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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王孙归不归(父子)[第1页]

作者:不知叫神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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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吞重发,度兽司马。


咳,我就是个渣。生怕再不重发就不知又要拖到何年何月了,为之前的长期拖更鞠躬,道歉。希望在新帖里能与有缘者重逢罢。明早开更。
他贵为一国亲王,却待子薄凉。
他本是一世无双,偏历尽沧桑。
一出无情的政治婚姻,既定一场父子间阴差阳错的误会。
当真相大白于世,谁还能坚持那份血浓于水的执着……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昭德三年。
今年的春不知怎的迟迟未至,已是三月中的时节,梅花依然未谢,为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增添了几分艳色。
汉王府前殿外。一个小小的男孩面向着照壁而立,头上肩上积了些许雪花,显然已站了不短的时间,男孩的脸蛋冻得通红,睫毛上似乎都结了霜,精致的模样令人忍不住想好好呵护一番。正是汉王世子赵临安。
他专注地盯着照壁上的一道微不足道的刮痕,许是哪个家丁无意间划上的,极难被人发现,可是临安注意到了,因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的父王喝令在此处面壁。可是六岁的孩童能反省出什么来?临安曾经无数次盯着那道刮痕,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何处,这次也不例外。
日头移到了汉王府正上方,气温略回升了一些,临安头上肩上的积雪渐消,雪水顺着侧脸滑落,浸湿了棉服。临安这才猛然回过神来,也不敢稍动一动麻木的双腿,开始思考待会该如何向父王陈述反省结果。
“小公子,慢些跑,奴婢跟不上啊……”
临安正思考着今早究竟是哪里让父王不满意,忽被这声焦急的呼喊打断了思路。临安忍不住侧头看了看,不远处,一个和临安一般年纪的孩童正一蹦一跳地往前殿跑来,全然不顾身后的侍女提着下摆迈着小脚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是汉王庶出的小儿子赵临沂。
赵临沂本没有注意到正在面壁的临安,跑了几步后似是察觉到了临安的视线,一回头便看到了来不及回过头去的哥哥。临安心下并不待见这个岁数和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弟弟,见他看到了自己,索性转过头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赵临沂却不愿就此干休,他想引起这个对自己总是不冷不热的哥哥的注意已经很久了,这会好不容易得了机会,立马调转方向,看到了新玩具般朝临安奔去。
“你又被爹爹罚了?”稚嫩的童音毫不礼貌地响起。小孩本无嘲笑之意,可到了临安耳中就有了幸灾乐祸的意味。临安本欲开口回击,可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和赵临沂起争执会惹父王不高兴,吃亏的总是他自己,于是便抬起头,装作四处看看风景,对赵临沂的话语充耳不闻。
小孩在王府中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一般,在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哥哥这里却是屡屡碰壁,难免有些不高兴,却又想不出什么恶毒的话来刺激临安,只能狠狠地在雪地上跺脚,眼眶泛红,眼看就要掉下泪来。
此刻被远远甩在后面的侍女终于追了上来,气还没喘匀,就看到赵临沂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再看看一旁望天状的临安,不用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劝赵临沂道:“小公子不是要去向王爷请安吗?还是不要在这里打扰世子殿下了……”话还没说完,就被赵临沂大声打断,“什么世子殿下,他凭什么不理我!”话间隐隐已带上哭音。侍女知道这小公子素来不讲理,只得又向一旁的临安求助:“世子殿下,您快哄哄小公子,若是闹到王爷那儿,大家都不好过啊。”她不说还好,赵临沂一听到“哄哄小公子”几字,说得就好像全是自己的错似的,热血直往上涌,突然一步上前狠狠一推。
临安没想到自己不出声,赵临沂都能有这么大反应。他本不欲生事,再听侍女一劝,心下已经松动,正在想如何不落面子地答复赵临沂时,就不防被赵临沂推得一个踉跄,扶着照壁才没摔倒。临安本也是个孩子,气性大得很,狠狠一拳就回击过去,两个孩子瞬间扭打在了一起。
临安一动手便后悔了。虽然这事明摆着是赵临沂挑起的,可自己多多少少也有责任,现在竟然还在前殿门口大打出手。若是被父王知道了……会有什么下场,用膝盖都能想到。道理虽懂,想挽救却已来不及,思绪间赵临沂又是一拳捶在临安的胸口上,虽没有多少力道,却成功撩拨起了临安刚按捺下去的火气,小孩儿一咬牙心道打了再说,一猫腰躲过赵临沂的抓挠,用八分力击向对方的腰腹。
不出所料,拳头实打实地砸在赵临沂的肚子上。赵临沂疼得闷哼一声,后退几步,最终跌坐在雪地上,瞪着红肿的双眼惊惧地望向临安,似乎不相信临安敢伤害他。
一旁的侍女早就吓傻了,直到打斗声消失才回过神来,眼见两个小孩儿一站一坐,世子的发髻全散了,脸上添了几道抓痕,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服饰也乱成一团。自家小公子狼狈地摊坐在雪地里,不见哭闹,只愣愣地看着世子,八成是吓着了。
临安也没料到赵临沂如此不经打,他在校场和教习师傅学武的时候挨的拳头可比这重多了,只要手脚还能动,都得爬起来继续练。刚刚他只用八分力,赵临沂怎么就爬不起来了?临安一通腹诽,自己都没发现内心对坐在地上的这个小孩儿的敌意开始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意间做错事的小孩子才有的慌乱。
临安一边在心里暗暗鄙视赵临沂的窝囊,一边上前一步,准备把小孩儿扶起来,顺便赔个不是。没想到,他刚一挪窝,地上的小孩儿好像受了天大的惊吓一般,身子猛地一颤,在眼中打转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嘴里含糊地道:“别……别打我,我没有想和你打架,我只……只是想和你玩,你……你别过来!”
