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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寂寞]走在右安门外 by viburnum(强烈推荐!)[第1页]

作者:貔貅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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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向同志文的风格,偶灰常喜欢!!!
是关于坚持梦想,摇滚的故事,也有伤痛,最好的是它系HE,呵呵。
推荐推荐!
再怒,今天系统不让加精,可恶啊啊!!!
 
谨以本书 
献给我爱的 
爱我的 
我的周小川 
——裴建军 
《走在右安门外》 
第一部 
可能那就是我们认识彼此的内在原因吧蚁搿?
缘分。 
没错,是缘分。 
我跟周小川认识纯属偶然,就跟现在电影里说的“实属巧合”一样,那时候我三岁半,他比我小,还不到三岁,不过后来看当时的照片就会发现,这小子其实比我显老。只不过当时还没有年龄概念罢了。 
我不记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的事都是后来家长告诉我的,据说我三岁大的时候有过一个怪异的爱好,就是围着我们家院子当间儿那颗大石榴树绕圈儿,不是走着,是跑步绕圈儿,一绕半天,晕头转向为止。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就是喜欢体会那种眩晕的感觉,其实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大现实,那个半疯一样绕着树跑的傻小子居然就是我,但不管我怎么怀疑,那种天旋地转之后的快感至今我仍旧记忆深刻,这可能是我曾如此抽疯的最有力证据。 
说着说着就跑题了,还说有一天,我跑到晕得不能再晕的时候就一下子躺地上了,当时没人理我,因为全院儿的人都知道我有这么个毛病,顶多有个邻居说一句“裴家二小子又转晕了”,如果躺的时间太长,我爸就在屋里吼一嗓子“老二!你想让我出去拽你啊?!”然后紧跟着是我妈“洗手,吃饭!”的召唤。 
那天也怪了,我知道是我真转得太晕,还是家大人都没瞅见我,我就觉得,我跟地上躺了足有十多分钟,愣没人理。没人理我就接着躺着,春天的太阳把洋灰地晒得暖呼呼的,躺着特舒服,我看着天,看着云彩在我那双还不懂世事的眼睛里变幻形状,然后,一张脸出现,挡住了我的蓝天白云。 
我吓了一跳,但又好像没吓着,因为我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看着面前的人,然后一骨碌爬起来。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我视线中的家伙,我并没有什么大表现,顶多了就是有点好奇,是那种小动物看见别的小动物的好奇,不过也有点警惕,因为他闯进了我的“领地”,在那个刚刚有了雄性领地意识的年纪,他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我眼前。 
“老二!快起来!吃饭了!”一挑门帘儿,我爸探出头来叫我,然后再看见那家伙的时候愣了一下,又皱了一下眉。 
“这不老周家的儿子嘛。” 
这句话我好像记得,朦朦胧胧中我大概能想起来他说这话时的口气。我爸从屋里走出来,在我脑袋上摸了一把之后蹲在那小子面前。 
“你是周小川吧?”他问。 
半天没有回答,那孩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我爸。 
“你是周小川吧?五巷三号院的老周家?周玮是你爸?” 
还是没有回答,知道我爸快蹲不住了他才开口。 
“我要找我妈……” 
那声音啊,用我爸的话来说就是“嫩的能掐出水儿来”,当时我并不明白他怎么出现的,也不明白他说的要找他妈是什么意思,还是好些年之后,直到我上了中学,我爸才给我讲了具体情况。 
那时候他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他爸被打成右派,红卫兵抄家的时候给抓走了,当时他妈怀着八个月的孕,身体不好,连床都下不来,他因为害怕,趁着乱就跑出来了,结果不知怎么就跑到我们家这边来了。 
说起来他还真行,我们家住四巷九号,他楞能从五巷跑过来,估计是真吓坏了,要不那小短腿也不会跑那么快。 
后来自然是我爸把他给送回家的,好像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两家的关系近了起来,我还跟他说呢,“多亏你那小短腿能跑,一跑,还就跑到我们家门口了。”他咧着嘴笑:“那是因为我忘了家在哪个方向了,瞎打误撞……” 
“瞎打误撞就撞来了,这就叫缘分。”我振振有词。 
这些都是后来在一起聊天时偶然提起而是的事时讲到的,川川总在我提到“缘分”二字的时候傻笑,虽然笑得一点儿也不傻。 
川川,我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这么叫他了,他本名周小川,他爸妈直接叫“川儿”,别的大人也都这么叫,但我不乐意那么叫,我老觉得那样不好听,于是“川川”就成了我的发明。 
他是个挺有意思的小孩,倔得要死,又爱哭。我不怕他倔,他倔我也倔,或者大不了我让着他,但我唯独怕他哭,他一哭我就立刻慌,可能是摸到了我这个弱点,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拿眼泪当对付我的武器,可悲的是,我竟然自始至终没有免疫。 
 
那天晚上,我后来睡得不好,因为我总觉得他没睡着。 
我惦记着,迷迷糊糊就惦记到了天亮…… 
“美酒飘香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胜利的十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 
我到现在还能把这首歌一字不错全唱下来,当年跟着大人哼哼唧唧,然后很快就能自己唱了,那是七六年,文革刚结束的时候施光南的作品,当时我还不明白第二段“手捧美酒望北京,豪情胜过长江水”是什么意思,心想,我们不就在北京呢吗?怎么还“望”北京啊?豪情胜过长江水,这是怎么胜过的?而实际上,我对“长江水”一点儿概念也没有,我能说得上来的河川就只有建安里紧挨着的那条护城河。 
小学写作文的时候,我还说护城河是我的母亲河,结果老师差点背过气去,在我作文本上拿红笔写着:“母亲河只能是长江黄河,不能是护城河。”我不服,追着老师问了一天,到最后给老师气得冲我喊了一嗓子:“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才算不了了之。于是,从那之后语文老师就算怕了我了,开家长会的时候还把我爸叫到一边儿嘀嘀咕咕,说让我别老那么死心眼儿。 
其实我并不死心眼儿,我就是有点倔,有点宁,有点轴,我认定了什么,谁也别想让我改主意。对学习如此,对生活如此,对周小川也如此。 
前头说过了,我打心眼儿里觉得认识他是缘分,所以在关于他的事情上,我就是认死理儿,就是一根筋,就是转不过弯儿来。 
就比如初二那年冬天。 
那个寒假是周小川最惨的一个寒假,他当时成绩不好,而且是非常不好,期末考试结束,家长会之后,他就让他爸妈关家里了。且不说这种管教方式合理与否,有没有家庭暴力成分在其中,总之放假之后的前两天没见川川来找我,第三天我就崩了。 
好像和被锁在屋里的人相比,倒是我这个能在外头自由活动的人更心急如焚,跟川川他爸正面洽谈不成功之后,我决定采用极端手段。 
那天,趁他爸上班,我就溜过去了,站在他们家山墙后头,我小声喊他名字,很快的,窗户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可怜兮兮的脸。 
“哎,你没事儿吧?”看见他那双好像哭过的眼睛,我真想把窗户卸下来。 
“没事儿,嚼子,你回去吧,这些天别找我了。”他说完,咬了咬下嘴唇,然后吸了一下鼻子。 
“你、你爸没打你吧?”我突然想到了这一点,他爸是车工,论暴力程度绝对和我爸不相上下,要是那成天搬三角铁的手打在他身上,那小细骨头不散架才怪。 
他没回答,这让我有点急了,没回答不就代表默认了嘛! 
“到底打你没有啊?!”我一把把窗户开到最大,接着猛拉过他的胳膊,把袖子卷了上去。 
没有青紫的痕迹,再看另一边,也没有,这让我稍稍放松了一点。 
“我爸没打我,就是骂了我一顿,让我这个假期好好学习,不许到处乱跑,也不许……也不许找你玩儿了。” 
“什么?!!”不夸张,当时我想咬人,我真不知道他爸是怎么想的,干吗呀?凭什么呀?!不就一回考试没考好吗?至于的吗?!! 
“反正你别找我了,等过几天没事儿了我再去找你。”他说着,想要关窗户。 
我立刻肝火上升,气串两肋,打开他的手,我眼睛死盯着他:“你去我家吧,回头让我爸跟你爸说,我就不信说不通!” 
“那不火上浇油嘛,你想让我爸打死我啊?”他眼圈儿又红了。 
“不能够!我爸肯定能说通!你就来吧。”说着,我冲他伸手,“快点儿,要不一会儿让人瞅见就麻烦了。” 
“嚼子……”还想拒绝,但我没给他余地。 
“快点儿,搬椅子蹬着,跳出来!”我催他。 
“我、我……” 
“你快点!!” 
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觉得自己是一英雄,是一营救队队长,而周小川则是被困在火龙城堡里的公主,是在喜马拉雅山北坡遇险的登山者,我得把他救出来,火龙城堡也好,喜马拉雅山也罢,就算是冥王星我也得挺身而出。后来每次想起这件事都觉得特逗,估计是当时我科幻小说看多了,再要不就是电影《佐罗》的影响,我觉得这时候谁给我一把纸糊的宝剑,我就能立刻劫富济贫,再带着周小川浪迹天涯去。 
 
“那你干吗还上高中啊?直接上警校多好。” 
“人家是打算考警官大学的,和咱俩不是一个档次的。”川川打趣我,然后向后靠在鹅头的隔板上,“我能上个中专已经很知足了。” 
“我也是,以后能当个司售组组长就不错。”小九撇嘴。 
“我以后估计也就是个农药厂里的小技术员。”川川应和。 
“那也比在工厂里搬大铁块儿好。”我说,“就你那小身板儿,哪儿玩儿得了这个。” 
“倒也是。”川川叹气,然后开口,“不过我不想就这么一辈子,我想有我自己的活法儿。” 
“你想干吗?”我放慢了划船速度。 
“没确定,但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儿。” 
“你还挺有野心,那以后要是出息了,可别忘了我们。”小九挺兴奋。 
“那肯定的,我哪儿能啊。”川川笑,“以后咱们谁出息了,都不能忘了哥们儿。” 
这是那天……不,是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觉得州小船不再是个孩子。虽然说完那句让我犯愣的话之后他就哼着“十万马里,七大神力”用力划动船桨了,我却认定这个表现还停留在看《铁臂阿童木》阶段的家伙已经长大了。 
周小船不再是当年追在我屁股后头满建安里跑的那个小地里蒎子,而是在心智上更向成熟靠近了一步。 
“谁出息了都不能忘了哥们儿。”我在心里默念,“先说我要是出息了,绝忘不了你。” 
“对了嚼子,听说你小时候有一毛病?”小九打断了我的思路。 
“啊?什么毛病啊?”我条件反射一样的看向周小川。 
“你是不是爱绕着石榴树绕圈儿?” 
“你听谁说的?”我问,眼睛仍没从周小川脸上离开。 
“你看我干吗?这是你爸跟我说的。”终于绷不住了,他推卸责任。 
“那也得是出自你口才让小九知道的吧?!”我喊。 
“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他不以为然。 
“还不丢人哪?!傻了吧唧跑完圈儿,转晕了就跟地上躺着,这叫不丢人?” 
“哎?你还往地上躺啊?这个川儿可没告诉我。” 
小九一句话,我差点从船上折水里去,一时间一句反驳的话也没了,就听见周小川笑得特阴谋得逞,就看见那俩人笑得前仰后合。 
“你看你看,自掘坟墓了吧?”小九刺激我。 
“又掉自己挖的沟里了。”川川也不放过我。 
“我就是掉沟里了,不是我自己挖的,是你丫挖的,周小川,你就是那沟,我就掉你那沟里了!”有点垂死挣扎的意思,我说的特大声,还特委屈。没错,他周小川就是个陷阱,有无数诱饵和机关等着你,我就是一傻兔子,饶着掉进去了还特心甘情愿。 
“行了行了,别闹了,水小时后还没点儿显眼的事儿啊。”小九摆了摆手,“我小时候还大舌头呢。” 
“啊?” 
“啊?” 
我跟川川异口同声。 
“真的,我直到上小学之前才学会说儿化音。” 
“不是吧……一点儿都听不出来啊。”我不敢相信。 
“你是听不出来我原来说话不利落,还是听不出来我现在有儿化音啊?” 
“当然是听不出来你有大舌头呗。” 
“那是,我不说了都已经改过来了嘛。” 
“改得真干净,谁教你的?”川川问。 
“没人教,就是自己慢慢儿扳过来的,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还真是挺神奇。”我点头。 
是挺神奇的,有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做了神奇的事,在不知不觉中摆脱了儿时的东西。应该叫摆脱吗?还是说更应该归为“失去”呢?可能不是,因为在成长中我们还学会了很多,多到不计其数的新东西,所以与其说是失去,不如说是交换或更新,我们不断更新自己,然后在年龄增长中走向更开阔的天地。 
我正从那棵遮天蔽日的大石榴树下跑出来,跑向不知有多远的未知。 
“对了嚼子。”川川叫我,“你教我弹吉他吧。” 
“哟,怎么突然想学这个了?” 
“就是想学学,我感兴趣。” 
“那成,明天教你。” 
“行。”点了点头,他吁了口气,“你可得好好教我。” 
“那没问题,就是你也得好好学。”我摆出一幅师长架势。 
“肯定的,我有兴趣就绝对好好学。” 
“可惜就是不爱念书。” 
“哎,裴建军,你还来劲了你,觉得自己是一老师了吧?是不是还想让我给你跪下磕一个啊???
 
“行啊,来吧。” 
“我一脚给你踹下去!”川川笑着抬脚踢我。 
“翻啦!翻啦!你们俩想淹死我啊?!”小九在船身一阵摇晃时喊出了声。 
那天我们玩儿到挺晚,然后周小川借着天黑不敢走夜道儿为理由就在我家住下了,于是,吉他授课当天晚上提前开始。没想到这个物理化学学起来比上刑还痛苦的家伙竟然有如此的音乐天赋。 
我们一直弹到半夜,才在爸妈的催促下关灯睡觉。 
我挺兴奋,有点儿失眠。 
那天,是我那把吉他头一回有别人弹,不对,那不是别人,那是周小川。 
我觉得我得把那天给记住,8月23号,1984年8月23号,这日子对我而言,至少当时对我而言,比什么元旦春节还意义重大。 
我老觉着周小川这小子有点儿邪能耐,真的。 
从我开始教他弹吉他,到他能挺熟练的掌握技巧,根本没用多长时间,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学习不行了,整个脑子最灵光最有挖掘潜力的部分都让音乐细胞给霸占了,等到物理化学那部分,只剩下一堆浆糊。 
“有错吗?”怀里仍旧抱着吉他不放,他问我。 
“啊?什么?” 
“我问你有错没有。”他重复,然后质问,“你不会根本没着耳朵听吧?” 
“哪儿啊,我是让你给倾倒了。”赶紧摇头,我辩解。 
“我看你压根儿就没听,算了,还老师呢,一点儿不负责。”他瞪我。 
“我真是让你给陶醉了,一点儿错也没有,你是一天才,真的,有潜力。”我努力用认真的口吻说,但听起来怎么都像在胡搅蛮缠。 
“懒得理你。”白了我一眼,他把吉他放下,然后往后一仰躺在床上,“嚼子,我觉得……” 
“觉得什么?”我问。 
“嗯……”有点犹豫,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我“提醒”她。 
“是不是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好的音乐老师?” 
“你别臭美了,我觉得你是天底下最脸皮厚的人。”他一下子笑出声来。 
“这叫脸皮厚啊?这叫有自知之明。”我哼了一声,“谦虚多了就是骄傲了。” 
“你从来连谦虚是啥都不知道。”他伸出一只手指我胸口,“顶多也就是一心理素质好,俗称还是脸皮厚。” 
“哎,那合着我在你这儿死活都是厚脸皮代表了?”我打开他的手,“那你别离我这么近,留神厚脸皮传染,还跟你说,这玩艺儿可是不治之症。” 
话音一落,立刻引来川川一阵笑声,把双手枕在脑袋后头,他叹了口气:“哎,说正经的,嚼子,你觉得我有没有点儿音乐天赋?” 
“嗯……想听实话还是瞎话?” 
“边儿去,当然是实话了!” 
“那……”故意拉长了语调,我看了看那张有些紧张的脸,然后点头,“有。” 
“真的?”一下子坐起来了,周小川挺兴奋。 
“蒙你干吗,在这方面你确实有点邪能耐,多练练……就能赶上我了。”我逗他,于是很快便被他捶了一拳。 
“赶上你算什么呀,那根本就不能列入我的人生追求。” 
“哟嗬,您还想把音乐当成人生追求啊?” 
“废话,我才不想一辈子当个小技术员呢。” 
“你努努力的话,说不定能当上厂长,就是得入党,可我看你这觉悟不怎么高啊。”我的一连串打趣明显起到了激将法的作用,周小川咬着下嘴唇看了我半天,然后说: 
“行,你等着的,我还就不信了我,就冲你这态度我也得混出个样儿来给你瞧瞧。” 
我当时都能感觉到他的热血沸腾,然后也跟他一块儿热血沸腾了一把,话一出口,绝对有点儿信誓旦旦的意思。 
“成啊,我等着,你好好混,有用得着我的时候言语一声,绝对两肋插刀,但凡我不管你,你活埋了我。” 
“你、你还一套一套的,哪儿学的啊?”他有点诧异,大概是被我话里的江湖气给弄懵了。 
“评书,《小五义》,江湖好汉不都这么打保票嘛。” 
“哎哟……你江湖气这么重,以后别当警察了,直接组织个帮派当老大吧。” 
“行啊,那你跟我混,我罩着你。” 
“德性样儿。”白了我一眼之后,川川沉默了片刻,然后很认真地跟我说,“嚼子,不开玩笑,我以后真的不想走这条路。” 
“哪条?” 
“进农药厂当技术员啊,你说,那么干一辈子,多没劲哪。” 
 
