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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短篇】野孩子(纯父子,庆祝父亲节)[第1页]

作者:浆糊野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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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大恸,终无他法。
   赵燕眉的眼角倏忽就开了几枝桃花。
   大松树李武龙抖着脑袋,他刚才果真是一个猛子扎进屋里的,东西叮当当掉下来,落在炕上地上,唯独没把怀里的抖下去。他拥着媳妇的肩仰倒在炕头时,还把狼崽子又往紧里搂了搂。
   赵燕眉眼角的桃花恨不得遮住半边天。
   李天来欢实了,绕着父亲的手臂,从他胳肢窝底下,钻过来钻过去,怎么也没折腾出一个舒坦地儿。最后,还是李武龙大笑着撑起身来,肩膀头上,倚了赵燕眉,膝盖上,颠着小狼崽子。
   絮絮叨叨说完了一年的事儿,更絮叨地说了回来一路的事儿,最最絮叨的,要数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告诉狼崽子给他带了些啥回来。李武龙按住一只摸向背篓的小手,收着胳膊把李天来拢回怀里,摩挲着亮堂堂的脑门儿,溜直的鼻梁,圆乎乎的下巴颌儿,然后手指一伸,两个指尖捏住肉嘟嘟的耳朵垂,捏着,轻柔地捻了两下。
   小狼崽子在他爹怀里,乖顺的像炕下窝着的小黑狗。
   李武龙掀着儿子的旧袄褂:“狼崽子!小狼崽子小狼崽子。”大手托着黑发丛丛的小脑勺,前后晃悠着“说,叫啥?!”
   李天来嘿嘿笑,被晃悠得很受用:“爹爹!”
   那根小羽毛又回来了,勾着李武龙心尖儿挠起痒痒。他更仔细地瞅着儿子的眉儿眼儿,又瞅了瞅旧褂子,问狼崽子:“跟爹爹说,衣裳上这是啥?”
   小狼崽子活泛的大眼照样活泛着,他对李武龙的询问从来都不害怕:“炮仗燎的。”
   赵燕眉这才想起来他刚窜回屋想说没说的话:“咋的?咋燎着了?”
   李武龙啥也不问,手指头穿过破洞掏着里头的棉絮子,一摸厚厚一层,就把心放下了,扭头笑着告诉媳妇;:“没咋的,指甲盖儿大的小洞眼儿。”再一掉头,冲李天来虎了脸,顺手抖开贴墙边搁着的新棉被,开始解他的对襟袄褂。
   小狼崽子抿着嘴,咯咯地笑,任由身上的衣裳给扒了个精光,就剩下肚兜兜,红艳艳地裹着小肚皮。被掉了个头面朝下放到李武龙腿上趴着的时候,光溜溜的小腿还带劲儿地往上踢蹬着,狼崽子知道今儿个就是捅了大天他爹也不舍得教训,还故意抻着脖子回头去看李武龙扬起来的大巴掌。
   大巴掌眼看就要落到身上,挨着皮肉的一刹那,啪,变成了脆响,响则响矣,疼,可一点儿不疼,啪啪作响的大巴掌,只把小狼崽子揍得打挺,小嘴还咧着,那笑声从头到尾就没打住。
   李武龙用弯着的空掌心揍了十好几下,又看了一会儿鲤鱼上滩,再也绷不住地大笑出声来:“狼崽子!翻腾吧!男娃子,给我翻腾吧!”手底下的小屁股,给红棉被衬得白生生的,十几巴掌只着了层淡淡粉色,好像嫩豆腐上盖了一小片半透明花瓣儿。
   大手变拍为揉,把本来刚有些泛凉的小屁股,搓悠暖和了。
   小狼崽子裹了个肚兜,从炕上就往起爬,精神十足地贴回李武龙怀里,带着松枝北风气味的皮袄,软茸茸的,小狼崽子陷在里头,就不想出来了。
   赵燕眉已经下了炕,边倒茶水边嘱咐李武龙:“被子给他披上,看冻着了。”
   早就准备好的,大手腾出来,掀过被子要往小脑袋上罩,狼崽子不答应,扭着身子钻出来,红扑扑的小脸,粉嘴唇吐出一句:“热!”
   李武龙笑得,浓黑的眉毛飞起来:“热?!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你真是个小狼崽子!爹回来,爹回来一路上看水沟都冻冰了,这么厚冰!狼崽子!你热?!”
   热乎乎的小狼崽子把头往爹爹怀里藏,小嘴里头一次没往外蹦豆子似的说话:“爹身上暖和,热!”
   李武龙听着他的小嘟囔,感觉毛茸茸小脑袋在胸口蹭来蹭去,蹭得心化成一滩:“哦。那爹抱着,来,爹抱着告诉你话。”皮袄一敞,光溜溜的小身子一下就给搂进去,李武龙抓着小狼爪子,从背篓里往外掏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掏到最后,是一大张灰油油的光滑皮毛。
   李天来抬起大眼从领子口往外看。
   李武龙把那张皮毛展开给他仔细瞧,问怀里的孩子:“小狼崽子,爹爹手里是啥?”
   狼崽子飞快地眨着大眼,摇了摇头,耸肩踮脚地从爹爹怀里起来半寸,忽然头顶一沉,被压回了又暖又软的怀抱。李武龙的嘴唇贴着他的头发丝,双臂揽着儿子摇晃:“傻小子!这是狼皮。是狼皮……爹爹设的陷阱,在雪窝子里头,大狼一脚就踹进去了!”
   怀里的小东西忽然微微一颤,挣扎着要站起来。
   李武龙按住他:“傻孩子。爹爹知道,爹答应过你的,不变卦!唉……那陷阱是给熊留的,怎么就套住了这匹狼?爹爹到跟前一看,是头母狼!狼肚子里,有崽儿啦……”
   小狼崽子在怀里抖得厉害了。
   李武龙亲着他挺直的小鼻梁:“爹一下就想起你来了,小狼崽子。爹爹没抓那匹狼!爹放了它,看它翻过山头不见了,可是第二天,爹爹还在树上睡着,就听见脚底下叫骂声,是土匪!土匪搜山啦,狼死了,熊也死了,没几头活着。他们走了以后,爹下树一看,昨天那匹狼,它又回来了!”
   李武龙说着迟疑了,他并不想让儿子知道那母狼的下场。低沉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才柔和地继续说下去:“唉。母狼死了,大雪把山都封住了。爹爹是披着这张皮,挺过来的。”
   李天来揪着他的皮袄里子,小口小口喘气。喘一会儿,忽然搂住了父亲的腰,细细的声音隔着肚皮传到李武龙耳朵里;:“爹爹,我不要新袄褂不要小口吹,不要了。你搁家呆着,不出去!”
