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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莫及(古风,父子)[第1页]

作者:Ginger_B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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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帖子更新时前台不显示,找百度申诉了好几天无用,所以重发。
陆辰舒擦着儿子身上的血,回想着今天朱旻龙把自己带去牢里时,见到的情形。
朱旻龙命人掌了灯,儿子就斜倚在墙角,浑身赤裸,浸泡在血泊中,皮肉像被一条条撕裂一般,夸张地翻卷着,血已流尽,伤口恐怖的泛着白。血污泼面,满脸被干涸成深色的血覆盖,儿子看起来就像个瘟神。双目微启,眼仁全白,睫毛上沾到的血液凝固成了褐色的硬块。
陆辰舒记得自己像被钉在那里,一步也不敢向前。有些眩晕,朱旻宁似乎伸手扶了自己一把。
“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陆辰舒转身反手抓着朱旻龙,对他吼道。陆辰舒作为开国元勋,是看着当今皇上朱旻龙长大的,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对皇上如此无礼。
“这是陆云仓跟朕的交易。”当时朱旻龙如是说。
……
一盆盆血水送出去,陆辰舒继续用布沾着温水,一点点化着云仓身上干硬凝结的血,他颤抖着手轻抚着儿子冰冷的脸,这形销骨立的身躯竟无法与记忆中的影像重合。
他有多久没好好看过这个儿子了?
是了,他有那么多儿子,有那么多值得他看、值得他留意、值得他操心的,哪有时间和必要,多瞧一眼这个整天跟在身边、又一无是处的长子。
次子陆云潇,外形俊雅,文采瑰丽;三子陆云飞,擅兵法谋略,与皇上亲如兄弟;四子陆云翀,自小体弱多病,但在医理方面天资极高。
只有长子陆云仓,父亲虽从来挑不出他哪里不好,但是又没有哪一项如弟弟们那样在某方面脱颖而出、那样耀眼的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什么时候他开始不愿意再看这个曾捧在手心里的儿子?
二十年前,因为陆辰舒的疏忽失察,蒲州属下叛变,陆辰舒在那场叛乱中失去了他深爱的夫人、他所器重的未来女婿、以及他最疼爱的外甥。只有时年七岁的独子陆云仓在混乱中夺了一匹战马逃了出来。
面对亲眼目睹娘亲被害的儿子,陆辰舒心有愧疚,也曾对云仓百般疼爱。亲自教他读书骑射,并请他的好友魏岑教他医理、弹棋、兵法。云仓很聪明,也很好学,很少惹父亲师父生气。虽偶尔顽皮但父亲也舍不得打这个独子。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即便是后来陆辰舒续了弦,新夫人给陆家又添了三个儿子,父亲外出征战时依然带着云仓,平时弟弟们不听话也都交给云仓管教,云仓在身边也确实帮父亲分担了很多,无论在战场上,还是陆家的日常事务,都在他的打理下井井有条。
三个不让人省心的弟弟一天天长大,陆云仓长兄如父,曾握着弟弟们的手教过他们的剑术棋艺,检查过他们的功课,弟弟恃才傲物他也曾拍打过他们,弟弟闯了大祸也曾替他们在爹面前遮掩过,弟弟们才华横溢让他这个做哥哥的无比骄傲。
只除了一点,让陆云仓心里五味杂陈,那就是在立世子这件事上,陆辰舒始终在几个儿子中犹豫徘徊。陆辰舒也知道,让云仓在意的,并非这世子的身份。
陆辰舒清理干净了云仓的身上的血污,儿子的身子冰冷没有一丝温度,陆辰舒叫下人找个手炉去,他想给儿子暖暖。
他还记得那时候,老二陆云潇在朝堂上朗读的那篇颂文,很给他这个当爹的长脸,二儿子文采卓然,文风舒展,比喻恰当大气,纵横捭阖不可羁縻,不仅老爹听着心里舒坦,皇上和满朝文武听后皆是拍案叫绝。
相比之下,长子陆云仓的文风克制内敛,题材晦涩,气质理性检束,在这种场合下难免让人扫兴。
那次云潇在给师父的生辰贺文中那句莫名其妙的“只轮不返”,陆辰舒知道是云仓偷偷添的,尽管云仓到最后也没有承认。这是老陆印象里儿子第一次暗地里搞“小动作”,陷害弟弟是陆辰舒绝对不能原谅的行为,那次他狠狠地打了儿子。
他很少打云仓,所以每次都记忆犹新,还记得当年第一次打他的时候,这小子竟然敢跑,后来跑不掉了居然伸手抓住棍子,陆辰舒气得要加罚,这小子还跟老子说理,说什么“礼法讲:大杖则走”。
这一出每次父亲打他时都会上演。
只除了那次,儿子没有再跑,只是挺直了背一再重复着:“孩儿没有陷害云潇,孩儿没做过。”陆辰舒记得他此番下手格外重,他记得流到祠堂门口的儿子的血。
平定萧邱之乱,老三陆云飞虽身为副将,却立了头功,捷报传来,陆辰舒兴奋的想立即宣布立云飞为世子。可谁也没想到,灾祸就这么快降临了。
原来陆云飞谎称叛军头领之子已死,却将其假扮为下人,私藏在陆府。
皇上私下召见了陆辰舒,因知晓此事的人已非少数,即便是皇上有心偏袒,恐怕最多也只能保证不牵连陆府上下几十口,只要陆辰舒交出陆云飞,给朝廷一个交代。
在这个节骨眼上,陆云仓却突然软禁了父亲。
陆辰舒心里清楚,云仓是看出父亲有心以身代之,不想父亲做傻事。可是,陆辰舒怎么可能就这样让他们把云飞交出去送死呢。当时,陆辰舒因为心急而口不择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忌惮云飞”,“你恨不得我们全死了,陆家就是你的了……”
那时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呢,他明明有看到儿子好像下了什么决心的表情,坚定,释然,自嘲,又有些不舍。
“孽障!你又想怎样!”几日未见,陆辰舒见到明显憔悴下去的儿子,这竟然是他给儿子的第一句话。
“孩儿只是想陪爹吃顿饭。”陆云仓并未介意,看向陆辰舒的笑容带着令人心碎的讨好。招呼下人把饭菜端上来,解了父亲一只手的穴道。
陆辰舒很后悔当时没有喝儿子敬的那杯酒。甚至后来听了那段意义暧昧的话之后,气得顺手把那杯酒泼到了儿子脸上。
当时儿子说:“历代无论帝王还是氏族,继承人的原则,立嫡,立长。如嫡长子有重大过失,则可以考虑立贤,但年轻接班人的‘贤’该如何审量,自古便是招惹是非的话题,所以除非情况特殊,轻易不会考虑嫡长子之外的人选,否则易有‘立爱’之嫌,所以,只要孩儿不死,不管您把陆家交给云潇还是云飞,怕是都难以服众。”
当时陆辰舒只是觉得,好你个陆云仓,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为了世子之位,竟真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残害手足,囚禁威胁亲生父亲。
现在想来,儿子当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先是软禁了父亲,默默帮陆家打点好一切,和朱旻龙做了交易,然后回家和父亲吃这最后一顿饭,对父亲说“只要孩儿不死,您把陆家交给谁都难以服众。”
当那杯酒泼到儿子脸上的时候,儿子心里在想什么呢?
陆辰舒握着儿子冰凉的手腕,低头把脸埋在床里,哽咽的声音闷在被子里不甚清楚,“你这个讨债鬼,竟然这样报复为父。”
门口响起敲门声。
“爹。”是云飞。
“爹,天都亮了,”云飞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说,“棺木和灵堂已经准备好了,让宋叔把大哥抬过去吧。”
陆云仓被吊着,感觉从自己伤口中流出的血不是热的,一滴一滴顺着脚尖淌下去,竟觉得有些凉。可是,这残败的身躯,为何还能感知到疼痛,为何还不麻木,为何还不结束。陆云仓想。
血腥气冲击着他的感官,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盯着眼前挥动的鞭子和溅起的血色太久了,一片血红中他似乎看到了绿芽,恍惚间那仿佛是两个月前家乡土地上他亲手种下的苗儿,到如今,想必已是一片郁郁葱葱了吧,陆云仓模糊地想,本想着亲自体验一下农人收割的喜悦,可惜世事难料。
两个月前,陆云飞正随西南王在萧邱平定内乱。而他的大哥陆云仓,此刻,在他们的老家粟阳,种了一片苞米地。
他和农人们并肩劳作,然后又像个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蹲在田里看着苗儿一天天长高,觉得生命竟然如此神奇。
这片玉米田之外的世界,平静的外表下暗潮涌动,新朝刚刚建立,四方未定,开国的先帝便撒手而去,年轻的新皇登基,当年割据四方的虎狼之师都盯着这立足未稳的政权,一着不慎便会土崩瓦解。
然而他陆云仓,这个开国元勋镇国大将军的长子,却把自己苦心经营的军队粟远军交给弟弟,自己蹲在老家,观察苞米。
年纪轻轻又出身名门,本该最意气风发的大好年华,陆云仓又何尝甘心在这里让玉米叶子遮了双眼,在彷徨中苟且偷生?更何况,那个位置是那么诱人,它代表着父亲对他目前为止全部努力的认可。
陆云仓知道,如今陆家的处境如沿坡滚向悬崖的车轮,终将无可避免地走到那个万劫不复的终点,但即便如此,在那件事之前,陆云仓也从未想过抵制世子之位的诱惑,即便这是一场笑话,他也要做笑话的主角。
人有时候走的太远,就会忘记出发的目的。
差一点,他就铸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还好,他在最后关头收手了。现下弟弟们都平安无事,可陆云仓却不敢再留在那里了,他怕自己忍不住,又成了那个怨妇一样的人,那个连他自己都看不起的人。
梓建在嘲笑他,确实,只差一步,他就可以坐稳世子宝座,让父亲再也不相信他那几个弟弟,就此接手陆家军的帅印,就差那么一步,他就可以成功,再没有障碍。况且,他们这次的投入可谓没有退路。陆云仓啊陆云仓,可笑你父亲一向评价你矫情自饰,寡言无情……可你居然在步步为营谋划了这么久之后,最后一刻退缩,功亏一篑。
没有人知道陆云仓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距离成功越近,他心里就越空虚,夜里经常从梦中惊醒,一夜无眠。
或许是当年母亲的鲜血让他难以安枕,或许自小见惯的尸横遍地的战场总在他眼前浮动,又或许是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在阻止他手足相残。更重要的是,那个他难以付之于口的、那一切不甘心的源头。
他殚精竭虑地做好他所能做的一切,可是,父亲似乎总是和他若有若无地保持着距离,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提防和猜忌。那种闪烁莫测的目光,连同他年少时记忆里父亲慈爱和宠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就那样成了扼住陆云仓心头的网。
他还记得父亲第一次对他投来那样欣赏的目光,是他九岁那年,左右开弓,射下那两只鹄的时候,父亲向朱祯宁也就是后来的芮亲王炫耀:“我的儿子,上马可骑射,下马颂诗文。”
云仓永远记得那时父亲自豪的表情。
是啊,命运夺走了陆云仓的母亲,但补偿给了他一段与父亲相濡以沫的童年时光,也算待他不薄。
所以,他没有权利因为那点嫉妒心,就剥夺了自己曾经的人格理想。
呵,没想到生于乱世的陆云仓,见惯了权力争斗、杀戮和命运更迭,被亲生父亲评价为寡言多疑,心底居然还保留着他可笑的忠臣孝子仁厚友爱的人格理想,真是讽刺!
那么,就让自己先离开一段时间,做一段快乐单纯的农人吧。那悬而未决的世子之位,就像是一把无形但沉重锋利的剑悬在至亲骨肉之间。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再回来,到那时,没有了利益争斗,家,便还可以是他的家吧。
陆云仓这样想着,来到了四季如春、土地肥沃的老家粟阳,托朋友从天竺引进了几颗薯蔗种子,舍不得拿这名贵种子练手,就先种上玉米。等他学会了,家中那边也一切落定了,那时,全家人便可每日喝上这被本草纲目誉为“天然复脉汤”的蔗汁了吧。陆云仓这样幻想着,盯着幼小的玉米嫩芽儿竟笑了出来。
可是,这世间的事情,果然不是他陆云仓能参透的。
是了,老天从未站在他这边过,这次又怎么会遂了他这个古怪阴郁心机过重的小人的愿呢?