虽然声音不大,临安总算听出了个大概,他有些无语,被宠上天的赵临沂也有这样的一面?懒得再与他叽歪,临安几步上前把赵临沂拖起来,给他拍了拍身上的雪,无视他呆若木鸡的傻样,眼神略带尴尬地乱扫,在脑中组织着赔不是的话语。却发现了赵临沂身后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赵延常已经在前殿门口站了不短的时间。半个时辰前,他处理完公务,端起手边的茶杯呷一口,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这才想起被他喝令到照壁前罚站的嫡子。因为只要临安在旁侍奉,手边的茶永远是合适入口的温度。
于是他不疾不徐地跨出前殿,却惊讶地发现照壁前不止临安一人,头上肩上有积雪的那个自然是临安,另一个竟是平常这时候应该还在被窝里的小儿子赵临沂。他正欲加快脚步过去,就看到小儿子上前狠狠地推了一把临安。见状,赵延常顿住脚步,站到殿前的阴影中,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儿子的动作。
临安被推得一个踉跄,果断出手还击,一击过后又好像顾忌着什么,渐渐落了下风。赵延常轻易猜测到了大儿子的心理活动,下意识又往阴影中靠了靠。突然,原本处于被动的临安像是被什么激怒了,一下把赵临沂打倒在地,那动作显然有章法,比赵临沂的抓挠不知强了多少倍。赵延常下意识地颔首,都没意识到自己关注的重点有些不对。打斗声止,小儿子一反常态地没嚎啕大哭,赵延常心下一惊,莫非临安出手太重?心下猛然生出些怒气,慢慢向两个孩子走去。
走到一半,就听到了赵临沂磕磕绊绊的话语声,赵延常微微蹵起眉头,心里莫名有些不快。再近前几步,刚刚把赵临沂扶起来的临安显然发现了自己,身体狠狠一颤,像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随即又低下头去。赵延常不理他,走到小儿子跟前蹲下,关切问道:“伤着哪里没有?”赵临沂方回过神,呐呐道:“没……没有,只是有点疼……”可又想到爹爹可能会因此罚哥哥,他不希望刚刚扶他起来的哥哥又因此不理他,立刻改口说:“不不不,一点也……不疼。”赵延常将小儿子一系列表情尽收眼底,又想到方才他对临安说的话,突然觉得这孩子一点也不像他娘,那个深深吸引自己的,自信张扬的异族女子。他不动声色地抱起赵临沂,回头对衣衫不整的临安说了句“跟上”,便大步向前殿迈去。
前殿里暖意融融,与漫天飞雪的室外恍若两个世界。临安却生出了一身冷汗,胆战心惊地在自家父亲面前站定,目光落在赵延常勾了金边的黑靴上,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没想到赵延常没有急于发落他,而是将赵临沂放在一边的软榻上,解开棉服掀起里衣仔细查看,又将手搓热,在赵临沂的小腹上慢慢按压,一边道:“感觉到疼就告诉爹爹。”
赵临沂有些羞赧,急急回答:“我都说过了……哥哥根本没使力,真的一点都不疼,爹你快把衣服给我……”边说边挣扎着想将里衣穿好。临安立在一旁,眼里流露出些许羡慕,不自觉地抬手摸摸脸上被赵临沂挠出的血痕,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又迅速把手放下,迅速转移视线,继续摧残皱巴巴的衣角。
“啊……爹爹你干什么?”赵临沂的一声尖叫成功拉回了临安的视线。
紧接着就是“啪”地一声脆响。临安瞪大了眼睛,讶异地看着小孩儿伏在赵延常腿上,白嫩的臀瓣上印着一个鲜红的掌印,小孩儿拼命蹬着腿,双手使劲往后探着,试图护住两团包子,可惜伸到一半就被一双大手捉住了,赵延常面无表情地按住小儿子,继续给小孩儿的臀瓣染色。
赵临沂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却硬气地不肯吱一声,哥哥还在一旁看着呢。十下过后,赵临沂感觉身后热辣辣地疼,疼痛随着爹爹的巴掌声不断叠加,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这一嚎就一发不可收拾,根本停不下来,声音里似乎有无尽的委屈。赵延常见怪不怪,没有一丝犹疑地继续落掌。只有临安一人在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来父亲还可以这样教训儿子?
赵临沂起初还有些撒娇的成分,渐渐地就变成了真哭,他委屈得不行,爹爹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罚他,到现在连原因都不告诉他。大概四十下过去了,小孩儿渐渐没有了哭喊的力气,赵延常看看掌下微肿的臀瓣,再看看膝上眼睛肿得像桃核,声音沙哑着求饶的小儿子,尽管知道这是他管用的伎俩,还是不可避免的心软了,放轻了力道又落了几掌,就把赵临沂从膝头放下,亲自给他提上亵裤,扳正他的身体道:“不敬兄长,去给你哥哥道歉。”脸上仍是面无表情,可临安分明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心疼,心下顿时不知是何滋味。
赵临沂难得乖巧地听从了父亲的指示,走到临安面前,脸上潮红未褪,目光闪烁地嗫嚅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话:“对不起……我不该推你。”说完就迅速低下头去。临安看一眼赵延常,却发现赵延常也在看着他,他又把衣角攥紧了些,尽量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不要紧,我也有错。”说完也不看赵临沂的反应,抿着唇望向别处。
临安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大概能猜到赵延常这样做的用意,更不会傻到去以为赵延常是为了给他公道才责罚赵临沂,可是为什么在对上那道严肃的目光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发紧?临安不愿转头看那幕父慈子孝的场景,他怕他会忍不住不平,这样会遭来更多的责罚。
沉稳的脚步声出去又折返,是赵延常亲自把小儿子送回去又返回。临安动动已经僵硬的腿,慢慢转过身,面对着这个早已不复刚才慈爱模样的男人。
“老规矩。”严肃,平板的语气。
临安尽量压下心头的情绪,学着和父亲一样的语气开始陈述错误,稚嫩的童音配上平板无波的声调令人觉得毫无生机:“孩儿不该不认真做窗课,不该贪睡迟起,身为世子,不该衣衫不整,身为长子,不该与弟弟起纠纷。孩儿知错了。”所谓不认真做窗课,不过是小孩儿昨夜无意间溅上一滴墨迹罢了,五六岁的孩子有哪个冷天不贪恋被窝?衣衫不整也不过是因为怕迟了给父亲请安的时辰。不过,临安自然不会会把这些委屈诉诸他人,别说他不肯流露一点软弱的情绪,即便他说了,这个男人也不会为此减少一点苛责吧,说不定还会给他强加一项罪状。
