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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寂寞]花落无声 BY 元谋人(元晔)[第1页]

作者: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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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祖望闻言一愣,随後本能摇头。他本性倔强好强,最不愿受人施舍。虽然玉秀绝情寡义,他却决不纠缠,也是因此。 
狄寒生知道他秉性,耐心分析此法的好处:“你看,每个月的租金,我不用掉,公司也不会兑现给我,反正是要租房子花掉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不占就是猪头三。与其落了外人腰包,我不如和你利益均分——现在先用这个付按揭房贷,等楼市转暖的时候你再卖掉,起码别亏本——到时候你要是实在想做猪头,就把租金兑现折给我好啦。” 
“便宜不占白不占,不占就是猪头三”是学生时代的狄寒生挂在嘴边的名言。周祖望被他逗得破颜一笑,虽然立刻收敛欢容,可是面上的表情毕竟比开始生动了些。 
狄寒生再接再厉:“而且你现在不能说话——呃,自己兄弟我也就不怕说话难听了,回去家乡也不见得能找到什麽好工作。反而是这里大都市,海纳百川,机会还要多些。” 
周祖望一愣,这句著实击中他软肋,情不自禁就有些心动了。 
他本身是个理想高远,脚踏实地的人,最是坚忍不拔、吃得起苦。这也是毕业短短几年便挣起一份还不错的家业的原因。只是最近一连串的打击,个个都是戳心窝的痛楚,让他一时意志消沈,只想逃避。 
“我月租金的最大限度是公司出一万五,按揭房贷是多少?” 
被狄寒生冷不丁一问,手被他移到数字键上,周祖望下意识打字:“13…”然後才醒悟过来,尴尬地不知道说什麽好。 
狄寒生看出他心动了,也不给他反驳机会,道:“一万三是不是?好,反正今天密谋好了。秘书来办手续的时候你不要管,就开一万五的价。我咬定要这里啦…你家在哪里?” 
周祖望此刻也不好再说不,不然就有点故作姿态了。犹犹豫豫地打出一个地址,狄寒生立刻保存。 
两人又一起去吃了饭。席间一个说话,一个打字,交流居然也没什麽障碍。 
失声以来郁积於胸的种种烦闷苦恼,倾吐出来後,心中的悲哀和绝望竟然减轻了很多。周祖望想,也许真的是太久没有人愿意听他慢吞吞写出来的话了。他舒展眉头,心里有一点小小幻想:也许未来,还有希望。 
毕竟上天没有让他走投无路。 
在他最苦的时候,居然碰到了大学里的好兄弟。而且,虽然久未联系,却依然热心仗义。 
狄寒生送喝多了酒的周祖望回家,在门口离开前,不再是一贯嬉笑的嘴脸,认真地说:“大哥,人不会一直走背字的。背到极点,就会有转机。” 
见周祖望乜斜醉眼瞅他,他扑哧一笑,道:“别不信,我也到过熬不下去的境地,但是现在,还不是又活蹦乱跳了。” 
所有程序办好。三天後,狄寒生住进周家。 
当年睡上下铺的兄弟,7年後又重温同居生活??
 
倾盆大雨浇在他身上,从里到外,透骨的寒冷。 
周祖望病了。 
这病来势凶猛,一开始便是高烧。半夜里烧得睡不著,浑身发热连被子也盖不住。他不好意思去叫醒狄寒生,自己摇摇晃晃爬起来,去书房放药的抽屉里找药吃。 
他模糊记得药品是放在第三个抽屉里,眼前看事物却不那麽真切,都有些恍惚,依稀觉得是退烧药,便取出来,想去厨房倒点水。走到吃饭厅时,脚下冷不丁被绊住。他本来就晕忽忽的,这下站立不稳,就向前扑倒。 
手在半空中划动,本能挣扎著想抓住一点东西挽回跌倒的趋势,可惜椅子也不牢靠。 
“砰”的一声巨响,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显得特别扎耳。 
周祖望还来不及爬起来,就听到狄寒生的房间里有了声音。几乎不到一秒,狄寒生便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看清楚是他摔倒以後,那个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扶起他问:“祖望,你怎麽了?” 
他当然无法回答。 
狄寒生大概是急糊涂了才会直接这样问。平时他和他交谈前,一定会把电脑或纸笔备好的。 
扶他坐到椅子上後,狄寒生借灯光看清楚他不正常的脸色。用手试了试,大概觉得没准头,居然把自己的额头贴到滚烫的额头上。顿了顿,他离开一定距离,说:“祖望,你烧得厉害啊。你是想吃药?” 
拿过周祖望手中的头孢拉定看了看,他随手便丢进了垃圾筒:“过期的你也敢吃!我们去医院。” 
周祖望却死活不肯动。忍著头晕,也要摇头表达自己不愿意去的意向。 
狄寒生想了想,忽然笑起来:“你是不是还在怕吊针啊?” 
周祖望脸上一红。但因为本来就高烧,所以也看不出。 
他们高中也是住校的,生病就在学校卫生室看。那里可以拿医院开好的单子和药物输液。结果有一次周祖望生病吊针,大概是那个新来的护士技术不过关,周祖望的两只手背都因为漏液而肿了起来。从此以後他便落下了心理障碍:害怕吊针,能不输液就不输液。 
狄寒生叹了口气,说:“头孢拉定效果倒是不错的。这样吧,你等等,我记得旁边就有药店。我去买。”说罢就抓了件外衣,跑了出去。 
周祖望张嘴想喊他回来,无声地定格,呆呆地看著关上的房门。 
狄寒生只套了条便裤,上身原本什麽都没穿,随便拽了件衬衫披上。夜深寒重,还湿嗒嗒地下著雨。而且,头孢拉定是处方药,没有医院处方,药店有时候怎麽也不肯卖出来。 
周祖望头上热烫,身子却打著寒战,心里面怪责狄寒生的独断独行,也不先听一下他的意见。但潜意识里,又隐隐约约地觉得被人关心著,身上的痛苦仿佛也容易忍受些。 
等了大概半小时,家门又被打开。狄寒生拎著一袋药,抖落一身湿寒,跳进了家门。 
他笑眯眯地说:“药店的小姐还推荐了一些化痰的中成药。不过今天晚上先救救急,以後你缓过来一点了,还是要去看病。不然可能就耽误了——”话到此处,嘎然而止。 
周祖望知道他是担心甲状腺腺瘤的复发问题,只是不说出口而已。 
狄寒生快手快脚拆了药,又端过温水,看他吃了下去。这才去收拾自己的一身狼狈。 
周祖望忍不住问:这是处方药,你怎麽开来的? 
只见那人一边换衣服一边得意洋洋:“山人自有妙计~~” 
周祖望转头看看装药的袋子。 
家附近似乎并没有这个“汇X药房”。 
他心头一热,烧得干涩的眼睛,似乎也有些润泽了。 
第二天狄寒生请假,周祖望的烧却退了。被寒生死拖活拽抓到医院,查了一圈也没查出什麽问题。医生也开不出什麽好药来,只是建议好好静养。 
狄寒生询问要不要查查关於腺瘤的问题,周祖望认为那是良性肿瘤,即便复发也没这麽快的。狄寒生气得骂他“讳疾忌医”,周祖望陪笑,也不说什麽。 
现在看个病犹如抢钱。周祖望自己知道,社保卡里已经没剩了。 
回了家,到下午,热度突然一下子反复,势头汹涌地扑了上来。寒热寒热,顾名思义,便是又寒又热。周祖望浑身打冷战,偏偏身子奇烫。整个人缩成一团,在床上“格格”地抖。 
他过去身体好,也可能精神力量强大,一直支撑著,工作以来长久没有病得如此严重过。 
用家里的电子温度计测出来有39.5度,周祖望痛苦中还不忘挣扎著拿纸片写字,歪歪扭扭百折不挠的字迹铁嘴钢牙地咬定:“这个电子温度计不准的,不要相信它!” 
狄寒生终於咬了咬牙,不管周祖望强烈反对,还是把他拖到医院去。 
这次的医生和上午那个不一样,比较有闲心和患者八卦。连狄寒生是周祖望的什麽人都要管。仔细询问情况後,微微颔首:“吊针最好还是不要立刻吊…”周祖望闻言瞅瞅主张输液的狄寒生,心里说:你看,我们都是不懂的,人家医生还是同意我的意见。 
“但烧到40.1度,必须压一压。这样,先打一针退烧针吧!然後吃药多喝水,和大剂量输液的效果差不多的。” 
医生的意思是,周祖望现在身体虚弱,如果在这个综合性医院的输液室直接输液,恐怕要和别的病患交叉感染,反而染上更严重的病。到时候就不是普通的受凉感冒这麽简单了。 
各项检查结果出来,确定没有其他问题,末了医生补充道:“你现在体质虚弱,用药太猛会受不了的。等这次病过去之後,还是以调理为主比较好。” 
狄寒生点头称是,两人慢慢离去。 
医生眯著眼在後面轻轻嘀咕:“难得有这麽好的朋友啊…” 
付检查费和药费的时候,狄寒生早已看出周祖望犹豫来看病的原因,因此抢著付掉。周祖望烧得迷迷糊糊,心里一分清醒九分糊涂,也就随他去了。 
被狄寒生领著去打了退烧针,两人便回了家。 
路上车里,周祖望晕晕乎乎地睡著,靠在狄寒生的肩膀上??
 
周祖望苦笑,点了点头,但是那神气很明显的,一点都不相信。 
狄寒生知道再多话也没用,语言的劝解不过是徒劳。不如等以後他恢复声音了,到时候再拿来堵他。看到单位的名字,说:“是因为那个展会新成立的机构吧?前期准备肯定是很忙很辛苦的。你身体才好些…” 
周祖望轻轻摇头,随後道:“总比企业什麽的好些,毕竟是事业型的单位。”顿了顿,像是还想说什麽,但手指在键盘上犹豫再三,终究什麽都没打出来。 
他打字叙述的时候,狄寒生是绝对不会插话抢话的。这好像他哑巴後两人之间形成的默契,总要等到他停下手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看著狄寒生,示意自己已经说完想说的,对方才会开口。 
这次,因为他一直看著屏幕,看上去还没有把话说完,所以这下抬头出乎意料。 
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尴尬的沈默其实只有零点几秒,但在当时感觉起来却漫长无比。 
末了,还是狄寒生有些不自然地调整了视线,微微偏头说:“…呃…企业也好,事业单位也好,各有各的麻烦。” 
周祖望却因为刚才一瞬间看到的那个眼神而心神不宁。狄寒生注视著自己这个方向的样子,和平时习惯的玩笑模样判若两人。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他却能觉察到里面饱含的温柔和担忧。即使是朋友,似乎,也不是这样的关怀吧? 
带著深深的绝望神色的关心注视。 
但那个表情逃逸得实在太迅速,来不及抓住,便躲藏到狄寒生一贯以来嬉皮笑脸的神态之下。周祖望几乎怀疑起,刚才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寒生他,是有什麽心事瞒著自己吧?” 
在狄寒生开始工作後,周祖望回到自己的电脑前,有些纳闷地想著。 
那样出神,就好像没有防备的少年,沈浸到某些伤心无望的回忆中。是自己的事让他联想到什麽了?这麽多年过去,其实他对离开校园後的狄寒生了解浅薄。生活经历的一切,都来自於寒生自己陈说;所有的亲厚,都来自於多年同窗的信任。 
虽然寒生看上去总是有条不紊,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但其实也是有很多说不出口的烦恼吧。 
周祖望想,不管是出於朋友的关心还是出於他对自己帮助的回馈,都应该尝试帮他。但是又想到,如此一来,似乎有掘人阴私的嫌疑。 
狄寒生刚才的表现,很明显就是不愿意被人窥伺到他的内心想法。 
每个人都有权保持他自己的秘密。周祖望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忘记那个悲哀的眼神。也许是关乎爱情,也许关乎友情,不管是什麽,一定是不美满的故事。他记起,第一天见面的晚上,他喝醉後隐隐约约听到的一句话: 
“别不信,我也到过熬不下去的境地,但是现在,还不是又活蹦乱跳了。” 
可是寒生那麽彻底地隐瞒,小心周全地掩饰。如果自己再刺探,不就是硬要挖开别人不愿意提及的伤疤麽? 
未免太不识相。 
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努力收拾起对朋友的担忧,开始关注外汇走势。 
炒作外汇,这个他原来就在玩,只作为工作闲暇的一个放松,也能赚一些钱。後来工作忙了,慢慢就放弃了这个。狄寒生也会小玩几手,发现他技术分析准头不错後,就把他拉了一起看。因为周祖望心态平和判断准确,虽然不能暴富,一段时间下来,累计收入也颇为可观。 
最近狄寒生突然忙碌起来,他的户头就都是周祖望在操作了。 
周祖望看得准,意志也果断。狄寒生曾建议他干脆先别找工作,就这麽在家摆弄摆弄外汇宝,月入总比普通工作的工资高。 
连资金都准备好了,就是周祖望前段时间帮他赚的钱,两人五五拆账。 
无奈周祖望死心眼,认为做一个没有工作的无业游民不是人生正道,整天惶惶然。那钱也坚决不肯要。 
狄寒生小声嘀咕著:“明明是你赚的,我自己玩的时候只能持平。你叫我怎麽拿得落手?” 
周祖望嘴不能言,耳聪目明,立刻听清了,反驳道:“我就拿得下手麽?” 
两人各不相让,相持不下。如此没有建设意义的争论往往没有结果,无疾而终。但狄寒生总也不死心,还是时不时地挑起事端,循环以上对话。 
周祖望在心里想:做为朋友,寒生帮我的已经实在太多。 
他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感觉,不能再欠寒生的了。 
很快的,一切都联系安排好。周祖望开始到新单位,开始新工作??
 