他其实完全明白,为何三弟云飞要救元隆的儿子,陆云仓自己当年目睹了无数英雄豪杰以悲惨的姿态退出历史的角逐,尽管在战场上是对手,可是陆云仓心里内心何尝没有过惺惺相惜,面对他们的妻儿父母,又何尝没有动过恻隐之心。
当年元隆与陆辰舒均发迹于越中,元隆的那个儿子,陆云仓也见过几面,自小便是剑术奇才,于百步之距可断人的胡须头发。后来在清定的时候,那孩子曾与云飞并肩作战过,带兵作风陆云仓也有所耳闻:作战骁勇,身先士卒,爱兵如子,赏罚分明。云飞爱才,又与之是旧识,已经杀了人家的爹,对此子心生不忍,陆云仓当然明白。
可是陆家如今地位微妙,当年随先帝打拼的开国元勋们,与皇室无血统牵连的,只剩陆家一家硕果仅存。云飞啊云飞,我的傻弟弟,你还嫌陆家树不够大,功不够高吗?皇上如今为了制衡他的几位如狼似虎的叔叔和伯伯,所以一再对陆家示好,但若有一天皇上觉得时机已到,与父亲来个清算,到时这私藏叛贼的罪名,受牵连的很有可能不仅仅是陆家上下几十口。
在陆云仓赶回皇城的途中,他也还没想好回去要做什么,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回去。或许,是藏在他心里的那只“鬼”又出来作祟,想幸灾乐祸一下,看看老爹你的好儿子,给全家惹来的灭顶之灾。
又一鞭子抽下来,陆云仓徒劳地睁大眼睛,却无法视物,只觉得自己耳朵里一阵轰鸣,口鼻里一股血腥喷涌而出,现下他也懒得管这鞭子是抽到哪里了。
看不见也好,他宁愿自己从来都是瞎的,那样,那天他回到陆家,就不会让他看到看到蓉姨憔悴的脸,看到父亲焦急的身影,以及每日主动到刑堂领责的云飞。
明明是初夏,院子里竟飘了些许落叶,煞有些萧索的意味。陆云仓所等的那个“尘埃落定”,原本就是自欺欺人,可是如今,他终于发现,他连自欺都已再也找不到理由,事情无论朝哪个方向发展,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去。
可笑可悲可叹,想来只有他陆云仓一人,还活在二十年前父亲吹嘘儿子的那句“上马可骑射,下马颂诗文”的回忆里,觉得一切结束后他还可以扮着那个转弯抹角向老爹邀功的儿子,那个耍赖抓着家法不让老爹打的儿子。
陆云仓,你也该长大了。
那天傍晚,他去了云飞的房间,看了看云飞的刑伤,帮弟弟上了药,提醒他要留意老二云潇。然后,他决定在去找皇上之前,先找梓建商量一下,离开陆府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的将军府,漫天凄艳的晚霞,仿佛在为谁哭泣。他想,老家的玉米地,差不多该比我高了吧。
当天晚上,他囚禁了陆辰舒。
又是一鞭子,陆云仓觉得自己似乎是从上到下被人撕开来,胸前好像给人开了洞,颈上的皮好像给扯了下来,从肚子里流出的黏腻的触感沾了全身,那是内脏流出来了么?终于,可以结束了吗?
神智抽离间,他想起父亲这段时日为云飞痛心和焦虑的神情,想起几日前自己在生辰的那天带着酒菜到父亲房里,被父亲泼到脸上的那杯酒。陆云仓此刻再没有精力克制自己的非分之想,父亲,等你看到我这副残躯的时候,会为我心痛吗?
父亲,我保护了弟弟,保护了陆家,你会为我骄傲吗?
若是在一年前,有人问陆辰舒,如果云仓有一天不在了,你会怎样?陆辰舒当时大概会想,我当然会伤心了,那毕竟是我的亲生儿子。
可是,在他心里,其实从未真正考虑过,云仓在陆家、不在陆家,究竟有何不同。
所以,当陆辰舒被儿子告知,儿子已经以抱恙为由,奏请皇上回粟阳老家休养的时候,陆辰舒只是皱了皱眉,问了问儿子他手头陆府这边的工作是如何安排下去的,便让他回去了。
在那种时候,儿子如此反常的还乡,他竟然没有追问缘由。
他当时只是默认,儿子哪里是“抱恙”,这个小心眼的儿子估计又在琢磨什么小伎俩呢。罢了,随他去吧。回去一趟也好,正好他也很久没有回乡祭祖了,就让云仓代他回去这趟。
现在想来,云仓特地来告诉父亲,他是以“抱恙”为由凑请还乡,心里一定在期待父亲能至少关切地问上一句:孩子,你病了吗?严不严重?请郎中看了吗?
但是,陆辰舒什么也没有问。
云仓这孩子在他眼中,从来就不如云潇那样随物赋形信笔勃发,不如云飞那样挥斥方遒不拘一格,不如云翀那样妙手仁爱识达通惠。和他的弟弟们比起来,陆云仓文不成武不就,而且敛颜持重,矫情莫测。
陆辰舒从未从在陆云仓身上看到过一个领袖的眼光和胸怀、韬略和智慧。这个孩子的寡言自持和谋划算计,在陆辰舒眼里全部都是小聪明、毒妇之心。
直到朱旻龙赐予陆家一块免死金牌,叫陆辰舒来把儿子的尸体带回去,并告诉了他皇上和陆云仓的交易内容。
陆辰舒觉得,自己像被老天爷打了一巴掌。
当年先帝虽然出身低微,但建国的时候并不鲁莽,新王朝建立,新的秩序和制度靠谁来建设,官员队伍是否具备治理国家的人才,都是他在考虑的问题。所以对于旧政权的底子他不能一律抹杀。既然自家兄弟几个已经兵权在握,在这个亟需人才的年代,对于旧朝的文臣,他进行了笼络怀柔。
旧朝贪腐之风盛行,如果清算起来,几乎没有哪个官员是清白的。大厦将倾,官员们也不看好这千疮百孔的政权,所有人都计划着在背后捞上一笔,考虑着退路。倒卖官粮,走私茶叶,形成了庞大的、系统严密的地下组织,直到如今这些勾当依然没有得到有效整顿,这地下组织背后最大的受益者是如今的户部尚书,傅远襄,以及布政使,岳梓建。
皇上对官员们的勾当其实心知肚明,可是,此事利益主体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单纯靠重刑打压绝非良策。皇上也试图推行过一些方案,比如开放对西番的茶叶贸易。公开竞争可以打击地下交易,可是开放贸易就意味着,朝廷将失去对不产茶叶的西番的物资控制,于是此举遭来大臣们的强烈反对,最终只好暂时搁置。
陆云仓向朱旻龙提供的第一条好处,便是开放茶市这件事将由岳梓建,重新提出,并会顺利推行下去。
岳梓建,前朝丞相之子,如今的布政使,茶叶走私生意的直接获益人。陆辰舒一向知道,云仓与此人是挚友,但是,岳梓建可以为了云仓做到这种程度,是陆辰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陆辰舒很清楚,岳梓建此番割让的,绝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利益。他全族的压力,还有那么多靠他吃饭的人,他此举所背负的,非同小可。他陆辰舒的儿子,究竟何德何能……
陆云仓为朱旻龙作的第二件事:助他推行新刑律,立威。
新朝刚刚建立,当今时局依然是群雄并起,分割混乱,年轻的皇帝需要一个廉洁的、有效率的、听他指挥的官僚队伍,以及一个完善的官员考核制度。这些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但是如今,新皇形象软弱稚嫩,所以首先,要立威。
其实朱旻龙又何尝不想,只是多年来苦于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下手对象,如今,陆云仓主动送上门,求之不得。开国元勋陆辰舒的长子,年轻有为,任兵部职方司,虽官职不高,但身份显赫,立过战功,能文能武,以他的年纪来说算是人脉广阔。罪名充分,他本人供认不讳,拿他开刀,再好不过。
推行新刑律,其中添加“廷鞭”这一刑罚,在朝堂之上,受刑的官员浑身赤裸,鞭毙。陆云仓就是第一个受此刑罚的人,罪名是“藏匿叛贼,谋害亲弟”。
第三件……
……
陆辰舒回忆着当时朱旻龙对他所讲的一字一句…… 文治武功,云仓想得周全。这本应该是云仓给自己铺就的锦绣前程,他原本是要借着这些证明给父亲看:你看,虽然你不待见我,但我确实是陆家最出色的子孙。
可是,他却拿自己呕心沥血悄悄经营的一切,加上他自己这条命,这身骨血,和他的名节,给陆家换一个安定的未来……
陆云仓向朱旻龙索要的,是请皇上在云南赐予陆家一块封地,陆家不裂土,不临民,无权指挥地方军队,不管理地方政务。同时,要求朱旻龙赐予陆家一块免死金牌。
陆云仓把自己的血肉掰开了、揉碎了,就这样一点一滴,每一滴都用在父亲和弟弟最需要的地方。
陆辰舒抬了抬头,看见肿着眼睛的云飞,正盯着棺木,目光哀痛而坚定,双拳紧握。云仓的死,对云飞的打击不少于自己,云飞天性善良,连敌人的儿子都心怀恻隐,现下他的大哥因他而死,这个枷锁,他得背一辈子。
陆辰舒低头看着灵柩里的儿子,想起刚才抱儿子过来的时候,儿子的手臂总是无力地垂下去,陆辰舒心里着急,无奈两只手都占着,管家老宋流着眼泪帮他把云仓的手臂放到身体上。
这个动作深深地刺痛了陆辰舒,他还记得当年儿子左右开弓射下那两只鹄的那双有力的手臂,那双小手抓着那两只鹄,满怀期待地拿来给父亲看,当时陆辰舒心中大喜,向坐在边上不可一世的朱祯宁夸耀自己的儿子是天赋奇才。
他还记得幼小的云仓伸出的胖胖的胳膊,他要爹爹抱他。那个时候,刚刚成为父亲的陆辰舒正在体会着生命传承的奇妙,他深爱的妻子在旁边欣慰地微笑,他怀里那个粉嘟嘟圆滚滚的大雪团子,正盯着他咯咯直乐,那时陆辰舒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陆辰舒看到了他的老朋友魏岑,云仓儿时的师父,与云仓十几年未见,如今再见面,便是这副光景。陆辰舒心想,云仓意气风发的时候你不来看,风风光光的时候你不来瞧瞧他,如今变得这幅破碎凄惨的样子,躺在棺材里面,你倒来了,你是专程来看我们陆家的笑话吗?