赵延常皱了皱眉,任谁听到这样古井无波的认错都会觉得不诚恳,可这不正是自己要的效果吗?这么想着,赵延常无视心中莫名的气闷,冷淡道:“还有一项,刚刚临沂给你道歉,你那是什么态度?临沂不敬兄长,我已经罚了他,莫非你认为这件事上你一点责任都没有?”临安心底冷笑,你明明什么都看到了,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苛责我,偏袒他,不做任何辩解果然是明智的决定。
“孩儿知错。”临安垂头。 赵延常也不废话,伸手拿过沉甸甸的镇纸,示意他到书案上趴好。前殿的书案对于六岁的孩子来说并不矮,赵延常背着手站在案前,就这么冷眼看着,好在临安早有无数次经验,攀住边缘一撑便伏了上去,动作甚至不显狼狈,即使现在没有人会关注他的动作。
临安刚刚调整好姿势,白玉镇纸便落了下来,沉闷的响声正如它给人的带去的感觉,压抑痛苦,即使隔着衣裤,临安还是觉得每一下好似直接敲在了骨头上,双腿狠狠一颤,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熬过整次责罚。身后的人却不为所动,手起尺落,不带一丝犹疑地砸在小小的身躯上。兄弟不和的事绝不能再次发生,赵延常打定主意要一次给足了临安教训,却压根没有想到一手造成兄弟俩现在这种关系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临安死死咬住胳膊,不允许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疼得眼前发黑,气息开始不稳。又是一连贯的镇尺砸在临安身后已明显肿起的部位,不留半点喘息的空隙。
入骨的疼痛让小孩失去理智,张张嘴却连发出呻吟的力气也无。真的受不住了……难道他要打死我吗?临安在陷入昏迷前,绝望地想。
汉王默计着数,三十下过去,临安不吭一声,他便觉得不够。五十下,还是不见临安吱声,一丝呻吟都没有,他发觉不对劲,放下镇尺上前查看,却发现小孩儿不知何时早已昏了过去,唇边还有咬伤的痕迹。
赵延常也没想到临安能倔到不吱一声熬到昏死过去,但他并不心疼,因为这顿罚的目的达到了。但当他把临安抱到榻上脱下裤子查看时,却着实被吓了一跳。六岁的孩子,由臀至腿已没有一块好肉,两瓣臀肉更是淤得发紫,肿起老高,外人看了尚且唏嘘,何况这是自己亲子。赵延常心下有些后悔自己下手太狠,取过刚才给小儿子用过的伤药,难得地亲自为临安上药。
药膏刺激带来的疼痛不亚于一次惨烈的责罚,他哪一次给临沂上药时小孩儿不是哭天抢地。大儿子却是出奇地安静,甚至没有半分转醒的迹象。赵延常算是领教了平日里在他面前低眉顺眼的嫡子的倔强,说起来倒和他小时候相似得紧。想到这,汉王都没发现自己的嘴角弯了弯。
临安醒来已是傍晚。前殿烛火通明,他愣怔地看着陌生的殿顶,脑中空白了好一阵子,身后的疼痛渐渐舒醒,回忆随之涌入脑中。他猛地坐起,扯动了伤处,疼得狠狠一皱眉,牙齿条件反射地咬上伤痕累累的下唇,以止住差点脱口而出的痛呼。
临安咂咂嘴,使劲晃晃有些昏沉的脑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受罚到一半就晕过去了,还能好端端地躺到现在。再转头望一眼主位,果然,那人不在。 “世子殿下,你醒了。王爷吩咐,让你明日把今日的窗课一块补齐,不得松懈。请速与奴婢回东苑。”一个颧骨极高,鼻梁高挺带节的女人走上前来,用冷冷的声音道。此人便是王妃的贴身侍女徐雉,是唯一随王妃陪嫁到王府的下人。
临安对她向来无甚好感,只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开始尝试着下榻,哪知双腿发软,一起身便要栽倒,幸好眼疾手快扶住了榻沿。徐雉也不出手相扶,只冷冷地看着。临安一步步挪出大殿,雪早已停了,夜风夹着细雨打在人身上,小孩儿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脑中开始有些晕乎,紧紧棉衣向不近不远处的东苑走去,平时半刻钟的路程现在走来竟是这么漫长,小小的孩子看着前方灯火,心头竟生出了一种悲凉之感。
临安,晚安。
偌大的东苑正房,只端坐着一个年青女子,通身的华贵配饰,样貌说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中上之姿,可惜唯独缺了那么点……气质。厚重的脂粉之下是掩不住苍白的面色,眉宇间似乎总有藏不住的郁结。
“孩儿给母妃请安。”临安一跨入房中就跪了下来,忍着身上的不适给上首的女子行全礼。徐雉紧随着进了来,径直走到女子身旁站定。
“起来罢……我不是说过了,不必如此拘礼。”徐凤予细眉微蹙,薄唇轻启,话语中全然没有见到儿子的关怀,顿了顿又道:“听说你午间与二公子斗殴了?”提及此事反而添了几分关切。
临安起身的动作一顿,复又跪了下去,膝行至王妃面前,抬头直视端坐着的人,眼中神色不明,平缓道:“是。孩儿已知道错了,以后不会……”
“啪!” 话未说完,一个巴掌就掴了上来,临安早就预料到似的,头也不偏地受下了。女子天生弱力,且徐凤予并未尽全力,临安側脸上只是微红了些,头却又痛了几分,干脆闭上嘴,抿着唇不说话。
徐凤予看着面前的临安,挥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脸色似乎更差了,突然就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妆容花作一团,哽咽着道:“你怎么能和他打架……王爷本就素来偏疼他…这下可好……呜呜呜……王爷定是越发不待见我们娘俩了……若是那个狐媚子再吹几句枕边风……我岂不是要……”“娘娘。”一直充当木头人的徐雉看她越说越离谱,终于出声打断。徐凤予好像突然回过神来,看了眼徐雉,胡乱地抹了几把眼泪,半似向徐雉叹息又似是自语:“好在……好在……” 临安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主仆两人,心下纵有千般疑惑也找不到问的机会,但他今晚注定没机会问了,他的脑袋越发沉重,脸颊发烫,身上的伤都叫嚣起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疼,狠掐着大腿才勉强使自己保持清醒。
从王妃处告退出来,天色已一片漆黑,临安苦笑一下,缓慢地朝卧房走去,他还有窗课要补。可是头好痛,今天挨了打又淋了雨,该不会发烧了吧?还没来得及伸手探探额头,小孩儿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一天内第二次昏了过去。
赵延常正向东苑走来。下午他刚为临安处理好伤口,他的亲兄长赵延棠,也就是昭德帝突然宣他入宫,临走前他命人给临安留了话。皇帝并没有什么大事,留了他半日,本还想让他在宫中过夜,见他坚持回府才放行。赵延常心下冷笑,这出兄友弟恭的戏,倒不知又是做给谁看。奇怪的是,自己在宫中最挂念的竟然不是临沂,而是才被他罚晕过去的嫡子,甚至这也是他坚持回府的原因之一。换过衣服,略带急迫地回到前殿,却听说临安两刻钟前才醒,再念及今日给他布置的课业或许真是繁重了些,便萌生了去看看长子的念头。
赵延常一个人都没带,抬手示意正房前的下人不必惊动王妃,径自向长子卧房走去,许久未至,他暗自盘算着应该偶尔到东苑过一夜,他不来,王妃又是个没主见的,人心散了,东苑好像就没了生气。