“那你那阵儿还说挺知足。” 
“我是说能考上这中专挺知足,不是说以后。”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能考上,也多亏了你。” 
“哎,你是不是又想说以后亏待不了我啊?要那样儿可就没劲了。” 
我一脸戒备的表情肯定特好笑,周小川的严肃一下子消失殆尽了,他“噌”的从床上跳下来,拽了拽衣襟,然后拉我。 
“走,找小九去。” 
“干吗?” 
“去玩儿会儿,老闷在家里就傻了。” 
“上哪儿啊?” 
“嗯……天桥。” 
天桥,我喜欢那地方,因为能找到当年的江湖气,可能我始终是个摆脱不了江湖气的人,也许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我想闯天下,想自己创立一番事业,我觉得如果真有件事能让我找着人生目标,我肯定为之“甘洒热血写春秋”,不取得真经绝不回头,我非要修成正果当个斗战胜佛不可。 
小时候总是充满梦想,还一万个信心十足认定了自己能成功,从不瞻前顾后,我想,也就是这股闯劲儿才成就了我们,成就了我,成就了周小川。 
八十年代的天桥,已经挺热闹了,不,应该说还是那么热闹,当时我们仨爱去天桥乐茶园,三个小子跟一帮老头挤在一堆儿看戏,听评书,听京韵大鼓,听相声。 
当时的相声段子都特经典,不像现在只知道臭贫,所有的包袱我都能背下来,周小川说我之所以这么贫就是背相声段子背的。 
我记不太清楚那天都有什么节目了,好像有一段《玲珑塔》,“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第一层,一张高桌四条腿儿,一个和尚一本经。”还有什么“说大风,好大的风,十个人见了九个人惊。”后边儿这句我记得牢,因为用得多,会唱之后,每回赶上刮大风我都条件反射的来两句。 
“对了,小九,我刚找你的道儿上还跟嚼子说,以后可能会弄个乐队玩玩儿。”周小川突然开口。 
“啊?” 
“乐队啊。” 
“什么乐队?不会是唱校园民谣吧?” 
“那就没劲了,玩儿就玩儿刺激的。”我插嘴。 
“刺激的?”有点明白我们俩的意思了,小九撇了一下嘴角,“摇滚?” 
“差不多。” 
“那……”迟疑了片刻,他抬头看我们,“瞅你们俩这口气,是要拉我入伙啊?” 
“行,有潜力,够精的。”我拍了拍他后背,“不过现在还是初步计划,酝酿中。” 
“听着倒挺好玩儿。”小九点了点头,“成,要是用得着我就打个招呼,上刀山下油锅。” 
“我说你们俩怎么一个德行啊?”周小川一脸无奈,“别都跟走江湖的似的成不成?动不动就两肋插刀,谁让你们两肋插刀了?” 
“放心,就算你真要那样儿,我们也心甘情愿,对吧小九?”说着,我侧脸问旁边的家伙。 
“那是,万死不辞啊。” 
“俩病人。”川川瞪我们,却掩饰不住脸上的笑。 
后来回想一下,那是我们三个头一次商量有关组乐队的事,虽然话说得挺邪乎,什么刀山火海都拽出来了,但那时候其实并没有基础和能力,心里也没底,于是,这一计划直到几年之后才真正付诸实际行动。不过,那种热情却是后来所没有的,三个刚十六七岁的毛小子,就那么在茶园里,听着京韵大鼓,在嘈杂的人声中为各自的将来定下了共同的奋斗目标,可能有点好笑,可我对毛主席保证,那时候我们都是认真的,特认真。 
…… 
人嘛,总是需要成长的,在成长过程中会遇到好多好多人,然后和这些人发生好多好多事,其中有好事也有坏事,有的事和你并无利害关系,却能让你感慨万千。 
周小川就遇见这么一档子事儿。 
那是高一那年夏天,还没放假呢,差不多是五月底六月初的样子,一天下午,周小川风风火火跑过来找我,说:“出事了!” 
我当时第一反应是有人欺负他了,但看他除了一脑门子汗,身上脸上一点儿外伤也没有,于是我又觉得是他们家出事了,但问清楚了才知道,我都猜错了。 
“我一同学淹死了。”冷静下来之后,他跟我说。 
我愣了。 
“他是昨天晚上出的事,今天上午老师跟我们说的。”坐在床上,他双手抱着膝盖,眼神有点发直。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后来,我才听川川讲了全部事情经过,他那个同学是在游泳馆里淹死的,那天已经很晚了,到该关门的时候,管理员发现池子旁边有小孩儿衣裳,一看水里,还真有个人,当时打了急救电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刚一听说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在游泳馆里淹死呢?就没别人瞅见? 
“那天已经特晚了他才去,深水池子已经没人了,我们老师说医生估计他是腿抽筋了,想上来,却呛了水……”声音很低,周小川拿指甲轻轻抠着我床上的草席花纹。 
“那……”我觉得自己无话可说,本来,遇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言语已经没用了,我能说的可能只有“你以后可千万注意”这样的叮嘱。 
“嚼子,你说,人命怎么就那么脆弱呢?”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本来就已经很短了,怎么还那么不经折腾呢?” 
“……可不嘛。”半天,我叹气,然后朝他凑了凑,“没办法啊。” 
“你说,生死是命里注定的吗?” 
“可能是吧。” 
“那多冤哪,你想轰轰烈烈,可还没来得及就没时间了。” 
“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活到头儿了呗。” 
“我不甘心……”他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啊?” 
“我说,我得好好轰轰烈烈一把,要不然都对不起自己。”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发誓赌咒咬牙切齿的意思,我能听出来,这小子是认真的,而实际上,后来的一切都证明他的确照自己说的去做了,后来的轰轰烈烈的确验证了他前面说过的一切,我是陪他经历了所有轰轰烈烈的人,只不过在当时,在那一刻,我没能预料到后来的轰轰烈烈而已。 
周小川是个认真的人,我知道,虽然我嬉皮笑脸的时候他也经常跟着嬉皮笑脸,但认真起来,他比我能玩儿命。 
“我绝对得干出一番事业来。”他抬头看我。 
“嗯……”我点头,然后揽过他肩膀,“说别的没用,我就告诉你,要是用得着我,就言语一声,千万别拿我当外人。” 
“行,我记着。”他笑了笑,“我还指着你为我上刀山下油锅哪。” 
“那绝对的。”我夸张的点头??
 
那是一九八五年,论年份,不错,有好多挺有意义的事儿都发生在这一年,但个人的悲欢却被淹没在整个时代浪潮中。 
我忘不了那年,忘不了那年发生的种种,我觉得我和周小川的关系就某种程度上而言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一个有点儿不明不白,又特明明白白的阶段。我也说不清楚,那张需要勒嚼子的嘴在这个问题上就死笨死笨的,完全没了平日的流利。可能周小川真是我命里注定的劫数,遇上他,我本应这样那样的人生就都偏离了原有轨道,朝着我又期待又有点发怵的方向跑了下去。 
我拉不住缰绳,我控制不了自己,大概缰绳在他手里,不是我能够得着的,于是,他牵着我,他快马加鞭,我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朝某个还不知道在何处的目标扎了下去。 
“想干吗你就干吗吧。”我说,“反正到什么时候我都支持你,你把天捅下来,我给你扛着,你把房捅塌了,我也给你扛着,绝对不让砖头瓦块儿的砸着你。” 
夏天过了就是秋天,北京的秋天很短暂很短暂,短到你还没摸着它的袖子它就已经跑掉了。真正“秋高气爽”持续不了多久,之后便是一阵风刮过来的寒冬。 
我对于冬天并没有排斥感,反正冷了就加衣服呗,但川川怕冷,一到冬天他就没什么精神,我估计是因为他太瘦了,才对于低温没有抵抗力。 
小九也不怕冷,他是可以数九严寒光着膀子跟我去冬泳的类型,这小子虽然矮,却并不受弱,也不娇气,一张嘴和我的不能不说话相比有类似之处,就是不能不吃东西,不管什么时候翻他兜,都能抓出一把一把的花生瓜子山楂片儿,我觉得他有点像后来电视里播的《机器猫》,还拿矮胖和贪嘴讽刺过他,那回小九还真急了,指着我鼻子骂我:“我就知道我好歹也算建安里第一美男子,不知道谁他妈长那么难看,一乐连眼睛都找不着!” 
当时我并没有生气,我知道跟哥们儿生气不对,我也没反驳,我怕小九怒气爆发一脚给我踹护城河里去,他位置低,踹我迎面骨正好使得上劲儿,我可不找那洋罪受。 
于是,我就是傻笑这把这档子事儿给混了过去,川川说我识大体,我说什么呀,我是不想葬身河底。 
说到小九的脾气,还不是一般的容易急,我老觉得他是属炮仗的,一点就着,不炸完了肚子里那点儿火药决不算完,现在一想,大概和他小时候受的委屈有关,童年就被压抑的很深,到后来自然会爆发的很强烈,那时尚不懂用什么心理学知识去分析,但可以确定他的强硬和他过往的遭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小九很能打架,这一点让我有点诧异,他相信和敌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而那时候,他身边除了我和周小川市确定的朋友之外,其余的人一概有可能成为敌人。于是,我和川川除了与他做朋友,还要做他的监护人和战友,周小川负责劝架,我负责在劝架不成的情况下先用暴力帮他解决眼前的问题。结果,全建安里的人都知道我和小九是斗鸡,不能惹。不过周小川给我们俩起了个雅号——“塞外双煞”。 
“塞外双煞”并没有做什么打家劫舍的事,我们俩除了互相协助之外还有一件事列入了信条,就是保护周小川,虽然他一再强调用不着我们给他“添乱”,但出于一种少年的倔犟和不知天高地厚,我俩还是把他划入了保护范围。 
那时候的孩子可能就是比现在的孩子能撒野,多数男生都在中学时代帮哥们儿打过架,有的可能是为了教训情敌,有的则纯属是逗着玩儿逗急了于是仇恨升级到了不采取暴力不行的地步。对于我的打架行为,我爸妈并不多管,“反正你好好学习,记着别闹大了就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明白的也不用我多说。”我爸这么跟我说。 
于是,我像得了圣旨一般,打架也理直气壮起来。 
我记得那年冬天,有一回冲突的情景,那是我这些年来头一回看见小九急成那样,以往他也急,但从没像那回那样,好像疯了一般。 
那天下大雪,是接着前一场雪还没化干净的紧跟着第二场,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而在这一层雪下头则是一层新冻上的冰,走路经常会突然滑道,四巷十一号院旁边的水池子那儿摔伤了不少人,就是在那儿,我目睹了小九最疯狂的举动。 
 
他是从四巷的巷子口突然出现的,当时他前头有个人在跑,他在后头追,一边追还一边骂,我就是因为听见他的声音才从屋里出来想看个究竟的,结果一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我就愣了。 
小九手里提着片儿刀。 
我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以往和别人发生冲突,他顶多也就是抄板儿砖,从来没见他用过利器,当时我脑子里有俩字儿:坏了!都操刀了,可见事情严重程度,我没敢愣着,撒腿就跑了过去,说来也邪了,小九跑得快到让我追不上,他前边那小子一个劲儿喊救命,喊到岔了声,然后在跑到11号院门口的时候一下子滑倒在水池子旁边。 
小九追过去,然后冲着那人就扑过去了,我当时就记得那把刀在他手里一晃一晃得显得特吓人,我第一反应就是得赶紧拦着,这不像平时,这时候不拦着就出人命了。于是,我用最快速度追了过去,然后借着惯性把小九扑倒在地。 
“啷”一声,是片儿刀掉地的声音,我当时就觉得踏实了,没了凶器,至少不用担心会有斗殴上升为刑事案件的问题。 
小九可能让我这一扑弄得有点儿蒙,等看清楚是我之后他立刻喊出了声。 
“嚼子!你帮我宰了他!我要他的命!我要他的命!!” 
“我拦你还拦不过来呢,要谁的命?我看你先顾自己吧!你瞅你还有人样儿吗?!”我也冲他喊,手上可不敢松劲儿,我这没想到这小子能有这么大力气,挣扎起来比大人差不了多少。 
“嚼子!你他妈不仗义!放开我!我宰了他!!” 
“我松开了才叫不仗义呢!”用尽全力把小九按在地上,我冲旁边已经吓呆了的家伙喊,“还愣着什么呢?赶紧滚蛋!!” 
好像如梦方醒一般,坐在地上的小子连滚带爬的站起来跑了,小九见状,更是疯了一样挣扎,他想甩开我,想去够那掉在水池子里的刀,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我都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我就是拼命把他压在地上,雪滚了我们俩一身,也蹭了他一脸,还有不少在叫骂中被他吃进了嘴里,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狼狈,他好像丧心病狂了一样,完全没有理智可言。 
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九才慢慢冷静下来,我直到确信他不会再有力气去追那家伙才松开手,小九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是雪,满脸是泪。 
“裴建军……你、你……”他死盯着我,然后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不能让你杀人。”我掸了掸身上的雪,想帮他掸掸却被打开了手。 
“你知道他都说我什么吗?!你知道吗你!!那王八蛋我剁了他都不解恨!!”冲我吼了一嗓子之后,小九抬手抹掉嘴角的血渍,转身就走。 
我没追,因为我直到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二次出手了,小九就是唐人传奇里的聂隐娘,一回没解决问题就决不会再返工。 
当天晚上我和周小川一块儿去了他们家,小九不理我,但在川川劝说下,他道出了事情原委,那个让他追杀的家伙和他是同学,也许是有意,也许是偶然,他提起了小九的过往,说听说当年他爸挨批斗的时候有多惨,胳膊都让人打断了还死不低头,红卫兵烧他的书,他还扑到火堆里去抢,这些事情是小九听不得的,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那小子的爹就是当年批斗会的主持者。 
于是,小九急了,对方讲述那些最戳人心肝的故事时幸灾乐祸的态度彻底扯断了小九拴住自己的锁链,然后,挣脱了禁锢的他成了惊马,成了疯狗。 
我的形容并不夸张,红了眼的小九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这种力量我原先从来没见识过,而这之后,也再没爆发过如此猛烈,这次似乎是个分界点,小九那根炮仗炸掉了多一半儿火药,以后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杀伤力。 
那天,到最后,小九还是跟我说话了,他说:“嚼子,我不该生你的气,要没你拦着,这会儿我已经成杀人犯了。” 
我抓了抓头发,然后笑:“我就是怕你捅大娄子才拦你,你要是进去了,你爸妈咋办。” 
于是,风波就算平定下来了,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我和川川离开了小九家。在半道儿上,川川说:“嚼子,你真行,要是我,绝对吓都吓懵了。” 
“就算你没吓懵,你也拦不住他,那小子当时是真疯了。”我抬手搂住他肩膀,“幸亏我把刀给扑下来了,要不还真保不齐得出人命。” 
 