   赵燕眉端了茶杯走过来,惊讶地抖动着长睫毛,问他们:“好好说话,咋把孩子整哭了?”
   李武龙向媳妇摇了摇头,脸上是深刻的怜惜和歉疚。
小狼崽子埋头哭着,暗地里抹了抹眼泪,粉嘟噜的小嘴唇瘪了,一抽一抽地吸着气。丢人!他和金宝银宝干仗,山大王也来帮手,一对三摔得鼻青脸肿都没掉眼泪!可到了爹爹这儿,眼泪珠子不值钱了,他想着大雪,高山,烈风,松树,白雪窝里死了的母狼……她的崽子呢?他想得胃里跳着疼,小腿肚子都好像转了筋。他怕呀,狼是护崽的,可也没护住自己,也没护住孩子,要是,爹爹也?
   李武龙后悔了,他感觉得到自己的一块棉衣里子都给哭湿了,大手隔着皮袄在狼崽子耷拉下去的小脑袋上抚拍着,另一只手托着小屁股打秋千,这是哄孩子睡觉时常用的招数,才几个月大的狼崽子,已经能下地乱跑了。他白天精神足,夜里也不瞌睡,给放炕上,一会儿就自己打着滚儿爬起来。李武龙让赵燕眉去歇着,自己抱着孩子哄,哄一宿,总得有睡着的时候。对付小狼崽子,他有招!
   现在也一样,拍弄了几下,小狼崽子一拱,把脸颊贴上了李武龙胸膛,大眼一闭,哼哼唧唧,把哭声止了。
   赵燕眉一回头,看见李武龙抱着怀里的圆球球不动弹,赶忙去摇他的胳膊:“哎,可别让他睡!这会儿睡了晚上他蹦跶一宿!”
   李武龙低头瞅瞅儿子:“嗯?狼崽子真睡着了?”
   小狼崽子把眼皮张开一条缝儿,等李武龙的额头探进衣服领,就突然伸手,搂着脖子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然后又敏捷地蜷缩回去,咧开小嘴无声地笑了,小嫩脸儿上,浮起来不好意思的红晕。。
   李武龙让他亲得脑子一懵,随后欢畅无比地腾起手臂,一把,就将小狼崽子连着棉被举过了头顶!
   “哈哈!狼崽子撒娇也会害臊?爹爹忘了,这一回来还没亲亲我的小狼崽子呢!”
   赵燕眉又不答应了:“李武龙!快点儿给他放下!李武龙!小心摔着!”
   猿臂舒展,李武龙横抱着孩子,往上一抛,再利落地接住,一直惹得小狼崽子欢叫起来。李武龙手底下有数,抛起时是轻轻的,接住时是稳稳的,连那床被子都没抖掉下去。小狼崽子听着娘亲的喊叫别过头:真是!他都不怕,娘怕什么?爹爹不舍得把自己摔着的!
   李武龙和儿子玩闹了一会儿,在他柔软光嫩的小脸小脖子上印下一个个亲吻。他没舍得去擦自己的脸颊,那上面还留着狼崽子的口水呢,这小狼崽子。
   赵燕眉蹙着秀气的眉看他爷俩儿玩闹,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绕到外屋,柔美的眼睛里波光粼粼。我对不住李武龙,这个念头在她心里转了一圈,冷飕飕的。
   里面传来小狼崽子一下就变得娇气的声音,在缠着他爹,做什么这是?赵燕眉立着耳朵听,听见兴奋得拔了尖儿的童声:“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给我呗!“
   李武龙也许是答应了,也不管那是什么东西,他对李天来多半是是十求九应。小狼崽子一声欢呼,赵燕眉微笑着摇了摇头,执起烫好的酒壶,:“又管你爹要啥了?“
   看见她进来,李天来把什么东西往身后一藏,叽里咕噜地就爬到爹爹身边。李天来若无其事地从炕桌上的糕点盒里挑了一块儿槽子糕凑到狼崽子嘴边:“燕儿?这就把酒烫上了?“
   赵燕眉摆上酒,边擦着酒杯沿子边打量他们:“李武龙,你给他的那是啥?“
   李武龙笑得憨厚的;:“啥啥?槽子糕呗!拿酒杯干啥?不用的燕儿,把瓶儿给我!”
   啪!酒杯蹾桌上了:“李武龙!谁和你说槽子糕了?进屋前你给他手里的啥?!”
   小狼崽子转着黑眼珠打岔:“娘!我爹他不用杯子!”
   李武龙回手呼噜了儿子一把,看赵燕眉的眼神透着只有爷们儿才看的懂的笑意:“哎呀燕儿呀你是不知道,我就喜欢看你,你这个眉毛这一立呀……”
   赵燕眉立起的眉毛放下去一点儿,她递了酒瓶子过去,顺带推搡了李武龙一把:“当孩子面儿瞎说啥呢?”
   李武龙眼里笑意更浓:“怎么是我瞎说呢?不信你问咱儿子。”他扒拉着鼓起腮帮咀嚼槽子糕的李天来:“瞅你娘好看不?”
   狼崽子偏头,疑惑地看了看。嗯,娘是好看的!有爹爹在的时候,就更好看了!
赵燕眉并不因为一碗迷魂汤放过李武龙和小狼崽子:“哎,还没告诉我呢,李天来你伸手我看你手里攥的是啥?”
   李天来不松手,抱着爹爹的胳膊摇晃,张开小嘴等槽子糕吃。赵燕眉暂时转移了注意力:“李武龙你还喂,这么大孩子谁家吃饭抱怀里喂的?赶紧的叫他洗干净手自己吃,手里东西你放下。”
   小狼崽子彻底不乐意了,这孩子听不得别人说李武龙惯他。松香村小孩都知道李天来是小哪吒一样的厉害人物,捅了马蜂窝也敢叉开腿站着扬起小脑袋。和他干上一仗都是要排着号的。可松香村的大人都知道,李天来离了他爹从坡上滚下来都不带眨眼,到了他爹跟前,跌一跤就趴地上不起来了。
   李天来时不时就要亮出小獠牙,胡闹一回,然后在父亲宠爱的目光里一蹦一跳出去,脚下似乎也轻快了许多。李武龙比一般爷们儿都疼孩子,小狼崽子自己心里知道,却总是忍不住悄悄伸出尖爪子,撩他一下,否则,就好像心底留了个小窟窿眼儿,漏着风,却不漏一线阳光。
   他怕的,尽管不明白为啥,但小狼崽子是有个怕的。
   赵燕眉一说他爹惯孩子,小狼崽子就浑身不得劲儿!不得劲儿的他更紧地贴向李武龙。唔,爹爹身上是暖的,能把心里的风都捂没了!