Chapter 4 
新环境一切都好。起码看上去是一派祥和。 
现在的事业单位,很多都招收临时工性质的工作人员。工资较低,不需要负担福利,还可以当作牛马使用。虽然这样不平等,人们却因为工作难找而不得不忍受。不过,对於临时工的待遇,则是各个单位有自己的规定,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这个地方就好些。虽然工资比正式工低,但是该交的四金一样在交,福利奖金虽然少一点,差距倒也不明显。 
而且,杜启悄悄告诉周祖望说,这个地方的几个编外人员在做满一年以後,有希望通过考试转为正式编制。 
听起来,实在可以算得上非常优惠的待遇了。 
但很显然,杜启并不觉得这是什麽好事。 
杜启曾经在MSN上无意间和他说起:“唉,其实就是个过渡。等你嗓音恢复了,这种地方没什麽好待的。” 
周祖望心下默然:人人都信心满怀,他嗓音一定会回来。说得他也有些心动,几乎就要升起这样的奢望。如果声音真的能够回来…那麽,前面的那些打击和痛苦,都可以当做是一场噩梦吧——虽然造成的结果已经不可挽回了。 
继而,奇怪於杜启话语间对这份工作的轻视,他讶然道:“公务员现在人人都想考,很多都苦无门路。清闲稳定且福利好,怎麽不是好地方?” 
虽然杜启这麽说,一定是不愿他承他太多情,希望他不要有被施舍的感觉。不过未免也贬低得太过份了吧? 
杜启却说:“人不累,心累。而且进去之後,仿佛就能看到自己三十年後的样子。” 
周祖望不知道说什麽好。他因为一个手术,便被从效劳7年、为之立下汗马功劳的企业里扫地出门,终於觉悟资本主义果然是剥削阶级吸血鬼,毫无人情可言。多番打击下,赚钱的拼劲儿早就衰弱了。现在只想努力工作,把日子过下去。即使能恢复说话能力,他也不很愿意再回到公司企业工作。 
他打了个点头的表情,随後道:“反正不管以後,现在没别的心思好活动,总归是好好干了。呵呵。” 
杜启过了几分锺,才回过来一句话:“周哥,差不多糊弄住就行了。别太拼。” 
周祖望有些呆愕。 
一个两个都当他是工作狂还是怎麽的?狄寒生这几天就在跟他唠叨说什麽别人什麽程度他就做什麽程度啦、好好休养生息啦。现在连杜启也这麽说。 
两个给他雪中送炭的人,虽然方式不同,说的话却如出一辙,恐怕是有其道理。但周祖望实在不能理解。 
狄寒生也就罢了,他一向反对自己这麽快就开始工作,总是说要再休息再调养。看那意思,除非自己在家躺一年,天天吃补品,养壮20斤,他才能满意地感觉这是有效的术後恢复。但杜启自己在公司的工作也是很拼命的,为什麽连他都这麽说呢? 
(小周同学此时不了解某些机关单位的生态环境,一个工作狂异类在那里是会被当怪物的,还是大家一起磨磨工,协调协调关系,比较符合构建和谐社会的原则…) 
周祖望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相通了,心下隐隐又升起一丝感激:介绍人进来,还是个哑巴的。自己如果识相就该拼命干出点业绩,才算不给托关系的人丢脸。杜启恐怕是担心自己为此而有心理负担,所以才一再叮嘱自己不用很努力吧? 
他感激杜启的帮助时,对方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说:“周哥,以前你也帮过我,你大概是忘记了,但是救了我的命。我也没说什麽呢。” 
问他具体是什麽,杜启笑道:“以前,有人给我提交的出货单修正了一个数据。不修正我就完了。”他顿了顿,“当时我发现後,知道一定是被上面的人复查出来了,一直提心吊胆等著被处分,但後来看样子,这事压根儿就没人知道。只是在批下来的文件里用铅笔在错误的地方标记,提醒我注意。大概那人没觉得算一回事吧?可我知道,以前有职员就是因为这样的错误被辞退的。” 
说著他看周祖望,认真地说道:“我虽然没你升得快,好歹和你是同期,而且也搭档过。字迹还是认得出来的。我一直想说谢谢,却苦於没有合适的机会。” 
周祖望隐约记得类似的事。但当时每天工作繁重,也记不分明。 
 
狄寒生自然很高兴,又指手画脚地建议他用电脑绘图。这人自己不会画,设备倒是齐全,都是最先进的货色,也不怕浪费。因为狄寒生高中时便对画画很有兴趣,所以倒是不奇怪的。 
初时他不喜欢这种方式,因为还不太适应手写板,但慢慢磨合了几天後,便得心应手了。他本来就有几年科班功底,只是熟悉绘图软件的各项功能花费了一些时间,但是一旦弄明白了个大致,後面的就融会贯通、一通百通。 
寒生的那副素描小像被扫描进了电脑。他练手就是第一个拿它开刀。 
即使是一幅一节课完成的速写,快乐的青春气息也能从轮廓间洋溢。画里的人,永远是噙著笑,瞪著双明亮的眼睛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们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理想依然鲜明,希望正是蓬勃。苦恼和疲惫都还只是沾衣浮灰,掸一掸衣襟,便又是新的一天。 
现在,已经习惯了这些,烦恼忧虑深刻骨髓,又像丝萝藤蔓,密密攀附、浑然一体。哪天压力轻了些,反而浑身不舒服。 
周祖望不想去看自己的面孔。即使是狄寒生这样洒脱的人,眉宇间仍然会偶尔缠绕阴霾。他自己的脸色,不必看也能知道。 
补好最後一笔,在面颊处抹上一点亮色,周祖望站起来,退了几步,离屏幕远些来观察画面效果。设定光线从画面左边的窗户里照入,图中还是少年脸庞的人忍著笑,虽然正襟危坐在讲台旁边努力维持表情的严肃,细节处的生动,仍然铺洒了一脸灿烂的阳光。 
虽只是铅笔素描,画中人的情态仍然被勾勒的十分传神。 
狄寒生之所以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因为当时下面有不少好事之徒,在完成充满想象力的作品後便开始不务正业,一直在百般勾引台上的模特发笑——只是同学间乱开玩笑,单纯的恶作剧。 
美术老师也不管这些。他通常的状态便是半眯著眼睛,沈浸在初春午後懒洋洋的日光里,时不时地信手涂抹两笔。有时候高兴了,便下来指导一下学生,夸奖夸奖他们灵感突现的地方。更多时候是一个人眯缝著眼,任由思绪飘移到虚无的世界。 
那个年纪老大,却仍然俊帅的老头子,做什麽都是一副无欲无求的安然样子。只要有一支笔,一张纸,便能满足得好像拥有全世界。 
周祖望虽然爱画学画,自问是绝对做不到他这样淡泊世事,只要画画的。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理想,沈甸甸地压在身上。注定只能一步一个脚印,付出汗水和代价,跋涉在通往顶峰的崎岖小路上。华山一条道,功成名就,出人头地,和所有世俗人一样。 
要有所得,必有所失。很少有人能把所有想要的都抓在手里,获得之前,必先放弃。 
画画只是梦想??
 
血气方刚的男孩子住在一起,免不了传看个裸女杂志什麽的。後来宿舍里有个人偷偷带了电脑来,大家也会偶然翘掉自修一起看看A片,算是释放学习压力的一个方法。周祖望对此没兴趣,觉得太浪费时间,因此从不参与。久而久之,同学们都知道这个周祖望是读书努力成绩好、各方面均衡发展的全才,就是不太合群。周祖望也懒得费心去掩饰自己用功的真相。 
付出努力,获取成绩,非常自然。 
装模作样才可耻。 
他性子沈静,兼又专注於书本,和人很难热络得起来。 
狄寒生之於他,本来也就是同宿舍的同学而已。一定要说有什麽与众不同,大概就是两人的床位是在相邻的上铺吧? 
第一次让他明确意识到狄寒生这个个体,是在一次生病早退後。 
在医务室打了针,按规矩是在那里休息一下午,但周祖望不喜欢那里,便拿了药回寝室。意外发现那个总逃自修不知所踪的狄寒生,此时居然在寝室的床上坐著,手里捧著一部精美的画册。看见他进来,那人明显有些惊讶的样子。 
周祖望瞥了一眼,惊奇道:“你有这个?”他心里奇怪的是:这个人居然会看这些东西。精装画册价格不菲,不是专业艺术人绝对不会去购买。周祖望自己也只是在学画的老师那里看到过老师收藏的一本。更多书籍上载录的为各种世界名画的赏鉴。 
狄寒生面孔微微一红,好像附庸风雅被抓到後的尴尬,笑笑说道:“呃…老师借我的,我也看不懂,随便看看。嗯,随便看看。” 
他说的老师,自然就是美术老师了。 
周祖望见狄寒生眼巴巴地瞅著自己,脸上努力地笑著,也不知道是和自己寒暄好,还是继续做他的事好。知道自己是打扰到人家了,周祖望赶紧对他微笑:“你看书吧。我回来睡觉的。”寝室里的兄弟早就混熟了,可是游离在外的周祖望却总和他们显得生分。 
狄寒生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缩回床里去看了。 
周祖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身上没那麽难受了,精神却越来越亢奋,难以入睡。他辗转反侧,稍微迷糊,眼前便出现模模糊糊的画面。以前看得那麽熟的东西,现在居然已经描绘不出一个清晰的轮廓。还以为要经过漫长岁月的消磨,才能把过去刻进生命的那些抹去。却原来忘记,是这样一件容易且迅速的事情。 
心底萌动,难舍和向往轻轻挠抓著意志。 
不是想好要放弃那些麽? 
但忽然之间看到了,心里沈寂许久的一角开始慢慢苏醒。躯体深处有什麽在叫嚣著,推搡著,敦促他去追寻。 
周祖望犹豫了很久,才撑起身子,往对面望了望。 
狄寒生正愣愣地发著呆,不知道是在回味画中的意味还是纯粹走神。 
他咬咬牙,厚著脸皮询问:“你看好後,能不能晚点还给老师,先借我看一下?” 
“啊?”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周祖望觉得,对方被从冥想中唤醒的那个应声还有点发颤。但奇异的违和感立刻减弱了。狄寒生看向他,眼里写著疑问。 
“那个画册,你看完後,能借我看麽?或者我去和老师说一声…” 
狄寒生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笑著探询道:“不用麻烦了——不过,一起看行吗?我好多都看不懂。” 
周祖望才点了点头,对方便迅速而轻盈地从自己的床上爬了下来,而後爬上了周祖望这边的床。外面是天寒地冻的世界,房间里暖气却很足,只穿了衬衫和运动裤也不会冷。周祖望挪了挪身子,靠墙而坐,狄寒生拿著书,在他旁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周祖望隐隐有一种错觉,对方好像生怕碰到他,却又不愿意离得太远。 
狄寒生静静地坐在他旁边,无声无息,只是左手麽指轻轻在虚空里摩挲著,好像在抚摸空气一样。 
等到周祖望终於从画中抽身时,才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不知道多久。他有些惭愧地对旁边安静的人说:“我…我看起来就会忘记时间,对不起啊。” 
“没关系的。”狄寒生黑黑的眼睛透著平和而安定,表情没有一点不快。稍顿,他微微偏头,指著一幅道:“嗯,这里是什麽意思呢?为什麽眼睛要画成半开的?” 
 
他指的那部分,是创世纪天顶画中著名的部分,创造亚当。 
周祖望想了想:“始祖亚当刚刚被创造出来,生命和灵魂正在慢慢苏醒…你瞧,上帝被天使们簇拥,为亚当赋予生命。不过,其实没有什麽标准的理解,想到什麽,都是对的。” 
狄寒生眸光闪烁了一下,难以捕捉的光芒稍纵即逝。 
他嘴角裂开愉悦的弧度,低声自言自语:“随便理解麽?嗯…这个亚当给人的感觉,和以前看到的不太一样呢。男性力量和美的统一,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画出这种感觉吧…”喃喃语罢,转头看到周祖望,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以前学过画吧?开学的时候看见你的画具的。呵呵,胡说八道,见笑了。” 
“嗯,我是学过,不过其实也是皮毛。你就别寒参我了。”周祖望随口应答,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也说不上是哪里。但觉狄寒生也是爱画画的人,心理上和他的距离便拉近了些。 
狄寒生也不搭话,只是靠著墙壁仰起头,眯缝著眼睛向上凝视著。恍惚的视线好像穿透了天花板,望向高高的穹顶。良久,他才轻叹一声:“真想到西斯庭教堂去看看。画在天顶上,和在画册里的感觉,一定很不一样。” 
周祖望心里一动,笑了笑说道:“将来我们一起去吧。” 
狄寒生忽地一下跳起来,握住他的手,声音略为提高,显然有些许激动。 
“一言为定!” 
那之後他们俩的关系迅速地好起来。 
他和寒生进了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甚至有缘到再次分入同一个寝室。 
再然後呢? 
“…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可惜太匆匆。流金岁月人去楼空,人生渺渺在其中。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世上的人他追呀追。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何时放下歇一歇。能不能愿这吉祥夜吉祥…” 
恍恍惚惚地回忆著很久以前,高中时光。忽然听到了一点稀薄的乐音,在空气中一丝丝的伸展著,勉强触摸到这一个空间。 
周祖望怔了怔。 
长时间盯著电脑,眼睛有些不适,耳朵好像也有点幻听了。仔细侧耳,发现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大约左近确实有人在放怀旧音乐。 
“…但愿太阳不下山…” 
老歌仿佛带著一路岁月的痕迹,带著那个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熟悉而又陌生的旋律,在周祖望的心底里慢慢流转,好像瞬间从一个记忆之匣中释放出来的火花,虽然只是一跳便熄灭了,却照亮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当然不是厌恶。 
当年很喜欢的歌,虽然长久没有再听,依然有著难以言喻的认同和亲近感。 
要去西斯庭教堂看壁画和天顶画的约定,果然成了戏言。 
他们从毕业匆匆一别,到今天已经七年过去。镇日为生活奔忙,连联系和重聚都没有时间去想。那个闲适的高中午後,两个人一言为定的幻想之旅,早就在雨打风吹中褪色。 
人生的轨迹,无法预测。自己苦苦追寻了多年,又兜回了起点。 
如今重聚,物是人非。狄寒生似乎还是那个狄寒生,他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周祖望了??
 