…… 
最后,最后的最后,在我们办完了一切后事回来,走向建安里四巷的巷子口时,我看见了那个单薄瘦削的身影站在那儿张望。 
“是川儿吧?”我妈问。 
“老二,是川儿……”我爸确定。 
“快去啊,人家等着你呢。”我姐提醒我。 
我全身都开始哆嗦,半天,才加快脚步走向站在那儿,老老实实站在那儿等着我的周小川。 
我走近,跟他面对面,他看着我,咬着下嘴唇,显得有些胆怯,然后,他拉住我的手说:“建军……” 
我没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拽着他在外头冻得冰凉的手,我迈开步子就跑,没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我拉着他从四巷一直跑到六巷,又跑到西边的老玉米市,穿过一片片菜地,最终停在护城河沿儿。 
黑色的水闸就在眼前,河水从上面跃过,轰隆隆地响,我听见周小川在我身后喘得很急,那种喘息的声音和水声一样灌进我的耳朵,我知道她很累,但他一直跟着我跑过来了,他没有甩开我的手,没有要求停下来,他就一直跟在我后头,努力追上我的脚步。 
站在河沿儿上,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借着惯性,我整个人往下滑了两米多。 
“建军!!” 
身后传来紧张的叫声,我没有回头,我闭上眼睛等着,然后,十几秒钟之后,一个身影有点狼狈的也滑了下来,停在我旁边。 
“你掉下去怎么办?!这多悬啊!!”还没调整好姿势,他就冲我吼。 
“那你还跟我下来?”我侧脸看他,嘴角挑起一个笑。 
“废话!我、我这不是……那什么嘛。” 
“什么呀?” 
“……什么都没有。”赌气一样的口气,周小川别开脸。 
我没说话,就是看着他的侧脸,然后,半天之后,我叹气。 
“川川,我不考警院了。” 
“什么?!”不可思议的大眼睛盯着我。 
“我不考了。”我重复,“我要考全国一类重点本。” 
“清华……北大?” 
“嗯。” 
“那……” 
迟疑了好一阵子,他又把没说出口的话咽回去了,周小川抬手拽着我胳膊,眼睛在我脸上盯了半天,好像在找他想要的答案,我不知道他找着了没有,我就知道他攥着我胳膊的手慢慢加重了力道,慢慢把我往他那儿拽,最后把我们俩的距离缩小到零。他一手按着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放在我背后,像抱小孩儿似的那么抱着,还很轻很轻的拍着我,然后他说: 
“再难过的事儿,一咬牙,一跺脚,也就扛过去了。” 
我什么都没说。 
我当时只剩下哭的能耐。 
三十几年,三十几年来,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周小川面前哭,我哭到天昏地暗,哭了个畅快淋漓…… 
那时我的手在颤抖,那时我的泪在流,可我不是一无所有,我还有个周小川。 
“再难过的事儿,一咬牙,一跺脚,也就扛过去了。” 
他这话,我信,我真信。 
八八年是个好年头,因为这个数字吉利,于是,那一年结婚的,店铺开张的,都格外多,虽然后来有不少一定离了婚,倒了闭,但当时的热情却格外高涨,我还记得建安里在那一年迎亲的鞭炮比哪一年都要多,都要响亮。 
人们对于数字的迷信能达到如此程度,不可谓不惊人,而和闲人们看热闹的心态正相反的,我爸妈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随着夏天一点点临近,高考的日子也就在眼前,我心里也越来越浮躁,越来越没底。不是因为对人生重大关卡的忧虑与不安,二是我苦于无法作出某个比高考去向还让我郁闷的决定,我感觉自己头一回陷入难以决定去留的困境。 
但周小川好像根本看不出我的烦恼。 
“怎么样啊?报志愿了没有?”他挺兴高采烈的问我。 
“报了。”我有点惊异的看着他。 
“报哪儿了?” 
“……你猜呢?”我合上书本儿,吁了口气。 
“第一志愿肯定是北大啊。”他没有别的意思,我却觉得那话怎么听怎么不得劲儿。 
“不是,没有清华北大。”我摇头,然后站起来,“我没报北京的。” 
“啊???
 
“你刚才不是说不管我了嘛,怎么又回来了。”我小声嘀咕着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 
“我有病呗。”周小川坐在我旁边,口气中有明显的自嘲。 
“没有没有。”否定他的话,我把错揽到自己身上,“是我吃饱了撑的,我没事儿找碴儿,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 
“没生气怎么跑了?” 
“我这不又回来了嘛。”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有点儿不情愿的开口,“我……估计会去上海。” 
我话音落下之后好半天,他那儿一点动静也没有,只能听见有点重的呼吸声不大规律的在耳边萦绕,大约有一分钟,他才叹了口气。 
“上海啊……” 
“复旦。” 
“……” 
“我就只报了这么一个志愿。” 
“是吗……” 
沉重郁闷的气氛让我有点受不了了,周小川的态度说不上来究竟是意外还是在意料之中,他又半天没说话,然后很平静的开口。 
“上海……多热啊。” 
“是热,都长江以南了,哪儿能不热。” 
“你受得了吗?” 
“不知道。”我笑,“不过我要是考不上就不用去了。” 
“你别逗我乐了。”他也笑,“要不是心里有底,你也不会报复旦,我知道你上外地就是因为上不了警院对吧?你这是跟家里斗气儿呢。” 
我沉默了。原来,周小川他什么都明白,我瞒不了他,不管大事儿小事儿,我干什么他都知道为什么,他太了解我了。 
“那……” 
“那你就好好复习吧,好好复习好好考,肯定能上榜。”他语调比刚才还要平静,“去外头看看也挺好,就是我听说上海现在交通挺麻烦的,人多车少,你出门什么的,多注意着点儿。” 
“行,挤不上车我就走着。” 
“可走着多热呀,南方还潮,闷热闷热的,你多准备点儿藿香正气水什么的,别中了暑。” 
“哎,我买一盒带着。” 
“一盒可不够,还是多准备点儿吧,还有,上海话你听不懂,找宿舍里的人多学着点,也别一张嘴就是京片子,儿话音太多了怕招人烦。” 
“没儿话音不成大舌头了吗。” 
“别打岔,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上海饭菜估计偏清淡,你要是口重就自己带点儿咸菜过去。” 
“在火车上就捂馊了,我下车再买。” 
“也行。对了,还有,你到了那儿可别见天儿光膀子,这习惯南方人估计受不了,你热了就忍着点,实在不行……” 
“我就跳黄浦江里泡着去。” 
“你就没正经吧你,我是说你要实在热,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脱了凉快凉快,别在大马路上……” 
“川川,川川,你等会儿。”我抬手止住了他下面要说的话,却不知道该对他说点儿什么好,好一会儿,我才开口,“我怎么着都能过,就是你……” 
“我怎么了?” 
“你……那个……你得多注意着你自己,再过不到俩月你也该上班儿了吧?到时候可千万留神,单位可比学校复杂多了。” 
“行,我知道了。”他点头,然后看着我,我不知道是我看错了还是怎么着,这小子目光闪烁中有种别样的感觉,他看我的眼神有点让我心里打鼓,有点让我血液沸腾。 
“那个……那什么……”我有点语塞,眼睛也没法从他脸上离开了似的,直到他收回视线,转过脸去,我才觉着松了口气。后脊梁渗出汗来,又被夜风吹得一阵发凉,我从脚边抄起一瓶小香槟,那后槽牙硌开了盖子,然后递给他,“喝一口。” 
“就一口?”他瞪我。 
“不是不是,一瓶都是你的,要不够那我这瓶也是你的。”我把另一瓶提起来朝他晃了晃。 
“成,都是我的。”他笑,然后举起瓶子猛喝了几大口。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只能听见清凉液体灌进喉咙的声音,把手里那平也打开,我没有喝,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看着护城河水泛着月光。 
“川川,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我问。 
“哪年?” 
“就七六年,唐山大地震,余震到了北京,咱在外头搭抗震棚的时候。” 
“哪儿能不记得,我还跟你偷过别人家的木头呢。”说到这儿,他笑出声来。 
“你还好意思说,我爸知道以后光骂我了,说是我教唆你,你小子还跟一边儿假掉眼泪。” 
 
“建军,放假了,就赶紧回来,我来接你。哪怕火车半夜进站,我也跟这儿等着你。” 
我还记得当时我想说点什么回应他,嗓子却突然间发不出一点声音。 
…… 
一九八八年,是我头一回离开北京,是我头一回离开那条护城河,是我头一回离开家人,也是我头一回,离开跟我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一块儿长大的周小川。 
我永远记得那年,也永远记得那之前的若干年,我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这些记忆,成了在异乡异地生活求学时,我在困难也能撑得下去的动力。 
可能有点夸张,但在那时候,我真的、真的、真的这么以为…… 
第二部 
我没有对于后来的事情的预知能力。 
所以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后来我所作的一切决定,我都不曾后悔。 
初到上海的那些日子,可能是我这辈子最郁闷的了,潮湿闷热暂且不提,但是水土不服这一点我就受不了。从到那儿之后的第三天开始,我就闹肚子,然后类似中暑、头晕、恶心、全身无力的症状就持续折磨了我一个多礼拜。我吃不下饭,因为会很快产生呕吐反应,我睡不着觉,因为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尚会出一身汗,更何况翻身。 
那段时间,我是真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横尸街头,还跟同屋的人开玩笑,说要是早上起来瞅见我一点儿动静没有,那就肯定是归位了,赶紧给火葬场打电话收尸,大夏天的,别臭了。 
这番话逗乐了胆大的,吓坏了胆小的,前者说:“没想到北方人身体也有这么不好的啊,意外意外。”后者说:“你别吓人,要不还是去住院吧。” 
“住院?别逗了,我哪儿有钱住院哪,对了,我要是真有个好歹,给火葬场打完电话之后,别忘了给北京打电话,告诉我爸妈……” 
我还没说完呢就让人给拦住了,有人说我越讲越离谱,有人说我是发烧把脑子给烧坏了,总之,我被他们这么一打岔,后面的话就窝在肚子里了,其实我原本想说“还有一个叫周小川的,也得知会他一声儿”来着。 
唉,躺在床上我就叹气啊,我就胡思乱想啊,也不知道那小子干吗呢,对了,可能该去单位了吧?真无法想象那小瘦鸡子一样的身板儿穿上蓝布工作服会是啥样儿,哎,不过也没准会穿白大褂,他们那个厂子不是说是生产农药的嘛,嗯……不会戴防毒面具吧?那还真是想起来就能笑死我。 
脑子里一锅粥,心里没着没落,胃里任嘛儿没有还愣是翻江倒海,同屋的说,要不你睡靠窗户的床?还能通风,说不定会好一些。我大呼小叫:“通风?风跟哪儿呢?啊?跟哪儿呢?我看没吹着风之前我先疯了,上海根本就没风!” 
说实话,我当时够胡搅蛮缠的,这也就是我同屋的兄弟脾气好,要搁周小川,绝对得在我后腰上踹一脚,再在我肋叉子上捅一指,再在我胳膊上拧一把,然后说:“你丫还来劲了?!少跟这儿拿着飞龙当马骑!去给我沿着护城河跑十里地,我就不信治不好你这臭毛病!” 
脑子里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那个亲切啊,京腔,京韵,京白,比听上十段儿侯宝林相声还过瘾,可一睁开眼,却还是一口一个“侬”的吴地方言呼拉呼拉往耳朵眼儿里灌。我就跟他们说:“其实叫‘侬’不如叫‘你’,你看啊,‘侬’有八划,‘你’就七划,节约了一笔,现在全国一盘棋搞经济,节约就是创造利润。”同屋兄弟们乐得前仰后合,然后反驳我说:“那北京人干吗还在你后头加个‘丫’?不是又多了吗?”我当时就愣了,一口紫菜汤差点儿从鼻子里喷出来。 
“别乱学,别乱学,那算脏话,不文明。”努力咽下嘴里的东西,我冲他们摆手。 
那段时间,我感觉还不错,最起码和周围的人混得都挺好,想来我适应能力还挺强的,水土不服期渡过之后,奇迹般的胃口大开,晚上也能睡得着了,就是偶尔还会因为想我爸妈,想周小川而小小的失眠一下。 
对了,说到这儿,我得纠正我前边儿犯的一个错误,那就是我的“上海无风”论,经过沉痛反思和实地考察,我推翻了自己的观点,上海是有风的,而且有时候还不小,但比起北京来完全不是一回事,沙尘暴时风的威猛我年年经历,数九严寒时北风呼啸掀掉我们家瓦片儿我还记得,看来北方跟南方就差在这儿了。 
 
我就怕别人跟我哭,说实话,我宁可让人臭骂一顿,也不愿意让人为我掉眼泪。 
“你没事儿吧?我不就是几个月没回来吗。”站在火车站,我提着大包小包,看着面前拼命抹眼睛的家伙。 
对方一句话也不说,或许是已经哽住了嗓子,开不了口,半天,才总算缓过来这口气。 
“裴、裴建军,你、你……”因为太努力想控制住哭出声的冲动,周小川开始无法抑制的打嗝,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怜。 
“我怎么了?啊?我怎么招着您了?您说啊,不知道我脑子不好使啊,您以这样儿我转不过弯儿来,行了行了,别吓唬我了,您要打要骂就赶紧的,要是口头批评就等您顺过气儿来再说,不过首先您得告诉我我错哪儿了让您这么激动?我肯定改,您也得给我机会是不是?” 
一番话下来,倒是成功的让面前的人破涕为笑了,周小川吸了吸鼻子,然后抬手就给了我一拳。 
“你怎么还这么贫哪。” 
“这不胎里带嘛,干吗?你烦了?”把沉甸甸的包提稳了,我示意他先离开站台。 
“没有,就是太长时间没听见,不习惯了。”他乖乖跟在我后头。 
“不至于吧,咱们打电话时候不也这样儿嘛。” 
“那是电话里,这是活人。” 
“电话里好还是活人好?”我逗他。 
“都不怎么样。”打嗝抑制住了一点,他淡淡扯动嘴角。 
“不是吧,我在你心里就这评价?” 
“你还想要听多好的?” 
“怎么着也得说说这几个月有多想我吧?”我说,然后追问,“哎,到底想我了没有?” 
“……”半天没作声,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接着很狡猾的转变话题,“哎,你怎么一点儿也没白啊?” 
“我哪儿知道,可能是我身上黑色素太执著了。” 
“真可怜,你这辈子都别想白了。” 
“不白就不白,干吗,你嫌我黑啊?”我朝他凑了凑,却被推开了。 
“我是嫌你脏,瞅瞅,头发都擀毡了,脸也不洗,胡子也不刮,跟民工似的。”他边说边在我身上指指点点。 
“我也没辙啊,火车一开就二十八小时,硬座普通车什么条件你知道吗?可巧我坐的那趟线儿还没到黄河呢就停水了,幸亏我还有瓶白开水,要不渴都能渴死,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惨了,当年上甘岭战士怎么苦的,我也差不多。” 
“你别逗了。”他哼了一声,“你哪儿能跟革命志士比。” 
“我也就是做一比较,你看你还当真了。”我笑他。 
笑归笑,但当时周小川是真当真了,我能看出来,听语气也能听出来,他当真的,是我在火车上受的罪,我知道这小子心疼我,只不过就时后槽牙咬得紧,一个字也不说罢了。 
“你瘦了。”他突然开口。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 
“少打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长途的钱是从哪儿省出来的。”他瞪了我一眼,然后在我借着车站里灯光看他的时候一下子别过头去。 
我没说话,心里头觉得满满当当的,我当时想,有他这句知冷知热的话,我以前就算没白饿着,以后也照样,让我饿死我都没脾气。 
其实要说周小川这个人啊,可爱,就可爱在这儿了,那种有点小心病却死活不肯招认的性子要说起来是一阵阵儿挺招人恨,但这种恨却停留在你心坎儿上最边缘最边缘的地方,特不牢靠,让风一吹就掉进深渊摔得粉碎,最后占据主导位置的,还得说是觉得他可爱的念头,这种念头从产生的那一刻起就根深蒂固了,也不是说就拔不下来,二是我压根儿就没打算拔。 
于是,周小川就成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的占领者,他高兴,我就高兴,他难过,我就火烧火燎的那么不踏实,他冲我笑一个,我就立刻心花怒放,可能这样的话要是真跟他说了能吓他个好歹的,但我真是那么想过。 
“这点儿回家,你爸妈都睡了,要不先去我家吧。”他突然提议。 
“你家?你爸妈这点儿不也睡了吗?”我笑。 
“没有,他们俩昨天带着我妹妹去我姥姥家了,这两天家里都没人。” 
“那你就自己一人儿住啊?” 
“那可不嘛。” 
“不害怕?” 
“害什么怕啊。”他皱眉。 
“我记得你小时候挺胆小的,打个雷都能吓哭了。”我揭他的短,结果很快被反驳。 
 