   李武龙双手捧着儿子的脸颊,他不忍心看小狼崽子没精打采的模样,把糕点盒搬到靠近儿子那边的炕桌,有意无意看了媳妇一眼:“燕儿,来坐下吃点儿,给你们娘俩背了一路的。”
   赵燕眉哭笑不得地倚着炕边儿,这男人比她还护孩子!
   “得了你俩吃吧,别那么瞅着我。一会儿吃饭了,少吃几口啊。”
   李武龙点头,忙活着把槽子糕金黄的边掰下来,屋里就没说话声了。沉默叫赵燕眉有些尴尬,小狼崽子失落的神色是让人难受的,赵燕眉也不再揪着他手里的东西不放了。小狼崽子!当娘的摸了摸那床棉被,嘀咕一句:“衣服穿上,披个被子像啥。”
   小狼崽子懒洋洋地动了动脚趾头,去够衣服,腿还没伸直呢,就一撇嘴,看着李武龙:“够不着。爹爹。”
   李武龙乐了,拽着他的小脚丫往炕那头放,把小袄褂都压在了腿肚子底下,象牙色的小腿,比一般山里孩子还壮实,那是长年在地里疯玩野跑,和李武龙一起翻山越岭的结果。小狼崽子却又有一身细嫩的皮肉,暴晒上一夏,立秋后闷几天小黑皮立马蜕下去,露出嫩嫩的象牙颜色。
现在这象牙白的小腿扑腾着,把被子踢上了房梁:“腿抻着了!爹爹!”
   李武龙明知道他没有抻着,但手一松,还是没说破孩子撒赖的小把戏。他把被子给小狼崽子捂回去,手指蹭了蹭光亮的脑门儿:“嚯,真折腾出汗来了。你个小东西一天哪来那么多精神?燕儿劳烦你端盆儿水,我给他擦擦,擦擦换新衣裳。”
   赵燕眉稳坐不动:“我不是怕你劳烦啊,可先告诉你,你让他洗回澡跟绑上刑场似的,哗啦给你泼一屋子水。先和他说好了,狼崽子答应擦澡我再给端水去,省的瞎费。”
   李武龙给他翻找着衣裳:“不能。我让他擦他准擦,是不小狼崽子?”
   小狼崽子并不多给爹爹面子,虽然扶着墙坐起来,表示了行动上的支持,但是嘴上小嘀咕没停:“那我下半晌儿还出去呢,这会儿洗了不还是瞎费……”
   赵燕眉暗道可不咋的,继续端坐。李武龙捻了一把小狼崽子的耳朵垂,轻轻的:“你下半晌儿还出去呢?留你娘一人儿搁家干活?这平时你给我疯爹不管你,到年关了多心疼你娘,瞅这衣服破了还得补,点灯熬油儿的是不是?”
   小狼崽子顺了毛儿:“那我不去啊……不闹腾了。”
   赵燕眉暗地里揉着肠子,狼崽子怕老虎啊,李武龙就是能钳制住他的大老虎,平时咋好说话,一瞪眼,瞧,狼崽子趴下了。她把袖子挽了两道,舀好烧热的水进屋,果然看见小狼崽子乖乖趴卧在爹爹怀里,露出溜光的小脖颈,脊梁骨和屁股蛋,小孩子浑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热乎乎的,没长全骨头的狼崽子身上的野性消了大半儿,温驯的小模样落在李武龙眼里:“小狼崽子乖了,爹爹给擦一擦,咱们干干净净地换新衣裳!”他的手掌心在儿子后背来回揉搓,接过赵燕眉递过来的毛巾,三下五除二,整利索了。
   赵燕眉眉间一蹙:“擦好了吗?”
   李武龙把毛巾在盆里摆了摆,又给擦了手脸:“好了,咋还信不过我呢?”说完看了媳妇一眼,鹰的眼睛放出雪亮的光,看得赵燕眉心揪起来,幸好小狼崽子不安生地踩着他爹开始闹:“新衣裳,新衣裳!”
   李武龙就给他拿了新衣裳,簇新的掩襟子羊皮小袄,赵燕眉瞧见那大红的绸缎吊面,已经挑起了眼眉,再看衣领雪白的一条,竟然是狐狸毛!一根杂毛也没有。她拿指甲掐了自己一下,才问李武龙:“你这给他穿的,都成啥了,还敢放他出去不?人一看见就恨不得给偷了!”
   李武龙弯腰往儿子的脚上套了一双高腰鹿皮靴:“啥成啥了,我的小狼崽子就是光身子跑大街上也有人惦记着偷呢,是不?小狼崽子转身给你娘看看,看看爹娘的儿子咋这么俊!”
   小狼崽子捂着脸倒在爹爹怀里,他让爹娘的话给说矂了。咋能光身子跑街上呢?他不知道娘亲的心里,正七上八下转着几十个念头呢!
   李武龙一心都在小狼崽子身上:“好了啊,穿好了,自己溜达去吧。”
   小狼崽子没去溜达,爪子一搭,撑着爹爹的手臂,蹭蹭蹭,上树一样爬上了李武龙的膝盖,立刻被楼到怀里一通揉搓。李武龙逗着他:“咋的不想猴儿了?挨着爹坐一会儿?”他把炕上炕下看得见的小玩意儿都摆到小狼崽子手边,一脸柔和地看着安静下来的狼崽子,专心摆弄手里的东西。
   忽然,小手停住了,大眼睛闪着光朝上瞅着李武龙:“爹爹,我要陀螺。”
   赵燕眉都替他难为情:“还要啥你个小狼崽子?你爹一个篓子里装的净是给你的东西!你还要啥?!”声调有些凶,把小狼崽子一下骂到了李武龙背后,委委屈屈地唤了声爹爹。
   李武龙从来受不得这个,他好言好语地吧小狼崽子从肩膀头哄下来抱回怀里,贴着小耳朵告诉他:“你娘吃醋啦!”然后笑眯眯地冲赵燕眉一摆手:“燕儿别气啊,我那几个箱子你还没开开呢,你瞅瞅去。”又摸着狼崽子的黑头发问他:“小坏东西,上回给你的陀螺呢?”
