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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快雪时晴[第1页]

作者:大唐千金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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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永嘉人事尽成空,逸少遗居蔓草中。
至今池水涵余墨,犹共诸泉色不同。
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只跟一张字帖有关,当武力与艺术碰撞,它薄如人命,轻似飞烟。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
让一个人承担整个民族的精神重量,只能是“力不次”。
然而,书家可以被奴役被杀戮,他们的精神血气熔铸在书法里,万古不灭。
楔子:羲之顿首
台湾演了一出京剧,叫《快雪时晴》,美其名曰新编,乾隆唱歌剧主角唱皮黄,两人还来了个和声……简直是折磨。编剧以王羲之的著名法帖《快雪时晴帖》为线索,让王羲之的好友张容(虚构人物)穿越千年,从东晋到现代,目睹了一场场丧乱流离,最后得出领悟,“是处青山可埋骨,虽为异客,异乡竟已成了今后的故乡。”他想说的话,让一个最后上场台湾老头说了:“哪儿疼我,哪儿就是我的家。”
理解、并且同情台湾人民的朴实愿望,幸福与安定是眼前最实惠的利益,归家的路早被六十年岁月冲刷得模糊了经纬。无可厚非,但是他们自己的感悟还非要拉上古人先贤垫背,非要曲解古人的文字,就让人不甚舒服。想起王安石争议最大的一句诗,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然而人生的原则在哪里。
于是想反其意用之,也写一个《快雪时晴帖》的故事,与台海无关,我的原则是宁可去挖古人的坟,也不评论当今政治。
那出戏里说,“看千帆过尽,水月何曾有盈亏”,然而武力能填沧海为桑田,能扬尘沙蔽日月,武力不能征服的是文化。
希望有一日《快雪时晴帖》能回来。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自己的文化,该传承的,我们不忘记,该反抗的,我们不原谅。
按:《快雪时晴帖》是晋朝书法家王羲之的书法作品,以行书写成,二十八字: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这“天下第一法帖”就是一封书札,前后的“顿首”是魏晋时期书札的格式,信的内容是在大雪初晴时慰问好友山阴张侯,另外道歉,你让我办的事办成,无能为力)。
不少人认为《快雪时晴帖》是仅次于王羲之所书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的又一件行书代表作。 赵孟頫、刘赓、护都沓儿、刘承禧、王稚登、文震亨、吴廷、梁诗正等人的跋语中都表示惊羡和赞叹。
根据此帖附页的诸多题跋款识、收藏印章以及有关书籍录载,《快雪时晴帖》曾经宋宣和内府,宋时入米芾“宝晋斋”,元代又入御府,上有赵孟頫题跋。明时为朱成国、王稚登,清冯铨、冯源济父子所有,冯源济于清康熙十六年八月十八日壬戌进献康熙皇帝,入内府。乾隆把此帖和王珣《伯远帖》、王献之《中秋帖》的晋人三帖,并藏于养心殿西暖阁内,乾隆御书匾额“三希堂”,视为稀世瑰宝。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被乾隆皇帝视为“三希”之首。
1949年,***军队在内战中败北,退踞台湾时除带走了大量黄金以外,还有2972箱南迁文物中的精品。这部分却是故宫博物院文物中的精品,如精美绝伦的工艺品,翠玉白菜、玉香炉、玉荷叶形笔洗等,其中包括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如今“三希”《伯远帖》、《中秋帖》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唯独“一希”《快雪时晴帖》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三希”尚未聚首,国人深引为憾。
Ps:今人的研究考据,说此《快雪时晴帖》为唐代摹本,但是此帖深得王羲之书法精髓,流转千年,经无数名家收藏题跋,即使是摹本,依然价值连城。
1.快雪时晴
北方的雪总有劲且哀的味道,入冬一场大雪来的甚快,三日后已是上下皆白。涿州冯府的花园中人鸟声俱绝,白气弥漫,寒风摇曳挂满晶莹的树枝,洒落一阵阵玉屑般的雾凇。一排排朱门绣户紧紧关闭,独将这一幅玉树琼枝图还了天地。
快雪堂是冯府老爷冯铨的书房,因冯铨收藏的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命名。西边的暖阁是府中几个公子读书之处,老爷说贵雅不贵丽,刻意让布置得寒简些。褐色的窗棂和流线圆润的黄花梨木桌椅,与地上的玄色青砖搭配起来,脱去繁华之习,但存雅素之风,却未尝失去富贵之本,看去很是舒服。
冯铨三个儿子,小儿子源沛刚刚七岁,虽然请了先生开蒙,还要奶娘婆子带着,自有老爷院儿里的小书房,并不在这里掺和。故而书房中原先只大公子源济和二公子源清相对两张书案,东边墙上悬着一帧五代南唐画家董源的“云山图”,西边墙上是赵孟頫摹的“兰亭序”,颇能代表他兄弟二人的志趣。东边画的下边摆着一张古琴,角落里的一只古青绿博山香炉正悄悄将蘅芜香氤氲满室。
源清临完一张字,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妹妹源涓出神。她一身月白衫子,临案摊开书本,纤纤玉手捏着包了丝绒的柔毫,坐于绿窗翠箔之下,雪白细致的粉颈低垂。源清忽然觉得这便是一幅画图,班姬续史之容,谢庭咏雪之态,不过如此。听说京城里在闹剃发,不知何时会波及涿州?他们会让女子也胡服左衽么?源清想着,心里除烦乱外,有隐隐的刺痛。
冯铨字振鹭,号鹿庵,一生跌宕起伏,十九岁中进士,从少年才子而东林,从东林而至魏党中坚,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也不过刚刚过了而立之年,成为大明第一位“黑头学士”。崇祯元年魏忠贤树倒猢狲散,冯铨被打入二等逆案,罢官为民,赋闲在家已经十七年了。好在罢官并不抄没家产,没了钟鼓,馔玉还在,冯家依然是涿州的显赫门庭。东林的六君子七君子都死了,魏忠贤也死了,可他们遗留的党争,仍在纷纷扰扰的继续,朝廷上事事非非恩恩怨怨一言难尽。冯铨本来才学极高,功名望既绝,索性在家读书教子,静享富贵。 
冯铨年轻时是极负盛名的美男子,小冯翰林的名声从翰林院一直传到宫内,那些太监们都甘愿犯禁,带他游览宫中园苑,争睹他的风姿。魏忠贤下大力气招揽他,也跟他这一张堪比潘安宋玉的脸有关系,颇有点“举朝甘为冯郎死”的味道。
他的三子一女容貌资质皆秉承乃父,芝兰玉树般秀丽。长子源济字胎仙,今年二十七岁,已经成家立业,他雅善丹青,善画山水,摹仿董源、黄公望两家笔意。次子源济年方十九岁,家学渊源,书法以父为师,比之冯铨当年,已有雏凤清于老凤声之势。他五年前是定了亲的,原本去年就要成婚,姑娘的父亲在四川为官,被张献忠所杀,这一年来中原板荡家国飘摇,婚事也暂且搁下了。三子源沛只有七岁,伶俐可爱,眼见又是一颗读书种子。
冯铨最为钟爱的倒是续弦夫人生的女儿源涓,给她起名字也随了儿子们的名谱。源涓今年刚十四岁,太太心疼得很,还没有寻夫家,她这一二年间学书小有成就,要搬进来向两个哥哥讨教书法,冯铨就让人给她在南边窗下加了张桌子。桌子用紫檀木,样式也略小些,一来是配合她女孩儿身份,二来也表示到底有规矩在,不能跟两个兄长分庭抗礼。源涓的书法倒真是父亲嫡传,一笔楷书雅淡秀逸略无脂粉气息,很得董玄宰的真谛,不似一般闺中小姐,学几笔簪花格了事。
源涓一抬头,看二哥怔怔地只是望着自己发愣,偷笑一下,从青花龙凤戏珠笔船上找了只干净的笔,在古铜水注中蘸了蘸,向源清一甩。屋内生了地火,但究竟寒冷,水滴溅在源清面颊上,仍是冰得他一颤,惊问道:“做什么?”源涓笑道:“看你入定半晌了,抄的什么经?”
源清涩然一笑道:“我没有抄经。”
源涓总觉得二哥今日有些不对,站起身走到他后边,细看他桌上的字,原来抄的是赵孟頫的《罪出》一诗:“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已云然,见事苦不早。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谁令堕尘网,婉转受缠绕。昔为海上欧,今如笼中鸟。哀鸣谁复顾,毛羽日催槁。”字迹圆转流丽,正是赵体,源清七八岁即习颜真卿的大字,九岁习二王,到十二岁那年学赵孟頫,现在写这样的行书,早已行云流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源涓正笑一句:“你这张字,挖了提款,我给你刻个钤印,找个‘苏片儿’做旧,可以拿出去唬人了。” 源涓自幼心灵手巧,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刻印章,只要见过的,她拿一段儿萝卜可以刻得乱真。冯铨有时兴起,自己动手摹几幅古人字画,便是让小女儿刻了印章,找工匠做旧,悬在堂上请来客鉴定。冯铨摹写各家字体的本领既高,客人若是辨不出真伪,他往往待人家走时再自己拆穿,不过是文人游戏,无伤大雅。
她正说笑,忽然看见那幅字下的跋写的是“崇祯甲申年十一月、涿州冯源清临”,心中一动,这几日家中变故、哥哥早起愁眉郁结以及源清抄的那首诗凑在一处,不觉恍然,脸上笑容慢慢褪去,握住哥哥的肩膀,轻声道:“二哥是为爹爹复出的事忧心么?”
两日前冯铨接到豫亲王多铎的书信,因经略大学士洪承畴的举荐,豫亲王想礼聘冯铨出山,并且这几日豫亲王带大军南下路过涿州,还说要来拜望。冯铨惶惶不可终日,都只为的这件事。
源清道:“这两日我想找机会和爹说说话,他却总是避着我和大哥。”
源涓道:“我想,爹爹出不出去做官都没什么,不出去我们照旧过日子,出去了全当散心,这些年爹爹也在家闷得寂寞了。”自崇祯元年冯铨名列逆案被罢官,这些年一直赋闲在家,几次寻求起复都没有成功,他的心事连女儿都知晓了。
源清看看妹妹,到底是孩子,心思单纯,还不懂得江山兴废朝代更迭,他只是摇摇头:“今日的朝廷,官不好做……”
两兄妹正说话,大哥源济走进来道:“清儿,你帮我个忙,我有个朋友拿了一幅黄山谷的“千字文”来找爹鉴定,爹又闭门谢客,人家急得三九天直冒汗,你出来救救场。”
源济比源清年长八岁,从小把他抱在怀里逗着玩儿,便一直叫他的小名儿。源济去年中了进士,冯铨正兴头头地为他选官的事疏通关节忙里忙外,谁知喧天一声锣鼓响,连国都亡了,他这进士成了一张废纸。好在源济为人忠厚豁达,除了对爹白花了许多钱心怀愧疚外,也不怎样失落,在家专心守着夫人画画。
源清眉梢一扬:“黄山谷的字,你应当鉴得出吧?”
