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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权相(君臣父子,资深后妈回归)[第1页]

作者:马若轩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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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板,走一个!”台下嘘声一片。
“戏文里那些人,就只是羡煞旁人!”浓厚的铅粉之下,他早已不能面对自己的真实容颜。一转身,一颦一笑尽得风流:“来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屏风后偷偷窥伺的大姑娘,摇着扇子的浪荡子,窜行的小贩看着台上绝世名伶,觉得这人似乎充满了故事。
“唱别离久悲不成悲,千红过尽竟成灰。”名伶开腔,众人惊艳。陛下啊,若你上天有灵,见云朗为保一条性命带着你最爱的女儿东躲西藏,是否会嘲笑云朗的苟延残喘?
外面有声音响起纷乱嘈杂。
“所有人不许动!不许反抗!”带头的官兵径直抓住他,他也没有反抗,他早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都说大隐隐于市,您可真是厉害啊,安相,陛下还有一局棋,等着您来下呢!”
陛下,也许我们就快要相见了……吧?一滴泪顺着油彩滑落。
没人懂戏子的眼泪,何况这人,声名狼藉、坏事做绝!
这故事,我们要从头说起。
(我终于有了封面QAQ)

大家好,我是过气楼主马若轩。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们,大家好久不见。这篇文很虐,是属于“万般皆是命,去留不由人”那种。
把这篇文章折腾过来的原因有两个:
1、非大陆的小伙伴登录不了晋江
2、我最近莫名涨了好多潇湘溪苑的粉。
嗯,感谢大家。
鉴于,本人坑品不好,喜欢没事跳票。所以这次我痛改前非,先码了六万字证明我不会弃坑,但又发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六万字po上来,也是十分辛苦的……
这个是我的亲儿子,n次重开的亲儿子,总觉得之前写的不满意,是一种执念,很想把他的故事完整的呈现给大家。
故事很长,架构很完善,嗯,欢迎跳坑。
不认识的各位亲,把我当成小新人吧~
最后宣传一下群:147808767,欢迎大家。

第一章、杀手
安云朗捂住冒着血的伤口,在树上观察易福宁一家的状态。洁白的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他已经在树上呆了十二个时辰,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自己来刺杀皇亲国戚,又为什么下了死令。
他毫不怀疑母亲会真的对自己下杀手,这二十年来自己虽然是名义上的少主,可是他自幼被扔进影子营自生自灭。出现在众人面前也一定要黑纱覆面,母亲对自己向来十分古怪,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生父,对母亲始乱终弃,毁了她的一生。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也从不敢问。母亲的古怪和霸道丝毫不能容忍他插嘴。从小到大更是动辄得咎。母亲从来不罚他,不像影子营的规矩森严,母亲从来不动手打他。
母亲只是罚:罚站,罚跪,罚蹲马步。两个时辰,纹丝不动。从来都是只有一句吩咐,其余半点关注也无。母亲不知道他怕黑,怕老鼠和虫子,也不知道他身上和影子一样如出一辙的黑衣服下面,到底有着多少伤口,是的,漠不关心。
完成那些不可能的任务之后,仍然只有罚,安云朗在影子营中尚有喘息的机会,可是若是直接回了母亲那里,一定会先站一宿。
没有为什么,因为他毁掉了母亲,他应得的。
三个月前,自己破天荒地拥有了休息的权利,甚至母亲当着众人的面揭开了他的面纱。一朝成名天下知,自己被冠以各种各样的溢美之词。
可是他明白,这些只不过是因为他恰好是母亲的孩子。那时候他以为母亲之前的做法虽然偏颇极端,可是终究是为了自己能够成才。
直到母亲让自己刺杀福王妃,三天了,自己被伏击几次,受了伤。只好躲在院中的松树上。可是自己手臂中了一剑,两天没吃饭。他有些出现幻觉。
屋内生着火锅,热气仿佛打破窗棂,里面嘻嘻闹闹的,福王从没纳过妾,一生一世一双人,对世子宠爱有加。他观察这三日,福王只要在府上,一定会腻在王妃院子中。那世子看起来和自己一般大小,却是活得和自己一点不同。
安云朗羡慕这个叫做易沐阡的世子。羡慕着他的不一样的人生,也许自己的母亲嫁给了一个爱着的人,也许自己也会幸福吧?
从小到大他都希望可以让母亲开心起来,哪怕用自己去换。可是他怎么样都会失败,一次次的失败让人沉默,于是他逃避,他不想面对。
还记得临行时母亲看着自己十分淡然:不成功,便成仁。可是现在真的挺不住了,他在思考,究竟是死在福王府的精兵强将之下,还是死在母亲手里落叶归根?
看着及骨的伤痕,安云朗开始神游物外。待到反应过来,安云朗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雪地上。白色的雪,红色的血。安云朗被冷气包围,似乎降了一些温度。一张眼睛,果然四周尽是雪亮的刀锋,看来由不得自己选了呢!安云朗任性地翻了个身——审都没审,刑都没用。怎么可能舍得自己死?
果然,刀锋让了几分,然后逼近。安云朗坦然的躺在雪地上,美得如同被折断的罂粟花,孤寂而高贵,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安云朗虽然黑纱覆面,但一双眸子顾盼清晖,灵动非常,挑开黑纱,却见一抹薄唇,勾起了一个微微戏谑的弧度。
恍若天神!
众人心中仿佛同时略过了这个声音。安云朗借此机会施展了玄冥教的摄魂之术,他撑着坐起来,黑衣上沾染着白雪,他就这样在万军从中淡然地抬手去掸。
“你就是那个想要行刺我母妃的刺客?看小爷戳你两个透亮的窟窿!”不用说,这人就是易沐阡,易福宁的宝贝儿子:“你滚起来,和小爷光明正大的决斗!”剑刃顺势而下,钉在安云朗手掌上,热血扑出来,再被低温和剑刃冻在一处:“反正你也要死,不妨我先废了你两只爪子,省得日后麻烦!”
安云朗并不答话,只是皱了皱眉,连惨呼都省了。他盯着自己冒血的左手,尽量配合着剑刃,以免伤到骨头。
易沐阡见他并没有反应。回忆起这些日子以来的恐惧,觉得怒气无处发泄。这人单枪匹马搅得府上人心惶惶,本以为是如何三头六臂的凶狠角色,现在看来却不过是一个才及弱冠的少年。
安云朗轻笑一声:“无聊。”看起来断无生存希望,倒不如激怒这个小公子,最好让他提起杀心,也好过零零碎碎多吃许多苦头。
“住手。”严厉而不失慈爱的声音传来,易沐阡知趣的闪在一边。易福宁蹲下身子,轻轻挑起安云朗的脸:“怎么?求死心切于是想激怒阡儿?小小年纪心思倒是重得很啊!”