   小狼崽子看到娘亲满脸无奈地走到一旁打开箱子,才重新摆出撅嘴撒娇的蛮横模样:“我要新的,新的!”
   李武龙弯起指头刮了一下翘翘的小嘴:“小坏蛋狼崽子!”说完,就去翻腾木头块小刻刀,真的给小狼崽子做起陀螺了!
   兴奋的小狼崽子,偎着李武龙蹭了蹭,跳下地来,小鹿皮靴子溅起点点灰尘。他美得没话说,一会儿,扒着炕桌踢蹬开了, 小蹄子一扬一扬的,踢起来的尘土撒了蹲在旁边的赵燕眉一头。
   李武龙拉住他,摁倒在身边,抬手拍了拍小屁股:“乖乖的啊,不许给我乱动弹!”
   乖乖的小狼崽子就乖乖趴着不动弹了,趴了一会儿,拖着长音喊叫:“爹爹……”
   李武龙“嗯”着,抄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他放下手里的活捋着小狼崽子笔直的脊梁骨,手腕忽然被握住了,狼崽子笑嘻嘻地凑上来:“爹爹,我也喝一口。”还没回过神,手里一空,酒瓶口已经对上了粉红的小嘴唇。李武龙看那瓶子仰起了一定角度,才压下瓶底:“胆大包天的小东西!解馋了没有?”
   偷腥小猫儿似的一笑,小狼崽子心满意足地倒在爹爹身后,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感觉脑后被塞进来什么东西,把脖子垫高了几寸。嗯,这样睡舒服!身子扭啊扭地偎到爹爹后背上,小狼崽子的呼吸渐渐变慢了。
是月光从窗户纸漏进来,把小狼崽子晃醒的。
高粱酒真带劲儿,咕嘟一口下去,等反上来的时候,小狼崽子已经留着口水迷瞪了。李武龙把陀螺削了个大样,正要招呼他,扭头看时,粉白的小小子,把脸颊贴在自己后背上,睡梦里还咧着小嘴笑。
李天来也轻轻笑了两声,又赶紧收住了,拿手指头给小狼崽子擦干净嘴,轻悄悄地站起来,调戏媳妇去。
赵燕眉梳着头发,这还不到吃饭时候,村里实在闲得慌的姑娘婶子都溜达着朝天晒自己脸上几层厚的粉,北风一吹,白花花地往下掉渣。赵燕眉倚在桌前,桌上摆着铜镜,镜边的发梳上碎碎缠绕着青丝几缕。她对镜怅然,纤细柔美的背影投在李武龙眼里,两人相距不过数步,看着看着,就成了雾山云嶂,千里阻隔。李武龙快步走过去,粗糙的胡茬和柔软发丝贴在一起:“燕儿,再梳个头我看看。”
赵燕眉慢慢转过半个身子,腰间的棉布一点点收起,缠紧了,缠出不盈一握的……
李武龙清了清嗓子:“那个燕儿啊,你是不是像那个,那个赵什么燕?”
赵燕眉知道他想说“赵飞燕”,心底巧笑,嘴角却绷紧了:“嗯?啥燕?你在外面认识啥野女人了?!”
李武龙吓得连连摆手:“没有啊,没有的事儿啊!我我我我是那啥,听说书的,说书的……”
赵燕眉“哼”地一声:“啥书啊听得你五迷三道的?把个人名儿记这么长时间?”
李武龙大孩子似地伏低了身,委屈地和媳妇搂抱在一起:“燕儿,燕儿,你冤枉人的你,我凭啥记住了?那个赵啥燕她和你名儿就差一个字!说书的说这个燕儿呀,咳,她不带叫燕儿的只有我媳妇叫燕儿,他就说这个赵啥燕呀,她能,能在人巴掌上跳舞!我不干了,编瞎话这个是,那我哪能答应?我就告他,巴掌,多大点儿地?啥人能在巴掌上蹦跶?我就说,我这巴掌,一巴掌下去家里小子那屁股蛋子能肿这么高!你让赵啥燕上来跳两步试试!我都不信了——”
赵燕眉的笑藏不住了,秋波暗传,含着悠长的情意:“那是汉成帝的赵飞燕,‘水色帘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 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赵什么燕?“
李武龙愣怔地看着媳妇,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离自己很远,土坷垃和腊梅花儿一样远,那浓浓的黑色,和清淡的幽香。说起赵飞燕和她那个皇帝的时候,赵燕眉的口音一点儿也不像松香村的人了,她的声音飞出了熊岳县,飞出了盖州,从辽东大山的山顶掠过,安静优雅地,停在画舫和杨柳枝上。
李武龙咽着唾沫,他不是害怕。从这个辽东汉子把赵燕眉从雪地里背起来时,他就知道,舫子和杨柳枝不属于自己,他背起赵燕眉,只是为了背起她,为了秀丽却不掩悲愁的眼眉。
秀丽的眉毛微微一轩,赵燕眉若有所思地捡着梳子上的头发丝儿,又回复了一口掺杂的土话:“李武龙啊我跟你说,你那个一巴掌下去……就那事儿,我不管了啊,这小子我知道,管着管着他还恨不得给你把天捅下来,你说你打吧,是打一巴掌给十个甜枣,不顶事儿啊。所以我寻思什么呢,我就寻思咱再给他,啊,添一个,添个弟弟呀还是妹妹的。男娃子嘛,瞅见底下有比他还小的他就明白了,自己个儿不能那么一天到晚地不是给你添堵就是腻歪人……哎李武龙你咋出去了?”
熊虎高塔似的背影,在门口一闪就消失了,李武龙的声音有些阴沉:“燕儿,别提这个了。”
赵燕眉豁地回过头,拿梳子的手微微颤抖:“别提这个?那提哪个?提你一年到头从早到晚围着这个小狼崽子团团转,给他买吃的,给他买喝的,给他买穿的,还得伺候他,还得给他收拾烂摊子,完了打他一巴掌你回头都恨不得抽死自己?!”
咔哒一声轻响,李武龙定住了,他顿了一会儿,又很慢很小心地往前走了两步,说出的话变得坚定有力:“燕儿,我对你们娘俩儿尽的心是一个样儿。你,我媳妇;小狼崽子,我儿子。你说哪个当爹的不是……”
“你那根本不像把自己当他爹!”
这句话说出口,赵燕眉仿佛并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她从椅子上站起,一头黑发闪着潋滟柔光,但这温柔的光对准李武龙的心,狠狠扎了下去!