源济笑道:“这次这帖子,要么是真迹,要么仿造之人手段太高,我不敢乱说话。”
源清起了好奇之心,微微一笑道:“那我去看看。”源涓立刻牵住他道:“我也要去!” 冯家虽然园林尽是南方式样,到底是北方人习俗,女儿不羞涩避人。源清拿手帕蘸了些水,拭去她脸上一滴墨迹,眼中尽是浅浅爱怜,笑道:“出去见客还带着幌子,丢死人了。”(注:京师妇人多席地而坐,委巷之中施席于地,箕踞盘辟,了不畏人。——旧京遗事)
源涓一吐舌头,用随身小镜照照,笑道:“没事了。”
因要去看古帖,兄妹两人都洗了手,源涓走出去时不经意回头,忽然看到哥哥摊在桌上的字,那“崇祯”二字甚至刺眼。
时值甲申年十二月,距明朝亡国已是过去八个多月。皇帝一变再变,大明大顺大清,紫禁城成了奇货,由着人去抢,涿州城中的小儿们最流行的一首童谣唱道:“朱家面,李家磨,做成一个大馍馍,送给对巷的赵大哥。” 这一年如人被腰斩,生生切做两段,任凭血流满地,先到来的是内心的懵懂而非疼痛,改朝换代的伤痛还没有慢慢挥发出来,称崇祯甲申也可,称顺治甲申也可,全看人心了。
到了中厅,那里的布置陈设比暖阁华贵些,地上铺着红氍毹,摆设多金玉器皿,偶尔几件铜器也是三代之物,既显示了主人的身份,又保持着风雅气息。厅中等着的是个四十上下头戴学士巾的文士,源济到底是有过功名的人,比弟弟交友广泛,彼此见礼后,那人也不多言,摊开一幅一张帖,自己就闪过一边,让他们三兄妹上前。
源清指着那帖子道:“你看,纸是宋纸无疑,这一条我打保票。字体完全是黄山谷的笔法,只有个别字写得略失分寸,但此卷文内写明白了是试鸡毫,便也无碍,我实在寻不出别的破绽来。”
书画本一家,源济虽然专工丹青,对书法也非门外汉,若非极难辨别的帖子,他也不敢带到家里来打扰父亲。源涓年少,但家中藏的书画极多,一见那纸张裂纹,便知道是宋代的无疑,但究竟是不是黄庭坚的亲笔,她也看不出,且在客人面前,她女孩儿有话也不能乱说,站在一旁只图个看。
源济站在那幅书卷上方,除了伸出指尖轻轻抚摸了一下纸张外,便不动不言。在冯家三兄弟中,源清最像父亲,容貌白皙纤好,清秀的眉眼如同好女子,尤其是一双眼睛,总像是含着一汪清澈的春泉。只偶尔遇到重要的事,眉心微微一蹙间,眼中光芒便流转出沉静,与平日那温润如水的少年产生区别。源济知他沉思时一贯如此,不敢打扰他,放轻了呼吸安静等待。
过了片刻,源清抬起头,淡淡道:“假的。”
那文士赶紧上前一步道:“何以见得?”
源清道:“这书字体仿得高明,却在避讳字上露了马脚。您看,这一句‘团扇圆洁’,原文是‘纨扇圆洁’,改‘纨’作‘团’显然是为了避宋钦宗赵桓的名讳。按书上题字‘建中靖国元年’,是宋徽宗的年号,宋钦宗那时还没有做皇帝,而黄庭坚卒于徽宗在位期间,当然不可能知道钦宗继位,又怎会避他的名讳?二是这句‘谨终宜令’,原文当是‘慎终宜令’,改‘慎’为‘谨’,是避南宋孝宗名讳。三是‘孟轲敦素’一句,‘敦’未避南宋光宗的名讳。由此可知,此卷《千字文》的书写时间,大概在南宋孝宗时期,不晚于光宗朝,当然绝非黄庭坚所书。”
那文士惊叹道:“这才叫明察秋毫,公子家学渊源令学生敬佩。不枉了我从京城来一趟,要不一千两银子就白扔了。”
本来话说到这里,客人就可以告辞了,源清忽然道:“世兄从京城来,近日京中情形如何?”涿州距离京城不过五十余里,但冯铨只让儿子们读书习字,极少同他们谈论外间时政,连源济都被圈在园子里让他尽量少出门。源济给源涓使个原色,源涓知道底下的话她不好再听,跟客人行了个礼,便回书房去了。
那文士道:“自五月间人心粗定,许多大臣或隐避,或南逃,僚署一空,班行寂寞。谁知道他们逃到南边,南边又说他们降了逆闯,要定从逆之罪,这边朝廷收回了剃发令,让汉族官员举荐人才,于是好些逃出去的人又回来了,这幅字便是北归的陈明夏让给我的。唉,偏安未稳,却又争执于异同恩怨,这架是吵得没头儿了。”江南建立弘光朝廷,那文士不愿说“大清”,说“大明”又底气不足,只好“这边”“南边”的指代。
源济和源清听到异同恩怨,对视一眼,神情均有些难堪。十几年前东林与魏党那场天地为之变色的搏杀他们没有经历过,作为冯家子弟,听父亲诉说旧事,内心深处是理解父亲的苦衷的,但恐怕在旁人眼中,冯家依然是阉党。
那文士道:“两位公子误会了,学生并无丝毫门户之见,门户门户,看看今日燕都结局,大家都成了丧家之犬,再提当年的陈芝麻烂谷子还有什么意思!”
源清沉默一刻道:“京畿山东等处怎样了?听说前一阵还在闹?”
那文士道:“嗨,别提了,三河、昌平、良乡、宛平、大兴、霸州、东安、武清、天津这些地方,如今竟成了盗贼世界,要不是这幅字太珍贵,我也不敢现在出门。”
源清道:“百姓揭竿而起,势可燎原,南边为什么不见动静?前一阵不是青州又反了么?”
那文士苦笑道:“上个月朝廷就派了梅勒章京和托领兵奔赴青州平乱,已经压下去了。至于南边的动静,学生不得而知,倒是听陈明夏说了南边传过来的一张揭帖,大约可为二位公子解惑。”
源济道:“什么?”
那文士吟道:“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相公只爱钱,皇帝但吃酒!”
源清如同被针刺了一下,身子一颤,源济在他手上捏捏,示意他不要失态。源清还欲再问什么,却见太太房里丫头秀春站在厅角张望,一脸焦急神情,那客人也看出端倪,便告辞出去,源济惦记着家里的事,也没远送便匆匆转了回来。
秀春进来泣道:“太太请两位爷去劝劝,老爷把个剃头挑子弄到家里来,要剃头发!”
源济吃了一惊,先问:“你弄错了没有?老爷是要寻常篦篦头发,还是要剃发?”
秀春道:“这事儿能弄错么?太太劝不住,就缩在炕角儿哭,她说她总怕老爷铸成大错,才让我来知会二位爷一声。”
源清又气又痛道:“连朝廷都下了旨令,允许天下臣民照旧束发,老爷这是献什么殷勤!”
源济叹道:“我们去看看,也许老爷有他的难处,你不要说这些话,徒然让老爷伤心。”
源清点头道:“我心里明白,你先过去,我去书房拿样东西,即刻就去追你!”拔脚就向西暖阁而去。
两兄弟到了冯铨的院子,卧房大门闭着,门口站着两个丫头,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怎得,寒风中瑟瑟发抖,鼻头红红得一副哭相,见了他们行礼道:“二位爷,老爷吩咐,谁也不许进去。”
源济被雪花飘得睁不眼睛,高声道:“老爷,儿子们来给您请安。”
里头隔了一阵,方传出一声闷闷的:“知道了,你们回去读书写字。”再仔细一听,似乎还夹杂着女人嘤嘤的哭泣,只是被呼啸的北方吹散了,若有若无。
源清急了,跪倒在雪地里道:“老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请老爷三思!”源济陪着也跪倒在弟弟身边,似乎是故意为了让里头听见,跪得很重,双膝着地那一瞬,源济眉心狠狠一蹙,咬住嘴唇没有吭声。
这次是更久的沉默,源清感到膝盖下方的积雪被濡化了,湿漉漉地透进来,那股冷意从腿上一直传到心里去。
终于等来了更低沉的一声:“让你们回去读书写字。”
源济源清兄弟不只觉得冷,还觉得怕,身子禁不住瑟瑟颤抖。声音分明是父亲的,却又不像父亲,有气无力暗哑空洞,像是人被抽了魂魄,单一个空壳在说话。一片雪花飞到源济的眼睛里,他痛得狠狠一闭眼睛,雪花融为细细的水流淌在面颊上,却又是热的。源清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儿子今早临了赵孟頫的《罪出》诗,请老爷过目!”他从怀中取出那张诗笺,双手捧着高举过顶。
分明有北风猎猎的声音,可屋里的沉默让源清觉得天地都死了,他含泪道:“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一失足成千古笑,再回头是百年人,老爷岂可一错再错!”
这话说得太重,指责冯铨剃发也就罢了,还捎带了从前他投效魏忠贤的旧事,源济吃了一惊,低声喝道:“清儿,不可胡言!”
果然里头的人也再忍不下去,一声厉喝:“谁家的儿子隔着门教训父亲!给我滚进来!”
源济源清咬着牙挣扎着要起身,跪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地上积雪太冷,片刻间便冻得腿上没了只觉,两边的丫头看他们神情狼狈,忙上前搀扶。那两个丫头也是和他们一起玩大的,一个担忧地望了源清一眼,悄悄道:“老爷今日脾气大,刚把太太的花瓶都砸了,二爷小心。”
兄弟俩推门进去,果然先看见脚下青花瓷片的狼藉,再一抬头,却不由呆了,房中很暗,冯铨穿一身黑色直裰,头发打散披下来,已经用热水篦顺,左边前额还剃去了一些,露出一道青黑头皮。旁边一个剃头匠拿着剃刀,瑟缩地靠着桌子,不知所措,小炉子上那一壶水却是开了,汩汩地叫嚣。
冯铨年轻时为朝中风靡一时的美男子,人过中年后更加注重保养修饰,五十岁了还面如冠玉,脸上连一条皱纹都没有。他从来是冠服整洁一丝不苟,衣衫均要经一遍熏香才上身,便是宴客时,也要退下去几次整理冠帽。源济源清自幼年起就见惯了父亲容姿高雅,蓦然面对着一身缁衣披头散发的冯铨,一头黑发,一身黑衣,越发衬得脸色苍白如纸,竟是人鬼莫辨。他们先是觉得陌生,继而觉得恐惧,不敢、也不忍多看,双双低头跪下。
冯铨横了两个儿子一眼,冷淡对那剃头匠吩咐:“你先下去候着,一时叫人传你。东西就搁着吧。”那剃头匠又是弯腰又是打躬,绕过跪着的两位少爷,又绕过地上一堆碎瓷,出去时还小心翼翼带上了门。
冯铨也不料理他那剃了一半的头发,大步走上前道:“你刚才说什么?我又怎得‘一错再错’了?”
