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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续写】大漠狂沙(兄弟父子文)[第1页]

作者:蔷薇qw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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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受罚
落日余晖,朔风呼啸,卷起大漠之上的漫漫黄沙。一队通体乌黑的骏马扬蹄飞奔,快如疾风扬起荡荡烟尘。马上之人训练有素原本穿着整齐的黑衣,只是衣襟袖口之处都已染上一层厚厚的黄土,口鼻难辨。
墨离紧了紧风裘,左手按住肩上的伤处,策马紧追几步,赶上了领头的那人:“将军,歇一歇吧。”
领头人并未放慢速度,目光落在墨离受伤的肩膀上,几分询问。
墨离忙放下手,“我没事,只是……”
“其他人?”
“都没大碍……”
“那就走吧,本就是擅自行动,元帅该急了。”
“将军,您……”墨离张口欲劝,声音被呼啸的风声淹没,连带着叹息声也被漫天黄沙卷得无影无踪。一行人马已经三日三夜没合眼了,但他并不在意自己身上这点儿小伤,兄弟们也大都无碍,只是将军。想想那人也是个不听劝的,又几时劝得了他。
林墨单手勒了马缰,一路疾奔地赶回来在大营门前反而踟蹰了。一把火烧红了半边天,敌军粮草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毕竟是立下大功,心里有点儿小得意是难免的,只是这事不知道元帅怎么看。
翻身下马,单手下意识按住腰侧,步履迟缓了几步,蹙眉吩咐道,“墨离你先带兄弟们下去休息,我去向元帅复命。”
“我陪您去!”元帅不喜将军在整个军营里都不是秘密,平时无事都还要揪出三分错来,这回虽是立了大功,但谁知道元帅会不会又多番苛责,以往这种亏也吃了不少了。
“荒唐!你见过哪个将军向元帅复命还带个跟班儿的?”林墨冷下脸来。
“可是……”
林墨蹙起眉峰,哪儿那么多废话?
“是!”墨离低下头,不敢再抗命。
夜色深沉。这边赶走墨离,林墨驻足营帐边儿上深吸一口气,说不紧张是骗人的,每次去见元帅都心怀忐忑,总希望自己能做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即使不能博得元帅的青睐,哪怕能让元帅有个笑脸儿都好。
大帐之中,灯火通明。
林墨放下腰侧的手,抬手擦净面上尘土,方才通禀告入,元帅不喜欢下面的人军容不整,哪怕是再疲累也要在元帅面前挺起脊背来。
单膝跪地:“末将林墨向元帅复命!”声音朗朗回荡在大帐之中。
萧远庭冷冷瞥了林墨一眼,继续着手里的工作,指导刚来军营不久的儿子萧燃看军事用图。
林墨被晾在一边,消瘦的脊背挺得直直的。
才十七岁大的萧燃手足无措,刚到军营本就有些不适应,这回先锋营的大将还跪着呢,自家老子在这里教自己看地图,不务正业的算怎么回事儿?又耽搁了一刻,萧燃实在看不下去了:“爹……”
萧远庭挥挥手示意儿子先下去,紧接着又晾了林墨一会儿,方才指指面前的茶盏示意林墨起身倒茶。
林墨双手执壶恭敬顺从的给元帅添了茶,又捧着茶壶退到角落阴影处,腰上似乎有暖暖的液体渗出,一阵阵儿刺痛袭来,硬撑着张肩拔背一动不动枯站了一会儿。
“说!”萧远庭冷漠的开口,似乎跟林墨多说一句话都感到厌恶。
“回元帅,末将等人在侦查敌营的时候,恰好遇到大风,敌军粮草又过于干燥且保护不力,末将擅自改变计划,一把火烧了敌军粮草。”
“什么?”萧远庭霍然起身,你一把火烧了西狄大军的粮草?心中暗喜,这可是件天大的功劳,西狄孤军深入,粮草一断军心必乱!
林墨看到萧远庭惊讶的神色,心中微微有些小欣喜,不枉自己冒险一场总算是为元帅分忧了。
萧远庭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你很得意是不是?一时运气立了点儿小功就到老子面前显摆来了!”
“末将不敢!”林墨“咚”得一声慌忙跪倒在地。
“哼!交给你的任务不好好完成,倒是学会了投机取巧。偶尔得手就屁股翘到天上去了!谁给你私自做主的权利?抗命不尊就该去军法处领20棍子。怎么?不说话?心中不服?贪生怕死的东西!……”
林墨低垂着头,双手并拢放在身侧,忍着腰上的枪伤规规矩矩地跪着,听着元帅一通狠骂心中万般委屈,却并不敢多嘴分辨。
萧远庭又嫌恶得骂了一句“懦夫!”
林墨努力睁大眼睛,让早已氤氲的雾气慢慢逼退,“元帅,末将违抗命令理当受罚,但手底下的将士们是依照末将的命令行事,为完成此事以身犯险,求元帅垂悯。”林墨俯身叩首,额头触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一片寒凉。
“知道了!滚!”
林墨低头退出大帐,心头沉甸甸地酸涩难当,元帅甚至都未曾正眼看自己一眼。
伤心吗?不是早该习惯了吗?自己本就是个不配被怜惜的人。林墨按紧腰间崩裂的伤口,抬手擦去额间淋漓的冷汗,镇定地朝先锋营的方向走。
身后传令兵一阵儿小跑追来,支支吾吾,几分不好意思。
“什么事?”林墨挑眉,不怒自威。畏畏缩缩的哪里像个军人的样子?
“元帅有令,命……命将军自去军法处领二十棍子。”一脸稚气的传令兵只好咬牙传达元帅的命令,偷眼儿看看将军的脸色,也不知道先锋官会不会记仇啊?
“去回元帅,末将领命。”林墨面色平静,语气淡然,一丝波澜都未起,让小小的传令兵很是钦佩。
传令兵未曾看到林墨藏在袖管里微微发抖的手。
北风呜咽,鼓荡着片片衣襟,林墨觉得有些冷,原来我又惹您生气了,罚过之后,您会不会原谅我,能不能开心一点呢?
弯月微悬,军法处的将士们早已进账歇了,叫了几遍才睡眼惺忪地跑出来,谁大半夜的跑来军法处找茬啊?
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哟!先锋营大将一脸冷峻地站在门口杵着。新来军法处的小头目不敢怠慢,连连打千儿请示:“大晚上的,将军这是要罚谁啊?”
“元帅有令,二十军棍,本将特来领受,你们手脚快些别磨磨蹭蹭的!”
小头目摸摸耳朵,没听错吧,这位不是来看打人的是来找打的。见过嚣张的,没见过到了军法处还嚣张的,更没见过讨打的比打人的还嚣张的。
军法处刘管事姗姗来迟,一见林墨立即恭敬起来。他对林墨的尊重还是靠打出来的,林墨来军法处不是一回两回了。
最开始见林墨嚣张,刘管事倒是命人下了狠手,打得他伤筋动骨的,林墨大汗淋漓硬是没吭一声,一味硬挺。还有几次打完之后,林墨还强撑着站得起来,自己走回去。刘管事也是为他的硬气所折服,军营里要是个个都是这样的硬汉,何愁西狄不灭?
再后来刘管事倒是有心放水,偏偏林墨也是个倔脾气,察觉放水竟让刘管事重来,后来刘管事才回过味儿来,原来这人不是嚣张,只是带兵带惯了是对人对已都比较严苛。
俯趴在两尺宽的刑凳之上,单薄的身子一旦有了依托,浑身上下的骨头都似散架了似的,叫嚣着需要休息,瞬间的舒适感几乎让疲惫不堪的林墨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眼皮重得都快睁不开了,直到一阵儿钝痛咬上身才激出一身淋漓冷汗来。
刘管事觉着事情不太对,林墨的脸色惨如金纸,几棍子下去,豆大的汗珠就噼啪下落。再仔细一看方察觉出是腰上出了问题,鲜红是血迹氤氲了大半边的衣衫,随着棍子的起伏腰上落下点点血珠。
“将军,您身上有伤?”
两个刑罚手也迟疑了一下。
林墨气喘得急,猛咳几声:“不……不碍事。”
刘管事摇头,眼见林墨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濡湿了。
小碗口粗的军棍砸在人身上发出沉沉的钝声,二十棍子下去就是个正常人都会伤筋动骨哭爹喊娘,何况是砸在一个受伤的人身上。元帅素来爱兵如子,就是不知道为何老是对林墨将军多番苛责,像是要置他于死地一样。难道真是林将军太能干功高震主了?刘管事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二十棍子打完,林墨试图撑着起来,单薄的身子却是直接从刑凳上栽下去。
军法处外一阵儿喧闹叫嚣,守门的士卒来报,是先锋营的将士们过来闹了,群情激奋眼看着就要打进来,口口声声叫嚣着“放他们的将军出去!”
士卒说着偷偷瞟了林墨一眼。哎呦,姑奶奶,这位将军身上半身的血迹了,一会儿被外面的将士们看到,还不定以为他在军法处受了什么虐待,以外面那几位脸红脖子粗的模样,非把军法处拆了不可。
“胡闹!”林墨喘着粗气,“让墨离***进来。”
一手死死按住腰部指节发白,回头温润的笑笑,淡淡道,“给刘管事添麻烦了,麻烦您帮我找身儿衣服过来。”
刘管事立马会意。
墨离被单独放进军法处,幽暗晦涩的火光之下,隐约看见将军正在换衣服,腰间似乎重新包扎过了,厚厚白布上一片扎眼的殷红,那是战场上为了救兄弟们被捅了一枪,伤口到现在都没好好治过。墨离红了眼圈,几步上前跪倒在林墨面前。
“正好,我够不到,帮我扎紧一点”,林墨淡淡道,顺手将手中白布的结头递给墨离,“再紧一点……嗯……”随着墨离手上加力,林墨到底没能忍住闷哼一声。
“将军……”眼见将军臀腿之间大片淤黑青肿,墨离酸涩难当,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林墨系好衣衫,随意拍拍墨离的肩膀,示意他起身跟着,抬头挺胸走出去。
刘管事揉揉眼睛,似乎刚才那个在刑凳上苦苦挣扎的人只是他自己的幻觉。
“秦远,张大同,王奔,葛秋。滚出来!”林墨吼一声,军法处帐外闹哄哄的两派人马,顿时静了下来。
四名将军模样的人出列,纷纷奔上前来,“将军,您没事吧!”“奶奶的,老子拆了军法处。”“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动将军?”……
啪!啪!啪!啪!四声清脆的耳光声逐一响起,在空荡荡的夜色里格外清亮。
林墨气得手发抖,“好啊!这就是我林墨带出来的兵,一个个儿的跟土匪有什么分别?军令何在?军纪何存?”