安云朗闭眼,咬唇。心中凉了半截儿,果然:有些东西从来躲不过。
“谁会来杀我这样一个闲散的王爷呢?”易福宁眼中精光闪过:“本王远离朝堂无心政事,手中没有半点实权,你是谁的人?”
安云朗侧过头,不理他。母亲从来不会做无准备之事,所以这府上必然有玄冥教的眼线,自己虽然难逃一死,可是若是真的说出来,只怕母亲会为自己伤心难过……的吧?
“把他押进书房。”易福宁恢复了平日里嬉笑怒骂的样子:“难得有雅兴,本王今日便陪你玩玩。”
“王爷,要不要准备一番?”管家皱眉问道。
“狗奴才,什么时候才能长进!”易福宁骂了一句,兀自走了。
安云朗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这人是皇帝的亲弟弟,当年他的母妃试图夺权,被当朝太后打压,他也就由太后抚养长大,据说他的母亲至今仍被软禁在禁宫之中。而这个人年轻时嬉戏江湖,非要娶一个平民女子过门,在当年掀起了轩然大波。
安云朗忽然想不通母亲为何要杀她。
被上了重铐押进书房,沉重的铁链摩擦着伤口。他在流血,可是收拾的下人却只是将他带进来的血渍擦干。安云朗看着气派的书房,突然觉得易福宁不是一个声色犬马之徒。
“是不是雅楠派你来的?”易福宁看着他十分沉痛:“你是姓安的还是姓易?”
两个问题让安云朗彻底迷惑了,于是他选择了不做回答。他看不穿易福宁,他觉得易福宁绝不是看起来这么不问世事。
安云朗被人强按着跪在地上,此刻秉退了下人,他跪坐在地上,他受不了长跪,也受不了长站,因为母亲的缘故。此刻,他手上的血滴在一块青砖上,周围却是干净无暇的。
此刻易福宁也没有苛责他,他正在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安云朗:“孩子,这些年你过得不好吧?”
安云朗愣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
“安雅楠应该是你的母亲吧?二十二年前,我们有过一段相遇,我强迫了你的母亲。你母亲一直觉得我不能娶她,可是我偏要让她知道,我不会在意这些,只是你娘不会懂……”易福宁说得十分诚恳,安云朗有一瞬间慌神,他心底的坚守竟然因为这句话有些动摇。
“刚才见你,我觉得十分熟悉。”易福宁自顾自说道:“总觉得当年的事情,我固然对不起你母亲,更加对不起你。孩子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安云朗感觉内心一下子被撕出了一个口子,多年的孤独和委屈,他早就把父亲当成了唯一的光,他想过父亲有苦衷,父亲总会保护他。
父亲实际是他心中无可取代不能触碰的温柔地带。易福宁对他的态度让他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他稳定了声音,却色厉内荏:“你如何笃信?”
“因为你令我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易福宁拉他起身:“你母亲左手食指有一颗痣,对也不对?”
安云朗如遭雷击,抬起头看着易福宁,心中满满不可置信——他说的都是真的,若不是和母亲十分熟悉,如何能知道这样的细节?
“只要你愿意,什么都不是问题……”易福宁十分殷切:“我愿意给你该有的一切,我……”易福宁顿住:“你要先独处一会儿么?我回头再来吧。”
他把安云朗拉到椅子上坐好,看着他的伤皱了皱眉:“你且等会儿,我去替你找郎中。”
安云朗目送易福宁离开,心中如同被惊雷滚过。
易福宁出门,管家围过来:“王爷,里面怎么样?”
易福宁脸上笑容消散不见:“玄冥教的人之前和我说过,这就是安雅楠的亲子,不过在教中向来不受待见,看起来有几分本领,正好为我所用。”
“王爷神机妙算。”管家迎合。
易福宁眼望天空:“这计划终于可以开始了,这安云朗,绝对是安雅楠替我磨出的一柄绝世好剑。从这角度,本王真该谢谢她!”
第二章、严母
安云朗摊开手掌,任凭郎中滴酒消毒。他继承了母亲不留疤的体质,任何伤痕都会烟消云散。他小时候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从不留伤,母亲才不知道他受了多少委屈。
后来先生教了他一个成语,叫做:缘木求鱼,他突然觉得母亲从来不想给他温暖。虽然自己身上有着许多和母亲一样的特征,这些血脉的联系支撑他走到了现在,并且还要一直这样走下去。
“疼就喊出来啊。”易福宁看他锁眉的表情,心知他在忍痛。这孩子养的真不错:隐忍、决绝。探子的回报中安雅楠确实在这二十年间把所有对自己的怨气都发泄到了这个孩子身上,按照估计,这样的孩子,会很容易被收买吧?
安云朗看着他,眼中蒙着一丝雾气,这是他疼到极点的表现:“没……没问题。”
易福宁抓住他的手:“我陪你。”
“谢谢。”安云朗道谢,他暗自决定:伤好了就离开,治伤的恩情,他也一定会报答。
“我想认你回家,毕竟你也是我的血脉,我不忍心你流落在外。你意下如何?”易福宁将手搭在安云朗肩头,隔着衣服也发现他没有多少肉:“你好好歇着,修养两天,看你现在瘦的,真该多吃点肉。”
安云朗被这句话激得哆嗦一下,他从没有接受过如此露骨的关心,心底某个地方一暖:“你对我再好,也不能让我放弃刺杀的任务。”
“那也是你伤好以后的事。”易福宁忽略了他话里的内容。
在此之后的日子,除了稍微被限制自由,生活上易福宁半点没有亏欠,日子过得十分舒服。易福宁有事没事就往安云朗这边跑。安云朗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关怀,虽然这个理论上的“父亲”并不是一个伟大的人,他唠叨、拖泥带水,他不是旷世英雄,只是一个围着家庭转的小男人,可是,那又如何呢?
就算他是个平常的人,平常到有些懦弱的人,可是他还是愿意保护自己的子女,愿意让自己有平凡的幸福。
虽然这些幸福都不属于自己,虽然他一定会和他们兵戎相见。可是这样明明粉饰太平的日子,却让他生出了一些留恋。
安云朗手上贯通的剑伤过了两月渐渐愈合,这期间易福宁换着花样讨好他,饮食起居事无巨细。这一日易福宁执起他的左手,由于伤口保养的很好,所以现在就已经只剩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安云朗经过修养,面色有了几分红润。
“我要走了。”安云朗忽然道。
易福宁顿住了:“你的任务……”
安云朗摇头:“我总有自己的办法,这些也不需要您来在意。若日后有什么事,我愿意出力。”跳窗而出,安云朗觉得自己把什么东西留在了这里。
玄冥教,总舵。
安云朗跪在大堂上,三个时辰纹丝不动。安雅楠从后堂晃晃悠悠地出来,裙摆摇曳盛开如红莲,一袭红袍衬得她眉眼俊秀,时间仿佛不能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她看了看跪的标准的儿子,有些消气:“听说我们少主在敌营一点苦头都没吃,就把我们全都招了?”