这可不是什麽好现象。道理他不懂,但听老人说过,这样的反常反应都是生病的预兆。 
狄寒生三两下哄住了杜玥,让她认识到重复别人的东西没有新意,要用自己找到的标本压过对方的,才算耀武扬威。 
众人终於脱离苦难,可以从烈日下撤退。 
杜启被迫背起拒绝走路的小公主。狄寒生则走到周祖望身边,有些担忧地望著他不太好看的脸色。 
周祖望注意到他的关切,冲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但那个人一直有意无意地走在他的侧後。是担心他被晒昏吧? 
终於出了森林公园,跑进一家开足冷气的餐厅,还没开始点餐,周祖望便觉得有些头疼。 
过一会儿,可能是室内外温差太大,更有乏力心悸的感觉浮现。周祖望心想大概是中暑了。这倒是自然的结果,而且也不算毛病。他没有放在心上。 
匆匆吃过饭,和杜启他们告别後,二人才坐进车子里,狄寒生便伸过手来。周祖望一愣,不知道他要做什麽。狄寒生摸索了一下,把他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手指无意间擦过他的脖子,竟然有些凉意。周祖望才在想,寒生的手怎麽这麽凉,就听对方说:“糟糕,你又发烧了!”说著便回过身去。 
看样子狄寒生又想送他去医院。但周祖望实在讨厌医院,虽然脑袋昏沈,身子绵软,还是记得一把拽住了那人的衣袖。狄寒生转头看他,便看到周祖望眼中迫切要传达的意愿。 
只是中暑,养养就好了。不用兴师动众搞到上医院那麽麻烦。 
周祖望怕他不明白,又抓过他手,在上面一下一下慢慢书写:“中暑体温升高,不是发烧。” 
他怕狄寒生弄不明白,特意划得慢些,好让他记得笔划。 
却觉得握著的手,微微有些发颤。 
难道寒生也不舒服了麽?周祖望还没来得及担忧,掌中微凉的手便迅速地抽走了。 
狄寒生难得没有和他争辩。他几不可闻地轻轻吐了一口气,把座椅放倒,道:“我知道了,我去买点东西。你在这里等一等。” 
军训时的必备装备是人丹和盐汽水。狄寒生跑到附近便利店,也是买了这些东西。 
刚才吃饭时就想要盐水。无奈餐厅饮料没有这个。周祖望一口冰水灌下去,觉得舒服许多,便没有迟疑,咕嘟咕嘟全部喝了个干净。 
如果在平时,他绝对不会这样任性不顾後果。但昏昏沈沈的现在,自我克制力也下降。 
等狄寒生发现时,黄花菜都凉了。周祖望已经开始闹肚子了。 
跑了一个下午厕所的後果是,傍晚的周祖望身体虚弱,精神萎靡。 
狄寒生看到周祖望强撑著身子,在电脑前颤巍巍地不知道在摆弄什麽,过来安慰道:“躺躺吧,过会儿吃点东西。如果只是中暑,明天就会好了。”随後又威胁,“如果明天还不好,必须去医院啊。” 
周祖望苦著脸,打字道:“可是今天上课要讲的内容很重要的。我本来跟进度就吃力,再脱课,肯定跟不上了。” 
狄寒生一时没跟上他思维速度,怔了怔才说:“你还要去上课?” 
周祖望大力点头。 
长久深藏在心里,对色彩和涂绘的渴望,一经碰触,便像岩浆般喷薄而出。无法抑制,也无需抑制。 
周祖望重新找到绘画的感觉,一头扎进这个汪洋大海中。 
他很快就喜欢上了电脑绘图。自己摸索毕竟比较慢,所以报了一个辅导班。每个周末的晚上有三小时课程。 
但今天这样子的状态,说什麽也不适合再去上课了。 
“可是你现在…去了可能也听不进来什麽吧?” 
周祖望固执道:“多少听到一点,总比完全没上课要好啊。” 
狄寒生想了想,看看周祖望态度很坚决,忽然说:“我去上课好了。” 
说著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周祖望半晌如梦方醒,急急忙忙地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示意不要。狄寒生发现了他电脑里的绘图习作,凑过来饶有兴味地翻看,笑眯眯道:“我晚上没事情,去那里观摩观摩也蛮好玩的。” 
两个人拉扯半天,周祖望拗不过主意已定的狄寒生,只好老实躺回床上养病,让他去了。 
狄寒生走後,周祖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好受些,便爬起来,想去完善一下上次的作业。到了厅里才发现,刚才被拖出来的笔记本,现在已经踪迹皆无,只剩下狄寒生的本本孤零零地趴在茶几上。不但电脑没有,数码板也不见了。 
 
周祖望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大概狄寒生以为要自己带工具的,不知道教课的地方都有。 
既然自己的本本没了,做作业的事自然只能搁浅。 
他用狄寒生的笔记本已经习惯成自然,好像用自己的一样。这时候也没什麽怪异的感觉,顺手便拖过来开机。 
想起工作上的一些琐碎事,心里一阵烦闷。周祖望对自己说,还是轻松一下吧。 
照例看了一下外汇走势图,曲线显示基本上都没有危险。 
他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没什麽别的正事可以做,百无聊赖之下,周祖望便去打了一会儿联机桥牌。 
网络就是这点好,虽然不知道对面是谁,但不妨碍大家迅速地凑成一桌,玩得也尽兴。虽然难免遇到人品不佳的玩家,做出诸如半途退出之类的败兴事情,毕竟只是虚幻的接触。讨厌的人,即使要想老死不相往来,也是轻而易举可以办到的事情。 
不像现实生活中,必须要忍。 
哪怕即将忍出内伤,恨不得对那种种阴险的面孔挥出一拳。 
周祖望心里想,也许是过去日子太顺利了。求学生涯里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小人,工作之後居然仍旧幸运,进入的公司一直只看能力,不讲其他。虽然比在学校时,要更多地注意一些相处的艺术,却也没什麽太麻烦的。 
现在看来,自己一生的运气说不定都在前半辈子花光了。 
如果他能够说话…那是不是就不会被人这样欺负、陷害、戏弄了呢? 
周祖望无法克制自己不这样去想。 
他知道他应该想些具体的办法来对付这些小人,也知道如果静下心来,他是一定能够想出合适的方式来还击或者说,起码是明哲保身的。但现在,他无法把已经偏离到自怨自艾的心拉回来。 
手因为愤怒却无能为力的挫折感而有些神经质地发抖。不知怎麽的,忽然出现了Outlook的蓝色开始画面。大概是手指在触摸屏上移动时,无意间碰了一下。很快开始页出现,明显是狄寒生的工作邮箱。周祖望本来立刻想关了它,忽然又有些犹豫。 
他想,就看一下信件的标题吧,应该是没关系的。从来没问过寒生他工作上的事,但其实周祖望还是有点好奇。被从原来那个忙碌的生活中骤然剥离,即使生理上已经逐渐适应,可是心理上接受还需要很长时间来习惯。寒生和他以前的工作相似,看看他在做什麽,似乎也能找些虚幻的安慰。好像自己还在以前。 
内心深处有另外一个隐隐约约的感觉。他想了解狄寒生,比现在已经知道的,了解得更多,更深。 
这样偷偷摸摸的,实在过分。周祖望心里这麽责备自己,手上的动作却是点进了收件箱。用来自我宽慰的理由是:“既然没有设密码,又时时把电脑扔给我,寒生应该是不担心我乱看的。” 
新信有好几封。点进收信箱後,周祖望才暗骂自己白痴。最後一封未读来信在几秒之後就变成已读。自己这种窥私的行为等於直接暴露。他不禁开始後悔为什麽要好奇。刚才梦游般的行为好像压根儿不是在自己神志控制下做出来的。 
发现他是一个会偷看别人信箱的人,狄寒生会怎麽看他呢?
 
因为科长对他一直有莫名的敌意,是人就看得出;他对这些挑衅又表现得隐忍。久而久之,那帮人愈发肆无忌惮,变本加厉。 
周祖望开始想不理会就好了,反正一帮跳梁小丑,也闹不大。可是人就有脾气,忍到最後,忍无可忍,此时他却发现,这帮人已经在背後把他诋毁得不像样子了。 
当局者迷就是说这种情况——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他一时脑袋发晕,采取了最笨的做法:对别人的要求来者不拒。 
但他偶然也会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而拒绝别人一次,前面帮的九十九次就算全部白费了。 
完全是个恶性循环。 
等最後他明白过来时,发现自己把自己陷於如此尴尬境地,出於自尊,不好意思向别人寻求帮助。 
他自己也知道,这些人之所以敢这麽对他,不外乎因为都以为他没有後台——众人所知道的,介绍他进来的那位老领导,几个月前已经退休了。 
狄寒生听罢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盘腿坐在地板上,摸著下巴说:“坏话又不能伤筋动骨。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在乎别人的看法了?”他确实觉得挺奇怪的,高中时周祖望独来独往,与众同学格格不入,关系冷淡。那时候也有诽谤的流言,但周祖望采取的应对态度就是不理不睬。 
周祖望苦笑了一下,“感觉上要在这地方一直留下去了,自然希望和大家关系处好。不过看来我很失败。” 
他顿了顿,有点犹豫地继续“说”,“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疑心太重,总觉得有人想看我笑话。有几次即将提交的上季度消费分类指数都被故意改过。幸亏我有习惯在打印出来以後再检查一遍,直接上去就比较麻烦了。”轻轻叹了口气,抱怨道,“那里电脑都是大家通用的,没有设密码的习惯。” 
说到这里,他习惯性地侧头去看狄寒生,示意已经写完他想说的,却见狄寒生正若有所思地凝视著电脑的方向,但眼神显然已经越过电脑,飘到不知何处。见他停下打字,才回过神来似的,冲他淡淡笑了笑。 
周祖望觉得那目光带了一点无奈的忧伤和焦虑。但现在焦头烂额,心里乱得很,一脑门的官司,没有心思往深里想。 
他不知道,他瞅著狄寒生的眼神,已经有点眼巴巴的意味在里面了。 
末了,狄寒生叹了口气,道: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看了周祖望一眼,接著说,“现在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两个,相信你也能想到。一个是‘走’。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说道这里,顿了一顿,把接下去的几句即将冲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要总觉得自己不行了,就此落拓,只能死巴在这块烂泥地。我原本是不希望你手术後那麽快又开始工作。既然一定要工作,我自然能找到好些的。起码人际关系没有这麽麻烦的地方。』 
这话他不能说。虽然他从几个月前就看出端倪,虽然他已经忍到现在,忍得很辛苦。 
“不走,也行。那只能走上层路线了。这地方的人都是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只要你表现出得到领导的赏识——或者说,让他们认为,你有後台,还很牢靠,就行了。”狄寒生轻声说,“祖望,你自己也感觉出来了吧,这种人,对他们好是得不到安稳的,只能来硬的。” 
一般进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能让周祖望一个残疾人进这样的单位,後面的关系肯定是非常有力的。但是这种人, 欺人已是天性,经过最初的试探,发现周祖望不是深谙狐假虎威之道的老狐狸,而是处处遵循以和为贵的绵羊,自然就敢欺负他了。 
周祖望就算不哑吧,他们也敢欺负他。 
他靠山稳,就算什麽事也不做,这帮小人也不敢怎麽样。 
“科长讨厌你是自然的,你能力比他强,各方面都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他为什麽要喜欢你?”看到周祖望张嘴欲反驳,狄寒生摇头苦笑了一下,说,“开头是送过一次礼,但对这种人没用的。你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他难免要想到,你在这里呆到声音恢复後,会怎样发展。嫉贤妒能是天性。” 
周祖望听著,犹豫了半晌,末了还是迟疑地摇了摇头。 
 
两个人走出去,正听到老太太说:“祖望,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玉秀她,唉,当初办事太糊涂,她现在是拉不下这个脸了。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她看到斐斐连跑带跳地冲过去,当即住口不说了。但是那眼神还是明明白白在请求周祖望再衡量衡量:不为别的,为了这个女儿,也得慎重考虑。 
周祖望在那目光凝视下,不知所措地垂下了眼。 
斐斐没听出什麽问题,照样高高兴兴跑过去,拽著她外婆的手说:“外婆,我以後每周都过来看爸爸好啦~~” 
老太太道:“嗯,斐斐这才乖。今天晚了,要回家去了。” 
斐斐应了一声,便跑出去换鞋子,不一会儿便跳到电梯间里。还在那里喊:“外婆,快一点!快一点,电梯就要来啦!” 
狄寒生走出去,想照应一下小女孩,出门前耳朵里忽忽地飘进这一句。 
老太太对著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说:“不怨你心凉,秀儿她事情做得,是太绝了。??
 