林墨目光冰冷失望,墨离率先跪倒,将军是真的怒了。如果不是担心将军身上的重伤,他们是怎么都不会干出闯军法处的愚蠢举动。
“将军,是墨离的错,跟其他人无关,请将军押我到元帅那里交代!”
第二章~战神
中军击鼓点将,鼓声急切,催促人心。
“都起来,大帐集结!”
林墨回身对刘管事躬身一礼,“军情紧急,我先带他们过去,等事情完了定当就此事给您一个交待。”
刘管事对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颇有好感,并不想将事情闹大,“正事要紧,况且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将军放心,军法处都是自己人,此事断不会闹到元帅那里去。”
林墨带着人拱手告辞,算是领了刘管事的这份儿人情。
一行人走路带风,铠甲凛凛,入账之后分列而立,单手按住刀柄站成好看的标准军姿,先锋营的将士们永远都是中军帐中的一道飒飒风景,浴血的黑色铠甲在火光中闪出铁锈的味道,隐隐低调中透露着张狂和霸气,那是从生死战场中磨砺出来的脊梁。
唯独领头的那位显得有些儒雅和单薄,苍白消瘦的脸颊,微抿的薄唇,在一群热血男儿之中显得格格不入,说实在的,林墨更像一个该在寒窗之下苦读的书生。唯独那双灵动的眼睛,墨黑幽深,像是能把人吸进去,时而闪耀着震慑一切的幽暗光芒。
果不出林墨所料,元帅集结人马是为了决战西狄。西狄孤军深入粮草已失,此时军心大乱,另一路人马又早在元帅的命令之下包抄了西狄后路,此时是最好的战机。
萧远庭沉着冷静地调兵遣将,眼神瞥到林墨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使用林墨正面进攻本是最佳的选择,只是这小子刚挨了二十棍子战斗力会不会减弱?
萧远庭难得多看了林墨几眼。
林墨似有心灵感应,站得越发规矩了几分,只可惜失血过多,眼前阵阵发黑,腿上也真的撑不住了,衣袍之下双腿微微发抖。
萧远庭蹙眉,嫌恶了看了一眼林墨微抖的衣袍,心中暗骂,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墨离,你带先锋营从正面进攻。”
墨离偷眼看一下林墨,不知该不该领命,这种正面强攻的活儿素来都是将军带兄弟们做的。
萧远庭冷哼一声,“不用看他,他胆子小经不得吓,留他在后方为大伙儿埋锅造饭也就是了!”
林墨偷偷用手掐住大腿,脸色惨白。
营中有几路将士忍不住“嗤”笑一声,嘲笑之色顿时浮上面孔,元帅让那人埋锅造饭,摆明了就是侮辱他嘛,也难怪了,看他那小身板儿也不知道怎么当上将军的,搞不好又是哪位皇亲国戚的裙带。
笑声最大的当属魁营首领何冥,何冥满身横肉,脸上夸张地竖着一道刀疤,左右摇晃着脑袋,扯着嗓门儿大声嘲弄:“哟!那大伙儿的伙食可就都交给这位将军了,这位将军可是任重道远啊。哈!”说话间还使劲拍了拍林墨的肩膀,像是一下子就能把他拍倒在地似的。
营帐之中一阵儿爆笑。
“这位将军,大伙儿出生入死,你可要在后方把伙食弄得好些啊!”
“喂!看你这文文弱弱的样子,搬得动大锅吗?”
“我看你还是给元帅当个文书之类的比较合适。”
……
此次集结各路将士从各营赶来,大都互不相识,有的听说过名头但人和名字也对不上号,除了中军之中常打交道的知晓内情之外,其余诸人都奇怪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出现在军营里。
元帅素来赏罚分明,连元帅都不待见他,可见那人是个没本事的,大家都是提着脑袋上战场的,最见不惯贪生怕死的懦夫。厚道的把轻蔑放在心里,不厚道的就直接出言讥讽。
只有中军的几位首领默不作声。
先锋营的将士们则是咬牙切齿。墨离哪里忍得住,青筋暴起,就要冲上去揍人。侮辱他甚至侮辱整个先锋营都不要紧,但就是不能侮辱他们的将军。
林墨单手按住他的胳膊,死死拽住,转头笑道,“各位将军请放心,林墨定当尽力而为!”
朔营首领凌韶寒微一挑眉,摸摸耳朵,“林,林什么来着?林墨?我没听错吧……”中军的几位将军也是皱着眉头不说话,莫非有什么隐情?
林墨领命出帐,一手将冲动的墨离拽出营帐。
“干什么!大站在即,你还有心情在这里耍脾气。”
“将军……”墨离跪倒在地,红了眼眶,“这些人这么侮辱您,您怎么还能忍得下去?”
“也不算侮辱吧,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本就不适合上前线”林墨淡淡微笑,清淡的笑意却融不进苦涩的眼眸里去。
“要不是您带着兄弟们一把火烧了西狄粮草,他们哪里能逮到这么好的战机?您受了伤,他们这帮兔崽子就这般欺辱您?”
林墨单手扶起墨离,坚定地拍拍他的肩膀,像是要把勇气和信念都传递给他一样,郑重嘱咐,“带着兄弟们好好干,活着回来!记住,先锋营是炽焰军最精锐的部队,别给大伙儿丢脸。”目光灼灼,墨离能感觉到那种期望能证明自己证明先锋营的企盼能烧到他心里去。
林墨单手紧紧搂住墨离,算是告别,也算是先锋营上战场的一种仪式。如果我不能,那么你替我完成。
大帐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何冥领命离开之前忽然一抱拳,大嗓门嚷嚷着,“元帅,此次大战末将想见一见传说中的中军战神林墨”,林墨,林墨,对,是叫林墨,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凌韶寒一颗心“咚”的一下掉进肚子里,看来不是我记性不好,真的是叫林墨来着。
前营首领则是一脸愕然,指着帐外远去的那个萧瑟背影,张口无言,“林……战神……那个……”不是一个人吧?
何冥是个粗人,崇拜强者欺凌弱者,崇尚战场上的绝对力量。
与西狄一战之中,何冥几乎被对方将领戳下马来,他佩服西狄那个满脸胡子戳了他几刀的蛮人,因为人家功夫够高,力气够大,一刀过来的时候都快得看不清招式。
何冥以为他必死无疑,庆幸的是死在英雄手里也不算丢人。
眼瞅着将死之际,一个黑衣人斜刺里冲过来,手起刀落,一刀削掉了西狄汉子的脑袋。黑衣人甚至没有回头看何冥一眼,又策马奔向别处。
何冥躲闪不及,敌将喷溅的鲜血弄了他一头一脸。他对那位一刀斩了敌将的救命恩人甚是崇敬。只是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儿。
直肠子的何冥只认衣衫不认人,在找“黑衣服”的时候才发现,混战之中有一批身着黑衣、只穿着轻甲的骑兵格外引人注目。敢轻甲上阵的士兵大都是有些真本事的,至少是敢于拿命去拼的。轻甲上阵有助于他们提高攻击的速度,动作更迅猛,可得到的防护也更少,从某种意义上看,轻甲骑兵实际上就是“敢死队”。
那一战之中,那帮“黑色飓风”像是杀神附体了似的,所向披靡,所到之处西狄将士几无活口。
这队骑兵动作迅猛,阵容整齐,攻守之间训练有素,几乎个个儿都不畏死,猛冲猛打,刀枪加身也不能让他们退缩半分,受伤者众但倒下去的敌人更多。
大战结束之后,众将忙着收兵救伤。只有何冥认准了墨离那身染血的黑色衣衫一路跟着,只因那个脸色很臭的年轻人貌似是这队轻甲骑兵的头目。这是哪个营的将士,这般勇猛?何冥生出结交之意,一路尾随。
“跟着我干什么?”墨离猛转头,目光冰冷。
“将军,我叫何冥,是魁营的……”
“我管你哪里来的,滚开!”何冥不记得墨离了,但墨离记得他,大战之前,在中军帐中肆意嘲笑将军的就有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子。
墨离并不高傲,一路走来,有不少人向他致意寒暄,他都彬彬有礼的招呼。
何冥不拐弯的脑袋里想不明白,对其他人都和颜悦色的墨离为何单单对他不理不睬。好奇心甚,越发跟着墨离不放了。
墨离半身浴血,来不及换身衣服就直奔先锋营大帐,不出意外,几乎所有的兄弟们都第一时间往回赶。
“怎么样?”墨离揪住一个就问。
“将军不在?”
“没见到人啊?”
……
士卒小心回话,“一直没回来过,从大战开始就被元帅调去总揽后勤补给了。”
“什么?”墨离忍不住踹了回话的士卒一脚,“都是死人吗,也不去找找?又不是不知道将军身上有伤。”
士卒低头委屈,“将军说,不准我们跟着,说是当不起我们又闹事。”
先锋营诸将纷纷泄气,拉住就要“暴走”的墨离。
副将王奔道,“发脾气不是办法,赶紧找人要紧。”
何冥在满眼的黑衣人中转得头晕,个个看上去都像是救命恩人,讪讪插话道:“你们是在找什么人吗?我可以帮忙找。”
“这小子是谁?墨离,你的尾巴?”副将秦远双手环抱远远站着,永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轻蔑地冲何冥努努嘴。心中暗骂,早看出来这胖子就是在大帐之中口出狂言之人了,墨离哪根筋不对,居然把这种人带回来!
