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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谁闭尘关不得归(古风,师徒,HE,2.0版)[第1页]

作者:夜过天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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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祭度娘……已经不敢奢求不吞了,能不能不要老是吞关键部分……
原楼大修后重要楼层失踪,无奈重发
【文案】
本文古风玄幻,师徒为主线,清水无肉,保证HE。
基本保持日更状态,有强迫症,目前二修。
=================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纵千年苦狱,万重煎熬,不改夙志,不堕初心。
=================
本是风流逍遥客,自在碧落钧天外。
为证天道,一夕成魔,翻覆九霄云雨。
=================
“试问我师徒二人,道心所向,本无二致,缘何不得善始而终。”
“却不知万年之后,可还能,再唤您一声师父?”
始劫堕天,废土九叠,是为魔域,吾之故乡。
<零篇>
=================
<一>
我名为零,没有姓。
零是我的代号,吾主说,零既是无,我的理解里,大约是一无所有的意思。
我本是业狱中的囚奴,居住在七十二层牢狱的最深处,蒙受着最为酷烈的苦难,整整千年。
我被剥夺了原本的名姓,抽走了赖以生存的元灵,任人驱使与蹂(hexie)躏。唯存不多的记忆里尽是灼灼血泪之下不堪触目的遭遇,血腥与腐臭,黑暗与孤寂,锒铛铿鸣,狱卒狞笑,甚至其他囚徒的殴打,驭使,耻笑,辱骂……
我去过牢狱的每一个角落,服侍过所有的囚犯,品尝过上千种刑具的滋味,因为丧失元灵,常年伤病缠身无力自愈,屡屡垂危岌岌却又始终求死不得。
我并不知晓自己所犯何罪,也不知晓自己是否被判处极刑,我忘了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因何而受难,也不知自己将会何去何从。
在神智清醒的时候,我唯一所想所愿所求的,唯死而已。
我努力地想要把握一切机会,数度濒临绝境却又死地后生。
明明已经失去元灵几与凡人无异,却在孤独中舔舐了千年岁月。
明明已经伤痕累累再难为继,却始终触不到碎裂的边缘。
我不知是何人令我苟延于垂暮求死不得,然而无疑的是,那些早已被我忘置重霄之外的累累罪业,必是纵死难赎。
可悲吗?
当终于有人施我怜悯时,我早已不会悲伤。
而那个施我怜悯之人,却因我罹难。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夜,那个瞬间。
终将魂飞魄散湮灭无形的时候,我见到了吾主。
他以真身降临在我的身畔,幽光蔽体,墨裳雍华,青丝如练。在我涣离的目光里,他俯下身将我抱进怀中,一步一步,踏上盘旋的阶梯,走向那扇我早已不敢奢望的门扉。
从未有过的温暖将我紧紧包裹,千年的孤苦凄零顷刻云销雨霁,早已干涸的热泪终于盈满眼眶。
九天之上的神祇,万劫之下的恶鬼,你们终于来接我了。
我等你们,已经等了整整千年……
然而我很快便知道,他并不是那个传说中会带我形消魂散于虚空之中的神鬼。
因为我亲眼看着他挥手间让耸立彼处何止千年的业狱坍落成泥,顺便取走了业狱中所有狱卒与囚徒的命。
哀嚎着消弭于天地的魂魄茵蔽玄空,碧绿的灵焰炽烈如堕世劫火,付之一炬的元灵烧透了整片旷野,在此后很长的时间里,我以为那便是末日景象。
那里有我恨的人,恨我的人,也有曾经悲悯于我却终因我而死的人。
我承他恩情求得一杯甘泉一宿安眠,他却为我所累魂飞魄散以致永世不得重生。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死何难,难如登天。
我何来力气制止他,甚至没有能力说出半个不字。
我在他怀里卑微得如同一只蝼蚁,仰望着那些最后的痕迹消逝于天地之间。
“一千年了,且让这一千年,葬于此处。从今日后,不会再有任何人知晓,这千年间,你都有何遭遇,所历何苦。”
他如此吟吟低语,神情凝穆。
我自湎于悲绝,到尽处时,终是惨然一笑。
当生者不生,当死者不死,区区如我,谈何恩仇。
那夜赤星孤悬,长空中幻灭往复冽然如电的红光经久不熄,我伏在他的背上,神醉于他一身幽兰芬芳,任由万千景象在我身旁飒沓而去。
他带我离开羁身千年的牢狱,来到影月林地琼台之巅的曜忝殿,在我空空如也的躯壳里注入元灵,将我已然逸散的魂魄硬生生塞了回去。
我虽忘了许多往事,却仍记得这样那样的细枝末节,譬如一些完全不知有何用处的咒法,再譬如……元灵虽是后天修炼而得,却大都终生只侍原主,并不能轻易馈赠他人。
当然也可能会有例外,我得知他是何人后,也终是无意再去揣度其中玄妙。
毕竟吾主,魔尊天昶。
从湮灭的边缘擦身而过,长久的伤病累困让我在曜忝殿的某个房间里昏睡了足足四十九日,待我醒来之后,他亲自前来探望,赦免了我的罪孽,赐予我自由。
自由……何为自由?
凭虚御风,扶摇九重,天地任我来去,逍遥六界玄黄?
自由,不过是上位者的玩物,对于一无所有的我而言,又有何用。
我欠的债已经太多太多,也真的活得太苦太苦。
此后须臾,他恩准我起身,与他相对而立的片刻,我正垂眸思索该如何与他分说这些苦楚,他那终日蒙着薄霜的脸上忽然压过一团阴影,勃然一记耳光扇得我眼前一黑,旋即将我摁上一方桌台,对着臀腿便是三下好打。
他腰间常悬一柄神器,形似长箫,通体漆黑,隐有华泽,据传取自九天樊石,经千年鬼蜮魔火锤炼,有开天辟地造化方圆之能。
他打我,用这种教训晚辈的手段,凶器正是那柄不世神器,辟天。
好在他没有动用咒法,手上的几分蛮力并不至于伤筋动骨,我虽然被打得眼冒黑星屏息难语,相比于牢狱当中的万般煎熬,却也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就算我早已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殴打,这顿打也未免来得太莫名其妙,我二人之间身份判若云泥,他岂会屑于如此拿我取乐,但若他当真是在生我的气,又怎会如此不由分说地蒙头便打?
正当我准备跪回地上问个究竟,膝盖还未触地,又被他鸿毛也似地捻了回去,毫无回旋余地地又在原处给添上华丽丽的数下。
这次他竟然动了真格,每一下的狠劲都足以穿透皮肉,直接往我骨头上砸。
我浑身疼得抽搐不已,闷哼与呻吟也愈发地清晰明锐,若非被他制在手中难以动弹,怕是要跳起来爬到墙上去。
“你既连死都不怕,打你这几下就受不住了?你若再敢寻死,本座……”
话到中半陡然停了,唯留两声哂笑太息,悠回延绵,细不可辨。
接着便是哐啷一声,按着我肩膀的力道被撤开,断骨折肢的钝痛也很快开始消退。蓦然回望,却见悬于屋顶的一盏灵火滢荧洒亮四壁,他不知何时已背过身去,周遭终年不散的赤光黯淡难辨,隽挺如松的背影被透过帘栊的骤风一拂,衣袂跹跹,萧萧瑟然。
被他摔落在地的辟天骨碌碌地往他的长履上凑,似在讨好着他。
好像,他竟然真的在生气?