然后,陆辰舒看到了岳梓建,陆辰舒从不喜欢这个人,过去云仓经常和他厮混在一起的时候,陆辰舒就不喜欢他。这个人一如既往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在灵堂一片凄婉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他环视了四周的人群,目光中充满鄙夷。
陆辰舒觉得自己无法再在灵堂待下去,这里的空气太污浊,许是孩子身上的伤口太多,已是散发着腐肉的气息。
已接近盛夏,门外竟刮起了风霾,白色的灯笼混着尘沙随意散落,乃边事刀兵大起之征象。大凶之兆。
是啊,他们这群人的确可鄙,在云仓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在他受苦的时候,他们这些如今一脸哀怨的家伙,号称是他亲人的人们,那时又在哪里呢?那时他们只会用不断的猜忌和疏离耗损他的感情,消磨他对家的信赖,让这个本来就缺乏安全的孩子孤立无援。在他身边的,就只有岳梓建而已。
他们杀死了他,然后又带着虚假的泪水在这里做戏。他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竟然要他那样的人,付出那样的代价。
云仓,你要我如何,站在那块云南肥沃的封地上,踏着混合你血肉的沃土。
岳梓建知道,陆云仓其实是怕死的。
那人从来不与人说他母亲的事情,偶尔提到童年,也都是和父亲在一起的回忆,仿佛他一开始就没有母亲。
一个刚刚目睹了娘亲死亡的幼童夺马逃离满城火光,这大抵也是陆云仓此生最想抹去的记忆。
可是他越想遮掩,那些记忆便越会纷至沓来,他越想抹杀,那些惧怖不安惊恐焦躁就越在阴暗里茁壮成长,他越勇敢,心里累积的忧惧就越深重。
在父亲的影响下,他深知这种恐惧是如此丑陋,于是他开始表现出对死亡的不敬:年少时在战场上,他就曾经捡过骷髅拴在战马上当笑料,被陆辰舒训斥过之后,才有所收敛;谈到“哭丧”的传统时他嗤之以鼻,寡言持重的陆云仓很少言辞如此激烈,他说,死去的人不过污泥粪壤。
岳梓建知道,在这些伪装之下,那个人内心惶惶思索人活着的涵义,却没有人给他答案,于是他本能地害怕,他怕自己就这么不被承认地死去,死了都不在别人的回忆里留下任何痕迹。
岳梓建以前问过陆云仓一个问题:他不明白,为何陆云仓出去打仗一定要次次身先士卒躬履行间,次次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浴血搏杀。陆云仓从不是主将,头功也不会记在他头上。按常理,有他父亲的光环,他大可不必那样做,就可以在官场上平步青云。于是岳梓建问过他,当时陆云仓只是含糊其辞用兵法糊弄过去:“惧死者必死,捐生者必生。”
这显然答非所问,岳梓建不懂的是,战场上的陆云仓那种近乎病态的追求,不懂他因何那么乐意去啃那些硬仗恶仗死仗,不懂他因何享受死生悬于一发的绝境,仿佛只有这些,才能给他一个全面展示他杰出才能的舞台,才让他有机会表现他战略战术的创造和不屈不挠的斗志,岳梓建那时不懂,陆云仓究竟是在做给谁看。
每到岳梓建与陆云仓聊到此事时,陆云仓总是要把自己说成一个勇武坦荡的豪士,接着便会遭来岳梓建的嘲笑。因为,岳梓建所认识的陆云仓,与他老爹完全相反,实在是个小气得要命的人。当年只因为仪制和祠祭二司主事,排挤了他的弟弟陆云潇,他就耗时半年用令人瞠目结舌的手段迂回地逼得那两人辞了官、狼狈逃离了京师。
那时,陆云仓尚能在道德荆棘中找到他的立足之处,他至少不需要为此行为而踟蹰煎熬,他的角色是一个为了保护弟弟无所不用其极的大哥,他的阴险算计是理直气壮的。然而没过多久,几个兄弟的夺嗣之争进入白热,他与陆云潇公开反目。对于陆云仓来说,一切关于生命和忧患的恐惧终于落到实处。
陆云仓当时大概在想,命运很快就要撕掉他的面具了吧。
是的,就是这个镇定阴狠又彷徨恐惧的陆云仓,亲口对岳梓建说他不想妥协,他想要得到“实惠”,他要入伙岳梓建他们的生意,他要恣意享乐,他要得到陆家的家业……若非如此,就无法补偿他的巨大付出。
于是他们一起策划了很久,陆云仓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岳梓建一直以为这就是陆云仓想要的,可是,那个人却在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时决心放弃,把多年的心血凭白送给了云飞,自己回老家休养。
陆云仓说,他的家乡是一块福地,他想回去,那里有很多佛寺,可以为他抵挡灾祸。
岳梓建当时感到心头像被什么戳了一下。生于忧患的陆云仓,自幼从军在战场上长大的陆云仓,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陆云仓,何时需要这种东西来替他抵挡灾祸。
岳梓建突然觉得太不公平,陆云仓那些幽微细腻曲折隐晦的感情,在那个陆云仓最在意的人眼中,从来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他不甘之后又试图释怀,他试图抢夺之后又决然放弃,他把自己从道德外壳中血淋淋地剥离出来又颤巍巍地塞回去,云仓的挣扎似已经历了六道轮回,而那个支配他挣扎的人却毫不知情。
最后岳梓建心想,这样也好,因为即便是陆云仓在说着他要争得一切、要裘马清狂纵情享乐的时候,你也无法忽略他眼中深刻的焦虑。岳梓建想,也好,也许放下这里他才可以得到救赎。
可是,命运最终还是没有放过那个人,故乡福地的佛寺殿宇终究也无法遮蔽那个无处收留的灵魂。在得知陆云飞出事的那一刻,岳梓建就知道,陆云仓一定会回来。
归来的那天他对岳梓建说,他是回来瞧热闹的。那时陆云仓在笑,岳梓建觉得那笑容淡定得有些令人心酸,那声音疲惫幽邃,漱漱地仿佛可以落下冰碴来。那个曾亲口跟岳梓建说过不会妥协、要向命运反戈一击的陆云仓,终是没有办法摆脱宿命为他设计的险恶陷阱。
他如殉道一般谋划着抹去自己从灵魂到肉身的全部,就为了给那些人、那些不断糟践他的心血的人,换一块免死金牌。
与皇上的交易,他给自己定的罪名是:嗜利偷生,罔顾兄弟之义。岳梓建在想,这究竟是陆云仓想从道德的枷锁中解脱出去,还是他想给父亲兄弟最后一次阴险的报复?
不会再有人给他答案。所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已与陆云仓一并长眠。
岳梓建成了助陆云仓谋杀自己的帮凶,为此岳梓建付出了无与伦比的代价,推动开放对西番的茶叶贸易,他放弃了白花花的银子,放弃了对门生的控制,官场上和他合作的官员都记了他的仇,他还要顶着全族人对他的指责。
人人都说他岳大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混的精神,混的明白,他跺一跺脚这京师都要抖一抖。这还是他此生第一次做出此等荒唐的举动。
仅仅因为这是陆云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提出的郑重请求,仅仅因为那时岳梓建看到了陆云仓握紧又松开的双手,看到他颤抖的肩膀,跳动的火光映在陆云仓的眸子里,岳梓建产生了幻觉,他以为陆云仓哭了,于是他就心软了,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然后,他便目睹了陆云仓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赤身裸体被吊着用金鞭活活鞭死。
刺目的血流到了岳梓建的脚边,也许还带着些碎肉。刑架上吊着的人,低垂着头,头发散乱,据掌刑的人说,已是没了气息。
血顺着那副破败的皮囊滴落下来,血滴摔在大殿汉白地面上带着回响,声如古祭坛上的鼓点。
当皇上下令把血肉模糊的陆云仓拖回监牢,稍后要派人让陆府来领人的时候,岳梓建看地上被拖走的尸身留下几丈余的触目惊心的血痕,想象着陆辰舒的表情,心里竟恶毒地生出几分快感来。
他倒要看看那个自以为是的大英雄陆辰舒,见到儿子这幅惨烈的身躯,会作何感想。
你那个碍眼的儿子,现在终于彻底消失了,现在满朝文武在对他背叛君亲的无耻行为口诛笔伐,陆云仓替你那心爱的儿子背着黑锅绝望而死,你悔恨吧羞愧吧痛不欲生吧,可是这一切都会太迟,你大声疾呼他听不到你的声音,你拍打他的脸他不会醒来,你就永远背负着这张免死金牌的桎梏,踏着儿子的血肉生不如死地活下去吧。在他尸身腐烂之前,你就搂着那团模糊的血肉好好看个够吧。
发泄过后,岳梓建又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好笑。
因为这一切都与那个人不再有关,陆云仓这三个字的背后已经没了涵义,从此它就只是三个汉字而已。那些精忠报国和忠臣孝子的生命构想,那些曲折隐晦见不得光的掂量和挣扎,都已不复存在。
退朝之后岳梓建走出大殿,日已高照,节气已近小暑,目光所及没有一处黯然,明晃晃的阳光刺进岳梓建的眼里,他觉得有些疼。
他想起去年自己寿宴那天,请来的江南歌妓唱的那首曲子,那时陆云仓酒兴正浓,忽觉此曲心境与他深有共鸣,便随手记下了一句唱词。
此刻岳梓建握着那张纸,这幅几乎揉烂的字,竟成了现下岳梓建手里唯一可以证明陆云仓存在过的物件,他低头看了看那唱词,云仓的字迹苍劲挺拔: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岳梓建凄然一笑,松开手,纸片随风飘起来,在树梢和宫墙间翻了个身,最终从视线中消失不见。
【正文完结】
【番外篇】 吾家小弟
头天夜里烧得稀里糊涂,喝过药发了一身汗,陆云仓此时正睡得昏沉,忽然感到一只凉凉的小手悄悄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紧接着又放到他的脖子上,陆云仓努力睁开一只眼。
眼前是一张粉嫩的小脸儿,黑溜溜的眸子正焦急地望着自己。
没有张口说话或是做出个表情的力气,陆云仓此时不想应付这个四岁的弟弟。没有理他,闭上眼接着睡去。
哪知这小东西哼哧哼哧爬上了床,一咕噜钻进了他的被窝,小爪子伸过来,小心地避开哥哥的伤口,轻轻搂着哥哥,陆云仓此刻还没有完全退烧,感受着冰凉的小爪子带着轻微的奶香,攀着他的脖子,倒让陆云仓觉得很受用。
“哥,你长得真好看。”说着,小东西竟伸出小手摸了一把哥哥的下巴。
陆云仓顿时倍受惊吓,人也清醒了一半。
“他们都说二哥好看,但我就喜欢大哥。”陆云飞歪着小脑袋瓜认真地盯着哥哥有些苍白的侧脸,两只小爪子也不闲着,对虚弱的大哥上下其手。
陆云仓有一种被调戏了的感觉。
扒拉开弟弟的小爪子,陆云仓开口说了句,“飞儿乖,找你二哥玩去。”
小家伙对大哥这应付般的请求置若罔闻,兀自坐起来自怀里掏出一锦囊,从中倒出一枚温润莹透的绿松石珠子,开始在手里把玩起来。
……竟然在这时候玩起珠子来了,陆云仓觉得嘴角有些抽筋。他有点跟不上这孩子跳跃云骞的思维,爹把他惯得太不像话了,陆云仓觉得,这孩子若不是个白痴,就一定是个天才。
“哥,这个给你。”仿佛在印证陆云仓的判断一般,白胖的小手忽然伸过来,把他那宝贝送到了哥哥眼前。
陆云仓觉得自己大概因为受了伤,昏昏沉沉好几天,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喏,宁伯伯说这珠子会保佑你呢。”看哥哥不接,云飞从被窝里拎出哥哥的手,把珠子塞进哥哥的大掌。
看着这细腻滋润美轮美奂的绿松石珠,陆云仓愣住了。这东西可是云飞的“护身符”,年初为了要下它,这孩子算是吃了不少苦头。
这绿松石原本是芮亲王朱祯宁的贴身物件,年初给爹贺寿的时候,被云飞瞧见了,非嚷着要不可,陆辰舒如何说也不听。芮亲王最爱面子,孩子要,他当然会给,况且正好还可以借机羞辱一下老冤家陆辰舒的家教。
陆云仓记得爹当时脸色发绿,又尴尬又气愤,当着外人又不好发作,只好先腆着脸收下,等宴席一散,抓起鸡毛掸子就要揍人,蓉姨好说歹说是给拦下了,云飞吓得哇哇大哭,但也还是没把那颗珠子交回去。
这孩子如此真实地相信着这颗蓝盈盈的石头可以带来长寿安康,现在,他把这颗珠子转送给了浑身是伤的哥哥。
那么原来,刚才孩子恋恋不舍地把玩的一会儿,是在对他的宝贝道别吗?