“我不认识他”,墨离赶紧走得离何冥远点儿,若不是将军吩咐不准闹事,一早上去揍他了。
何冥上赶着自我介绍:“小弟是魁营统领,叫何冥。”
“嘿!原来是统领大人啊,小的们给您见礼啊?”副将葛秋憋了半响,终于忍不住闲闲开口,一副鄙夷的腔调。死胖子,敢嘲笑我们将军!
何冥的职位跟林墨平级,比在场的先锋营诸将都高出一个级别。只是何冥性子愚直,竟把这话当实话听了,并未听出葛秋的讽刺意味,连连摆手道:“不必了,大家都是生死兄弟。我来这儿是想找救命恩人的。穿黑衣服的,一刀下去砍了西狄的脑袋。”何冥兴奋地比划着砍脑袋的手势。
诸将面面相觑,黑衣服?大家不都穿黑衣服吗?到底哪个不长眼睛的救了他?
墨离终于发现此人是个二愣子,别说这会儿大家都不记得战场上救过谁了,就是真记得也不敢认啊,这人侮辱过将军啊,谁如果承认救了他,还不被先锋营的兄弟们海扁一顿?
林墨遇到了麻烦。
大战虽是大获全胜,但自家伤兵也不在少数,军医处根本忙不过来。
此次大战魁营和朔营有不少伤员,按炽焰军的常规都是重伤者住进军医们的大帐,轻伤者在各营自行包扎了事。但魁营和朔营原本均不是炽焰军的帐下,元帅交待过要特别优待。
魁营是从太子殿下执掌的长林军中借调过来的,朔营则是从七皇子执掌的靖边军中刚刚划入的。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儿。
魁营和朔营的伤兵不懂规矩,为了争军医一事大闹军医处。
执掌军医处的王宝川是个胆小怕事的和事佬,谁都不愿得罪,遇到这事搞不定了,想起元帅此次还指定了一个林墨总揽后勤补给。好歹人家也是军中战神、先锋营首领,用来镇压这帮闹事的小鬼应该绰绰有余。
王宝川是在伙房旁边找到林墨的,林墨被烟火弄得一脸漆黑,正跪趴在地上帮几个火头军煽火添柴,一边和士卒们说笑着,半点儿架子都没有。
王宝川一把拽过正在忙碌的他,“将军,您就别再做这些杂事了,魁营和朔营为了争军医的事情闹起来了,求您帮忙去看看吧。”
林墨扔下手中柴火,“王将军别急,我随您去看看。”
王宝川像是得了救星似的,拽着林墨猛跑,林墨惊诧,看不出来这小老头儿跑得挺快的。
军医处外的空地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兵,鲜血横流,伤处惨烈,有扶着胳膊叫唤的,有腿上中箭拔不出来的,有倒在地上动不了的,甚至头部中箭奄奄一息的,所有军医都忙得不可开交。
眼看一个兄弟得不到及时救治就快死了,魁营副将徐大海按着剑破口大骂:“老子带着兄弟们在前面出生入死,你们这帮兔崽子连个伤都不给兄弟们治!”
朔营千夫长刘□□子则单手拎着一名军医的领子往外拖,“赶紧给我的兄弟看伤,不然老子砍了你。”
林墨单手猛拽刘□□子衣领,将其惯倒在地,“闹什么闹!先救人命!”
刘□□子爬起来就要打人,他手下的伤兵比他更按耐不住,一伤兵挥着拳头就冲林墨的脸上招呼。
小伤兵哪里是林墨的对手,林墨微一侧身,本想反剪了那伤兵的右手,一瞥之间,打过来的那只胳膊还带着重伤,鲜血随着手臂的挥动蜿蜒下落,刀口深可及骨,打人的孩子年纪似乎不大,一脸的稚气。林墨半路停了手,也未躲闪,“啪”的一声,脸上硬生生挨了一拳。
“将军!”
王宝川吓呆了,动手打先锋营首领,这不是等同于造反吗?
小伤兵一拳打实,也吓得一愣。原来这位穿着伙头军围裙的人是将军啊?那,以下犯上是不是要军法处置啊?可是我也是因为哥哥受伤了心里着急啊。
刘□□子也摸不准对方的来头,站在那儿不吭声。
林墨觉着嘴角撕裂般的疼痛,半边脸都麻木了,抬手抹了嘴角血迹,冲那被吓傻的小伤兵淡淡一笑:“臭小子,胳膊上的伤不疼是吧?”转头却是沉了脸色,目光冷冷扫过刘□□子和徐大海,自报家门道,“先锋营林墨,暂代炽焰军后勤总管,二位是准备打一架还是赶紧给兄弟们治伤?”
不知怎的,刘□□子浑身发冷,感觉被那冰冷的目光一刀刀凌迟了一般,那种笼罩在林墨身上的霸气让刘□□子瞬间失去了勇气。
徐大海见多识广,他明白这是一种在战场上常年磨砺才会有的杀气。再加上对方是先锋营的人,先锋营的黑衣骑兵在这次战斗中给所有士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人人都暗自庆幸,庆幸这帮人是友军而非敌军,那是一帮真正提着脑袋上战场的“敢死队”,就冲“先锋营”三个字,徐大海就决定不再闹了。
、功高震主 ...
林墨打乱各营建制,不按营地划分军医,命所有人按伤势轻重排队,伤都摆在明面儿上,轻伤的谁也不好意思再往前插。
小伤兵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林墨面前,顾不得手臂上的刀口,一阵儿猛磕头,砸在地上咚咚直响,“将军,我哥就快死了,求您救救他。我得罪了您是我不对,哪只手打的您,我砍了哪只手给您赔罪。”小伤兵单手去摸刀,拿着就要往自己手上砍。
林墨一把夺过明晃晃的鬼头刀,吼道,“胡闹!带我去看看你哥。”
小伤兵抬起血淋淋的手抹了眼泪,拉着林墨去见哥哥。
只见那人倒在地上,右边胳膊从手肘处被齐齐斩断,只余一层薄薄的血肉还连在一起,疮口过大,几名老军医用尽方法都无法止血,再这样下去这人非死不可。
“去马房,拿烧红烙铁过来!”林墨扎紧那人的胳膊,一把将那满身血污的伤员搂在怀里,“是条汉子的话一会儿就忍一忍。”
直到烧得发红的烙铁拿过来,小伤兵才知道将军要用那个冒着嘶嘶热气的东西残忍地烫他哥哥的伤口。
小伤兵一把拽住林墨的手臂,跪在地上急得要哭,“将军,是我犯错,我该死,您要怎么折磨我都行,求求您,别伤害我哥哥。”
“如果不想你哥死就闭嘴!”墨离等人一行人找了一圈,终于在伤兵堆里找到了那个本该躺下休息的人。
“将军,我来吧。”墨离拉开小伤兵,试图接过林墨怀里的人,一眼就明白林墨是在用不得已的方式帮那人止血,这种方法在先锋营并不少见。至少,林墨用过。
声嘶力竭的惨叫凄厉惨烈,那伤员一口咬住林墨的肩膀,温热的鲜血慢慢涌出,浸染了肩头。
副将秦远咂嘴吹气,暗自腹诽,我就知道会这样,先锋营咬过人的不少,咬过将军的也不少,大家好歹还有点傲气,一口下去咬出这种效果,出这么多血的还真不多见。将军又倒霉了。
林墨抬手轻轻抹去伤员额头上大颗的冷汗,像哥哥照看弟弟一样温柔地拍拍他的背,哄道,“没事了,没事了,还没晕过去,是个好样儿的。”
话音刚落,那伤兵一头栽在他怀里,厥了过去。
林墨苦笑,怜惜地捋了捋他额前发丝,将怀中人交给一旁吓傻了的弟弟,“他没事了,一定会活着。好好照顾他,你,你自己胳膊上的伤……”林墨示意墨离拿裹伤的纱带来,纱带倒是现成的,不过倒是一早准备好给林墨用的,墨离扭扭捏捏有点儿不舍得。
林墨半跪在地上,微蹙着眉头,拉过小伤兵的胳膊,仔细帮他包裹伤口。看着那孩子咬牙吸气又死死忍住惨叫,硬冲男子汉的模样,微微一笑。毕竟还是没长大的孩子嘛。
墨离一旁站着,眼睛只跟着自家将军转。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林墨微垂的纤细睫毛,额头细细密密晶莹的汗珠,眼睑下因疲惫而累出的淡淡青影,苍白消瘦的脸颊上病态的潮红,肩头被咬伤后那抹刺目的殷红,以及那双专注认真悲悯天下的墨色眼眸。
墨离发现,将军的脸原来是一张清秀精致的脸,甚至可以说稚气未脱,看上去也比眼前两个小伤兵大不了几岁嘛,他把别人当孩子照顾,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孩子。仔细想想,将军似乎也才二十三岁吧,比自己还小上两岁。整个先锋营的担子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始终在兄弟面前充当着一个首领和哥哥的角色,有什么危险都挡在前面,义无反顾,永远的挺直脊背,永远的屹立不倒,似乎没什么事情是他解决不了的。
以至于大家都忘了,他不过也才二十三岁,比先锋营的大部分将士都小。谁来照顾过他保护过他呢?墨离微微叹了口气,不可抑制的走神了。
“哟!你们都很清闲嘛,一个个儿都生龙活虎的,都没事吧”,林墨一拳捶在墨离胸口,捶醒了走神儿的墨离,“要是都没事就别杵在这里了,没见这么多人受伤吗?赶紧帮把手,有带药过来吗?有带药的先拿过来用,没带的回营里找。”
先锋营的将士们都是处理外伤的行家里手,素日在外作战没有军医跟着,无论多重的伤都是自己自救。更何况副将秦远还是药王谷“鬼手药王”的嫡传弟子,治疗外伤很有一套。
林墨自顾自的吩咐,先锋营诸将也跟着动了起来,纷纷帮手,义务投入到救死扶伤的行列中。
墨离一边帮忙一边回过味儿来,“不对啊,我们不是来劝将军休息的吗,将军身上的伤还没好呢,怎的几句话就被他打发了?”