我未免有些慌神,呆在原地大气不出,连脸上臀上两片仍在火辣辣地叫嚣着不满的皮肉都已经管不过来。
未过多久,他渐趋平静,转身的同时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毓秀俊逸如山似月的脸上笼回了那层终年不化的薄雪:“以后若无他人在侧,你见本座可以不行跪礼。本座尚还缺个侍从,你若无处可去,不妨留在本座身边。”
说话的同时两指一叩,在地上扭捏来去的辟天蓦地抖擞了精神,跃回他的手中。
我在云里雾里倒腾了好几个轮回,才算明白他生气的原因居然只是不希望我寻死,而且,还这般体贴地给我安排后路。
其实无论他究竟意欲何为,我除了顺从之外都别无他选。他如此一腔诚挚,反倒让我十分为难。
我终究没有办法不去顾及自己的贱奴身份,而且,我真的,已经找不到求生的欲望。
人生几何,去日苦多,他此生叱咤六界何其风光,又怎能理会我之所想。
尽管千年的牢狱之灾早已教会我如何收敛那点可怜的好奇,我仍然没有忍住借此机会多看他两眼。
他,大约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最好看的物事。
长发垂腰浅倚一束清风,赤目似血暗蕴三千世界,威色内敛英华自露只在一瞥之间便足以惊为天人。
难怪他修成魔神之后便绝少以真身示人,能与他萍水相逢得见一眼,真的可以死而无憾。
犹如欣赏一件流光溢彩的绝世珍宝,我贪婪的目光厚颜无耻地在他身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他大概终于被我看得有点不耐烦,瞳仁里光影攒动,辟天在他手心敲得哒哒的响。
“本座本来无意阻你去留,但你既然还有寻死之心,本座也不能坐视不理。如今你不肯好好活着,也不肯留在本座身边……不如暂且封了你的灵脉,打断你两条腿,让你先清醒清醒,再来慢慢和你谈条件,你看如何?”
纵然这千年里双腿少说也断了千八百次,他这番话仍是让我打了整一个寒噤。
我懂了,我没有拒绝的本钱。
我终归是身不由己,留在他的身边至少比在牢狱之中会好过很多,他允许我衣衫齐整地站在他面前,手中的凶器也并未使我如何痛楚难堪,我应该知足。
于是,自三月前的那一日后,我留在曜忝殿内,成了他的随侍。
也是自那时起,诸多难解的疑惑开始调皮地撩拨我尘封千年的心帘。
我族之人旦夕剥除本姓,则生当受尽凌虐任人折辱,死亦魂飞魄散永不重生。这条贱命连我自己都视之草菅弃如敝履,为何他却会如此在意,不惜屈身亲来业狱,不惜赐予元灵相救,甚至还因我一念轻生就怒火中烧。
其后的半月相处,这个问题非但没有得到答案,反而还愈发的扑朔迷离令我捉摸不透。
他送给我一副精致的木雕面具,嘱咐我外出时尽量不要展露真容。而后,我获准在殿内随意走动,可以不必事先通禀进入他的居所,甚至,只需与他言明事由与归期,便可以随意外出。
不过,在起先的十余天里,我愣是没有踏出住所半步。
我的住所,乃是临近他寝居的一处阁楼。
阁楼已经空置许久,一直被人悉心照管不染纤尘。屋内空间并不宽阔,却处处透露着巧致温雅,譬如悬窗玉台当中那株灵华氤氲的芳草,譬如窗边托架上那柄质朴无华的三尺青锋,再譬如三尺案几上的一方砚台,一枚镇尺,一鼎香炉。
我想我应该来过这里,模糊难辨的记忆如烟霭雾云渺然飘零,看之不切,挥之不去,留之不住。
我终日在这纵深丈余的小屋内缱绻往返,偶尔凭窗眺望,偶尔寄案冥思,探寻这里的每一缕蛛丝马迹,抚摸这里的每一处巧匠独心,试图从若即若离的思绪中找到些许答案。
十余日的时光流于无形,却仍然一无所获。
十余日后的这一天,他来寻我,我正缩在墙角里浅眠。
狭窄的角落让我可以尽可能地拖延被带出牢房的时间,我习惯于这样无力地保护自己。而在某次尝试过某道颇为有名的酷刑之后,我再也无法在床榻上安然入睡,只要意识还算清醒,一碰到床沿的檩条我便会止不住心慌气短浑身发抖。
甫一踏入房间,他不由分说地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
不由分说抽起辟天就是一顿噼啪闷响。
从惊醒到镇定不过瞬间,我将将扶着墙躬下腰等他继续,他却住了手。
“本座次次来看你你次次都这副猪模狗样,这臭习惯是不是改不了了?”
凄凄哀凉自心尖蔓到喉头,我扶墙站定,无言地望着他。
如果当真还有来生,做猪做狗有什么不好。
他眉下古井漾起微澜,顺手将辟天收回腰际,竟抱着些埋恨意味,如是道:“这床你睡不惯?本座让人换个中意的给你。”
我惘然一笑,低声道:“谢谢。”
而后,他又如此问我:“嫌我手下重了?疼?”
疼?当然疼!我再怎么受惯了折磨,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躯,怎可能不疼!
然而我根本无暇顾及他的提问,那些噩梦般的记忆被他这句话撬开松动的闸门,呼啸着涌进我的脑海,顷刻间占据了所有的神识,令我阵阵晕眩以致险将昏阙。
[那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家伙有着一双褐黄的眸子,尖利的獠牙,黝黑而坚硬的皮肤,一副让人无法直视的丑恶的脸。
本已是遍体鳞伤的我被他的走狗卸掉胳膊,扔在他的面前。
他狞笑着向我扑来,堆满了污垢的指甲在我脸上划拉着,他问我,疼?
那时的我浑身抖得如同受伤的雏兽,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我知道,我的每一个反应,每一声悲鸣,都可能会让他更加癫狂。
他开始一寸一寸地将我的手指掰断,骨节碎裂的声响伴随着无法忍受的剧痛撕裂我的魂魄,在我凄厉的哀嚎声里,他油腻的手抚摸我的脸,呢喃着问我,疼?
疼……?]
我匍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住地干呕着想要将那些罪恶的记忆倒出躯壳,眼前的昏花堆聚成团,沉沉地压得我无法呼吸。
他将我拥进怀里,轻抚着我的背脊,语声中惯有的三分威严竟都柔和下去:“想哭就哭,哭出来就好。”
我本能地挣扎却毫无收获,只得用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肩胛,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努力想要将那些记忆逼出脑海,我悲啸,凄鸣,直到终于撕破了声线,却始终挤不出半点泪水。
“哭不出来本座帮你。”
话音方一入耳,屁股上被他结结实实地拍了一掌。
那是将将才挨过打的地方,那里已经硬邦邦地结成淤肿,被他这一掌拍得油泼火燎。我猛地咬住了他的臂膀,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
事后我才得知这一下咬掉了他半块生肉,耗了好些元灵才将养痊愈。然而彼时他竟一声未吭,只是抽出另一只手狠是几下拍了过来,怒道:“都是些什么怪毛病!”
这一声厉喝加上些许略有腥甜的馥郁味道,终于将我从混沌之中唤了回来,昏黑的眼前洗过一拎清泉,未过多久已是七分朗然,缓缓地松开牙关,却见他的玄色的袖子已被咬出几道参差的豁口,我脸上腾地燃起一团火,极是自持地一声哼唧,想笑笑不来想哭哭不出。
他的手举到半空,毫无预兆地又轻轻放下,于是我亦将手从他身上拿开,站稳了身子,一动不动。
他退后半步扶住我的肩膀,问:“好些了?”