“云朗不敢。”安云朗磕下头去,抬起头来额上已经一片乌青。
“罢了。”安雅楠看了看自己刚染过凤仙花汁的指甲:“领规矩去吧,本座也倦了。领完规矩记得回来,立省三个时辰罢了。”
“是,母亲。”安云朗再次扣头。三个时辰的长跪让他耗尽了体力,从福王府出来自己风雨兼程,一刻不敢停歇,体力损耗极大,再加上他自幼就很抵触这样的惩罚,他起身的时候竟然有一瞬间眼前一黑。
顿了顿向门外走去,只怕今日之事断难善了,母亲从没有这样失态过。
堂内,一个教众问道:“教主,刑堂着人来问,少主入刑几分?”
安雅楠一顿,红色的手指收紧:“三分。”
刑堂的惩罚总共五分,越往上愈厉害,三分已经伤筋动骨了。所以教众沉吟不敢传令。
过了一会儿,安雅楠终于道:“告诉他们不要弄断骨头。”
“是,教主。”那人终于退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期待的呢?是八岁时甩在手上的鞭子?十岁时当头淋下的凉茶?还是那一句:“你不过是借着我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别指望我对你如何好。”的毅然决然,呢?
“少主,请您震慑心神。”刑手的声音传来,显得十分为难:“这毕竟是对敌用的东西,很少用在自己人身上,我们总不能废了您吧?”
安云朗额头见汗,就算是不废,这个办法也好不了太多吧?他腿上避开膝盖,穿着七条极细的软铁丝,据说这还是是因为看在他并非敌人,才没有在他髌骨上也来两根铁丝。
饶是如此,仍然十分为痛楚。他之前受过二分刑罚,本以为再厉害也不到哪里,可是看着满墙的刑具,他开始相信这些东西可以轻易地致人死地,也可以轻易地让人求死不能。
从未想过母亲会真的这样对待他,母亲的雷霆之怒,竟然对自己只有冷漠,这样气愤,却还对他不闻不问,连一个表情都没有。
直到疼痛把他拉回现实。
“少主,我们这就要加火了,您千万别乱动,虽然我们已经一再小心了,可是这意外……”刑手看他领责无数次,都是隐忍不出声,不禁担心:“万一真的受不了,您千万说啊!”
几股铁丝绞在一起,放进炉火中炙烤。铁丝受热极快,渐渐烧的通红,狭窄的牢房中浓烟滚滚。安云朗被呛得咳嗽,牵连着腿上的铁丝。虽然没有伤及骨头,仍旧十分为难。
看着铁丝周身已经通红,刑手撤开火盆:“您一个人坚持半个时辰,小的们就先行退了。”安云朗受刑时一声不吭,一如平常一样。刑手掌刑多年,在安云朗身份未曾公开之时也曾多有责难,本以为安云朗身份公开之后会被“秋后算账”,可是无论是安云朗本人,还是他的母亲,都不曾提起此事,不仅如此:教主更不曾改变对安云朗的态度,传闻少主拖累教主半生,以至于她不能和心爱之人相守一生。
安云朗低垂着头,他一直都害怕这样的束缚,害怕罚站罚跪,害怕幽黑闭塞的小空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睡,他一直都畏惧着黑暗,可是他还是要独自面对。
他还是保持着站姿,腿上的伤叫嚣滚烫。他回来之后被勒令直接跪候。此刻受刑仍然是双腿受力。玄冥教的刑罚一直如此,安云朗交换着重心,可是每一次运动都是铭心刻骨,地牢阴冷,铁丝渐渐降温。
“教主,您还是不开心。”侍女执起安雅楠的长发,发现自己的女主人似乎不在状态:“宋长老从西域带来了波斯的奶茶,据说暖心暖胃,现下隆冬时节,您看……”
“绿柳,你说那孩子……”安雅楠欲言又止,她最开始十分恨安云朗,记得安云朗出生,她曾深深嫌弃过小小的皱巴巴的孩子,在安云朗的成长中,她总是尽量冷漠,却又忍不住半夜去看他。虽然把他投在影子营,却又找人传他文治武功。
因为有了他,她才不得不拒绝她的砚之哥哥。所以她折磨他,苛待他,给他的任务总是重重刁难。她担心安云朗的身体,于是曾经把灵芝仙草放进他的身体里,所以安云朗虽然从小没断过罚,可是身体底子却并没有差。只是这些安云朗从来都不知道罢了。他只是一直都努力完成任务,自然无可避免的,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还记得最开始他还会努力靠近自己,还会用小动物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自己,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拒绝,开始躲藏,到后来,他完全变成了一个合格的杀手,锋利的宝剑。她没想过会这样。而现在,二十多年的积怨,谁也不能更进一步。
无论是她,还是他。
安雅楠看着自己的手:“三分,是不是太重了啊?”
“教主既然担心少主,不妨去看一看。您已经公开了他的身份,那么他是少主,自然应该有优待。”
“不。”安雅楠拒绝:“本座如何待他,他不必懂。你们让刑堂稍微控制一些,还有,”安雅楠掏出一个盒子,里面有一颗殷红如血的丹药,一打开盒子,药香扑鼻,沁人心脾:“这颗护心丹可疗内伤,混着络峰渎酿给他服下,也让他百毒不侵。”
“教主……”绿柳欲言又止。
安雅楠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你说。”
绿柳有些发抖:“少主每次受刑您都想方设法地给他进补,为何就不直接告诉了他?”
安雅楠一愣,挥挥手:“这些事日后再说,总有一日他会明白。”
安云朗记得那天醒来之后有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这种感觉促使他决定要向安雅楠摊牌,告诉她自己要去追随着这个人,无论他的身份是什么。
安雅楠愣了半晌,最终抬眸,神色愤恨:“你不要和易福宁生出所谓的父子之情,他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他一生从来不用真心待人,所有人可用之时殷切非常,不可用便弃之如敝履,你……”
安云朗从没见过母亲如此失态,他大着胆子上前,双手放置在母亲肩头,来回按摩:“母亲消消气,云朗明白。”
安雅楠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搞得一愣,独断专行了二十年,她为了生存抛弃了一切,她以为自己的内心早就长满了荆棘,不再容纳阳光和爱:“我们若能早些如此,岂不甚好。”
安云朗一顿,母亲柔软的态度激起了他保护的欲望,他觉得这些年自己也有错,他不懂母亲:“从今以后云朗都好好对母亲,母亲不要难过了罢。”
“你愿意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就去吧。”安雅楠的声音孤独落寞:“想我少年时脾气古怪,这些年来一直都未曾收敛,我这样的人,注定孤独终老了吧?”