秦远依旧在一旁环抱着双手不动,冲墨离翻了个白眼儿,傻子,才反应过来啊?
何冥面红耳赤,将副将徐大海一顿儿暴打。先锋营的人在救死扶伤,自己手底下的人在这里闹事,不仅丢了魁营的脸而且丢了太子殿下的脸。
何冥讪讪,搞不清林墨的身份,只好试图跟墨离搭话,“这位将军,你们怎对那书生这般尊重?”
墨离手中伙计不停,“滚开,别碍事。”
林墨回头瞪墨离一眼,对何冥拱手以礼,“林墨见过何将军。”
“你是?”这名字怎的和炽焰军战神的名儿一样?
“他是我们先锋营的老大,真不知道营中哪个不长眼睛的兄弟居然救了你这种人。”葛秋挤开何冥,凑到林墨身边儿帮手,露出讨好的表情。别骂我,兄弟们早看他不顺眼了,您也让我出口恶气。
何冥怀疑地上下打量着林墨,就这儿身板儿能当先锋营首领将军?
林墨被盯得不自在,想表现一下英勇,身体却十分不争气,眼前突然一黑,晕乎乎地往前栽。
葛秋一把扶住,扯嗓子大叫一声,“秦远!”
林墨席地而坐,缓过劲儿来掏掏耳朵,“本没事儿的,被你这一嗓子吼聋了。”
何冥心中腹诽,这人身体不好。
秦远跑过来,恶狠狠白了林墨一眼,继续逞能啊,看你能得瑟到几时?和葛秋一左一右,架着林墨往军医帐中走。
林墨甩开二人,淡淡道,“我没事,坐一会儿就好了,我都未曾上阵杀敌,还是先救上了战场的兄弟们吧。”
林墨难得说出一句酸溜溜的怪话,秦远知他心中难受。
墨离火了,猛得甩掉手中纱带,“我去找元帅理论!”他凭什么对你如此不公!
林墨伸手去拽,蓦然栽倒,终是伤病交加,晕厥过去。
脱掉林墨衣衫,棒疮纵横,满身瘀紫,臀腿夸张得浮肿着,腰上的刀口汩汩冒出血来,浸染了整条厚厚的纱带,除了那处较为严重的伤口,身上还有七八处较浅的刀伤,有的甚至冒出脓血来,几乎就没有处理过。
秦远目光冰冷。这种肆意糟蹋自己的病人就不该给他治。
墨离红了眼圈儿,将军的衣衫半幅血迹,也不知道是沾了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腰上那道最严重的枪伤还是为他挡的。
葛秋一拳砸在木案上。还瞎忙乎个什么劲儿,将军不比外面那些愣头小伙子需要治疗?
林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先锋营的羊皮塌上。浑身无力,全身上下的伤口都被清理过,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似乎曾被人扔进桶里浸过药浴。身后的棒疮一片清凉,不再是食骨吞肉般的钝痛。腰上的刀口也包扎得紧紧的,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想开口说话,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火烧火燎。
林墨醒来时,躺在先锋营的羊皮塌上。浑身无力,全身上下的伤口都被清理过,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似乎曾被人扔进桶里浸过药浴。身后的棒疮一片清凉,不再是食骨吞肉般的钝痛。腰上的刀口也包扎得紧紧的,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想开口说话,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火烧火燎的。
秦远笑眯眯,一脸邪恶地看他,“醒啦?”单手扶起林墨,递过一杯水,林墨现在最需要的是这个,茶盅却是在林墨嘴边晃了一圈儿又喂进自己嘴里。
林墨苦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看来秦远生气了。
“与其我刚把你治好,你又糟践自己,还不如我自个儿糟践算了。”
“对不起,我……”一阵儿猛咳。
秦远手忙脚乱拍抚林墨的脊背,“好了,好了,不跟你闹了,好好歇着。”
帐外一阵儿喧闹。
“什么事?”林墨半支起身子。
“庆功宴!我们就要班师回朝了。”秦远眼神中闪烁着欣喜。“这回西狄大败,主将被墨离砍了脑袋,兄弟们总算没给你丢脸。只是又便宜你那元帅了,不知皇帝这回拿什么封赏他啊?”
林墨微微蹙眉,元帅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这回再胜了西狄,声势恐怕就要赶上当年皇长子的长平军了,立下这样的大功,该拿什么赏他?当年长平军什么下场,皇长子什么下场?
“在想什么?”
“没什么。”
“这回回京元帅定是又将你的功劳抹了去,你到底跟元帅结了什么仇怨?兄弟们都说是你功高震主,元帅心存嫉妒。我倒不这么看,他是抹掉了你的功劳,但对整个先锋营的封赏却是丝毫未少,这回墨离回京就该晋位为一营主将了。我看元帅就是冲着你一个人来的,你倒是跟兄弟们交个底儿啊?”
林墨笑笑,“元帅对我是严厉些,也是为了磨砺我吧。”
秦远瞥他一眼,严厉?我看是苛酷吧!你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去?为何无论元帅怎样对你你都逆来顺受?
帐外士卒来报,“元帅宣林墨去大帐奉酒。”
看吧,又来了!“他是一时一刻不折腾你就心有不甘。”
4、炽焰少帅 ...
大帐之中欢声雷动,历时一年多的西狄之战终于可以终结了。
粗壮的军中汉子大刀切肉,大碗喝酒。
硕大的海碗和酒坛子碰的梆梆直响,喝到兴头上,也有将官不顾军容军帽,挽起衣袖,拍着刀枪,一片豪情。
十七岁的萧燃头一回跟着朔营首领凌韶寒上战场,表现出色,可圈可点。
大帐酒宴之上,凌韶寒不吝辞藻狠狠夸奖一番。萧燃被夸得不好意思,咂舌摸头,频频回头,求救的眼神儿不住地往主座的元帅身上瞟。
看到儿子为自己长脸,萧远庭心中喜悦,拉过儿子好好□□一番,嘴里叫着,“这臭小子,你们可别把他吹到天上去。”
“少将军可神勇啦。头一回上战场,遇到西狄兵一枪过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剑就要了那蛮子的命。”连说带比划。
“比我当年可强多了。”
“十七岁啊,果然英雄出少年。”
“少将军有乃父之风啊!”
“你这话可说错了,什么少将军少将军的,过不了几年,他就是我们炽焰军的少帅了。”
“来,大家伙儿敬我们英勇的少帅一杯。”
……
萧远庭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之情,再没有比儿子争气更令他开怀的事儿了。
一群人蜂拥而上。
先锋营的将士们习惯性扎堆儿,老将王奔凑过来用手肘撞撞墨离,“怎么?不跟着上去凑个趣儿?给我们的少帅敬个酒?”
墨离不知在生什么气,沉默着将酒坛子猛得惯在木案上,“嘭”得一声响。
大家都闹着,未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葛秋向前努努嘴,“咱老大还在挨个儿给人添酒呢,这酒你喝得下去?”好意思喝?
灯火摇曳,王奔侧目。
人群中那人微低着头,拿着酒坛子挨个儿帮人添酒,来来往往人太多了,个个儿豪情四溢,那人微躬着身子,一人轮倒过又来一轮,腰就几乎没直起来过。
“砰!”的一声,莽汉张大同借着酒意砸了碗,“老子不喝了!”这回儿动静颇大,不少人侧目过来。
葛秋一把箍住张大同的胳膊,摆手笑道,“喝多了,喝多了。”
林墨有意无意间转过来,刚准备矮下身给先锋营的将士们添酒,四五名副将齐刷刷地站起来,双手捧着碗,一脸恭敬。连带着旁边木案上的人也被感染了,站起身来莫名望着这边。
双手捧着坛子,清澈的酒水缓缓注入墨离碗中,酒色荡漾,映出那双墨色幽深的眼眸,林墨淡淡道,“你是今天的主角,西狄主将是你斩杀的,你不去敬酒,元帅心里总会有遗憾,就当给我个面子,难得元帅今天高兴。”语气平静波澜不惊,像是所说之事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墨离为难地上前去向萧燃敬酒。
葛秋望着林墨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间就觉得那般萧索,一个念头冒出来:“我们将军是几岁上的战场。”
“十三岁。”秦远突然冒出来,像是想说这句话很久了,笃定地答复。“只是我查不出他曾经隶属的军营。”
王奔是军中老人,无端端叹口气。查不出?一个查不出的军营,恐怕早就埋藏在这大漠黄沙咧咧烽烟之中了吧。
林墨独自一人走到帐外,扶着腰侧倚着枯木缓缓坐下。
月明星疏,帐外清风朗朗。微垂眼睑,一片安宁,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消散在风沙之中。
身体有了依托,浑身倦意滚滚袭来,几日几夜未曾合眼,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迷迷糊糊想着,燃儿今年十七岁,十七岁才第一次上战场,比他整整晚了四年,可见元帅多么疼他。
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是什么样儿呢?
太久了,记不得了。
像上辈子的事。
记不得了!
据说不是很英勇,好似还哭过鼻子。
最后被爹狠打吗?是因为哭鼻子被打的,还是因为什么?
打得多了也记不住了。
还是大哥拦着的吧。
一定是大哥,每次都是他护着拦着。
“大哥!”
那个其实该尊称一声“主子”的大堂兄,那个白衣蟒袍银枪红缨的沙场英雄,那个敌军之中来去如风的武林高手,那个平易近人没有架子的皇长子,还是那个容忍着、照顾着小屁孩儿的好哥哥……怎么就快记不得长什么样子了呢?为什么眉眼那么模糊?