他用两个大跨步走完了刚才十几步走出去的路,噌噌噌走到赵燕眉面前,冷冷地问:“你说啥。”
赵燕眉淡粉的嘴唇抿紧了,和小狼崽子一模一样的嘴唇。她死死盯着自己地丈夫,夜晚披同一条被子睡在身边的丈夫!
淡粉的嘴唇张开了:“我说,你,不把自己当李天来的爹。我不怪你,李武龙,因为你不是他爹。他爹爹是……”
蒲扇一样的大手猛地抬起来,打断了她的供认不讳。赵燕眉有些惊恐地发现,一丝慌乱正从李武龙眼底升起,她终于后悔起来自己的冲动,是不是,这个铁打的汉子,也有不容撩拨的伤痛?
可是李武龙只是把一根手指竖在两人之间,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说话。
赵燕眉疑惑地看着他。
李武龙长吸了一口气,用口型说:“小狼崽子。”
赵燕眉手里的梳子掉了下去,她也看见了——就在那里,门边的阴影处,一个小小的影子,颤抖着,晃了一晃。
嗯,等我啥时候结了这文再回复大家。
小狼崽子不鞥是李武龙的种啊,必须的,要不这戏唱不下去了。
小狼崽子委屈坏了。他以为爹娘都坐在那片暖橙色的灯光里,吃着玉米饼子和鱼虾酱。其实,他只猜对了一小半儿。灯点起来了,怕他找不见家。玉米饼子好好地摆在炕桌上,等他吃等得要凉了,又盖上个大海碗。而爹娘,只有半个在屋里。李武龙不吭不响地绕着松香村兜大圈子,赵燕眉的魂儿,有五分跟了出去,随风乱飘。
直到家家户户的窗子都反着光亮,小狼崽子还是没踪影。
李武龙不说话,心里边儿,猴急了。
他插腰仰头,一抬头,看见高耸的大山,忽然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辽东的山里有什么?
运气好的时候,你能听到白桦树和参天松柏忧愁的呜咽声,树丛里孢子乱窜,还有土不拉几的黄狐狸,要是瞧见白狐狸,那就是遇上狐狸精了!还有兔子,冬天不见的,还有娃娃,半夜起来放牛。
放牛的娃娃,是不敢走到大山深处的。东北虎,西北狼,话是这样说,可是在山里,东北狼却要比老虎,多得多了……
半蹲在李天来面前的这只,还很幼小。大雪封山,从老虎到兔子,都找不着多少吃食。白白净净的李天来,算是送上门儿来了。
小狼崽子和小狼崽子,脸对脸,僵持着,黑眼珠瞪着绿眼珠。
李天来摸摸自己的裤腰,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他见过狼,蹦跳地跟在李武龙身后砍柴,或者打猎的时候都见过。他们从来不打狼,尤其是幼小的狼崽。只要这些灰不溜秋的东西不轻举妄动,李武龙就抱着儿子,站在远处,指给他看。
生李天来的时候,赵燕眉一个人在家。李武龙正和雪窝里一头母狼角力。开春,雪才要化,狼群在树影间出没,李武龙认准了这头,打算扒下它的皮,为媳妇做床褥子。狼皮褥子,铺上,一冬冻不着!然而某个瞬间,年轻的汉子骤然停了手,敏捷地丢下那头已经是苟延残喘的母狼,撒腿往山下跑。
不敢相信自己还能逃脱的狼,拐着走开了。山下疼得撕心裂肺的赵燕眉,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吐出口气,微微笑了。
李武龙家生了个小子。
从那以后,这座大山里,不管是公狼、母狼、没长成的狼崽子,再也没有一头死在李武龙的拳头和弓弩下。
小狼崽子很得意,他知道爹爹因为自己的缘故再不去招惹狼。李天来时常念叨那头母狼,以及自己忽然的福至心灵。
可现在,他不是安全地倚靠在爹爹怀里,远远观望这些危险的生灵了!
白雪地上,映着两束寒光。小狼的獠牙,和李天来的匕首,同时亮了出来。
累了。
李武龙幼年而孤,十岁丧母,寂寞山水间独自过活的几十年,有无数个悲苦的白日,也有无数个漫长的夜晚,被兽血风刀磨砺出的心脏柔韧坚强,他在大雪天背回了赵燕眉和不足月的孩子,这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安稳的日子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过去。
可是寒冬,黑夜,雪地,所有的忧惧痛苦,就在这一个瞬间,通通倒回了李武龙的心里。
父母爱子,其言恨不一日离汝。
黑纸白字重新在眼前映现,他比哪一刻都明白。放在身边,担心他懦弱畏缩,任他闯荡,又怜惜小小的孩子受了委屈。李武龙带小狼崽子上山下河,放任他疯野地玩闹,然而多少揪心多少呵护,从没有挂在嘴边。
直到亲眼看见那灰黑一团的生灵,他才从每一个骨头缝中涌出悔意。
恨不,一日,离,汝。
他原本只是心疼小狼崽子饿着肚子伤心地往山上跑,万万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步履如飞,生怕稍一停顿,就是……永远弥补不了的痛悔。
小狼崽子,小狼崽子,爹爹知道你的厉害,不要害怕,你娘还在等我们吃饭。
小狼崽子的确没有害怕,孩童圆胖的手臂高高举起,小手攥着匕首,在幼狼微昂头颅的一刹那,奔着它的喉头,,精准无比地刺下!
李武龙只来得及用后背挡住快要溅上孩子脸庞的鲜血,雨水一样,黏的,热的,透过了厚实的棉袄,在李武龙背上流淌。那匹幼狼哀鸣一声死了。
如果这是小狼崽子的血……
他再也不敢去想,搂着儿子的手臂和怀里的小小身躯一起颤抖,停都停不住了。
赵燕眉迎进屋门的,是血糊刺啦一大团,瞧不清楚哪一团是李武龙哪一团是小狼崽子。她几乎是抽搐着扶住了那血团,眼角一滴矜持的泪水终于缓缓划下:“武龙,你,天来……”
李武龙的嘴角抿紧了,眯着眼摇了摇头,上下牙咬得咯咯作响,憋了半天,喘着粗气告诉媳妇:“没事儿!都好好儿的!全胳膊全腿儿!回屋!呆着!”