分明是满室兰香沁心,鼻尖却似嗅到了什么苦涩的味道,猛地便是一酸。
眼角里终于挤出两滴泪,我也往后挪了挪步子与他拉开距离,左手摸了摸仍有些发麻的脸,右手在臀上的伤处揉了又揉,忽而发觉那些淤青的硬块不知何时已经消退,竟连分毫的疼痛都已察觉不到。
我意识到这必是他的杰作,木然地将目光落到他胸前,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很低:“谢谢。”
他毫不经意地捂着左臂上的伤处,些许幽绿的荧光从他的指缝里散逸出来,一双血眸饶有兴致地在我身上游移来去:“有意见?”
我狠狠地摇了摇头。
你是主我是仆,你是天我地,你要下雨我拦不住。
还每次都劈头盖脸说下就下,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他眼眸里的积雪竟在此时化成片缕柔婉的笑:“你不必瞒本座,你心里想什么,本座看得一清二楚。天要下雨,你可以撑伞可以躲,本座不会怪你,不过躲不躲得掉,那得看你自己有没有本事……也罢,下次本座会记得和你先打个招呼。”
我似被他一脚踩了尾巴浑身汗毛直竖,眼神赶紧地从他身上撇开,那些肮脏龌蹉乖戾暴虐的场面,难道他也看到了?
他将双手抱在怀中,颇有兴味地道:“你可以试着不去想,本座自然就看不到,这样对你也好。”
我极是凄惶地望着他,这些噩梦已经伴随我千年,纵然当初残害我的人都已经万劫不复,沉霾之下的阴影仍是丝毫不见光亮,说不去想就不去想,哪有那般容易?
他给了我一个很简单明了的回答:本座觉得你需要多出去走走,找点事做。当你有更多事需要去想去做的时候,自然就不会有心思沉浸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业障里头。
于是,消极怠工十四天的我,终于正式地跟随在他身边,开始了作为一个侍从的生活。
吾主身边原有九位随侍,添上我正好十个。
他们看上去都是那般年轻,有着清朗精致的面容,几乎别无二致的挺秀身姿,以及极是涵雅的名字。
始月,草生,弥生,清和,皋月,松风,文披,木染,竹醉。
他们都不会言语,也从不表露任何神情,那日吾主将他们一齐唤来我房里,少有地多解释了两句:这九个都是傀儡,三魂只余命魂,六魄只剩精魄,只听从本座一人命令,今日之后,你也可以随意支使他们。
在受吾主引见与他们认识之前,我便已和其中几人打过照面,每日木染与竹醉都会来我的房间洒扫,清和则终日守在我屋外,一旦踏出房门,他会一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
我终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大家都是仆从,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在劳动我在偷懒,于是这日木染与竹醉照例前来,我亦想搭上一把手,却发现水桶里唯有两条棉布,连劳动工具都没我的份。
更无奈的是,即便我寻来工具与他们一同劳作,我将将扫过的地方他们定会一丝不苟地再扫上一遍,我将将擦洗过的地方他们也会不厌其烦地再三拂拭直到光洁如镜方才罢休。
甚至于我仔细地给窗台上的兰草浇过水,他们也还会再浇上一轮,拉都拉不住。
眼瞧着那盆兰草被水淹得黯然凋敝,我赶紧停止了这些毫无意义的举措,只得任由它去。
我唯一的工作是为吾主奉茶,其余的九位同僚虽然少了奉茶这份差事,却又要来服侍我。
所以,我的出现并没有让他们略得半分闲暇,反倒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
调茶,甚为清简却又极是耗费时间,我终日里守着一方茶案,顶多也就出得三盏上品。
一樽玉龙十三味,乃是我最为得心应手之作。我亦不知自己为何熟谙如此繁复的茶艺,只知调茶之时止水无澜如拾明镜,十三道工序静则光风霁月动则流水行云,从未失于毫厘。
他很欣赏我的手艺,曾如此评价说,六界玄黄靡靡九重,唯有你配得上为本座奉茶。
或许他确实是个嗜茶如命之人,无意得知我在此道上天赋异禀,所以才如此煞费周章地将我留下?
这种理由,估计也就辟天那没脑子的东西会信。
每一个漫漫长夜,当我凭栏极目,瞭望十二魔星往复交佐,樵拾森森林海潜踪暗迹,而或阖目冥思,掸拭那些已经渐渐不再能纷扰我心的过往岁月,那些难解之疑总会在意念里交葛不休,随着时日流转不见消淡,反是常于无意之时窜上心头,令我坐立不安。
[我是谁,来自何方,与您是否曾经相识,究竟是何罪过使我千年来陷身地狱受尽苦难,又是谁人令我屡屡濒临湮灭却始终不得解脱。他与我到底有何血海深仇要如此折磨于我,如今他又身在何处,是否知晓我已经脱离苦境重获新生?]
然而,每当我认真地注视着吾主,在心里提出这样的疑问,他都会选择视而不见。
三个月相伴左右,我始终没有勇气开口问他,这些疑问他既不愿回答,就算被我问出口,又能得到什么结果?
<二>
月余之前的那日,影月林地久旱逢雨,我与吾主独处曜忝殿穹顶之上的悬台。
悬台径长十丈,漂浮于穹顶之上高达百余丈的半空,本身是一块巨大的石板,其上或凌乱无章或自得其法地刻着许多稀奇古怪的符文。
若是平日从悬台北望,散布于影月林地的十余城池依稀可辨,稍近的城池之外尚还看得见大片的田野,随着时令更迭,时而青翠悦目,时而金黄璀璨,若非林地上往来不见日月,罩着的是青红紫白的天空,悬着的是大如斗笠的星辰,此处恐怕与凡界也并无大异。
然则彼时天色晦暗,骤雨泽地已有数个时辰仍是势如瓢泼。
四处雨幕如织云霭堆积,悬台四周灰云障目不见天日,胥赖吾主架起无形的界墙让悬台与世隔绝,纵然四处电光惊雷狂风斜雨错综交杂,墙内却始终滴水不沾微风不兴。
我聚精会神地煨着一炉清泉,枯枝细柴燃出橘色的火焰,间或发出毕剥之声,衬得四下里静谧如夜。
吾主端坐于悬台边沿,遥望着远处林海幽壑汹汹涛浪,忽然道:“你醒来也有月余,却始终不曾动过你的元灵,连煮水都不用灵火,竟也不觉得羞耻。”
我已经快要忘了,他赐给我的这些元灵如今依旧在我的体内,与我的魂魄交织缠绵。
然则毕竟是嗟来之食,我就算知道它的存在,也不会主动去用它。
我从壶中斟下半缕滚沸的清泉,静默地看着它们流入空空如也的杯中,而后端起茶杯缓缓转动。
此道工序名为温盏,置茶之前先温茶器,可使茶入皿时未经水润先得神韵。
又听吾主道:“这雨已下足了三个时辰,再下便是洪涝之灾,你可以令它停了。”
啊?
我一片茫然地抬头把他望着。
他缓缓起身走到我跟前,取下辟天握在手里。
我浑身直是一颤,手中茶盏险些摔到案几上,他不由得蹙了眉头:“本座不过用辟天教训你两次,你就怕成这样?接着。”
言罢将辟天扔了过来,我甚是惊魂未定地将它接住,满脑子不明所以。
他转身走到悬台正中:“过来。”
我起身跟了过去,依旧是一片茫茫然。
他就近在地上踱了两步,寻到一处呈九芒七环排列齐整的符文,道:“辟天之能足以翻覆日月唤使星辰,我界能得千年风调雨顺当属它的功劳,现今辟天在你手里,能否让吾族十六城七十二万无辜百姓免遭水患,端看你了。”
啊?我?