林墨有些迷糊了。
当年那场庆功宴。
杯盏交错,欢声笑语,混着将士们刚刚流下的血汗。
他们笑闹着,说等皇长子晋位为太子,就让林墨当长平军的“少帅”。
他们爽朗笑着,肆意嘲笑他初立战功时的青涩。
他们揪他的脸,笑话他男生女相,这辈子镇不住军中莽汉。
他们学他见到靖北王爷时的萎缩模样,笑他胆小如鼠,见到王爷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他气得追着长平军的各营主将一阵儿暴打,先锋营的慕容哥哥夸张地“哇哇”求饶。
白胡子军师一边拉他一边忍不住暗笑。
他被笑得面红耳赤,脸上发烫,最后还是大堂兄来给他解围……
后来呢?
大堂兄萧景麒面目模糊,披头散发身带重枷,披面的鲜血将林墨的眼睛染得赤红……
漫天的血色,渗进黄沙里触目惊心……
林墨惊醒,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一身淋漓冷汗。
左手扶住右肩,肩膀旧疾受寒,又过度操劳,阵阵刺痛袭来。
林墨弯下腰,露出难以忍耐的表情,额上豆大的汗珠粒粒滚落,瞬间察觉腰上枪伤也是翻了倍的叫嚣。
幸好疼痛是真实的,一切都过去很久了,他要好好活着,他该做的不是缅怀过去。
入夜,众将各自回营。
倒霉的林墨被留下来清理大帐。
弥漫的酒气和汗味,四处散落的坛子,腌臜的呕吐物,摔碎的海碗,一片狼藉的几案……林墨强忍着肩上和腰上的刺痛,弯腰清扫,处理着那些腌臜之物。拧干了抹布,蹲下身子,挨个儿擦拭着那十来个几案,细致而缓慢。或许只是想多待一会儿,元帅难得像今天这般高兴。如果看见他会不会给个好脸色?
与他一同留下的还有萧燃。萧燃和父亲坐在屏风后面的软榻上,阵阵笑语。
心中告诫着自己不要听不要看,林墨还是忍不住侧头窥视。
萧燃双手紧抓着父亲的手,兴奋地语无伦次,头发都快乐地竖起来,讲着头一次上战场的紧张,火光映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萧远庭不似平日那般冷漠严肃,微弯嘴角,眉眼俱是笑意,慈爱地揉揉儿子的头,“好啦,好啦,戒骄戒躁,下次好好干。”
林墨看得呆了。
萧燃嘟嘴撒娇,“爹爹今天一句夸奖的话都没有!”
萧远庭失笑,摸摸萧燃两只红彤彤的耳朵,“怎么?我没夸奖我们燃儿吗?”
“没有!没有!我那么拼命可都是为了爹爹。爹爹都不夸我。”萧燃不依不饶。
“好啦!好啦!爹虽没夸你,可是他们夸你的话都是爹想说的啊。你是爹唯一的儿子,爹怎么会不为你高兴?”
“咚”的一声,瓷碗碎落的声音,萧燃方察觉帐中还有人在。
“谁?”转过屏障,只见一衣衫单薄的黑衣人半蹲在地上,忙着收拾刚刚失手打碎的酒碗。
避无可避。“先锋营林墨见过元帅,见过小王爷。”林墨攥紧了手中碎片,转过身子低头屈膝道。
萧远庭蹙眉,“怎么还没收拾完?弄完了快滚!”
“是!”林墨拾起地上碎片,躬身告辞。
萧燃望着父亲,一时无言。
萧远庭背着手,看不清喜怒。
“爹,哥……”萧燃怯怯小声道。
“谁是你哥?”怒火上窜,一巴掌煽在萧燃脸上,“你给我记着,你是我萧远庭的儿子,是顶天立地的男人,萧家没有贪生怕死买主求荣的逆子,你也不会有这种哥哥!”
萧燃捂着脸,委屈的泪珠在眼中转了几转,却是强忍着不敢落下。
失手了。自己从来不舍得打燃儿,都是那个逆子!萧远庭缩了缩手,想安慰儿子,道歉的话却是说不出口。
“爹,真疼!”萧燃一头扎进父亲怀里,“爹给揉揉”,瞬间化解了尴尬。
有这么个乖巧的儿子真是暖心,可又是什么让他烦躁?
手心被划出的伤口渗出丝丝血迹,沿着细细密密的掌纹画出弯曲的纹路。
林墨看着手心红色的掌纹。愣愣发呆。
小时候,白胡子军师曾给他算过命,说他命中注定要做一方统帅,统领三军,还要他好好保护自己的手掌,千万别受了伤把掌纹给弄乱了。他曾为此一直小心保护自己的掌心,后来才知道军师是在戏弄他。
是不是掌纹被划断,人的命运就会因此而改变呢?
林墨蜷起掌心,低头依着树干。身后有人轻拍他,才发觉他在微微发抖。
“你怎么了?”朔营首领凌韶寒注意他很久了,战后救死扶伤,庆功宴上默默侍酒,小小年纪就能宠辱不惊,定不简单。
林墨回头,片刻恢复了镇定。
凌韶寒以为那眼中一闪而逝的浓郁悲伤只是自己的幻觉。
“林墨?先锋营首领,炽焰军战神?陪我喝两杯如何?”晃晃手中的坛子。
林墨机械点点头,不太想说话。
二人在灌木丛边儿席地而坐,耳边风声呼啸,像是夜里的鬼哭。
林墨沉默不语,只抱着酒坛子猛喝。
“你这样子我会以为你在喝闷酒。”
“……”
“怎么了?委屈了,听说这次能大胜西狄先锋营功不可没,你一把火烧了西狄粮草,是吧?不过元帅只字未提。”
“……”
“我还以为你真的宠辱不惊,什么都不在乎呢?”
“……”
“心里难受?”
“你再说下去我会以为你是西狄派来离间的。”林墨淡淡开口,他并不在乎这些。
“我道歉。”凌韶寒举手投降,眼含笑意的看他,总算开口说话了,“要是这里干得不开心,跟我去七皇子的靖边军吧。”
林墨低头淡笑,“你还真是来挖角的?”
二人默了一阵儿。
“想不想听我小时候的事?”林墨喝得眼睛亮亮的,微熏的醉意,自顾自地说着,“十三岁第一次上战场,杀了人之后吓得直哭,爹煽了我好多耳光,打到哼不出声儿为止,最后还是大哥拦着。十五岁杀了敌营主将,自己心里其实也害怕,叔叔伯伯们都赞我,爹让我跪在祠堂里,高举着双手挨板子,不准躲闪也不准喊疼,先是打肿了后来又打破了,血流得到处都是。我问爹‘我错在哪儿’,爹说要打压我的傲气,这叫戒骄戒躁棍……”
呵,戒骄戒躁?原来也是可以摸着儿子的头温柔的告诉他的,并不一定要打才能让人记住。
“看来你爹教子有方啊!你爹应该会以你为傲吧。”
“以我为傲?”林墨忽然露出一个无限悲哀的笑容,仰面倒在黄沙之上,侧身,蜷缩,自己抱住自己,缩成一个婴儿般的弧度。
第五章~血祭雁荡
黄沙飞卷呜咽,夕阳殷红如血。旌旗烈烈,炽焰军呈长蛇阵型蜿蜒在大漠之上。拔营返京。
林墨端坐马背之上,颀长的身材,随风飞舞的袍带,超然脱俗,飒飒风姿。萧燃远远看呆了,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哥哥一样,一举手一投足都带出王者气概,在那些拱肩驼背或是满面疲色的骑士中显得卓尔不凡,万军之中格外出众。
墨离纵马跟上,扬手扔过水袋,“喝水!”面露忧色地瞅着林墨。身上的棒伤和枪伤都没好,将军硬是不肯待着伤兵的车队中,坚持和大家一起骑马,那一身伤还不知道被他折腾成什么样了。不过这样也好,若是真待在伤兵营里,元帅又会借机侮辱了。
林墨微蹙着眉头,抬手抹了脸上沁出的细密冷汗,接过水袋,神色忽然间黯淡下去,“前面是不是雁荡沙?”
墨离举目远眺,“雁荡沙?那个传说中埋葬了七万叛军的雁荡沙?”
林墨默然。
“元帅有令。全军下马步行过雁荡沙!”传令兵飞马来报。
“下马步行?为什么?”
“前面是雁荡沙,该不是……”传说雁荡沙中有冤魂夜哭,只有以血为祭,步行过去才能保平安。
朔营首领忽然从后面追过来,“林墨,林墨,你听见了吗?元帅号令,步行过雁荡沙!”凌韶寒有着异于常人的激动,掩饰不住的兴奋神色。
“那又如何?你也信那些谣言?”林墨淡淡的,幽深的眸色看不清表情。内心疑惑,凌韶寒不是故人,他和长平军有什么关系?
素来冷静的凌韶寒抓住林墨的手臂,激动万分,“那不是谣言。当年长平军就是埋骨于此,我信他们是冤枉的。看来元帅也信他们是冤枉的。苍天有眼,忠魂不灭!”
“我去阻止元帅,让他收回成命!”林墨打马而去,一盆冷水浇灭了凌韶寒心中埋藏多年的火种。
“为什么?”凌韶寒追出去,勒住林墨的马缰,怒目相向。
“鬼神之说荒谬。”
“不是鬼神!是忠义之师!”凌韶寒语气颇重,“你十三岁从军,不该没听说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长平军,元帅此举是为长平军正名,以示军中还有昭昭天理,世上还有朗朗乾坤!”甩手扔掉缰绳,一幅为逝者正名的模样。
林墨掉转马头,盯着凌韶寒看了一会儿:“元帅此举是在毁了炽焰!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长平军是叛军,是皇上亲断、昭告天下的事实。炽焰军公然为叛军祭,你难道还嫌炽焰军不够惹眼,还嫌元帅功不够高?”