“那是小时候行不行?再说这是冬天,也没雷啊。”边说边从我手里接过最轻的那个包,他指了指出站口外头的小吃店,“去吃点东西吧。” 
“你没给我准备饭哪?”我故作不满,“还避重就轻,你怎么不帮我拿这个最沉的?” 
“甭来劲。”他头也不回朝前走,“准备饭?我还真挺待见你,凑合跟这儿吃两口吧。” 
“唉……刚才也不知道谁一看见我下车就掉眼泪的。”提高音调抱怨的结果是被一脚“踢”进了小店,周小川朝昏昏欲睡的老板招呼了一声,然后帮我把包放在一堆儿。 
“两位吃点什么?”一边拿白手巾擦桌子,老板很殷勤地问。 
“有什么好的?”他先开口。 
“好的?好的恐怕要现做了,米饭炒菜?” 
“行,有糖醋里脊没有?” 
话一出口,吓得我差点儿从小凳子上出溜下去,这小子发财了?!糖醋里脊?你把我糖醋了得了! 
“慢着慢着!”赶紧拦住了已经准备往厨房走的老板,我否定了刚刚周小川的提议,“不要!不要那么麻烦的,我们呆会儿还有事儿呢,您给来两碗面条吧!” 
“到底要什么?”对方有点儿茫然的看了看周小川。 
“面!面!西红柿鸡蛋打卤就成。”我再次强调。 
“没西红柿的,早就卖完了,您要非吃面不可就只有芝麻酱的。” 
“行行行,没芝麻酱您给我来碗盐水我就着喝都成!” 
可能我说话的样子有点夸张,老板一下子笑了,随后转身走进后面的厨房。 
“你干吗呀?难得我说可怜可怜你,请你吃顿好的,你还挺拿堂。” 
“我不是拿堂,请我吃顿糖醋里脊你下半月还过不过了?” 
“哪儿那么悬啊,又不是多贵。” 
“行了,你省着点儿吧,省着点儿好好建设你那‘桥’,我吃面条就挺好,再说在上海呆这么长时间,本邦菜吃了半年,我想一碗正宗老北京芝麻酱面都快想疯了。” 
“嘁……没糖醋里脊的命你就。”他白了我一眼。 
“对对,我是芝麻酱面的命,最多了再加两瓣儿蒜,一条黄瓜,一盘子炸糊了的花生豆儿,您老人家是满汉全席,别跟我们这穷人一般见识。” 
“去一边儿去!”他笑出声来,然后从桌子底下踹了我一脚。 
那天,我们俩窝在北京站门口的小吃店吃了一顿热乎乎的芝麻酱面,外头北风那个吹,屋里火炉子那个旺,吃完之后一人出了一脑门子汗,如果没记错,那时我活了这三十几年来吃得最好的一顿夜宵了,那之后,竟再也没半夜回北京过,每次回来,也是吃别的东西,好像完全忘了世上有芝麻酱面这种人间极品美味,而现在想来,似乎嘴里还残留着那时芝麻酱的香,和紫皮儿独头蒜特有的、钻太阳穴的那种辣。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跟着周小川,我去了他家,走进建安里五巷口的时候,我觉得热血沸腾,不夸张,我有种大喊“我裴建军又回来了!!!”的冲动,不过周小川说,我要是那样肯定得让人扔砖头,还说我就算喊,也得尊重原作,喊“胡汉三又回来了”。 
好,我是胡汉三,我是土匪恶霸,既然这样我就不用跟你客气了,进了他家门,我扔下行李就躺在了床上。 
“起来!去洗澡去!”他冲着我扑过来,一把拽住我的军大衣领子,往起拉我。 
“别别,让我躺会儿,快累死了。”我耍赖。 
“不成!一身土,你躺完了我还得重新换床单!”拽了好几次,他才把故意往他枕头上蹭的我给拉了起来,然后连推带搡的赶进了小浴室。 
“哎!我没换洗衣服啊。”我从门缝喊他。 
“你包里呢?” 
“那都是要洗的。” 
半天没吭气儿,我知道周小川肯定一脸想杀了我的表情,最后,他才无奈的说了句“那先穿我的吧。” 
好、好,这就行了。我满意的关上门,然后认认真真地洗了个热水澡。 
那时候各家各户还没有热水器,夏天是用大油漆桶放在房顶上晒热水,到了冬天就只能用炉子坐水,然后用澡盆洗,我那天用的是周小川的澡盆,那玩意儿我很熟悉,因为我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时候我们俩还一块儿在一个盆儿里洗过,现在容我一个人都有点紧张了,不过放下一个周小川还是可以的,他身子小。 
 
“那是我炉子烧得旺。”道出真正的原因,他把手巾搭在脸盆架子上,“你饿得厉害吗?要是受不了了就先吃点儿。” 
“还行。”我坐在床上,看着周小川的背影,一瞬间有点失神。 
我有点不敢相信,经过二十八小时“长途跋涉”,我就那么从上海奔回北京,从黄浦江畔重新走进建安里的巷子里了,我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的旅途究竟是否存在,怀疑我在上海那一学期究竟是否存在,还有更早的,更远久的从前。一直到我和周小川刚刚认识的那一年,这之间的事情似乎都变得极端模糊了,只剩下最早的过去和最近的现在,我无法想象那个一脸稚气的小屁孩儿竟然就是现在这个站在我面前的人,这种变化似乎是一夜之间完成的事,太快,太猛,让我反应不过来。 
“哎,琢磨什么呢?醒了就赶紧起来。”他叫我。 
“这着什么急啊?我都放假了。”收回乱七八糟的思路,我又打哈欠。 
“那不行啊,中午还得去小九他们家呢,忘了?”皱了皱眉,周小川走到床边,“快起来,我叠被子了。” 
“哎哟……累啊我……”又躺回床上,我抱着他的被子不撒手。 
“累也得起来!别让人家等着你。”边说边拽我,他试图把我和被子分开。 
“我真起不来。”装出一脸可怜相,我抬头看他,“左天半夜了才睡,今儿个怎么着也应该下午再起,或者吃完中午饭再接着睡。” 
“行,从小九那儿回来你爱睡到什么时候睡到什么时候。” 
“那就不困了,我说的中午饭是在床上吃的那种。” 
“想的美,你以为你是谁,还在床上吃饭?去给我洗脸刷牙去。” 
看来佯装可怜是没戏了,我只好一万个不情愿的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抓过昨晚上用来压被子的军大衣披上,慢腾腾走向脸盆架子。洗脸刷牙之后总算清醒了些,看着周小川收拾床铺又插不上手,于是只好无聊的在屋子里溜达。 
溜达到第三圈,叠被子的人终于受不了了。 
“你别没完没了了,我眼晕。” 
“我这是饿的。” 
“饿了就自己上小厨房吃去,我早上起来买了几根儿油条,还有豆浆,你热热再喝。” 
“不想吃……”摇了摇头,我坐在椅子上,大衣扣子敞开着,有点儿冷,但我懒得系。 
“不想吃就再等等,一会儿去小九家再说。”话音落下时,被子也叠好了,周小川回过头来,看到我的样子之后立刻红了脸,“你这儿晾着干吗呢?赶紧穿上。” 
“又不冷。” 
“不冷也得穿上,别这么影响市容。” 
“影响市容?我又没去外头,影响什么市容了?” 
“那也不行。”一脸决不妥协的表情,他强调,“把我的……给我脱下来。” 
“啊?” 
“快点,你打算穿到过年哪?”他边催边抬手知我身上那件属于他的衣服。 
“哦、哦,你看我都忘了。”故作恍然大悟状,我站起来就准备脱掉内裤。 
周小川脸上的红色还没褪去,这一下又更重了,他侧过脸,然后说:“你的都给你洗干净了,在炉子旁边呢,自己拿去吧。” 
“哟,你洗的?”我有点惊喜。 
“废话,那还能是鬼洗的?我总不能让你光着出门吧。” 
“那是那是,就说冻不死,也不能给你丢脸不是?”点着头,我裹着大衣走到外屋,果然看到自己穿回来的衣服都已经洗的干干净净晾在炉子旁边了,走过去摸摸,是干的,而且吸收了炉火的温度。 
“你几点起来的啊?”我问他。 
“忘了,没看表。”里屋传出应答声,“差不多六点吧。” 
“那么早?!”我有点惊讶,真没想到他那么早就起来了,啊……也难怪,他连早点都买了,可见是一大早就跑出去的,还洗了衣服,而且衣服也以已经烤干了……等等,这样算来,这小子绝对不会是六点起床的,最起码是五点,不然不可能干完那些事。 
“犯什么愣呢?快穿上啊。”从里屋走出来,周小川有点莫名其妙的看着我。 
“你半夜才睡,然后又那么早起,受得了吗?”我凑过去看他眼睛,果然,有血丝。 
“我习惯了,天天练琴,比这还早起呢。”他笑了笑,“这不是你回来了嘛,我就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我沉默,愣了半天,然后抬手去摸他微微有些发青的眼袋。 
 
“这不叫受罪叫什么?”我盯着他,盯到他不自在,周小川站起来,有那么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他才开口。 
“我这不是因为家里没地儿才这样的吗,再说这也不是说就真有多艰苦。”他努力为自己辩解,“等过一阵子有了钱,就能换套好点儿的房子了。” 
“等不到那时候你小子就玩儿完了!”话说得挺狠,我一扶膝盖,站起身,然后三辆夏解开自己的大衣扣子,又把衣服脱下来,给周小川披在肩上。 
“我不冷。”他想拒绝。 
“不冷你哆嗦什么?”戳穿了他话里的漏洞,我把军大衣裹严实了些,“你跟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哎——你哪儿去啊?” 
他想追,却被我拦住了,推开门走出去,我一溜小跑出了胡同口,又以最快速度钻进了西单商场。 
那天我身上没带多少钱,但买想买的东西还是够的,在商场里绕了两圈儿,我买齐了东西之后又快速往回跑,风吹在身上冷得厉害,从旁边经过得没有不看我的,大冬天穿着一件毛衣满大街跑,百分之八十是有毛病。 
没有顾得上搭理旁人的眼光,我一口气跑回小堂胡同,直到进了门,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干吗去了?”周小川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又看向我手里提的东西。 
“买了点儿必需品。”靠在门上把呼吸调整顺畅,我走过来,把一大堆塑料袋扔在床上,“也不能让你过得太惨不是。” 
“这都什么啊。”他逐一察看袋子里的东西。 
“热水袋,手炉,保温杯。还有一枕头芯儿。”我报着数目,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你这屋的炉子我看不怎么好,你晚上要冷了就灌个热水袋,那手炉得先插电预热才能用,别忘了,这保温杯……” 
“怎么这么大啊?”他一下子笑了,“跟暖壶似的。” 
“废话,小了不是装不了多少水吗。这你坐一钢种壶水,开了就赶紧串上,先喝壶里的,等壶里的凉了再喝杯子里的,这大冬天的别喝凉水。” 
“哦。” 
“还有这枕头芯儿……” 
“我这儿有枕头。” 
“这叫枕头啊?硬的跟砖头似的。”我打断他的话,“头天晚上睡不好第二天就特累,这个枕头芯儿……人家说是什么棉的,哎,什么棉来着?忘了。” 
“爱什么棉什么棉吧。”周小川把枕芯儿从我手里拽过去,很轻很轻的抱着,然后甩掉鞋子,蹭上床来,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膝盖上,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闪烁,然后,他开口,“嚼子,你真是……” 
“真是什么?”我也脱鞋上床,把被子抓过一角盖在身上,我们俩都背靠着墙,脚努力缩在被子里。 
“真是个会心疼别人的人啊……”他叹了口气,然后朝我靠了靠,“建军……” 
我听见心里咯噔一下子,他一叫我大名,我就没来由的紧张,我总觉得我这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名字一从他嘴里叫出来就特百转千回,特让我说不出来的那么期待又害怕后面他即将说出来的话。 
“干吗?有事儿说事儿,哪儿那么煽情。” 
“谁煽情了?”捅了我一下子,周小川慢慢开口,“我带你来,不是让你觉得我可怜的。”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 
“你看,你给我买这么些东西,弄得我直不落忍。”他接着说,“你又没上班儿,一个月生活费也不多……” 
“去去去,甭跟我这儿装小大人儿。”我止住了他后面的话,“我可没觉得你可怜,就是觉得你忒不会过,一点儿不知道心疼自己,你说你要是冻死在这儿了,这条胡同谁还敢住啊。” 
“积点儿口德吧你,就欠给你勒嚼子!”周小川骂我,然后把我披在他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给我搭在肩上??
 
九零年,北京会开亚运会,到时候能看见好多外国人上咱们的地盘儿上来比赛,能收集印着运动项目的纪念币,能看见满大街的熊猫盼盼,虽然后来那些面值一块钱的纪念币都让我给花了,熊猫盼盼也成了防盗门的一个品牌,但在这之前,我对于九零年是真的特期待。 
但是期待归期待,现实照样一天天过,大学生活我不太找得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上课,吃饭,睡觉之余是吉他和鼓点声,有那么一阵,我都想干脆跟林强组个乐队玩玩。 
“裴哥,你不能误了自己前程啊。”他边叼着烟擦拭镲片儿边说。 
“……咳……”我没说出什么来,林强那句不怎么语重心长却格外让我心里发紧的话,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前程,什么是前程?什么是“我的”前程?老老实实大学毕业?说不定还考个研,然后接茬儿往上念,博士,博士后?难道这就叫前程?那我是不是应该再努把力奔着诺内尔奖一路杀过去? 
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也没有那种当个老学究的兴趣,要让我见天儿戴着瓶子底儿眼镜给别人讲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学大家及其文学成就,我宁可劝学生们自己去买套中古文通史回来看。做学问不是我的追求,绝对不是,我对毛主席保证。 
那我的追求到底是什么?出大名?还是挣大钱?这些我都不是那么明确,我觉得我只是想追寻一种不具备清晰轮廓的东西,一种不知道能闯到哪一步,不知道前头有多少死胡同,不知道会走多少弯路,更不知道终点在何方的东西。 
这大概就是创业吧。 
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东西,仅此而已。 
“可是,大学总不能白上,要不太可惜了。”林强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然后拢了一把挺长的黑头发。 
我又没说话,我想,如果能有那么个机会,我肯定抓住,到时候我可就不管什么别人的期待了,我会照自己的方式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骂去吧,哭去吧,我不伺候了。 
可能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你有时候越不想怎么样,它就偏怎么样,有时候你没抱多大希望,结果反而照你想象的方向发展下去,等你反应过来,已经不能不往那个方向走了。 
接近期末的时候,周小川给我打了个电话。 
“嚼子……”他说,“小溪跟小河说不想干了。” 
“什么?!”我觉得自己听错了。 
“他们俩觉得玩儿摇滚没奔头,又嫌钱少……” 
“等会儿!”我止住了他的话,“那他们俩就把你给扔下了?” 
“也不能叫扔下,这总不能勉强人家,当初又没签生死文书,我哪儿能咬着不撒嘴。” 
他在努力掩饰,但我能听出来他话里的委屈。 
“你现在在哪儿呢?” 
“在家呢。”他答道,“我的东西都拿回来了。” 
“那……”我有那么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半天,我才开口问,“那现在,‘桥’就算……散了?” 
我不想说最后两个字,那种说法有点残忍,特别是对周小川来说,但除了这么问,我有没有更婉转的途径,而且我急于得到他的答案,莫名其妙的就是那么急。 
“我不知道,建军,我不甘心,要是就这么散了我真的不甘心!我还没奔出个样儿来呢!不能这么就放弃了!” 
“没错,不能半途而废。”我同意。 
“而且如果不混出个样儿来,我也没法跟家呆着了,当初我也挺伤我爸妈心的……” 
“那你上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他苦笑了一声,“要不我干脆当个流浪歌手算了。” 
“少胡说八道。”我骂他,“你要不先上我们家呆着吧,东西都搬过去。” 
“那你假期在哪儿住啊?我一去,你就没地儿呆了。” 
“咱俩挤一被窝呗。”我笑。 
“那多热啊。”一句小声的嘟囔。 
“行了行了,不开玩笑了。”我言归正传,“反正你先过去吧,我这不是马上就放假了嘛,等我回去咱们再想办法。” 
“嗯……”低低答应了一声,他挺小心的开口,“我想,要是近期找不着合适的人手,我就只能先去工作了,总不能坐吃山空。” 
“工作啊……”我拉长了声音,然后突发奇想,“哎!对了!要不我退了学给你当吉他手去吧!” 
“裴、裴建军,你别吓唬我啊!”他有点结巴了,“你要是敢,你爸妈非杀了我不可!” 
“我退学,碍你什么事啊?”我笑。 
“是我勾搭你的!!”他抬高了嗓门,然后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那什么……反正……” 
“反正什么啊反正,可不就是你勾搭的我嘛。”我挺来劲,“我说,你到底用不用我?一句话,我就扛着行李卷儿回北京,哎,对了,说不定我还能给你捎回一鼓手去。” 
“你饶了我吧!”他拒绝,“我不能毁了你的前途。” 
这话我挺不爱听,前途,又是前途,什么都要和我的前途挂钩,我告诉你周小川,你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我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你消得人憔悴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老想为你牺牲一回,壮烈一回,你多少也该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了吧?都这么些年了,你说我是不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歹你赏我一面子,就利用我的一片赤胆忠心一回不行啊?齐天大圣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还成佛了呢,合着我这么些年下来还不及一猴子有造化? 
这么想着,我可没这么说,因为周小川的态度挺坚决,虽然底气不足,但他死活就是不肯让我回北京给他帮忙。 
“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过!裴建军,你给我老老实实在上海呆着,再提退学的事我就跟你没完!” 
他话说得挺狠,但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去给他“添乱”的,这小子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算算我们也认识十六七年了,他那点儿小心眼儿有几个转轴没人比我更清楚。 
行,你不是不好意思说吗?那我就付诸实际行动得了。 
“主任,咱们学校退学手续怎么办?”那天,我扔下电话就直接去了院长办公室。 
“你、你说什么?你哪届的?哪班的?” 
我有点想笑,主任那幅金丝边儿眼镜都快掉下来的样子绝对够爆笑级的,忍住没笑出来,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问问,咱们学校这退学手续怎么办?” 
时隔多年,现在我想起当时的情景都会觉得自己绝对够勇猛,够疯狂,我在一瞬间做出了影响我一生的决定,然后为这个决定付出了实际行动,也付出了挺大代价,但现在我不想说代价,因为我得到了最好的回报,这回报也许不能和我的代价相抵消,但我却从中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念叨着,同时看向对面的林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裴哥,别跟我转文,我这方面不行啊。”他苦笑??
 