狄寒生咬咬牙,心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把人半扶半抱地拖进浴室里。刚进卫生间,周祖望就抱著马桶又吐了几口。他原来吃的饭早就全部吐光,现在只是不住的干呕,看样子是胃伤到了。 
狄寒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狠了狠心,让他一个人跪坐在地上。自己先进浴室打开龙头放热水,再跑到厨房手忙脚乱地调了一杯陈醋加红糖兑白水的醋饮,尝了一口觉得不太酸了,放进了微波炉,这才又跑了回去。以前有人教过他,说喝过量酒以後,来点这样的醋饮料能护护胃。最好是再加点生姜片,但家里一时半刻也找不到生姜,只能事急从权。 
周祖望的外套是胡乱套上的,这时候脱下来也容易。狄寒生脑子里犹犹豫豫,寻思如果里面脏得不厉害,要不还是让他先去睡,明天再收拾。但是伸手一摸,线衫湿嗒嗒的,因为身上一直在出冷汗的关系,内衣更是湿透又冰冷。 
狄寒生不再踌躇,赶紧剥掉紧贴在周祖望身上的湿衣服。祖望这段时间瘦得愈发厉害,平时穿了厚厚的衣物看不出来,现在摸上去,骨头突出来都硌手。脱到内裤时他手有点抖,眼睛不敢往下瞄,但看著祖望微现痛苦的面孔,他就觉得自己的思考回路有点脱轨。 
幸亏微波炉此时发出“叮”的一声,狄寒生微微一愣,这才回过神来。 
祖望躺到热水里泡著後,狄寒生将他的头靠在浴缸边沿,看看暂时没有滑下去淹水的危险,这才起身去取自制的解酒护胃汤。 
热得太烫了,而且加热後也略酸了些,又加了点水,才拿进浴室。发现周祖望正用手遮著眼,狄寒生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光线刺眼,怕是不合适。他赶紧关掉照明灯,走上去轻轻托住周祖望的後颈,说道:“喝点东西吧。” 
这时候周祖望似乎已经有点清醒,但又显得十分迷茫,看见饮品,只觉得胃部又一阵翻搅,於是直觉地摇头,坚决不肯再喝。 
狄寒生看出周祖望并无太清晰的意识,有点无奈,但又不能随他去,只得揽住了他的颈项,轻轻摩挲著安抚,一边低声劝诱:“就一口,喝一口就行。是解酒的,我没骗过你吧?” 
周祖望沈默了一会儿,才像警戒心极重的动物般,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喝了一口。他平衡控制不稳,其实是撞上来的,多亏寒生手拿杯子让了一让,不然还得磕到牙齿。 
也不急在一时,狄寒生把茶杯放在边上,腾出两手,开始专心地帮周祖望按摩冻久了的四肢和身体。 
浴室里黑黑的,只能借助些门外透进来的光。狄寒生控制手上力度,耐心地揉搓著皮肤,直到和水一般温热才停止。 
还好把灯关了。狄寒生有些庆幸地想著:这样不刻意去看,就不会看到什麽不该看的。 
他不想做错事。否则,是侮辱了周祖望,也是侮辱了他自己——这麽多年来的心思。
因为扩散到血液里的酒精作用,祖望一直昏昏沈沈的,有时候努力睁眼却怎麽也睁不大,挣扎著要动却没有力气;有时候又温顺地像羔羊,静静地任人搓圆揉扁。 
他喉咙里时不时地会发出点声响。因为无法说话的缘故,听起来,就像是呜咽。 
直到他整个人身上冰冷的触感都退去,狄寒生才停止动作,拿了浴巾给他擦身体。 
为了方便,狄寒生右臂圈著胸口将人扶起,却冷不防被对方紧紧抱住。 
他听到奇怪破碎的声音。是祖望受伤的声带被主人逼迫著工作。祖望紧紧搂著他,在他耳朵边急急地诉说著,可是他什麽也听不到,什麽也弄不懂,什麽也分担不了。 
他想说。 
他想听。 
可是在最需要交流的时刻,他们却无法交流。 
祖望的绝望和辛酸,一点点传达到寒生的脑海里。然後,不期然的,他的头被捧住,一双冰冷的唇慢慢压上来。 
狄寒生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什麽理智,什麽克制,什麽惺惺作态的礼仪廉耻,全部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他不需要思考,只需要顺从本能,响应他长久以来见不得光的渴望,来回应。 
他紧紧圈住周祖望单薄的身体。他们的心口贴在一起,隔著湿透了的薄薄衬衫,感觉彼此肌肤的温度。寂静的黑暗中,仿佛能听到擂鼓般的心跳声,在静谧的空间内被数倍放大。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周祖望的。 
 
其实撞了墙,他也未必会回头,他通常会在墙上挖洞前进。所以,何况是现在呢? 
只要周祖望没有亲自表达不要再看见他的意思,他就能自欺欺人,厚脸皮地一直无赖下去。 
周祖望看他不说话,好像也有些紧张。他沈默著,思索了一会儿,随後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了一口气,有点滞涩地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昨天我喝醉酒,冒犯了你,实在是对不起。 
狄寒生万万想不到他居然会说出这麽一句来,眼睛瞬间就瞪圆了。 
周祖望以为他是因为被提醒,回想起郁闷的事情,有嫌恶的反应才这样的,更加不好意思。但是他的性格,做错事是一定要道歉的,即使是因为酒後乱性,那也是自己不对。虽然狄寒生善体人意,想粉饰太平,不再提这件事情,他作为肇事者,也要解释清楚,免得万一有所误会。 
他继续道:我把你当成玉秀了。因为以前也有被灌醉的时候,都是玉秀照料的。 
说著,周祖望也有些难为情。毕竟是已经离婚的前妻,他在酒後这样绮思,实在丢脸。但他还是咬咬牙,忍著羞耻感,和狄寒生认真地解释著。 
狄寒生看著,一个个中文字在电脑上蹦出来,想要字迹潦草无法辨认也难。字字句句全部清晰地传达到神经中枢,图形转化为意思,大脑像生锈的机器,齿轮啮合嘎吱吱转动著,费力地解析著目前的形势。 
祖望竟然以为是他侵犯了自己?那就是说,自己见不得光的心思,还没有被人发现? 
一旦这个最大的恐惧解除,心底里阴暗的深处,其他隐藏的念头便陆续浮上了水面——其实狄寒生原先在万念俱灰的同时还有那麽点奢望,或者说狂想也好——会不会祖望也对自己有那种感觉呢?会不会,因为这一次脱轨的意外,就此挑明了,於是多年来的思念得偿… 
原来周祖望真的是把他当作了玉秀。 
不是他看错了说话的口型。 
祖望就此接受他…他是想得太美了。世界上哪里有这麽好的事? 
劫後余生,秘密没有暴露。狄寒生又是欢喜又是失落,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喉头发甜,面色大概也是清白交错。 
看到周祖望不知所措看著他的样子,他心里不知道为什麽,一口气就咽不下去。只要一想到周祖望是如此地心心念念著那个玉秀,连喝醉了都还是记挂著她,他就难受。祖望的关切,祖望的温柔,以前都是毫无保留地给她的。只是现在那个无耻女人弃他而去,祖望才能分些关怀给自己。 
其实这样已经很好,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幸福…但他还是胸口发闷心意难平。 
狄寒生忍不住说:“那个女人无情无义,你还记著她做什麽?” 
周祖望明显愣了一下。这还是狄寒生第一次当面评价玉秀。 
大学里他和玉秀关系公开之後,狄寒生不像其他人,或是羡慕他能追到外语系的系花,或者各怀鬼胎来撬边。他从来没有主动说过什麽。周祖望也不是会和人谈论自己女友的人。再後来他们匆忙结婚,狄寒生已经实习去了。 
狄寒生一向语有保留,轻易不出恶言。说到这样,已经是极狠的程度,说明他对玉秀的厌恶,已经达到极点。 
周祖望暗自寻思,寒生和玉秀从来没有交集,对她的观感,无非是来自我。 
他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看狄寒生,见他兀自愤愤不平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到了键盘上。 
『寒生,不要这样说玉秀。她…』周祖望不知道该怎麽解释才好。 
狄寒生听他还是偏向於回护玉秀的,气得发昏,顺口道:“祖望,你心太软,我原本是不便说的,不过今天既然说了也就说明白点。她这样对待你,你还帮她说话。这种人有福可以同享,有难却不能同当,自私绝情,心计毒辣,你和她离了婚是好事。不要再惦记著她了。” 
周祖望摇头,终於像是下了什麽决心一样,咬了咬下唇,『她…也不是就因为我手术失声才离婚的。』 
『我』周祖望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著,『其实斐斐3岁的时候,我就已经,不行了』 
狄寒生一下子呆住,不做声地看著。 
周祖望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明明没用嘴说话,还是那麽口干舌燥。第一句说出来以後,後面的就流畅许多,『她和我过了有名无实的这几年,现在离婚了也没和任何人讲出来,连她妈都没告诉,任由别人戳她脊梁骨,说她是黑心肝的女人…她已经对得起我了。』 
 
狄寒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又或者,应该说什麽。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他才茫然地接口:“斐斐三岁的时候?你才25啊…” 
周祖望苦笑,『是啊,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可是看了很多医生,几乎什麽药都试过了,还是没有见效。』 
“…有没有试过去度假呢?”狄寒生沈默半晌,说。 
周祖望闻言,摇了摇头,『你说的对,可能是心理压力太大的缘故。但是当时正是提升的关键时刻,後来又每时每刻都有工作追加,哪里有时间。』 
他说出这个极损男人自尊的秘密,脸已经因为羞耻而憋得通红。狄寒生看著他变成粉色的耳垂,和因为强自压抑激动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就抑制不住地想再靠近。 
和喜欢的人肌肤相亲,以往都只是幻想,没试过真实的感受,可是一旦发生了,便食髓知味。渴望和欲念一发不可收拾。 
他想再把这具瘦到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搂到怀里,他想亲吻他,停止他的颤抖。 
他听到魔鬼的召唤声。 
巨大的天顶上慈悲的影象越来越模糊。如果能得到心心念念了这麽多年的东西,哪怕只有一天,坠入地狱又何妨? 
狄寒生好看的眉毛有些困惑地促起:“不过,你的意思是,完全不行了麽?” 
周祖望对这个问题虽然觉得有些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 
“可是昨天晚上,我明明感觉你有勃起。” 
可怜周祖望差点被这一句话噎死,哆嗦著嘴唇,手抖了半天才能打出字来,『对不起』他一脸羞愤欲死的表情,大概是觉得对狄寒生太无礼了,已经不知道要说什麽来表达歉意。但是转念一想,脸上又现出些疑惑的表情。 
『不过,会不会是你感觉错了,我从那时候起,情况越来越糟糕,没可能』 
还没打完字,便被狄寒生截住了话头。 
“我说这个不是要你向我道歉,而且这根本没什麽,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想说,你很可能是心理问题影响了生理功能…其实一切都很正常,会不会是这样?至於是不是真的勃起,我也是男人,怎麽可能会弄错?” 
周祖望原本将信将疑。但是他对狄寒生一贯没有怀疑,而且,但凡是个男人,都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男性功能还有救。原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现在却看到了希望。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失去信心,懊丧地摇头说,『可是我,那个的时候,完全没有效果』 
狄寒生不像他,还避忌著某些字眼,直接大方地说:“自慰没反应?这个很正常啦。自慰就能有反应,大概也没有难言之疾了…要不我帮你弄弄看?” 
周祖望面孔上简直要冒出蒸气来。半天才反应过来狄寒生最後一句的意思,吓了一跳,连连摇头。但惊吓到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讯息,倒没有什麽嫌恶,而只是单纯觉得男人之间怎麽可以互相做这种事??
 
狄寒生想了想,问周祖望说:“先到中学去看看,然後顺著原来的老路线到商业区吃午饭逛街,再去汽车站?” 
周祖望点点头,表示没有意见。 
他们没带什麽行李,一人背了只旅行背包,这样背著它到处转也不会太沈重累赘。包里装了换洗衣物和带给周祖望父母的礼物。周祖望只买了些居住城市特产的小糕点,狄寒生倒是很认真的准备了两盒参片。祖望说他太客气,狄寒生却说,要白吃白喝十来天,不讨好不行。 
两个人都穿得比较休闲,棉夹克、牛仔裤加旅游鞋,精干利索,而且看上去年轻不少。不像工作多年的社会人,倒有点学生仔的味道。 
中学所在地方,离市中心的商业区有20分锺路程。那个时候觉得走20分锺也是挺远的距离了,现在习惯了大都市里动辄1小时的车程,对此完全不以为意。 
学校的主楼还是那几栋,乍一看觉得陌生,後来才反映过来,是重新粉刷过墙壁了。原来灰秃秃的教学楼,变成了奶白色。看起来比较新,却有些疏离。 
穿过围栏上蔷薇藤的缝隙,可以看到原来的煤渣跑道已经变成了暗红的塑胶质地。远远的能望见沙坑和单双杠,那块地方似乎还是老样子,没什麽改变。 
校友录上说学校在市郊又买了一块地,现在高三迁到那里去念,周一关门周六下午开门,搞得和集中营一样。比较起来,他们那个时候好歹还是可以每天都出去一下的。 
沿著围栏慢慢走,来到学校的正门口,往里张望,似乎连值班的人都没有。应该是有的,也许是睡在里面的保安室吧。 
走了一会儿,周祖望就开始小幅度的搓著手。他体质偏凉,现在更是不耐冻。狄寒生见状握住他手,发觉冰得糁人,便不肯再放开。周祖望略觉尴尬,想抽回来。狄寒生却说:“没关系,我手一向热的。可惜忘记带手套了。”他其实也知道周祖望挣扎的原因不是这个,但是最近克制力似乎直线下降。可能食髓知味、得蜀望隆就是指这个情况吧。 
一路走来,两人都没怎麽说话,各自回忆著过去,偶尔相视笑笑,那是想起以前在一起的趣事了。 
他们没有进学校,随後转向了市中心的方向。 
年初一的上午,是个晴好天气。风寒,但有太阳照著,走在街上,也不算难受。 
狄寒生问周祖望要不要叫车去,周祖望摇了摇头。 
市中心十分热闹。 
逛了一会儿後,肚子有点饿了。早饭是胡乱吃的,并不顶饥。正巧旁边就是以前一直来打牙祭的陈桥米线,於是立刻跑进去填肚子。老鸭米线一如记忆里的美味,两人都吃得十分酣畅。 
忽然,周祖望看狄寒生抬起头,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情,随後便听到他敲了敲窗,叫道:“朱老师!” 
几乎是同时,另外一个声音也隐隐约约响起:“狄寒生?” 
周祖望起身回头,看到米线店窗外,一位发福妇女正满脸喜色的往这边走过来。看见了他则更加惊喜,绕进店里,道:“周祖望?你们都回来这里啦?探亲啊?” 
周祖望点点头,意外之余,也很是高兴。 
这个人正是他们高中的班主任。上大学期间和狄寒生结伴回家时还来看过她,後来连省城都不回,算起来也有8年多没见过了。 
朱老师看见两个昔日的得意弟子非常高兴,甩了自己一大家子人跑过来和他们叙旧。 
听说周祖望因为手术而失去声音,老师先是神色黯然,十分为周祖望痛惜,而後又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说:“啊,这个我听说过。前几年三中那个谁也得过的。当时都以为完了,不过过了一年多後来就自己康复了。听说是手术的时候弄伤了一个什麽神经,慢慢就会好的。你要有信心。” 
狄寒生闻言十分高兴,道:“祖望,你总觉得是我在安慰你,现在老师也这麽说吧。有实例的。” 
周祖望笑起来,最後抿嘴,点点头。 
狄寒生重新点餐,请老师吃饭。两人自己也再要了别的菜,店里暖气足,都有些热了,於是边喝啤酒边聊。反正一碗米线也没吃饱。周祖望写字速度颇快,倒没啥障碍。 
狄寒生去盥洗室时,朱老师和周祖望正讨论到班里同学的去向。周祖望了解的都是比较古老的消息了。朱老师道:“哎呀,很多人都有变化了。李荭出国了,林晓佩去了A城,陈文像自己做生意了…後来有两次同学会,可惜你都没来啊。” 
周祖望有点尴尬地笑,倒是朱老师替他说:“不过你去的地方是离这里最远的,回来实在麻烦。工作肯定是走不开的。” 
而後又有点奇怪地说:“不过狄寒生每次都来的,他怎麽没和你说啊?这孩子…唉,也难怪,性子太闷也是没办法的。” 
周祖望心里大为奇怪:狄寒生的性子如果说是“闷”的话,那天下就没有活泼的人了-_- 
朱老师不知道他心理活动,继续道:“他幸亏有你这个朋友啊。不过你们这麽好的朋友,也是难得。我做了这麽多年老师,也没见过几个。这次他是陪你回来的吧?” 
周祖望更加讶异。大概是脸上表情也泄露出来了他的惊奇,朱老师道:“你不知道麽?狄寒生的妈妈在他初三毕业时出了意外,过世了。他在这里已经没家人了。不过也难怪你不知道,开始我也不知道,一直到第一次家长会,他家谁都没来,他才告诉我的。他爸早没了,他妈又刚出事。後来他一个远房舅舅做了他监护人,但也就是挂名的。我一直担心这孩子,不过他真给他爸妈争气。” 
周祖望心下大为震惊,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那边的人却自顾自说道:“他偏科偏得厉害,当时真是给他捏把汗,没想到他早就连你一起打算好了。” 
“你当时没在数学竞赛班吧?唉,我就知道这孩子什麽都不会说——那个竞赛报名资格学校都是给专门训练的人的,这孩子求了老张,才把你也算进去的呢。後来他给你做的辅导资料老张当宝贝留著,据说训练效果特别好。” 
朱老师心直口快,一心希望这两人能一直做好朋友,又见不得苦孩子闷葫芦狄寒生做好事不为人知,竹筒倒豆子一样劈里啪啦都说了。她却不知道,听在周祖望耳里是另外一种恍然。 
看周祖望有些呆掉的样子,她又自悔失言,觉得自己说多了,“哎呀,老师说这个没别的意思,随便讲起了…” 
周祖望点点头,在本子上端正写道『我明白』??
 
