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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伪先锋之旗

作者:柯狄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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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历一次冲锋,它愚蠢得令人惊艳。
诸君切莫以我为旗。诸君切莫以我为鉴。
—————
刨个坑。镇楼图来自网上。

就这样,我发图片试试看。
如果被审核的部分吐出来,我就删了它。


北里属嘉安县城,如今像靳航这样名校毕业,专业对口还肯回来的教师愈来愈少。即便年轻老师招进来,评上新秀就走。校方头痛,遂更重留人,对现职骨干颇加优待。靳航如今三十四岁,能做到中层干部,有独立的一间办公室。
“坐。”
叶仰舟顺手掩上了门,在办公桌前坐下。靳航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水,问道:
“刚才在干什么?”
叶仰舟开口毫无迟疑:
“在打牌。”
靳航笑起来,转身又问:
“牌是谁的?”
男孩子不说话了。靳航看他一眼,走过去将纸杯轻轻一声搁上桌面:
“讲话。”
依然是沉默。靳航也不再等,开口道:
“学校禁止带和学习无关的报刊杂志,禁止带棋牌类玩具。上个礼拜,把体育杂志带进学校里来,弄的一群人抢来抢去的也是你,差点就是一次处分,杂志还在我这儿,你还记得我上次怎么和你们说的了吗?”
他瞥见叶仰舟的胸脯略有起伏,接着,他看男孩子咬了咬嘴唇,抬起眼来正视他:
“你上次说,下一回没有这么简单就能解决。”
“是,所以我犹豫再三,还是又把你找来喝茶了。是我要保送,还是你要保送?”
“对不起。”
“你对不起多少回了?”
气氛里一瞬出现微妙平衡,靳航没理会他道歉。起身行去门边,将掩着的门彻底关实:
“我也不要你解释原因。并且,可以坦白这么告诉你,你那些事情,都不叫什么大事情。上纲上线不必要。这种小麻烦不该影响推荐,我就想问你一件事。”
男孩子背影挺拔镇静,靳航走回办公桌前,坐下:
“头抬起来,对,抬起来看着我。我跟你说,我怎么看不要紧,校规在那。初三毕业,一个处分,就直接取消保送名额。我的课代表现在这个样子。我看你不像自己能克服,我这边也很难做,你倒是说说看,想怎么解决?”
“对不起...”
“给我省了你的对不起。”
“靳老师。”
叶仰舟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他突然觉得有一点愧疚。只是一点儿。且单纯是对于靳航。他不是一个心理防线很薄的人,纵然此刻他的神经高度紧绷,却也不至于慌乱躲闪。叶仰舟安安静静站起身,望着靳航的眼神里带点分寸拿捏的感激,抿了抿唇,将眼睛轻轻一阖,目光平顺地复沉下去:
“我如果再出问题,愿意承担后果。”
靳航看着他挑挑眉毛:
“后果?那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就把你带政教处去?”
叶仰舟觉出一丝不对:方才他分神,前后言语有了纰漏。遂摇头:
“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是我班里学生。”
靳航打断道:
“你吃处分,我丢不起这个脸。”
“我不要吃处分。我尽量没有下一次,”
叶仰舟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那样,请靳老师,不要太公开地,给我一个后果。”
四壁安静。男孩子咬了咬牙:
“——初三...我可能的确缺一点自控力。...算是,帮帮我。”
不大的房间,因绝然的安静而变得无边无际。半晌,靳航站起身,手在叶仰舟肩头一按,将他摁回椅子上,自己则行去男孩子背后,将卷轴窗帘也一点一点落下来:
“叶仰舟,”
轴杆至底碰到窗台板,磕出轻轻一声响动。靳航手上握着一截起落绳,开口道:
“你是想让我在你这些事情上,向冯老师学,是吧?”
叶仰舟仍没有回头。他注视着自己的膝盖,顿了片刻,抬起眼来,望着墙上一幅。男孩子的嗓音被他自己控得平静,微微带点儿恰到好处的虚,道:
“即便那样,我也...没有意见。”
——我怎么可能有意见。叶仰舟想。
他望着面前的人,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在食指的指腹上划着,像一个缓慢的读条。
——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2】
叶仰舟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有了这种觊觎的。
那是去年初冬的时候,运动会开场广播操比赛。学生做广播操大多做得七零八落。叶仰舟所在的一班,情况尤为糟糕。
靳航彼时还是班副,正经班主任事假不在,他素日又好声好气惯了,即便下楼来监督练习,也只是与一班学生道:
“来来来,认真做。手伸直啊。”
靳航虽没有长着一张荧屏上奶油小生的迷人面容,却也算生得俊朗刚正,黑框镜搭整齐熨帖的蓝衬衫,人更显得儒雅一些,素日又不发火,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应惧怕的人。
学校里男老师本来就少,加之靳航带着朗诵会,羽毛球又打得好,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颇容易迷上他身上那种笃实沉稳又带点儿潇洒残痕的气质。故靳航开了口,摆手踢脚便略略上点心。男孩子却与他恨不能称兄道弟,愈发一蹭一蹭嬉皮笑脸,终于将操场对面隔壁班的班主任冯之桓气得走过来教他们做人:
“小靳,梅老师还没回来啊?”