“我借古喻今呢。”喝了一大口啤酒,我叹,“这他妈真是一真理啊!” 
没错,绝对是真理,我违心上了所谓正经的大学,我奔波于千里之远的京沪线上,我为省钱天天节衣缩食,我打完长途电话之后穷得蹦子儿没有,这些都应了前几句话,然后,周小川又来“行拂乱其所为”,我没“忍性”,我跟着他乱了,而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有天将降大任于我的感觉。 
“强子,我一哥们儿要组乐队,差一鼓手,你去不去?”我问。 
“行啊。”林强的眼睛立刻放出光来。 
那天是在我们俩最常去的一个小饭馆里,我跟他提起这些的,当晚我就给周小川打电话说鼓手和吉他手都给他找着了。 
“这么快?!”他惊异,“上海人?” 
“北京人,随时能上火车回去。”我笑,“快吧?我办事儿没别的,就是出效率。” 
“那,都是什么人啊?” 
“你见了就知道了,绝对可靠。” 
“哦……”他应着,然后又问,“那什么时候能到北京?我去接站。” 
“不用接。”我说,“那吉他手就是右安门外的,对咱家那片儿,要多熟就有多熟……” 
九零年,小九辞了售票员的工作,开始跟周小川玩儿摇滚。 
九零年,我退了学,带着林强坐火车回了北京。 
…… 
林强刚看见小九的时候眼都直了,我没夸张,我看得清清楚楚。 
“看什么看?”小九挺不爽,但有点脸红。 
“没有,我看你有点……眼熟。”半天,林强才折腾出这么一句特白痴的话来。 
我差点儿笑出声来,但最终没有,因为周小川来了。 
“抱歉抱歉,来晚了,我刚洗头呢。”匆匆忙忙推门进屋,他第一眼就瞅见了一身儿黑,站在屋子当间儿的林强。 
“啊……你是……”迟疑的靠近,他朝对方伸出右手。 
“林强,裴哥说让我来充个人数。”和周小川握了手之后,林强进一步说,“我就算是个鼓手吧,不过没组过乐队。” 
“哦、哦、对,我听嚼子说了,你老穿黑的。” 
“没错,是我。”笑的有点儿傻,林强抬手拢了一把长头发。 
“那……”眼神有点期待,他在屋里寻找着什么。 
“哎,没看见我啊你?”我故意站到他面前。 
“看见了。”他回答得挺坦然。 
“看见了你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我挺不依不饶,“拿我当透明人啊?好歹强子是我给你带回来的吧?” 
“行,你功不可没。”终于笑了出来,他问,“那个呢?”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装傻。 
“吉他手啊。”他瞪着我,“没来?” 
“来了。” 
“哪儿呢?” 
“这儿呢。”我笑,然后指了指脚下的地面,“就这儿呢。” 
“你……” 
周小川愣了。 
我长这么大,那是头一回看见他愣成那样,那表情犹如挨了当头一闷棍,背后一板儿砖,外带还迎面泼了盆挂着冰碴儿的凉水,水浇了一身,全身湿透外加凉透,冰碴儿挂在脸上,让他连表情都僵硬起来。 
“裴建军,你可别……拿我开玩笑。”他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像是威胁,又像是哀求。 
“没有啊,这不俩人都跟你这儿站着呢吗。”我嬉皮笑脸的朝他伸出右手,“你好,我叫裴建军,是裴建军让我来给你当个吉他手的,裴建军说……” 
我的话没说完,因为周小川没让我来得及把话说完。 
他打开我的手,然后一脚踹在我迎面骨上。 
疼都能把我疼死,这小子是真怒了,因为他踢我这一脚是真使了劲儿了,我向后趔趄了两步,有林强扶了一把才没倒地。 
当时屋里的另外两位都懵了,他们俩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来不及解释,因为周小川踢完我就要跑。 
“你给我站住!”一步跨过去,我在他手摸着门帘子之前就把他给拽住了,“打完人就想跑啊?你丫也忒没种了吧?” 
“裴建军!你松开!”他挣扎,“你丫就欠打!我跟你说多少回了?不许你拿自己前程开玩笑,你就是不听!像你这样的我踢死你都不解恨!!” 
“踢死都不解恨就别踢了,那不是相当于做无用功吗?再说你脚不疼啊?你说你生什么气呢?我这么支持你事业。”我说了一堆,可能林强和小九还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这种疑惑在周小川喊出后面的话时解开了。 
 
“成。”我点头。 
“跟你在一块儿,干什么都成。” 
“真的?”我突然很想笑。 
“嗯。” 
“那行,你先把欠我的还了。”我开始来劲了。 
“啊?”他不明所以看着我,“什么?” 
“你别想赖账啊,你可还欠我一热吻呢。”我提醒他,“当时你还让小九亲了我一口,那不能算,现在你得还我两口。” 
“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他开始脸红,然后在我一再要求下终于不耐烦的妥协,“行行行,你随便。” 
听见没有?他说我随便,那我在跟他客气多见外呀。 
“要不这样儿吧,咱把俩合一个吧,来个激烈点儿的。”我一脸鬼笑的提议,然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亲上了他得嘴。 
当时我就觉得脑子里过火车一样的轰鸣,全身似乎被通了三万六千伏的高压电,如果当时有配乐,那肯定是一个连的吉他手在合奏,还得赔上崔建那首《假行僧》。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我个人认为,就相对论的角度而言,只要“爱上”了,那谁吻上谁的嘴都是一样的。 
亲吻结束之后,周小川有点发愣,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还留着我温度的嘴唇,然后眯起水汽朦胧的眼,别过飞上红霞的脸,嗓音柔和低沉又带着那么点儿沙哑的跟我说: 
“你碰着我牙床子上的伤了……疼着呢……” 
“那我给你揉揉?”我大笑着抱住他。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挺幸福,我觉得跟周小川在一块儿,受多大委屈我都无所谓,我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也不去想将来究竟能怎样,我就想好好珍惜每一秒的现在,有周小川在身边的现在。就像梦里梦见的那样,既然已经在同一个坑里了,在同一个陷阱里了,就一块儿跟下头呆着吧,我耕田来你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咱夫妻恩爱窟也甜。 
“川川,咱的‘桥’塌不了了,现在有我在呢,以后,我就是那桥墩子,给你顶着桥面。”我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凑到他耳边低喃,“你呀,你就踏踏实实的,敞开了在桥上跑吧,你想跑几个来回就跑几个来回,你不下桥,我就决不撒手,累死我,我也不撒手……” 
第三部 
事情的喜与悲永远都是从天而降的。 
让我无所适从。 
就比如爱上你,你比如伤害你。 
我记得有那么一部电影,讲的是一群孩子为了亚运会开幕式刻苦练武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叫安建军,这名字我印象深刻,虽然电影名字都忘了,这个名字却忘不掉,不仅因为那孩子跟我同名不同姓,还因为在和周小川一块儿看了这部片子之后,他就用电影中别的孩子称呼安建军的方法,换成我的姓来称呼我。 
“裴大……”后面那两个字还没出来,我就做恶狼状扑过去了。 
“你再叫我一次‘裴大傻子’我就强奸你。”把周小川安在宽大的红木龙床上,我怒目而视。 
“你?就你?算了吧。”他好像根本没让我吓着,“你还不一定就能打得过我呢,瞧你那小身板,真跟小九说的似的,杨柳小蛮腰。” 
“我小身板?你也不看看咱俩谁小身板,肩膀那么窄,胯也那么窄,根本就还是上初中时候的个儿,一点儿没长高。”说着,我低头打量他, 
“姓裴的!”我的话显然激怒了被压在身下的人,周小川推了我一把,反唇相讥,“我不长个儿也不如你不长肉惨,还男人呢,一点儿肌肉都没有,整天吃饱了就睡,早晚你得变软体动物。” 
我听了,没生气,更没急。加大了一只手控制着他的力道,我另一只手开始在他身上乱摸。 
“对对,我没你结实,你多结实呀,瞅瞅这胸肌,这腹肌,这……” 
我当时那样是挺流氓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周小川都说我是流氓,没事儿,流氓也比裴大傻子好,我认了。 
那时候我把他全身摸了个遍,能叫出名来的肌肉我都没落下,然后,我自下而上把手探进了他很宽松的短裤裤腿。至于我摸到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但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被周小川一把推开,然后一脚从床上踹了下去。 
“裴建军!你、你……”从床上坐起来,他满脸通红瞅着被踹倒在地的我,“你”了半天,却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回我们有场演出,在三里屯,酒吧是个不大的酒吧,客人也没有爆满,但那场演出相当成功,我们盖过了所有同台的艺人,小九扯着嗓子在台上喊“让你粉红的唇”怎样怎样,我听着观众的叫好声,有点热血沸腾。那场演出我几乎从始至终没完全睁开眼,我怕一旦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会淡化了沸腾的感觉,我耳朵里就只有音乐,我脑子里浮想联翩,这是我们有史以来最棒的一场演出,这让我不能不浮想联翩,我觉得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无限光辉灿烂的未来。 
那天结束之后我们几个都特兴奋,我和小九比着赛的灌酒,一直喝到舌头根子都硬了才算罢休,然后,我拽着周小川就往外走。 
“裴哥,你们干吗去啊?”林强在后头叫我。 
“别管他们别管他们,来来,这儿还一瓶儿呢,跟我把这个干了。”小九撒酒疯地抓住林强的胳膊。 
结果,那天我们就算是分道扬镳了,我拉着周小川上了车,然后直奔右安门就杀了过去。 
“哪儿去啊?”周小川迷迷糊糊靠在我肩上。 
“回家。”我应着,然后搂紧了他的肩膀。 
那天我们没回家,虽然是回到了右安门,但目的地不同,我一点没犹豫就把他带进了商务会馆,我立起他的衣服领子,让别人看不清他的脸,然后开了个房间。 
周小川还是不够清醒,我带他进屋,接着直接把他推进了浴室。水流是温暖的,淋湿了他的头发,然后又顺着发稍流下来,灌进衣领,湿透了全身。 
“川川,川川?咱们在哪儿呢?”我问他,一双手则忙着解他扣子。 
“哪儿……”他有点费力的睁开眼,顾不上抹一把脸上的水。 
“在商务会馆。” 
“商务……馆?” 
“对,北京商务会馆301房间。”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凑过去含住他耳垂,“今儿晚上咱不回去了。” 
到这儿,周小川才算是清醒了些,可能是耳朵被牙齿硌的有点疼,在痛神经的带领下,身体其他各个部分的感官才一点点复苏,眼睛总算是睁大了,他愣在原地看着我,同时注意到自己上半身的完全赤裸。 
“裴、裴建军!”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境地之后,周小川一下子慌张起来,转身想逃,却被我抓住了手腕。 
“进都进来了,还想出去啊?”我觉得我那表情、那语调,都特像大灰狼,我成功诱拐了小红帽,现在已经是嘴边儿的肉了,还能让他再跑了?可能周小川从没意识到,他养的是条食人鱼,这条鱼在池子里等了那么久,就等着他把手指头伸进来呢,现在总算抓着一机会,怎么可能再放过? 
大灰狼也好,食人鱼也罢,反正我裴建军跟这儿发誓,今儿个要是再放跑了周小川,我就不是人。 
想到这儿,我接着拽他的力道把他整个人顶在浴室的瓷砖墙上,然后没容他开口说话就吻上了他的嘴,我脑子里在一点点紧密计划着下一个步骤,我不想让我的举动显得手忙脚乱,我尽量稳定自己,于是手忙脚乱的就只剩了周小川。 
他想推我,但最终失败了,想挣扎,更是不可能,刚才那点酒精的作用已经足够让周小川全身酥软,他不胜酒力,酒醒的又慢,我这才得以把他拐来,我知道我这样是趁火打劫,随便是什么吧,不这样儿我就肯定得在煎熬中度日直到熬干最后一滴蜡油,我是根儿好蜡,所以得用在正道儿上,我得温暖周小川,而不能熬干自己。 
亲吻离开嘴唇之后挪到了颈侧,我仔细在光滑的皮肤上印下一点点吻痕,然后拉开一点距离欣赏着自己的作品。那种红色在苍白的皮肤反衬下格外显眼,周小川在喘息中意识到了我的注视,他想骂我,却在突然而起的激越感袭来时张口叫出了声。 
拉开拉链,我摸进他紧绷的内裤,有点儿恶作剧的握住他已经膨胀起来的欲望中心,周小川全身都颤抖起来,搂着我脖子的手也加大了力道,他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眼睛紧闭着躲开我的注视。 
“川川,别躲,把眼睁开。”我凑到他耳边低哄,舌尖探进耳洞,勾画着完美的轮廓,然后在他还未来得及回应我之前就一把把他抱了起来。 
“建军!”他不傻,他知道我要做什么,那种惊慌失措又有些期待的眼神让我决定继续下去,我明白他想要什么,我当然会好好满足他。 
把湿淋淋的小身体放在床上,我将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扳开他试图挡住脸的手,我俯下身整个把他压在自己身下。其实我也有点慌,因为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我不知道过程中究竟会给他带来多大痛苦,周小川也许会受伤,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但事已至此,我不想再找退路,那双大眼睛在失措后面全是渴求,也许正是这种渴求才促使我继续下去??
 