凌韶寒一愣。功高震主。炽焰军到了该被忌惮的时候了。现下差的只是小辫子而已。
但林墨的反应还是让他心寒,他真心钦慕林墨,也以为当年见识过长平军的人,都该是和他一样的心情,在心中永远祭奠、永远怀念。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五年过去了,长平军或许就像这阵儿风沙一样,黄沙之下,尸骨无存。
“元帅,大军不能下马!”在一列列整齐下马的队伍中,林墨打马飞奔,扬起烟尘阵阵,直至硕大的“萧”字帅旗之下,万军之中格外突兀。
萧远庭回手赏他一鞭子,鞭梢刮在脸上,拉出一条血痕。
单膝跪地,林墨言辞恳切,“求元帅收回成命!”
“滚!”萧远庭牵马绕过,无视。
林墨拦在马头,跪下叩首,“求元帅收回成命”。
一脚猛踹在肩头旧伤之上,林墨飞出去几米远,单手抠住地面,强忍剧痛撑起来跪好,“求元帅收回成命。”
再踹,再挣扎着跪起。
再踹……
萧远庭发了疯似的一脚狠过一脚。
肩上、腰上挨了好几下狠的,正中伤处,林墨几乎跪不起不来,额上冷汗涔涔,嘴角咳出血沫,脸色惨淡,喘着粗气,艰难挪到元帅身前跪倒,“求元帅收回成命。”
萧远庭眦目皆红,一边踢他一边用鞭梢指着怒骂,“他们怎么死的,死得有多冤,你心里比我清楚!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今日本帅祭他们一回,你这个**还有脸拦着?”
林墨抱住元帅胡乱踢打过来的脚,在元帅的盛怒捶楚之下勉强开口,嘴巴刚张开,一股子鲜血就往外冒,“咳……咳……元帅息怒,元帅……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炽焰军上下十万将士考虑”,复低声道,“他们是圣上朱笔御批的叛军,元帅此举是将炽焰军放在火上烤”,复又黯然,抓紧元帅的衣角一字一句道,“元帅三思!炽焰决不能成为下一个长平!”
萧远庭满腔的怒火到底被林墨最后一句话给浇灭了。
他不是个糊涂人,自己舍得一身剐,豁出去了,但作为一军主帅,他不能把炽焰军的将士们置于危险之中。下马步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公然祭奠长平军,这一举动圣上会如何看待?会不会让炽焰担上意图谋反的罪名?这个后果他萧远庭承担得起,炽焰军承担不起。
萧远庭又抽了林墨两马鞭方才解恨,冷冷道,“老子要是再从你嘴里听到‘叛军’二字,就撕烂你的嘴!”
“是!”林墨右手攥紧腰侧,艰难起身。
萧远庭传令,“三军上马,过了雁荡沙就安营扎寨。”
林墨苦笑,复命墨离在军中散布谣言,说是雁荡沙有沙暴,元帅让大家步行是为了躲避在马匹身后避开沙暴,后来军师算出沙暴的时辰推后,所以才催促大家立即上马赶路,过了雁荡沙再安营。
林墨里里外外重扎了伤口,换了身干爽的衣衫,一阵儿猛咳。
秦远塞着耳朵,闲闲道,“内伤,外加伤寒,死不了,至于你咳得这般惊天动地吗?”
林墨弯下腰,捂着肩膀,咳得眼睛都红了。
秦远于心不忍挪啊挪啊挪过去,凑过去看看,皱起眉头,“肩伤是不是又犯了?”拉着林墨的手臂,十分残忍地甩了甩。
林墨咬牙切齿,激出一身冷汗,差点儿痛哼出声。
“可得小心仔细了,弄不好你这整条手臂都废了。”□□裸的恐吓。
“没那么严重,只是天阴有些隐痛而已。”林墨淡笑。
“是有些隐痛,还是千针刺骨的感觉?”秦远一脸不怀好意的研究表情。
“有……有些痛吧……”林墨含糊其辞。
入夜。萧远庭传林墨入大帐。
“赶着去投胎吗?明知他借故整你,你还上赶着过去?”秦远一再规劝林墨称病不去了,本来就是个重病号,谅元帅也不敢公然到先锋营里找茬。
“元帅传令,哪有不去的道理。”就着秦远的端过来的伤药,猛灌了几口匆忙而去。
这么晚找我做什么呢?该不是早上打得重了,父王有些担心?林墨摇摇头,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却又忍不住不停地往好的方面想。
冷风呜咽,帐子里黑漆漆的空无一人?守夜的士卒呢?为什么不掌灯?
转过屏障,林墨才发现一簇火光,冥纸烧出来的火光。
一人□□着上身,端跪在香案前。案上三柱清香,一座无字牌位。
那人一动不动似乎已跪了很久了,仔细再看,那人也不是完全□□的,身上披满荆棘,尖刺一根根扎进肉里涌出丝丝温热的血迹,裤脚高高挽起,膝盖跪在黝黑的铁链之上。
林墨忽然感觉自己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喉头哽咽。一双膝盖狠狠砸跪在地上,语气发颤,“父王,您这是何苦?”很久没开口叫过父王了,不是不想叫,只是不能,不敢。
萧远庭回身,一巴掌将他煽倒在地,“谁是你父王?萧家没有你这种逆子!”
林墨掐住自己的大腿苦涩难当,做错事的是自己,怎能让父亲替自己负荆请罪,父亲腿脚不好,又哪里受得了长跪在铁链之上?“元帅,做错事的是我,您不该为我受这种罪”,语带哽咽,忍不住哀求道,“求……求您……要打就打孩儿吧,千错万错都是孩儿的错……”
萧远庭起身,从案上拧起黝黑带血的刑鞭,指着案上无字的牌位,“当着长平军七万冤魂的面,我就打到你自己认为够了为止,如果你还算是个男人,就给我好好忍着。”
一鞭狠似一鞭咬进肉里,林墨身上的黑衣被鲜血浸染,层层叠叠。扑倒在地上,鲜血顺着苍白修长的手指渗进泥土里,双手一点点儿的往上撑,再强撑着跪直了脊背,迎接下一轮的暴风骤雨。
林墨不敢喊痛,不敢求饶,不敢晃动,甚至连忍耐不住的闷哼声都死死咽下……一次次倒下,再一次次跪直了。
一阵寒风透过帐帘呼啸而至,吹得案上冥纸四散飞卷,满目萧瑟。
萧远庭愣愣地停手。
林墨倒在血泊之中浑身抽搐,挣扎着试图跪好却是爬不起来,衣衫尽裂,纵横交错的鞭痕割裂了整个脊背,如鱼鳞活剐。
儿子到底没有求饶,即使会被打死也没有求饶。
是真的知道错了吧?可惜一切都太晚了,知错又能如何,能换得回那七万将士的性命吗?
萧远庭疲惫地坐在地上,拧过黝黑冰冷的铁链,“哐啷”一声扔在林墨眼前,“跪着吧,但愿他们能饶恕你。”语气苍凉,无限悲哀。
林墨几乎是爬到铁链上跪着,弯下的脊背好不容易撑起来,晃荡几下又倒下去。
萧远庭觉得胃里难受,他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不是叫心疼。
是该亲手结果了孩子的性命,还是该让他没有尊严苟延残喘的活着?
握紧手中的鞭子,只要一下,一下就好,一下勾到脖子上就能立刻结束林墨如凌迟般的痛苦。
林墨又倒下了。
小时候,打得狠了的时候,他会把自己缩成一团,也是这样低着头,不敢看他。
小时候,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会抓着父亲的衣角瑟瑟发抖,不敢开口求饶。
小时候,他一声咳嗽,都能把林墨吓得一抖……
鞭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林墨反射性的抽搐一下。
萧远庭扔下林墨,无限疲惫地离开,终究是下不了手。
林瑶点头称是,见小姐乏了,欲言又止,摇摇头还是算了。锦绣被三王妃折腾的事儿还是别说了,省得小姐又烦心。当年要不是因为锦绣和她肚里的孩子,墨儿也不至于犯下大错,被王爷厌恶至此。锦绣被人整也算是因果报应吧。
林乐兮刚躺下,外间着人来报,王爷最快今日晌午就能返京。
虽说返京之后还要回宫复命,连带一系列繁琐的应酬,不到傍晚是休想回府的。林乐兮还是按照规矩,命府内众人早早准备,命妇朝服凤冠珠翠穿戴整齐了,一大家子人按照品级站在府门口顶着毒日头候着。
从晌午直站到日头偏西,林乐兮都晒得头晕眼花了,方等到王爷一个时辰之内就能返家的消息。
傍晚之时,一行骏马打马徐行,皇宫里的禁卫军开道,萧远庭一身明黄色朝服晃得人眼花。
林乐兮欣喜地看到萧燃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地跟在父亲身后,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又左右看看,没见着墨儿,该不是又罚他当侍卫了吧,往王爷的亲卫中找寻,也没瞧见。
林乐兮压下心中不安,当着众人的面儿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搞不好惹得王爷又发火,规规矩矩屈身给王爷问了安。
身后诸人纷纷跪下,齐贺王爷凯旋,小王爷凯旋。
萧远庭一把搀起林乐兮,“身子不好就回屋歇着,瞎折腾什么。本王用不着这虚礼。”
林乐兮笑道,“就是不等爷,妾身也要等燃儿回来啊。”
萧燃忙上前跪倒,“孩儿给母亲请安,给二娘、三娘请安。”
“一毛孩子,也当得起你在大日头底下候他?臭小子,还过滚过来扶着你娘?”萧燃吐吐舌头,赶紧扶着娘亲,还是**较疼人,躲在娘亲身后安全点儿。
韩氏上前殷勤接过萧远庭的马鞭、头盔,“爷乏了吧,奴家备好了滚水,给爷捏捏脚。”
萧远庭“嗯”一声,又皱眉道,“你头上都戴得些什么玩意儿啊,晃得我眼花。这一路上也是,到处都是红灯笼、红绸子,又不是娶亲。”
一众下人们心中暗笑。
韩氏尴尬,又是委屈又是生气。
林乐兮身边的大丫鬟忍不住“噗嗤”一声。可不是搞得跟娶亲似的吗?