冯之桓是政教主任,教数学素日恶名同威名一道播。靳航虽然能算个骨干,仍然要喊一声老前辈。冯之桓拍拍他肩膀,一手拎着块断掉的三角板,往众学生头顶上一挥:
“男一队女一队,两路纵队站好!——快点!兮!你们这幅怂样子还排个屁的队形?排好!”
男孩子本来正轻松快乐得很,被这么兜头骂了,自然一肚子的火气。有个叫罗锦旗的,一面不情不愿地挪步,一面嘴里嘟囔着骂了几句。叶仰舟就排在他后面,只见冯主任的眼睛刷地就钉了过来:
“那个,穿紫色衣服的,就你,过来!”
罗锦旗踢踢踏踏的走到前面去,本来以为就是罚站而已,不料冯之桓等他站定了,抬手就是狠狠一板子抽在他屁股上。
顿时全班都肃静了。罗锦旗一张脸涨得绯红,却是站在原地毫无动作。靳航也是愣了一愣:
他是从不体罚学生的,但冯之桓会动手打人也并不是个秘密,有人投诉,投了几次都无果。靳航只是没想到,不是他班里的学生,他竟然直接也就这么动手了,上前一步就要拦:
“冯主任!这——”
却被冯之桓挡开了。靳航只来得及顺下那块方才抽罗锦旗的板子。却看冯之桓瞥他一眼,眼神转向失去了罗锦旗遮挡的叶仰舟:
“你,去操场对面,问二班把竹棍拿过来。”
叶仰舟吓了一跳。
——他家家教开明得很,双亲都不曾打过他。小学读了私立,出过小孩儿带录音笔上课的事,老师也不能动学生。他似乎是在小学同学口无遮拦的抱怨当中,才有了体罚的概念。罗锦旗众目睽睽之下、更是在他叶仰舟的眼皮儿底下挨了板子,他本身就有点惊讶过分。此刻又被点名,免不得周身一怵,下意识地看向靳航。
后者眉头早皱得死紧,语调也已经带了些怒意:
“冯主任,这一班——”
“——害群之马!”
冯之桓没理会他,转向罗锦旗大声斥道,显然是个双关:
“我告诉你,你们比赛当天,日报、晚报、学生报,都会过来拍照片,你们代表的是什么?学校的荣誉!一颗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粥!”
罗锦旗死犟着不说话,冯之桓骂了一通,也有些气喘。于是静默对峙,靳航待二人略平静下来正欲劝,却远远地看叶仰舟竟然已拿着竹棍从草坪那头跑过来了。
——这小子是没有眼色,还是太乖了?是不是脑子里少根弦?
冯之桓与靳航道:
“这群小东西,你没这么多时间一个一个讲理,杀一儆百,牢靠管用。”
靳航还欲再正色阻止,正思虑着两全的办法,叶仰舟却回来了,甚至没看他,略犹豫片刻,将东西递到了冯之桓手里,转身就跑。靳航伸手想直接夺下来,一旁的罗锦旗却狠狠地一眼剜向了冯之桓:
“你再敢打,你信不信我今天放学就报警?”
冯之桓冷笑一声,推开靳航就走了过去,将罗锦旗直接拎到了跑道外边。靳航追上去,却被罗锦旗自己推开了。男孩子倔傲地梗着脖子站在那里,目露凶光。冯之桓看着他道:
“跟你讲,就打你这么两下,***都会觉得应该的。你要是我儿子,今天晚上回去还再打一顿。要报警,尽管报!”
他最后一句话拔高了嗓门,跑道内的学生耳朵里刮着一点儿,有些窸窣的响动传出来。冯之桓猛地一回头,喝道:
“谁?!”
队伍一片静默。冯之桓走到队伍前:
“刚才那个,你再出来一次。”
叶仰舟被二进宫的时候,甚至自己都未曾听见。他眼睛空空的出着神,边上的同学戳了他一下,他才“啊”的一声回转过来。
他向来敏锐灵活的大脑里,正在揣摩一种极微妙、极微妙的,令他惊讶也惊恐的感觉:
——就在方才,他执行了十几年的人生里最丢人的一个指令。他甚至没什么脸面去回想方才二班人看他的眼神。然而,那种紧张里,他竟分明觉出一种躲闪着若隐若现的兴奋,像是老式煤饼炉黑色煤饼下头,倏忽一现的橘红色火光。
这让他极为震惊。
二班的人听他来意笑翻了一片,他面容僵僵的,连个表情都没法做回应:
他是怎么了?