听见脚步声第一个从屋里窜出来的是小九,他站在正屋门口,一瞅见我们俩就急了。 
“你们俩上哪儿浪去了?!这一天一宿的都不着家,我们等了一天连饭都没心思吃!” 
“裴哥,你们俩干吗去了?怎么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啊?”林强跟着问。 
“这、这不是没来得及嘛。”我有点结巴,心说自己也真成,怎么都忘了打个电话了。 
“怎么可能来不及,先说你们去哪儿了?”小九不依不饶。 
“那什么……”我瞅了一眼涨红了脸的周小川,然后说,“我们……上西天取经去了。” 
小九跟林强气得差点背过去,一时间就只剩下犯愣了,半天,林强才干笑着问了一句: 
“那,取着了没有啊?” 
“没有,我们去晚了,人家说早就让一姓唐的和尚给取走了,这我才带着他又回来。” 
我一番胡言乱语绝对够混,小九哼了一声说懒得搭理你们,林强说回来了就好,歇会儿准备吃晚饭吧,我嘿嘿笑着说行,那我们俩先歇会儿,开饭了喊我们一声。 
晚饭之前的那段时间我跟周小川就闷在屋里,我给他沏茶倒水揉肩捶背,他则只顾享受。 
“哎,好点儿没有?”我问。 
“嗯……”轻轻应了一声,他喝了口浓茶,“待会儿小九要是细追问可怎么办?” 
“胡说八道呗,这你甭管,我在行。” 
“你就能耐在那张嘴上了。”他笑,“那万一他真认真问呢?刨根问底儿。” 
“那也不怕。”我把双手环在他腰间,“我就说咱俩找乐子去了。” 
“你得了。”周小川否定,“那非吓着他不可。” 
“……没准儿。”我低声应着,然后问,“你说,要是真跟他们说了咱俩的事,他们会怎么着?” 
“还是别说了。”他摇头,“我怕万一把他们吓跑了,这‘桥’不是又完了?” 
“嗯。”我点头,“成,那咱就先谁也不告诉。” 
“也只能这样了。”他吁了口气。 
“哎,那什么。”我整个人贴在他后背上,“你没事儿了吧?那儿还疼吗?” 
“……你说呢?”怀里的小身体动了动,想逃跑却被我抓住了,周小川侧脸白了我一眼,“下回你试试?” 
“别别别,我还是老老实实为您服务吧。您说我是不是特周到?不比保姆差吧?”我连拒绝带打岔,抱着他的手赶紧抬起来给他捶背。 
“要勤换着才公平。”他笑,“我也不一定就比你做的差。” 
“不用不用!我不要求民主,你不用考虑公平问题,好好享受您的就行了,那怕您对我实行奴隶制我都受着。”我一同胡搅蛮缠,逗得周小川笑到肩膀轻轻摇。 
“那成,奴隶,先给我拿套干净衣裳去。”他抬手指床旁边的衣柜。 
“是是,我拿,您让我给您换上都成。”从床上跳下去,我边穿拖鞋边说。 
“少来劲,你还没那资格呢。”周小川轻轻笑着在我后腰上踹了一脚。 
换上干净衣服之后,衬得他连精神都好了起来,梳整齐长到后背的头发,他对着镜子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我坐在床沿看着他的背影,打心眼儿里觉得那么幸福。 
幸福二字可能比较模糊,它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你看不见,你摸不着,但你就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因为它来自你心里,它无法下定义,可它每次产生的时候却都那么清晰。 
晚饭的时候,不出周小川所料,小九果然刨根问底了,我凭借自己胡编乱造的本事一通拽,总算把这档子事糊弄了过去,周小川不让我说实情,我就不说,其实我也不敢就真那么明说了,我也怕吓着他们,毕竟这种事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公开关系的问题,在那时候的中国,我和周小川这一类人,还是绝对的异类,绝对在社会正常的道德范畴之外。 
吃了晚饭,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准备睡觉了,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北京冬天的夜晚,让你只想好好窝在热烘烘的被子里哪儿都不去。 
于是,我和周小川就窝在一个被窝里,贴在一起边看电视边吃桔子,小小的炕桌上很快就堆了一大堆桔子皮。 
“哎,这个甜,给你。”我把剥开之后只吃了一瓣儿的桔子递给他。 
“我这个也特甜。”他接过去,尝了一瓣儿之后说,“不如我这个好吃,不是一种甜法,我喜欢我这种酸甜的。” 
 
可能被我这话吓了一跳,周小川抬起头来看着我,表情有点不可思议,然后又一下子低下头去,我能感到他在犹豫,触摸对方的器官可能对我来说并不算难事,但对于他而言确有难度,这是一到心理障碍,我并不打算将障碍强行拆除,但仍希望他可以冲破这层思想阻隔。 
我脑子有点乱,期待又告诉自己别太期待,终于,在那双纤细的手向我跨下慢慢移动的时候,我甚至可以说是感动的叹了口气。 
那双手动作很生涩,也挺僵硬,我打赌他从小到大一次也没自己解决过,他太干净了,这种干净让我每次触摸他的身体时都好像在膜拜一样,我认真感受他不够灵活的指头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他学我的样子抚摸我,这种行为让我打心眼里觉得他可人疼,低头吻住那张忙着喘息的嘴,我闭上眼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温存。 
那次高潮我们几乎是同时的,如果说准确一点,我比他还要早,这超乎我的意料,而周小川的一句话则让我差点背过气去。 
“你耐力不行啊。”他别过头去偷笑。 
“我是太激动了!”抬手敲他,我一把掀开被子,“走走,洗手去。” 
把自己的军大衣裹在他身上,我拉着周小川出了屋,外头挺冷,但好在没刮风,快步走到院子当间儿,我拧开水龙头。 
水冰凉,浇在手上连骨头都冻得发疼,我把香皂递给他,然后在他把泡沫搓出来之后接回香皂。 
“哎,舒服吗?”我问他。 
“……还成。”半天,他才应了一声。 
“不会吧,那你还叫得那么好听?”我逗他,但很快遭到了反唇相讥。 
“你不也叫出来了?”他那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挑衅,我在无言以对的同时接了一捧水就朝他甩了过去。 
“我是说事实啊,你声儿那么细,比我可动听多了。”灵巧的多过水滴,他越说越来劲。 
“你别臭美,等我哪天好好折磨折磨你。”我咬牙切齿。 
周小川不语,只是笑,我不理他,只顾洗手,察觉到我的沉默,他终于问。 
“生气了?” 
“哪儿敢啊,我一奴隶,哪儿有权生气。”我大声叹气。 
“真没有?”他追问。 
“没有。”我摇头,然后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问,“川川,你跟我说句实话,我问你一问题……” 
“嗯?”他应着。 
“那什么……”把手上的水甩了甩,我半天才问出口,“你,就是说吧……你喜欢我吗?” 
“啊?”一下子愣了,周小川连声音都有点发抖,我打赌他肯定心跳加速了。 
“喜欢吗?你说实话。” 
默默地冲掉手上的泡沫,默默的关掉水龙头,周小川转身往屋门口走: 
“……啊。” 
“什么?到底喜不喜欢哪?” 
“……” 
“川川,你说呀。”我紧追不舍,“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你烦不烦?”他终于开口了,“我但凡要不待见你,也就不会像刚才那样吧?你脑子让狗吃了?!” 
扔下这句话之后,他转脸就进屋了,然后咣当甩上门。 
我站在院子里,有点儿发愣。 
然后,差不多十几秒钟之后,我才醒过味儿来。当时我就觉得胸口发烫,得发泄发泄,要不然非人体自燃不可。 
我想大喊大叫,于是我扯开嗓子就爆了一句: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这一声惊醒了东西厢房的强子和小九,俩人慌里慌张的跑出来,一个问我是不是撒呓挣了,一个骂我是吃饱了撑的,我笑而不答,然后迈着方步走向我和周小川那屋的门口。 
那一刻,我穿着一身睡衣,在数九严寒的冬夜站在外头,却觉得浑身上下如沐春风。 
“裴建军,你丫忒幸福了!”止不住脸上的笑,我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林强在“桥”的日子一直就只是打鼓,他几乎从不参与歌曲创作,从他加入,到他离开的七年中,只有两首歌是他写的,一首是《太阳光金亮亮》,一首是《莲子》,说实话,在写曲子方面他不够天赋,但这仅有的两首歌却有着格外充沛的情感,我不知道是因为音调偏重,还是因为小九八个词写的太煽。 
“当温暖透过白纱窗,我要看你熟睡的模样”,“剥掉苍白的外衣,只剩下一颗翡翠心,也是苦涩,也是甜蜜”,这样的歌词让我有点意外,我说九儿你怎么这么煽哪?他说我一直这么煽你才发现?我说不对,你没煽得这么发自内心过,小九瞪着我,半天才说了句“是吗”。 
 
“川川,来一段儿。”我凑到他耳边说。 
“来一段……什么呀?”他问。 
“《沙家浜》,智斗那段儿。” 
“胡传奎?” 
“对。” 
“成啊。”他笑着答应。 
于是,在数了一二三之后,我们放开嗓子就唱了起来,可能有点跑调,但我们唱的特兴奋,特投入,特大声。上早班的人们用看怪物一样的眼光看我们,我们懒得搭理。那时候,迎着刚升起来的冬天苍白的太阳,我们的声音在整条大街上回响。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周小川是个挺复杂的人,他似乎在不同的时候会表现出不同的人格,生活中的他是个温柔可爱的家伙,凡事都会作计划,工作中,在台上,他是个合格的艺人,他有让我惊讶的敬业精神,我老说他,“你在这样早晚得积劳成疾,别太玩儿命”。他冲我笑,然后拿指头戳我胸口:“大丈夫征战四方,应当马革裹尸还,累死也不能喊累”。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抓住他的手腕,然后借力使力把他拽进怀里,“身体也是那个啥啥的本钱,你要是积劳成疾了还不得憋死我。” 
“不至于吧?你没长手啊?毛主席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斜着眼看我。 
“那我也太惨了点,还得自己解决?”我耍赖的抱紧怀里的小东西,“你别这么狠心行不行?我可不想沦落到那个地步,再说了,你要是累个好歹,医药费肯定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也对,我要是真一命呜呼了,丧葬费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呢。”他抬头冲我笑,笑得我后背直冒凉气。 
“别别,你好好活着吧。”我赶紧改口,“你要是真出点儿什么事儿,那对于全人类该是多大一损失啊。” 
“对,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灾难中挣扎的人民等着我去解救呢。” 
“没错,你就是一救世主。”我边偷笑便把手探进他衣服里,“那怎么着?你先解救我一下吧。” 
“你?你又没在灾难中。”并没有抗拒,他乖乖任我在后背摸索,“你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我是活得不错,可也不能满足现状啊,得让生活更精彩不是?” 
细想起来我真是够贫的,周小川说我是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典型,说我就算让人逼到穷途末路,单凭这张嘴也能反败为胜,我说过奖过奖,我还欠火候,还得继续努力。 
其实我都不用什么努力,我这张嘴也许天生就这么贫,我们家祖宗八代能言善辩的那点基因到我这儿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超常发挥,我估计要是在春秋战国,我绝对得是一两国相争的来往使臣,天天忙着劝架,要在三国时期,我估计那舌战群儒的就不一定是诸葛亮,而是我裴建军了。 
不过我也不是光说不练的人,我不管怎么说也算是骁勇善战,周小川的江山最起码有百分之二十五是我帮着打下来的,我说起来也算一功臣。 
功臣总是需要奖赏的,我拿奖赏的方式可能有点霸道,不过介于国君不好意思开口夸我,不好意思直接给我的客观因素,看好了机会,我就会自己要。 
“川川……”我一手抱着他,一手轻轻抚摸他的颈侧,“腿再分开一点,你这样,我也疼。” 
“你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吗?”气喘吁吁中睁开眼看着我,他在合作之余不忘讽刺两句??
 
有时候我就想啊,爱情这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我感觉是存在的,要不心里也就不会因为它的牵引而欢喜或悲伤。这东西让你吃不下睡不着,让你一天到晚的那么惦记着,你想挣出个结果来,却往往困难重重,但是为了那个结果,你又不得不爬起来接着往上冲,因为你想要,你是自愿的。 
“你不用劝我,我知道我干吗呢。”深吸了口烟,小九淡淡扯动嘴角,“我跟强自适当真的。” 
“我没劝你。”我说,“就是想跟你说,强子是个有点儿死宁的人,你们俩要是有什么矛盾可千万别闹急了。” 
“不能够。”没拿着烟的手拍了拍我后背,“放心吧,我们俩没问题。” 
“那就好。”我点头,然后笑着转移话题,“强子也对你挺好的吧?” 
“好?”他挑高了尾音,“野兽,现在我算是明白川儿的感觉了。” 
“我说,这不是一回事儿吧。”我差点儿让烟给呛着,“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你看见他脖子上的伤了吧?”他的语气有那么点儿漫不经心,“是我咬的。” 
“过了,真过了,在怎么着你也不该咬他吧?” 
“废话,就光我疼得要死要活的也忒不公平了吧?”小九似乎倒是并不介意谈论他和林强之间那些本应是难以启齿的事。 
“……那这么说,你们俩的关系,就真确定下来了?”我再次转移话题。 
“应该是吧。”他点了点头,“甭管怎么说,他是一好人。” 
“还特有男人味儿吧?”我坏笑,“是不是刚一见面儿你就让他给迷住了?” 
“说反了,是刚一见面儿他就让我给迷住了。”轻轻笑着,小九脸颊浮起一层粉红。 
我有点儿沉默了,那个给人天不怕地不怕感觉的小九,竟然就这么掉进了林强的套子里,或者说,是他们掉进了彼此的套子里,就像当初我和周小川一样,说不好究竟是谁先爱上的谁,也许真的是同时的,眼光交错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之后若干年的纠缠。 
“哎,你老婆什么时候生啊?”小九突然问。 
“快了,现在已经去住院了,差不多就这月底。”我回应。 
“哦,那要是儿子,就给我玩儿两天。” 
“去,你当孩子是玩意儿啊?”我瞪他,心想这小子怎么跟我一个毛病,都把婴儿划在人类范畴之外。 
“不给就不给。”小九低声笑,笑声渐渐停下来的时候,他拢了一把已经剪短了的头发,然后有点让我意外的开口,“嚼子,对川儿好一点。” 
我没说话,因为稍微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他的话有些突然,没在我能预料到的范围之内,于是,愣了半天之后,我才说了个“嗯”。 
“川儿真是挺不容易的。”小九接着说,“照他那性子根本就不可能看你结婚了还能跟你在一块儿,他忒好强,这要搁别人,早闹僵了,也就因为是你,他才忍着的。” 
我又愣了,小九的话相当锋利,戳在我胸口,不疼,却扎到足够深,我意外,这个平时半句大道理说不出来的家伙现在居然能吐出如此让我震动的词句来。 
“还有,对你老婆也好点,不管怎么说,人家给你生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说完这句话,在最后吸了一口之后把已经短短的烟蒂熄灭在烟灰缸里,在抬起头时,看到我正盯着他的脸发愣。 
“看什么呢?”他皱眉。 
“不是,那什么……”我抬手抹了把脸,“你从来没说过这种话,我特诧异。” 
“我从来没说过?”他瞪大眼睛。 
“嗯。”我点头,“你还记得原来在右安门的时候,你拿刀追你一同学吗?我老觉得你还应该是那时候那样。” 
“哟,那哪儿行啊。”他一下子笑了,“现在咱好歹也算是公众瞩目人士,还那样对待别人,不是成心给自己拆台嘛。” 
我又点头,但没说话,只是默默听小九在那儿絮絮叨叨。 
“现在不比当初,我有时候就想啊,谁都不容易,真的,那既然都不容易,就别对谁都那么要求高,放松一点儿,能发现原来没发现的好多好东西。” 
“嗯,强子就是你这么发现的吧?”我逗他。 
“哎你别说,还真没准儿。”他笑,“这人虽然有点儿半疯,人可不错。” 
“半疯?他哪儿半疯了?我怎么没发现哪。” 
“那是因为你整个就是一全疯,可不发现不了嘛。”小九搬出了自己的大理论,“除非你能遇见比你还疯的。” 
 