“哥,我什么时候能像你和爹那样出去打仗呀?”陆云飞也不管大哥此时有多感动,自顾自再次卧倒,搂住哥哥的脖子。
陆云仓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直咳嗽,哑着嗓子问道:“你这小鬼头,哪有盼着打仗的。”
小东西以为压着了哥哥的伤口,一脸懊悔,连忙又坐了起来,然后皱着眉头,认真地说:“师父说,大丈夫就该建功立业,兴利捍患。”
对弟弟的回答很是欣赏,陆云仓一脸宠溺地看着那张真挚的小脸儿,心想,好小子,不亏是爹的儿子,嘴上却假意威胁道:“打仗是很危险的。”
小家伙这次想都没想,立即答道,“不怕,哥哥会保护我。”
陆云仓终于乐了,“就知道你这小东西不吃亏。哦,我保护你,那谁保护我啊?”说着,伸手咯吱起弟弟的胳肢窝,小家伙咯咯地笑,陆云仓伸手把弟弟拽过来,大手呼噜着小东西毛茸茸的头。
陆辰舒一进来,就看到在床上闹作一团的兄弟俩。
“我叫你别来吵着你哥睡觉,你又不听话,赶紧给我下来。”
听到爹的命令,陆云飞灰溜溜地从床上爬下来,站到地上却突然没了主意,刚才脱鞋的时候没留意,地上的两只鞋子,一只翻了个翻儿,另一只被甩得老远。云飞知道爹爹最讨厌他这样没规矩,很想冲过去把鞋捡回来,可又怕现在跑去捡鞋反倒提醒了爹,陆云飞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刚过谷雨,地上还有些凉,陆云飞光着一双小脚丫有些站不住,于是陆辰舒看到了两只白白胖胖的小胖脚在地上缓缓蠕动。
陆辰舒忍住笑,虎着脸说:“昨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唔……飞儿做完了。”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云飞歪着小脑袋,“飞儿已经给大哥瞧过了,不信爹爹问大哥。”说着,拼命地朝陆云仓的方向眨眼。
陆云仓瞅了一眼陆辰舒,老爹正一脸了然地看着他。其实爹哪里不知道这小东西在打什么主意,况且陆云仓昨日才从昏迷中醒来,伤还没好利索,喝了药一直昏昏沉沉嗜睡,哪会有时间检查云飞的功课。
既然爹这么有兴致陪着演戏,自己也不能坏了气氛。娃娃还太小,爹爹从来也舍不得真罚他,于是陆云仓向弟弟做出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然后,一脸正色对着爹的方向摇摇头,操着沙哑的嗓音说:“孩儿没看过飞儿的功课。”
陆辰舒转头瞪着小家伙,单手提腰把孩子拎了起来,放在肩膀上,怕孩子站地上把脚拔坏了,同时佯装着怒不可遏的样子,拍了一把孩子的小屁股,“小兔崽子,你还学会扯谎了。”
陆云飞一边朝大哥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你岂能背叛我”的神情,一边向爹爹讨饶,“飞儿再也不敢了,爹爹不打。”说着,吸了吸鼻子,竟是要哭了。
陆辰舒拿他没辙,看着躺在床上失笑的儿子,“你还笑,我看飞儿这招耍赖扯谎就是跟你学的。”陆云仓笑意更深,委屈道,“孩儿冤枉。”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虚弱。
陆辰舒看儿子眼睛有些睁不开了,也不忍心再多做逗留。对怀里的小家伙说,“下次不准这样了听到没?”看着云飞的小脑袋瓜像鼓锤一样拼命点着,陆辰舒忍不住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叹了口气道,“走吧,先让你哥好好休息,我们先去用饭,等会儿你娘该等着急了。”
陆云仓的目光追随者父子俩离去的身影,直到门被关上,他从被子里伸出手。那颗绿松石珠闪着柔和而华美的光泽。
屋内微弱的灯火闪烁着,映着陆云仓清晰的轮廓,在墙上贴出他放大的侧影。闪烁的珠光和晃动的影子催着陆云仓更快进入睡眠,他感到四周沉默下来,仿佛有不可捉摸的雾气笼罩在他的身旁。
“娘,是你吗……娘,孩儿现在过得很好。”
握紧掌心放在胸前,陆云仓觉得,虽非诸事尽如人意,但他想,他总归是幸运的。
【番外篇】前传 福兮祸兮(一)
这一年,太祖皇帝朱祯熹,正率军进军蜀地,征讨旧政权残余军事势力——凉王左呈。这是朱祯熹称帝以来第一次御驾亲征,可谓势在必得。而此时,随他出征的一位年轻将领陆云仓,正体会着人生前所未有的复杂感受。
此次出发前,有一个消息冲淡了陆云仓离别时的习惯性焦虑:雅儿告诉他,她已经怀有身孕。
当时父亲陆辰舒正在千里之外讨扫清定,而陆云仓自己也即将出征蜀地,所以这件事他们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战事一触即发,他作为一名将领,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他必须先抑制住这将为人父的喜悦。
由于左呈的部队所处地理位置,天险相隔,易守难攻,天然的优势让左呈得以在安全的环境下发展势力,朱祯熹在称帝之前与其交手过多次,均无功而返,是块难啃的骨头。此番,皇上派陆云仓率部众从左路攻打剑门,自己则带领一支部队右路发兵夔州。这是陆云仓和他所率领的粟远军第一次被委此重任。
刚刚在沁洲取得胜利之后,陆云仓和皇上朱祯熹在战略上产生了分歧:朱祯熹认为,要好好利用好不容易打下的城池,把当地的官僚地主富户的财产全部分给将士,以鼓舞军心,同时分配一部分兵力守城,然后主力部队再继续前行;而陆云仓则认为,沁洲在地理上并非战略要塞,暂时不应分散兵力驻守,要集中全部兵力把重心放在歼敌上,一鼓作气歼灭凉军在剑门的重点武装力量,其他列土分疆的事情自会水到渠成。
最终皇上采纳了陆云仓的的意见,这本就让陆云仓有些受宠若惊,而随后皇上派他去攻打剑门的命令,就更加令初出茅庐的陆云仓心生忐忑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没有跟随父亲出征,虽然自小在战场上长大,熟读兵书,但独自统帅数千人的作战经验他是没有的,外人眼里他只是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而剑门雄关,千古天险,打开这个入口就可以顺利进入蜀中平原,左呈当然会在此布有重兵,粟远军能否担此重任,陆云仓并无把握。
监军户炳弘说:“若是正面攻击,对方占地利之便,在上方任意射箭扔石,我方绝无胜机,为今之计只有绕道左呈部队后方攻其不备。”
道理倒是不假,可若要一支数千人的队伍,神不知鬼不觉,神兵天降到左呈部队身后,谈何容易。
此战临行前,朱祯熹对手下将领们有两个要求,一个是“不要骚扰百姓”,第二是“争取北人”。左呈部队的将士多为蜀人,但也有一些是来自中原,皇上的意思是,利用同乡之义,对这些来自中原的北人进行策反,让他们为我方做向导、提供军需,若有人率军队投降,交出一部分城池,一定重赏。
之前抓到的俘虏当中,确实有一些中土人士,陆云仓决定花些时日,亲自去见这些人。
此番会见笼络犒赏,果然大有收货,陆云仓得到了两个信息:第一,驻守剑门的黄泰出身草莽,战功赫赫,常对对手表现出不屑,而他陆云仓给世人的印象恰好是一个凭父亲威名上位的、只会纸上谈兵的草包,黄泰绝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第二,确实有一条抄山小道,虽然不足以数千人神不知鬼不觉全部通过,但短时间内悄悄派一小部分人过去,还是可行的。
陆云仓心里有了底,他决定亲自率一部分人从正面攻击,边打边退,引诱黄泰追击,分割他一部分兵力,同时命监军户炳弘从后方包抄,冲散原本连接在一起的防线。
陆云仓佩服皇上的清醒、洞察和勇气。朱祯熹想必是看准了黄泰对陆云仓的轻视,此战才特意对资历最浅的他委以此重。而陆云仓的镇定沉稳精明机敏也果然不负所望,仅三个时辰后,驻守在剑门的凉军便溃败不堪,随后,黄泰被擒。
剑门关已破,凉军的溃败如洪水浸泡下不断崩塌的堤石,朱祯熹在夔州也是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与陆云仓两路兵马顺利进入蜀中平原。剩下的大多数城池早在旧朝末年的饥荒和寇贼的侵蚀下,已千疮百孔,守城者不堪一击。凉军气数已尽,全军覆没是唯一可能的结果,左呈负隅顽抗十七日,最终投降。
左呈很清楚自己即便投降,也难逃一死,他此举不过是为自己手下的将士谋得最后一线生机。
这样的举动,陆云仓无论看过多少次也依然会被深深震撼。他在战乱中目睹了无数令人心寒的人性的软弱和丑恶,在这些东西面前,他所读到的书、受到的礼法教育,都是那么虚弱不堪,但有时,也会有左呈这样人在向另一个方向冲击着陆云仓的心。
陆云仓觉得自己大概能明白左呈。旧政权的名和实都不在了,随之而去的是左呈奋斗至今的理想和尊严、荣誉和成就,是左呈心中构筑的完整世界,于是那个跟他们战斗的左呈,其实是一个没有退路一身孑然的亡命者。如果说在最后,还有任何值得他妥协和愧疚的,那便是那些和他生死与共的将士们。
可是,陆云仓也总在想,左呈一开始真的没有其他选择吗?为何一定要用自己光鲜的生命,去殉葬那些虚妄的东西呢?