他是...怎么了?
“——身子跟着往前面动一下。”
二班的体委易梵与他熟,一脸戏谑地将东西递给他,小声提点:
“叶老板您不挺机灵的么,给抓到什么事情了?”
紧张外壳裂开一个口子,羞耻感如颈动脉血喷涌而出。他踹了对方一脚,扭头就跑,没忘背手比了个中指,听见后头的人嗤笑。叶仰舟一路跑过操场中心草叶稀疏的的足球草地,目光注视着枯黄色的草皮,只觉得每一步踏在地上,都发出沉沉的反力,震得他胸腔里咚咚作响,心跳剧烈。
手上的竹棍有拇指粗细,微微地透着凉,他却觉得有一种烫手的感觉,不敢双手拿,单手塞进对面人手里,就回队列里去。
那突如其来的疑惑像一条野兽粗糙的舌头舐过他的神经,他还没来得及将它们摊在同一个平面上,就莫名其妙被再一次点名。他在反应过来的瞬间,如机器人一般立马迈出了脚。
这个反应又一次让他吃惊,甚连看着地面的眼神都有一瞬失去焦距:
——对这种命令,难道每个人都会毫无抗拒?他怎么会这样高度敏感又高度配合?
“你到前面来。”
冯之桓背着双手,将正对位置让出来:
“站这儿,你叫叶仰舟是吧?”
叶仰舟点头。
“刚才你们队列里面声音最大的五个人,你,给我点出来。”
叶仰舟站在队列中间位置,一来,他并点不出。二来,点谁谁一定要挨打。他知道靳航不能当场与冯之桓撕一架,但他也不能看着人挨打。无论哪一项都很不理想。
可他站在这里,也太尴尬了。叶仰舟“唔”了一声,决定现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他冲着人群看了一会儿,接着满面无辜地转向冯之桓:
“我不大记得了...”
“那我就只抓到你一个。”
冯之桓转而对罗锦旗道:
“我也不想管你服不服气,你们梅老师不在,靳老师管不住你们,那么你们自找的,我来管。”
说着,径直就是连着五记竹棍甩下去,声音颇是吓人。罗锦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不至于跳脚逃窜,然剧烈的疼痛还是令他拳头都攥得死紧。第五下事实上没落下去,被靳航上前劈手夺了:
“冯老师,”
叶仰舟在边上看着,只见素日温和的靳航此刻额角的青筋都微微显出,语气却控得平淡:
“冯主任。这是一班。——二班学生,还等着您回去。”
叶仰舟盯着靳航,在这个他敢于凝视的客体的表情里捕捉每一分细微的信息。信息太过细微,转瞬即逝,他也紧张太过。他终于毫无收获。
待叶仰舟反应过来的时候,冯主任的背影已在草坪区了。罗锦旗拉了他一把,将人带回了队伍里。叶仰舟回身看着靳航,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要挨打,大约只有对方是靳航,他才愿意。
这个见鬼的念头彻底吓到了他自己。叶仰舟在掌心里掐了一把,匆匆回到队伍里去了。
这记忆无比清晰,且迟迟没有褪色。——绝对没错,就是那一天。
【附件】
叶仰舟认识靳航的起点,是一句求而不得。
他父亲叶立冬,是个机关里的副主任。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宠大。甚至偶尔的白脸,都是叶母肖瑗来唱。叶仰舟调皮却也聪明,成绩优异,家人便想在初中分班时,托关系替他择个人。
原本择上的就是靳航。靳航年轻有为,一表人才,无论是教历还是学历,看起来都堪称完美。然而叶立冬一拍脑门子,最后一刻,与那个帮忙的朋友交代:
“还是挑个老教师吧。我怕这小子对年轻老师不尊敬。”
叶仰舟听闻这件事,气得去小学死党家里睡了一个礼拜:父母是与他提过这个老师的。学生里也诸多小道消息。他满心的期待似乎一下子成了泡影。这一个礼拜里,他忍不住就上网查资料,查论坛,查贴吧,查人人网,将靳航素来的风趣语录,毕业学生的恩师回忆都看了个遍,越看越觉得可惜。
虽说细究起来,他那时候甚至还不认识靳航,占满他脑子、无比强烈的,是想要捉回那个到手而飞的机会,但毕竟也算是出于“入其门下”的渴慕。这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就在他查出靳航管理的朗诵会,红着一双眼准备面试的时候,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天公到底是偏疼他,靳航这一年不做班主任,就在他被分到的一班。
他闻讯有多欢喜,没有办法讲:
因为聪明如他,欢喜得连着混淆了好几日的记忆。
接着他便顺畅地入了学,阴差阳错地当了靳航的课代表,现学现卖地入了朗诵会。每周三中午,便在小小的报告厅里聚集。靳航带着他们,读些似乎并不能全懂的句子。
“你十二岁。顶多十三。
你从后门离开房屋。
时间还早。你答应
不会太久,也不会走远。
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些树的名字。
你沿山脚的岔路向左,
踏上两条溪流间那条马道。
这里是乌尔峡。这里是罗德崖。
山峰仍被阳光照亮。但天色
已晚。傍晚赶上你爬到山坡。
薄暮在你的脊背上挪动着指尖。
转身吧。回家,
...”