“哦。”应了一声之后,我跟在他们仨后头出了化妆间。 
从后台上前台,一道刺眼的光打在我们脸上,我眯起眼避开光源,然后走到桌子旁边,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我和周小川是挨着坐的,可能真是注定的,每次上这种访谈节目,我就会和周小川挨着坐,自由就座的自然不用说,被事先安排好的居然也如此,这让我挺飘飘然。 
主持人的开场白过后是周围观众挺热烈的掌声,我爱听这个,前者给我感觉太假,那些傻了吧唧的陈词滥调我都能比他们说得好。 
访谈节目,前面总是平淡无聊的,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才会渐入佳境,这是的问题会稍稍上一点档次,就比如关于我的“喜得贵子”。 
“他从一开始就老念叨着是个儿子,结果还真就是儿子。”小九指着我说。 
“对对,裴哥特喜欢儿子,还早早就把孩子名字给取好了。”林强也跟着附和。 
观众群众有议论声和笑声,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就让周小川先抢去了话筒。 
“建军不是重男轻女,主要是因为先起了名就是男孩儿的,女孩名一直没决定好,这才盼着儿子。” 
台下的笑声更明显了,我心话说行,你们仨就拿我开涮吧,等我回头整你们的。 
“其实我个人认为男孩好养才盼儿子的,明儿将来让他学弹贝斯。”我终于开口,同时瞅了一眼周小川。 
我话里有话,很快便被追问为什么不学吉他而要学贝斯,我说因为我儿子就叫“慕川”哪,仰慕的慕,周小川的川,这么仰慕他,当然得学贝斯了。 
话音落下,周小川的脸刷就红了,他一时间有点语塞,旁边那两个家伙也傻愣愣的看着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挺来劲,接着说刚才是跟大伙开玩笑来着,“慕川”的本意是依恋母亲河,又说我从小就把护城河当母亲河,最后还讲了小时候这么写作文结果把老师气的够呛的故事。 
我果然是应付这种节目的天才,随机应变能力好让我在手拿话筒时游刃有余,周小川说我应该去学相声,出师之后可以自成流派,就叫“裴派相声”,我说晚了,人家真学相声的都从几岁就开始,我这都七老八十了还怎么学呀。周小川说你就别谦虚了,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我说哪儿啊哪儿啊,我压根儿就不谦虚,我一直骄傲着呢。 
那次的访谈节目挺热闹,把“慕川”二字究竟该作何解释的问题混过去之后,紧接着就是各自宠物的话题,小九先拿起话筒,开口就说强子是他宠物,我说不对,强子是你牲口,做牛做马毫无怨言,你在后头攥着一小皮鞭儿,嘴里唱着马儿哎你快些跑来快些跑,强子就撒着欢儿的往前冲了,小九说没错没错,绝对千里马,日行千里也走八百,我紧跟着起哄,说我们几个在一块儿就经常玩儿骑马打仗。 
两个钟头,节目录了两个钟头,我说的嗓子都快冒烟儿了,小九还真行,中途和最后唱歌的时候他居然还能唱出声来。 
最后的最后,在节目结束之后,我终于忍不住的开始大口喝水。 
“渴死了吧?谁让你这么贫来着。”周小川的语气挺幸灾乐祸。 
“我这不是为了给你解围嘛。”我放下水杯反驳。 
“得了吧,你玩命把我往沟里带,还敢说给我解围?” 
“我怎么把你往沟里带了?” 
“你说的那都是什么呀,光你儿子一个名字你就给我弄出三种解释来。” 
“三种解释我又没全说,人民大众不是就听见两种嘛。”我挺无辜的看着他。 
“就是,川儿,你甭担心,中国语言这么丰富,一个字儿想怎么组词都成,咱就说是仰慕,看他们能怎么着。”小九说完,看了一眼正在一边端着方便饭盒吃夜宵的林强,“对吧强子。” 
“没错没错,反正真相就咱们几个知道。”林强边嚼边应和。 
“你看看,串供都串好了,还有啥可怕的?”我得寸进尺。 
“……一群病人。”没话可说了的周小川瞪了我一眼之后便默不作声了,只顾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别吃了,呆会儿去外头还吃得下去吗?”小九要从林强手里抢过饭盒。 
“没问题,我的胃是无底洞。”林强傻笑,却没再继续吃一口,他放下筷子,抄起旁边的大杯子喝水??
 
“怎么说得跟给他找后妈一样。” 
“要是这后妈不疼他,我也不会找吧?”凑过去在他脖子上蹭着,我再次重复,“等咱们把这一阵子忙过去,我就跟她谈这件事。” 
“……你说你当初,是何苦来的呢?要是一开始就不结婚……要是一开始就不跟她……”有点絮絮叨叨的话听得我心里百味杂陈,我能察觉到他说这些话时的心痛,他心痛,我心疼,我心疼他,这和歉疚绞缠在一起,让我一时语塞,迟疑了半天才又开口。 
“反正……我死也不会再跟你分开了。”我说的格外认真,本是很俗气的话却格外一字一顿发自内心,我等着他回应,半天才听见他的一声叹息。 
“死也不分开?那你死了,我岂不是得给你陪葬?” 
“你呀……”我无奈的笑,然后抱紧了怀里纤瘦的身体。 
那时候,我是发了誓的,我在心里计划着关于离婚的具体事项,我本打算在入秋之前解决掉这件事,但还没过多久,一件有如晴天霹雳的变故突然降临,重重的砸到“桥”上,让我们全都愣在了原地,根本反应不过来。 
那天,我们正在排练室里等小九和林强,但等到最后,却只等到了一个电话。 
“川儿!你快来!!强子……”声音一下子哽住了,我惊异之余忙安慰。 
“九儿?是我,嚼子。你别慌,跟我说强子怎么了?” 
“嚼子,你跟川儿快过来!快点!!” 
“你在哪儿呢?” 
“在家,东四老宅。”声音里已经明显带了哭腔,“越快越好,要不强子就让他们带走了!” 
“谁?谁要带走他?”我追问,然后听见了一个吓得我差点把电话听筒掉在地上的词汇。 
“警察!” 
扔下电话,我和周小川是以最快速度赶到东四老宅的,当时的场景可以说是一片混乱,警车横在胡同口,穿着制服的警察在屋子里外搜查着什么,堂屋正中的桌子上。摆着一包让我触目惊心的白色粉末。 
我能猜到那是什么! 
“九儿!这到底怎么回事?!”我看了一眼被铐在暖气管子上的林强和刚进屋就被叫去问东问西的周小川,把小九拽到院子外头大声问他。 
“今儿,今儿早晨,警察就来了,说强子,让人举报私藏毒品,还从床底下搜出来那包白面儿……嚼子,怎么办哪?!你说这可怎么办哪?!” 
“九儿,九儿!别慌,你冷静点儿!”我用力抓住他发抖的肩膀,让他镇定下来,“强子怎么就会私藏毒品哪?!” 
“不是,不是,不是他……不是他,那包东西……”小九全身颤的更厉害了,眼泪终于掉下来时,他说了句让我有如五雷轰顶的话,“那包东西……是我的!” 
等把临时的事都处理完,天早就黑了,警方没完没了的询问让我烦的要死,但是仍旧要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可那些回答又能有什么内容?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小川脸色很差,不是因为烦躁,而是因为受了打击之后的无力,他有点发抖,却还要硬撑出一种镇定的态度,我想过去坐在他旁边,但警察不让。 
状况最差的是小九,他窝在椅子里,从始至终一个字也不说。 
我想着他在被叫去问话之前的那句话,什么叫“那包东西是我的”?这什么意思啊?!我心说九儿你说话过没过脑子啊?你还有脑子吗?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毒品!你说是你的,那你是抽啊,还是卖啊?要是抽,你就抽吧,就欠抽死你小丫挺的!要是卖,那行了,份量再大点儿都够枪毙的罪过了,砰的一枪,你就超脱了,就是苦了强子,得年年给你烧纸,对了,你说那东西是你的,那你怎么不跟警察说呀?你牛逼跟人民警察坦白交待去呀,有种跟我说没种跟别人说?合着强子就得替你背黑锅?哎,你小子可真成啊,饶着强子给你当牛做马不够还得扮演替罪羔羊?你真拿他当牲口啊你? 
我满脑子胡思乱想,乱到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我玩儿了命的想理清思路,我想告诉自己得镇定得镇定,先得知道这里头都是怎么回事儿啊,谁是万恶之根源?谁是窦娥冤?我得先弄明白了啊,我问,但是人家警察不说。 
“裴先生,您仔细想想,最近景皓和林强有没有什么异常现象?”一句话打断了我的思路。 
“异常?没有啊。”我摇头。 
“真没有?您好好想想。” 
“绝对没有,天地良心。” 
“您也甭跟我们这儿天地良心,实话实说就行。”警察冲我皱眉头。 
“我没不实话实说啊。”烦躁的揉了揉眼睛,我再次强调,“我句句属实,但凡有一句是假的您把我拉院儿外头毙了。” 
我成心的,我烦的要死,所以说话就开始横着来了,警察瞪着我,我就往回瞪他,反正你们也不会真把我拉出去枪毙,我能说的也都说了,要说打死也不能开口的就一件事,那就是不能提小九和那包毒品的关系,我还不明真相,决不能把他给供出来。 
那一次,我有生以来头一回有当了犯罪嫌疑人的感觉。 
等该问的都问了,在笔录上签字按手印儿之后,我觉得没有减轻负担,反而愈发沉重起来,我满脑子浆糊,我知道周小川肯定也是满脑子浆糊,至于小九,我刚才说过,他已经没脑子了。 
那天,问话结束之后,警察说了,不许我们远离东四老宅,要等案件审理有了眉目之后才能进行公众活动,当时,周小川就急了。 
“你们问了这么多,也什么都没问出来,这肯定是有人陷害的!”他追上去。 
“陷害也好,真的也罢,这事儿不是您说了算的。”带队的警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等真相查出来,就一清二楚了。” 
“可……”周小川愣在原地了,看着警车离去,他默默走过去关上院门,然后过了半天才低声念叨了一句,“这、这不是软禁吗……” 
“川川,来。”我走过去揽住他肩膀,小声对他耳语,“先进屋,先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他看着我,表情说不好究竟要表达什么,叹了口气,他跟我进了堂屋。 
小九还坐在那儿,眼神有点涣散,看见我们进来,他立刻眼圈发红,话一出口,全是颤音: 
“川儿……” 
他就只叫了一声周小川的名字,后头就被哽住了,眼泪开始往下掉,他抬手擦,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 
“九儿。”叫着哭个没完的人,周小川走过去,一直走到他跟前,摸了摸小九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他问,“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算什么,可不能让九儿跟我吃瓜落儿。”林强抬起带着铐子的手挠了挠头皮,“你们俩可别跟川儿说乱七八糟的,要不他非疯了不可。” 
“你、你说你这是为什么许的啊?!”我一下子站起来,我心说你丫真傻假傻?是你跟着小九吃瓜落儿!是他连累的你!你反过来还…… 
“裴哥。”林强也站起来,他冲我亮了亮手上的铐子,然后别有深意的挑起一个微笑,“我已经认罪了。” 
我犹如五雷轰顶。 
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更明白他笑容的意思,他要把自己豁出去,换得“桥”的安稳,或者说,他要把自己牺牲掉,换得小九的清白。 
他疯了。 
我从分局回东四的一路上,脑子都不听使唤,好不容易到了老宅,我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川川,给我倒口水喝。”我耳鸣,而且很严重,眼睛也有点发黑,结果水杯,我一饮而尽。 
“上哪儿去了?”他坐在我旁边。 
“分局。”放下杯子,我叹了口气。 
“你上分局干吗去了?”他一下子愣了。 
“我……看强子。”抹了一把脸,我不知为何带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不到中午,你就知道了。” 
那天的确不到中午就得到了分局的消息,说林强认了罪,说他愿意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说他家里争取了取保候审,叛了三年徒刑,缓期两年执行。 
小九哭的哑了嗓子,周小川腿一软,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起来。 
“建军,难道真是强子?”他问我。 
我想说不是,我想大声告诉他这就是陷害,但到最后,我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我满脑子都是林强早晨跟我说的话,桥不能塌,唯一的办法就是牺牲一根桥墩。 
我胸口压抑得不行,不能告诉周小川真相,也不能让小九告诉他真相,我知道,决不能对警方说非要查出真相不可,一旦找到了下黑手的人,“桥”也就完了,没有证据,人家怎么说就怎么是,我们没有解释清楚的可能。 
“川川,你别怪强子,你别怪他!”我按着周小川肩膀,“他不是要毁了桥,他从来没这么打算过你知道吗?” 
“那他干吗还这样?!”一下子低喊出声,他眼泪紧跟着就掉下来了,“现在这样,你说我能怎么办?!” 
“怎么办,扛着!”我一把把他拽进怀里,“扛着,扛不住了也得扛着,桥塌不了,我跟你一块扛着,还有九儿,咱仨在,得忍过去,要着牙也得忍过去,不到绝路,就决不能后退!” 
我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 
也幸亏我不是那样的人,才会在过后的挺长一段时间内反复调查究竟是谁要给“桥”栽赃,我体会了一把作警察的感觉,一个多月中,找朋友,朋友的朋友,调动了我能调动的全部积极性,终于在最后查明了我一直渴望知道的所谓真相。 
但这个真相,却格外让我难以想象,真正的幕后指使者,竟然是曾经对我们有知遇之恩的酒吧老板。 
我无法接受,那种突如其来的打击是我从没经历过的,恩人,就那么成了仇人,我打心眼儿里冒凉气,大概有整整两三个晚上,我没睡好觉,我反复思量这件事究竟该怎么处理,于公还是于私?能不能最终解决?最后的最后,我决定和对方面谈。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坐在对面沙发里的中年男人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之后冲我笑。 
“明人不做暗事,你有什么气可以撒在我身上,干吗非要拆我们的台?!”我尽量保持冷静,但话一出口还是有些激动。 
“我不是明人。你们这座桥当初是跟我这儿搭起来的,我会再跟我这儿毁了它。”语调很平静,而且透出老练和狡诈,他说完,抬头瞅了我一眼,“我早说过了,谁动了我的人,我是不会放过他的,不管是谁,这话你还记得吧?” 
我完完全全愣住了,一时间我感觉自己丧失了全部的语言能力,没有反驳的力气,只能愣在那儿听着对方阴谋得逞一样的话。 
“燕子跟你跑了,我当时打她,也是打我,我得把我自己给打醒了,打明白过来。你碰了她,我就绝不会再要她,从今往后她的死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这口气我得出来,我不能这么着就忍了。”淡淡的说完,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冲我笑,“裴建军,你以为你挺机灵?你想从我这儿把燕子带走,然后就过你的小日子去了?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我之所以等了一年多才下手就是在等你有了儿子,你是不是觉得光拆了你的桥我就心满意足了?你想的美,你要是再晚点儿找着我,我就让你家破人亡。” 
 