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逐渐临近了卧房,抬眼却没见到灯火,赵延常眉头一皱,心中突生怒气,小小年纪竟敢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违背自己的命令,亏他还想着免去了他的课业,若是自己不来岂不是就被他蒙混了过去!这么想着,他加快了向前走去。
“哎呀!”还没走几步,冷不丁夜色中一个黑影迎面扑来,堪堪撞上了他,竟然是一个小丫鬟。汉王一腔怒火正没处泄,“做什么去?如此毛躁,天塌了不成?”小丫鬟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清楚撞了的人后惊得差点又哭出来,幸好嘴巴还算伶俐,赶忙道:“王王……王爷不好了啊,奴婢方才在前方看到世子殿下躺在路上,还出血了,奴婢怎么都唤不醒,又拖不动他,正要去汇报王妃娘娘……奴婢情急之下不知王爷驾到,望王爷……”
赵延常本是恼怒非常,这下全变成了惊怒,哪里还管得了小丫鬟,急急忙忙往前赶,终于在距卧房还有几十米处发现了一个躺倒在地的黑影。春初寒气重,临安就这样躺倒在湿漉漉的石砖上,脑侧周围有一小泊已然凝固的血迹,赵延常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把孩子抱起,立刻感受到了临安身上骇人的高温。他看了一眼冷冷清清的卧房,转身向正房走去。
掂了掂手里的孩子,汉王心下诧异,自己从未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临安,怎的比起临沂来轻了许多?堂堂王府世子,传出去岂不让人闲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该考虑给他添置几个贴身小厮了。
渐近正房,徐凤予早就得知了消息,不急不忙地带着一大群人在门前迎候,赵延常看到她就不耐烦,却未表现在面上,吩咐了一个下人去请御医,抱着临安绕过王妃就进了屋。徐凤予面色微变,带着徐雉跟上。
临安面色潮红地躺在床上,汉王坐着,王妃站在一旁,这大概是临安生来第一回享受这样的待遇。静默了好一阵,赵延常不发话,下人也不敢出声,徐凤予却忍不住了:“王爷大驾,臣妾有失远迎。”话中竟带着几分酸意。
此言一出,把旁人都吓了一跳,徐雉更是在心底暗骂她毫无心机,不识时务。赵延常倒是见怪不怪,冷冷瞥了她一眼,道:“难道王妃不该向本王解释一下,本王的长子为什么会晕倒在东苑内而无人察觉?”
徐凤予面上无甚表情,眼中闪过一抹怨毒,只当没看到徐雉拼命使的眼色,自顾自道:“自然是拜王爷所赐,臣妾本让他去歇息,他却说还有王爷布置的功课要做,”说到这,她也不顾赵延常愈来愈沉的脸色,停下来叹了口气接着道,“臣妾知道王爷素来不喜臣妾,又何必为难臣妾的孩子?不如趁早立了西苑那位,大家都……”
“闭嘴!”一声暴喝。
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徐凤予一惊,随即眼眶泛红,终究不敢再言。赵延常被她气得快说不出话来,拍案而起,也不顾旁人在场,指着徐凤予道:“你看看自己,哪有半分王妃该有的淑德?临安昏迷,你竟然还在和本王置气,毫无母仪!本王就不该……”
“王爷,御医到了。”徐雉最先发现被屋内气氛唬住而站在门口的御医,总算找到理由打断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纷争。赵延常也适时打住话头,对着御医低语几句,看也不看徐凤予,狠狠一甩袖离开了。
徐雉立刻挥退无关下人,也不管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徐凤予,上前向御医询问情况。老大夫给临安上下检查了个遍,开了一张药方,又嘱咐了一番就怒气冲冲地往外走,说是还要去向王爷汇报,可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去讨债的。
徐雉挑了人去煎药,闹腾了半日,徐凤予总算止住了哭泣,慢慢走到床前坐下,却并不看临安,徐雉在心中叹一口气,也跟着坐下来,放轻语气道:“娘娘须知,万事皆该戒骄戒躁,不可失了分寸。若是意气用事,乱了阵脚,则大事不妙,只要……一切都不是问题。”徐凤予闻言,紧咬下唇的贝齿松开,脸上的红晕渐渐散去,显然冷静了许多,也不言语,视线投向床上的临安,竟轻笑了出来。
徐雉见状便知劝说有效了,不论什么时候,那句话总能使徐凤予冷静下来,屡试不爽。她也陪着笑了笑,掀开被褥将临安扶坐起来,从旁接过刚刚煎好的药,正打算给靠在床栏上临安灌下,不料王妃伸出手来将碗拿过,“我来喂。”说着舀起一匙放在唇边吹凉,往临安嘴里送,临安仍在昏迷中,牙关紧闭岂是随便喂得进的,徐雉正欲出声阻止,就见徐凤予俯身去撬,碗中的药随着惯性撒出一些,烫的徐凤予尖叫着一甩手,一碗滚烫的药汁尽数撒在临安胸前。
汉王府西苑。
魏紫正在陪儿子练字,玉手如葱根,握着赵临沂小小的右手,在宣纸上落下肆意的墨迹,“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大方洋洒,不似一般女子的娟逸秀气,细看去又找不到与任一大家相似之处,哪怕是一笔一划,风骨自成。
赵临沂瞪着大眼睛,连母亲的手已经离开都没发现,拎着笔不见动作。
“沂儿,试试自己在下方摹一遍……沂儿?”赵临沂回过神来,垮着脸转向女子,:“娘亲的字这么好,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写成这样啊……”
女子轻笑,如春风拂过人的心田,“沂儿有这样的想法是好事,书法如棋艺武功一般,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就的,却是一朝一夕积累而成的,沂儿总有一日能写出比娘亲更好的字。”小孩儿眨巴眨巴眼,点点头,开始临摹。
女子不时在侧出言提醒,但不再出手代笔。她希望,儿子能练成一手不拘泥于他人笔法的字,将来成为一个不为世俗礼法所束缚的人,她盼着,自家儿郎世无双。
夜幕渐渐降临,赵临沂开始打哈欠,仍不见汉王如往常一般到来。魏紫毫不见怪,亲自为儿子更衣,又为他掖好被角,自去拿了一本书来读。
临安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自己上了战场,深入敌人腹地,被团团围住,自己一个人拼尽全力杀出重围,却左等右等不到援兵,昏迷在了深山中,迷迷糊糊感到有人靠近,却无力挣扎,那人抱着自己大步赶路,接着就有人为自己止血,耳边混杂着各种人声,昏沉的脑子却无法理解一字一句,再接着……
“啊——”临安惨叫出声,混沌的脑海轰然炸醒,,胸口火辣辣地疼,疼到甚至无法分辨出身后和胸口哪处更疼。疼痛的刺激下意识迅速清晰,他挣扎着扭头去看,又急切地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梦中有着熟悉气息的那个人。