叶仰舟记忆力好。他过目成诵,口中念念有词,一双眼就始终看着靳航。而那时的靳航,以他那一双眼,看向所有的人。
“为什么要读这些?”
他有一天问靳航:
“——中考要考吗?”
“这个,”
靳航看着他笑:
“你说呢?至少我的科目不考。”
“…我是说,自主招生呢?”
叶仰舟摇头:
“——如果自主招生,要会一样乐器。是不是也得会这些东西?”
靳航愣了一愣。他知道现在这些小孩儿的成熟是早了。但这么直白地问出目的性问题,倒也是那些再长大些、再通透些的少年不敢于做的。他对此并无太多反感,却也不晓得怎么回答:
“怎么说好,”
靳航将钢笔拿起来,点了一下叶仰舟的额头:
“读这个东西,主要是帮你们增添课余,读读诗歌,做做梦什么的。自主招生里,朗诵算不算才艺我还真不知道,但是都进了社团了,你还是我课代表呢,起码别给我傻在面试场上?”
叶仰舟疑惑:
“做做梦?”
靳航笑起来,从包里掏出一包奥利奥拆开,分给他一块:
“——对,做做梦。”
叶仰舟尴尬而酥柔如一根烂稻草的白日梦,疯长到期末,成了一团洗碗的钢丝球。
一班后来顺利地参加了开幕仪式,罗锦旗与冯之桓的事情,很快便被人抛去了一边,然从效果上看,却似乎是全数抛到了叶仰舟的脑袋上。
——他对某个场景的肖想,在无数次重复与叠加中,变成了厚厚一摞渴望:
那个秋季学期结束之后,是一个味同嚼蜡的寒假。叶仰舟将自己关在铺着地毯开着暖气的小房间,拿一支常常卡壳的英雄钢笔,写他堆起来有厚厚一摞的寒假作业。父母没有寒假可放,大多时间仍待在公司里。终有一天,他拿家里的台式电脑,开着无痕浏览,选了几个素日不大用且没有高频推荐的引擎,搜索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想被老师打?
他到底没有脸将“我”字放上去,但搜索结果,也都尽职尽责地替他加上了。——只是搜出来的答案,甚至没有一个让他感到那种如释重负的解答感。当天晚上,叶仰舟躺在被子里,终于咬着牙摸出自己充话费送的小手机,用他素日用惯的引擎,将他能想出来的关键词都搜了一遍。
在此前,叶仰舟一直是个他所在环境下挺正常的人。他家条框比旁人家略宽松一点,他只要把书读好了,品行不出原则性问题,打游戏,偶尔糟蹋两本牛神鬼怪的书,偶尔看个三级片儿,都不算作出格,也不受很多拘束。故他甚至从未有过这种强忍心惊的体验:
毛孔发涨,太阳穴跳得眼仁都疼,巴掌大的手机在他胸口捂得温热,终于弄出来一个他勉强能接受的答案。
叶仰舟将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放,蹬掉被子。夜间暖气是定时关闭的,如今房间里已经凉了下来,叶仰舟只觉得鸡皮疙瘩顺着手腕一路爬上肩。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将那四个字打着滚轮放:
训诫情结。
这四个文绉绉的方块字让他略微好受一点:似乎舐过他神经的那条舌头,至少还有可能是属于一头被文明社会接纳的野兽。安抚的方法似乎也简单而得体:
翌日,叶仰舟便按照网上说的,往自己的手腕上套了一根牛皮筋。
然而一切都没有什么用:他越是想摒除这个念头,想法就愈加强烈。事情到最后,他竟然有些羡慕隔壁的二班:
开学初二下,功课变得越来越紧张。靳航改任班主任。隔壁冯之桓开始拔尖子,对于前三分之一的十来个学生,要求得愈发高,早加课晚延堂,作业里低级错误多了,日常有什么不端正的苗头,就带到办公室里一通教训。
叶仰舟有一次路过冯之桓的办公室,里面没有人。他隔着玻璃窗,看见桌边斜靠的小竹棍,愣愣的站了很久,然后觉得自己颇为恶劣。他情绪复杂地跑出去,迎面撞上靳航,心里有鬼,慌慌张张道了句:
“靳老师好。”
靳航刚吃饭回来,心情颇不错,将教师食堂发的橙子往他手里一塞:
“哎。下午让大家把实验手册带上啊!话说,昨天留的拓展题,你做了没有?”