陆云仓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可是他也隐隐感到,这个答案将会是给他的陷阱,一旦浮出水面便会动摇到陆云仓得以活下去的根本。他本能地不愿意再想下去。
好歹,这一仗总算是结束了。
归京的前一天,陆云仓躺在帐中,心中不免有点紧张,这心境和随父亲打过胜仗后归家完全不同。
往常在打完仗的这一晚,陆云仓向来也是睡不着的。紧绷的弦一旦松弛下来,战斗过程中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思绪和画面就会汹涌浮上来:那些被砍断的头颅和残肢、不小心踩到的滑腻的肠脏、喷到脸上的腥热的血、被处死的对方将领或不甘或麻木的眼睛、被水灾旱灾蝗灾揉撕的土地、蜂拥四起的盗贼、饥民的呻吟和叛军的呐喊、正在重构的国家,以及一切包括他自己可能会万劫不复的预感和焦虑。
以往,这些都是陆云仓难以安眠的缘由,可是这一晚,除此之外,年轻的陆云仓又忍不住偷偷为自己感到一些兴奋,因为剑门大捷之后,他也许会一战成名。他甚至忍不住偷偷开始幻想着,回去后将遇到的十里相迎的盛大欢迎场面,所有权贵都会出席接风宴会,加官受禄,钟鸣鼎食。以前当陆云仓生出此类想法时,他也会同时为自己的功利自私贪图权力和享乐而感到羞愧,但现在,他很快就将有一个无可争议的为物质而奋斗的理由。
尽管陆云仓一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可是胜利在望的时候,他还是悄悄琢磨了一下孩子的名字:如果是女孩儿,就叫陆绮灵,如果是男孩儿,就叫陆格非……不知道雅儿喜不喜欢,又或许父亲还有更好的主意也说不定。
听说父亲那边的战况也很顺利,不知道他们俩谁会先回到家,到时候就告诉父亲雅儿怀有身孕的消息,此番双喜临门,陆云仓不禁想象着父亲听到后的表情。
想到这里,陆云仓有些躺不住了,他起身走到帐口悬挂他铠甲的地方,抚摸着这身被鲜血浸透的战甲,他想起第一次出战前爹曾亲自过来给他端正行装,之后还拍拍他的肩膀,眼中饱含着担心和期待,像是在说,“好好做,儿子,我相信你。”陆云仓想,也许有一天,他会对他的儿子做同样的事。
当然,如果可能,他更希望他的子女永远不要经历战争。不管怎样,他陆云仓都定会倾尽所有来爱这个孩子。
只是,人生的玄妙之处就在于,你无法预知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番外篇】前传 福兮祸兮(二)
处在大事件情节拐点前后的人们,往往当时并未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历史的转折。
前几日,大军行到吴村坝附近,皇上朱祯熹精神抖擞,下令要军队都别闲着,即便是凯旋归京的途中,也要操练起来,壮我军威,当时天空下着小雨,皇上推开了给他撑伞的宦官,说既然将士们都不打伞在雨里操练,朕也要与大家一起。
于是大军就这样边行边练,正值壮年的朱祯熹很是怡悦。
那天晚上,朱祯熹把陆云仓招至帐中。经过沁洲提议和剑门大捷,皇上对这位沉稳寡言、有大将之风的年轻将领颇为中意,便想找他聊聊,问了问他对当下边防情况的看法。
陆云仓的回答,令朱祯熹深感此子果然非池中之物。这个众人口中的膏粱竖子,竟能对边防所有将领的行事作风了如指掌,一个不落,针对每一位守边将领的战术思想、治兵理念、行政风格,进行了逐一点评,而且从容不迫,寥寥几句便能切中要害。
朱祯熹觉得,这个不显眼的年轻人,虽为武将,但举手投足间却有股通透沉静之气,那是胸中有城府有见识有块垒有操持的镇定,又并非文士气,因为他跨上战马就能把大名鼎鼎的左呈打得气焰顿消,披上战袍就把气势汹汹的黄泰打得败走剑门。
果然虎父无犬子。
朱祯熹龙颜大悦,给了陆云仓一张北方边境的地图,要他回去把他心中所想的重要的地方都注在上面,明日要拿了给皇上看。
陆云仓知道,这可能是关乎他仕途最重要的一晚,自然不敢懈怠,回到自己帐中忙了一整夜。他向来很珍惜这样可以让他专注的机会,可以让他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一个可以掌控的事情上,可以让他没有闲暇去为鞭长莫及的东西而焦虑。
第二天,当陆云仓满心期待和紧张地走到龙辇前,要呈上那份地图的时候,皇上身边的宦臣却请他回去,说皇上不见他。
陆云仓觉得这事蹊跷,昨晚皇上兴致还很高,还叫自己今日拿注好的地图给他,陆云仓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赏识,可是这才几个时辰过去,居然就不见他了。不过既然是圣上的旨意,他也只得怏怏而去。
大军又前行了一天,当天夜里,此次随行官员中官职最高的,兵部尚书曹衍,把所有随行的将领和官员都召集了起来。
大家隐约预感到事情可能会很严重,但曹尚书宣布的消息依然出乎每个人的预料:
太祖皇帝已驾崩。
由于事关重大,几位藩王还在虎视眈眈盯着皇位,还有割据一方的残余势力和外围的蛮夷,为防止有人趁机兵变,曹尚书要大家万万不可声张。请官员和将领们回军中收集锡器,比如蜡扦、锡盘、锡碗,他们要融化制成锡棺,好让遗体尽快入殓。龙辇中先安置一位宦臣掩人耳目,每天照常进食,官员每天照常拜见,一定要封锁消息。
同时,他也火速派人赶往京师,向东宫太子朱旻龙汇报。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惊愕之余,陆云仓当然首先是难过的。
朱祯熹是陆云仓真心佩服和敬重的人,虽然他在成就帝业之前只是前朝小吏出身,可是陆云仓觉得,书上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应该是这样的。陆云仓还记得朱祯熹初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是在父亲的接风宴上,朱祯熹纵谈越中守战之势,提出在这个地区的战略构想,谈起几代人的宵旰图治……陆云仓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人格力量,不是一介血气之勇的武夫,也绝非只会夸夸其谈的政客。陆云仓当时想,难怪父亲愿意跟着这个人打天下。
所以,能得到这样的人的赏识和重用,对陆云仓而言不只是仕途这一层意义。
不过震惊和难过之后,陆云仓就发现已经没有时间为失去战功和机遇而感到遗憾了,因为很快,就有了一件更值得他忧心的事情。
那天曹尚书解散大家,让官员和将领们回去收集锡器,却唯独留下了他,要他原原本本复述当晚皇上与他的谈话内容,最后还拿走了那卷地图。
整件事让陆云仓感到了一丝寒意,他猜想这件事大概没有那么简单,可是他所知的信息太少,皇上是有人谋害还是突然染上急病?自己是皇上清醒时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吗?当然陆云仓还是努力说服自己这也可能是曹尚书在走形式,不管怎样,毕竟自己俯仰无愧,没什么可担心的。
天空适时地又下起了细雨,这一战陆云仓伤到了左膝和小腿,雨水抚摸着他流血的脚踝,马蹄踏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淡粉色的痕迹,带起的水花如一片模糊的叹息。
没有夹道欢迎的队伍,没有庆功宴,凯旋之师的气氛矜持得有些诡异。
进入京师一日后,太子朱旻龙宣布了皇帝驾崩的消息。同时要求所有封藩在外的亲王原地待命,不得进京奔丧。
随队而归的一部分官员和将领被派遣去拦截已闻讯赶来奔丧的几位王爷,陆云仓由于受伤的关系并不在其中。他暗自庆幸终于可以回家,虽然没有他之前想象的十里相迎加官受爵的场面,可他毕竟是活着回来了,可以和家人团聚,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天下缟素,陆府自然也不能例外,陆云仓在门口只见到一位身穿素服打扫门前的家仆。也对,在这种时候,连家里人也是不可以兴师动众在大门迎接的,尤其是陆家,要做天下人的表率。
按规矩,出远门归家的子孙首先要先去厅堂拜祭祖先牌位,然后要去北房给长辈问安。
站在父亲的房门口,他理了理衣襟,抹了抹发鬓,敲敲门,“爹。”
许久,听到里面一声回应:“嗯,进来吧。”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陆云仓走进门,看到父亲正闭目斜倚在躺椅上,面色发黄。老友过世,父亲心里定是难受的。“爹,孩儿回来了。”
然后,他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和他原本设想的场景完全不同:父亲本该看到他们的凯旋和表彰仪式;全家会迎接他回家;他会告诉父亲,此次出征他多少体会到了当年父亲和皇上一起创业的艰辛;他会告诉父亲皇上对他的器重,告诉父亲他在剑门关赢得有多漂亮……
他想告诉父亲,他很快就要当爷爷了……
原本,应该那样才对。
可是现在,陆云仓什么也说不出口,想说句“节哀顺变”或“保重身体”又觉得太假,几次张开嘴巴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地说了句:“孩儿给爹泡壶茶吧。”
“不用了,你宋叔刚拿来一壶,刚泡好的。”陆辰舒依然没有睁眼。
陆云仓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那,孩儿给爹倒上一杯吧。”看陆辰舒没有反应,便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端过茶杯,跪在父亲的躺椅边,受伤的左腿有些刺痛,他对着合目休息的父亲轻声说:“爹,您喝点水。”
过了一会儿,陆辰舒终于睁开眼,坐起来接过儿子的茶,抿了一口,便随手放下了:“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陆家没有这么些规矩,以后不用弄这些虚招子了。”
【番外篇】前传 福兮祸兮(三)
林雅儿倚靠在床柱上,看着坐在床尾的她的丈夫,看着他小心地倒了一些精油在手上,双手搓匀,然后专心地捏着她肿胀得不像样的脚,偶尔抬起头来对她微笑,没有说话。
她只是知道他今日会回来,想亲自下厨做几样他喜欢的小菜,谁想只是忙了一上午,竟把脚肿成这样。她左手轻抚上腹部,心想这个小东西开始知道吃爹爹的醋了,什么也不准她做。
她也知道陆云仓这个陆府大少爷,想要什么好吃的厨子都会立刻做给他,根本不用麻烦她这厨艺不精的少夫人。可她就是心疼他,觉得他出去打仗这么久很辛苦,肯定在外面吃不好。
她不禁苦笑了一下,想来他们夫妻俩表达爱意的方式倒真是像。
她还记得刚成亲那会儿,他总是去绸缎庄或胭脂铺买一堆绸缎布料和胭脂水粉来送给她。其实每次拿到那些礼物,她都无比惊讶他奇怪的审美,她成亲之前号称“女诸生”,也算是风雅之人,怎么会喜欢这么庸俗的东西。
然而每当她看到他那明亮的笑容,她就什么不喜欢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她喜欢他那样子笑,那可以点亮整个房间的笑容,那么纯粹没有负担,仿佛那一刻他就真的只是一个终日无所事事、只琢磨着如何讨老婆欢心的纨绔子。
林雅儿有时候宁愿她嫁的就是那样的一个简单的人。可大部分时候,陆云仓脸上总是一副持重莫测,心如海针的样子。林雅儿想,也许他在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下意识地把自己扮演成一个不学无术无忧无虑的膏粱子弟,努力抓住为数不多的可以让他天真的时间,所以才有那些怪异笨拙的举动也说不定。
这次出征之前陆云仓对她说:“等我立个大功回来,说不定可以封王建府,到时候咱们有自己的三进三出的院子,养一窝小孩。”
可是他故作轻松的吹牛和许诺谁也骗不了,她知道他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这里,这里有他十几年未解决的心结,在解开那个结之前,他是不会走的。
她并不介意住在哪里,作为他的妻子,她只是希望自己的丈夫不要再承担那么繁苛的日常工作,不要再出去打仗,她只是希望他能少受些苦。
她刚才看到他沐浴之后偷偷叫宋叔烧掉他穿回来的衣裤,她知道他又受伤了,她看到他进门的时候腿有点坡。
关于战事,他只字未提,当然战场上的事情他过去也是不与她讲的。但是这次征蜀凯旋,皇上却突然驾崩,林雅儿可以想象他的心情。
林雅儿知道在那些谦恭谨慎八面玲珑的背后,是他那深藏不露的强烈欲望。陆云仓虽然低调深沉,虽然内心矛盾,但他其实也和所有出身名门的子弟一样自负自傲,她偷看过他随手写的读书手札和词赋,甚至觉得他文字的深度是他那号称才高八斗的二弟所不能及的。
只是,自他幼时起便存在的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成长中不为人所爱的阴影,无论用怎样慷慨还是悲凉的语调都无法改变,于是陆云仓有了另一种消解焦虑的方式,那就是现实的欲望:他渴望成功,他固执地说服自己相信,只要成功,只要向上攀升,一切便可以迎刃而解。
包括那个他从不与人说的,那个困扰他一生的心结。
所以他每次和父亲出去打仗一定带着一身伤回来,凭他的武功,若不是他自己要玩儿命,谁能伤他?他平时沉浸在工作中,并总是想方设法要与人结识,别人遇到困难,他千方百计凑过去主动慷慨解囊,一掷千金,对于那些身居高位于他的前途大有关碍的人物,他更是善于攀附,不显山不露水地赢得他们的好感。
初出茅庐羽翼未丰的的陆云仓能和前朝丞相之子岳梓建成了结拜兄弟,认了那个位高权重的西南王为义父,与六部尚书的亲信幕僚结为至交。这些,连他父亲都未必能做到。
他就像一只病虎一样,在伪装之下,暗地里积极积蓄力量,结交军士,收买人心,不动声色,韬光养晦。
有时候连她都忍不住觉得,陆云仓这样的人不发迹,还有谁能发迹?
可是,即便所有人都无法预知未来,至少她林雅儿心里是最清楚的,上天是绝不会宠眷他的。
否则,她就是有辱使命。
陆云仓所期待的封妻荫子光宗耀祖都不会有,他给自己设计的简洁而绚丽的人生图景,很快就会崩塌。
林雅儿终于忍不住收回脚,倾了身子,伸手去握住他的大手,“相公。”
陆云仓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怎么了?我手太重了?”