徐雉皱着眉推开手足无措的王妃,迅速用浸了凉水的帕子覆上孩子的前胸,一边擦拭着四溅的药汁,临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迅速闭上嘴,更无暇去自嘲和失望,专心忍痛。
待徐雉忙前忙后地处理好一切,第二碗药也煎来了,徐凤予识趣地没有伸手去接,临安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往嘴里灌,并不问自己为什么会在王妃的床上,为什么会有人给他煎药,他大概能猜到事情的始末,却万万没想到,那个焦急地抱起自己的人,正是他心心念念挂住的人。
默默喝完药,临安将碗放在一旁,作势要下床,却被徐雉一把按住,临安疑惑地解释道:“我要回房做窗课。”徐雉迅速将他按回床上,冷道:“王爷吩咐过了,你今日的窗课免了,今晚你就在主房过夜吧。”
“可不是嘛,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身娇肉贵的儿子,要是再晕在了半路上,王爷岂不是要把东苑掀了顶去。”徐凤予委屈了大半夜,立刻接过话来。
捕捉到“王爷”二字,临安眼前一亮,无暇顾及徐凤予前半句的嘲讽,毫不掩饰心中突如其来的欣喜,“您……您是说,是父王把我抱进来的?”小孩儿不似以往沉着的模样,亮晶晶的大眼睛令徐凤予都有些招架不住,只得“嗯”了一声便带着徐雉出去了。
临安像是得了天大的好运气一般,躺在床上笑得眉眼弯弯,第一次觉得王妃房中的摆设处处透着温馨,床铺被褥是如此柔软,高兴地翻了个身,甚至连不小心碰到伤处都不觉得那么疼了。
来丢一张图 ( 这坑人少应该不算伪更……


翌日。雨雪初停,暖阳的光辉洒满整个汉王府,空气中的湿气去了大半,让人感到精神为之一振。
小小的孩子衣衫齐整,幼小的身板挺得笔直,捧着一沓课业站在前殿前等待传唤。一夜过去,寒气湿冷,临安手中的纸张却干燥平整,看得出保存得极为用心。
今日他天未亮便起了,虽然父亲吩咐过免了他的窗课,但临安不希望成为旁人眼里一点病痛就能打垮的奶娃娃,于是他早早去了书房,跪在椅子上认真完成了任务。
令临安感到意外的是,今天他并没有在殿外等候多久,至少腿都没僵硬,就被宣进去了。
“孩儿叩见父王,给父王请安。”大礼行得一丝不苟。
“起来吧。”赵延常一眼就看到临安手里拿的纸张,稍微一想便猜到了那是什么,对于嫡子的自觉他感到满意,也不作为难就让起了身。
临安受宠若惊的同时心下不免生出些欣喜来,上前呈递课业的步子都比平日里快了几分。赵延常接过,并不急着翻看,而是招手示意儿子走近,临安只当他是要考校自己,赶紧又近前了几步,一边暗自在心底回忆着内容。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一双大手伸过来如同提起一只小鸡似的将他抱了起来,小孩儿一惊之下,只觉鼻腔内一下充满了汉王身上并不浓郁的熏香,没敢有大动作,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宽大的书案,昨日痛苦的记忆全部涌上心头,小小的身体狠狠一颤。
赵延常径自走过书案,在一旁的卧榻上坐下,自然地将儿子放在膝头,作势要褪衣。
临安暗自松了口气,心里想着像赵临沂一样挨打总比趴在冷冰冰的案几上舒服。身后的大手已经开始解他的衣带,伸手阻挠自然是不敢的,只得默默闭上了眼。
赵延常感受到膝上的孩子浑身僵硬,哪里知道小孩早已想岔了,无动于衷地朝人凸起的臀上挥了两巴掌,“放松。”说着就继续褪裤,临安疼得又是一颤,胸口的烫伤蹭着赵延常的膝盖,硌得生疼,身体越发僵硬了。赵延常无奈,也没再动手,三两下扯掉临安的亵裤,检查起孩子的伤势。
尽管临安的伤处昨日已经匆匆处理过,但经受了一夜的压迫,不但没有消肿的迹象,反而淤青得更严重了,臀腿肿得分界都不甚清晰,两个巴掌印突兀地印在右臀上,正是方才印上的,若是不知情者见了,八成会以为孩子刚刚又受了罚。
赵延常想起老御医昨晚对着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世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平日里不注意膳食便罢了,还动不动不许进食,血内甜度偏低,容易晕倒……臀上伤了到内里,再多挨几下腿就废了,世子是王爷的亲子啊,犯了什么大错要这么罚?”医者仁心,老御医最见不得孩子受苦,什么礼数也顾不上了,义愤填膺地谴责这个他看来毫不称职的父亲。
赵延常幼时曾出过天花,差点要了半条命去,正是老御医夜以继日地救治,才拼死拼活将年幼的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他也对这位老人甚为敬重。当下恭恭敬敬地把愤愤不平地老人家送出了府去,一反常态地没有到西苑过夜,而是在前殿批文到深夜,天色将亮才睡下。
临安从臀部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刻起就握紧了拳,做好了承受痛楚的准备,却迟迟没有等到,忍不住偷偷转头一看,却瞧见了赵延常盯着他的伤处一脸凝重地模样,临安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小短腿不满地蹬了一下。
赵延常总算回过神来,将临安轻放在榻上,起身去拿了上好的伤药来,破天荒地给长子认真上药。临安的伤势比小儿子平时不知重了多少,赵延常生怕药效不易渗入,便加了几分力按揉起来,临安感觉这疼痛连绵不绝,简直比挨打更难熬,小手紧紧扣着卧榻边缘,疼得冷汗直冒。
赵延常一边揉,嘴里还不忘念叨:“这几日你就跟在本王身边,同吃同住。本王会给你安排几名贴身小厮,明日……不,今日就开始在府上选拔。”
赵延常理所当然地认为,保障了临安的物质条件便是赐予了他最大的恩惠,且堂堂汉王世子绝不能小小年纪便落下病根,落了汉王府的脸面。
临安忍耐着一波接一波的疼痛,艰难地挤出一丝声音:“是,孩儿遵命。”心下除了紧张,竟多了一丝大概可以被称为期待的情绪。
昭德七年,适值汉王赵延常三十寿诞,汉王于府中设席,大宴宾客。
汉王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嫡亲弟弟,甚得圣宠,光是从至今未之藩这点就可以看出来。今日生辰,汉王府中自是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气氛,筵席尚未开始,宾客皆陆续到达。门庭若市的王府二门外,立着一个华服少年,不过十二三岁,正在迎接宾客,举止有度,落落大方,正是汉王世子赵临安。
临安一边接待着各路贵客,一边有条不紊地指点着下人布置各处,虽忙却不乱,引得众宾客一片交口称赞。天色已暗,筵席终于正式开始,看着渐渐空下来的庭院,临安偷偷松一口气,半月前,汉王突然吩咐这次宴会由他把持,为了筹备寿宴,临安事事躬亲,已连续两日不曾合眼,眼下任务终于告一段落,好在没出什么差错。半大的孩子如成人般理理袍袖,再摸摸鬓角,确定衣冠端正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大殿迈步而去,准备出席寿宴。