叶仰舟一愣。
——他自然做了。彼时叶仰舟的成绩,在年级里能排个前五,相当不错,然主要拉分科是数学,语文次之,科学则要再次之。他当选课代表,不过是因为班主任的瞎点谱,如果靳航来挑,保不定选中的就不是他。他怎么可能不做题。然而,此刻叶仰舟看了眼手中的橙子,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眼睛一瞪,骤地提溜起一舌头的惊乍:
“嘶!我我我...我忘了,——我马上回去做!”
靳航闻言,倒是并不很在意的样子,却也出于玩笑神态,做出一副夸张表情,要揪他耳朵。身边跟着的女老师看着有趣,便操着一口清清亮亮的地方话开叶仰舟的玩笑:
“呀,侬这个成绩,科学是算短板是吧?还弗肯做拓展,在老冯班里,早叫去打哉。”
叶仰舟一缩脑袋,弯着一对眼睛玩橙子,方言说得贼溜:
“就(是)啰,叫靳老师教真是忒好哉。”
“给你贫的!”
靳航气得笑起来,在他身后拍了一巴掌,轻斥;
“去补!下午你给我上去写,一百八十分的卷子,课代表带头胡闹。不像话。”
叶仰舟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匆匆“哎”了句,怕闹红脸遭人笑话,遂一溜烟地跑开了。一路跑回教室,犹自不能平静。——那只橙子,被他完好无缺地带回家里,简直成了圣物:
他不敢剥开,不敢切,手一碰到橙子皮,人就忍不住的想笑。
叶仰舟将它放在书桌上,轻轻地用手去拍它,拍一下,就自顾自地弯弯嘴。
突然,一个计划,在他脑瓜里萌发出来。
【小黑板】
半个小时之后会回来。
如果有朋友看的话,麻烦,冒个泡。
晚上搬乐乎。
4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与其说是试探,还不如说,是谋划。
叶仰舟是数学尖子,做事的逻辑非常强。他在某一个晚自习前的慢跑进程中,将这个大胆的计划在脑海中拟了一个分步骤推进的雏形,接着便开始着手行动。
——他不必去问,也不必太了解靳航。因为靳航是个普通人。他的目的,是让靳航动手...训诫他。那么他就有无数的操作指南。靳航在明他在暗,局面归他来控。
叶仰舟将网上小说里,学校师生间发生训诫关系的条件和形式,做了简单的分析:
——首先,他需成为靳航眼中发光的独特个体;接着,是争取到二人独处的空间;再次,是犯错,严肃,而不要太严重。只有特殊身份关系下,愤怒和教诫,才会以特殊的形式出现。
对于自己势必在这种思考的进行当下,将靳航这个他仰慕着的师长简直看做了一次行动的目标猎物,叶仰舟的心里到底也曾划过一丝愧疚。但这种愧疚,很快就被动手实干的念头压倒了:
——他仰慕靳航,是一切的土壤。他的计划,只是一棵奇形怪状的半隐形植物。

计划一开始非常顺利:他备加刻苦地提高科学成绩,原本做得勉强合格的错题回馈本,被他写得宛如艺术品。课外辅导一本一本地加难度,连靳航都有些看不下去,拍拍他脑袋,问:
“怎么,科学没考过级一,被家里人骂了?”
他冲靳航甜甜一笑:
“——我是课代表嘛。”
叶仰舟的确是聪明孩子。基础本来也是拔尖的,到了一月测,科学竟考了个满分出来:
他分明辨出靳航眼里的称许,下了课,依然雷打不动地抱着那本写得缤纷壮观的错题册去跑办公室。
——他这次特意备了格外多的题,素日题少,听完了便在靳航桌边当场订正了,这次却要好久。靳航办公室里本没有可搬来搬去的小凳,看他弯腰写得辛苦,便去隔壁搬了张塑料凳过来:
“你坐了写吧。”
叶仰舟乖巧坐下,一路从日薄西山写到天色如墨。试卷订正面批的学生都走了。叶仰舟略有倦色,靳航与他泡了杯白咖啡,道:
“你以后要是题多,就到我办公室来做吧,省的来回跑,也免得你在教室就睡着了。”
叶仰舟问:
“这样的话,会不会被说不公平?”
“那就低调一点儿。”
靳航默了默,道:
“呣,但这不叫不公平,因为问问题的机会我已经给了每个人了不是。你要是怕妨碍,隔壁小会议室,你要是愿意,题多的晚上,就到那一间里去写。我不时过来看看。行不行?”