在李武龙从来没有的强硬下,赵燕眉的态度是从来没有的柔顺。她掩了院门,尽管还是一脸忧色,却扭头就跟着李武龙进屋了。
炕上的小狼崽子向不倒翁一样,两手揪着自己的小脚丫,脸蛋藏在膝盖胳膊后头,前后左右地晃着脑袋,他的衣裳刚刚又给扒光了,旧棉袄在树林子里挂得成了条儿,扔在地下,里里外外的棉裤,都脱干净了,也在地下。小光身子在床上,打着晃,冷啊。李武龙沉着脸看他晃,看了一会儿,几大步跨过去,一把拽散了棉被,里子朝外地给他兜头蒙上。
小狼崽子鼓着腮,小青蛙似的往外蹦。大眼看见赵燕眉端了玉米饼进来,还有虾酱。可是可是,李武龙蒲扇手一挥,玉米饼和虾酱,又给端回去了!小狼崽子沿着唾沫,眼巴巴地盯着重新端进来的一大碗……糊糊!然后,只见赵燕眉轻巧地猫腰放下大碗,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又掉头走了。把个凶巴巴的李武龙和自己,一块儿留在了屋里!
小狼爪子使劲儿抓着被子角,结果,不到两下就被李武龙抢过去了。被子一撩,露出一颗小圆脑袋。狼崽子不乐意地悄悄瘪了嘴:原来和自己掰腕子,都是不真用劲儿胡耍赖的,李武龙的力气,那么那么大!
李武龙黑着脸,坐在炕沿上,手伸到棉被里,冰凉的大手,从胳肢窝下一举,把小狼崽子举到肩膀高,又放到了自己膝头。扒拉几把棉被,找见了粉嘟嘟的小嘴,在外头冻得,这会儿都泛青了。李武龙慢慢伸出手指,颤抖着摸了摸那薄嘴唇,又猛地缩了回来,把糊糊挪到跟前,挖了一大勺,递到小狼崽子嘴边。
吃了这糊糊那就不是小狼崽子了。俊俊的小脸一歪,眼圈儿红了。但是小脸转到哪儿李武龙的勺子跟到哪儿,划了几道血口子的小手带劲儿地一挥,在半空就被抓住了,李武龙爱惜地亲了亲细小的伤口,把手给他揣回被子里。
勺子碰了碰孩子的嘴唇,倾斜着倒出来一点糊糊,顺着小下巴淌。李武龙拿掌心给他擦了,动作轻柔得好像手底下是花儿草儿,或者小小的小奶猫。但是立马的,温柔的动作停住了,小狼崽子叫唤着,趴到了李武龙大腿上!
糊糊碗往桌上一蹾——李武龙抖着手看了看腿上的小孩子,白面一样,软团团地趴在那儿,因为怕冷,还在微微缩起来,可是小身子一挨着自己就哆嗦着躲开了。小狼崽子……
再也没有犹豫,蒲扇大的手掌高高扬起,吓得小狼崽子,回头看了一眼就匆忙地捂住了身后。白费劲儿,大手一拿一个准,把小爪子包在手心里,这边一点儿不耽误的,啪!辣疼辣疼,疼得金豆豆止不住地从小狼崽子眼睛里砸下来。踢蹬着小腿,委屈,害怕,还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心安,小狼崽子嗷嗷哭着,肉鼓鼓的圆屁股,在爹爹腿上一撅一撅,变成了亮红色。
李武龙从前也下狠手打过他,都是为了乱跑,不听话不要紧,跑到大山深处,带回来一身草叶子的时候,小狼崽子一定会挨上一顿硬巴掌。打完以后,李武龙要不就搂着他,用胡茬蹭着嫩脸颊,要不就拿小勺喂捣得碎碎的面条,不出一个时辰,小狼崽子就揉着肿眼泡,乖乖偎着李武龙叫爹爹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啦,小狼崽子咬着唇边想,李武龙,哼,他还打我!他还打,还打!
嗷嗷的哭声,渐渐变了意思,低了,细了,真变成了小奶猫,软软的哼哼,含着无限委屈无限伤心。
李武龙听得,五脏都要化成一块儿,想起小狼崽子“离家出走”前,蹲在门后头的模样,手下的力道,也变了,从五分变成三分,最后只剩下半分,还是把手掌举到头顶那么高,落下来时却只有脆脆的一响,啪,又变回了拍小狼崽子睡觉的手劲。掌心爱怜地抚上红肿的皮肉,停了一会儿,嫩嫩的一小点儿肉,跟煮鸡蛋一样,还是刚出锅的煮鸡蛋,烫手。他“唉”地叹了口气,巴掌在小屁股蛋上画起圈儿来。
小狼崽子扭了两下身子,把小爪子挣脱出来,呜呜地捂住了大眼睛。
李武龙摁住他,想了想,忽然抱起小狼崽子放到炕上,重新拿大被子裹严实,自己到一边儿,翻找出几个大箱子。
一样样东西从箱子里扔出来,落到小狼崽子身边。
婴儿的小衣服,鞋子袜子都有,拳头大的小拨浪鼓,虎头帽,然后是口吹,陀螺,一件件皮袄皮褂,多半是七八成新的。
李武龙每年冬天带给小狼崽子的衣服比给他娘亲的都多。
小狼崽子眨着红眼睛盯着看,看到李武龙,搬家一样地腾空了两三个箱子,靠着炕不动弹了,垂在一旁的宽大手掌,刻着长长的刀疤,他一转头,够到了桌上崭新的陀螺,眼泪,噼里啪啦滚下来。
李武龙长长地吸着气,不看小狼崽子,又过了一会儿,身上一暖,小小的孩子扑了上来,粉嘴唇一嘟,嗓子有些哑,唤了一声:“爹爹……”
今日更完。
下次结文。
不是啊,我这个就埋了一点儿引线……
嗯,应该是这样的……
嗯,我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一次还结不了。
但是,下次就结结实实地发糖……
嗯,有点杯具。
审核……
桌上的糊糊都要结成块儿了。
李武龙没有忍心晾着儿子太久,由着小身子挨蹭自己,从胸腔到鼻尖儿呼了口气,又是一阵狠蹭,狼崽子的眼睛都要肿了:“爹爹……”
李武龙提溜着他:“怎么的,小狼崽子?裹着个破袄乌七麻黑地你就给我往山上颠?说,咋的了!”
小狼崽子捂着眼睛呜呜哭着,他俩手盖着自己的小脏脸儿,可胳膊腿儿还在一个劲儿缠着李武龙,从来也没见过爹爹发这么大火,爬树掏鸟窝?两巴掌。偷苹果?十巴掌。有一回拿笤帚挑家里盛红糖的筐子,挑下来以后把红糖从一面儿添了个窟窿再倒着扣回去,连娘发现了以后都咬着牙要揍,李武龙却一边儿笑一边儿护着,吃饭的时候还净往自己碗里捡肉。
那些个没有原则的疼爱一桩桩一件件涌到心口塞在喉间,小狼崽子还不懂“惯子如杀子”这么复杂的道理,不会像赵燕眉那样,由此联想到李武龙压根儿没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他一心揪住了自己原来是野孩子的事儿,每根头发丝儿都委屈地颤抖,被这史无前例的一吼,眼泪啪嗒啪嗒的。
“呜——我不要你管,我不跟着你过了……我带我娘走我!你再找媳妇儿生儿子去!呜!呜呜!”