他颇为嫌弃地瞥了我一眼:“本座既给你这个任务,自然笃定你有这个本事。”
记忆中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咒法从眼底翻过,却没有任何一个旁边写着对得上号的使用说明注意事项,身体内的元灵也睡得死死的,都不知该怎么倒腾出来,如今他却让我做这样大的买卖,也当真不怕血本无归倒亏一把。
我只当他是在与我开玩笑,面无表情地把他瞪着。
“这便是驱云赶雨阵,你只需照着其上符文吟诵灵咒,辟天自然知道该如何帮你。”言毕退开两步,又道:“站上去。”
我继续面无表情地站到他指定的地方,九芒七环古怪阵法的正中央。
此时一道紫红色的电光划破长空落到曜忝殿穹顶之上,我被摄得生生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待到刺目的电光消退,他依旧崇岭古松般立在我面前,如是一声轻叹:“呵,居然真的忘得这般干净,罢了,本座念一句你跟一句便是。”
我族惯用的咒文都甚是佶屈聱牙,接下来的片刻时间,我直觉得舌头少说打了十几个死结。就算再如何心无旁骛,也少不了要出多少岔子,辟天在我手里几度金光辉耀又几度黯淡下去,转瞬又一道紫电划落穹顶,寂静的空间内,我分明听得吾主双手骨节被攥得咯吱作响。
然而他那清峻的面容仍是一派风轻云淡:“继续。”
待到我终于满头虚汗头昏眼花一字不差地跟完了二十四句咒文,辟天猝然自我手中挣脱,伴着一声尖啸直破云霄,其后只见一片幻彩鎏光普照万物,春水般沁凉的元灵自我周身徜徉四溢,又在顷刻间澎湃如碧海惊涛直捣洪荒。
未过片许,我眼前终于复归清明,柔似徐风的元灵宛转朔回流收于我身,消弭于我的感知之外。抬眸间极星高悬西空焕发生意盎然,层云交叠逝于山巅再无踪迹,重峦间几处惊禽腾空而上往来盘旋,真可谓雨后千叠暮山绿,数峰清瘦出云来,好一派胜似仙境的峻秀风光。
而当我再往回看时,却见吾主……浑身湿湿嗒嗒像是将将从汤锅里给捞出来。
他极快地回复了那幅孤傲的姿态,身上的水蒸成一团薄云冉冉消散,赤色的幽光与眸中的阴影变幻明灭。
只听他双指一叩,辟天直截了当地从半空飞回他的手中,而后,又被他搁在掌心里敲得煞有介事,眉目间堆出好一副善解人意的笑:“区区二十四句咒文,你能连着错上十三次,连本座费心费力架着的界墙都能被你念错的咒给震塌,呵呵。”
我只觉心脏一阵乱跳,四顾左右惶惶不安,我毕竟不曾学过咒法,您这也未免太勉为其难,要捉弄我也不带您这样耍赖的。
于是他将辟天放回腰际,抱着双手,仍是满脸笑吟吟地对我道:“万一他日你外出替本座办事,如此这般岂不是要丢尽本座颜面,明日开始本座便教你些咒术阵法,如何?”
还能如何?
就算我从没想过何时会离开而且也根本不想离开,在他面前又岂能说出半个不字?
说来,彼时他那突如其来的笑让我心中直是一阵竦栗,我竟是许久之后才知,那便是他怒发冲冠的前奏,每当他露出那般笑容,轻则取人性命重则涂炭生灵,只是当时他生气的对象并非是我,所以才强忍着没有发作而已。
曜忝殿依山而建,其上七层叠楼错落有致,紧邻穹顶的第六层乃是藏书阁,阁中一处视野开阔采光极佳的房间被吾主用作书房,内里东南两壁靠着直抵屋顶的书架,北侧悬窗落地,窗侧矮塌上置有一副棋盘,西侧则搁着书案,书案后的墙上悬着几幅书画。
我曾仔细地鉴赏那两幅画作,一副落款乃是吾主尊名,天昶,画作中俱是奇秀飞逸的崇山峻岭,看之不似我界景色。
另一幅画中绘着一鞠兰草,玲珑纤巧栩栩如生,此外还有一幅毛笔挥写的书法,其上洋洋洒洒十二字“亦余心之所善,虽九死而不悔”,笔锋坚利凌锐,比之旁边两幅画作终归失了些灵秀之气,和四处景致颇显突兀,也不知为何会被悬在此处。
余心之所善,九死而不悔,何其可歌可泣的字眼,满室的文雅端致都被这十二个大字给辱没了三分,也真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此二副落款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姓名,天晗。兰草下的题字显是作画本人所留,而书作下的题字,倒更像是被后来添上去的,且还极可能是吾主亲笔。
天之将明,万物始生,谓之曰晗。
天晗,天晗,想来此人在吾主心中地位必是非同小可,却不知为何我竟从未听闻关于此人的只言片语……难道他本非我界中人,乃是吾主在上界的旧识?
月余前的那日,我第一次踏入吾主的书房,他教清和抱来一沓足有三尺高的书册搁在案几上,对我道:“这几部乃是《天经》、《地玄》、《方外》、《轮化》,一共廿二分册,内含的便是最基本的咒术阵法,你把这些内容记下之后,以你的元灵修为,此界之中除本座外,无人可接下你十道灵咒,能破你阵法之人也绝不会超过五个,而且么,估计等他们破了你的阵,自己的命也该丢得差不多了。”
我极是骇然地望了望毫无玩笑之意的吾主,又看向桌上的那些书,他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吧?
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他这既不像盗也不怎么奸,所以他真的有事求我?
既然有事求我又始终不肯把话说明白。
端的是莫名其妙。
吾主却似压根未曾看见我在如何居心叵测腹诽他,转身走到矮塌上坐下,自顾自地捻起一枚黑子搁上棋盘:“今日开始你须专心背书,不必再为本座奉茶。本座只给你一月时间,一月之内,你必须一字不漏将这二十二册书全部背下,你不妨先从天经首卷开始,今夜子时本座会来考校你背得如何,你且好自为之。”
他今日这语气强硬得颇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为何必须是一月之内……难道一月之后,会有什么连他都无法解决的事情,必须由我去办?
我自那沓书册中寻得天经首卷,将将翻开扉页便是一阵老眼昏花,再稍作细致地将其中内容一一揭过,冷汗涔涔直是凉到心头:“这许多文字我都未曾见过,一月之期也未免……有点勉强。”
他却瞧都不瞧我一眼,自顾捻着两色棋子交相攻讦:“天之道,为万生灵,为万灵体,为万体本……”
我赶紧将书翻回首页,跟着他的所言所语一字一字地往下看去,将将不过半刻钟,他便将天经首卷一字不差地背了个透透彻彻。
我似被塞了满头的稻草,待他话音落定仍是风中凌乱地将他望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见他压根不再理我,只得将书抱在手里,一字一字如嚼苦蜡往肚子里塞。
未过多久已是头疼如裂眼花缭乱连字都快瞧不清楚,抬头却见他稳坐榻上,盘中棋局厮杀正酣,几度悬子将落又半道撤回,犹豫之间将皋月奉来的淡茶细呷半口,隽挺的眉峰直是歪成两撇,顺手将便杯中之水泼出窗外。
而后继续下他的棋,声色悠然地问我:“站这么久当真不累?过来坐。”
一月有余的相处,我早已习惯他对我这般温和平易,毫不客气地走了过去,坐到矮塌的另一侧,继续嚼我的书。
他吩咐皋月去取茶具,须臾之后,撤了桌上的残局,就着这方矮几生起一团灵火,竟是怡然悠哉地煮起茶来。
泉水沸腾的咕噜轻响伴着满室茶香浸淫而来,我心绪得以平和许多,背书也背得初见成效,极星悬于天中的午时,屋内一片白光敞明,他堪堪沏出两盏茶水,推了一杯到我面前。
我从漫天飞舞精彩纷呈令我阵阵作呕的咒文里抽出神识,面对他送过来的这盏茶,真真受宠若惊口齿难言,一时间脑海里思绪陈杂,眼角毫无自觉地挤出些酸涩的泪花。
您这得是有多大的事要我去替您办才犯得着这样躬身相待,万一我给您办砸了,您会不会把我的皮给扒了?