叶仰舟的困倦不是装出来的,他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样顺利,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靳航拍拍他的背,示意他坐直起来:
“要打大胜仗的人,得有点样子吧?”
温热的咖啡带着微涩的浓香浸润唇齿,叶仰舟才意识到自己有了多么大的进展。
他几口灌下咖啡,几乎觉得手上钢笔里的红墨,都要兴奋地涌流出来。
5
从三月二十号,到今天六月二十号,叶仰舟在日记本里给自己数着,他一共发起了十次进攻。
他爬墙点过外卖,带校规违禁物品上学,甚至在一场对他而言过分简单的小考里面,精心地写出了一份“因大意轻敌而考砸”的试卷。排布这份答卷花了他半个小时,假胜于真,过程堪称完美:
——他抿着嘴唇,略带点胜利者的笑意,似乎一路顺顺畅畅地往下做,其实一路上就盘算着将雷埋过去,不时装作惊觉样子,翻回前卷去改几个字。这样一份卷子写完,花了比他实际需要还更多些的时间。
他确定,自己的表现已经被讲台上坐着监考的靳航尽收眼底。然至于要配得上那一句完美,倒还不止于此:
——叶仰舟以志得意满而手忙脚乱的姿态写完这份考卷,刚好还留出十分钟来,可以让他在座位上,将“得意毛躁”四字,当着靳航的眼皮子底下演绎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果不其然,发卷那日,叶仰舟在路上走,迎面见靳航与冯之桓抱着卷子走过来。冯之桓看见他,拿方言骂了一句,单手就过来要敲他头槌:
“你站住!你过来!有意思啊大状元,你真有意思,你看你考得什么分数?”
他手上没抄家伙,叶仰舟很放心地走过去。冯之桓从靳航手上那一摞中甩出一张上层特别类,骂道:
“——你说说看,这卷子,平均分158,中段数165!”
叶仰舟看着自己卷子上的144,莫名地有些想笑,但面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控着略带惴惴的眼神,压上三分故作拙劣的镇定看向靳航,靳航却竟亦只拿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那一瞬间,叶仰舟竟有些微微的懊恼,后来想想,大约是因为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
叶仰舟突然有点想笑:
事情突然又简单了起来,而自己,啊,简直可谓恶劣有趣之极。——比起靳航,叶立冬的反应是那么合乎常理且容易猜测。
比如,他知道对方现在看到的是个什么景象:
他今年初二,不算瘦弱但也绝不能说高大,身量五官俱未全开。棕褐两色格子的衬衫,搭一张除去年轻特有的净秀什么资本也看不出来的脸。这种形象,在与长辈的争执中,是多么适合让已经成熟了的对方产生教其做人的念头,何况他以犯错之身,还带着那么一个轻描淡写的自若表情。
他顺从地跟着叶立冬进了房间,门被摔上,叶立冬从衣柜里拿出一只木头衣架,指着床边对他道:
“我之前没打过你。今天第一次,裤子脱了趴这儿。”
叶仰舟没理会那句关于裤子的指示,径直俯身趴在床沿上,双手各握着另一侧的手肘,将头枕在上面。叶立冬也不再多说,抬手就结结实实地抽下去。
挨打的疼痛比叶仰舟预想的要剧烈一些。不到十下,身后就一片烧灼与胀痛。他一开始还能在心里数着数目,到后来就有些乱了。而且他从没想到,在这种疼痛下,他竟然控制不住地要躲,不住辗转着抽冷气。直到后背被按住躲无可躲,忍痛之余,就很是懊恼。
二三十下过后,叶仰舟脖子后头细细密密地疼出了一层汗,小声的吸气终于在颇重的一下过后喊了几分哭腔出来。叶立冬停了手,站在一边等他缓了缓,接着坐到床边,打掉阻拦的爪子,掀起他衬衫下摆,将裤子扯到腿根,露出一片板痕凌乱的红肿皮肤来。
“你给我听着,”
叶立冬将衣架子贴在他发烫的身后,训道:
“我打你不是因为你考了什么分儿,就是因为你不知道错。你现在知道错了没有?”