源清知道自己刺着了父亲最忌讳的隐痛,但是不引得父亲发火,父亲仍是不肯见他们,他们在外头跪着也是徒劳。忍泪磕了个头道:“儿子口不择言,冒犯了老爷,愿领责罚。儿子只想请老爷以前人为鉴,赵孟頫出仕元朝,而成终身之痛。儿子记得,老爷给儿子解说这首诗时,还引了管夫人一首小令,‘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吟风弄月归去休’。老爷才名与赵孟頫相类,今日处境也与赵孟頫相同,还请老爷爱惜羽毛,慎勿轻出。”
冯铨顺手夺过源清手上那张诗笺,只扫了一眼,见墨迹已干,显然不是方才写的,想到他竟然早早预报好了准备讥讽自己,心中更是有气。儿子说的道理他都明白,尤其经过了天启一朝党争的洗礼,冯铨已是太熟悉儒家的道德规范了。当年为了救父投效魏忠贤尚且被他们口诛笔伐骂了十四年,何况抛弃汉家衣冠,投降变节?他也怕挨骂,但身后事与眼前身,却不像儿子口中“扁舟归去”这样简单。
他并不多看,顺手揉了砸了源清脸上,喝道:“慎勿轻出?说得容易!摄政王的书信送到了家里,豫亲王已经到涿州了,哪里还有一片湖海可以放扁舟!”
源清咬咬牙道:“做官尚且要用逼迫,朝廷中境况可知,这官不做也罢了。他们真要用强,老爷在南边不是也有故旧,富贵何足惜……”
他一语未罢,冯铨早惊得目瞪口呆,不待他说下去,一耳光抽得源清几乎扑倒,做在炕边的夫人崔氏站起来颤声道:“老爷……”
源济也慌忙叩头,道:“弟弟年少无知,请老爷息怒!”
冯铨冷笑道:“我今日才知道,你竟有这么大的志气!你以为舍得家产就是忠臣了??刘理顺可是阖门十八人自缢,你有那个胆子么?!”
源清被父亲打了一下,只觉得左边脸颊胀痛,连耳朵里嗡嗡作响,这时忽然抬起头朗声道:“父亲敢为忠臣,儿子岂惧做孝子!”他嘴角尚带着一滴血迹,眼中泪水被灯光一映,竟闪耀出一抹明澈的光彩。冯铨心头一震,这无畏的眸子和嘴角的鲜血太熟悉,牵动他记忆最深处的梦魇,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年轻人在濒死之际奋力仰头,带着满脸血污质问他们:世间岂有贪赃之杨大洪!像是把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又从土里刨出来,发现那苍白的伤口竟然还在淌血……
冯铨退后了一步,稍稍定了定心神,又望了儿子一眼。儿子日日在身边,反而觉不出他已经长大,从环绕膝下的孩童长成了清俊轩郎的男子,不过在书本里见过礼义廉耻的字样,就敢于挑拣出来指责他的父亲。他十九年的人生都是在快雪堂读书,从未有一日忧患,才能把殉节说得如此轻轻松松,潇潇洒洒。自己收藏了历代名家字画,他们兄弟研习数十载方有今日学问上的成就,可是他们不明白,这些字画,如今冯家的煊赫家业,都是有代价的。
冯铨冷冷道:“倒真是奇了,古来孝子只听说舍身救父,今日的孝子却逼着自己父亲去死。源济,你告诉他,这是孝道还是忤逆。”
源济素来忠厚,这时连声音都打颤,只是叩头道:“老爷息怒,清儿也是为老爷名节着想……”他又拉拉源清衣角道:“你这样说,置母亲弟妹于何地,还不快向老爷请罪!”
源清本来是一股气顶上来,待冯铨说出“逼着父亲去死”已是心中惊痛,哥哥提到母亲弟妹,他就无力气再支撑下去。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都是说别人时尽可激昂澎湃,放在自己身上,莫说性命家人,便是用得久了一方砚台,养得久了一只画眉,亦别有情意,难以割舍。
源清咽了口唾沫,俯身叩头道:“儿子不敢有忤逆之心。”
冯铨嫌恶地闭了下眼,吩咐道:“打他二十藤条。”
源济为难地望了一眼崔氏,低声唤:“太太……”
崔氏默默走过来,她是冯铨续弦的妻子,比冯铨小了十多岁,源济源清兄弟虽非她亲生,却一直敬她如母,她也拿两个孩子当亲骨肉疼爱。源清是自己着人唤来的,他顶撞了老爷也有自己一半过错,当下拭去泪痕勉强一笑道:“儿子小,说错了话也没什么,认错就好。”
源济也道:“儿子和弟弟一起进来的,愿与他一同受罚。”
冯铨沉默了一刻,儿子小,十九岁,说大确实也不大,只是自己十九岁便已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他现在尚且有一个哥哥可以站在身前遮蔽,自己那个时候跪在翰林院的院子里,火辣辣的太阳洒下来,耳旁的哄笑戏谑之声,便如钢刀般一下下割着皮肉。他经历过的,上不可告神明,下不堪对妻子。仕途如烂泥坑,官场似鬼门关,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又何须这黄口孺子来告知?他哼了一声道:“你们再求情,我就着人绑了他出去打。”
源清轻轻碰了下哥哥手臂,示意他照父命行事,源济无奈,他原是宁可自己挨打,也不愿亲手去责打弟弟。但父亲在气头上,若是再违拗他,只怕给弟弟招来的责罚更重,唯一可安慰的是二十下藤条不算太重,咬咬牙,起身去抽屉中取了根藤条来。源清以前也挨过打,但一点小错,父亲让他撑着桌案照屁股上抽两下藤条或在手上责几下戒尺,从没跪着打的。他不欲哥哥为难,双手撑地将背脊放平,不论藤条是抽在背上还是臀上,这个姿势哥哥都顺手些。
源济一站起来,眼睛先看见的是地上的几缕头发,显然是方才从父亲头上剃下的,屋中闭着门本不该有风,那缕黑发却在红氍毹上一颤一颤地飘动。他只觉提着藤条的手又酸又重,不光是手,连心似乎都浸满了水,一拧就能滴答下眼泪来,手起杖落击在源清背上,因隔着棉袍与中衣两层厚厚衣衫,只“噗”得闷闷一声。
非但俯身受责的源清觉不出丝毫痛来,连冯铨也嫌这一击责得太轻,沉着脸色走过来,源济慌乱道:“老爷,我……”他想解释自己并非故意舞弊,却又诧讶,他这只手能临摹北宋范宽的山水图,能将一块石头画得势状雄强,怎么现在竟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冯铨上前劈手夺过藤条,俯身呼得一声将源清袍子中衣都揭起,又伸手去解他夹裤的腰带,源清并不怕挨打,这一下却着了忙,红着脸哀声乞求:“爹爹……”也不知是冯铨原本就没打算太令他难堪,还是临时心软,褪下他夹裤后,到底没有褪那条素裤。抬手便是一藤条甩在他臀上,这次声音果然清脆许多,崔氏浑身一颤,嘴唇动了动,终究对源济摇摇头,让他莫说话。
源清没有防备父亲打得这么快,只觉臀上火辣辣爬上一道刺痛,险些叫出来。他心下安定不少,父亲脱了他外头夹裤,只是不欲让这场笞责有名无实,还给他留下一条裤子维持体面,连忙再次撑着地跪好,绷紧了身子等待。
冯铨也奇怪自己为何如此大的火气,直将那藤条攥得掌心都痛,这么多年他挨的骂不少,从崇祯皇帝的圣旨到东林诸人的弹劾奏疏,言辞远比源清更刻薄毒辣。但源清是他的儿子,自己当初为救父亲舍了名节,现在并不奢求儿子能为自己做什么,至少他没有资格指责自己。时隔二十年,他又被置于同样的境地,一边是名节,一边是功名富贵家人亲眷,名节,为何保全名节的方式总要如此残忍?
被藤条划破的空气扬起冯铨散乱的头发,时时盖住眼睛,须用手拨到一边去。虽然不曾抬头看镜子,但他能想象自己现在的模样,披头散发形同鬼魅,君子不重则不威,他心中惨笑,他冯铨衣着光鲜之日,便是君子么?
源清记忆中挨过打的几件事,都是记得教训,不记得挨打的感觉,扑做教刑,“刑”不过是“教”的明目。现在臀上每疼一下,心中都是一惊,平日淡雅斯文的父亲挥动起藤条来也这样狠辣有力,耳听身后“嗖嗖”之声不绝,渗入皮肉的疼痛不间断地烙在臀上,他能感到在温柔的丝织物下,肌肤隆起一道道檩子。他双手揪住铺地的氍毹,一低头间,却看见一条鞭影甩下来,倒是挥洒流畅,不因在自己身上那狠狠一击而携去了力道。
恍惚想起父亲教他习字时,说用笔之法,须先急回,后疾下,若鹰望雕逝,一气连贯,原来挥鞭子的道理是一样的,扬得高落得快,力道才能直透肌肤。怪不得张旭见担夫与公主争道,便能悟出草书,父亲写草书时那份大开大合跌宕挥洒,曾令他心中好生赞叹,想来父亲现在的动作,也与写狂草无二。
他想着嘴角便不由一撇,还没笑出来,便痛得暗吸口冷气。二十藤条并不多,冯铨又打得快,不过疏忽功夫,源清心中却是百转千回。他今日的全部过错,就是言辞激烈了些吧,父亲当年一招走错,落了“阉党”二字,如黥在面上烙印般磨灭不去。这些年来,自己和哥哥深居简出,固然是醉心翰墨丹青,焉知不是为了羞于见人?他原还祈望,靠着父亲、自己兄弟二人的书画功力,以才名立足于世,让后人提起涿州冯氏时,莫再想到那个阉字。现在父亲要投效新朝,他很明白这是向更可怕的地狱滑落。东林阉党之争说到底是朝廷门户之争,至多过百年,随着人事变迁即可烟消云散,唯独背主求荣屈膝夷狄,得罪名教,为万世所不容。
他不明白,父亲为何如飞蛾扑火一般,不惜一生的才学生望与君臣大节来换取一个官位?清朝并未将南逃官员的家眷如何,父亲为保妻孥而勉强出仕似乎无法解释。他不愿再想,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只觉有液体从眼眶坠落,跌在毡绒氍毹上悄无声息,忽然想起一句话,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鼻子发酸,那泪更加收不住了。
就在他双臂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子时,身后风声骤然而停,当真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源清怔了片刻,没有新的痛楚袭来,才知道二十下已经打完。他试着慢慢伸展酸麻的手指,将那两团毡绒放开,一根两尺来长的藤条蓦然被抛在他手边,源清下意识一缩手臂,听见头上父亲冷冷的声音:“这点子疼痛就掉眼泪,还想当忠臣?”