“不会的,母亲。”安云朗万万没想到安雅楠会想书中所写的牵挂爱子的母亲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伤心:“我永远不会离开母亲,永远。”
安雅楠收拾情感:“若将来有甚危难,玄冥教必将祝你一臂之力。”
安云朗忽然想起自己幼时偷看母亲的旧物,看到一纸书信对母亲关怀情切,落款处是“砚之”二字,安云朗那时便暗下决心,一定要替母亲寻到这人。虽然自己也因此受了一顿重罚。
安云朗走到门口,坚定地想:我一定不会再让您孤独。安云朗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观点:母亲不过是带自己的方式不同其他人,但本质上还是爱着自己,而且,她之前的苛责都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成才。
母亲对自己的爱如同父亲一般,只是不善言辞表达。
易福宁看着失魂落魄的安云朗:“朗儿,你还好么?”
安云朗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觉得此前都不懂母亲的心意,才让母亲这样难过孤单。”
“这不怪你,朗儿,你要不要回归本家?我已经替你取好了名字。”易福宁再次套近乎:“就叫‘易沐阳’,你看如何?”
安云朗一愣:“我不配。”
易沐阡跺了跺脚:“爹爹你是不是不爱我了,这些日子你一心都在他身上,可是,他这块木头……爹爹你偏心!”说着往门外跑去。
安云朗笑笑,示意易福宁自便,易福宁朝他点点头,紧随易沐阡而去。安云朗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易沐阳”三个字弄得有些“神魂颠倒”,他从来没有过如此的优待。母亲为了让自己变得优秀无所不用其极,他从感情上更倾向于对自己更多关怀的易福宁。
于是想起玄冥教中颇多禁忌,担心两个外人会有危险,于是准备跟在他们后面照应。
“爹爹你有了他就不要阡儿和母亲了!”易沐阡依旧刁蛮任性、连连跺脚。
“乖乖乖,不哭不哭了,你都多大了。”易福宁哄他。
易沐阡见易福宁来哄他,哭得更加大声了:“你就是偏心偏心!”
安云朗暗笑,这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不过是比自己小了一岁而已,竟然就差了这么多。不过这孩子资质平平,就算将来易福宁可以成功,只怕这个二世祖也不能守住江山吧?
“阡儿你这是说什么呢?我一直最在乎的儿子都只有你啊!只是爹爹在密谋一件事,此事无比凶险,稍有不慎死无葬身之地,爹爹怎么忍心让你身陷险境。倘若爹爹不能……你也好置身事外,和你母亲清清白白地活下去。”
“那你为何对那小子那么好,阡儿不认他这个哥哥,爹爹我不依不依!”易沐阡哭得更加大声了,仿佛是得到了。
“阡儿不懂。”易福宁摸了摸易沐阡的头,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一定会有人牺牲,所以一定要有一个人替你挡掉所有的苦难和厄运,你只要像现在一样就可以了,你还不需要承担这一切。你还是个孩子……”
安云朗听到这里如同身置冰窖,让本就寒冷的冬天变得更加寒冷,转头,险些踏断一根枯枝,感觉五雷轰顶,难道真的是“用之殷切,不用则弃”么?
他看中的是什么?自己的出身、经历、身手?还是自己对他过高的期待和濡沐?
他不懂,也不想知道。
就像他并不知道怎样去面对。
可是该自己偿还的恩情却不能不还,时天下动荡,自从先皇之时就战乱频仍,由于先皇懦弱,于是先皇嫡亲弟弟造反之时他优柔寡断,以至于德王现在坐拥半壁江山。
至于当今的皇帝呢?他登基十载未有建树,想必也是昏庸乏愧之人,这天下间可用他之才华的人,只怕还没有出现呢!
乱世之中,最好还是隐居江湖。
安云朗暗暗决定,待助易福宁得到想要的东西以后,自己就走,毕竟也是青史留名!
想到这里,他也就坦然了——毕竟从一开始都是自己比较主动,不是么?
三月之后,春暖花开,德王之子领兵领兵北渡,朝廷人心惶惶。易玄宁坐在龙坐上,感觉手心微微出汗。
“咳咳。”易福宁咳嗽两声。礼部侍郎随即跨出一步:“陛下,臣举荐一人。当年臣游历乡里,曾闻天机老人之徒学成下山,有震铄古今之才。”
易玄宁愣了一下:“招来看看,众卿退朝罢。”
是夜,福王府,世子卧房。
“爹爹,你说为什么不在行军途中杀了狗皇帝以绝后患呢?”
“因为爹爹想给阡儿一个太平天下,那易玄宁有些才华,正好让他和德王叔二虎相争,我们坐收渔翁之利。再说,有安云朗……”
“他能有什么用?”
“易玄宁这些年苦求一个知己,我便亲自培养了送他一个。”
“爹爹,若安云朗不从我们,怎生是好?”
“对付他,办法还有的是!”
第四章、君王
安云朗手里握着一只白玉箫,鹤裳纶巾,随着内侍一起往内宫走去,他现在有着易福宁给他的新身份——天机老人的嫡传弟子,被礼部侍郎举荐的人。
为显示自己的礼贤、下士,易玄宁甚至没让内侍搜他的身。安云朗明白了易福宁的意思,自然生出了对他的距离,他本是一个杀手,如今却有了“读书人”这样可笑的一个身份。
他撩袍跪倒,翻飞的衣摆,清秀绝伦的脸庞,竟让他真的有几分“仙风道骨”,安云朗一笑:果真是“人靠衣装”啊!
“爱卿请起。”易玄宁挥手:“赐座,尔等退下。”
安云朗坐在凳上,偷看易玄宁,只见对方剑眉入鬓,眼角上扬,分明一副枭雄模样,可是眼神却黯淡无光,浸透着阅尽人事沧桑的浮华落寞。正如他的年纪和外界对他的评价:他生命的烛火已然不如年轻时一样跳动有力,分明如一盏海上的残灯,接力维持、风雨飘摇。
回忆起这些日子以来易福宁对他的“无微不至”,甚至是在易沐阡针对自己的时候,他都会象征性的说易沐阡几句,若是自己没有跟出去,也许现在的心境完全不一样吧?
“卿隐居世外,想必没有必要束缚在这朝堂之上。”易玄宁见安云朗完全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还道他是不愿意出世:“只是朕登基以来已有十年,碌碌无为,朝野上下皆谓朕无力御下,卿乃当世高人,自然不愿为此等君王展现绝世之才。”
安云朗听到此处,站起身来只觉得惊涛骇浪,他不由得想起了易福宁,于是道:“陛下,草民虽然身在草野,却也知道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只是草民才识浅薄,不敢言当世之事。”
“朕决意御驾亲征,朕自幼长于深宫之中,晃晃神已过不惑之年,先帝去时十分仓促,朕收拾朝堂,整合势力。如履薄冰,这十年,朕不敢做一件随心之事,朕为了这江山不散,只得这样委曲求全,朕用了十年,十年的心酸!”