林乐兮瞪她一眼,接口道,“都是我不好,想着爷回来,想弄得喜庆点儿让爷高兴。您知我素来是个指手划脚的,三妹妹可是为此忙了一早上,回来还得您一句埋怨。”
“好啦,好啦!辛苦你们了。”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主院儿。
林瑶没见到儿子暗暗着急,一路小心跟着,也不敢显露。
锦绣则担心得不行,林墨去哪儿了,为什么没一起回来,王爷也只字不提?
王爷刚一入主院,锦绣就拉着允儿往偏殿跑。
“娘亲,爹爹呢,爹爹不是今天回来吗?”允儿睁着大眼睛,企盼地望着锦绣。
“允儿乖,跟娘亲去东角门儿等着,你爹说不定会从那里回来。”
“爹爹为什么不跟爷爷走大门,要从后门进来啊?”允儿不解。
锦绣心里一酸,骂道,“别在你爹面前提这个,惹他不高兴。”
“哦。”允儿委屈地垂下小脑袋。
话说林墨当日被痛加捶楚之后,又被罚跪了整夜,几乎去掉半条命。若不是有“鬼手”秦远在,早就见了阎王。
昏迷之际他倒是严令先锋营不准闹事,否则不知道先锋营的将士们会不会当场造反。
林墨这一昏就昏了数日,醒来时已被墨离他们几个放近马车里,悉心照顾,谁也不准靠近。
墨离这回是坚决不准他再下车了,扬言他要是敢下车,就煽动先锋营去闹事,大不了到皇上面前告御状,说元帅忌贤妒能意图谋害军中主将。
林墨跟他们夹缠不清,苦于又解释不得,只好乖乖趴在车里,任人摆布。清醒的时候,甚至瞒着墨离偷偷命士卒去给元帅报了个平安,也不知元帅到底在不在意。
尽管如此,一月后待到返京之日,林墨的外伤依旧未能完全收口,一双膝盖被铁链子伤着了,仍旧肿着站不起来。
面圣之际,林墨自知是断断不能缺席的,在药物的帮助下,勉强跟着父亲进宫面圣。
待朝臣退去之后。皇太后将萧远庭和两个孙子带到后宫,仔细瞧着,见林墨脸色惨白,一头一脸的虚汗,走路还一瘸一拐,心疼得不行。
林墨只称是在战场上受了伤,没什么大碍,也“害羞”不肯把伤给皇奶奶看,幸好有萧燃在一旁打圆场才糊弄过去。
“林墨是个什么鬼名字?我萧家儿郎怎么连祖宗都不认了?”皇上对林墨改名隐瞒身份从军一事颇为不解。
林墨忙跪下请罪,娓娓道来,“父王骂墨儿顶着小王爷的名头去打仗,什么事都是下面人干的,看不出墨儿的真本事。墨儿这才瞒着父王擅自改名,偷偷从军。父王知道此事之后已经痛责了墨儿一顿了。皇伯伯垂悯,就饶了墨儿这回吧。”
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看得皇太后越发心疼,一眼将皇帝瞪回去,拉起林墨,当即又玩笑起来,“看来你父王的心长得是偏的,舍得你隐姓埋名的受苦,就舍不得你弟弟受苦。”
林墨当即做作地装出一副苦瓜脸,假装哭天抹泪道,“孙儿好命苦,求皇奶奶为孙儿做主啊!”惹得皇太后和皇帝大笑。萧远庭黑着脸。萧燃沉默不语。
太后见萧远庭黑着脸,佯怒斥道,“这个不孝子,我孙儿在外受了多少苦,
你也不好好照看着,回家还给他脸色看!”
林墨忙跪下笑道,“孙儿跟皇奶奶玩呢,皇奶奶可别欺负我父王。”
“知道你小子精灵,过来,皇奶奶身边坐着”,太后拍拍身旁坐垫,林墨膝行过去,却未曾起身,只依着皇太后的脚跟儿,忍着刺痛跪坐在蒲团垫子上。
、问安 ...
皇太后本想多留留林墨,但念林墨有伤在身,在宫中又谨守着规矩实在辛苦,遂放他们父子回去。
林墨和萧燃给皇奶奶磕了头,准备告辞。起身的时候林墨察觉膝盖被铁链子磕伤得颇为严重,才跪了一会儿就疼得站不起来,勉强起身一定站不稳,到时候又惹一场是非。林墨跪坐着缓了一会儿,偷偷揉了揉膝盖,口中却道,“孙儿舍不得皇奶奶呢”。
太后被哄得眉开眼笑。
萧远庭素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喜儿子满嘴抹了蜜似的跑火车,对林墨磨磨蹭蹭的行为颇为不满,孝顺是做出来的又不是光靠嘴皮子功夫。
萧燃低头有些郁闷,还是哥哥会哄人啊。
林墨强撑着稳了身子,躬身告辞。萧远庭步履如风,萧燃一路小跑。林墨却是咬牙勉强跟上,刚出宫门却是晃了两晃,摔在阶前。
萧燃大惊,一把扶住他,“哥,你怎么呢?”脱口而出叫了声“哥”,生怕父亲不喜赶紧偷偷看看父亲的脸色。
林墨也被他叫得一愣,“我没事,小王爷请随王爷上马,王妃在家等得着急了。”
父子二人上马,跟着开道的禁卫军巡城而行,昭示着大胜西狄的光彩,神采奕奕,无上荣耀。
落下林墨一人在宫门口,扶着绿瓦红墙往镇北王府走,虽是冷汗淋漓,林墨却是不敢迟了,王府规矩,儿孙回家是要给长辈请安敬茶的,即使父王不愿认他,林墨自己却是从不曾错了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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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赶慢赶,回到王府的时候还是迟了,王爷早已入了院儿,朱漆大门落了闩。
林墨摇头苦笑,即使正门大开也不是自己这个罪人有资格走的啊,转过东角门儿,理了理散乱的发鬓,拾掇好衣衫,站直了脊背方去敲门。
刚一抬手,角门儿“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窜出一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头扎进他怀里,“爹爹,爹爹,您可回来了,孩儿和娘亲都在这里等好久了。”
允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紧抓着父亲的衣角,抬头仰望着,孺慕之情溢满了红扑扑的小脸儿。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了,忙把小爪子从爹爹身上拿开,退后一步,规规矩矩跪下,双手交叠于额前,长稽于地,稚嫩的童声一板一眼道,“不孝子萧允给父亲请安,父亲辛苦了。”
林墨看儿子乖乖的小模样,心疼的不行,一把捞起儿子抱着,“快起来,给爹看看,我们允儿长高没有?”允儿把头靠在爹爹肩上,小手扒着父亲的脖子,一脸依赖,嘴巴凑到林墨耳边小声道,“娘亲说了,允儿都5岁了,不能老赖在爹怀里,爹爹不生允儿的气,允儿就赖一小会儿好不好?”
“好,好,我乖儿子想赖多久就赖多久。”林墨把允儿扔到空中又接在怀里,一年多不见,果然重了不少,个子也长高了不少,回头又对锦绣笑道,“辛苦啦。”
“大哥别说得这么生份,外头风大,赶紧回屋歇着吧。”锦绣看林墨脸色不好,怕是行军劳顿累着了,本想呵斥允儿下来,自己走回去,哪知允儿双手搂着父亲的脖子扭头当看不见她。
林墨淡笑着,抱着儿子回“家”。
所谓的“家”只是王府偏殿一处废弃的小院子,原是荒草丛生的,这两年在锦绣的打理下才渐渐看出样子来,小院子里面没种花草,倒是种着各式蔬菜。长平一案后,林墨就被父亲赶到这里来了,允儿也是在这里出生。这里是王府的西北角,离王府主院最远,当年也是萧远庭不想见到他,才将他赶到此地。
林墨放下允儿,对锦绣淡淡而笑,“你也累了一天了吧,先带允儿去休息,我去去就回。”
“大哥不歇会儿再过去?”
“不了,我早去早回。”
“还没吃饭吧,我备了饭菜等你回来。”锦绣绞了块帕子递给林墨,知他还需向爹娘奉茶也不好留他。
“别等了,允儿正长身体了,别饿着他。”接过帕子擦擦脸解乏。
林墨匆匆而去,锦绣心里空荡荡的有一丝莫名失落。
几进几出的跨院绕得林墨一脑门儿汗,本来路途就远,又是先去了父王房中才知父王在三王妃的兰轩坊里,只好又往回折返。几番折腾下来,来给父王请安的各房人等都陆陆续续散去了。
到底是晚了。
进了小跨院就是一道影照壁,走过一段杨柳依依的小院子,则是兰轩坊的中门,跨过中门门栏之后,就是外院了,过了外院才是三门,三门之后还有一小院落,叫做内院。
三道门三个院落,一般来请安的晚辈们都是过了三门之后,在内院处候着,等着人去正堂通禀,有头有脸的主子们则直接守在正堂门口禀一声“请安”。
林墨自知来得晚了,走过中门之后,迟疑一下就未曾再往前了,在外院间的青石板处撩袍长跪。
过了半响,里面传出话来让他进去。林墨起身跨过三门,在内院处复又跪下,口宣,“属下林墨给王爷请安。”
又过了会儿,里面再传出“允起”的话来,林墨方走到正堂前躬身候着。一大丫鬟慢慢悠悠出来挑了帘子着他进去,带着他一直走到内屋门口。
林墨屈膝在门口跪了,眼观鼻鼻观心,“属下来晚了,望王爷赎罪。”
里面的人并不睬他,只传来哗哗水声。
林墨偷眼儿望去,萧远庭靠坐在软塌上,热毛巾搭在眼睛上闭目养神,一只脚放在铜盆里用草药温水泡着,另一脚放在韩氏怀里,韩氏亲自挽了衣袖跪坐在蒲团上帮王爷捏脚解乏。身旁两个小丫头则是直接跪在地上,一人忙着帮王爷热敷膝盖,另一人忙着添热水递毛巾。
不知父王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林墨也不敢再多话。
不大会儿,外间的大丫鬟备好了热茶,放在托盘里递给林墨。
来奉茶请安的人都有这么一道规矩,捧着茶递给长者,长者接了喝一口表示领情,接了放在一边儿表示对你尚有不满,干脆不接则是故意要为难你了。茶倒不用自己去弄,都是丫鬟们备好的。
林墨双手接过茶盘,恭敬捧着高举过头,就在门外一直跪侯着。
茶盘里的茶渐渐凉了,丫鬟重新换了热茶过来,林墨依旧双手捧着。
韩氏给王爷捏完脚,捧了爷的双脚放在软榻上,盖上毯子,复命小丫头们给王爷捶腿,这才回头道,“是林墨啊?你看,都这个时辰了,爷都歇下了,要不你改日再来吧。”那意思是,都什么时辰了,这么晚了还有脸过来?