Chapter 10 
年初一,在路上跑的人少。短途汽车上面只坐满了六、七成——这已经算是少的了,在平时,有良心的车老板一般会在中间走道上偷偷加一两把椅子。没良心的可以超载到一百多人,无法想象是怎麽装下的。永远有那麽多人要移动来移动去,忙忙碌碌。像蚂蚁一样。 
在车上,狄寒生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周祖望:“朱老师说了什麽?为啥我出来的时候看到你们相对无言在发呆?” 
说著,眼睛悄悄盯牢周祖望的反应。 
周祖望笑了一下,『她刚回忆到你翻学校墙被抓到那次,当事人出现当然要停嘴。』 
狄寒生道:“朱老师还耿耿於怀啊,都这麽久的事了。” 
周祖望摇头道『她痛心疾首的是别人都没事,就你被逮到,实在太笨,所以不能让你听到。』 
狄寒生闻言哭笑不得。 
很快到了县城。出了车站,周祖望忽然脸色一变,急急忙忙朝一个方向奔过去。狄寒生看过去,那边有一对老夫妻,也在朝这边迎过来。 
那一定就是祖望的父母了。 
等到聚头,却是相对无言。周祖望固然是不能发声,周父周母则因为见到久别1年的儿子,心情欢喜激动,说不出话来。他们一直牵挂著周祖望手术後的康复问题,但工作又走不开。到了临近退休的几年,愈加舍不得辞工。 
看到祖望一家团聚,狄寒生忽然也有些鼻酸。 
他稳了稳心绪,打圆场插嘴道:“伯父伯母,先回家吧。” 
周父先从激动中缓过来,道:“是,是,先回家去。淑仪,回家再看儿子也还来得及。” 
周母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似乎是说:就你深明大义,只懂栽赃给我,自己刚才不是也拖著儿子不放? 
他们登上回家的公车,周母只是抓著儿子不放手。周祖望陪笑,周母想起他还不能说话,不知道为此吃了多少苦,眼圈情不自禁就红了。 
周父过来招呼寒生,“寒生,这次多亏了你,不然祖望回家路上到处都是麻烦。” 
他说的由衷。确实,所有联系跑腿的事都由寒生出头。 
狄寒生赶紧笑著摆手道:“伯父言重了,我跟他来蹭饭才真。” 
周父又奇怪:“寒生,你的父母呢?春节不用回去陪他们吗——”正打算开始将心比心,周祖望已经听到,急得什麽似的,怕父亲的话触到狄寒生痛处。但狄寒生很快接口:“我父母都移民他国,我这次没申请到签证,因此去不成。幸亏祖望收留我。” 
周父信了,很同情地说:“太可惜了。” 
周父周母都见过高中时的狄寒生,知道他是儿子的朋友,因此也没有什麽太见外的。老两口现在以儿子意见马首是瞻,又知道狄寒生是祖望真心诚意的朋友,於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招待。 
到周家吃过饭,狄寒生假客气,说要去住旅馆,当时就被两老拦了下来。 
但两室一厅的房子,也腾不出其它地方来。让父母住客厅不象话,让客人住客厅自然也是不像话的。最後周母大手一挥,定乾坤:“你们俩就挤挤吧,祖望原来的房间是双人床。” 
周祖望呆了呆,有点愣神的样子。他本来说他睡客厅,但这个意见没有人会考虑。 
周祖望从头到尾都隐瞒了他已经离婚的消息。 
对周家来说,等到周祖望回来,才是过年的开始。虽然祖望身体残损,斐斐和玉秀也没有一起来,但这些痛苦经过漫长时间的消化,已经变得不那麽让老人难以接受。相比之下,见到还算健康且精神不错的儿子,这快乐足以抵消一切。 
吃过饭後,大家先看了一会儿电视。但是两个人连日忙碌,路上奔波,这个时候放松下来,都显露了疲态。周祖望先撑不住,坐在那里,脑袋不住地往一边歪,然後惊醒,再勉强坐正。他父母有儿子陪在身边,心满意足,正悠闲地看春节戏曲专场。他不愿意搅了老人家的兴头。狄寒生却非常刹风景地打了好大一个哈欠。 
老人反应过来,於是两人立刻被催促著去洗漱休息。 
狄寒生洗漱完毕走进房间时,看到周祖望裹著被子熟睡在一侧床边。 
这个人,睡著了也安分守己,谨记这张床是由两人分享,丝毫也不侵占别人的地盘。他的睡相,并不轻松。眼睛很用力地闭起来,眉毛也因此而微微拧著。好像要安静平稳地睡著,也是一件需要努力的事情。 
 
周祖望坐在一边,如坐针毡,十分别扭。又不好上去叫母亲不要说了。 
末了老太太才想起来问狄寒生,“寒生啊,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狄寒生愣了一下,慢慢思量著,最终冒出一句:“我已经有很喜欢的人了。” 
老太太闻言,先是失望,而後又颇为兴奋,八卦道:“啊?怎麽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女朋友呢?” 
狄寒生苦笑了一下,说:“认识十多年了,时分时聚的。其实也说不上是女朋友…” 
周母立刻进行机会教育:“你们年轻人就是怕结婚,拖久了就完了——不是伯母说难听话。按我说呀,你们赶紧结婚才是正经。”一边打毛线一边思考著,忽然说,“是同学吧?祖望认识不?” 
狄寒生不由自主地朝周祖望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却正好碰到对方的视线。 
心虚地轻轻一触,迅即闪避。 
他摇头:“他不认识的。不过伯母啊,我想结婚,也得对方乐意才行啊…” 
老太太一听,顿时开始同情可怜的狄寒生:“唉,要我说,现在这世道,老撺掇著女孩子不婚,真是不积德…” 
周祖望不安地咳嗽了两声,站起来去收晒好的衣服。 
狄寒生这段日子过得没有想象中那麽舒心。有其他人——周祖望的父母在,他不敢放肆地盯著周祖望看。只能乘人不备瞄上一两眼。周伯母自从认为他有心上人以後,总算不坚持给他介绍对象,只是别人携女拜访,她还是要叫上狄寒生做陪。晚上和祖望同床不共枕,更是煎熬。 
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在这些日子里,又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境界。 
假期结束回去时,在机场碰到了吴小姐。 
几个人上了飞机,坐在一起。一开始就静得像坐禅实在有点奇怪,狄寒生只好发挥他碎嘴功力——世人称之为“健谈”,免得气氛太诡异。 
吴小姐这时候比在祖望家时活泼些,时不时的也会延续话题。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一直低著头,不知道在想什麽心事。偶然抬头,匆匆忙忙地瞥一眼,又匆忙低下头去维持眼观鼻鼻观心。 
狄寒生嘴上虚应著,心里却忽然一动。动物性警觉被触发,敏感地觉察到某些微妙的潜在威胁。 
他一直觉得这个吴小姐看上去文弱内向、唯唯诺诺,其实很有主意,而且善於隐藏,并不是表面上风吹就倒的柔弱相。 
吃过饭後,吴小姐忽然嗫喏著问道:“祖望哥,为什麽没看见嫂子?我还想见见菲菲呢。” 
听到这话,周祖望面上顿时现出了不太自在的神色。狄寒生知道他不愿意父母为自己担心过度,因此一直没有讲出来已经离婚的事情。父母只当他和玉秀关系不好,但怎麽都没想到已经离婚。 
这时候吴小姐问起,因为在一个城市,有来往以後势必隐瞒不住,周祖望犹豫了一下,只好取过本子写道,『我们已经离婚,我怕父母担心,因此还没说出来。希望你能帮我隐瞒此事。我打算等情况好点以後再和他们说。』 
吴小姐惊讶又惋惜地“啊”了一声,随後低声说:“祖望哥,我知道了。??
 
周祖望这才讶异。玉秀这人从来都是自己定好一切,要他人服从的。 
“她说什麽?”没被准许一起跟去的狄寒生在周祖望回到家以後便急急问。 
周祖望坐在沙发上发呆,被狄寒生一问才惊醒似的,抬头冲他笑,一脸做梦的表情。 
『斐斐』 
周祖望写了这两个字,手有些颤抖,拿不住笔似的。见狄寒生一脸状况之外的表情,又写:『斐斐可以到我这边来了』 
原来玉秀找到了再婚的对象,但对方不愿意和8岁大的继女一起生活。斐斐外婆外公年龄大了,健康状况逐渐坏下去,也承担不起照顾外孙女的重任。玉秀万般无奈下,才来找前夫。 
她知道前夫有多爱这个女儿,绝对不会拒绝。 
狄寒生虽然很讨厌玉秀这种甩包袱的做法,但见周祖望这麽高兴,也忍不住替他高兴。 
有时候也有点嫉妒这个小鬼能得到祖望所有的爱和关注,不过反正小孩子到了年纪,想留都留不住。他的目光应该放得长远,胸襟要广阔。 
过了没几天,斐斐就带著她的行李搬回来了。行李就和想象中的公主出巡一样多,但是斐斐往日的娇气却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她一直紧紧抓著周祖望的手,即使进了门,也不肯松开。 
开始两个男人没当回事。但是半夜里被哭声惊醒以後,他们才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 
周祖望坐在床边抱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手安抚性质地拍著小小身体的背脊。那小女孩一直在哭,问说:“爸爸,你会不会也不要我?” 
周祖望回答不了,只能拼命摇头。 
小女孩哭得更大声:“爸爸找到女朋友以後肯定也不要我了!” 
狄寒生忍不住代替周祖望出声辩驳:“乱讲!你爸爸不会的。” 
斐斐泪眼婆娑,一抽一抽地回答:“妈妈以前也说不会不要我的,可是她的男朋友一说,她就不要了!你们都是讲话不算话的!” 
周祖望刷刷写了几个字给狄寒生看,『说她妈有苦衷,不是故意的』 
狄寒生顿时大怒:这麽昧良心的话居然要我说!?我说她就是天性凉薄,故意的! 
但是也知道这时候要安慰小孩子不能这样实话实说,只好放柔声音:“斐斐,你妈妈肯定也是很舍不得你的。只是有的时候,嗯,会比较无奈一点,你长大以後就能理解了。她一定也不愿意和你分开的…”正一边说一边思考怎麽编造小孩能理解的苦衷,却被斐斐瞬间爆发的哭喊给打断了。 
“才不是!我都偷听到了,她男朋友还说可以从家里搬出来住,可是妈妈不肯。她就是不要我了!” 
狄寒生愣了一下,看向周祖望,周祖望苦笑了一下,示意等会儿解释情况。然後又写了几个字给狄寒生看。狄寒生看了,心里忽然不是那麽不痛快,很尽职地做传声筒说:“斐斐快别哭了,哪,你爸爸发誓不会再找女朋友也不会再结婚,狄叔叔做见证噢,将来他如果反悔,狄叔叔会找他算帐。” 
不知道是这些话起效果还是哭得有点累了,声音总算弱了不少。 
“斐斐你再哭下去明天眼睛会肿到睁不开的,会被同学笑的。” 
斐斐在抽咽的百忙中还抽空放狠话:“他们敢!” 
两个男人知道小女孩暂时是没事了。 
替斐斐掖好被子,熄了灯。狄寒生叫她赶紧睡觉,并威胁明天绝对不会让她请假逃课。 
大概是哭累了,斐斐洗好脸以後再躺回床上,没几分锺就呼吸均匀——睡著了。 
两人这才放心地来到厅里。 
周祖望告诉狄寒生,玉秀再婚对象是以前的追求者之一。那人家里很有钱,但作为第二代,很多事情就不那麽自由。听斐斐刚才说的话,那人是愿意放弃继承权,和玉秀在外组织家庭的,这样就可以带斐斐一起生活了。但是玉秀不乐意。如果不离开大家族的话,玉秀结过一次婚已经是其父母眼中的污点,更加不要提还带一个孩子了。 
狄寒生看见周祖望那种理解同情的态度更加来气,正想怎麽拐弯抹角提醒一下周祖望这种女人不值得他这样对待,忽然见周祖望说,『其实一年前我都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心平气和。本来我以为我会恨她一辈子的。』 
写著,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慢慢向後靠在沙发上。 
 