源清咬咬嘴唇,终是没有辩解,若说顶撞父亲该打,他刚才的念头,便当得凌迟了。
冯铨二十藤条就把儿子给打哭了,也出乎意料,呼出胸中一口闷气,一拂袖子转身道:“源济你带他出去,这两日莫来烦我!”
他握住袖子有些出神,满洲人穿衣都是盘领窄袖,自己去见豫亲王,光剃了头怕还是不够的,须连夜弄一身那样的衣裳。儿子方才说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他这一辈子,真是什么奇事都遇上了。
源济忙上前帮弟弟整理好衣衫,搀扶他起来,回头望望父亲,见冯铨修长的身影背对着他们,不过两日不见,竟消瘦了许多。那一身玄色袍子,竟如铁衣般有千斤重,快要将他压垮了。源济心中一酸,低声道:“爹爹保重。”
冯铨总算听见了这句话,略一点头。
源济扶着弟弟出去,见他一只手悄悄放在身后揉了揉,料来方才那顿打不轻,关切道:“要不要请大夫瞧瞧?”
源清先是摇头,终究委屈,道:“哥,我今日才领略‘早岁哪知世事艰’一句话。”
源济苦笑道:“爹的事情,我们做儿子的不该管,从此之后我是不会再出仕的,便守着快雪堂画一辈子的画也好。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看千帆过尽,水月何曾有盈亏。”
源清忽然来了气,甩掉他搀扶自己的手,道:“只怕是一片伤心画不成!”大步便出了院子。
源济被他顶得一怔,他不善言辞,还没想到话解释,弟弟便去的远了,看他步伐不像受伤的样子,稍稍放了些心。
两个儿子出去后,崔氏默默蹲下身子,捡起那根藤条,冯铨看着她道:“是你给他们两个报的信儿?”崔氏抬起眼睛望向丈夫,她眉眼本细,便是静静看人也带着几分哀婉的情意,柔声道:“老爷是不是也要打我一顿?”
冯铨皱眉道:“你我夫妻二十年,我的事你尽知道,还撺掇着他们胡闹?”
崔氏慢慢在炕上坐下,把那熏笼拨热一些,缓缓道:“是,二十年。凭你官职起落,外头怎么说你,我眼中所见,你是孝子,是慈父,是贤夫。你娶我的时候,我娘不放心,说你大我十五岁,怕咱们难和顺。我说,这个人做着那么大的官,连一个妾都没有,太太亡故了三年才续弦,是个有情意的,我愿意嫁。”
冯铨心中激荡,嘴唇轻颤,掩饰地转过头去。
崔氏接着道:“我不懂朝廷上的事,你出不出仕,我想都有你的道理在。可是唯独剃发这一条,犯咱们汉人的大忌讳,我不愿你做这样的出头椽子,被后人指摘。”
冯铨叹道:“朝廷现在收回剃发令,是迫于京畿诸处老百姓反抗太甚,将来南北战事安定,他们腾出手来,自然还是要剃的。孙之懈给我的来信也说,摄政王的意思,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衣冠服饰该当一体。”
崔氏愤然道:“这是什么鬼话!他摄政王的老子努尔哈赤给大明做臣子时,咱大明也没强迫他们蓄发戴网巾,他凭什么翻过来就要我们学他?”
冯铨跺脚道:“今夕何夕,豫亲王几万大军屯在外头,你一口一个大明,是想抄家灭族么?”
崔氏性子柔顺,不敢给丈夫招祸,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冯铨知道自己话说重了,走过去,从后边握住妻子的肩,轻声道:“摄政王许给我的是内院大学士,还说我熟悉朝廷典章,排名在范文程、刚林之前,你想想,那两人一个是跟着努尔哈赤起家的,一个是满人,能安心容我压在他们上头?这次豫亲王路过涿州,刚林就是陪同,专程点名要见我,焉知不是要试探我?我不剃头,不是正给了他们把柄么?”
崔氏吃了一惊,到底是丈夫的身家性命重要,登时担心起来:“那怎么办……咱们献给豫亲王的宝物,是不是再加重一些?”
冯铨凝眉道:“他若看中金银之物,用不着许我这么大一个官,献的多了,白落一个贪赃之名。听说跟摄政王举荐我的是洪承畴,这就更蹊跷了……”
崔氏望着丈夫因思虑过重而发青的眼眶,和他前额剃了一半的头发,一股悲酸冲上喉头,泪便怔怔滑下来。
冯铨的珍宝送到豫亲王多铎的行辕时,陪着他鉴赏的是洪承畴和刚林,两个满人一个汉人,说的是满语。洪承畴归降满洲不过两年,但他天资聪慧,记忆力极强,学这样的语言易如反掌,满语已经说得很顺流了。
洪承畴字亨九,少有神童之称,二十四岁中进士,四十岁任三边总督,扫荡甘陕,使李自成的全军覆没,李自成只率十三骑逃入山中。崇祯十五年,从松山传来消息:锦州失守,洪承畴被俘,不屈绝食而死。全国都在痛悼之中,崇祯皇帝为了激励各路勤王将士的斗志和忠君爱国之心,将丧事举办得异常隆重。亲笔撰写了御制祭文,亲自登上高台祭奠,然而九坛只祭了七坛,前方又传来消息:洪承畴降清了。
崇祯皇帝没有杀洪承畴的家眷,也是不欲他做李陵,为他再图效忠留了一条后路。等洪承畴再踏进关内的土地时,他的官职除原先的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外,再加内院佐理军务,授秘书院大学士,他做的是清廷的官儿。
那些旧日的汉家同僚,无人知道洪大人在满洲的两年是怎么渡过的,为什么绝食,为什么绝食却不死,为什么一转身,昔日的蓟辽总督把异族带进了自家的关门。亦无人知道,究竟是汉恩深,还是胡恩深。
人生失意无南北。
洪承畴小心翼翼拈起一只薄如蝉翼的青玉酒杯,杯面纹理如乱丝,杯足雕有缕金字样。刚林知道,掂个金银的分量自己还行,鉴赏这些珍宝是一窍不通,多说反而丢脸,他见洪承畴双目炯炯,再从冯铨装这只玉杯的盒子上都镶着宝石猜测,这个杯子非同寻常,谦虚地询问:“洪大人,看来你认得这只杯子了?”
洪承畴含笑道:“我没有认得的眼福,只是听说——应当就是它了,奴才给王爷看个把戏。”他跟着满洲人称奴才,早见怪不怪了。
洪承畴拿过桌上的酒壶,将酒慢慢注入杯中,红色的液体在青色玉杯中荡漾,煞是好看。多铎见洪承畴满脸含笑,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等了片刻,那杯中的酒气冉冉而起,杯中的酒就如沸汤般滚动起来。
多铎和刚林看得目瞪口呆,洪承畴已捧起杯子,敬给多铎笑道:“王爷千岁,奴才为王爷上寿。”
多铎接过来,小心地抿了一口,惊道:“这酒热了!”
洪承畴笑道:“是,此杯传自唐代,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自暖杯’条记载:唐开元时内府有一酒杯,青色,而有纹如乱丝,其薄如叶,杯足上有镂金字名曰‘自暖杯’;上令取酒注之,温温然有气相吹如沸汤。这杯子前明在正德朝入内府,我也是听宫中的老太监说过,它为何能热酒,谁也不明白。”
刚林道:“既然是皇家之物,怎么到了冯铨的手上?”
洪承畴笑道:“魏忠贤疼爱冯铨,内府珍宝,当然任他选择了。”
多铎笑道:“冯铨把这东西都交出来,倒也舍得。”
刚林见洪承畴微微含笑摇头,知他有话要说,笑道:“洪大人似乎还有好东西,要让我和王爷开眼?”
洪承畴笑道:“眼前没有了,冯铨送来的珍宝里,以这只杯子为尊。但对冯铨来说,这等金玉器皿,只和铜铁无甚分别。”
多铎惊道:“他府上还有什么奇物,能胜过这只杯子?”
洪承畴道:“冯铨的书房起名‘快雪堂’,他的镇家之宝,自然便是那张‘快雪时晴帖’。”
多铎在北京做了半年亲王,内府珍宝也见得多了,知道“帖”是什么东西。好生失望,道:“一幅字帖能值几何?本王看崇祯皇帝宫里收了那么多的字帖,一幅幅都差不多。”
满洲人的好处是不懂也不装,多铎所学的汉文不过来自一本《三国演义》,洪承畴跟他们相处日久,摄政王豫亲王又对他甚为倚重,说话反不似在前明时对皇帝那般如履薄冰。站起身一笑道:“这幅字帖统共只有一页二十八个字,说他轻如鸿毛也是真的,但若放在唐代,匈奴拿一座城池跟唐太宗换,李世民也定然不做这笔买卖。”
看多铎和刚林眼中显出诧异,洪承畴知道已哄得他们动心,继续道:“‘快雪时晴贴’有三贵,其一,它出自王羲之之手。王羲之早岁从卫夫人学书,后博览前代名家书法,遂改变初学,采择众长,备精诸体,草书浓纤折衷,真书势巧形密,千年之间尽善尽美者得此一人,为万代宗法,可当得一个‘圣’字。其二,这快雪时晴帖,乃是今日尚存于世的唯一一件王羲之真迹,唐太宗推崇王羲之,搜求王羲之墨宝数百件,这些墨宝后来尽数入昭陵陪葬,以致流传于世的皆是临摹填廓的仿本。若兰亭序为天下第一行书,快雪时晴帖便是天下第一法帖,当得一个‘绝’字。其三,此帖宋代入宣和内府,复入米芾‘宝晋斋’,元代又入御府,赵孟頫亲自题跋。到了前明,辗转缙绅手中,先后收藏的朱成国、王稚登、文震亨,纷纷在贴后题跋加款,一张帖子能汇集如此多名家的款识章印,古今罕有,当得一个‘博’字。一身而集圣、绝、博,这帖子难道不是至宝么?”