就算我再怎么不怕死,好不容易找到些活着的滋味,难免还是有些眷念的。
皋月撤走桌上茶器,将方才的半幅残局捧了回来,吾主甚自得地品着茶,目光在棋盘上飘忽来去:“此茶也算本座一番心意,你不试试?”
我稍事一礼,端起茶杯,一观,色清而润,二闻,气若芝兰,三品……我讶然抬眸:“您竟沏得如此好茶,这些时日我未免班门弄斧,让您见笑了。”
他眼底浅笑婉转,放下茶杯捻起白子置于局中:“本座向来懒,若不是这些时日被你养高了品味,如何舍得亲自动手。论起茶艺还是你更胜一筹,何必这么谦虚。”
品得此盏仙酿,但觉五脏六腑都被涤洗得清灵剔透,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往棋盘上落,但见黑白两子呈水火不容之势,竟是分不出个高下所以,他眼角余光留心于我的反应,又道:“看来你还没忘了如何下棋,甚好,今日你若背完这本天经首卷,我二人可好好来上一局。”
我到底对自己那点残缺的记忆不怎么自信,却也不敢悖逆他诚心相邀,于是俯身答礼,旋即继续投身于我的背书大业中去。
是夜亢虚二星主于天南,林地峰壑与天合成一幕墨色,颇是鬼祟幽深。
吾主难得地在书房里点了一团橙黄的明火,如是解释:灵火碧光未免有点冷清,明火更合你背书所需。
火光摇曳着洒到书卷上,照得其间的字迹甚是暖意洋洋,而后他又沏上两盏茶水,背窗而坐,阖目冥思。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将手中书卷放下,对他道:“背好了。”
他抬起眼帘,不无兴味:“现在离子时还有小半个时辰,你不须再多看两遍?”
我点头道:“应该不必了。”
他将辟天放到手里,唇边光景似笑非笑:“本座教导徒弟向来严苛,背错一字便是十下,你当真不再确认一二?”
我当即一个寒噤,哆嗦着又将书抱在手中仔细地核查起来,这书文字少说也是数万,难道他当真如前所言打算把我的腿给打断不成?
心中飞快地将书本再默上两遍,将将到得收尾处,又听他道:“子时到了。”
“本座虽可见你所思所想,但咒文尚需吟诵方能发挥效力,你且背出来,若有错处本座会提醒你。”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定住心神,自天经首卷的开篇开始,缓缓地将这些阐述灵力往复运作玄通变化的字句一一吟出,其间到得有所体会处,竟觉元灵丝丝缕缕漫溢开来直至流转周身,似醍醐灌顶令我畅然舒悦,连他低声提醒我何处背错之时都未觉如何忐忑,待到此书背完,那些沉睡月余的元灵终于被我从体内唤醒,与我周身血脉融于一体,令我精力盈沛神清气明,真真妙不可言。
见我如此春光焕发,他却是颇为不屑地哂道:“看来,这些仙家道术,倒是合你口味?”
我辨不出他话中之意,正欲点头作答,又听他悠悠言道:“想我无荒一族,久居碧落,自得逍遥,却因尔尔之过,险遭灭顶之灾……至彼之时,这些仙家道术又有何用?”
他所言之事,我亦曾于牢中,从他人的闲谈处得闻。
我族无荒,本是天蕴仙灵的上古人类,世代安居于无荒仙界。万余年前不知因何之故,蒙遭诸神举兵戗伐,吾主于万难之际,带领族人堕入魔域废土,自十二魔族部落的手中抢得栖身之所。其后吾主于鬼火魔狱之中,历经千年岁月,终成魔神之体,一统魔域废土,成就不世功业。
“不过,这其中的疏导元灵之类的咒术可以助你自愈伤痛,勉强值得一学,至于其余部分,你且当它是饭前小菜,品个滋味即可。”
而后他自塌上起身,又道:“你统共背错四句六字,六十下,可有意见?”
我讷然地仰起脖子,他脸色清冷如旧,周身灵光不知何时已被敛藏,手中握着那柄黝黑的辟天。
于是我也自塌上站了起来,摇了摇头:“主上所命,零,自当遵受。”
他用辟天点了点矮塌上的案几:“既然没有意见,那便好生受着。”
我却不太理解他此举是何用意,半晌没有动作。
他右手指节托着下颌,哂声自嘲:“连这点规矩都能忘得这么干净,真是……你觉着本座怎么打你会比较趁手,懂?”
这……
恍尔想起月前的那两次,我犹疑着转过身,折下腰,手肘撑着案几。
他身长比我高不过半尺,想来如此他应是会比较顺手。
然而他并未急着动作,却将右手抚上我腰间某处极是柔弱的地方,那些将将在周身流转不过须臾的元灵再次复归沉寂难寻踪迹。
“你尚未学会如何自闭灵脉,以后受罚时记得将你的元灵收了,不然岂不枉费本座力气。”稍事停顿,又道:“若是觉得实在受不住,你尽管说出来,本座自会考量,但你若敢乱动,休怪本座不客气。”
他一席话本是令我感慨万千,这千年来可曾有人如他这般在意过我的感受?我求他莫要劈头盖脸说打就打,他便和我分说得如此仔细,我说我到底还是怕疼,他便如此提醒我不必一直强忍。
然而最后几字声色厉荏,生生把我那点小心思给吓了回去。
并不凌厉的风声连着辟天入肉的闷响,下手算不得重,却是疾如雷电丝毫不给人喘气的机会,我双手死死地抠在桌面上,方过得二十来下便是有些收受不住,又往矮几的边上抓,喉咙里连着几道哼哼换回些晚风凉气,勉力让脑子保持着清醒。
再是片刻下去,我整个半身都伏上了矮几,随着辟天落下的声音不住地揶揄挪腾,亏得我历经千年辛苦练出好一副挨打的本领,往常断筋折骨也就是咬咬牙的事情,偏偏屁股上这块肉就没怎么练过,直道是卦难尽算天道无常,老天爷这般费煞心机变着法子来折腾我,果真待我不薄。
正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想啥时候是个头怎么还没打完到底有没有六十他到底是不是数错了还是压根就没打算只打六十,他总算是住了手,道:“你起身罢。”
这哪是说起就起得了,我双手护崽子似的往臀上揉了一阵,待到辣滚滚的劲头过了六七分,才堪堪地撑着身子一点一点地磨将起来,恰逢两滴泪珠子也在这时掉出了眼眶。
真是奇哉怪也,这些年什么苦痛不曾受过,为何他如此留情的一顿打却能打得我心头如此憋闷,直像塞了抹布一样的难受。
他却是轻声一笑:“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呵。”
我哪敢正眼看他,撇开目光自顾擦着那两吊泪珠子,脸上顷刻比下半身还烧得厉害三分,娘的这到底都是些什么毛病,一个多月日子过得太舒坦居然变得这般不经事了么。
他又坐回了矮塌上,吩咐皋月将棋具奉过来:“你且好生思量自己背错之处,明晨本座会再考校于你。”
我自是点头答应,又听他意兴盎然的声音:“时辰不早,来陪本座走一局快棋,半个时辰之内你若赢得本座,本座便给你解了灵脉,若是输了,你便好生捱到明天去,如何?”