“陛下,您压抑太久了。”安云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孤独无奈,无人理解,这个人似乎跟自己有着太多相似,他被责任压制,继承了当年混乱的局面。这十年之间,他承受了太多非议,如今面前这人,却和传言诸多不同:“草民三生有幸,能听得陛下肺腑之言,不过草民不过是个不想干的闲散之人,但草民在江南也曾住过一段,待陛下大兵到处,正值江南梅雨时节,想上天愿住陛下,派水神助陛下得胜。”
“当真如卿所言,朕……”易玄宁维持着皇家的尊严:“朕心甚慰。”
“陛下十年励精图治,必有所报,想昔年楚庄王一飞冲天,也是如陛下一般韬光养晦。陛下可静待天时之变,而天时不会令陛下埋没于浩淼红尘。”安云朗觉得这人和自己一样,不过是身在其位,所以才强作坚强,只得出声劝慰。
“卿云游世外,朕却从未见过这皇城外的世界。卿就像一只塞外翱翔的雄鹰,朕唯有羡慕啊!”易玄宁也觉得安云朗与自己十分相近,可是这样的人中龙凤,想必在家中也是众星捧月,未曾受过委屈,才出落得如同谪仙一样的人才:“朕若得你相助,应该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吧!”
“我……”安云朗踟蹰了一下:“草民早就说过:眼见未必为实,草民……闲散已久,疏于应事,更不善对抗朝局,非是冥顽不化,实在是力有不逮。”
“云朗,你刚刚劝慰朕,朕心甚慰。”易玄宁忽然道:“朕知你玄冥教出身,少主身份,而且是玄冥教主的独子,身份必然尊贵。”
“陛下!”安云朗只觉得后背一凉,自己的老底被人揭得干干净净:“云朗身在草莽,但是玄冥教清清白白,从来没有不该做的事,草民愿意担保。”
“你瞧你,激动作甚?”易玄宁看着安云朗难得的一丝慌乱:“朕的暗探自然不是浪得虚名。卿之身家扑朔迷离,可是总能有蛛丝马迹流落在外。”
“玄冥教”这个词汇向来甚为隐秘,如今却被易玄宁如此轻易地猜了出来,安云朗心中一震,头脑却转的飞快:知道这个名词有两种可能,一是易玄宁的暗探确实是手眼通天,或者是江湖之人为了名利甘心效忠皇帝,这二嘛……应该就是易福宁故意把自己的身份说与众人知晓,让自己不得不听命于他。
安云朗甩甩头,不想把第二个念头留在心里:“陛下手中握有江山,古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想必愿意跟随陛下的能人才子不计其数,陛下心中有天下之志,只需振臂一呼,响应者必然不计其数,陛下又何须如此感怀呢?”
易玄宁看安云朗只是犹豫迟疑了一瞬间就恢复了常态,暗自赞许少年沉稳有礼节,更加喜欢了起来:“那云朗是否愿做这追随朕的第一人呢?朕常常幻想有朝一日收复失地,盛世清平,百姓能安居乐业,海晏河清。只是朕知自己长短,委实不敢大放厥词。朕今年四十有二,长云朗二十岁,可是朕心中却像十年之前登基之时一样火热。朕爱惜云朗之才,云朗可愿相助?”易玄宁容光焕发,仿佛骤然年轻了十岁一般。安云朗仿佛看见了他生命的烛陡然亮了几分,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安云朗甚至想遮住这耀眼的灯火,他确实还是那枭雄,只是他隐藏太深,太小心翼翼。
他也有他的苦衷。
安云朗觉得自己懂,又有哪里不懂。
但是安云朗忽然不想骗他,他做惯了虚与委蛇的勾当,演了太多场生离死别的戏码,见证太多人的辉煌和落寞,他早就不再热忱,可是这一次,明知不过是第一次相见的陌生人,他却不愿意再度欺骗,虽然最开始他站的身份就是:为报易福宁恩情,还清欠债,把易玄宁视作目标,可是现在他却不能这样:当他了解了易玄宁之后,他不忍心再这样对他。
“草民江湖闲散已久,江湖才是草民最后的归宿,至于陛下大愿,草民愿昼夜祈祷,以期实现。”斩钉截铁地离开是最好的办法:寂寞已久的人太容易感动,太容易把重视自己的人视作知己。就像他,他明白,易玄宁也是这样的人:“草民告退。”
“你也见到了,”易玄宁坐下来,仿佛又回到了他原本的年龄:“朕的期待,对于太多人来讲,就是最大的压力。”天子也是寡人,孤家寡人。
顿了良久,易玄宁一字一句道:“这样的人,是没有任何人愿意跟随的吧!”声音寂寥苍凉,安云朗似乎见到了一只孤狼,在狂野踽踽独行。
安云朗内心有些动摇——往前进一步,是不是什么事都会发生改变?
他前半生都是为了其他人而活,从来没有自主自在,却被人冷漠被利用,他为了所谓的“双亲”甘愿舍弃,可是这两人却一个冷若冰霜不闻不问,一个乔做热情却只为自己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可是自己出现在这里,除了名字一切都是假的,他有什么权利能够获得这一切呢?
“卿如山涧清泉,不染纤尘,这俗尘浊世污卿之空灵,”易玄宁起身,做了个“送”的姿势:“卿当纵情山水,逍遥世外,与卿相交若饮山间泉水,清澈透心,朕与卿相识乃平生乐事,朕不忍你呕心沥血,所以……还请。”
“陛下,若云朗瞒了你什么事,那该如何是好?”安云朗也起身,十分突兀的说到。
“卿这样说,自然是有事情瞒着朕了,”易玄宁只是愣了一瞬间,随即明白了安云朗话外之意:“卿若不愿说朕不相迫,若是真与朕生死相系,朕也便认了,朕信你不会对朕不利。所以你隐瞒之事应该是你之苦衷,你不愿说,朕便不问了罢。”
“陛下如何坚信草民没有怀着不臣之心?”安云朗突然觉得心跳有些加速,莫名其妙紧张。
“适才你有无数机会至朕于死地,不是一样没有下手?”易玄宁好整以暇:“既然刚刚只有你我二人之时都没有下手,再说了,”易玄宁端起茶杯,用饮酒的姿势灌下:“朕一生,总该毫无保留的信人一次啊!”
安云朗只觉得周身热血涌上心头,待到反应过来已然双膝跪地:“陛下!”
大殿中空空荡荡,安云朗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有感情,易玄宁竟也觉得眼角微潮。
不是说英雄无泪么?