他侃侃而谈,刚林和多铎听得云山雾罩,多铎唯一听懂的就是快雪时晴帖是天下第一的书贴,贵不可言,笑道:“既然这帖子历代都是由皇家收藏的,落在民间可惜了,让冯铨拿来看看吧。咱们皇上也学过汉字,爱写几个大字儿,送给他,没准儿喜欢呢。”
他所说的便是当今年仅七龄的顺治皇帝,洪承畴肚里暗笑,却不说破,道:“如此至宝,自当让皇上专美。”
多铎派去向冯铨借书贴的戈什哈连汉语都说不好,拿着一张字条,上头只有“快雪时晴”四个字,冯铨听他重复了三遍,才明白过来是王爷要他的快雪时晴帖,顿时一颗心如坠冰窖。他接过那字条仔细端详,字体端平庄重,匀圆丰满,是极漂亮的馆阁体,一望而知是在前明做过官的人写的。他一时猜不出究竟出自谁之手,那戈什哈又催促着“拿了东西”要回去复命,冯铨一笑,便令人布上好茶与精致点心来。
冯家的厨子学的是内府风范,冯铨又不遗余力搜寻各地风物待客,北京之苹婆果、山东之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福建之福橘、福橘饼、牛皮糖,江西之青根、丰城脯,苏州之带骨鲍螺、山楂盯山楂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之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之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莴笋团、山楂糖应有尽有,又挖了一大块自家制的乳酪,南北水路齐会,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那戈什哈两手并用,吃得两眼圆睁,说在北京都不曾吃过这么多好东西。
只是他喝了一口阳羡茶,便皱着眉头嫌淡,冯铨暗叫糊涂,满洲人喝不出新茶的清雅气味,拿这上贡的御茶给他直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儿了,忙让人将“高末儿”热热浓浓地冲一碗来。北京人惯喝花茶,穷老百姓喝不起好茶,便将茶庄筛下的茶叶末儿不分好坏贵贱凑在一处,茶叶很碎,为士大夫所鄙薄。高末儿是一加开水立刻出色泽香气,却冲一次就什么都不剩了,冯府的下人有头脸的都学着老爷喝清茶,还是从门房寻出一包来,赶紧冲了送上去,那戈什哈果然喝着好。
眼见那戈什哈吃得酣畅淋漓,冯铨才慢慢拿话套他,戈什哈只是个跑腿儿的,并不知道字条是谁写的,只说是刚林大人交给他,让他来拿字帖。冯铨心中冷笑,自己所料不差,还未上任就先遭了刚林的暗算,只是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直接便捏自己的软肋。他一面笑着和那戈什哈说话,劝他多吃,一面让人叫源清把字帖送来。
派去的小厮来到书房,恰是源济源清源涓都在,那小厮说老爷要快雪时晴帖,又愤愤道:“连人话都说不顺溜,闷头就知道吃,把帖子给他,还不是一捏一个油手印!”
三兄妹面面相觑,源济奇道:“来的是谁?又怎么人话都说不顺溜了?”
那小厮道:“是个豫亲王派来的,一嘴的嘟噜腔,说豫亲王要咱们家的快雪时晴帖!”
源涓手中一只玳瑁笔轻盈坠地,却因为笔管包了丝绒,静得声息不闻。
源济嘴唇有些颤抖:“你没听错?是快雪时晴,不是别的什么帖子?”
那小厮撇着嘴道:“咱们天天在快雪堂伺候,这个名字能听错么?我还奇怪,把快雪时晴帖送了人,那咱们家这书房不是也要改名字了。”
源涓红了眼睛道:“哥,你们劝劝爹吧,什么都能送人,唯独这快雪时晴帖不能啊!”
源清转过脸去道:“爹连头发都舍得,还有什么舍不得。”
源济急道:“你又乱说话!藤条没挨够是不是?当务之急,是想一个法子劝爹。”
源清的眼睛静静望着案上他方才摹的那张《丧乱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
那流贯不羁奇宕潇洒的字迹在他眼中凌乱起来,化做父亲坠落在地的头发,化作甩向自己身体的藤条,奈何奈何……原来王逸少那样的先贤,遭遇离乱哀痛时,也只有徒呼奈何。王羲之的祖坟在北方,他鞭长莫及难以奔驰,尚情有可原,快雪时晴帖就在他们手边,他们不能将它拱手让人。
他慢慢将手中的笔轻轻在笔架上,他看见自己的手在抖,尽量稳住呼吸道:“王府的人找上门了,爹恐怕也是无可奈何。我去见爹,这帖子无论如何,要在快雪堂再留一晚。”
源清来到堂上向冯铨行礼,那戈什哈见到这清华如玉的少年不禁呆了,他若不开口说话,真当是个姑娘扮的。
冯铨望向儿子的眼中有歉疚,不为前日打了他,这孩子对翰墨的情意比自己还深,快雪时晴帖是他性命所系之物,自己没有知会他一声,就让他割爱,想必他对自己的怨愤比前日还深。
冯铨温言问源清:“帖子呢?”他的手在桌下握住,窄窄的袖子遮蔽不住这个小动作,源清心中一酸,躬身道:“老爷收藏这帖子二十年,尚未在上面题跋,是否请王爷略等等,过几日咱们再将帖子奉上?”
冯铨的手一颤,勉强维持着煦如春风的微笑道:“雪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西东,这就不必了吧。”
冯铨的歉疚不仅仅是对源清的,书法内涵附着于汉字,伏羲观象于天,取法于地,作八卦而字画萌。仓颉仰观奎星圆曲,俯察鸟迹龟文,穷天地之变,泄造化之机而文字立。翰墨乃是汉家文明精髓所在,这张帖子流转千年,从自己手上奉送了夷狄,作为一个书家,冯铨很明白这是对快雪时晴帖、对王羲之、对收藏过珍爱过它的名家的亵渎。从此他将欠着汉人一笔债,他不能将自己的罪名永远地印上去。
源清直视着父亲,礼有尊卑,父子俩这样近距离的平静对视并不多,冯铨见儿子眼中泛起一片泪光,在黑白分明的瞳仁上流转,便像明月映着雨后平静的湖面。他忽然明白了儿子意思,微微点头:“你下去吧,我自有主张。”
源清不知父亲是怎样哄得那戈什哈离去的,冯铨来到书房外时神情落寞,淡淡道:“他说至多迟延一日,明早要将帖子送去,这一夜,你们好生守着它。”
源济脸色一时变得煞白,道:“老爷,您就不再看看么?”
冯铨恍惚一笑道:“去也终须去……不看了……”
源清小心地将“快雪时晴帖”从盒子中请出,平摊在书案上: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书信开端四字,“快、雪、时、晴”均为行楷,笔速不快,着墨较浓,笔画圆润,可以想见王羲之写信时的气定神闲。兄妹三人愣愣地看着,源济一声叠着一声叹气,源涓捂着嘴努力克制自己不可哭出声来。
源清却是一字一字、连后边赵孟頫等人的提识都看得认真,现在一点点流逝的时间,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父亲曾经选辑王羲之、王献之、禇遂良、欧阳询、柳公权、颜真卿、怀素、李建中、黄庭坚、蔡襄、吴琚、张即之、薛绍彭、米芾、赵孟俯等二十一家七十九种帖,刻成一本《快雪堂法帖》,有许多张就是他从真迹上勾摹下来的。从小父亲教他双勾廊填,功底打得比一般的书法名家还要扎实。双勾的要旨在于墨晕不出字外,或廓填其内、或朱其背,正得肥瘦之本体,他暗暗忖度,自己能否在一夜之间,将这部快雪时晴帖摹出来。
源济见弟弟眼睛是盯着书帖的,神情专注却又空灵,犹如佛家入定,这神态让他害怕,轻拍拍他的肩膀道:“二弟,咱们也是留了拓本的,你别太难过。”
源清睁眼微微一笑:“大哥,今晚这帖子能让给我和妹妹么?”
源涓小声道:“太太让我起更了就回房……”
源清干脆利落地打断她道:“请大哥给太太说一声,我心里不痛快,涓儿要陪我饮酒赏帖子。”
源涓愣了愣,二哥从未如此斩钉截铁不讲道理,源济却是猜想或许弟弟要哭一场,妹妹比自己更懂书法,可做他一夜知音。勉强点头道:“好吧,我去跟太太说。让人给你们烫一壶酒,别喝得多了。”
源清微笑道:“满不过这一夜功夫么……”
源济总觉得弟弟这句话语气有些奇特,但他性子里的忠厚与散淡,让他无从猜测弟弟的心事,就像他只看懂了弟弟书法中高韵深情,却看不出其中的坚质浩气。如果他知道了源清的一意孤行,以及这次擅作主张给源清、给冯家带来的空前灾难,他无论如何要留下来。
源济一走,源清立刻就关了门道:“赶紧拿你那套家伙事儿,今晚把快雪时晴帖上的钤印刻出来,行不行?我记得宣和内府和赵孟頫的你刻过?”
源涓惊道:“你要做什么?”
源清淡淡道:“帖子不能送出去,我们今天晚上摹一个仿本给他。”
源涓做梦也没想到,二哥留下自己竟是要做赝品,急道:“没可能的,这上头几十个钤印,我一夜之间怎么刻得出来?就算我刻出来,快雪时晴帖不是光王羲之一张书简,赵孟頫、刘赓、王稚登、文震亨等人的题跋统共有上千字,这些名家笔意认识的人那么多,你能一夜摹完么?”
源清脸上波澜不惊,从柜子里抱出一个纸匣子,那都是事先做旧过的纸,他比对着纸色道:“摹书不难,唐太宗说卧王蒙于纸上,生徐偃于笔下,可以嗤小子云。王羲之的字以前老爷就摹过,当世恐怕无人能比他摹得更真。赵孟頫的字我从小练过来,可以摹写得九分像;刘赓算不得名家,写出意思来就行了,王稚登……”
他闭目在桌上划了两个字道:“王稚登擅长的是隶书,他的行书原本就变化多,端随势就体,随体赋形,气质在俯仰映带气脉连贯,文震亨的小楷一半袭承文征明,一半学欧体——这些我都能写!”
源涓摇头道:“你就是拿旧纸写出来,做旧也须假以时日,写完后要多次洗涮托裱,我现刻印章也得放很久才能去油。”
源清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一个法子,加一点白酒点在油印上,把纸卷起来用火烤一烤,就可以去油。洗刷托裱来不及,用一层极薄的白芨水让纸面光润,再烫出旧纹来就很像了。伪造的古帖本来就不易辨认,唐时萧诚伪造了王羲之的古帖给李邕看,李邕也说是真迹。我虽不及萧诚,但料来那帮满洲人也没有李邕的眼力。”
源涓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要酒,他越是胸有成竹,源涓越是害怕,只觉得二哥被一种执着又盲目的情绪驱使,简直是不计后果。她颤声道:“不行,真的不行……要不,我们找了大哥来一起商议……”
“站着!”源清呵斥一声,源涓被他吓得一哆嗦,僵在原地。二哥从未这样高声对她说话,心中委屈,两行泪水就滑了下来。
源清慢慢走上去,拭着她的泪水,轻声哄着她道:“别哭,大哥太老实,告诉了他,他转身就去跟爹投案了。”
源涓细细的牙齿咬着下唇,委屈道:“被爹知道,还不把我们打死?”
源清笑道:“爹要打也是打我,你别怕,我要是不能仿得像,也不敢出这主意,你帮哥哥一回,好么?”
源涓迟疑了很久,道:“二哥,你记得你跟我说过,为书之妙,妙在应变无方,不必应拘泥成法,若是一心一意仿二王,缺了神气,反而不得二王了。快雪时晴帖虽然珍贵,但咱们家既然留了拓本,你也研习了这些年,用不着为了留下它,把命都拼上吧?”