由是我发现,他果然还是有点喜欢捉弄我的。
虽然这种作弄并不带有恶意,却也实实足足地是在捉弄我。
我就像那匹永远都吃不到胡萝卜的小马,被他牵着鼻子到处溜达。幸运的是,他那竹竿上绑着的胡萝卜虽然时常看上去遥远到无法企及,却总是能被我跳一跳就叼到嘴里。
不过半刻钟头,我落下白子后手翻盘,吃掉他大片江山。
他摇头直叹:“本座如此处处让你,你也不知谦虚一点,还真是不客气。”
挨打的地方想必肿得甚是厉害,本是宽松的底裤都像是被绑在了肉上,害得我弈棋之时始终难以专注心神,后来索性跪在塌上陪他下完了这盘棋,他倒嫌我不够谦虚客气赢了他。
鼻尖眉头直是一阵苦涩,险些又有泪水要摇落下来。
[这一月间超脱苦劫得此后生,到底来得太是突然,我,当真不知该如何与您相处,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您这般恩情,自古伴君如伴虎,它日稍有不慎,不知还会有何苦难在等我遭历,您是要我输,要我赢,还是有何指示,明说好吗?]
这些话我虽未说出口,想必他也已看得一清二楚。
与他四目相对的片刻,我分明看见他眼中历洗的岁月岂止千年万年,然他始终不曾表露任何喜怒之色,只是令我将手伸到桌上,食指轻点我的掌心,此后我胸中憋闷霎时豁然,欢悦的元灵又开始在我体内流转轮回,受伤之处如得灵药滋养瞬间再无分毫痛楚纠葛。
“想来是多少年了,难得有人陪本座下局棋。”他意兴索然地执起盘中一枚黑子:“方才此处确是本座失手,你赢得光明磊落,何须惧怕本座怪你?今日你也累了,且下去好生歇息,明晨不妨早些来此,本座这些时日会一直陪你背书。”
我自是谢恩离去,回到住所之时,虚星已沉下南山,斗星自西天逡巡而来,林地里层峦起伏山川耸叠,斗室内不知为何漫溢着淡淡的兰草香气。
惊觉窗台上的那盆幽幽兰草氤氲着碧绿荧光,我走到窗边细细端详它每一片如宝石般晶莹的草叶,又见其间半枝花苞亭亭玉立,已有我食指短长。
这盆兰草前几日被我与竹醉交相两瓢水浇得险些烂了根,明明早晨离去之时还是那般蔫蔫耷耷不见生气,竟在一日间活过来了,还活得这般好。
我心中深感宽慰,毕竟这盆草乃是吾主留在此地的尤物,或许于他有何特殊含义也未可知,若是被我害死,就算他不来怪我,我也无颜去面对他。
而后,又跟着习惯缩回了属于我的那处墙角。
眼前三尺便是吾主命人为我换来的一方叠敷,据说这是凡界某海上小国居民的习俗,他们向来不惯安眠于床榻,于是就地铺着草席而居。吾主为了让我睡得舒服些,不止铺了两层草席,还专门安置了两层绣锦绒毯作垫子。
我抱起双膝,就这样蜷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绒毯上那些精致而柔软的纹理盈盈地飘……
浅浅小盹打过,有凉风习徐流入帘栊,我惺忪地抬了抬眼皮,却见一道赤色的光影立在身旁。
我险些从地上跳了起来,跟着心中又是一阵忐忑跌宕,吾主却并没有去掏他的辟天,而是两步走来将我抱起,甚是和缓地放到柔软的席垫上。
我极是小心地把他望着,不敢动弹,他神色淡然地为我盖上被褥,起身熄了悬在壁上的灵火,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独自在被窝里哭了半夜。
大如圆月的斗星悬于南天,皎皎地照得屋内柔白如雪。可真的是好一轮斗星啊,上次见你,却是在业狱的刑房里,我被折磨得气息奄奄不成人形的时候,你躲在既高且狭的天洞外,偷偷地照着我。
千年来我们几度逢面你始终那般渺远,可你终于听到了我的悲泣,所以带着他来找到我,所以让他来到我身边吗。
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外趟,越擦越多根本止不住,直到生生地浸湿了半片褥衫。
而这一夜,我竟终得,无梦安眠。
<三>
翌日险些睡过了头,睁开肿得塞了棉花似的眼,却见极星已过山头,惊然从榻上跳将起来,套上鞋袜一面胡乱地整理形容一面往书房奔。
推开门扉,一室明光之中,他已煮好一壶清茶,自顾在矮几上就着一沓信纸写着什么。
我惶惶上前请安,他抬头看我一眼,竟是忍俊不禁地笑:“瞧你这眼睛肿得,用灵咒都消不下去了么?”
娘的我怎知道元灵原来还可以拿来这样用。
待到抱着书册坐到矮塌上时,已是如他那般摆出自觉满意的高冷形容,心头却始终有那么几丝杂念飘忽来去不得安生。
昨晚上被他瞧见又在墙角睡,他当真没有生我的气吗?
我是不是该对他道个谢?
他轻轻地捻过未干透的一页墨迹,用镇纸小心地压住,淡淡道:“你且好生背书,小心本座回头又把你打哭,到时封了你的灵脉,让你眼眶多肿上几日,可好?”
我哪还敢耽搁,连一杯芬芳馥郁沁人心脾的茶都没兴趣品上第二口,赶紧将头埋到书页里去。
由是这背书大业从此开始,绵延悠长地持续了足足大半月时间,其间几乎每日都少不了出些纰漏,他也当真如是苛刻至极地践行着他的规矩,丝毫砍价的机会都不给我。
好在数量太少时,他会兴味索然地许我赊账,否则怕是每天都少不了一顿打,倘若当真如此,也可算得上奇哉妙也黯然销魂的一段人生了。
如是第十五日,我终于开始着手背那堆讲解阵法纲要的《地玄》,却发现其中章句晦涩艰深简直令我大开眼界,端的是分开每个字都认识合在一起半句都看不懂,足足让他给我讲解了大半日方才勉强明了大概。到夜间子时我终是连半本都未能背完,彼时他正将思绪停在皋月新近呈来的一封书信上,眉眼里少有的掠过几丝惊疑之色,纤长的手指在信纸上轻轻抚弄,我于未经意见瞅见内里似有一个人名,梓生。
听我支吾半天再也背不下去,他将书信折了两折,点了一把灵火烧成灰烬,语声甚是悠淡却又丝毫不容回旋:“两百不能再少,合着昨前两天的账一笔勾销。”
我自感脸上当即失了颜色,磨蹭了好是一阵才扶着案几站好,哪知道我磨蹭他也跟着磨蹭,辟天在我身上来去比划,撩得我浑身寒毛直竖,忽又问我:“本座但觉你这些日子挨打时心里头想的东西愈发不堪入目,不如,我们今日再多兴个规矩?”