最后那两下,算不上真哭,因为李武龙重新把手掌盖在了自己的肩头,还轻轻地捏了两下,小狼崽子找回一星安全感,半跪在炕上,冲爹爹龇着牙示 威。
李武龙转手又捏上了小狼崽子的翘鼻尖儿:“说啥?你个狼崽子你?还我,还不跟我过了?你想干啥你?噢你吧唧甩手就走还拐着你娘我媳妇儿呢啊!我,我还再找老婆生儿子?我大年下劫人家姑娘去?”
隔着一层墙的赵燕眉,本来正凄凄惨惨戚戚抹自己的眼泪儿,听完这爷俩踢里秃噜一串子话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都哪跟哪儿呀!
小狼崽子嚷嚷着立起脖子:“我不管!你爱找谁找谁去!哎呀!”眼珠子机灵灵一转:“你你你当时就这么把我娘劫来的?!”
李武龙让他气得差点儿噎过去:“我……啊对!你娘坐着花轿要嫁给人家了,我半道儿上一看就给人姑娘抢回自己家来,完事儿就有了你行不行?咋的,就为这个你跟你爹我横鼻子竖眼的?你还往外头跑,啊?!”
小狼崽子歇口气儿,瘪嘴鼓腮地寻思了一会儿,又捶着李武龙撒泼:“我不信!你骗人!我听见我娘说话了!呜呜……我是野孩子……”
李武龙心里狠劲儿一咯噔,浓黑的眉毛拧了个墨疙瘩,他抠着自己手腕上,一处旧伤疤,那是李天来小时候,贪玩在门槛儿上拿大顶,一个没稳住头上脚下地栽下来,他没事儿,垫在底下是李武龙的胳膊,险些折了。
李武龙一眼不落地盯着小狼崽子,忽然,发出一阵轻快的笑声。
“个傻小子!虎了吧唧的啊,说啥你都信哪?那你娘说我不是你爹我就不是你爹了?我还说你娘不是你娘呢!”
大手呼噜着小脑袋瓜:“这个,啊,它是这么一回事儿……你娘吧,好吃醋,所以我就跟她说这从前有一啥倒霉皇帝他有个,咳这说了你也整部明白。反正我就是说有一个女的她叫一个这名,你娘她不干了,非说我是在外头认识了一个啥……哎呦这话不能跟孩子说……就是一来二去吧你娘她吃醋了,她一吃醋就胡说八道,完了就气我,啊,说你,不是我俩生的……你你,你娘那气话那是,你好,听风就是雨的,好家伙撒腿上山,还……”
李武龙说不下去了,屏着呼吸看小狼崽子的反应。六岁的孩子不能那么聪明吧?
果然,小狼崽子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亮了,偏着脑袋,用小狐狸一样的眼神儿,上上下下打量着爹爹。心眼里儿,毕竟还是愿意相信那些让人放心的话。李武龙很讲究地,藏一半儿掖一半儿,真一半儿假一半儿,神神叨叨,好像赵燕眉情急下的真言,都是大人瞒着小孩的内部矛盾。
犹豫了一会儿,小拳头又攥了起来,而且哭得,比刚才还狠:“呜——都赖你们,都赖你们!呜呜,啥倒霉皇帝爱吃醋,呜呜……我还以为……呜呜,我上山去,上山去,你们不找我……山里有狼……我手上,脸上划破了……呜——你还打……还打我……“
李武龙大大放心后,就开始镇 压小狼崽子的棉花拳头:“小狼崽子,你个小坏蛋啊。我们还不去找你?我把咱村儿地没给掀开!谁叫你乱跑的?“
小狼崽子不闹了,脸朝上怯怯地瞅着爹爹。
李武龙坐回炕上,提溜着小狼崽子,让他跪在自己腿上:“虎了吧唧的小狼崽子!还野孩子……跟谁学的这是?”
粉嘴唇一嘟,小脑袋摇三摇,不说。
李武龙放柔了声音:“傻小子。啥叫野孩子?没有爹爹,没人养活没人管。你是没有爹爹吗?告诉你,你要啥告诉爹爹,外头有人欺负你你跟他打,打不过也回来告诉爹爹!你要是跟我再像这样乱跑,我还打你!跪着去!”
小狼崽子吭唧着,圆屁股被盖了几巴掌,但听完爹爹的话,很乖巧地,抽了抽俊秀的小鼻子,爬下炕跪在了李武龙脚边。小嫩膝盖磕在地上,咔一声,李武龙心疼得,手一伸就把他揽回怀里:“谁让你往地上玩儿命磕了?跪炕上!”
到底也没狠下心,李武龙给儿在炕上摆了个半跪半靠的姿势,膝盖底下是暖抗和半边儿棉被,身上裹着另半边儿,舒舒服服地,挨训。
“你还穿个旧棉袄……咋的不想认爹爹了就?那你这件儿旧不是我给买的?你哪件儿衣裳不是我买的?啊?”
小狼崽子心虚地晃着脑袋,晃得小肚子叫出了声。
李武龙拿起碗:“你还不吃饭。饿了?饿了也不给吃!”
“嗯……”
跪烦了的小狼崽子,往下直打出溜,眼看屁股要碰到脚后跟,一个激灵又竖起来,身子一倒脸一歪,横着进了李武龙怀里。
李武龙搂着他,手指拨弄两下小耳朵垂:“嗯?这会儿想起来撒娇了?撒娇也不给吃!”说完,就支使赵燕眉,再整碗热糊糊来。
小狼崽子可没那么好糊弄,看着糊糊,偏头想了想,问:“酱呢?”
李武龙假装去咬他:“没有!”看着翘了老高的小嘴儿又赶紧补上:“给你放糖啦!过来,张嘴。”
小狼崽子一脸矜持地把嘴唇凑到勺子边儿上,很享受地,一口一口抿着糊糊。吃两口,就转头把嘴边多余出来的擦在李武龙衣服上。
哎呀激动得我……你好厉害啊……小狼崽子~谢谢emny2005亲!周六我就勤勤恳恳来更文,看着你的图yy~嗯,小狼崽子不会是恶霸……这个短篇也快完了。我再激动一会儿去。
小狼崽子画得太好看俊俏了,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码字去。再次谢谢emny2009亲!