看着他认真的疑惑的表情,林雅儿忽然鼻子有点发酸,“没有。你刚回来,躺一会儿吧。”
“无妨,我刚刚沐浴过觉得很解乏,现在还不累。明天发国丧,一会儿曹大人还要找我们商量护衞的安排。我这次走了这么久,陆府这边的工作都落下了,晚上老姚还得跟我汇报通州那边的生意。”说着,陆云仓忽然笑得有点狡黠,“伺候我老婆就剩现在了。”边说边又要搬过她的脚。
林雅儿拦住了他伸出的手,“你就当心疼我好吗,看你总这样不眠不休的我心里难过,你就看在宝宝的份上,让我心里好过点,你多少眯一下。”
林雅儿很少这么直接地表达,让陆云仓一时觉得有些不适应,盯着她美丽细长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都说将门虎女,可是他的娘子,虽然是开国功臣林将军的女儿,却如此温雅体贴,知书达理。
“好。”陆云仓笑着答道,躺到床上还不放心地嘱咐一句,“那你不许再瞎忙了。”
“安心好了,你家宝宝坚强着呢,它可是陆云仓和林雅儿的孩子。”林雅儿温柔地说,看他要开口反驳,又补充道,“好了好了,听你的就是。”
坐着的时候没感觉,一旦沾上枕头,陆云仓便感到倦意汹涌而来,不多久便睡着了。
林雅儿拿了一块方布,浸上水,轻轻搭在他的额头上。
她刚才问了宋叔,知道他已经自己偷偷换过药,她就知道他在外面没法好好照看伤口,定是又有些发炎了。
林雅儿看着他微红的双颊,这个傻子,这么大人了,连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
这要让她,怎么放心离开……
***
陆云仓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他惊讶自己这次居然睡得这么沉。
“陆大人,这可是三皇子殿下的手谕,阻拦在下的后果,陆大人担待得起吗?”听声音应该是都察使司的景瑜。
“我不管,谁要敢动我儿子,先问过陆某的刀再说。”爹的语气不容辩驳。
“陆大人,在下没有要抓陆少将军,我们此次前来只是取证。”景瑜有些无奈道。
陆云仓刚刚醒来,还有些懵,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景瑜竟然是为他而来。是与之前曹尚书询问他的原因相同吗?景瑜是三皇子差来的,那么这件事与太子和三皇子之间的党争有关?在国丧期间,太子是不能登基的,所以三皇子是在抓紧利用这段时间?
皇上在与陆云仓聊了一夜之后第二日突然驾崩,原因不明,可即便如此,陆云仓也想不出三皇子能怎样利用他来做文章。
“取证?我还不知道你们,你们取证和抄家有什么分别。”陆辰舒冷哼了一声。
“陆大人放心,什么人能动,什么人不能动,我们还是分得清楚的,凭陆氏父子在朝在野的威望和人脉,以及与太子殿下的交情,在下还不至于兴冲冲地给自己挖坟。要说陆少将军有谋害圣上之心,我们也不信,但这次我等真的是奉三皇子殿下之命前来调查,只是按程序办事,请陆大人不要让下官为难。”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辰舒也没法再反驳,只好让开路让他们通过,转身的时候看到刚走出来的陆云仓,叹了口气,对儿子说:“你跟我来。”
【番外篇】前传 福兮祸兮(四)
陆云仓站在雅儿躺着的地方前面,他在想,盖棺定论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棺裹,是否就永远不用评说。
一个无辜者的生命价值和尊严,竟不是自我所能左右的,你会受到你所连属的势力和社会关系粗暴而蛮横的威胁,突然陷入外部情势所造成的精神陷阱之中。
比如,一个女人,她的父亲被人拿了足以灭族的把柄,要挟她去对付她所深爱的丈夫,她挣扎了很久,最后下定决心选择自己的父亲和家族,然后她发现,她已经怀了孩子。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可若一着不慎,玉之白已污,竹之节已损,如果这个时候,命运还没有放过你,让你继续选择,你会如何?
陆云仓没有答案,他知道任何一种选择对她都是一种不能负担的残酷,一种无可逃避的残酷。
但他这几天没有时间想这个,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必须先忙着活命。
若要活命,只有帮助太子干掉三皇子,以及与他勾结的林治洪将军——他的岳父大人。
在宣布皇帝驾崩的当天,太子朱旻龙就下令禁止藩王们进京奔丧,目的是防止兵变。可父皇死得太突然,朱旻龙只来得及限制远在边疆的叔叔们的军队,却来不及处理他身边的政治威胁:他的三弟朱旻羽。
这个年龄不大的三皇子,其实一直野心勃勃,并在暗中在积极准备,他的贴身奴仆刘重,军奴出身,与皇帝的侍卫队万骑军队的很多军官从小一起玩大。当初朱旻羽看中他,因为他人机灵,懂得拿捏分寸。他悄悄派刘重跟万骑将士交往,刘重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对那些从小跟他玩泥巴长大的军官们,既保持亲切,又尊重他们如今的地位,很快那些小军官被哄得团团转。时机成熟,刘重再把自己的主人三皇子介绍给这些人,朱旻羽出身皇族,本就是个很会玩儿的人,斗鸡走狗,喝酒打毬,样样精通,跟万骑这些小军官们颇有共同语言。
有着强烈政治敏感的朱旻羽很清楚,拉拢这支万骑军队,早晚有一天会有大用。
他养了一批密探,专门探人隐私,抓人把柄,这其中收货最大的,便是开国功臣林将军,林治洪。
这位昔日战场拼杀的将领如今负责掌管禁苑,也就是皇宫外围的一片区域,禁苑的最南边就是宫城的最北边,也就是皇宫的北门玄武门,进入玄武门就是皇帝的寝宫。林治洪的加盟,使得朱旻羽有了地理上的优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朱旻羽缺的,只是一个导火索。如今时局不稳,朱旻羽知道机会迟早会来。
果然,当凉王暗中给联络其他割据政权策划灭熹的书信被截获,父皇决定御驾亲征,朱旻羽便感到,时机已到。
在出征的将领名单上,陆云仓的名字进入了他的视线。要知道,陆云仓的老丈人林治洪,还有个重大的把柄在他手里。老父都已经从了,还怕闺女林雅儿不肯合作吗?
皇帝的贴身侍卫万骑军已被朱旻羽收买,陆辰舒的儿媳妇也在控制当中,若一切顺利,此次出征可一石二鸟:父皇消失,同时还能打掉太子党的最大羽翼陆辰舒。
若林雅儿不愿合作也无妨,太子到时候定会不敢让亲王们进京奔丧,只有一个陆辰舒也不是他朱旻羽的对手。
那天景瑜去陆府收集证据,原本想拿到林雅儿留下的伪造书信,到时候太子指使陆云仓谋害皇上证据确凿,便可当场抓人。
按说这算盘打得不错。
只是没有人能想到,陆辰舒会凭着这两个半人手,在陆府提前开战。
陆府只有二十个侍卫,算上家眷家仆勉强能打的也不过三十人,景瑜带来几百人在陆府外面包围,哪里会有人在这种时候选择以卵击石,而不是从长计议呢?
可陆辰舒偏偏就剑走偏锋,他知道朱旻羽既然敢对他下手,就定是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要拼就只能趁现在,如果真让云仓被抓走,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党恐怕再无机会。
他关闭府门,杀掉了刚拿到“证据”措手不及的景瑜和进入府内的一批人。至于在府外的那几百人,陆辰舒则闭门死守,靠着陆府的位置优势,凭着陆家这几十个人,也能僵持一段时日。
同时让陆云仓顺着地下排水沟爬往皇宫北门,通知太子朱旻龙。
陆云仓深感箭已在弦,他爬到北门之后发现那里已经被万骑精锐牢牢控制,凭他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通过。
事关紧急,陆府那边也不知能撑多久,陆云仓找到负责起草诏书的首席丞相王疾,胁迫他起草并宣读一份假的太祖遗诏,把宫外所有可调动的部队划归给陆云仓指挥。
为今最重要的是见到太子,不管用什么手段他必须先把守在北门的守军剿灭,打进皇宫。
然而,胆小怕事的王疾根本不敢假传遗诏。
是啊,不是所有人都像陆云仓一样被逼的没有退路,那两个朱家兄弟谁当皇帝都与人家无关,王疾凭什么要为了帝王的家事,担上诛九族的风险呢?
陆云仓苦笑,他明白王疾。他现在这样无所不用其极无非只是为了活命,若不是被卷入,他对太子的效忠也是有极限的。
他想起了岳梓建手下的三百龙舟殿脚,虽然不是军队,但这群御用船夫个个人高马大,经历过军事训练,紧急关头拉出去也都能打,虽不足以抗衡玄武门的万骑部队,但暂时可解陆府之围。
陆云仓把陆府托付给岳梓建,自己则连夜去找驻守通州的李远城,此人曾经是陆云仓的老对手,投诚朝廷原本就是观望,认钱不认人。陆云仓用陆家在通州的全部产业,当做换取身家性命的砝码。
李远城一看到陆云仓就乐了,他觉得这个人真是有趣,他何尝不知道陆云仓风尘仆仆投奔自己的目的,无非是走投无路乞求活命罢了。明明是在和他交易,偏偏要装作那么正义凛然,满腔悲愤,还真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
一番奚落之后,李远城同意借兵,陆云仓送出如此沉甸甸的大礼他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不过,为了保存实力,老谋深算的李远城让陆云仓率领五百人作为先锋冲击敌阵,这样,他能目睹万骑精锐的实力,以便他随后实施有力的突击。
事到如今,陆云仓只能点头从命。身为人臣虽然一向身不由己,可是他从未像现在这么深刻地体会到自己是行尸走肉。朱旻龙兄弟俩在碗里斗蛐蛐儿,他就是其中一只,那么,就冲吧,不择手段咬死同胞,为主人赢得胜利。
陆云仓率领铁骑冲锋陷阵,拼死冲杀。
战场上的陆云仓永远是这么勇敢的,只是现在,他究竟因何而勇敢,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卷入别人的家事的一颗棋,为了苟延残喘而英勇得无与伦比。
***
五日后,三皇子被囚,林治洪被判怂恿谋反。陆云仓请求刚刚登基的皇上放过林雅儿一命,朱旻龙给了他这个面子。
陆云仓禀报父亲他要去把媳妇追回来,此时,林家老小以已经跑到瞳洲。
半天的行程,陆云仓却走了整整两天。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除了陆云仓自己。
他不怪她,可是,他也不想这么快原谅她。他承认,这劈头盖脸的冲击把他给搞晕了。
他不知道见面以后会和她说什么,问问她为什么选择她爹而不选择他吗?没有必要,因为陆云仓自己也不确定如果他身处此境会如何选择。上次他们俩聊到哪里来着?哦对,她说他们的孩子很坚强,因为它是陆云仓和林雅儿的孩子……
短短几日,陆云仓觉得像是过了几辈子。
两天后,他见到了林雅儿。
她躺在犬牙般突兀的堤坝,苍白的脸,紧闭的唇,似在沉睡,一只灰色的海鸟在她的上空缓缓盘旋,林家的小丫鬟小玉跪在她旁边哭泣。
单薄的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出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姑爷。”小玉已经泣不成声。
陆云仓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站立不稳,可是他没有摇晃,没有做出任何表情,没有向前,也没有退后。他怕自己迈出一步就会倒下去。
他没有资格走过去,他没脸走过去,他更没脸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那时心里分明是怪她了,所以这段路他走了这么久才来,让她的心在绝望中承受冰火相激的撕扯。
更因为他陆云仓一生软弱,又凭什么,指责她的逃避。
写在后传之前:
这篇后传虽然在时间顺序上是衔接了正文的内容,但是在我心里它与正文相独立,它依然是番外,所谓番外就是收录在目录之外,不会颠覆或冲击正文所表达的主题。
我创造云仓的初衷只是利用他宣泄我心里隐蔽阴暗的情绪,他一开始就是我从潘多拉的盒子里拉出来的那个阴暗的自己,但是,和云仓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的灵魂逐渐鲜明起来,开始脱离我而存在,我在反复体会他的过程中,也渐渐觉得他值得更丰富的人生,值得留下更多的故事。
所以这篇后传是出于对人物的怜惜,不代表我要收回我在正文中表达的观点,我依然坚持一个疏忽的家长可以杀死一个孩子。我希望大家也把后传和正文看成是分开的两个故事。
最后,本性难移,大家懂的,虽然是后传,只保证有命,不保证有糖。感谢大家一路支持,下面放文。
【番外篇】后传 莫执(一)
时间是宣文九年,距离陆云仓死去已经是三年。
如今四方仍是云谲波诡,暗流滚滚。诸藩王强大难制,年轻的宣文皇帝朱旻龙推行推恩令,令诸藩王除嫡长子继承王位外,其他儿子均可分到封土。此举旨在使得封国逐渐越分越小,逐代削弱藩国势力。
只是,由于现下政局并不平稳,天下还不太平,皇上那些如狼似虎的藩王叔叔们不需等到把封土分给儿子们,就有能力和理由,主动向朝廷发起挑战。若靠着继承制代代逐级削弱其权力,远水不救近火。
朝廷与诸王之间的紧张状态已无法靠着打太极化之于无形,宣文帝终于下定决心“削藩”。一年来已连削齐、闵、襄三王,每削一王,随即公布他们的劣迹罪状,以安天下。
然而最棘手的问题仍然难以解决。宁王朱祯权,封地虽在偏远的关外大宁,但位高权重,武装力量最强,在当地又有很高的威望,是朝廷最大的威胁。宁王平时举动谨慎,不留任何把柄,直接削其藩名不正言不顺,朝廷只得先采取“防藩”:以边防紧张为名,把宁王护卫中的精锐调到塞外驻守,同时派陆辰舒,管理大宁地方的行政和军事事务。
陆辰舒苦笑,皇上一心想做一个符合儒家教条的完美君主,一举一动要讲究名分,一切行动都要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削藩就要有正当理由和舆论支持。
三年前,云仓正是抓住了皇上这样的性格,才能和他达成交易。
陆辰舒打从骨子里看不起如此行事之人,在他心里,成大事者从不需要认真的借口,有借口要做,没有借口制造借口也要做,事成之后自会有人来擦屁股。当年正是先帝的果决,才建立了熹朝的基业。
三年来陆辰舒一直在想,这种性格的差异,是否是他忽视了云仓二十年的原因。他那时心里确实是嫌弃云仓太过矫情做作、转弯抹角。
可是,含蓄婉转,不也正是他当年爱上云仓的娘的原因?