第五章、弃卒
安云朗回到了他的“住处”,回忆起之前和易玄宁的默契和让他忽然很想劝劝自己名义上的父亲。突然他觉得墙壁一动,知道是易福宁顺着密道前来看他,他打开门,对着易福宁行礼:“您来了。”
“云朗,我们谋划之事如何?”易福宁找地方做下,他的宝贝儿子也跟着坐下,屋子里陈设简单——这是安云朗要求的,屋内仅有一塌一桌两凳,此刻已经坐满,安云朗就只好站着,不过好在他随遇而安惯了,平素里更没有“少爷”的架子。
“您……”安云朗在心中默默思量了几次,终究把到了嘴边的游说变成了问候:“您今日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
易福宁是一个何等通透的人,自然看得出安云朗心中埋着其他的东西,他也不戳破,反而是指了指旁边的床铺:“云朗坐一会儿,别枯站着了。”
安云朗点头,却终于没有什么动作:“不了,我还是站着吧,这样于礼不合。”
易福宁微微一笑:“你就是这样一板一眼,和你母亲一般无二,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样的生活少了多少乐趣,多了多少悲伤和烦恼啊!你小小年纪就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真为你的以后担心,我这只不过是想问问你今日……与陛下相处如何。”
安云朗张开眼睛,心中转过一些念头,突然道:“您将云朗举荐给陛下,究竟是希望云朗一展平生才华,还是希望云朗为您做一些什么事?您可以先告诉云朗么?云朗……也好谋划。”
易福宁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愣:“云朗你这是……你可知道当年母妃被易玄宁的母亲暗害,现在仍然囚禁在深宫之中,你只看到易玄宁可怜、受排挤,却不知我当年忍气吞声,在仇人檐下窗棂底下苟且长大。这个感觉……”
“皇位很重要么?”安云朗轻声道:“现下他待你也算不错,锦衣玉食,十分纵容,当年的事情毕竟冤有头债有主,我……”
“你觉得这一切都要算了么?”易福宁“腾”地一下站起来:“你觉得这样也可以容忍么?他从小到大享受着你的身份,用着本来该属于你的份例,你看他和你最亲的人其乐融融、父慈子孝,你看着他们很幸福而你却是个外人,这种感觉……”
安云朗心中暗自叹息:“可是终究都过去了,一切都会过去,要向前看。”
“就知道这世上支持我的人向来不多,”易福宁凝视着安云朗:“难道你不能……你毕竟是我的亲子。”
安云朗叹息:“云朗今日很累,真的很累。”书上写“善恶忠奸一看便知”,可是这两人分明都有着自己的苦衷,仿佛每一个都有自己的道理,却没人能说明这是对是错。
安云朗觉得两方就和夹板一般将自己牢牢固定在中间,相互碾压。毕竟整日没吃东西,在周围寂静的时候安云朗的肚子就“咕噜咕噜”了两声。
“朗儿,要不要一起吃饭?”易福宁也觉得有些尴尬。
“罢了,”安云朗笑笑:“云朗一会儿去集市上寻些东西来吃就好,不麻烦您了。”
易福宁跟着站起身:“不麻烦,这醉仙楼有一个酒酿桂花鸭子还不错,我们一起去小酌两杯如何?”
安云朗见推辞不过,只得点头应允,想必这醉仙楼是易福宁的产业,他才能够这样放心吧。他忽略了易沐阡对他十分明显的敌意,心里暗暗好笑:自己是绝对不会争易福宁对他的宠爱的,何必如此昭然,斤斤计较?
易福宁不禁有些尴尬:“你也要理解,毕竟我福浅祚薄,子孙不多,只有你和沐阡……”
安云朗躬身行礼:“云朗自然明白。云朗之前姓安,以后也想姓安,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自然不会背弃她。”
“这样最好!”易沐阡突然接话。
安云朗似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只得淡然一笑,除了这样自己还能做什么!
这种人伦之情,父母之爱一点都不能被自己得到,遑论争取,说穿了不过是一个不被祝福之人,也是不该的存在,从他窥得母亲隐秘之事的时候他就明白:有些债一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无论安雅楠如何待他,对他做什么事,他都能够接受。
所以当易福宁这样说的时候,安云朗内心其实咯噔一下,按照他的理论,自己要恨的人该是他啊!毕竟是因为他,自己的母亲才会那样悲惨,自己才会那样苦难。
安云朗渐渐明白:也许自己和易福宁不是一路人,也永远都做不了一路人。
突然他感觉到一股杀气,侧目望去,只见路过一个街角,有几个落魄的乞丐或坐或卧,正在晒太阳,其中一些见三人衣着华丽,正挨挨擦擦地举着自己的破碗乞讨。
易沐阡的嫌弃溢于言表,而易福宁正准备掏钱了事。杀气就来自一个正抱着易福宁的乞丐,安云朗运气于手,一指直取对方后项。
对方却灵活避过,反而顺势缠上了安云朗的手臂。易福宁当场愣住,安云朗感觉身边有几个高手向他们汇拢,听到耳后风声,安云朗不假思索地挡在了易福宁面前,用脊背生生承受了一掌的力度。
这时候安云朗才发现后来接近的几个高手是易福宁的亲随,只是因为事发突然而没有做出最直接的反应。安云朗挨了一掌,却不及调度内息,一口血直接喷出,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甚至忽视了他身边的危险。
“咔嚓”,他的右臂被乞丐卸脱,他觉得眼前一黑。乞丐放开他,另一只手麻利的掏出一柄短刀,刺进胸腔。
安云朗被这极其凶狠的一掌拍的往前冲,易福宁抓住了他。安云朗手托关节,立刻疼出了冷汗。他习惯性的咬紧了下唇,用空出来的手将脱力的关节按回去。内伤翻江倒海,他刚刚只来得及调动五成内力。这次显然伤得不轻。
易福宁紧张地问:“难受么?我这样抱你会不会伤到你?”
安云朗陡然抬头,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着泪水:这句话他幻想了千百遍,在许许多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在每一次刑求之后,在每一次刀锋划破皮肤以后……
会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容的人关心自己,会在乎自己是否难过,会愧疚没有保护好自己。
在这样的幻想里,他一次次告诉自己要坚强,要练好功夫等着这人来接自己。
他有些迷茫了,就算是本心不好,可是他待自己一向不薄不是么?
再次醒来,右手的伤处已被固定妥帖,内伤依旧像有块巨石压在胸口,可是他也明白,这种伤了根基的伤处,断然不能在短时间内好利索。
他有点失落:因为没有人陪在床头——这点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看了看窗户,他相信现在是深夜……也许是睡觉去了吧?安云朗暗自想着。身上盖的锦被被龙延香熏过,屋子里燃着助眠的檀香:整个房间十分华贵,安云朗动了一下,觉得内伤没有什么起色,却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他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于是只好闭起双眼,乔装晕倒。
“他什么时候能起来?”听声音是易沐阡:“他这样躺了两天了,到底能不能好?”