嗯,这篇完结,下周应该就能更到痛饮狂歌了。
赵燕眉是一个人撇着嘴回屋儿的,她躺到床上的时候,李武龙还在伺候小狼崽子没回来呢。清亮的嗓子,画眉鸟儿一样的声音绕着墙就飞过去了:“李武龙!你拾掇好没有!赶紧着给我过来,这都多前儿了!”
李武龙嘴上哎哎哎啊啊啊的答应,怀里的小狼崽子却一点儿没松开。他搓悠几下耷拉着的小圆脑袋,腔调柔柔地征求狼崽子意见:“乖乖的,啊,自己躺那儿就睡了啊,听见没?可不许闹腾了。”
抽鼻子的响动太大,小狼崽子把自己含含糊糊的“好”都给盖没了,小爪子像个弯钩钩,紧紧扣着李武龙的胳膊,掐出几条小指甲印儿。李武龙龇着牙,他是洗涮完毕,钻被窝等着媳妇儿的时候,被小狼崽子的一声惊哭给召过去的,这会儿,浑身上下就剩了几条布。
怀里倒像抱了个小火炉子似的,小狼崽子癔症着,撒娇哭着,小胸脯起伏着,缠上李武龙,说啥也不躺下,只能抱,还必须得是不沾炕沿儿的抱着,李武龙胳膊酸的,刚想把他往底下放放,小脚小腿还没挨着被子呢,新一轮儿哭闹就开始了。
李武龙嘴里哼着自己都不知道是啥的曲调,把儿子架在臂弯,一边儿是后脑勺一边儿是波棱盖儿,还烫呼呼的小屁股中间悬着,陷下去的一点儿刚好挨着李武龙腿,给露出来的冰凉皮肉取了个暖。李武龙害怕冻着他,一个劲儿问“躺下睡,啊?躺下说了啊。”
小狼崽子就咧嘴,李武龙摇着他的时候,哼唧哼唧地哭,李武龙手上一闲着,就变成呜呜的哽咽,窄窄的背脊发着颤,拽着李武龙的心肝脾胃肺,一起发抖发颤。就这么晃荡了得有小半时辰,李武龙的求告内容变成了这样:“乖乖,宝贝儿,躺下啊,爹爹不走,就搁这儿看着你。那把被子拉上来?就拉被子上来,抱着不动,成不成?”
对不住啊对不住,电脑有点儿问题,我抓紧想辄。先发一点儿。
那必须是不行啊,小狼崽子吃亏吃大发了,脑门儿在李武龙赤 裸的胸膛来回磨蹭时,还感觉得到一阵阵刺疼,那是在山道上被小石头子儿划拉的,哭成粉红色的肿眼皮儿一抬,水光盈盈的眼睛冲李武龙抱怨着。
脑门上立刻得到了一串亲吻,干燥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贴了贴细碎的伤口,李武龙小声问他:“还有哪儿疼?”
这一问坏了事儿,翘鼻尖儿猛一抽,下狼崽子埋头在爹爹肩窝,狠狠哭出声来。
李武龙手忙脚乱地拍着:“哦,哦哦哦不哭不哭,爹爹知道了知道了,小狼崽子别哭了……不哭!再哭嗓子坏了!好了好了……来,学小布谷鸟,布谷布谷……”
小狼崽子抽搭着学了两声“布谷布谷”,小嘴里自己叨咕着,脸蛋子也胀成了嫩粉的。小孩子肉嘟嘟的身子,慢慢蜷了个圆球球,在李武龙身上缩成花篮儿那么大的一块儿,比河里的虾米还弯。
虾米身子在夜晚的凉气儿里打着摆子,可还是巴着大螃蟹李武龙。
当爹爹的恨不能真把怀里的小家伙含在嘴里:“小狼崽子啊……”一声悠长的叹息,真像月下成年的狼在无奈低叫:“咋了这是?不能这么哭啦。宝贝儿……好了,听爹爹话,听话,爹爹心疼了……”
最后那句话顶得上一百句,小狼崽子不情愿地从鼻子里挤出最后一点儿憋屈,打滚打得累了,软乎乎地滑下去,尽管偶尔还蹦出俩哭嗝儿,或是呼吸时噎上一下,那凄凄惨惨的小调门儿,总算是止了。
李武龙就差叩谢黄天菩萨,寻思半天,托着小脸蛋儿问:“睡不睡?”
小脑袋狠狠一甩。
李武龙苦恼地端坐如山:“那干啥?”
奶声奶气的一句:“骑大马。”
赵燕眉在墙那边儿听得都恨不能砸了枕头,可她也得忍着。这个时候,就是一百个媳妇儿等在隔壁,在李武龙心里头,小狼崽子也排第一位。
小狼崽子要星星,那就不能是月亮;下狼崽子要骑大马,那就只能骑大马,别说自己家里月上山头,就是闹市街口半夜三更,也得骑!
唉,李武龙还真和他在闹市玩儿过骑大马,只不过是把小狼崽子放在肩膀头上,当然也不是这个钟点儿。
大手仔细把小胳膊腿都给搓热,扯了棉被,递给小狼崽子,说声:“披好坐稳当喽。”李武龙就弯腰伏在地上,高大的身躯,沿着炕伸开,一截横着的大树。
小狼崽子兴高采烈地披挂上“马”,两腿一钩,嘟囔着“驾!驾驾!”昂首挺胸,出发了。
李武龙是在腰背已经麻木的时候,听到儿子的小小鼾声的。
他贴着地面爬行,一只手向后折去,搂住了睡迷糊的小狼崽子,在赵燕眉的白眼下,嘿嘿笑着,四肢并用跨过了门槛儿。
天是要亮了?屋子里一丝丝的光。李武龙倒在炕头,耳朵捕捉到早起的第一声唢呐,还有飘渺的歌唱,那厚实的喜庆,因为距离,变得捉摸不定。
“正月里儿是新年二哪……”
遥远的江南,画舫依着柳树,缓缓靠了岸。
嗯,就这么样。
乡音改鬓毛未催,也只能这样纪念了。
这是看过《辽东风雪记》后的产物,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勾起了我对温暖的回忆。
苍苍碧野蔓草狂,锵锵甲练古道长。
涧底芝兰青衫暖,原上风月马蹄霜。
这是我心里的五儿,萧晃,银月和小夜,也是我心底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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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8 14:29:19  更:2021-09-08 19: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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