陆辰舒心里一阵灼痛。二十年前的蒲州之变是他一生的耻辱,那满城的火光几乎夺走了他的一切:他的事业,他的家庭,他当时全部的人生构想。只有他年幼的儿子一人幸存。陆辰舒后来想,他是否宁愿云仓当年就死在那场变故中,那样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忘记过去,走出阴影向前看,组成新的家庭重新开始,他是否宁愿没有这样一个孩子在他身边二十几年时刻提醒着他发生过的一切?
他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可他又不由得相信这个解释可能非常接近真相。
所以无论儿子如何殚精竭虑为陆家做好一切,无论他在角落里独自做过多少努力和挣扎,无论他对父亲如何诚惶诚恐暗示讨好,陆辰舒一概视若无睹。
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想看、不敢看。因为,这个孩子幸存于一代豪杰陆辰舒的人生污点。
来到大宁以后,陆辰舒心里始终有一个影子挥之不去:宁王府的那个人,实在是太像云仓了。
三日前宁王府设宴,陆辰舒应邀赴宴。不知为什么,陆辰舒看到角落里那个身影,心忽然有点乱,他朝那个背影走过去,却越走越慢,在他几步之外悄悄地停下了。
那人面南而站,身穿一件纯绢大袖白袍,腰间束了一根蓝色腰带,正与其他官员交谈。
似感觉到有人注视,那人回头,礼貌地一躬身:“陆大人。”
陆辰舒张张口,没说出话来。
他听见朱祯权称他为“莫先生”。
原来他就是莫执,宁王身边的重要谋士。传闻过去是个僧人,三年前被宁王看中,任宁王府主持法事的主录僧,后又还俗,成为宁王的首席谋臣。
若说他像云仓,又并非形神毕肖,云仓的眼神虽然敛持沉静但还是有活力的,而这个莫执,脸如一潭死水,无爱无恨,如果说是僧人的出世超脱,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张脸似乎能让人感觉到若有若无的阴狠和危险。
陆辰舒想,他的云仓那么善良,他实在无法想象这同样的面孔下,藏着如此不同的灵魂。宁王如今是司马昭之心,他的云仓胸怀大义,又怎会跟这种人勾结在一起?
可是,这实在太过巧合。莫执出现在宁王府的时间,正是云仓死后的半年;陆辰舒隐约看到那个人藏在袖子里的手腕上狰狞的伤痕;更重要的是,那张极其相似的脸。
如果那人真是云仓,又为何不与自己相认呢?云仓处心积虑就为了让父亲知道他的付出,如今陆辰舒就站在他眼前,如果是云仓,不可能无动于衷。云仓那么爱他的父亲和弟弟,怎么忍心让亲人就这样背着这个阴影永远不得救赎。
宁王和朝廷动手是迟早的事情,而陆家则是朝廷扫平异端最重要的武器。云仓那样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和自己的父亲兄弟兵戎相见的。
那个人不可能是他的云仓。
【番外篇】后传 莫执(二)
见到父亲的那一刻,陆云仓心里并非没有触动,父亲苍老憔悴的面孔翻起他压在内心深处余烬未熄的负罪感,触动他封存已久的过往。
但是,这种触动如今是那么孱弱无力,轻微到不足以在他脸上形成任何表情。
他鬼使神差地躬身叫了声陆大人。
三年前他提前吞了能够假死的药,他不确定自己能否靠着它活下来,只是,既然有活的希望,他就没理由不抓住,他向来认同人性的平庸和求生的本能。
陆家低调地葬了他,随后让陆云潇带着两个弟弟去了云南封地就藩。
陆云仓在梦里看见自己也跟着去了,他梦见自己和弟弟们比武,他梦见自己在练兵教场的鼓角齐鸣中纵马疾驰,连发三箭皆中靶心,兄弟们骑着汗血宝马,风动尘生,少年英雄英气袭人……
醒来之后陆云仓决定离开,离京师越远越好,向着云南相反的方向。
休养了一些时日后他骑马北上,一路走走停停,那场惨烈的鞭刑,已让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每到深夜或阴雨,他浑身便如万蚁撕咬。从水气柔媚的江南,到荒芜悲凉的漠北,他走了整整四个月。
既然没有死,那就还要活下去。
他在途中杀了正前往宁王府赴任主录僧的莫执。陆云仓给过他逃跑的机会,可惜那个和尚宁死也要劝他放下妄执。这种幼稚可笑的尝试让陆云仓有些心痛:在赤裸裸的功利和目的面前,这样的努力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为什么你这个和尚就是不明白呢?
他的剑还是刺入了和尚的咽喉,一寸三分,他看着和尚凸出的眼珠,缓缓把剑拔出,他听着冒血的喉咙里发出汩汩的声音,直到最后彻底没了声息……做完这些之后,陆云仓仿佛看见自己的亡灵越过那和尚的肩头。
他花了两年多的时间,以莫执的身份,一步步取得宁王的信任。
宁王的谋士与皇上的身边的那些高居庙堂的书生儒臣不同,不需要你经纶满腹,不需要你有定国安邦之才略。宁王招纳的,尽是些和尚术士等奇人异士,只要有一技之长的,都可以打动他。
陆云仓现在懒得再分辨自己做这些事的缘由,现下他不再需要思考诸如生命意义之类的问题。他甚至已经开始不再梦见他杀死莫执高僧的时候,那和尚最后眼中带着怜悯和关切,劝他放下屠刀。
僧莫执,莫执,陆云仓想,这真是个好名字。
陆云仓喜欢大宁这地方,苍凉坦荡大气,与他陆云仓的人生完全相反。这里的人都承袭了这片土地的风骨,在这里,你只需埋头走路,不用抬头看天,所有痛苦和快乐都是古典的、沉重的、全神贯注的。来自烂熟的京师的陆云仓,一切都和那里的气质一样复杂曲折,而来到大宁的陆云仓,或许也能沾染到这里朴素动人的意味。
宁王的骑兵时常与外围的蒙古铁骑周旋,陆云仓从未见过像宁军这样战斗力如此强大的军队。
尽管他现在的身份是谋士,是还俗的和尚,但将军世家血液里的尚武,令他一旦讨论起兵事马上会进入状态,万虑皆消,满脑子只剩下对于种种信息的分析判断计算运筹。瞬息万变的形势和悬在头顶的危险的刺激让陆云仓感到自己像是活着的。
宁王是值得追随的人,性子与陆辰舒有几分相似:身材高大魁梧,雷厉风行,毫无架子,十分注意维护部下和身边的人的利益。宁王的军饷是各地最高的。部下有事求到他,不管事情大小,只要不太违反原则,他都会痛痛快快地给办了。想要升官的,他积极帮着找路子,没法用官位报答的,他赏赐起财物来手笔很大。宁王知道陆云仓身有顽疾,不遗余力帮他搜罗各种珍贵奇异的药材。体恤民众更是有口皆碑,在自己的统辖地面,深得人心。
由于宁王对他的宠信,陆云仓现下所到之处收获的都是毕恭毕敬和衷心服从,再也没有人忽视他的存在,再也没有人轻视他的努力。
陆云仓觉得他现在过得很好,他真的别无所求了。
虽然偶尔,他隐隐能感到那些和他勾肩搭背的人背后用混合着欣赏与蔑视的眼光看着他;虽然偶尔,他看着自己这副狰狞恐怖的身子,恍惚地觉得陌生,沐浴的时候他有冲动想用刀子剥了这张丑陋的皮囊,一把火烧了它,那时他会狠狠地咬上他的胳膊,直到嘴里感到了腥气才松开。
但是,他现在所得到的,已经超过了他三年前最奢侈的想望。
他承认听说父亲要来大宁赴任的那一刻心中还有波澜,但那只是血缘天性,而非当初那样与全部精神依托休戚相关。
三年来肉体上的疼痛耗尽了他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关于过去的人格理想。他现在只是莫执,僧莫执,他想,这确实是个好名字。
【番外篇】后传 莫执(三)
宁王朱祯权看着莫执躺在那里,被冷汗打湿的头发、灰败的脸色、紧闭的双目、颤抖的身躯、被剥下的衣服下面沟壑纵横的肌肤,他心里的狐疑多过同情。
从很小的时候起,朱祯权就明白了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一定要用最美的品德来装饰自己,用最坏的预估来揣测别人。
自小和父亲兄弟们打天下,战争就是他的胎教,直到二哥朱祯熹称帝之前,朱祯权都在遍地烽烟中领着军队东西奔波,嗅着战火、鲜血、背叛和阴谋的味道长大。
干裂的土地和灾民的哭喊、身边官员们脸上的谄笑和背后的阴谋、兄弟间的争斗和拉拢、从京师传来的冷漠的决定……这一切,让他参悟了这个家庭的许多真实。忠诚和背叛、真实与谎言、欲望和禁忌、利益和道德,这一切是那样的纠结不清、千头万绪,然而细心领悟,又可以理得一目了然。
被感情和血缘麻痹是最危险的,建立了帝业的二哥,一生英雄,最终却死于非命,杀了他的正是他的儿子。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莫执,一个和尚主动来暗示鼓励他夺位,实在不得不让他心生疑惑,况且他之前听闻的莫执高僧的长相,与眼前这个宽肩窄腰明显练过武的人也不相同。但是两年多以来,莫执确实尽心尽力帮过他不少,让他省了不少心。
一年前莫执出计策让他迷惑朝廷争取时间,亲自帮他暗中分批购买铁器,抓紧打造兵器;半年前莫执建议他在皇上下手削藩之时写一封公开信为其他藩王求情,争取人心,把其他藩王笼络到自己的阵营;就在前几天,宁王得到消息朝廷要向他动手,莫执建议他先下手抓陆辰舒,正式向朝廷宣战,并开始在王府任命官员。
宁王那时的主力精锐已经被朝廷借口备边调走,而且朝廷已派重兵,驻扎在大宁周围,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要靠着王府八百卫士就在大宁起兵造反,宁王不是没有过犹豫,是莫执鼓励他必须尽快起兵,并在誓师大会上找一切证据帮他说服将士们此次起兵乃是遵从天意,扫除奸佞,解除国难。
所以宁王一直没有深究这个莫执的身份。只要不是朝廷的人,不管他是真莫执还是假莫执,在他眼里,人只分为可利用和不可利用两种。
正当宁王凭着他在当地根深蒂固的基础,兵不血刃拿下大宁,正在在为大宁周围的兵事筹划之时,却传来莫执放走陆辰舒的消息。
宁王勃然大怒,他立即命人把莫执叫来。不论莫执有何计划,不与他商量就擅自做主也太放肆了,莫执这小子未免有些特意忘形了吧。
可当听说莫执正在发病,已经意识不清时,他又忍不住亲自去看看,看到王府御医拨开莫执的衣服时,他着实吃了一惊。那像土布图纹一样粗糙交错的肌理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不是一般的伤疤,如此惨烈的刑伤,几乎只有一种可能。
宁王忽然想到莫执与陆辰舒那有些相似的面孔,以及莫执出现在他身边的时间,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
他命令王府御医尽快把莫执弄醒。所有见过莫执身体的人,若是谁敢走漏风声,格杀勿论。
***
陆辰舒独自策马南下,前方就是庸县,到了那里他就可以与朝廷联系。一路上他看见讨伐宁军的檄文被糊上了土墙,到处是仰头观看的人群,官员宣读着宁王的罪行,沙哑刺耳的声音击痛了陆辰舒的灵魂。
与过去二十几年的每一天一样,陆辰舒不知道云仓心里在想什么。
他实在想不通云仓为什么会这么做,跟宁王蹚这趟浑水,只会有两种结局:第一,朝廷北伐灭宁成功,莫执作为宁王的首席谋臣被处死;第二,宁王成功得到侄儿的皇位,陆家作为朝廷对付宁王的最重要的倚赖,定会被灭门。到时候莫执回到京师也会被人认出身份,就算宁王愿意放云仓一马,可他要如何回到京师跟那些官员们再次共事,他要如何面对那些过去曾经目睹他脱光了被鞭死、那些对他口诛笔伐的满朝文武,他要如何面对外人对他置父母兄弟性命于不顾、追杀故主以为功的指责和压力?