大殿内已经满座,唯独主位下首两个座位空着。汉王端坐主位,临安见状,连忙加快脚步上前,向主位上的人行礼,赵延常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示意他入座,临安谨慎地在汉王右侧坐下,垂着双目,哪里还见方才大家公子的模样。赵延常瞧着他这幅模样就有气,又不好发作,只得暗暗将怒火压在心底。
半晌之后,仍不见下首第二位的人来席,赵延常剑眉微微蹙起,左首诸多的女眷开始有些骚动。片刻后,赵延常率先拿起酒杯,开口道 : “小王今日宴请诸位大人,诸位大人只当在自家府上,请!”众人闻言皆举杯回敬。临安趁着气氛有所缓和,回头招手唤来一个看着机灵的小厮,吩咐道:“你到二姨娘那里看看,二公子怎么还不见来。”见小厮去了,临安才执起筷子,也不去动席上的山珍海味,只就着面前的菜胡乱扒了几口饭。
又是半晌,小厮返回,赵延常也向着这边看来,临安立刻放下碗,示意他回话,小厮用赵延常和临安都能听到的音量道:“二奶奶让我回禀王爷、世子,说是二公子本是要来,却在路上不小心伤了腿,实在来不了,正要差人来告诉王爷呢。”临安闻言,心头莫名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刚放松的心弦又瞬间绷紧,挥手让小厮退下,他偷眼望向赵延常,果然不出意料,赵延常脸上溢出了些许担忧之情。临安心底一酸,不再看上首之人,强笑着应付来敬酒的人。
平日里赵延常是明令禁止临安饮酒的,即使是在这样的场合下,临安也向来不敢放肆。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或许是连着操劳了几日脑袋不太清明,又或许是赵延常记挂着小儿子顾不上他,临安来者不拒,酒一杯一杯地下了肚。他毕竟年纪尚小,又不常饮酒,不多时,脸上便迅速浮起红霞,眼神也不太集中了。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左下首第一位上的王妃,也就是他的母亲,投向他的复杂目光。
晚宴结束已过子时,赵延常也被灌了不少酒,可神志还算清醒。将最后一波客人送到王府二门,他在宴席上光顾着想小儿子了,一回头才瞧见了可以用醉醺醺来形容的临安,强自按捺住上前掼一巴掌的冲动,怒斥道:“逆子!滚回去!”吼完,看也不看跪地请罪的临安,急匆匆地向西苑走去。
临安早就头重脚轻,硬撑着跟在赵延常身后将所有人送走,还没等他松口气,就被突如其来的呵斥惊得一震,待从模糊的视线里确认赵延常已经走远,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将胃里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左右的小厮都吓了一跳,都围上来顺气的顺气,清理的清理。临安吃的本就不多,只差把去年的年夜饭都吐出来,仍是止不住地干呕,他只觉得胃里火烧火燎地疼,勉强压下直往上涌的酸水,由着小厮们七手八脚地扶回了东苑。回到东苑洗漱换衣,又是一番折腾,临安头脑昏沉得恨不得直接晕死过去,后脑才沾上枕头便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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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赵延常刚从西苑出来,探过二儿子赵临沂之后,他的怒火非但没有减少半分,反而在胸中愈燃愈烈了。他略带烦躁地挣脱魏紫的阻拦,带着一身酒气,衣服都没有换下,便向东苑行来。
东苑门口几个小厮远远望见了王爷,一个有眼色的赶忙跑进去唤临安。临安正在昏睡,哪是几声能叫醒的,小厮见帐里毫无动静,心急如焚,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上前拼命摇晃床上的人。临安被摇醒,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听到小厮急切的声音:“世子,不好了!快快起身,王爷往东苑来啦!”临安一惊,尚未来得及动作,就看到小厮身后出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揪住小厮后领一带,炸雷般的声音响起:“什么不好了?妖言惑主,拖出去打死!”
临安总算是醒透了,急忙从床上翻滚下来,去请了桌案上常备的红木板子,托举着跪在暴怒的汉王面前,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道:“临安治下无方,不知父王驾到,求父王饶恕了他。”汉王本就是拿小厮撒气,此刻乐得有了个极好的出气筒,不发一言地拿过板子,不待临安摆好姿势便一脚将他踹趴,板子夹着风往他身后盖去。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寝宫中只有一站一跪的二人。临安撑在冰冷的地砖上,承受着赵延常的怒火。他只觉得身后的板子像要打到自己的骨头里去,每挨一下都要克制住身子前倾的本能,他死死地咬住嘴里的嫩肉,才能堵住喉间蠢蠢欲动的惨叫。
赵延常全力打了数十板,心头的邪火灭了七八分,便微喘着停了下来。临安的身后已经肿胀不堪,即便隔着两层布料也能明显地看出轮廓。板子停了,临安感受到的疼痛并未减轻多少,暗暗缓口气,他知道责打并没有结束,半闭上眼等待赵延常的命令。
不多时,赵延常冰冷的声音响起,简洁明了,“去衣。”临安闻言,毫不迟疑地跪直身体,动手褪裤。所谓的尊严和倔强,早就在一次次惨烈的责罚和反省中被他丢弃了,他习惯于尽力完成赵延常的指令,即使身后那个男人从未对他表现出满意。睡觉本就穿得不多,临安三下五除二地将亵裤褪至膝弯,伤痕累累的臀部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赵延常盛怒之下下的手不可谓不狠戾,临安两瓣臀肉肿得老高,几乎全被照顾到了,整个红得发紫,臀峰僵白,显然大多数板子都落在了这上面。
赵延常好似没看到临安的惨状,将板子搭在少年的臀峰上,语调平稳道:“知道为什么受罚吗?”不等临安回答,随即自顾自地道:“沂儿腿折了,说是来赴宴的路上,你差小厮引他到东池子旁,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四处又不点灯,他绊伤的。”说罢又是重重一板,临安疼得浑身一颤,心下知道这是如何都洗不清了,他的东苑点没点灯他并不知,因为自前日他就忙得没回来过,但他差小厮去寻赵临沂确是大家都看见了的。想到这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这半月为了寿宴忙得脚不沾地,出现的片刻疏漏倒是被有心人一个不落地全利用上了。
见他沉默,赵延常也不恼,抡圆了板子继续击打在儿子已经没有一块好肉的屁股上。板子将臀肉砸得凹陷,又弹起,一下下落得很有规律,房里静得只听得到板子击打肉体的声音,以及临安急促的呼吸声。赵延常又打了数十下,板子下的臀瓣已肿起三指之高,青紫连片,临安忍得辛苦,呼吸越发吃力,冷汗淋漓了额前的碎发。
“啪!”