我无法描述那种感觉,恶语伤人六月寒,我只觉得脊背发凉,当初那个成就了我们的人,现在却成了毁灭我们的元凶! 
“你是不是打算跟公安局举报我?成,那你就去吧,那样咱们就同归于尽,鸡飞蛋打,鱼死网破。” 
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让人听了打心眼儿里觉得,我到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便离开了酒吧。 
我说:“成,那咱们看谁能扛到最后。” 
当时我脑子里一阵阵的诠释雷声一般的轰鸣,仿佛有千军万马过境一般,我不知道这是我那句豪言壮语的冲撞还是肝火上升顶进了脑腔,总之,我在离开酒吧之后,就一路昏昏沉沉回了排练室,我不想回家,我不想面对汤小燕那张脸,我也没心思去找周小川,看见他我就会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是我毁了桥,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这种想法我控制不住,更无法消除,我现在只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好好安静安静,让我脑子过滤过滤,让我能镇定一点想出个办法来。小九为了林强已经失去理智了,周小川为了桥的将来更是寝食难安,这两个人都没有精力来应付别的,目前也只有我才能镇定下来想个对策,我也必须镇定,要是连我都乱了阵脚,桥也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不能让对方阴谋得逞,无论如何我得扛到最后。 
当时,我这么想。 
把车子停好之后,我进了排练室所在的大楼,走在一个人没有的楼道里,看着声控灯在我眼前亮了,又在我身后灭了,我一直走到排练室门口,在掏钥匙去开门时却发现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这把我给吓了一跳,我心说着不会是贼吧,都这节骨眼上了,要是再遇上贼也太添乱了,这不雪上加霜嘛,可一转念,不对呀,这是密码锁,贼能进去也真够有点儿能耐的。 
最后,我还是决定推门进屋,就算是贼也无所谓了,我正好跟他搏斗一番,撒撒我这一肚子邪火。但门打开时,我却并没有看到半个贼影。 
屋里的,是小九。 
“九儿?”我打开灯,“你怎么来了?这黑咕隆咚的怎么也不开灯啊?” 
“嚼子?”从沙发上爬起来,他揉了揉眼睛。 
“怎么了?不想在东四呆着?”我知道他怎么想的,走过去,我坐在沙发上。 
“嗯……”点了点头,他冲我苦笑,“你也不愿意回家?” 
“不愿意,烦。”我点上烟,深吸了一口。 
那天晚上,我和小九在排练室呆了一宿,聊了一宿,抽了一宿的烟,我给他讲了我调查的经过和最终结果,我告诉他得冷静,不能乱来,得想对策,为了桥,也是为了强子。 
“太狠了……太狠了……”小九低低的念叨,手指关节攥的喀吧喀吧响。 
“九儿,归根结底,是我把桥给弄成这样的。”我把烟头扔在地上,恨恨的踩灭。 
“……也不能这么说。”半天,他叹气,然后搭住我肩膀,“是他太心胸狭窄。” 
“你这么说还不如打我一顿呢。”我苦笑。 
“打你?我还指望着谁能打我呢,让我清醒清醒,别这么半死不活的。”小九也苦笑,他点上不知道是第几支烟,看着一地的烟头,再次长长叹了口气,“嚼子,你说……强子现在干吗呢?” 
“不知道。”我摇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啜泣。 
“九儿?九儿?别哭。”我轻轻安慰他,“没事儿,啊,等这阵子过去了,再让强子回来就成了。” 
我当时说得挺轻松,我也一直以为这事儿过去之后林强就能回来,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周小川要赶林强走。 
“川川,这个咱从长计议行吗?”我一直跟着他进了洗手间。 
“我没法从长计议。”打开水龙头,他很随便的洗了把脸,然后关上龙头,抓过毛巾轻轻擦着,“这事儿,你让我怎么从长计议?” 
“强子又没进去,取保候审等于无罪释放……”我仍旧想辩解,却被他打断了。 
“不是一回事儿。”周小川看着我,“他得为他的行为负责吧?” 
“他、他不也没干什么吗……”我有点茫然,只剩了怔愣的力气。 
“没干什么?”周小川重复我的话,“这要是没干什么,那什么才叫‘干了什么’?嚼子,我不是不仗义,都是这么多年走过来的铁哥们儿,我这么下狠心我也难受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点头。 
“事儿变成这样,我已经不能留他了。”把毛巾搭回横梁上,他用那双熬红了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你跟他有交情,可你想想,要是他还留下,以后让‘桥’怎么混?” 
“你就这么怕让人戳脊梁骨?”我扳住他肩膀。 
“你就这么不怕让人戳脊梁骨?”我反问。 
“川川……”我觉得有块东西堵在胸口,憋得我心脏一阵阵的疼得要死,我全身无力,连抓着他的手也无力起来,周小川挣脱我的束缚,表情很认真的注视着我。 
“建军,我是队长。” 
一句话,六个字,我已经全然无语。 
我打心眼儿里恨我自己,但凡当初我不招惹汤小燕,也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一系列灾难,为什么那王八蛋不找我下手?!你有什么气撒在我身上不成吗?为什么要毁掉我周围的人?!为什么要毁了我的乐队?! 
“川川,我求你了,我真求你了!你别让强子走!你说,我怎么着才能弥补?啊?只要你开口,让我怎么着都成,真的,川川,我这辈子就求你这么一回不行吗?!” 
我从没这样哀求过,当年我和家里断绝关系,说断也就断了,因为我觉得我没有做错,但这次不一样,我是万恶之根源,我罪大恶极,现在就是让我下跪,我都不带犹豫的! 
但周小川没那么要求我??
 
“建军,我也求你一件事。”他眼里都是哀戚,看了我半天才终于开口,“别求我,也别告诉小九是我让强子走的,要不他肯定不干,我这辈子,就干这一件亏心事,你别揭穿我。” 
我全身发抖。 
当天晚上,我再度失眠。 
我想我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我跟这儿给大伙添什么乱惹什么事儿啊?敢做不敢当,我他妈还是人吗我?我想要不我揣上板儿刀找那酒吧老板拼命去?还是说我买凶杀人?要不我干脆伪造交通事故撞死他?种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在我脑子里转,转得我一团混乱,然后在旋转中,我渐渐把理智找了回来,沉淀了下来。 
我得承担我做过的一切。 
我得通知警方这件事,我不能再隐瞒下去了,再这么下去我会疯了的,我宁可让周小川恨我,也不能再骗他。 
我当时是这么决定的,我准备第二天就去跟周小川实话实说,可是是却再一次让我当头棒喝,让我措手不及。 
“建军,你看新闻了吗?早新闻。”周小川问我,语调挺紧张,“咱们原来唱歌的那个酒吧的老板,昨儿个晚上让人给杀了。” 
“什么?!”我一下子喊了出来。 
“真的,说是他欠了别人的钱,那人帮他干坏事来着,好像还是个黑道儿上的人,结果俩人在谈判的时候就动手了。” 
“那,那个杀人犯呢?”这才是关键,那个人十有八九是给小九毒品的人! 
“持枪拒捕,当场击毙。”他说得很随意,我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那天,我告诉了小九这件事,他和我反应一样。 
“死无对证,强子这辈子都膝不清罪名了。”双手捂住脸,他悲哀的长叹,然后无力的对我开口,“嚼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川儿真相了,这些事儿,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桥’是咱俩给毁成这样的,咱俩只能好好补偿,没别的道儿可走。” 
我没了一切言语能力,我有种让人给扔在海里的感觉,咸的发苦的海水楞往我嘴里灌,我没法儿呼吸,也没法儿求救,我想挣扎,却发现手脚都让人给捆上了,根本动都动不了,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在极端痛苦中一直沉到水底。 
但我的痛苦,却远不止如此。 
藏毒事件爆发的第二个月,林强离开了“桥”,他写了一封公开的谢罪信,把一切罪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然后,再跟我说了两句嘱咐的话之后,他走了。 
他说:“我不怪川儿,裴哥,这事儿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他又说:“我这么干纯粹就是为了九儿,你别告诉他是川儿让我走的。” 
他还说:“我跟你们混的这几年,特高兴,真的,打心眼儿里高兴。” 
他最后说:“告诉九儿,以后有工夫……就来找我玩儿。” 
说完这些话,他走了,没有告诉别人,也没让任何人送行,他上了南行的火车,回了上海。 
只留下一封谢罪信,和缺了鼓手的“桥”。 
小九发了疯一样的摔东西,他骂林强没种,骂他没良心,就这么一声儿不言语的跑了,算什么男人?他说有本事的回来啊!堂堂正正的回来啊!行,你走,你这辈子都别回来!我兹见着你兹抽你!我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 
我和周小川死拉活拽才总算把他劝住,挣扎中他撕破了周小川的衬衫,但他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他理亏。 
我们都成了罪人了!我和汤小燕的婚姻,小九醉酒之后的大意,周小川让林强离开“桥”,我们都亏欠了彼此,而且不是一星半点儿,林强也时,那天,是他带小九去那个酒吧的,是他把小九灌醉的。 
我们确确实实都是罪人。 
…… 
那天,总算让小九冷静下来之后,我回了家,回了那个已经一个多月没回的家。 
迎接我的是二咪子,柔软的小身体在我腿上轻轻蹭,我稍稍感到了那么一点儿温暖,但看到了汤小燕时,这仅有的一点温暖也消失了。 
她提着行李箱从楼上走下来,眼睛红肿,好像刚刚哭过。 
“老板死了。”看见我,她开口,见我不说话,她走到我面前,“建军,我该走了……我心里一直有他……你心里,也有别人。对吧?” 
我仍旧沉默,沉默中等她的下文。 
“慕川……真的是依恋那条河吗?”她抬头看我,嘴角带出一个悲哀的笑容,“你好好养着慕慕吧,等他长大了,别跟他说我是他妈,我不会认他的……” 
 
我盯着她看,她也看着我,然后说了最后一句话。 
“离婚吧。” 
当天晚上,汤小燕走了,她除了一些必需品,什么都没有带走,但她说过的话,却永远刻在我心里。 
“慕川……真的是依恋那条河吗?”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震荡。 
我摇头。 
上楼,走进卧室,儿子正在床上睡着,睡得那么香,细小的呼吸声在极安静的房间里回响,我走过去,轻轻上床,把小小的身体抱进怀里。 
“慕慕,以后,就只有爸爸带着你了……”我在他耳边低喃,嗅着儿子身上淡淡的奶香,我前所未有的,又如此强烈的,有想哭的感觉…… 
我爱周小川。 
我爱他,爱他胜过爱任何人,但我曾经那样伤害过他,这种伤害是双刃剑,在戳痛他的同时也深深戳痛了我。 
我难以描述和他之间的细微变化,似乎已不再是当初那两个屁事儿不懂的孩子,成了恋人,就不再是哥们儿,我们在得到的同时也失去了,失去了什么,我说不好。 
“川川……”我俯身沿着他后背一路轻吻,“给幕幕当妈吧。” 
“什么……”好像没听清我说的话,他气喘吁吁的问。 
“我说,我离婚了。”凑到他耳边,我低语,“我和汤小燕……” 
“在我床上……不许提别人!啊啊——!”霸道的呵斥终止在拔尖的呻吟中,突然的深入显然弄疼了他,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他用力抓着床单,脸整个埋进枕头里。 
“好好,我不提了。”扶住他已经开始无力的腰,我继续动作。 
“建军……慢点儿……”哀求终于低声叫了出来,努力配合我节奏,他试图最大限度放松身体。 
“太快了?”我有点恶作剧的问。 
“不是……疼。”喘息声中已经满是痛苦了,“疼死了……轻点……” 
没有说话,我稍稍减轻了力道,速度也放慢了些,直到听见他不再那么急促的喘息才继续着侵略。 
“你怎么老嫌疼啊?”俯下身去咬他肩膀,我低笑。 
“废话!谁让你老这么野的!”口头讨伐被身体不由自主地迎合弄得不够强硬,反而有了点娇嗔的味道,周小川在讨伐之后低声骂我,我却觉得那些咒骂也属于撒娇的一种。 
“要不咱换个姿势?”止不住想偷笑,我挑逗一样的问。 
“别……别……”带着慌张语调的拒绝淹没在一声有点惨的叫声中,我把身子向后挪,然后抱着他一下子换了体位,由伏在床上变成跨坐在我身上,从未有过的深入和难以言表的羞耻感让他控制不住的大声呻吟。 
身体重叠在一起,肌肤相互摩擦制造出可以烧断脑神经的热量,我有点失去理智,折磨他的方式也有点出圈儿,尝试着他的道德观念所无法接受的姿势,冲破了那个瘦小身体难以承受的极限,我一直到他哭着求我停下来才从他身上离开。 
眼泪好像有些失控,他一直擦,却一直止不住。 
“怎么了?真那么疼啊……”我想去安慰,手却被打开了,周小川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拽过杯子蒙住脸。 
“川川,生气了?”我开始紧张,凑过去抱住他,掀开碍事的被子,我抬手帮他擦眼泪,“别哭,别吓唬我,我刚才……” 
“不是。”他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什么?”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原因。 
“因为‘桥’。”话里有重重的鼻音,他叹气,然后眼睛失神的看向前方,“咱们怎么办啊……” 
“……强子。”不由自主念叨出这个名字,我想说什么,却没表达出原意,“再找一个鼓手吧,还能怎么办。” 
“鼓手好找。”边说边费力坐起身,他把被子拉到肩膀,“和咱们之间的磨合就没那么容易了吧,咱们弄出这种事儿来,谁还……” 
“这没什么。”我把脸埋进他肩窝,“肯定能找着好的,不在乎的,也能踏踏实实打鼓的。” 
“……嗯。”吸了吸鼻子,周小川向我靠了靠,“建军,你可不能临阵脱逃啊。” 
他话一出口,我心里揪着的疼,我看不了他这么可怜,就好像当年在西单小堂胡同,看见他在连暖气都没有的简陋房子里熬冬天的感觉一样,他是个挺坚强的人,他骨子里有股不服软的劲头,但这种强硬从他身上体现出来,就让我觉得可怜得要命。让我想立马全力以赴为他上刀山下油锅,让我想所有的一切都替他包揽,让我想跟他说所有掏心窝子的话。 
 
“‘桥’不能没有我是吗?”握住他的手,我轻轻啃咬他指尖。 
“……嗯。”点头应着,他无力的叹气,“你当年,可是跟我保证过,不管什么时候都跟我是一头儿的。” 
“那没得说。”我轻轻抚着他锁骨上的吻痕,“我给你当一辈子桥墩子。” 
“我跟你一块儿扛着。”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抽回手,又把被子拉高了些,“都这裉节儿上了,我也得往水里跳了。” 
我半天没说出话来,我心说周小川啊周小川,你糊涂了?什么叫“这时候也该往水里跳”啊,你不是一直都在水里头站着呢吗,你扭头看看,我就跟你旁边儿呢,是不是?九儿也在,咱不一直都在一块儿吗?你小子是不是让河水给冻木了?都忘了自己在哪儿了吧?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换句话说,你还知道自己是什么吗?我跟小九,我们都是桥墩子,你也是,你还是挑大梁的那根儿,你以为你真是那在桥面儿撒欢儿跑的啊?错啦宝贝儿,你起根儿上就没从水里离开过。 
“……冷了?”我摸了摸他微凉的脸颊,“要不关了空调吧。” 
“别关。”拉住我胳膊,他不让我去拿遥控器,把被子又裹严实了点儿,他摇头,“不用关。” 
“不关,不关那就抱着。”我靠在床头朝他伸手,“来川川,抱抱。” 
“你带孩子带出毛病来了。”他终于笑了,那种笑容让我看了特高兴,也特踏实。 
“嗯,我有俩宝贝儿,一个叫慕慕,一个叫川川。”把他轻轻搂进怀里,我闻着他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儿味道。 
“行,我是小孩,小孩好,有特权。”他点头,然后问,“对了,你老不在家,慕慕怎么办?” 
“我找了个保姆。”我说。 
“保姆?”他重复,“可靠吗?是正派人吗?现在这种案件……” 
“你放心。”我笑着打断他,“绝对可靠,是我姐。” 
“你姐?!”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不是已经跟家里……” 
“对,但我姐跟我还有联系,我这些年来的事儿她都知道,我刚离婚,她电话就打过来了,问我孩子有没有人管。” 
“可这样不给他添麻烦吗?她也有孩子吧?” 
“有,我也说不给他添乱了,可她非要帮忙,说不能让慕慕受了委屈。” 
“嗯……”周小川听了,轻轻叹着,“慕慕有你这么个爹,也真是够受罪的。” 
“可不,我也想呢,想着想着我就害怕,人说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容易心理不健全。” 
“那你再找一个。”带着笑音的话响起。 
“嗯,没错,我再找一个,我这不就找你来了吗?”我咬他肩膀,“给慕慕当后妈吧。” 
“后妈一般都是反面人物。”他笑出声来,“就是白雪公主的继母那类型的。” 
“你是一特例。”我说,“你绝对是一好后妈。” 
“成,那我就好好疼慕慕,我得让他学好,不能随了你。” 
“哎,凭什么我儿子不能随我呀?”我故意抬高音量,“不随我随谁?随你?” 
“随我怎么了?随我好歹是一正人君子,不像你,流氓假仗义。” 
“胡说八道!”我捏他胳膊,“谁流氓假仗义了?合着我跟你眼里就是一彻头彻尾的反派?原来说我活土匪,这又说我流氓,你损不损哪?” 
“对你,不损白不损。”他打开我手,“你别忘了啊,你可是我奴隶,我是你主子。” 
“啊?这都哪辈子的事儿了你还记着?!”我哀号。 
“那没辙,我记性好。”边说边笑,他半天才停下来,然后淡淡开口,“建军,我想去把头发剪了。” 
“什么?”我吓了一跳。 
“我说啊,我去换个发型。”他解释“剪短了,再也不留长头发了。” 
“多可惜呀。”我轻叹,“都留这么长了。” 
“不可惜,换换心情呗。”他侧脸冲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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