林墨忙道,“是小的不好,小的来晚了,搅了王爷和王妃休息,实在罪过。”
韩氏为难道,“你看……爷都休息了,总不能把爷再叫起来吧。”
“娘娘莫要折杀小的,小的来晚了本就该死,娘娘容小的在一旁候着已是开了天恩了。”林墨话说得极妥帖,早没了当年被韩氏刁难的怒气。
萧远庭一直在想事儿,他实在不知该怎样面对林墨这个孩子,每每一见着他就会想起景麒,想起长平军,然后会忍不住拿林墨撒气。可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见一次打一次,打得狠了自己也心疼。
本想把他打怕了赶出府去,眼不见为净,可偏生这孩子又一根筋,每日的晨昏定省断不会少,弄得萧远庭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萧远庭咳嗽一声,林墨吓得一抖。
“让他滚进来。”
父亲没让起,林墨只得膝行越过门槛,双手高举着茶盘膝行到父亲面前。
林墨心里有些慌,等着父亲即将落下的拳脚。一般情况下,父亲见他的程序很简单,给他一脚或者煽他一耳光,然后让他滚。赶上父王心情不好的时候则没那么容易过关了,多半儿会脱掉半层皮。
萧远庭凝视着低头长跪于地的儿子,忽然间有一丝不忍,接过托盘里的茶盏呷了一口,淡淡道,“凉了。”
茶是真的凉了,丫头们也忘了及时更换。
凉了?就一句凉了?
不是劈头盖脸一顿打?凉了不是该砸我脸上吗?
说完就放下了?
后边呢?那我后边该怎么办啊?
以往这种时候都是跪着挨打的呀,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林墨有些懵,很是反应了一下,才道,“儿子这就去换”。
糟糕,一紧张又说错了话,怎么还自称“儿子”?慌慌张张想自己掌嘴,又发现托盘还在手上呢,放下茶盘再掌嘴?似乎很奇怪啊?能放下吗?父王也没让放下啊?
父亲淡定的一句“凉了”,让千军万马中都能从容镇定的林墨很是乱了一下,最后醒过神儿来才放下托盘,自己狠抽了两耳光,“小的说错话了,请王爷责罚。”
萧远庭愣了一下,也被两声响亮的耳光弄得一头雾水。
出什么事儿了吗?干嘛自己掌嘴啊?我没让你掌嘴啊?
直到林墨开口称自己“说错话了”,萧远庭才意识到刚刚林墨似乎一时情急自称“儿子”了。这是他以往断不允许的。
林墨见父亲不开口,揣摩着父王的意思是让他继续掌嘴,只得左右开弓,几下就肿了。
“好了!”萧远庭微怒,摆手制止,不就错了个称呼吗,至于如此吗?本就是我儿子。这会儿他可忘了,他曾为了这个称呼几乎把林墨打个半死。
林墨被父亲弄得左右不是,只得道,“小的这就给您换茶。”依旧未敢起身,膝行往外间而去。
“起来吧。不用了。凉了就凉了吧。”萧远庭有些疲惫。
林墨被父亲今日的好脾气弄得一愣一愣的。
起身往外间换了热茶,复屈膝向韩氏跪了,“给娘娘请安,请娘娘喝茶。”父王这关算是过了,也不能少了娘娘的礼数啊。
韩氏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并未为难于他。
萧远庭摆手让林墨退下,林墨方躬身退出房门。
、问安(下) ...
离开兰轩坊,天色已然全黑了。林墨就着井水擦了把脸,又用冰水镇了一下,希望脸上看上去别那么肿,这才往王妃所住的宁馨堂而去。
宁馨堂也是三进三出的院子,只比兰轩坊大气庄重些,院子里的布置简洁明快。林墨压了颗醒神丹在舌下,看看已经漆黑的天色,心怀愧疚,这么晚了才过来实在大不孝,依旧只敢在外院跪了。
刚跪下,王妃就命人带他进房。
房内铺着整张的羊毛毡子,跪在毡子上对林墨现下疼痛难当的膝盖来说无异于天大的恩赦,林墨不舍地看了毛毡子一眼,到底还是避开了,扶着门廊慢慢屈膝,艰难在门口的青石地上跪了,又惶恐地放开借力的手,忍着痛调整成标准的跪姿,“给娘娘请安,小的来得太晚了,实在该死。”
林乐兮素来是疼爱林墨的,一直将他当亲生儿子看待,初见儿子的喜悦被林墨一句话浇个透顶儿,“你说什么呢?你叫为娘什么?一年多不见都不认人了?”
“母亲恕罪,都是儿子不好。”林墨心里酸酸的,虽说父亲不愿认他,但这么多年来,这位嫡母从未曾薄待过他。只是他从十三岁就待在军营里,见母亲的机会少之又少,不像燃儿那样,跟王妃更加亲近无束。
林乐兮起身亲自拉起林墨,“好了,好了,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别老跪着,仔细膝盖落下病根儿”,又伸手把林墨的脑袋戳得一歪,“你也是个傻的,没见为娘垫了毡子吗?就是怕你们兄弟跪来跪去的伤了膝盖,你也不知道跟燃儿学学,燃儿多乖觉啊,一回家就往我身边儿蹭,膝盖还没落地了,就被拉了起来,回回都是玩虚的,哪像你这个实心眼儿。”
回头又骂道,“萧燃,还不给你哥哥见礼。看你哥多懂事,你也不知道学学。”
“您不是刚让哥学我吗?”萧燃十分狗腿地跑过来,弯身一躬,“给哥请安。”
林墨侧身避开,并不敢受此大礼,“小王爷……”
林乐兮沉下脸,“什么小王爷不小王爷的,你是他哥,该教训的时候就狠狠教训,他要是胆敢不听你的话,还有为娘治他。”
萧燃一脸苦相。林墨双手扶着林乐兮的手臂,送到床榻前。
等母亲坐了,方端过茶盘屈膝奉茶,林乐兮一手托住他,“好啦好啦,别跪了,为娘知道你孝顺,心领了。”
林乐兮命人端来绣墩儿放在床头,让林墨坐着说话。
林墨双手平放在腿上,张肩拔背,虚坐了绣墩儿的三分之一,摆成标准好看的军人姿态。
林乐兮看得一叹,回头就看到四仰八叉躺在母亲床上摆成一个“大”字的萧燃,这反差实在太大了。
林墨一见母亲的眼神也微觉不妥,仿佛自己就是专门来衬托弟弟的不堪似的,连忙站起身来。
林乐兮气得揪着萧燃的耳朵就往上提,回头对林墨道,“你坐着别管。”
“哎呦,哎呦,娘啊,娘啊,儿子的耳朵要掉了。”萧燃一阵儿鬼吼鬼叫,“哥,都是你不好,你一来,娘亲看我哪儿都不顺眼。”
林墨低头惭愧。
林乐兮越发为林墨打抱不平了,“你自己没个正形儿倒还怪起你哥了!”作势要打。
萧燃忙道,“娘亲,别打,别打,仔细手疼。儿子在外面累得半死不活的,一路在马上颠着,屁股都颠成八瓣儿了,身上到处都是青的,娘也不心疼心疼我。”
萧燃说得委屈,林乐兮心中一软,孩子才17呢,出门在外行军打仗也不容易,回来撒个娇还有诸多规矩限制着,遂也不再苛责萧燃,随他去了。
林墨陪着母亲说话,萧燃听着无趣,倒头到一旁的软榻上歇着了,一路奔波到底疲累不堪,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林乐兮和林墨都有意放低了声音,怕吵着他。
林乐兮怜惜地摸摸林墨的嘴角,殷红的血迹沾在手指上,叹惜道,“你爹又打你了?”
伸手一摸,这才察觉嘴角被抽得撕裂了,自己竟然没有察觉,林墨低头有些羞愧,“是儿子不孝,又惹爹生气了。”
“你爹那性子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看在娘的份儿上,别恨你爹。”
心头酸酸的,所有伪装的坚强就快要溃不成军,屈膝跪在母亲脚边无限依恋,“娘亲,墨儿不恨爹,都是墨儿不争气……”
林乐兮将他揽过,将孩子的头放在自己膝上靠着,一边抚着他的脊背,“我知道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孩子了,只是***脑筋,转不过弯儿来,你多容他一些……”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林乐兮忽然一阵儿咳嗽。
林墨慌忙扶着母亲,“娘亲您躺下歇着吧,别为儿子的事儿操心了,别累坏了身子。”又替母亲除了鞋袜,掖好被子。
林乐兮确实累坏了,素来身体就不好,有些昏沉沉的头疼。
就着丫鬟送过来的铜盆,林墨净了手,又用方巾包住长满老茧的手,隔着柔软的方巾替母亲揉捏额上的穴位,这样手上的茧子不至于硌着母亲,轻声道,“娘亲困了就歇着吧,别招呼儿子了。”
林乐兮只来得及说一句,“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就沉沉睡了。
林墨又帮母亲揉了一会儿,直至母亲睡熟了方才起身离开。
临行前,依旧跪在床榻前,规规矩矩叩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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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4:5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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