我都想啥啦?不过就是求天求地求他祖宗连脏字都不带的,如果不是我没有祖宗我连他的祖宗都不会去求。以前在牢狱里耳濡目染学得的东西可一句没使唤上,啧啧,魔族十二部落数万年民俗历史沉淀的菁华全在我脑子里藏得好好的,随便拣两句倒出来都保准能让他气得把我舌头给割去做毒药,什么叫不堪入目?
倏地便是一道烈风扫上我的腿,我给疼得生生一跳,赶紧收了心思连声答应:“您,您请吩咐。”
“你且将方才背过的部分再背一遍,将将不到两百句,背错重来,如何?”
也亏他想得出此等两全其美一石二鸟的法子,即可以堵了我满脑子胡思乱想又可以让我温故知新,若非挨打的人却是我自己,怕是少不了要大呼妙哉。
我赶紧从脑子里倒弄出将将背过的章句,我背一句他打我一记,未想今日他下手竟尤其的狠辣,我连着数下都没能站稳,撑着方案一下一缩腿,堪堪挨了十余下,气息已乱得两短三长,索性直接挪过案几把整个半身抱上去,撑直了两条瑟瑟发抖的腿,咬牙切齿地继续背我的书。
“三尺长地出得九方,七尺短竭入生阴阳,九方阴阳出十二灵境,入八百长空……唔……”
半句话断在中途,辟天一下砸到我臀腿交接的地方,我直觉涨得又酸又痛的皮肉炸了开去,跟着狠是几声低吟,却听他道:“八百长虚,不是长空。”
我唇齿龃龉得颇是厉害,颤巍巍地重复这句“九方阴阳出十二灵境如八百长空……”
啪地又是一声砸到原处,炸裂了的皮肉激得我头眼昏黑,心脏竟是停了半息之久,复又擂鼓似的直往胸外跳。
我终是未能忍住几声哼哼,气息微弱地问:“您,您今日缘何,下这般重手……”
身后传来的语声一如既往的清淡:“就冲你方才脑子里那些东西,不该受这几下?你倒是把你那些什么菁华倒出来给本座看看?”
直到彼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看我所思所想压根不需要对着我的眼睛。
我自忖在他面前还算是心思乖巧,却不知原来背后都被他瞧了去。怪不得他说我近来心中所想越来越不堪入目,还只道他是要编排个法子来折腾我。
我抽颤着勉力让自己的呼吸回复正常:“我,我真的不敢了……您,您可否轻些,我,实在是有些,疼得厉害……”
浑身从肌肤到骨肉除了痛还是痛,虽不至于断骨摧肠撕心裂肺,却也足以令我真心诚意地说上四字再也不敢,可当真是再也不敢了。
他竟然伸手来扯我的衣带,想要伸手制止却发现四肢已经哆嗦着不听使唤。倏忽间又是一嗖凉意掠到腿上,心底漾漾地荡开些许身为囚娈任人玩弄的经历,好在这段时日脑子里塞满的全是咒文经典,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也只在心里漂了两漂便渐渐淡去。
却听他倒抽了半口气:“怎生伤成这样才来求本座饶你?”
顺手将我的灵脉解开,而后反身坐下,我习惯成自然地去摸伤处,却触到湿漉漉的一片血。
旋即便是剧痛入脑,未能忍住一阵且长且短的低吟,待到凉风在肺腑里来来去去好几遭,元灵也兜兜转转地流了好是几个轮回,仍是疼得我浑身冰凉动弹不得。
他将辟天拾回腰间,手肘撑着案几托住下腮,瞥了眼光过来低声嗔我:“才学的冰玉敷体咒,不会用?”
既然得他允许,赶紧吟上两句灵咒,堪堪等疼痛消了八分,又惶急地将下衣提了起来,问:“您……不继续了?”
他眉眼里又颇是些哭笑不得:“一百四十二,还剩五十八下,且给你记着。”
我自战战兢兢地回到榻上落座,正欲拾起那本背到一半的《地玄》首册,又见他神思微凝,如是言道:“而今时日不多,你且多努力些,早日将这些书册背完,好替本座出去把事办了。”
我不由得对方才那封书信的内容生出好些好奇:“到底有何事需要我为您效劳?”
他眉眼间分明阴晴盘桓,却仿似无心地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大事,你暂且不必往心上去,届时本座自会和你分说明白。”
若是多年之后回头来看,我怎可能会轻易信了他这句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彼时我毕竟对他知之尚浅,笃信着他身为魔尊的无可匹敌高不可攀,却不知至彼之时,魔界已是风云暗变波诡云谲,而我与他,也终将在那场不大不小的漩涡之中,祢经生死别离,险致抱憾终生。
是月最后三日,我已将二十二册书卷悉数吞入腹中,他领我前往穹顶之上的悬台,教我识得二十四定天阵。
以辟天之力,行此二十四阵,可操纵星辰轮转,风雨往来,万物枯荣。
他耗费三日时间,极是仔细地与我分说了刻在悬台之上的二十四阵对应符文、阵眼,嘱咐我许多尚需多加注意的精要所在,我虽不甚明了他用意如何,也只得生生记下。
如是到得昨夜,又逢赤星孑悬北空,高台之上飘荡来去的灵火映得四熠熠如昼,他与我讲完这许多艰涩难懂的文章,凝重了多日的神色终是舒缓开来,问我:“这几月来,可觉有所收获?”
我胸中亦是一片畅然,点头道:“风雨零落终归去,守得云开见月明,得侍主上座下,此生无可憾尔。”
“三月之前见你之时,本座还怕终是拔不得你心中那片阴云,但愿此后你无论历经何事,能始终不忘今日所言。”
而后他执我之手,将我拉到悬台边缘席地而坐,凭空置来一副案几一樽玉壶,就着这满目的天地山河,与我斟上一杯醇香浓烈的杜康佳酿:“明日你即可离开此处,勉当为本座效一效犬马之劳,今日即是临别之日,清茶淡水未免无趣,来,干了此杯。”
他这哪还有半分为人主上的架子?我不敢推脱饮下此酒,烈香入喉气蒸天灵,直教人飘然欲仙抛尽俗尘,也不知是多少年灵力滋酿而得的上上之品。
以此佳酒为我送别,我如何不知其中深意?终是未能忍住问他:“这三月承您如此恩情,却不知此后当如何相报才能不负所望,如今即是临别之日,还望您开示一二。”
他与我注目片许,青丝玄袍在夜风之中鼓舞飞扬,周身灵光如舞如织妍妍不可方物:“你自觉本座这三月,何曾以主仆之心待你?”
我迟疑着,终是摇了摇头。
那般令人神醉的笑在他眼底流转,衬得这紫穹叠山蔼蔼林海尽显黯然:“你此番既已受教于本座,也挨了本座好些扑责,如今,可愿叫本座一声师父?”
我赶紧起身在他身后拜倒,惶惶答曰:“零,本是业狱囚奴,身负重重罪业万死难赎,纵得主上恩赦,实不敢以此残躯贱名,辱没主上师门清誉。”
却听他不无阑珊地一声嗟叹:“本座当年堕身鬼火魔狱得成魔神之身前,何人能知天昶之名将铭于通天神柱永世流传,他日你承本座衣钵为主吾族之时,又有何人敢问你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本座既有心收你为座下弟子,便不会在意你出身贵贱,只看重你心性天质能否担负本座厚望,但若你不愿认本座为师,本座也不勉强,你且起身便是。”
多年之前,我曾听闻如此一篇文章。
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并不知吾主为何看重于我,仅得三月相处,便愿意收我为徒。或许这些年所受磨难,未必当真一无是处。
我终是强按了满心忐忑,三拜叩首,字字言道:“师父对徒儿恩同再造,徒儿此生得入尊师门下,自当肝脑涂地以谢师恩。”
他之于我,虽为座师,恩重父母。
想我千年孤苦零丁得他相携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纵将令我赴蹈刀山火海炼狱之地,亦当绝无半点怨悔。
吾师自立于我跟前,携我臂膀令我起身,抚我额前乱丝,柔眼若水清笑如烟:“为师向来不喜繁文缛节,你也不必这般拘谨,走,为师带你去见见你两位师兄。”
师兄?