源清慢慢转到桌前,盯着那张帖子道:“古来忠臣孝子,义士仁人,欢欣鼓舞之情态,涕泣无从之心事,歌咏不足以表达时,便宣泄于笔端。在这些陈旧的古书之间,我们当看出古人的谈笑。满洲以武力建国,他们不习我华夏文字,无从理解这些古人的悲欢,颜鲁公曰‘非志士高人,讵可以言妙?’将快雪时晴帖给他们,如同付之一炬。”
他凝视妹妹片刻,接着道:“若是旁人的字,如你所说,用不着为它拼命,但王逸少不同。学书不能拘泥古法,因为人人自有一种性情,自有一时哀乐,发自本心,方能有好字。再自然率性的字也是有法的,庖丁游刃有余,养由基每射必中,其运刀射箭之中本就依着规矩。汉书古雅,晋书逸韵,唐书清峭,宋书姿媚,世代不同但是其法不变。有法,就有立法者,王逸少虽是在唐代才被太宗奉为书圣,但后世以他为法,方有今日各家的笔意。就如同在汉代时才独尊儒术,但若无孔孟,今日是世界,就是另一番模样。”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两字:“楷模”,道:“你看,这两个字,楷者,法也,模者,式也。自古来楷书无出王逸少与钟元常,此二人之于书家,如同孔孟之于名教,我们不能连楷模都丢掉。”
那一夜书房很静,隔着窗子,时而可以听见枯枝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的声音。源清与源涓兄妹二人各行其是,口不出言,气不盈息,凝神正心,如对至尊。
待窗纸透出微微的光芒,源清终于将所有题跋都摹完,他这一夜心无旁骛专注太过,一口气松下来,脑中眩晕四肢酸软,连站都站不住。他扶着椅子慢慢坐下,转头看去,原来妹妹已先刻完了印章,支持不住,伏在案上睡得正沉,小嘴微张,一缕头发盖在脸上,甚是清新可爱。
源清活动着酸软的腕子站起来,先拿一件氅衣铺在榻上,走过去轻轻抱起妹妹,源涓朦胧中睁开眼,呢喃道:“哥……”
源清歉疚地笑笑道:“剩下的我来做,你睡一会儿。”妹妹长这么大,一直都由太太护着,怕是平生第一次熬夜。
源涓睡眼惺忪地舔舔嘴唇道:“我要喝水。”
源清将她放在榻上,又拿一件氅衣盖在她身上,方去斟了杯热水喂她,源涓在半睡半醒中闻见哥哥手上、衣袖上淡淡墨香,适意地叹息一声,再次睡去。那一缕幽香,直飘进她梦中。
源清怕自己支持不住,走到离小榻最远的角落,拉开一扇窗子,冬夜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冲得他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不知何时,这落了两三日的大雪竟停了,一片洁白天地被晨曦映得晶莹如汉玉,连一个鸟雀的爪印都没有,干净地让人目眩神驰。
快雪时晴,想起朝阳出后这景象当更加明媚,源清虽是重负之下,心里也溢出浅浅的喜气。
2.佳想安善
一大早豫亲王就派人来取帖子,源清将帖子捧出来,冯铨一眼看到他双眼浮肿,显然一夜未睡过,心中暗暗叹息。他心绪不宁,不愿打开再看,直接将匣子交给了王府的人,那王府的戈什哈顺手接过,冯铨的手却还停在空中。他怔怔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感觉甚是奇怪,这样快就没有了么?一如当年他初入魏忠贤的门庭,站在门外等待,是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多铎从匣子里拎起那挂不足二两重的字帖,上面大大小小的字他看去都是一般,皱眉道:“这个东西就值一座城池?”
洪承畴凝视那帖子片刻,似有疑惑地拿起来,以二指轻轻摩挲纸张,随即笑道:“不值。”
刚林指着他笑道:“昨天这话是你说的!”
洪承畴笑道:“是我说的,但我说的是王羲之真迹快雪时晴帖,而非这西贝货。”
多铎奇道:“西贝货是什么?”
洪承畴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京城的俗语,忙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划了上“西”下“贝”,指着道:“贾通假,西贝货,就是假货,赝品。”
刚林走上来将拿字帖颠来倒去地看,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便问:“洪大人为何说它是假的?”
洪承畴指着那帖子道:“我敢断定这帖子出自双勾响拓,王爷请看,虽然通篇圆劲古雅,似乎合了王羲之内敛沉潜的路子,但仔细辨别,其牵丝带笔处,便有些不自然。如‘顿首’、‘果’、‘为’这四个字,笔法滞泥而缺生意,正是拓本的弱点。”
多铎也看不出那四个字与其他有什么不同,琢磨道:“难道冯铨那里收的不是真迹?”
洪承畴笑道:“若只凭王羲之这张书简,奴才也有此疑惑。但王爷再看,这后头的题识,赵孟頫和文震亨写的这个‘年’字最后的一竖,初横入笔向上而少驻,复引锋下行,至末驻而不收,这等悬针笔法,完全出自一人手笔。冯铨的帖子是从文震亨手中得来,即使前面的一概都假,文震亨的字却不该假。另外,古人的墨迹的纸色,表古而里新,仿造的旧纸,一经浸染会表里俱透。”他用手指在口中濡湿,轻轻将那纸揭开,墨迹果然浸了下去。
刚林笑道:“我原说呢,为什么要留一夜,为什么又顺顺溜溜交出来了,原来是要弄个假的糊弄王爷。”
洪承畴含笑道:“仿本能做到这样惟妙惟肖的程度,已经很不易了。尤其是王羲之这拓本,自唐以后,双勾廓填的妙手越来越少,到如今,有如此功力的,据我所知也不超过十人,若真是一夜之间造出来,也真难为他。”
刚林笑道:“听说冯铨的字就很不错,兴许就是他干的。”
洪承畴但拈须微笑,算是默认。
多铎本来对快雪时晴帖无甚兴趣,听洪承畴吹得天花乱坠,那就拿来也无妨,却不料冯铨送个假的上来,还被洪承畴一眼就识破了,心中怒起,随手一扫,将书帖和匣子一起扫在地上,冷哼道:“王兄许他个大学士,他却连张纸都舍不得!南人最是悭吝狡诈,这人也该被李自成打死!”
刚林本就对摄政王征召冯铨为内院学士不快,乐得落井下石,道:“恐怕冯铨别有用心,以此讥刺王爷辨不出真伪。”
要不是洪承畴,多铎跟刚林倒也真辨不出,然而被刚林道破,多铎细想却十分恼火,怒道:“你这就修书给王兄,冯铨这小老儿信不得!”
洪承畴笑道:“王爷请息怒,仅仅凭一张伪造的字帖,还不足以对冯铨下论断。王爷若真不放心,就劳烦刚林大人和奴才一同去探探虚实。”
多铎随意道:“这个冯铨是你举荐的,你看着办就好。”
洪承畴慢慢踱过去,俯身捡起跌多在地的书贴。小冯翰林,振鹭学长,自翰林院一别,山川无改而青丝做雪,故人安善否?他小心地拂去书帖上的尘土,像拂落阻隔了二十年的岁月。
刚林跟着洪承畴一路出去,笑道:“冯铨二十年前就任大学士,现在总得有七十了吧?黄土没脖子的人来还这么财迷,他就不怕王爷一个恼怒上来,摘了他脑袋?”
洪承畴笑道:“冯铨资历虽深,年纪却还小着我两岁,他十九岁就中进士,做到大学士时刚过而立之年。前明两位年轻大学士,一位是他,一位是崇祯末年的魏藻德。魏藻德纯是赶鸭子上架,不能跟冯铨相提并论。”
刚林笑道:“如此说来,崇祯用人尚不如魏忠贤了?”
洪承畴一噎,他不知刚林是无心说笑,还是故意嘲讽。他寄人篱下久了,早将一颗心磨得钝重,对于这样意味不明的话,不置可否笑笑而已。
刚林不见他答,也换了话题,道:“洪大人当年和冯铨熟识么?”
洪承畴一怔,抬起头,他恍惚中看见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漂浮着淡淡迦南香与纸墨清香的翰林院内,清俊如玉的少年正襟危坐,专心倾听芥片在水中展开的声音。落花无言,他竟觉得那张容颜过于耀眼,不敢逼视,只是静望着他执着定瓷茶碗的那只手。一个男人的手怎能生得如此好看,细腻得如同羊脂玉,反趁出他手中的白瓷隐现出黄绿色。也许他与他最近的距离,便是那个午后的一盏清茶,这可算的熟识?
他笑笑道:“我中进士后很快调外任,等回京后他已经罢官,早先不过数面之缘,算不上熟识。”
刚林“哦?”得一声,似乎有些意外,却也不再追问。
刚林和洪承畴骤然造访,冯铨心下大惊,猜不透两人的来意,好在他是弄潮踏过惊涛骇浪的人,面对这样的波澜不至于手足无阻,吩咐家人好生布置酒席。自己匆匆换了身窄袖衣衫,便出去迎接。
和洪承畴一对面,虽是各人面目上都还能寻出昔日美少年痕迹,却都有点不能置信的感觉。当日万历朝翰林院中为同僚,均是清俊少年人中龙凤,宽袍缓袖风姿落拓;其后天启朝腥风血雨,一人为中枢,一人为边帅;崇祯朝十七年岁月翻覆,一人为罪臣,一人为降将,再相逢时,却已是前尘若梦,半世倏忽。
两人看看彼此的局促的衣衫,垂在脑后细细的辫子,心中浮起莫名其妙的悲酸,只觉这一对面间,是将万历、天启、崇祯朝的旧事都拉近了,近得天地逼仄,让人无可逃遁。曾经承载着他们才学、功勋、志气的大明朝,已经云飞雪落般过去。
二十年前冯铨称洪承畴“彦演”,洪承畴称冯铨“振鹭”,现在冯铨称洪承畴“洪大人”,洪承畴称冯铨“冯先生”,如同一场大戏散了伙,戏子们场下相遇,便再分不清自己的真实身份。
刚林满洪承畴会立刻拿出那张假帖子,给冯铨一个下马威,谁料洪承畴倒是兴致勃勃要逛冯家的园子。
前明自嘉靖万历朝后,江南士大夫建园子成了一时风气,声势浩大,北京的官员也纷纷效仿,有“北土名园,莫多于都下,南中名园,莫盛于西湖”的说法。冯铨罢官后有钱有闲,便大兴土木巧结台榭,照着江南园林的样式将这座园子建得奢华至极。冯家所在的小邵村,地处胡良河流域,水源充沛,素有“小江南”之称。冯铨引水入家,傍山构斋,修竹古梅、深岩峭壁掩映林麓之间,外面用石屑砌坛,柴根编门,富贵气中透着山水自然。
此时大雪初晴,园中天地一色,目际无痕,万片瓦上闪着银光,鳞次高低,尽若堆玉。洪承畴到了冯家的园子,只觉得跟这片清净洁白相比,皇宫里的雕栏画栋,京城的软红十丈,只是繁琐累赘地让人厌烦。他心中有些酸酸的味道:这人倒会享清福。笑道:“听说冯先生当初专程请了吴江园林圣手计成北上,来设计筑造此园,果然一亭一桥皆点缀地大有深意,宫中内上林,西苑太液池,也不过如此吧?”