“这次受伤他伤了心脉,很难恢复。只能缓缓调理,慢慢将息,不能沾那些劳心劳力的活计。”听起来应该是请来的郎中:“好好修养三个月,我保证安公子恢复如初。”
“他身体底子怎么样?”易福宁的声音响起,看来他是真的在意自己:“他幼时常常受伤,会不会有影响?”
“公子体内有许多奇珍异宝,估计是因为幼时常常进补,他内功能有今日成就,全是靠着体内的珍贵药材。他之前的伤都伤在表面,身体底子不错。”郎中回答。安云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幼时被罚的晕倒是常有的事,又怎么会“底子不错”呢?
安云朗大惑不解:难道是娘亲?娘亲为了自己能够成长绝不溺爱自己,表面上对自己恨之入骨冷若冰霜,内心却还是忍不住关心自己么?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易福宁忽然道:“没时间让他这样养下去,你还是像个办法把他弄醒吧,易玄宁三日后御驾亲征,若不是趁此机会让他打入易玄宁身边,只怕日后会更加难上加难。”
“安公子现在的状态,只怕不能这样折腾。”郎中十分担忧。
“古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机会千载难逢,易玄宁自幼向往战场,这战,只怕只有他和屋里面那位才能打赢。”易玄宁沉吟:“损失在所难免。”
所以被舍弃的,只有我么?
第六章、戏命师
“爹爹,你能信得过他我可信不过!”易沐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易福宁叹息一声:“别闹,他身世凄凉,昔年我为借他母族之力与他娘亲结好,也算是跟他娘亲有些渊源。”
“所以爹爹你就相信他一定不会造反?”易沐阡跺了跺脚,一如之前一样刁蛮。安云朗始终不懂,为什么一心造反的易福宁竟然会放任自己的子嗣如此纨绔堕?想来是他童年遭际不幸,于是将这些情绪都补偿给了唯一的儿子。
所以易沐阡才可以如此无忧无虑,率性而为。
他放缓呼吸,禁闭双眼,任凭易福宁抓起自己未受伤的手,扣住自己脉门。内力吐纳间,安云朗感觉到了一股强劲的内功直直冲到了心脉里。他咳嗽了两声,悠悠转醒。心里又是一惊:这手法和内功跟自己不相上下,简直绝世高手,这样的人却每日装傻充愣,不知道心机有多深!
“朗儿你醒了?”易福宁语气温和:“今天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易福宁扶起安云朗,在他身后垫了个垫子:“三日以后就要出征,你这身体我怕……不如回绝了易玄宁。”
“不,不用。”安云朗微微一笑,知道他这不过是一些以退为进的法门:“您谋划了这么久,不能因为云朗的身体而耽误。”
“朗儿!”易福宁叫住他:“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安云朗用内力撑起身子,感觉内息不稳。易福宁自然搀扶。
“安云朗,你若是对爹爹忠心不二,就吃了这药丸。”易沐阡手中托着一个黑色檀木盒子,里面有一个漆黑发亮的药丸。
安云朗顺手捻过:“这是毒还是蛊呢?”安云朗偷偷望着易福宁,却只见他眉头紧锁,不置可否。仿佛是易沐阡的行为正中他的下怀,瞬间心中凉了半截,不过他之前早有决定:他想借题发挥,看看这个血缘上的父亲作何计较。于是他将药丸扔回去:“我做得正行得端,有何须向你证明什么。”安云朗其实很羡慕他的单纯。
却更加明白不过是易福宁对他保护得好。不像他一般:他自幼所求不过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想到了易玄宁。
易福宁见他不愿意为此表示衷心,更没有上易沐阡激将法的当,准备再添一把火,于是他沉吟道:“这件事我谋划了二十多年,一步一环都思虑再三。你要知道你接近易玄宁就是为了取得信任,自古反间计最重要一环,便是所用之人是否得当。这一职位艰难非常,非信任之人不能完成,你是我的亲子。我们血脉相连,我想我可以完全信任与你,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你文治武功皆属上层,能力卓绝,也能当此重任。所以你现在说,你是做,还是不做。”
安云朗心知肚明,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抬头反问:“在您的心里,我与贵公子究竟是何关系?是兄弟,君臣,还是主仆?”
这一句话把易福宁下面用来循循善诱以退为进的办法都堵了回去,安云朗果然是如数继承了他聪明的大脑,这样冰雪聪明的人,常规办法自然不能解决,可是若是拂袖而去,只怕是坐实了他是对安云朗利用的事实,一时之间也是进退维谷。
正在易福宁进退维谷的时候,易沐阡却坐不住了:“你怎么还能幻想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你不过是个没有名分的野种,怎能跟本少爷相提并论!”
安云朗听他辱及母亲,抬头看他,眼神中流露着危险的信号:“你再说一次。”
“好了!”易福宁一拍桌子:“你们有完没完!”
两人知趣地禁声。
易福宁对着安云朗:“安云朗,虽然前十七年我不曾养你,可是我自从知道有你之后待你不薄,你是准备为了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易玄宁与我为敌么?我没想你竟然是这样一匹喂不熟的狼崽子!”