叶仰舟不说话,屁股上又挨了三下狠的,他本能地一下子咬住了嘴唇,咽下半声痛呼。——是真疼。木头衣架打在皮肤上有很响的声音,那几道伤和先前的叠了,颜色迅速深红起来。叶立冬骂道:
“你就嘴硬吧。你有本事手也硬。我跟你说,人失败了不知道上进,感觉没事情没事情,以前第一,也会变成末头一。那个时候后悔,我宁可现在打你一顿,跟你讲,这是为你好。”
叶仰舟紧闭着眼从方才的痛楚里缓过来,觉得自己哪怕拿的不是一个剧本,好歹也得回应一下:
“知道了。”
叶立冬按着他腰,犹不解气,照着臀腿间又着实揍了两下:
“知道了就好。起来出去吃饭。”
冬天的椅子本来就都捆着坐垫,疼得倒是并不厉害。只是当天晚上洗澡的时候,热水流过皮肤,带起微麻的胀痛,一点一点扎扎的感觉令他极为不舒服。叶仰舟有些累了,便拿着书趴上床去温,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忍不住腾出一只手隔着衣服在身后揉,能感觉得出皮肉肿起而温热。
这场景本是他料想过的。唯一的不同就是,按照他的想法,这伤该是来自靳航,而不是他爸。叶仰舟俯在床上,看着课本上一个靳航拿红笔画的洗气瓶,边上简单地写了几个式子,拿大括号示意。叶仰舟看着那图形,突然记起了方才开门时脑海里突然划过的那个问题。
他合上书,本想仰面躺下,却又因压到伤而恢复俯卧。叶仰舟怏怏地将脑袋埋进臂弯里:
——如果一定要选其一,他是渴望’挨打’,还是渴望’被靳航’教育?靳航本不打人,他想让靳航打他。那么那个打人的靳航,还是不是他心目中的靳航?
——纵使他很聪明,也不得不承认,这些问题每一个都很难。
他觉得自己很累了,他拒绝再想这种问题。
———————
在叶立冬先生的良心助攻之下。
叶同学第一次计算失误圆满收场。
来,大家给他们鼓鼓掌。
6
事实上,靳航也不是真的没回应过他。
说句良心话,让他趴在床上托着下巴想了好久的那个问题,如果是在靳航从头至尾都未对他有任何训诫行为的前提下,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干干净净地择出一个答案来:
毕竟,叶仰舟歪打正着地从他爸爸那里讨来一顿打之后,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的设想,和如今的现实,有着不小的差距。
但是他再一想,又会觉得,如果是靳航,至少不会像他爸那样,打完了训一通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仿佛拿错台本一样。事情或许不至于那么糟糕尴尬。
然而,自己当时竟然因为疼痛,连在心里哭笑不得一下的余暇都没有,可见自己并不是一个很耐打的人。如果他真的因为熬痛没了理解力,即使靳航谆谆善诱字字戳心,于他,估计也和一通乱码没什么分别。
实在是非常矛盾。
叶仰舟决定短期内不再轻举妄动,一方面,也不想让靳航真的对他失望。因此,当靳航提出班里几个成绩摇摆不定的尖子生在周六补课,叶仰舟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事实上,他成绩并没有摇摆不定,往那个本来进度就快的小灶里一扔,带着所有人起了紧迫感。补习效果颇好,一班的尖子变得比二班的尖子更尖,靳航的题目也开始加难。终于有一天,包括叶仰舟在内,全体被一道特别难的浮力题彻底杀翻了。
——所谓杀翻了,就是在经历了漫长的计算和多次的勘误后,依然错得离谱。靳航看着面前一双双眼睛,均于下午三点暖煦的空气里如困猫般暗淡眯盹起来,知道这一题讲起来恐是要费劲了,只得一面敲桌子一面盯着人一个一个记步骤。末了,靳航道:
“回去没有作业,就这一道题,下次来的时候,一个一个过关。”
看着一圈孩子还是茫茫的眼神,靳航的语气终于软下几分来:
“好了,这几天看不懂的互相问,或者来问我都可以,知道啊?就是下次一定要弄懂了来,不然的话,要打手板心了啊。”
靳航说这话也不过是个玩笑,甚至都说不上是受了冯之桓的影响。但叶仰舟本在位子上一栽一栽地,却突然清醒了。——他猛地往前一栽。
“醒醒,叶仰舟。”
靳航的眼光扫在他身上:
“叶仰舟?别睡了,听见了没有?”
题目是真难。当晚,叶仰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他困困顿顿下抄得鬼画符一般的阶梯步骤,一点一点地理他的思路。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来能集中精力解题的他,今天特别不在状态,思路像是过节时他看奶奶从软糯的大白面团揪下来、随意扔在篓子里的小白面团:裹着涩涩一层粉,各自断开而绵软。
叶立冬进屋的时候,就看见叶仰舟伏在桌上睡得死沉。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叶立冬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见叶仰舟反应,便径直将他抱到了床上。
叶仰舟熟睡的模样乖巧而惹人怜爱,叶立冬替他将被子掖好,顺手翻了翻桌上的草稿纸,直感叹小孩儿辛苦。次周六叶仰舟出门时,便将他叫住,递给他一个沉沉的信封:
“你把这个给你们靳老师,然后下个礼拜,就别去了。”
叶仰舟吓了一跳:
“为什么?”
叶立冬解释道:
“身体要紧,你现在体力透支太严重了。”
“我身体没事,”
叶仰舟道:
“你不如请我吃一顿椒盐小龙虾。”
“有事还来得及吗?”