“啊……”
重重的一下敲在臀腿交接的部位,临安实在忍不住,惨叫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又被迅速咽下。赵延常放下板子,目光移向别处,“再有下次,我打折你的腿。”说罢大步离去。留下脸色苍白的临安伏在地上,虚弱地喘息。
临安勉强拉起裤子盖住伤处,膝盖以下都麻了,试了两次都没能爬起来,反而牵动了身后的伤势,疼得他冷汗直冒,干脆就趴在地上不急着起身了,堂堂汉王世子,人前再如何风光无限,这不马上被打回了原型?临安嘴角爬上一抹讥笑,像是讽刺谁,又似自嘲。
再说外头那些个小厮看着王爷出去了,按着以往经验进来准备服侍临安,正好看到了临安凄惨的模样,虽不是第一次见了,都还是难免撇了撇嘴。中有一人看起来年长些,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我说世子殿下,白日里王爷生辰大家伙都累得够呛了,这大晚上您又折腾个啥呀?就当体恤小人们,暗害二公子也别挑这日子啊……”这话说得太难听,另一人忍不住皱眉打断他道:“你我都是下人,守好本分便是了,世子是你能批评的?”前者翻一个白眼,终是没有再说什么,百般不愿地上前搀扶临安。
临安胳膊被他扯得生疼,心下越发无奈。下人们当着他的面非议也不是第一回了,起初他顾全脸面,不肯在下人面前示弱,听到他们嚼舌根也是恼怒非常,当即重手惩治了一番,哪知第二日王爷就知道了,训斥他性格乖戾,嗜虐成性,把那几个下人拨到了西苑,不曾想没过几日,西苑竟出了失窃案,经查,所有证据都指向那几人,汉王大怒,下令将几人杖毙,东苑也受了殃及。自此,临安对下人的诽谤权当没听见,也懒得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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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德十二年。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紫毫在宣纸上行云流水,上品狻猊墨香透彻纸背,十四字翩若惊鸿,气势不凡。
执笔者面容尚且稚嫩,眉宇间却已隐隐透出一股沉稳之气。字如其人,半点不假。谁能想到,这样自成一家而不显半点生涩的笔体会出自一个半大孩子之手?
临安落下最后一撇,轻轻撂笔。干脆利落地转身出了房门。日头正烈,还差半个时辰便到未时,汉王赵延常今日要奉旨随驾南下,他作为世子自然要去送行。
自他十二岁以来,汉王开始刻意在王府内放权,对长子的要求也越发严厉,这次汉王随驾出巡,直接指派了临安打理府内大小事务。
外人皆道汉王待世子一片苦心,世子小小年纪文成武就,也不枉汉王栽培。只有临安知道,同龄人还窝在父母怀中撒娇之时,自己是如何一点点学着成长,学着变成外人所看到的模样。他竭尽全力,所求的不过是那人随口的一句赞许。
二门外。一驾豪华车辇已准备停当,仆从不多,分为两列整齐站在一侧,管事者见到临安,迅速上前汇报相关事宜。
临安身量不及管事,举手却已有上位者的威严,“速去再备一驾车辇。”管事不问缘由,迅速低头应是,领命而去。临安垂手立于门内,只等着赵延常到来。
一刻钟过,车辇已至。
两刻钟过,不见来人。
三刻钟过,临安里衣已有些濡湿,他稍感奇怪地向内张望,赵延常做事雷厉风行,从不怠慢误时,今日若是再不来,抵达皇宫时只怕要迟了。
终于,在将近过去四刻钟后,众人总算把汉王盼到了。随赵延常一同前来的,还有在魏紫怀中哭闹不休的赵临沂。赵延常神色无奈,几日前好不容易和小儿子说好这事,到了临别关头小孩儿却反悔起来,拉住他的衣袖死活不放,眼看就要迟了,只得换了外袍带上尴尬的魏紫往外赶。
临安一眼就猜到大概,双瞳里的情绪一闪即逝,紧抿着唇上前向赵延常见礼。赵延常正被小儿子折腾得沉稳的步伐都带上了慌乱,既不能扔下小儿子不管,再备车又已来不及,正狼狈时,只见门外稳稳当当地停着两架车辇,惊讶在脸上一闪而过。他未置一词地从等待了他将近半个时辰,仍跪在地上的长子面前走过,抱着幼子踏上了第一驾,魏紫随后上了第二驾。
两辆马车大轮滚滚,迅速驶出王府大门。只余定定地跪在二门阴影内的少年身影,以及扬起的尘土。
良久之后,日头已升至正中,那个挺直的身板才出现一丝摇晃。只见他慢慢俯下身去,向着早已不知驶到何方的马车的方向重重叩了三个头,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出了那句之前来不及说出的话——
“孩儿……拜别父王。”
——————————割割哒—————————
夏州是京城西南方的一个小城,三面环山,不算富饶之地,依据着险要的地理位置,也在拱卫京城上起了不小的作用。
街市上。
青衣少年混在涌动的人流中,肩负着一个与他的身量极不相符的大包袱,和一柄普通的防身铁剑,小小的个子毫不起眼。可若是有人细细看去,定会发现这少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与年龄全然不符的成熟与气度,怕是就要感叹“不知哪户平民家里的娃娃,竟能生得如此不凡”了。
临安已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可那股从骨子里发散出来的气质根本难以遮掩,好在他身处人流汹涌的闹市,鲜少有人会低下头看他。
他此行出来只有一个目的,逃离王府。
这看似大胆的行为其实蓄谋已久。从十来岁时起,这个念头就在临安心底悄悄萌芽,起初还被自己吓了一大跳,他明知不切实际,又舍不得将这幻想连根拔除。所以虽知希望渺茫,临安依然偷偷地做过一些准备。然而让他真正下定决心行动的,其实是在不久前的十五生辰。
生辰当日的事临安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汉王府热闹非凡,达官显贵们几乎踏破了门槛,来给他这位皇帝最宠爱的弟弟的儿子,汉王爷的嫡子庆生。当然,这不过是个幌子,那些人真正的目的自然不仅仅在于讨好他这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看似作为焦点的他,其实早已疲于应付那些惺惺作态的老狐狸。晚宴一过,大多数人便离去了,有十数人随着汉王进了王府的偏殿,商谈机密。