安云朗强撑着起身,感觉一口血堵在胸口,内伤应该静养,本不该有这样的情绪波动。
易福宁拍了三次手,立刻有几个暗影冲出来,直取安云朗。安云朗虽然也是高手,但是他内伤受限,手臂又是刚刚才接好的受不了力。于是只得闪避。
安云朗明白这一次被他捉住只怕凶多吉少,底牌已经看过,自己知道他天大的秘密,就算是有血缘关系,只怕也难于容忍。他渐渐往窗口移动,瞅准时机破窗而出。
在院子里提起内力,几个起落,窜上屋顶。他感觉到几个敌人紧追在后。他慌不择路,只想往人多的地方钻。
“王爷,这人怎么处理?”屋内的暗卫向易福宁请教。
“此人可用,你们捉活的,”易福宁看着被他撞破的窗子沉吟一下:“回来直接扔到地牢,让老七把他驯服了再带过来。”
暗卫躬身行礼:“是,王爷。”
安云朗隐隐听到背后有人说道:“王爷说留活口。”想必是易福宁还想逼他就范。但也明白这些人定然不敢全力以对。这样一想精神一振,让他激发了一部分潜能,仿佛枯竭的体力都有了补充。
越过几个屋顶,发现正是一个集市,此时正逢赶集,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安云朗心中一阵安心,既然到了人多的地方,自己逃起来也会容易不少。
来报信的暗卫是从窗户跳进来的,易福宁明白只怕是出了意外:“王爷,他往集市去了,只怕是要逃脱了,老大让我跟您汇报一声。顺便跟您要个主意。”
“没用的东西!”易福宁咬了咬嘴唇,眼中杀气斗现:“那就杀。”
安云朗在屋顶上,顺着人群逆向而行,全神贯注于怎么跑得更快,眼见集市已经到了尽头。安云朗突然听到背后有风声,一支袖箭急射而来。
安云朗向旁躲避,谁知脚步一滑,从屋顶滚落。他摔在地上感觉内伤再次加重。待反应过来,身边却被很多高手围住。
“你是何人?”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听声音与自己差不了多少。
安云朗定神一看,发现自己摔在一辆华贵的马车面前,周围随侍着不少便衣的高手,安云朗明白这八成是哪个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他应变神速:“江湖恩怨,救命。”
那人似乎迟疑了一下,却听到旁边有个女声轻轻传来:“哥哥,那人好可怜,我们帮帮他吧!”声音自然不大,可是安云朗本就是高手,再加上生死存亡之际,感官都提升了数倍,安云朗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那就……”先前的声音响起。
旁边的车夫回头:“太……公子,这个人忽然冒出来,只怕对您不利……”
那声音坚持:“他都伤成这样了能把我怎么着?你先救他上来,剩下的事情慢慢再说。”
那车夫应了一声,下车架起安云朗,将他往马车上带,顺便封住了安云朗的穴道。安云朗任他如此,也算是取信于人,并不反抗。
一炷香以后:“王爷,那姓安的小子误打误撞进了微服的太子车中,兄弟们不敢再追,但已经派人悄悄跟随,您看……”
“废物!”易福宁恼羞成怒:“一群废物!连个重伤只剩半条命的人都看不住!”他就着凉茶咕咚咕咚灌下去两碗,才恢复理智:“你们,让跟着的人回来吧,小心暴露了行藏连累整个王府,至于那易沐晖,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我们小心翼翼了二十年,不能功亏一篑。”
那暗卫长舒一口气:“是,王爷。”
话分两头,安云朗被人封了内力,无法压制内伤,只能蜷缩在马车的地板上一口一口吐着血,车内空间虽然不大,可是布置考究,追兵也没有音信,想必这人身份尊贵异常。安云朗稳了稳心神:“多谢……多谢相助,抱歉,弄……弄脏了您的地方。”
“你先去我府上歇息,既然你说江湖恩怨,本王……本公子也就不再问。”那人只有二十来岁,正是热血年纪:“我姓易,十分喜欢结交江湖豪杰,你可以在我府上养伤。”
安云朗点点头:“如此多谢了,我只需一副伤药,收留两晚即可。”
“你……叫什么名字?”安云朗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白衣公子,可是明显的男扮女装,“他”咬着下唇,神态忸怩,脸色通红。
“姓名乃是身外之物,我……”安云朗微微一笑。分明是这样的落寞,却仍然不能掩盖绝代风华。
那女孩扭捏了一下,却大着胆子掏出手绢给安云朗擦汗,一边说道:“我也是姓易的,今年十五岁……”
“贤弟。”安云朗自然不愿意戳穿——男人身上怎么会有手帕呢?他忽然心存戏弄:“不怕我是坏人?”
那女孩手一抖:“不,不怕……”
我刚刚操作频繁被封印了……卡在了奇怪的地方……
第七章、征人
将安云朗捡回来的自然是当朝太子易沐晖,而车上那另外一人是当今受宠的长公主易沐晓。易沐晖常年在深宫居住,极为向往江湖生活,好不容易熬到成年独立出府,自然养了一大群门客,所以,他这次收留安云朗,也没人觉得太奇怪。
易沐晓不是陛下亲生,她父母都是征战沙场的军官,在易玄宁还是太子的时候,易沐晓的爹爹替易玄宁挡了一次暗箭,易沐晓的娘亲从此伤心欲绝过了不久就投缳而死。
易玄宁将襁褓中的易沐晓交给太子妃照顾,视如己出,甚至比其他庶出的公主还好。易沐晓自幼跟哥哥易沐晖长大,两人关系极为亲密。所以她经常留宿太子府,易沐晖甚至专门收拾了一间卧房给她。
安云朗在床上躺了一宿,高热不退水米难进,易沐晖替他换了几个御医,却依然不见起色。易沐晓总是偷偷在他房门前留步逡巡,似乎对这个重伤未愈的人十分好奇。第二天下午他终于醒了,强提内力写下一张药方,却发现门口窥伺的易沐晓,安云朗无法,只得开口:“能不能麻烦你……”
易沐晓隔着门感觉脸都要烧起来了,只见门缝中塞过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个药房,字迹灵秀公整,易沐晓转身而去,不多时就送了药来。
安云朗灌了药,倒头就睡,毕竟只是内伤,从外表看不出来,安云朗也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第二天不告而别。
易玄宁站在帅台上,焦急的问旁边的人:“安云朗他若来了,就让他来见朕。”
眼见祭旗、出征,三军宣誓,安云朗都没有出现,易玄宁觉得有些怅然若失。可是规定的吉时又不能错过,于是大军开拔,转过城外小山,见一白衣少年立于土山之上,微风拂过衣袂翻飞,如同画中仙子,易玄宁看到他的身影心中一阵安稳:“把朕的踏雪驹牵来让安先生乘骑。”
安云朗微笑上马,姿态儒雅,他手中握着那支玉萧,这是他母亲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他也一直随身带着,就想这次从福王府走的如此匆忙,他都不曾忘记。
安云朗自然是追着易玄宁的龙撵。他运气抵御着内伤的侵蚀,努力压下一次次想要吐出来的鲜血。
他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尊严,不从马上掉下去,可是面色苍白,看起来十分憔悴。易玄宁撩开窗帘:“安先生不妨上车一叙。”
安云朗巴不得如此,连忙说道:“云朗多谢圣恩。”
易玄宁当然不知情,他心中安云朗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马上颠簸辛苦,初时还好玩,现在大军日行了一个上午,想必已经十分疲惫,于是招呼他进车休息。
安云朗内伤更加沉重,他似乎能感觉到自己五脏六腑都被马颠得翻了一个个,他不敢开口,因为感觉一开口就是一口血。
易玄宁吩咐随行侍从给安云朗添了一杯茶,随手将自己的茶点推到安云朗身前:“吃点。”
安云朗疲惫非常,竟然就这么靠在车壁上睡着了。内伤远比自己想象中严重很多,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易玄宁见他精神不济,也就微微一笑,凑上去给他搭了一条毯子,此时正值盛夏,马车中通风良好,不过若是睡了自然就会有些冷了。
易玄宁拿起一部书,在安云朗身边静静翻看。
安云朗坐着显然很不舒服,于是在摇晃中他一点点顺着马车滑了下去,最后蜷缩在了车内的地毯上,易玄宁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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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8 14:29:19  更:2021-09-08 15:4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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