冯铨心中一惊,照着他“编氓”的身份,这样重堂复道庭立三门的园子,是逾制的,正思忖怎么回答,刚林忽然插嘴道:“我看这园子虽好,冯先生还是太简朴了些,您是做过大学士的人,不该住这样的茅草屋。”他转了半天,终于有了点“心得”,不好一直沉默,便跟着洪承畴称赞两句。
冯铨拼着半世的涵养才没笑出声,略一躬身道:“草民有此一席之地安身,便已知足,不敢奢望其它。”
三人转到湖边,日光闪烁下冰面光洁如镜,点点泛着琼光,让人只觉将阳春抱了满怀。刚林正东张西望,忽而脚下一滑,洪承畴冯铨忙从两边扶住,齐声道:“大人小心。”
洪承畴含笑道:“履霜坚冰,君子知戒。”
冯铨心中冷哼,此人不过早两年投降,便装模作样来教训他。他自觉还是比洪承畴清白些,淡淡道:“胸中不抱惧心,不以涉冰为戒。”
刚林虽然能说汉语,但易经却是没读过的,没明白的意思,奇道:“你们说什么。”
洪承畴与冯铨一对视,冯铨笑道:“草民和洪大人是说这里雪后路滑,不宜多行,二位大人还是移步至厅上,已经备好酒菜,为二位大人驱寒。”
洪承畴遥望着湖对岸几点朱红,根据园中排布猜道:“那里可是茶坞?”
冯铨笑道:“洪大人好眼力,不过是傍着山斋一斗室,不足污二位大人尊趾。”
洪承畴笑道:“那一片红梅倒是可爱,我和刚林大人用了午饭来的,酒菜倒可省了,不如扫雪烹茶,足以破寒,刚林大人意下如何?”
刚林到了这样的园林,听着他们二人咬文嚼字地说话,只觉得自己实足成了乡巴佬进城,虽有些不快,却也说不出话来反驳,笑道:“扫雪烹茶,甚好,甚好,浓浓满满来一碗热茶,是很暖和的。”
冯铨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知道满洲人喜喝浓茶,但又不好拿高末儿那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招待洪承畴,且洪承畴是福建人,或许更喜欢大红袍铁观音之类,便试探着问:“不知二位大人,是喝花茶、绿茶还是青茶?”
洪承畴道:“冯先生家中,还藏着贡茶么?”
冯铨心中一沉,因崇祯皇帝喜爱阳羡茶,每年由皇亲周奎供奉,一时京中喝阳羡也成了流行,他也不多说,招呼过一个小厮吩咐:“去把茶室的门开了,取一瓶今春的阳羡茶,让归洁她们收些梅花上的雪水。”
洪承畴叹道:“试将梁苑雪,煎动建溪春。京师一入高粱桥,水即为浊品,即使有西山诸泉,也总是失了清寒二字,不及这半天河水,不染尘垢。”
冯铨微微一笑道:“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洪大人若喜欢雪水,草民为大人收拾几瓮,用栗炭三四寸烧红投淬水中,再放十数块鹅卵石,可保经年味色常甘洌。”
洪承畴注目冯铨片刻,心中默念:“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三人虽是各怀一副肠肚,也一路说说笑笑走到茶室,只见几个婢女在梅花前收那花瓣上的积雪。披着大红毡衫的女子发髻低垂,俱做江南装扮,与同样艳红的梅花珠联璧合,在这洁白天地间甚是夺目。那一种妖娆,莫说是洪承畴,连刚林都有些魂飞天外。竟不知扑面而来的清香,是来自梅花,还是来自美人。
外面冰天雪地,茶室内因生了地火,便是门窗大开亦温暖如春。斗室之内并无过多摆设,中间的黄花梨案上放着荆溪壶、成宣窑瓷瓯等十几种茶器。刚林满屋子找不到椅子,见地板上只铺着几只蒲团,心里正嘀咕,冯铨已躬身道:“二位大人请。”
刚林小声嘟囔:“连个凳子都没有么?”便老实不客气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来。冯铨吃了一惊,向洪承畴望去,见他也是提着袍子趺坐,比刚林略雅观些罢了。他思量自己若是跽坐,怕是会显得扎眼,只好慢慢坐下,那袍子太窄,紧紧撑在膝盖上,甚是难受。
洪承畴坐在冯铨对面,静望他一丝不苟地洗杯洗茶。雪水消融,木炭的火苗轻盈舞动,腾波鼓朗的水气中,冯铨的脸看起来有些飘渺。水还是那水,人也还是那人,两盏茶之间隔的是一个朝代的兴亡,对面不相识的陌生让洪承畴怅然,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流连。脱胎换骨的不止是冯铨。
阳羡茶的茶色淡黄不绿,叶茎淡白而厚,梗极少,煮出的汤柔白如玉露。冯铨用宣窑茶盏分做三份,先敬给刚林,再敬给洪承畴,道:“这个茶芳香藏得深永,致在有无之外,啜二三盏方能得其中好处……”
他话还没说完,刚林已咕噜一声一口饮下,他咂咂嘴道:“果然第一碗没什么味道,那就再来一碗尝尝。”
冯铨一愣,只好再注水分他一杯,刚林仍是一口喝下。他喝得两盏,便有些不耐,指着冯铨手中分茶的清妃白瓷瓯笑道:“冯先生每次给我斟这么点,还来不及尝出味儿,就滑下喉咙去了。不如把这个给我,也省得你麻烦。”
冯铨无可奈何下把那瓷瓯捧给刚林,几乎是怀着同情望向洪承畴,真不知他在满洲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洪承畴面上发热,只觉冯铨的眼神,似怜悯似嘲讽,比唾骂更让他难以承受。羞耻混杂着对刚林的鄙薄、和自己千疮百孔自欺欺人的自尊一起翻上来,在他胸中一浪一浪翻得难受,终于化作一个恶意的冷笑。
洪承畴笑道:“丁谓言:痛惜藏书箧,坚留待雪天。我这里也有一本好帖,要请冯先生赏鉴。”他从袖中取出那本帖子递上去,冯铨见正是自己今晨送出去的《快雪时晴帖》,不仅疑惑道:“洪大人,这是何意?”
洪承畴笑道:“这帖子太贵重,王爷说不敢留,冯先生还是先请过目吧。”
冯铨当真一头雾水,派人来三番两次地要,要去了又说“不敢留”,他不知洪承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好慢慢打开帖子。他只看了一眼,便如刘备听见曹操说“天下豪杰惟使君与操尔”一般,惊得动弹不得,真恨不能这时天外也来一声惊雷,好让他也略略掩饰面上惊慌。
洪承畴在冯铨的呆滞中感到了一丝快意,笑道:“冯先生果然是行家,只一眼便看出玄机。”
冯铨现在千悔万悔,只恨自己早上疏忽,不曾把帖子打开来看看,他一看字迹,便知道这偷梁换柱之事是谁干的。强自镇定心神,笑道:“死罪死罪!快雪时晴帖草民家中原是拓了几本,想来是他们小孩子家一时大意,竟错拿了仿本。草民这就着人取帖子去。”
他叫过小厮道:“你去源清那里,把快雪时晴帖取过来,跟他说,两位大人正等着,不可迟延。”看着他小厮匆匆去了,他总是心悸难安,掩饰地端起茶盏,看那茶汤在盏中荡漾,随时都有泼洒出来的危险,只觉这茶室成了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晃得厉害。
刚林今天来就是为了看冯铨这一刻的窘态,毫不掩饰地呵呵笑起来。
源清昨夜太耗精神,疲惫到了极致反倒睡不安慰,好容易睡着,却是各种梦魇来回撞击。一时梦见父亲披头散发,形如鬼魅把拿着把剃刀慢慢逼近,一时又梦见几个清兵要来抢快雪时晴帖,他用身子护住那帖子,那清兵便抽刀向他劈去……他一时被人推醒,心里还在发急,梦呓道:“不能,不能让抢去了!”
丫头笑道:“二爷好睡,大白天还说梦话,您什么宝贝让抢去了?”
源清朦朦胧胧睁开睡眼道:“快雪时晴帖……”
那小厮笑道:“就是这个帖子,老爷让我快快拿去。”
源清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呆呆望着他,只是不语,那小厮急道:“二爷您倒是把帖子拿出来,我去复了命,您接着睡就是,那两位大人还等着呢!”
源清迷糊道:“什么大人?”那小厮道:“不知道,就是两个留辫子的官儿,和老爷在茶坞喝茶呢。” 三言两语中,源清猛然清醒,想起昨夜事,蹭得从床上坐起来道:“快雪时晴帖……不是已经交上去了么?”
那小厮奇道:“我不知道啊,老爷只让我来找二爷取快雪时晴帖。”源清心中乱成一团,难道自己摹的拓本竟被父亲识破了?那两个满洲官儿又是谁?小厮还在一声声催促,源清怔怔道:“帖子是没有的。”小厮惊道:“那怎么跟老爷复命?”
源清刚才睡梦中出了一身汗,现在猛得坐起来,汗水被冷气一逼都收住了,他手足冰冷地直打颤,勉强揭开被子下床道:“我跟你去。”
源清匆匆着了衣裳,在镜中看到自己双眼浮肿,浑身也是乏力,带着心神一阵阵模糊。他狠狠心拿巾帕浸了冷水敷在面上,虽是冰得一阵哆嗦,但寒气入脑,却是清醒了许多,深吸一口气,便和那小厮出门了。
来到茶坞前,果然老远就看见父亲脸色有些不善,源清硬着头皮进去,躬身道:“给老爷请安,给二位大人请安。”
洪承畴远远看着这少年踏着满地琼瑶越来越近,那张清俊面容,让他恍惚中以为是当年丰姿绰的小冯翰林,长袖轻轻拂落二十载的尘埃,踏着超然出俗的步子踏雪寻梅而来。待源清开口说话,他才回过神笑道:“原来是冯先生的公子,名父之子,果然气度高华。”
冯铨派人去拿帖子,却把儿子给带来了,他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很怕再生波折,尽量放缓了语气道:“帖子拿来了么?”
父亲的声音这样温和从容,出乎源清意料之外,他微微抬头,却正对上冯铨满是焦灼警示的眼神,心下又是一颤,看来今日来的两个朝廷官员身份非同寻常,以致父亲在他们面前还要做戏。他手心都是冷汗,只得勉强将谎扯到底,道:“快雪时晴帖,今晨儿子已交给老爷了。”
冯铨见他还是不肯老实交出帖子,心中大惊,斥骂道:“糊涂东西,妄你习了几年字,连个仿本都认不出?我真为你羞死!那一本拿错了,快去取原本来!”