热闹的前殿渐渐被冷清取代,临安只感觉原形毕露一般,疲惫无比地卸去了沉重的面具,带着贴身小厮慢慢向东苑行去,将近时,他远远看到王妃的贴身丫鬟徐雉出现在前方,奇怪的是她身边还跟着本应当在西苑的赵临沂。联想起王妃在晚宴上一些不自然的神色,临安挥退小厮,默默跟了上去。
直到现在,临安还无比后悔当初的这个决定。
那夜他发现的秘密,直到现在还萦绕在脑海中,如梦魇,如鬼魅,挥之不去。
那夜他发现的秘密,直到现在还萦绕在脑海中,如梦魇,如鬼魅,挥之不去。
徐雉引着赵临沂进了主屋,挥退了所有下人,屋里只剩下了神色略显激动的王妃和满眼疑惑的赵临沂。她走到门外守着,却没有注意到主屋另一侧的身影。
“呜呜……”徐凤予嘴唇颤抖着翕动几下,没有说出话来,反而哭了起来。赵临沂眼中的疑惑更深,忍不住发问:“大娘,您怎么哭了?”哪知此话一出,徐凤予哭得更厉害了,赵临沂有些慌张,转身欲走,却被徐凤予拉住,一把抱在了怀中。
临安藏在主屋旁一处隐蔽地方,是小时候玩耍时所偶然发现的,可以听到主屋里的一切声音。他发觉里面动静不对,心头疑窦顿生,随后一股强烈的恐惧蔓延开来,直觉告诉他,快离开,不能再听下去!
也不知道性格中的那一抹强烈的执着是好是坏,临安还是留了下来,屋里又传出了徐凤予的声音。
“儿子,别走。”
临安一惊,自己被发现了?但很快又觉得不对,徐凤予从不叫他儿子,也不叫安儿,最多只会冷冰冰地唤“临安”,多数时候甚至不带称呼。既然不是在叫他,那叫的只能是…………
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想到一个可能,临安禁不住浑身剧烈颤抖。这感觉就好像多年来被他深深压在心底的一个怀疑被硬生生地挖出,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堵住耳朵,就算是掩耳盗铃又如何?这一刻他相信,只要不再听下去,事实就会不一样。
然而,也许是位置太好的缘故,不论临安如何抵制,徐凤予的声音依然如同有魔性般穿过屏障,夹杂着赵临沂惊恐的呼喊,清晰地传到他的脑海中。
“儿子,别怕,我是你娘啊……你的亲娘是我啊,沂儿啊……”徐凤予情绪激动,死死抱住赵临沂,语无伦次。
“大娘你认错人了,我娘叫魏紫,你放开我啊!”赵临沂被面前疯魔般的徐凤予吓着了,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惊恐。
“魏紫”二字一出,徐凤予好像被重锤一砸,恍然惊醒,慢慢松开怀中的孩子,自言自语道:“不,不是的,谁也不知道,那个夷族的贱婢的儿子已经被我换了,我用自己的孩子换走了那个贱种!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赵延常被那个狐狸精迷了心窍,一定会偏宠她的孩子,但他永远想不到,他最宠爱的儿子其实是我的种!哈哈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几乎刺穿临安的耳膜,他手脚冰凉,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上,嘴唇抿得死紧,口腔中已经传出铁锈味也浑然不觉。
突然,凄厉的笑声戛然而止,徐凤予癫狂的神色一敛,看向呆若木鸡的赵临沂,严眼中尽是怨毒,继续说:“那个贱人的儿子是赵临安!那个贱种怎么配做世子?怎么配在生辰之时置办这么大的排场?这一切本应该是属于你的啊,你瞧瞧,你这眉眼,多像我……”说着,右手已抚上赵临沂的眉毛,轻轻摩挲。
赵临沂狠狠一激灵,总算晃过神来,崩溃地大哭出声,无限的惊恐涌上心头,他无数次看到临安被赵延常苛责狠罚,虽说不上幸灾乐祸,心头却总有那么一丝见不得光的庆幸,庆幸自己不是世子,庆幸父王偏爱的是自己。他的生辰虽比不上临安的排场,但赵延常总会在那天放下所有的公务陪他整整一天,还会精心给他准备礼物,十几年来无一例外,他心里清楚,这是临安从未享有的待遇。
然而,现实却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被偏宠的本应该是赵临安,自己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小丑。强烈的反差感怎能不使他崩溃?
徐凤予声嘶力竭地说完一切,看着赵临沂崩溃的模样,情绪也极度不稳定,泪水如泉涌,母子二人在屋里哭得歇斯底里。
门外的徐雉总算发觉不对劲,迅速破门而入,看到这幅情景就知道徐凤予什么都说了,顿时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发揪下来,她把门关上,几步上前道:“我的娘娘啊,不是说好只和小公子说几句话的吗?你怎么……哎呀,我的祖宗啊,这可坏事了啊!”徐雉懊悔不已,真不该信了这毫无主见的女人的保证,把赵临沂带过来。
屋中乱作一团,谁也没注意到窗外一闪而过的小身影。
汹涌的悲愤过后,临安竟是出奇地镇定,至少表面看上去毫无异常。他一步步走回卧房,在路上就下定了出逃的决心,对于难以接受的现实,他选择了逃避,远远地躲开,是不是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十五岁的他早就学会了谋定而后动,他需要做足准备,选定良机方能出发。
不出临安所料,在徐雉的“开导”下,赵临沂什么都没说,那个生辰之夜渐渐被所有人淡忘,却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几日后,圣旨下到汉王府,命汉王随驾南巡。临安知道,他等待的良机来了。前一日他就收拾好了必备用品和银两,还带上了一把普通的铁剑用于不测时防身,贵重的物品一样也没带。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波澜不惊,却在前一个夜晚彻夜难眠,他的决心在送走赵延常之前还在动摇,却没想到,他的父王连一个拜别的机会都没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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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8 14:29:18  更:2021-09-08 14:4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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