“他在酒吧是最受欢迎的。”陈其皱著眉头抱怨著,“真是讨厌。” 
“我和他是在医院认识的。我们住隔壁。唉,都那麽严重了,他还是死性不改地往酒吧跑!迟早会死在那里!” 
胃出血胃穿孔,迟早胃切除啦。 
说著,陈其狠狠灌下一大口白水,滋润他操劳过度的咽喉。酒是不敢喝了,有一次凄美的吐血经验,对於一个艺术家来说,人生也算圆满,多来几次他非息劳归主不可。他是有商业头脑的艺术家,不能就这麽戏剧化地挂了。
听到这些话,周祖望内心象被针扎一样疼痛,又气愤於狄寒生的隐瞒。 
“寒生一直提起你。”陈其忽然有点狡黠地笑,“所以我早就认识你。” 
周祖望不知道该怎麽回答,沈默了一会才以尴尬的笑容回应,随後说,『是回来旅游麽?』 
陈其摇头:“半旅游半工作啦——不过如果寒生不肯陪我玩,那也没什麽意思。工作的话,我是来这边和一个出版社谈版权引进问题的。” 
周祖望心念一动,下意识问『什麽书的版权?』 
“时间飞渡系列。你应该知道的呀。” 
周祖望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冷,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支撑住不瑟瑟发抖,『世界排名前10的科幻探险故事』 
那正是银河出版社最近要出的书系之一。周祖望後来的约稿之一就是那个书的封面。 
陈其随後说:“嗯,我来谈的就是翻译版权的问题了。寒生还给我推荐过你画的封面。後面的进度怎麽样了?” 
周祖望煞白著面孔,打开文档,翻出了自己的半成品目录。 
陈其看著,脸色渐渐也变了。他激动地抓著周祖望的手大叫道:“就是那个龟毛作者要的意境了!这个再不对头我就要毙了他!这个混蛋,已经否决了多少个了!要不是看在他大牌的面子上一定封杀他!!就照这个感觉画下去吧!”说完,才发现周祖望不自然的脸色。 
他有点心虚地看著对面的人,小声说:“你,你还好吧?其实,就算是寒生的关系,我也不会随便乱采用的。你的作品真的很有感染力,封面也是要得到作者认同的…” 
但是周祖望仍然没有出声。 
终於确认了,所有的问题都得到解答。周祖望的双手微微颤抖著。 
他所有努力的价值都被否定。 
情况好转,都不是由於他自身。 
陈其有点害怕地看著那个呆呆发愣的人,咽了口唾沫,喃喃自语道:“寒生,不是我故意要戳穿你的。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自己装神弄鬼…”但说到後来还是有点惭愧。 
其实他今天来这里就是有意的。他知道狄寒生没回来,所以想乘机来看看这个周祖望是何许人,怎麽能让狄寒生这麽多年都没敢动手,甚至连心情都不敢让对方知道。 
现在眼看是捅篓子了。 
但不可否认,刚才看到那些周祖望没有寄出的画稿,以及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孔时,他的心情也有些悸动。他想,他也许有些理解狄寒生的心情了。 
陈其想了半天,不愧是经过ISO9001标准鉴定的恶质花心,忽然扑过去,捧住周祖望的面孔,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笑眯眯地说:“我追不到寒生,所以现在决定和他抢你了。” 
说罢扬长而去。 
他走了以後,周祖望想了半天,还是把他喝过的杯子扔到垃圾桶里。 
随後拼命清洗面孔和嘴巴,甚至疯狂地刷牙。可还是一阵一阵地害怕。忽然想到狄寒生和自己已经有过那麽长时间的那种行为,很可能自己早已染上了。 
现在做什麽都已经晚了,周祖望悲伤而愤怒地坐倒在地上。 
为什麽寒生会这样? 
他不恨他,可是他很伤心,止不住的伤心。那种信任被人背叛的疼痛,甚至比玉秀说要与他离婚时还要鲜明。 
斐斐好不容易战斗完如山功课的冰山一角,从她的小书房跑出来,就见到老爸一脸哀戚地坐在地上,顿时吓了一跳。不去安慰是不行的,但是看见老爸丧魂落魄的样子又有点害怕,於是一步一步蹭过去,一边蹭一边说:“爸爸,那个漂亮哥哥走掉啦?我还想和他玩一会儿呢。爸爸,你怎麽了???
 
“小卢手臂骨折。找工作的关键期只能带伤上战场了。不知道祖望准备在哪里就职,现在搞得我一点目标都没有。” 
“喝得太多,胃又痛。自作自受就是说的我= =。他居然连毕业聚会都不来。” 
“他结婚了。” 
“好想外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唉,如果去找她,她肯定要骂死我= =|||” 
“…冬天真是冷,积雪也太厚。路很难走。还要铲雪,累死了。我为什麽要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他结婚就结婚,关我P事…” 
“他有小孩了。” 
“省城变化挺大的,乍一看都不认识路了。朱班胖了好多,呵呵。他同学会都不来。” 
“祖望祖望…” 
这天这一句就这样嘎然而止,之後,是好长一段日子的跳跃。 
而後—— 
“是谁说吐血很凄美的?胃出血一点都不凄美-_-。尤其是喷出来的血还要自己回去擦的时候。真是衰到家。陈其这个人是变态。不过其实我也是。唉。” 
“这次同学会还是回去了,也还是没看见他。” 
“祖望离婚了。太好了^_^…我太恶毒了。” 
“只呆到他声音恢复为止,应该不算过分吧?他瘦了很多,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 
那只是一句句宛如开发票一样缺乏文采的记叙语句。周祖望却好像看见那些年的狄寒生过著怎样的生活。他默默看下去,然後,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其实没有一句话是惹人伤悲的。但字里行间那个狄寒生愈是欢快,周祖望的心口就愈是酸楚。 
他把头埋在膝盖间,不吃不喝,在沙发上不知坐了多久。脑袋昏昏沈沈的,摸一摸脑门,烫得吓人。过了很久,他迟钝的大脑才运转到“去拿体温计”这一环。 
幸亏斐斐今天回去外婆外公家玩。 
他可以一个人慢慢呆著思考。 
跌跌撞撞地走到药品柜,被椅子绊了一下,站立不稳跌到了地上。恍惚间好像听到门开的声音。以为是斐斐跑回来了,怕她看见爸爸这副邋遢颓丧的样子会害怕,周祖望赶紧把身体缩起来,想缩到药品柜里面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走到了声响发源地,停下了脚步。 
那人迟疑了一下,轻轻说:“祖望?祖望?” 
周祖望一听到那熟悉的嗓音,就好像被召唤一样,立刻从藏身的阴影里爬了出来。他头重脚轻,一路磕碰,但还是很努力地想移动过去。 
对方发现了他不对劲的地方,蹲下身来,却正好被紧紧抱住。然後,火热的嘴唇准确地贴了上来。 
安静的黑夜里,粗重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祖望,我是狄寒生…” 
然而,无视他虚弱无力的推拒,那个浑身高热的人只是一意孤行地凑上来。 
直到,他理智的防线完全崩溃。 
狄寒生一个人抱著被子傻笑。 
昨天晚上,虽然因为祖望发著高烧,他没忍心做到最後一步,但祖望却是在确认了是他的情况下,也没有拒绝亲吻和拥抱。 
幸亏自己最後又厚颜跑来了一次。想著如果换掉了门锁,那就此结束。自己也好彻底死心。可是怎麽都没想到,祖望竟然会接受自己。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夙愿得偿的喜悦压过了一切。 
喂祖望吃过退烧药以後,狄寒生开始收拾屋子。 
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房间里,虽然到处凌乱,看在初谙幸福的人的眼里,一切依然显得那麽美好。 
慢慢整理著杂物,一直到他看见那堆文件,然後,笑容渐渐冰冷,凝固在脸上。 
周祖望起床时,太阳已经斜斜地晒在西方。又一天即将结束了。 
他发现身上衣服和床上被褥都已经重新换过,脑子慢半拍地才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来。 
寒生回来了。 
他有瞬间的踌躇,不负责任地想就这样在床上躺著逃避现实。 
但毕竟是社会人,周祖望必要的时候脸皮还是有一点厚度的。所以尽管自己似乎做了很大胆很轻率的举动,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要面对现实。反正他在发烧。生病的人行为奇怪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爬起床。直立起来时,还能感觉到高烧的余韵。好像对另外一个人身体的记忆一样,残留在脑壳深处。 
摇摇晃晃地走到厅里,倒了杯水喝。 
有点奇怪对方怎麽会不在家里,一边揣测著他是不是去买吃的,一边东看西看。怎麽看家里都整洁了不少。比如原来茶几上一团乱的纸张,现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黑色的笔记本,压著一个白色的文件夹—— 
那都是如此熟悉的东西! 
周祖望悚然而惊,脑海里一个烧断了的思考回路被接通: 
那是他企图带斐斐回省城而办的一系列文件! 
他拿起文件夹,从里面掉落了一张纸,上面是几个潦草的字: 
“我会离开”。 
——所以,你不用烦恼怎麽面对我。你不用离开这个城市。你不用逃避。你不欠我的。 
——不要用那种方式补偿我。 
周祖望慢慢坐下来。他看到那个硬盘,重新把它接上电脑再打开。 
那里面,已经是一片空白。什麽痕迹都没有留下。 
好爽。我就是喜欢写误会。写到现在这麽辛苦都是为了写这段啊!!!感动得热泪盈眶中… 
周祖望就是对同性恋有偏见啦~~所以一听到病就怀疑是爱滋。小狄这麽聪明的人,锣鼓听音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炸起来跑掉了… 
然後捏,小周其实本来就挺离不开小狄的了,原来只是在犹豫,後来看了那些日记,粉同情小狄。结果小狄以为他是想做一次还清欠他的就此跑路(其实他猜测的方向也没错,小周确实只是在同情他),更加伤透了心,於是泪奔而去。 
不过这一段描写还是稍微弱了一点。我的语言组织能力有问题。 
第一次尝试在电脑前连续飙了12000字,虽然是13小时的成果…我的效率真是低啊= =||| 
算是补偿前段时间不用功写。 
我这几天稍微空一点,过了之後就又要陷入无穷悲惨的境地了??
 