我竟还有两位师兄?
他带我来到羁身一月的那间书房,而我的师兄,分别是一字一画,与一柄半尺短匕。
一则挂在墙上一则躺在匣中,就没一个正经人样站着的。
他先是让我好好端详墙上的那副兰草与字迹,这两幅署名天晗的字画,我倒也算锱铢于心,颇有些不明就里地问道:“难道这天晗,便是我的第一位师兄?”
他极是怜惜地摩挲着那副笔墨题字之处,叹息之中多少怅惋,和着一袭晚风,奄忽若飙尘,错落天地间。
“天晗,为师座下首任弟子,天赋神骨,才姿卓绝,昔年他拜入师门时,还是一介垂髫小儿,不过千年岁月便得成魔神之体,其修为极盛之时已与本座不相伯仲,本座仗着精擅阵法略胜他尔尔一筹。”
“两千年前,经与我族结盟的五大部落共襄推举,为师亲笔典册,成为我界二主,与为师共主此界江山。未想千年前堕世之战,他受神主蛊惑,因一语不合与为师心生罅隙,决战之前他临阵反叛,与为师刀兵相向,为师对他心怀不忍处处留手,他却以乾道诛神之咒致为师身受重伤,其后为师无力抗衡神主灭世之威,我族也险将就此陨灭万劫不复。”
“因叛族之罪,他已被为师咒杀。这十二字乃是他伏诛前所留绝笔,此后他之名姓成为我族禁忌,恐怕也并无他人会向你提及。”
纵使他这番话讲得再怎么风清月朗,最后几句的陡然跌沉仍是让我抖了好是几抖。
决战之前临阵反叛,如此了了八字,其间却不知是多少惊涛骇浪骨山血海。
当年堕世之劫亲历者如今已是寥寥可数,我有幸在业狱之中得见一位,他与我言道之时那般惨然绝望的神情,至今如在眼前。
相传吾师修成魔神之后,族人受他领携尽皆得成半魔半仙之躯。其后我族一统魔界,数度筹谋之下,于千余年前倾巢而赴,讨伐神域,复我家园,报仇雪恨。
那场长达百年的征战又被称为堕世之战,在最后的时刻,吾师踏平三千仙境直抵神域瞰世台,与神主展开长达八十一日的末世对决。
那场决战余波殃及寰宇,只一日间,人界天地倾塌再陷混沌,仙界轰然覆灭遁入虚无。
决战之末万神殿穹顶迸裂,天界诸神流星陨落,九霄日月颓然失色,整个六界洪荒都记住了他的名字,朗朗天地,永世昶明,是为天昶。
想我尊师当年何等神威盖世,本是势在必得的天神之座与六界苍溟,却因这天晗一念之错而失之交臂,其后更致过半族人蒙遭天神诛伐魂飞魄散,场面惨烈之至,我尤不忍细想。
更因此人,我族被永世封印于魔域废土不入六界轮回,若非神器辟天之助使魔域得见生机,岂非世世代代都将活在这炼狱劫火秽土废沼之中,直至魂飞魄散湮灭无形的那一刻。
现今再看,亦余心之所善,虽九死而不悔,端的是好生刺眼的十二个大字。
能在那般攸关生死存亡之际,叛我族民伤我尊师……呵,当真好一个师兄,师父竟还能忍他遗迹在此高悬,他若泉下有知师父对他如此用情至深,也不知还能不能“九死而不悔”?
“你这位师兄乃是为师心此生难解之疾,然则他所遵之道所行之事,为师如今也渐渐看得开了……为师苦心孤诣数千载,本想将他雕琢成一无瑕美玉,未想却失之于一念不合,致其粉身碎骨。想来其间过失,当是为师担得一半,他担得另一半,你亦不必如此怀恨于他。”
“神界自许为天、自比为地,如此天地却草菅人命,何其令人不齿。是以为师毋宁带领族人堕入魔道,历经万年浩劫重生,企图翻覆六界于鼓掌之中。却因他而懂得,天道苍苍,因果轮回,终非吾辈可以妄度。”
言罢他又转向书橱,寻出一只木匣置于书桌之上,翻开合页,内里乃是一柄精致短巧的青玉匕首,隐有血纹暗藏其间,柄首处刻着两字铭文,却不是我族惯用的文字。
“这便是你另一位师兄之物,他名为梓生,出身冥道鬼族,流落凡间之时被为师与晗儿所救,自此跟随为师左右。他天性冥顽不化向来不服管教,实令为师心力憔悴。百年堕世之战他几度给为师添乱险致大祸,为师始终忍他容他,堕世之战后为师神魂虚弱,终是制他不住,只得任他离开师门外出逍遥。此后千年他了无踪迹,竟似从吾魔域凭空蒸发了一般,为师多番寻他不得,却在半月前忽然得他行踪。”
“你可还记得你背《地玄》那日……为师收到长翊来信,得知他如今所在,难免心中纷扰,倒是令你受了些苦楚。”
他将那柄短匕递到我面前:“此番为师请你所办之事,便是去寻你这师兄。”
一千多年不相往来,却去寻他做甚?
见我心中疑虑,他只宛然一叹:“为师毕竟不是无所不能,此番有一要紧事,须由他相助方能得成。如今为师因故羁身曜忝殿不能离开半步,只能请你代为效劳,你可愿替为师走这一遭?”
将将才说了那句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我若有半点犹豫,岂非令他笑话?
此后种种吩咐,我自是一一谨记,翌日天将明时,于穹顶悬台拜别,携着他予我的几件信物,骑着他的座驾离魅腾云扶摇而上。
虽不至于长亭短亭执手凝噎,却也是三步回首惜别无言,他的身影在悬台中央渐渐缩成了小小红点,直到层云遮目,终是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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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影月林地西北有一平旷之地,其间林木稀疏,良禽不栖,有豺豹魍魉隐于雾障之间,乃是吾族领地内最为荒芜野僻之处。
这里曾有一所专用于关押重罪不赦之人的业狱,以黑曜石砌筑堡垒,四周封以禁阵,入此狱者,大都历尽千万苦劫直至魂飞魄散方得解脱。
离别后的第二日,我在林地内寻得了这处废墟。
如今只剩满目疮痍残埂断壁,因我的来到,四处黑鸦惊啼交鸣,扑翼而去。
昔年此处,人人对我鄙之夷之,却有一人,每当我屈身于他关押之所,他总会对我善颜以待,赠我甘泉以解干涸,宽言慰语以安我心。我不知他为何被关押在此,只知他所犯之罪并不深重,不须受苦役毒刑,且牢中差役尚且敬他三分,而他于我,乃是黑暗之中唯一长明的灯火。
他名长天,长空万里,天高云远。
削枯木为牌,刻以长天之名,寻一巨木华盖之下,垒土而立之。
点三支灵火,置一杯浊酒,跪地三拜,洒酒于地。
愿你魂魄消散之处,永世天地长青。
<零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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