这还是陆辰舒第一次在儿子活着的时候如此认真地分析他的内心世界,过去在云仓长篇大论侃侃而谈的时候他总觉得儿子聒噪一派胡言,在云仓沉默如鲠在喉的时候他会觉得儿子像丫头一样赌气使小性子,云仓揣摩着父亲的心思说下去的时候他觉得儿子忸怩作态矫情莫测。
当陆辰舒现在终于开始想要理解儿子的时候,却发现云仓已经不再是那个在他身后诚惶诚恐亦步亦趋的云仓了,陆辰舒不禁感到一阵无力,自己终究还是彻底失去了儿子么……
由于开国的老将军已经所剩无几,陆家几乎是宣文帝能够倚重的唯一人选,云仓很清楚这一点,皇上迟早要调集军队交给陆辰舒北伐。那么云仓放陆辰舒走,是为了提醒陆辰舒,眼前这位就是那个他对不起的儿子,好利用陆辰舒对云仓的愧疚,让他暗中放水,助宁王兵变?
他并不愿意这么想,可是,如果仅仅是为了救陆辰舒,云仓完全可以在更早的时候暗中派人通知,让陆辰舒提前准备,让宁王没有抓陆辰舒的机会。为何一定要宁王抓了他,再来放他走呢?
从陆辰舒来到大宁见到云仓的第一天起,他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一时理不出头绪:莫执那张无爱无恨的脸隐隐透出的阴狠、那日王府宴会上莫执接过宁王递来的酒时脸上的谄媚、对宁王毫不吝惜的赞美和感激、过去从不穿白袍的云仓如今不离身的白衣、放走陆辰舒的时候眼神里的闪烁、最后潮湿的发绺间散出的颤抖的气息……
想到这里,陆辰舒的思绪便转不开了,眼前只剩下云仓最后让他快走时苍白的脸和似乎在忍痛的表情,儿子那是怎么了,生病了吗?他抑制不住想起三年前那个血肉模糊的身躯,犹如一株被残忍践踏揉碎又被抛弃的植物,姿势古怪地被扔在墙角。
陆辰舒深吸了一口气,三年来那个画面已融入他的血液,本以为它将烧得他的心永远不得安宁,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是啊,如今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最糟的情况,云仓还活着,就是上天还在给他机会,哪怕他陆辰舒过去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值得第二次机会。
陆辰舒抬了抬头,铅灰色的天空上密布着乌云,周围一张张脸孔麻木中透着不安,他们的焦虑像瘟疫一样四处传染。陆辰舒想,不管儿子在想什么,至少,这一次他都不会再放弃他。
他握紧缰绳,扬起马鞭。马蹄踩上落叶,仿佛踩住了黄昏的尾巴,清脆的蹄声伴着窸窸窣窣的回响,乌云缝隙里透出的光线软弱地跌落在地上的残枝和枯叶上,乌鸦和燕子在低空盘旋,不知是凶是吉。
【番外篇】后传 莫执(四)
云南的阳光把石板晒得温暖,马车载着两岁的幼童走过,北王世子陆云潇的长子陆格平回首而望,他看见夕阳残照,那是帝国的黄昏。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倦怠像风一样传染给小镇,书院的气息昏昏欲睡。
一群白鹅从身边走过,牧鹅女的红色绣包和鲜艳的鹅鼻,构成奇妙的呼应,令陆格平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欢愉,他好奇的姿态融入了少女的眼神,成为小镇上最恬静的风景。河在石拱桥下缓慢地流动,运载桐油和木器的船只向北方行驶,老妪在石阶上洗刷着青菜,酱园的气味在四周蔓延。
这些日常生活图景,发生于宣文十一年,它被录制在时间的某个缝隙里,成为无数即将被遗忘的书页的一部分。似乎京师里正在发生的巨变,与这片宁静富饶的土地都毫无关系。
陆云潇摸摸儿子的头,不禁开始嘲笑他愚蠢的父亲和弟弟,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过,却要跑去跟那个内心扭曲分裂的陆云仓一起自寻死路。
当年宁王起兵时,陆云潇知道,朝廷一定会命父亲率领北伐大军讨之。自那时起,从北方传来的一切战况都让他觉得无比反常。
首先是二十万大军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分路并进,居然走了月余,似乎是有意为宁军留有时间搜集情报;其次,主力部队选择驻扎的北伐基地位置也非常诡异,蒲州离大宁很远,这样就放前锋部队继续北进是很危险的;接下来是,前锋三万人,继续前行到庸县驻扎,准备跟宁王的部队正面交锋,可居然在中秋那天,毫无戒备,全体赏月喝酒度假。
最擅长把握战机偷袭的宁军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空子,攀城而上,打开城门,几万骑兵涌入,驻守庸县的八千精锐仓促之下起来抵抗,苦战一夜,八千人全部战死。
当时朝廷的军队对城内状况并不完全清楚,几万人得知庸县危机,火速前往准备解围,冲到庸县城下,忽然听到河面响起炮声。原来是在桥下埋伏的宁军看到敌军过了桥,发出信号弹,士兵们自桥下而出,断绝敌军退路,同时庸县城内的宁军攻出,两面夹击朝廷军队。
就这样,三万前锋部队被宁军围点打援,全军覆没。
即便陆云潇知道,宁军多年在边疆与外敌周旋,战斗力非常强,即便他知道,朝廷临时调集的北伐大军是乌合之众,但是,陆云潇更了解他的父亲,至少战神陆辰舒绝不会如此轻敌。
在军事上最重要的是知己知彼,扬长避短。宁王的军队机动性强,速度很快,善于偷袭,善于野战;而朝廷的军队则凭着人数众多,在攻坚和守城方面有着天然的优势。
所以宁军当时选择了奔着陆辰舒北伐大本营蒲州主动出击,此时陆辰舒竟又有失误。原本,为了保存兵力,陆辰舒分别把军队驻扎在蒲河北岸和南岸两侧,这样可以按梯队保持战力,无论哪里被偷袭,始终援军有保证。可是,竟然因为宁军派的几个俘虏回禀的虚假情报,陆辰舒就立即把两岸军队都集结到北面,合并成一支军队,准备全力迎击来自北方的宁军。
结果被宁王绕道守备空虚的城南,从背后向朝廷军队发起进攻,朝廷此战损失惨重,都尉战死,左军都督被俘。
打到这里,陆辰舒看上去才算是被打醒,决定在宁军气焰最旺的时候,避其锋芒,军队逐渐退缩,关闭城门,死守城池,不再与宁军作战。
宁王主力为骑兵,善野战,不善攻城,在连续攻城不利之后,与朝廷军队形成了对峙,宁王清楚陆辰舒消耗瓦解宁军气势的策略,于是决定回师调整。
按说此时战争并没有分出胜负,陆辰舒十七万人死守蒲州,宁王一时无法攻下,很快会再鼓而衰,三鼓而竭。可朝廷却慌了手脚,战神陆辰舒一上去就吃了败仗,之后又退守不出,有畏战之嫌,朝廷决定更换主帅。
陆云潇想,这一更换主帅的决策,定将被后人视为宣文朝廷最大的败笔,被永世记载。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朝廷军队兵败如山倒,再没有人可以挽狂澜于既倒。宁王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迅速挥师南下。在中原打了几场恶仗之后,后期更是改变策略,能打则打,打不下来就绕着走,绝不纠结于一城一池,绝不退回大本营整顿,竟然在短短两年之内,兵临京师城下。
平心而论,宣文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推行新政,减轻赋税,加强文治。可让人寒心的是,在宁军兵临京师城下时,进京勤王的,就只有陆云飞一支军队。
陆云潇看到了云飞之前收到的包裹,是父亲寄来的,里面有一颗精美的绿松石珠。陆云潇认得那颗珠子,石料是来自突厥,品质上乘,莹润剔透,纹路奇特,是云飞小的时候从芮王那里讨来的,后来送给了大哥。
陆云仓下葬的时候,这颗珠子还戴在身上!
陆云潇早觉得对宁军军师莫执的描述有种莫名熟悉,加上父亲北伐初始反常的低级失误,现在,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释得通了,虽然它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于是几日后陆云飞打开京师城门迎接宁军进城,也就不足为奇了。
宁王成功之迅速,代价之小,令所有人瞠目。陆云潇苦笑,其实也没什么想不通的,尽管表面上,宁王发动叛乱大逆不道至极,人人得而诛之,然而这场争夺,既不是民族斗争,也不关碍整个天下的利益格局,只是统治集团顶层的内部争斗。谁胜谁败,根本不影响绝大多数人的得失。
官员们都明白得很,反正天下是你们家的,谁做主都一样,谁有实力他们就做谁的顺民。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少将领肯为这场皇家内争拼命。原本最有指望的陆辰舒,因为莫名其妙的两个小败仗,被莫名其妙地撤换掉了。
宁王连续得胜一路南进,更没有多少人认真抵抗,更多的人最注意的是观察风向,随时准备倒向更有力的一方。
兵临城下,大势已去,无人勤王,人们宁肯辜负一个自己爱戴的人,也不会违背一个自己畏惧的人。
陆云潇在想,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在这场兵变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们又是因何而这样做。他不想笑,这原本很悲哀,可他实在忍不住,因为父亲和云飞的天真实在是太可笑,被人利用到抛弃人格立场信仰还心甘情愿。大哥既然都做到了这个程度,他们以为他们这样做大哥就能放过他们吗?
陆云潇自认还是了解陆云仓那个人的,他那个虚伪又自恋的哥哥,总是试图用道德外壳伪装自己,又无法摆脱那些低俗卑劣的欲望,他此生最大的噩梦就是被撕掉伪善的面具。归隐山林著书立说根本牢笼不住他的精力,世界万物中,只有成功和外人的瞩目才能让他得到满足。
可是,就算陆云仓帮宁王夺了天下,他又能得到什么?爹爹当年帮先帝打天下,开国之后位极人臣,陆云仓只要在兄弟当中拿到世子之位,就可以得到和爹的一切,而夺得世子之位的代价,相比于今天帮宁王篡位的代价,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大哥,你被那一顿鞭子打傻了吗?还是说,你有更大的野心?我的大哥,你也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本来想都写完再重发的,可是昨天已经有亲PM我问我为啥伪更忽悠他,囧,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伪更,是真更了,度娘前台不显示。
一会儿at点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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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8 14:29:19  更:2021-09-08 20: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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