他看到那死灰般的眸子里闪过一线生气。随後却换上了黯淡的保护色。 
狄寒生把视线移到别处,半晌才轻缓地说:“祖望,你已经知道我的心思…大概也知道什麽是同性恋。如果我上去,就不是喝杯茶那样简单。那样不够的。” 
周祖望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狄寒生慢慢走回门边,试探著替他拎起部分食材。 
周祖望没有拒绝。 
他深吸了一口气,随著狄寒生走进去。大门在他们身後訇然关闭,把里外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进了房间放置买来的东西。周祖望借口要装好剩下的米,钻在厨房很久。但最终还是得出来面对现实。看见枯坐在客厅里的狄寒生,他顿时有些僵硬。 
自己刚才请他留下的勇气好像一瞬间又全部消失了,只剩下巨大的紧张感吞噬著他的思考能力。寒生坐在那里,眼睛紧紧追随著他,无形中就是一股压力。心里甚至消极地想:如果没有那麽做就好了,如果就那样当作没遇到过… 
不负责任的想法只是一闪念。 
周祖望知道,即使假装没有碰面,他也无法再这样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 
大约是看出来他的紧张,寒生笑了笑,问:“茶呢?” 
他如梦初醒,赶紧去冲了两杯茶。寒生住在这里时一直买紫笋茶。他离开之後,自己不知不觉地也照旧买紫笋茶来。不光是这个,其他生活习惯似乎也在潜移默化间改变。曾经想过要抹掉所有共同生活的痕迹,可是迟迟没有行动。 
这时候才发现寒生的头发很长了,在脑袋後面扎成一把,一开始才没看出来。奇怪的是别的男人拗这样的造型一般都显得流气,在寒生却十分自然秀气。面孔被前额的乱发遮掩之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几岁。 
狄寒生注意到他的视线,微笑著说:“一年没剪,就这样啦。” 
他看了周祖望一眼,随後接著道:“我去乘船环游世界了。横跨大西洋,到过百慕大和阿拉斯加哦。後来觉得这样乘大船晃没意思,在安克雷奇跟著渔船出海捕鱼,结果在那里附近遭遇风暴,整条船在海上颠了2天才从危险区出来。後来就回来了。” 
他自嘲一样笑起来,“被浪打出去,靠抓住缆绳才勉强没掉下海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只有你。於是食言,跑了回来。” 
被那双明亮却哀伤的眼睛盯住,周祖望觉得自己全身都麻痹了,一动也没法动。 
寒生遇到过生命危险。他差点就不能回来这里见自己了。他差点就真的那样失踪了。 
周祖望觉得自己无法消化接收这样的讯息,大脑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昏昏沈沈的,心口绞拧在一起,非常难受。 
他过了很久才想起,对方说了这将近一年来做了什麽,自己似乎也应该礼尚往来一下。於是抓过本子,想了很久,自觉乏善可陈,生活无聊。忽然想起有些事情应该对狄寒生说,便刷刷地写起来。 
『吴蕴璇今年元旦的时候和她大学学长结婚了。』 
狄寒生看到愣了愣,随後微微地牵动嘴角。周祖望本来以为他会高兴的,但那笑容里包涵的意味,却怎麽看都是隐晦的悲伤。 
狄寒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轻轻吸了口气,半晌说:“你自己怎麽样了呢?” 
周祖望道,『辞了职在家,靠股票盈利过日子。』 
“还画画麽?” 
『在画连环画』 
“我可以看麽?” 
周祖望犹豫了一下,把草稿本拿了过来,『只有斐斐和她同学看过,画著玩的』 
狄寒生慢慢看著,说:“很有意思。” 
周祖望笑起来,『真的?斐斐也说有趣,但我总觉得她是因为我画的关系才说好』 
狄寒生笑著摇头:“小孩子不会说假话的,她又不需要讨好你,你讨好她还来不及呢。” 
笑著,忽然又问:“春节怎麽那麽早就回来了?我本来以为起码要等到小学开学…” 
周祖望有些愧疚地说,『在家乡呆著感觉不舒服就提前回来了』 
看到狄寒生眼中的疑问,他继续写道,『父母嘴上不说什麽,明里暗里总是安排相亲』 
他怕狄寒生不高兴,抬头看向对方,却听狄寒生说:“没有合适的麽?” 
周祖望不知道他为什麽这麽问,摇了摇头,『没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午饭也没吃的两个人都饿得不行。穿上裤子後发现电脑的保护屏上有一条弹出的消息,是斐斐发的。 
她说外婆外公想她多住几天,问问周祖望同意不。周祖望平时从来都是同意的,这时候虽然想斐斐早点回来,却也说不出口。才在屏幕上打出“好的”两个字,就觉得耳垂被温热的唇瓣含住,同时赤裸的上身被一双手交叉抱住。寒生含糊地在耳边不怀好意地嘀咕:“要再过三天回来啊?”手指已经在轻轻捻揉著他一边的乳头。周祖望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叮嘱斐斐要按时写寒假作业後,匆匆结束了对话。 
吃了狄寒生出去买来的食物,虽然不好吃,但也不至於难以下咽。收拾塑料袋时看到了好几打“杜雷斯”。周祖望心中顿时涌上了不好的预感。 
之後三天,周祖望都没有机会穿上衣服。 
狄寒生说著“事後就不用挖出来了”这样露骨的话,时时刻刻都会凑上来亲吻,频繁地做爱。好像要把这麽多年来的份一次做光一样浓情激烈。周祖望虽然不愿意拂他的意,但在度过除了吃饭就是在床上被他翻过来翻过去、压过来压过去的三天後,还是觉得有些吃不消。 
而且,即使是在结合成一体的时候,寒生看著他的眼神仍然笼罩著淡淡的哀伤。好像是抹不平的悲凉。 
去接斐斐回来那天,所有的房间窗户都被打开通气,室内卫生拼命收拾了一番。周祖望不放心,拖著腿软的身体又细细检查了一遍,生怕哪里有遗落的保险套什麽的。 
浑身酸痛,几乎是爬出家门的周祖望用力把狄寒生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抛到脑後:明明现在比较悲惨的那个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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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又误会了…小周以为告诉小狄吴同学结婚的消息是委婉表示自己愿意和他在一起的意愿,说相亲女性条件不佳也是这个意思,小狄却习惯性往坏的方向揣测,认为是小周被甩了又没有好选择,没办法了所以现在只好将就自己…哇哈哈哈,酸楚的激H才爽啊~~ 
(现在小狄看上去也很欠揍了吧?不过小狄哪里知道小周这个死脑筋这次怎麽这麽快就想通认命了呢?毕竟前面15年失望太多次了,已经不敢期望鸟~~??
 
寒生心口的热度一点一点低下去,终於松开手,低声说了句:“吵醒你了,时间还早,再睡会儿。”便起身进了浴室。 
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祖望从来没有什麽表示,他如果抱住他,绝对不会遭到拒绝。但他如果放手,他也不会挽留——更加不要说主动了。对方似乎已经把忍耐的意思表达得很明显,狄寒生脸皮再厚,时间长了也有些心灰。虽然一开始以为能得到身体,能陪在他身边,这样就够了,可是事实证明人心不足。 
每次看到他强忍著不适,让自己动手动脚的样子,就有强烈的自我厌弃感。 
斐斐还没起来。小孩子睡不够,平时总是靠闹锺加他的威胁恐吓才能够按时起床去上学,想想才11岁的孩子,也是怪可怜的。不过转念想到自己当年刚上小学时是5点起床,还要帮著外婆生煤炉做饭,就觉得没那麽同情了。 
每天六点多起来是长年养成的习惯,开始是陪著祖望起来给斐斐做早饭,後来慢慢的就变成是他一个人起来了。因为祖望睡得沈,早上醒来不容易,要用最可怕的闹锺声连续攻击才能艰难爬起。他就不一样,一旦生物锺调整好,到了时间便会自然醒来。 
开始祖望是和他客气的,因为毕竟是斐斐的事情。但寒生经常赖在祖望的床上睡,一醒来就压掉闹锺让祖望睡过头。时间长了,也就默认了由寒生照料斐斐。 
虽然他们两人上班没有时间限制,但是斐斐上学却必须在这个时候起床。她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学习愈来愈紧张。现在的小孩小学到初中是按划片分配进中学的,但是家长总会施展各种手段来插手干预,所以依然不可小视。且斐斐的成绩不算好,又不肯自觉念书,祖望这段时间经常亲自陪她看功课。 
有时候寒生会觉得,如果一直能这样生活下去,其实也不错了。没有肌肤相亲不算什麽。 
回到这个家里已经两年。寒生因缘际会,在一间大学谋了个教职。工作轻松,空余多多。但不是万事如意的,他心头时刻有一个殷影笼罩著:时间一点一滴推移,祖望仍然没有恢复发声能力的迹象。 
寒生担心是他身体有毛病,但检查出来一切都在康复的康庄大道上。医生也说比起29岁那年千疮百孔的状态要好得多了。依照以往病例,喉返神经受损应该会慢慢好转,最长的两年之後也会恢复说话能力。祖望的情况实在是例外中的例外。 
但是看祖望自己一点也不著急的样子,寒生也不好把焦灼流露出来。 
天气渐渐热起来,小学生考完试,就是大学考试的时候了。 
早上就感觉胃部有些不适。回想起来最近工作没什麽麻烦的,课程已经上完,剩下的也就是折磨学生用的考试。似乎不应该有压力。饮食方面也很有规律,又没有再喝过酒。奇怪的是胃痛仍然三不五时地发作。虽然在家吃饭,比漂泊在外时的状况好了许多,但仍然是个麻烦。 
狄寒生找到胃药,吞了几片下去,开始在电子题库前思考到底是让学生描述美式期权还是做个到期收益分析。 
想到干脆让他们两个都做,正心情愉快,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说:“不是爸爸不肯回来看你们啦,奶奶你想到哪里去了,是我要补课…”是斐斐这孩子在打电话。 
隔了一会儿,似乎在听对面的人说话。而後斐斐有点吞吐:“呃…差不多一个暑假都上课,而且,我准备要考级了,要练琴…” 
“好的,会回来啦,奶奶你先别伤心嘛。嗯,就是,回来练琴也一样的。爸爸也说要回来的,就是时间不多…都是斐斐不好啦,考试考得太差了,要是没上补习班就好了…”假哭的声音,如果不是狄寒生见识过N次小女孩瞬间落泪的演技,他大概也分辨不出来。 
“奶奶,你们退休了就来这里陪斐斐和爸爸好不好?斐斐好想你们。”小鬼开始用凄凉甜腻的语言忽悠老人家了,这说明她想快点结束通话。 
寒生走出来,就看见祖望正对著挂掉电话的斐斐点了点头。他脸上是有些犹豫难过的样子。斐斐看见他,很不爽地瞪了他一眼就一溜烟跑了。寒生一脑门雾水,问周祖望:“暑假要回去吗?” 
周祖望点点头,『是,两星期。』 
 
寒生问:“干吗不多呆些时候?” 
周祖望闻言看了他一眼,好像有些奇怪,顿了顿才无奈地打字,『斐斐要补课,又要考级。回去奶奶那里是不会好好用功的。』 
“盯紧点也一样。” 
周祖望点点头,随後又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回去了我没空管她的。她也会不高兴。』 
寒生知道周祖望意有所指。 
这些年每次周祖望回老家去,等著他的都是一个接一个的相亲约会。他越是为了躲避而待较短的时间,那安排越是密集。也不知道为什麽,这年头离过婚的女人似乎真的不少。他父母有时候甚至遥控指挥,帮他在这个城市找到适当的人选见面。 
虽然不乏条件合适的女人,但斐斐虽然嘴上不再坚持,行动上还是很不愿意爸爸再婚的样子。 
寒生不希望周祖望回老家去,不光是不喜欢他和别的女人见面。 
他不方便跟著一起回去,那就要好长时间看不见他。 
过去的早晨,总是要大人把斐斐从床上拖起来,而她一般都会垂死挣扎一番。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子已经有了性别意识,一直到这年冬天之前都会吱哇鬼叫诸如“你怎麽可以进来!”“我是女孩子哎!”一类的话。但是她的睡功了得,如果不把她硬拖起来,光靠魔音穿脑是不起作用的。没有妈妈就是这点麻烦。 
周祖望总是不忍心,狄寒生只好做坏人。因为迟到也要记入学期考评的。幸亏她总算在慢慢长大,後来也懂事些,开始是认命地安静地被拖出被窝,现在也会自觉自愿起床洗漱,不用狄寒生辛苦出演“半夜鸡叫”的戏码。 
早上吃完饭,狄寒生携斐斐出了门。小孩子要去上补习,他要去学校监考。 
斐斐百无聊赖地念著英文。一会儿上课会有测验,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狄寒生却觉得她有口无心,余光里,这小女孩一直在偷眼瞧自己。 
乘红灯停车时,转头过去监工,视线对了个正著。斐斐先是有点慌乱,然後又悻悻然地瞪了狄寒生一眼,转头继续念经般的读著英语课文。狄寒生最近时常被斐斐瞪,扪心自问,还是像以前一样虐待她而已,没有做什麽特别伤天害理的事。但是小孩子好像忽然之间对自己不爽起来。她开始老实听话,似乎也是与此同时发生的。 
斐斐忽然问:“狄叔叔,你有女朋友吗?” 
狄寒生心里隐约觉得有些怪异,这孩子以前也缠著问,但大多是闹闹而已,这次态度却蹊跷。嘴上应付道:“斐斐,你有男朋友吗?” 
斐斐很郁闷的说:“不说就算了。” 
过了一会儿,讷讷地继续道:“芸芸和安娜期末时为了王子安打架了。” 
狄寒生实在没忍住,喷得笑出来。才多大的小孩,就会争风吃醋了,长大了,必定是女强人。 
斐斐瞪他一眼,示意他严肃点:“结果还是安娜和王子安一起去嘉年华玩。芸芸很伤心。” 
狄寒生想起来,芸芸好象是斐斐的好朋友之一。於是点头:“嗯,那要好好安慰她。” 
斐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恋爱真是件麻烦的事。” 
这时到了学校,斐斐下车。关车门前忽然回过头来认真地说:“芸芸说你和爸爸都很帅,她将来找的男朋友也有这麽帅就好了。” 
狄寒生看著她走进校门,这才离开。心里却始终无法释怀。 
虽然斐斐一贯口无遮拦,但今天的表现更加反常。 
她为什麽突然问自己有没有女朋友呢?还说了些奇怪的不相干的话。他心里有鬼,自然底气发虚。 
自己和祖望应该没有什麽出格的举动被她看见才对。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到了学校,先和监考老师一起去领试卷。他是任课老师,虽然不用守在教室里,但是还是要在几个考场巡视。胃又有些痛,早上吃过的看样子效力不足。幸亏身边备了药,赶紧摸出来吃下去几片。胃痛起来人会不自觉的佝偻,实在影响形象。 
周祖望有些烦躁地看了看锺。已经下午3点了,狄寒生还没有回来。手机短信没回音,打过去也没反应。他说过今天只是监考,即使要留在学校改考卷,也不会一声不吭。更何况,以狄寒生的性格,绝对会叫他的助教批改而不是亲自动手的。 
斐斐已经补课回来,在那里一笔一笔痛苦万分地做著数学作业。因为有偷打游戏的前科,周祖望只好守在她边上盯著。他知道教孩子不能这麽教,应该培养她学习的兴趣和自觉性。但一来斐斐顽劣,二来他近年来自己心里也烦乱,没法静下心来好好督导,只能采取最原始的紧迫盯人了。 
但是斐斐也有点心神不宁,不时的偷看锺。问她是不是和人约好出去玩,她却矢口否认,显得更加可疑。平时这丫头听到这种问话,不管有没有约会,都是欢天喜地顺水推舟的。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一直以来的安静被骤然打碎。 
周祖望一个箭步便冲过去拿起了话筒,斐斐跟过去,本来想说:爸爸你又不能说话,还是我来。但看到父亲的脸色後,就识相地闭了嘴。 
祖望听著,微微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把话筒给了女儿。 
斐斐听完,脸色也比父亲好不了多少,应著说:“我立刻通知我爸爸,嗯,谢谢老师。” 
挂上电话,呆看著父亲。 
寒生在考场昏倒,被送进医院抢救。现在还住在医院里。 
病房里传来笑声和说话的声音。一个是狄寒生的,另外的好象是几个女孩子的声音。 
“狄老师,你要好好休息,胃痛不能就靠吃药来压啊。” 
“嗯,你们快回去复习另外的课吧。不要耽误了。” 
“没关系啦,下面那科是开卷考,嘻嘻,狄老师,我们这学期的课就你这门最狠了。现在已经算解放了。” 
“哦?” 
“狄老师,以後题目出简单点吧…这样可能就不会昏倒了…” 
“…= =|||你学号多少?准备重修费吧。” 
“哇,不是吧?!老师,这次就算啦,我们很辛苦才找到这里来看你的,就算说错话也应该原谅啊…”女孩子们佯装惨叫,笑闹起来??
 
