三八年突然入伍,出生入死,几年之内青云直上,而在一九四五年却又急流勇退,离开了军政界。 
这给人一个很奇怪的印象,她说。 
“是否是因为政治歧见?” 她一再追问:“您的抱负到底是什么?您为什么参军,为什么又在年纪轻轻、官拜上校的时候突然退伍?” 
“为了什么?” 她说。 
我缓缓低下头,把混浊的眼睛埋进了枯如老树的双手。 
一个几十年再不曾提起的名字,一个棕色的鲜明而模糊的身影,一个明朗而忧郁的表情,一双犀利的认真的眼睛,带着无可言喻的温柔,渐渐地从我干涸的心里浮现,上升,弥散,直到充满了那看似永远凝滞的空间。 
终于,我的手上一阵濡湿 
“为了什么?” 
抖动着肩膀,我轻轻地笑出了声。 
“——不为别的,只为了——肖南。??
 
很让我震撼的小说,无论是立意,深度,文笔,视角,都已经超越了一般的BL小说,让我体会到一种广阔而深沉的情怀 PS:超喜欢两位男主角呀
 
我喜欢结尾,刻骨的悲伤和深情
 
刻骨的痛,晚上在被窝里抽泣,有多久没有被感动过了…??
 
真是好文!大人的三篇文里我最喜欢这篇!虽然不喜欢那个年代,但那里的故事是美丽而感伤的!
 
很真,我喜欢
他们都是幸福??
 
喜欢,雨天的三篇文都喜??
 
真是好文~~~~~
偶眼睛湿润啦~~~~~~~
理想与现实,爱情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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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2 15:08:53  更:2021-07-12 15: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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