源清低头站着,他眼睛正好看到那茶水沸腾了,如涌泉般冒出如珠如雪的水花,他一颗心似在这滚水中烹煮一般。他不知那帖子究竟是谁识破的,此时再要寻一个仿本来敷衍也不可得。若是只对着父亲,还可以剖白自己隐匿帖子的心事,现在有朝廷官员在场,他要么交出帖子,要么一身承担,已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他咬咬牙,双膝跪下叩头道:“老爷息怒,是儿子该死,原帖寻不出了。”
冯铨又惊又怒道:“什么叫寻不出?”
源清低声道:“儿子昨日只找到这一本,原来的真迹不知道放到何处去了,容老爷给儿子些时间,我再好生找找。”他只盼拖延得一刻,先哄走了这两个官员,他们父子关起门来,一切都好说。
洪承畴扑哧一笑道:“冯先生果然是胸中不染半点俗尘,王逸少的墨宝,在您家中也只如破铜烂铁般随意丢放。”
这话连刚林都不信,只道冯铨和儿子串通好了糊弄自己,呵呵笑道:“冯先生把快雪时晴帖都丢了,还挂着快雪堂的牌子做什么?”
他二人一搭一搭的嘲讽,冯铨更是惊惧,勉强赔笑道:“草民这两年精神不济了,这些孽障们又不务正业,将书房搅得乱七八糟。待草民自己好生打扫一翻,寻出原本来,一定给王爷送去。”
洪承畴微微一笑:“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冯铨被拿了个三曹对案还是不肯交出帖子,倒是有些让他诧异。
刚林撇撇嘴道:“冯先生,您是让我们跟王爷回禀,您家里太乱,把快雪时晴帖给放丢了?这话您好意思出口,我们也不好意思转奏不是?”他说话不像洪承畴那般隐晦,直接骂到了冯铨脸上去,饶是冯铨满腹聪明,到了此时也手足无措,颤声道:“这……”
源清耳听父亲被逼迫地无法回话,一时胸中屈辱难耐,叩头道:“帖子遗失,是小人之过,小人愿领责罚。只是此事我家老爷并不知情,君子不绝人之欢,不尽人之礼,请二位大人稍留地步。”
冯铨听儿子为自己辩护,却也顾不得感动了,一拍桌子喝道:“混账东西!一本帖子都收不好,还有脸来说嘴!”他心知今日事闹到这个地步,只有顺着源清的话,责罚他一顿做个样子先堵住刚林和洪承畴的嘴。冯铨咬咬牙,罚得太重,他也怕源清受不住,罚得少了,洪承畴和刚林定然以为自己在做戏,他权衡出一个数目道:“来人,将这畜生拖出去,重责五十板子!”
在冯家板子只打下人,教训儿子从来都是冯铨亲自动手。几个家奴怔了怔,才明白过来那“畜生”就是跪在地上的二爷,忙进来两个人,将源清从地上拉起来。源清咬着嘴唇,苍白着脸色叩了个头,他来见父亲,便是做好了准备要受罚的,但听到五十板子,仍是惊得心中一颤。他跟着那两个家奴出去,管不住脚下虚浮,一脚踏在门槛上,绊得个趔趄,要不是两臂被执,就要扑倒了。
震动之间,茶室屋檐上的冰凌忽然坠下一滴融化了的水珠,正打在源清后颈上,刺骨的寒意冰得他一颤。冯铨看着儿子消瘦的背影耸动一下,心下不自禁地有些发酸,却不料那燃得正旺的木炭啪得爆开一个炭星,冯铨的身子也是一抖。洪承畴轻笑着摇摇头,心说冯铨这本钱下大了。
茶坞中狭窄不能用刑,外面遍地又是积雪,家奴也不敢就把二爷推倒在雪地里打,悄声一商量,有人飞奔而去,很快就有人拿着两根板子,抬着一张长凳过来。源清眼睛和那手掌宽阔、通身漆得乌黑的板子一碰,便觉得寒风中呼吸有些困难,转过脸去,是几树寒梅正开得精神,花瓣上的积雪刚刚被拂去,红得滴血一般。他心神一乱,竟想起自己的未婚妻子,若非国破家亡,他们当已经成了婚吧?他揭开大红盖头,那少女脸上的乍现的红晕,是否也该同这梅花一般清艳。
凳子布置好了,两个掌板子的家奴对面站立,手驻着板子分开双腿,这无声的气势便有些骇人。源清知道该自己走过去,可是在外头站了这一刻,只冻得他双足和小腿生疼,膝弯处也僵住了,被两个家奴扶持着,才一步一蹭来到刑凳边。强自安慰自己,今天这顿打差不多是他自找,若是挨顿板子就可以挽回《快雪时晴帖》,还是便宜的。他这么想着,深深呼吸两次,向那凳子俯身下去。
两个家奴照规矩按住他双肩双手,又有人去揭他的直裰,源清心中发紧,忍不住抬起肩膀转头向后看去。那按着他的家奴,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得看到府中的二公子,大约是因为太冷,那白皙面容上泛起微微的红晕,澄澈如水的眼中尽是惧色。那家奴也是忠厚之人,轻轻捏了两下源清的肩膀,在他耳旁悄声道:“二爷莫怕——一时您只管大声叫唤便是。”
这安慰的话还不如不说,源清似已能想象那板子打在身上是何等疼痛。他紧张得身子绷成了一条线,只觉连双足也被人压牢,全身动弹不得中更是惧怕,想了想,又张开嘴趁着板子还未落下,大口呼吸两次,带着风雪寒气的灌入肺腑,直呛得他一阵哆嗦。
茶室中的三人到此时也无话可说,冯铨慢慢拿起茶盏了抿了一口,不料那阳羡茶冷了后,一股苦涩直抵舌根。他耳听着“啪”得一声响,当是打了一板了,强忍着没有抬头去看,忽然想起前两日自己刚抽了他二十藤条,心烦意乱中也忘记请大夫来给他看看伤势,若是那旧伤不曾好,带着伤再受杖,让他如何煎熬?
源清挨了一板子,只觉臀上一震,寒冷中肌肤异常柔脆,顿时一种麻木的痛楚扩散开来,说不出的难受。他在疼痛中一抬眼睛,恰看见茶室中父亲正缓缓拿起茶盏凑到唇边,意态悠闲,竟是看都不向这边看一眼。虽说是他甘愿受责,父亲打他也是逼不得已,但心中总盼着父亲能有几分不忍的神色,好让他的心志更坚定一点,能有勇气面对这顿数目庞大的笞打。
源清失望中低下头,他眼睛下方的雪地里却坠着一朵梅花,也不知是被风吹过来的,还是谁摘了仍在这里。那朵梅花尚在半含半放蕊之际,小小的花瓣细细的花蕊甚是柔弱,原来傲霜之花离了枝干,也是这般孤零零地可怜。
他怜悯那落花时,身后便打了三四板子,疼痛由麻转烫,火辣辣地烧着皮肉。按着他的家奴又在他肩上捏了几把,源清也明白他是让自己呼痛讨饶,却终究拉不下颜面,只是将牙关咬得更紧,两鬓边已有点点汗珠滑下。
其实那掌板的家奴真没用怎么着实打,他们也知道打的是二爷,连三分力气都没用到。臂上动作气势虽凶,但板子力道最大的下端并未落在源清身上,不过打出声响来欺瞒着上头。只是源清从小未吃过苦楚,又先被那阵势吓住了,这样的三分疼痛都觉甚是难熬。
茶室内洪承畴耳听得板子起落两次,只看那板子的落点,心中顿时明了。他在前明统了十几年的兵,军棍见得多了,便是廷杖中的规矩伎俩也听说过不少,冯府下人这点子手段如何瞒得过他去?心下暗笑,他却不愿这样抬抬手便放过冯铨去,轻描淡写向刚林笑道:“看这托榛仁的绿叶,倒让我想起前朝锦衣卫一门手艺来。”
刚林便问:“什么手艺?”
洪承畴笑道:“前明大臣屡受廷杖,对行刑的来说,这可是笔大生意。因此要将打板子的手艺练得炉火纯青,用一张荷叶包了嫩豆腐,板子在上头砸得砰啪山响,打完那豆腐还是一整块。其中机关便在板子着肉之处,若是让杖头在外面,只将杖身击打是身体,就可大大减轻力道,所谓‘出头棍儿’是也。有了门路塞了银子的,如此打法,便是杖一百也稀松平常。”锦衣卫打板子的技艺有两般,他却只拣了有用的说。
茶坞中说话,门外的人听不清楚,且冯府的下人并无洪承畴所说那般出神入化的手艺,这样装模做样使巧劲儿抡板子也极耗力气,生怕一不小心,力道重了二爷受不了,轻了没打出声响,又要穿帮。因此连眼睛都不敢眨,一板板抡得极为专注,哪里有精神去听茶室内说什么,那一下下落空的杖头,恰好做了洪承畴一段话的注脚。
刚林笑道:“那前明的皇帝可知道这些?”
洪承畴笑道:“自正嘉之后,便要去衣受杖,只是如此,其间的情弊仍然数不胜数。”
刚林笑道:“哈哈,这帮汉人果真狡猾,怪不得我朝摄政王裁撤锦衣卫,便是要断了他们徇私舞弊的门路。”他好歹给冯铨留了面子,不似多铎一口一个南蛮。
冯铨一张冠玉般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暗骂洪承畴用心歹毒,向门外怒喝道:“住了!”
掌刑的尚不知道自己的把戏被拆穿,愣了一下忙退到两边。源清趴在那里原是疼得身子颤抖,几乎要支持不住,忽听得父亲一声断喝,板子声便停了。他只道父亲要免了剩下的板数,虽是臀上仍火灼般阵阵刺痛,心中却暖和了许多。
源清慢慢将咬得发酸的牙关放开,只觉两边太阳穴上一突一突地跳动。他胸膛被压了半天,垫得生疼,此时便缩回了手臂,将身子撑起来一些,好把胸中那口憋闷之气呼出。
冯铨望着儿子满脸汗水张口喘气的狼狈形容,冰天雪地中他一张苍白脸儿越发显得幼小,心下酸得难耐,几乎不忍心将底下的话说出。他右手在桌下狠狠握拳,此时才对这窄袖衣裳痛恨无比,连个可以遮掩躲藏之处都没有。他知道今日若不将儿子重责一顿,终难了断,便硬起心肠喝道:“狗奴才!当着我的面还敢耍这等花样?当我是瞎子不成?给我去了他衣裳打!”
他一言喝出,非但源清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掌刑的家奴都惊在当地。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要脱了二爷的裤子,他们也真害怕打出个好歹来。大着胆子赔笑道:“小的们该死,小的们再不敢舞弊了。只是这天寒地冻的,还请老爷给二爷留些体面,去衣就免了吧……”
源清已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全了,颤声道:“老爷……爹……”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求饶,只听见哭腔和着上下牙齿的的打战的颤音,在寒风中悠悠地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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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8 14:29:19  更:2021-09-08 18:4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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