斐斐只好不问,看开了一样深深叹了口气,噘著嘴背上书包跟著爸爸出了家门,一路上紧紧抓著爸爸的手,用力到让周祖望觉得奇怪的地步。 
到底已经不是少年时,一夜不睡的後果立刻浮现出来。送斐斐去学校後,回来的路上便觉得脚步有些虚浮,头脑昏沈。 
周祖望本来想撑一撑干脆不睡了,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重新调了闹锺,向生理需求妥协。 
医院安排会有午睡时间,而且也要去学校接斐斐回家。周祖望等下午稍晚一些後,才动身出发去医院。 
临走时想起寒生在看的那本书好像只是本杂志,想必住院生涯无聊。在书架上梭巡半晌,不知道拿什麽好。忽而想起什麽,又去打开另外一处的暗橱。那橱里塞满用不到的书籍。目光落定在一套精装画册上。大学里自己第一次赚到钱,跑到街上本来是想给父母买礼物的。但路过书店时,看见了橱窗里这套价格不菲的画集,一时挪不了脚,便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了下来。 
其实当时已经没想过要继续画画了。但潜意识里觉得,即使只是拥有,也算心理安慰吧? 
这书和当年狄寒生从美术老师那里借的,是新版和旧版的关系。 
他想起那时候的寒生认真地说,将来要一起去西斯廷教堂看真正在穹顶上的画。少年时候的寒生,笑起来没有一丝殷霾。他从来都没注意到寒生是以怎样的心情对他笑的。 
从书架上抽下这本书塞进包里,祖望便去了医院。进病房时和另外一个看上去有些身份的中年男人擦身而过。周祖望心想也许是狄寒生系里的同事来看望他。进去一看,果然床头已经堆了不少水果营养品什麽的。 
不管到哪里,狄寒生的人缘总是不错。 
问寒生过得怎麽样,答曰:“放血打针吃药吃饭睡觉。” 
看他笑嘻嘻安然自若的样子,周祖望忽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真的会安心以为他一切都好。 
把画册抽出来给他时,狄寒生几乎是劈手夺了过去。翻开来看,而後手也有些抖。过了一会儿才问:“祖望,你专门新买的吗?” 
周祖望摇摇头,『大学时买的』 
狄寒生“唔”了一声,好像有点小小的失望,但立刻又想起什麽似的高兴起来。一边翻一边问:“我怎麽从来没见过啊!书架我都翻过的。嗯,怎麽会想起来买它的?我记得那个时候你都不画画很久了…” 
周祖望微笑著答,『不常看,和以前的资料放在一起了。刚想起来才拿出来的。会不会无聊?我记得你当时已经看过很多遍了。』 
狄寒生立刻抬脸,严正否认:“就是喜欢才要看多遍的,越看越爱看,日久生厌算什麽喜欢哪。” 
觉出一点点弦外之音,周祖望有些不安,看到狄寒生翻到的那页有许多小天使,圣洁与可爱毫无矛盾地调和在一起。想了想,才下了决心问,『喜不喜欢小孩子?』 
寒生不知道祖望这麽问的意思,忽然想到斐斐那个顽劣儿童,心下顿时浮起不敢想的惊喜。他心想:我都以实际行动回答了,做牛做马任劳任怨。虽然其实我是很讨厌这种外表天使内在恶魔的生物的,但是因为是你的小孩,我可以勉强装作喜欢。 
但对周祖望那麽认真的殷殷问询,狄寒生自然要努力以良善的角度牵起嘴角,回一个理所当然的笑??
 
周祖望有些黯然,本来想问『会不会想要自己的孩子』。後来觉得不太适当。正在此时,狄寒生却好像猜到他在想什麽似的,说:“像斐斐这样的最好了。” 
周祖望闻言大笑。他自己是知道斐斐的难缠和不听话的。当然也知道狄寒生这是故意说给他听。 
想起自己昨天接到消息後没有第一时间赶来陪寒生,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想了想,自己跑去公园吹夜风的糗事就隐去算了,还是假装自己回家照顾斐斐吧。 
拿过纸写著『昨天我下午来过,你的学生在这里…』 
正一路写著,冷不防狄寒生凑过来看。周祖望埋头写字,并没注意他看了之後就变坏的脸色,继续道『几个都很漂亮…』 
写到这里,还抬头冲狄寒生微微笑了笑,却见寒生也正看著他。自觉有些心虚,但是既不想让寒生认为自己一点不关心他,又不愿意表现得太明显,於是说,『後来我也不知道她们会待多晚,就回去了,而且赶来得匆忙,你的东西都…』 
“没关系。” 
周祖望停笔看向这样说著的寒生。对方微笑著,好像已经理解的样子,“本来就不是大病,住的又是最好的疗养病房,劳师动众才丢脸呢。你要照顾好自己才对,不然斐斐就没人看著了,那丫头能打游戏打通宵的。” 
不知道再说什麽好,狄寒生又催著他快回家去,不用顾及这头。 
周祖望再待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这样子,最对不起的,大概还是寒生在天上的父母吧?他们一定是希望唯一的儿子能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的。 
周祖望有些惭愧有些担忧,但下定这个决心以後,从前那种彷徨无措的焦虑和空虚好像瞬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无处可寻。 
心里充盈著活力。他回忆,那是久违了的,对未来存有希望的感觉??
 
周祖望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不过,即使他一点都不自恋,也能确认,那个人肯定是高兴得不相信现在的一刻是真实的。 
他有些无奈地想,寒生这些年总给他造成一种错觉,就是不管怎麽样,他都还是会爱他。能有这种感觉其实不坏,於是他总是默许寒生执迷不悟,却自私地不愿予以回应。 
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热热的,也许是他在颤抖,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周祖望又补了一句:“不要一个人来这里了。” 
依然是一声敷衍般的回答:“嗯——”对方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周祖望心里又酸又痛,不知道是什麽感觉。 
当年在省城,曾经发生过一次惨烈的煤气爆炸事件。他看到这个爆炸的样子,就想起了来这里念中学以後听到的这则传闻。是在安全教育时有人无意间说起的。一女拧开液化罐企图自杀,後来其母回家来时,闻到煤气味便开灯查看。谁知道因为空气里煤气浓度过高,电火花引爆…女子当场死亡,而她母亲,则在送到医院以後也不治身亡。 
寒生仍然想瞒著他,仍然什麽也不愿意告诉他。 
也许是他觉得自己不知道比较好。也许自己真的是装作不知道比较好。可以说一句“我们回去吧”,然後带他离开这个地方;把房间重新装修过,掩盖掉爆炸的痕迹。寒生呆在这里睹物思人思得像个鬼一样,可见不是好事,他妈妈和外婆如果泉下有知,必然也不乐见;然後什麽都不问他,就像以前那样子过下去。 
他只是受不了这种感觉。他被爱,却不被信任,不被依赖。 
然而说到底,他也没有做过什麽可以让对方无所顾忌无话不说的事。 
忽然,听到把脸埋在他肩头的人发出闷闷的声音:“祖望,我想和你说些事。不过很无聊的,你可以不要听。” 
周祖望呆了呆,而後才反应过来,拍拍他的背脊学著寒生刚才的腔调说:“嗯——” 
寒生冷不防听他这一声,微微弯起嘴角笑了一下,脸上不安的神色稍微减退了些。 
最里面的房间收拾得比较干净,看到居然还摆了床铺褥子,周祖望心里气他自己折腾自己,忍不住说:“你还住这里?那外面怎麽还让它那个样子?连门都不关好。” 
寒生赔笑道:“门大概是买饭回来的时候顺手带得不够用力,没碰上,这里民风淳朴,没事啦。你也知道我不会烧饭,厨房坏著就坏著,你看厕所是修好了的呀。” 
周祖望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家里那只电炉是谁弄来的?斐斐的早饭不全是买的吧?你原来不会烧饭,只是害怕煤气炉子和火,对不对?” 
狄寒生干笑著,看著他,没有承认也不否认。 
房间的角落里放著个冰箱。天气有些热,这里又没装空调,周祖望随手打开来看,想找找有没有什麽解暑的东西。结果里面除了一盒牛奶一包烟熏火腿之外,满满塞著的啤酒。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狄寒生讪讪的,不知道应该怎麽解释。 
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拿了两罐出来,说:“少喝点也就算了。” 
没椅子,两个人只好在床沿上坐著。 
安静的过了一会儿,狄寒生说:“我是私生子,就是非婚生子。这事没什麽光彩的,所以原来一直不想提。” 
周祖望闻言似笑非笑地应道:“不相干的人,自然不用说给他听。” 
狄寒生背上寒毛竖起,心知祖望是恼火了,忙解释道:“祖望,和我无关的人,我不在乎他们怎麽想。但有的时候…” 
周祖望见他认真起来,又有些心疼,拍拍他肩膀,说:“我知道的。然後呢?” 
狄寒生灌了一口冰水,好像这才想起来要做什麽。他仰起脸望著天花板,“嗯”了一声,仿佛是陷入了远久的回忆里。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 
“简单来讲,就是我妈是个美女画家,少年出道,在国际上得几个小奖,一幅能卖几千美金的那种小明星——因为有人捧她,我的生理父亲。後面的事理所当然,因为自觉才华得人赏识,我妈对他死心塌地一心一意。 
但是即使在生出我这个儿子之後,她也无法得到那个富豪之家的承认。 
她怀我就是为了要挟,但很可惜,就算我是男的也没用,我满月时那男人结婚,娶了和他门当户对的女人,和她断绝往来。我妈自此绝望,回到家乡洛镇,从此精神逐渐崩溃。家中一切靠外婆打点。後来在我小学3年级时出了一些事,只得搬家,最终落脚省城。 
 
Chapter 16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麽,口干舌燥的。狄寒生伸手摸向又一罐啤酒,却被人抢先一步拿掉了。 
他看著周祖望,哀求道:“今天比较特殊嘛,而且只是啤酒…” 
周祖望却没有一点通融的意思,坚决地放进冰箱关上门,“积少成多,你不要觉得度数低就没关系。” 
狄寒生想了想,立刻就高兴了,眉开眼笑地说:“祖望你是不是开始关心我了?” 
周祖望指出他的言语漏洞:“我本来就很关心你。” 
狄寒生不理会他说什麽,兴高采烈自说自话:“你放心,我会好好爱护自己的,现在我想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了。” 
周祖望本还打算再教训他两句,听到这里,忽然哽住。他原来竟然没有一个要保重自己的理由麽? 
他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寒生的肩膀,想略事安慰,不料寒生也附身过来。视线在空中相遇,微微一滞,随後自然地偏了偏头。 
气息相融,温热的唇贴在一起。 
未曾深入的平淡的吻,只是肌肤的碰触而已。但是心的距离无限接近。过往激烈纠缠时陌生而又寒冷,现在却觉得温馨安全。 
轻轻厮磨了一会儿,两人便静静依靠在一起。不用语言的交流,似乎也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麽。在这样一个夏日的午後,待在没有空调的屋子里,原本应该是挥汗如雨焦躁不安的。可是祖望却能觉察到风悄悄地吹过。 
心安神宁。 
寒生竟然靠在他的怀里,睡著了。 
呼吸很匀净,睡容很安恬。 
他看到怀里睡得沈沈的人眼睛下面有淡青的痕迹。大概是长年精神紧张导致休息品质不佳的缘故。 
要戴著幸福愉快的面具生活下去,怎麽会不累呢? 
其实一切都是有蛛丝马迹的。怪就怪他太大而化之。想起过去拿寒生的名字开玩笑,他说幸亏不是“白露”出生,否则要叫“白生”——白白生了这麽一个儿子的意思,那个时候狄寒生笑得那样难看。他是想到他妈妈对他的怨恨和厌恶了吧?自己居然就这样没神经的戳他的痛处。 
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望出去,侧面有一颗石榴树。盛夏骄阳下,花朵大如灯盏,一树火云烂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著的一盏盏小小灯笼,与绿意葱茏的叶子相映成趣。石榴的花期,似乎是从五月一直到十月的。花谢了,花又开了,悄无声息。可是满枝的红豔依旧绚烂,那样多的花,那样顽强而热烈的生命。 
等到所有的花都落尽时,也是秋天了。那却不是萧瑟的终点。 
花落无声,终究会结出晶莹的果实。 
周祖望看著窗外耀眼的阳光,渐渐的也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等他和狄寒生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周祖望吓了一跳,说:“糟糕了,我和爸妈说好在五点锺碰头的。现在时间已经要到了。” 
寒生看看表说:“那你赶紧打电话给他们说一声。” 
祖望犹豫了一下,寒生看出他在想什麽,毕竟原来一直不说话,突然溜溜的就会说了,还一点嘶哑都不带的,所有智商大於零的人都能明白过来他原来干了什麽。 
他一点也不同情,殷阳怪气地在旁边落井下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知不知道旁边的人都多担心?我殷切期待伯父伯母对你进行再教育。” 
周祖望听他这麽说,也不高兴了,说:“你废话什麽!都是因为你!谁让你在日记里写…”他猛然惊觉,急急收口。可惜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已经来不及了。 
狄寒生愣了一下,记忆逐渐回笼,顿时笑得非常欠揍:“嘿嘿嘿,原来是这样…我,我热泪盈眶…但是你怎麽能不与时俱进呢?那日记都是多少年以前写的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啊。”他扑过来抱住周祖望,狠狠一口亲在他嘴角边,而後厚颜无耻地宣布:“其实当我参透生死以後,尘世的荣辱已经不放在心上,我早就打定主意,要没脸没皮的纠缠下去,就算你学会唱歌剧都绝不离开。” 
周祖望又好气又好笑,回敬道:“你说的太对了,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决定从此以後要在反复无常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为了表示我与时俱进的决心,今天说的所有话都将经过格式化处理变成歌剧《卡门》供我研读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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