叶立冬掰过他的身子,扯开他斜肩书包拉链,将信封放进去:
“你有本事别写作业睡着了让我看见。”
叶仰舟瞪了他爸一眼,往门外妥协地走出去。叶立冬放心地行回里间,却只听外头啪嗒一声,接着传来关门与狂奔声。他连忙出门去看:玄关鞋柜上正中丢着信封,叶仰舟早跑了。


叶仰舟那日其实到早了。
外头下过雨,柏油马路呈现一种湿漉漉的黑色。叶仰舟在靳航家对面的蛋糕店买了一只巴掌大的可可泡芙,咬了一口,奶油就蹿到了鼻尖上,只得一手托着泡芙,一手摸进书包去找餐巾纸。
就在他摸到柔软的塑料膜的一瞬间,他听见一声细微的撕裂声。
叶仰舟顿时就明白过来是什么东西。他平静地将泡芙吃完,然后打开书包。——果然。那张他钉在试卷左上角、用学校发的劣质练习本纸张写的订正过程,被他方才的动作蹭开了一个两三厘米的口子。
他看着那张纸,将每一行都细细地看过去,确认这道题他已摸了通透。叶仰舟抬眼,目光复杂地看向对面小区门口一对陶立克式大理石柱片刻。
接着,他噗嗤一笑,抬手就撕掉了那张纸片儿,搓团,扔进了垃圾桶。
——————
好了,我再过半小时回来。去吃个饭洗个头。
想笑的可以笑一笑,
请各位大佬冒冒泡了。
靳航果然没忘这件事情,一节课近尾,就敲敲桌子让所有的人都停笔:
“把上次的浮力题订正拿出来给我看,看完再走。”
叶仰舟先是顿了一顿。眼光朝着靳航眼睑下一寸的方向扫至堪半,便心虚地调转折回,手上自动铅被他稍显迟疑地一拨。人先是顿了半拍,方转身翻起包来,余光不时地往邻座那儿瞥一瞥,手上则将整个文件夹都抽了出来,皱着眉装作着急的样子,手上却慢条斯理而且毫无章法地从语文部分开始翻找,塑料薄袋式的文件夹被他翻得哗哗作响。
——他知道靳航在看着他,他能感觉得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他也感觉得到。最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他自然感觉得到。
靳航将红笔在桌上敲敲:
“别找了。”
叶仰舟当即微微一缩,慢慢停了手。他甚未忘记要带点儿歉疚躲闪地看一眼靳航:
“靳老师我好像没...”
靳航一挑眉,眼睛里带点儿笑意:
“——没带,还是没写?”
叶仰舟突然想起一句话,叫做没带就是没写。这显然不是一个答案,但他似乎不应该迟疑太久:
“靳老师,那道题我会了...”
“会了,你摘错题本了没有?”
靳航伸手点点叶仰舟卷面上浅蓝记号笔打的摘抄标注:
“这种题目不摘,你预备摘哪些题目?叶仰舟,你是什么水平?”
叶仰舟沉默。靳航亦顿了片刻,方一字一句道:
“——你是顶梁柱。”
叶仰舟浑身毫不掺水的颤了一颤。
——他感到一股真真切切的愧疚,如同搏动的心脏困住一把没入其中的锋利匕首。那种感觉,胜过任何的表演和计划,几乎一瞬间塞住了他的咽喉。他几乎想立刻抬起眼睛来,又几乎想再也不看靳航、只是夺门而逃。
但他都没有。愧疚很快被紧绷如弦的神经割成了小小的碎片。叶仰舟事后觉得,自己应当为此忏悔,但在当时,他的大脑约莫出于本能的自保,未将这种反应进行完全:
——除去那一颤,他唯一的反应,仅仅是动了动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拇指。
“你错题本里面,我可以说没有任何一道题,比这一道更值得你摘录,”
靳航看着男孩子漆黑沉默的发顶,罕见地皱了眉:
“这才是你这个档次的错误。——你难道只需要杜绝计算错误、公式生疏、表述不全这些问题,就可以了吗?”
叶仰舟这一次是真的慌张的抬起头来。他心乱极了。那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无措。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靳航皱眉看了他片刻,别过头去,复回过来,颇有一点恨铁不成钢:
“你啊...我上次也算是——上次怎么跟你们说的?”
“您说...这道题目很重要...一定要弄懂摘抄,过一个月再翻还会才算是会了,下次要查...”
良好的记忆力和强大的潜意识让他接着说下去:
“不然就...”
“对啊,我都这么说了,”
靳航伸手将他扔在桌上的文件本关上递给他,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去整理一众学生留下的桌面残留,显然是不生气了:
“——你说,你应不应该。”
“该。”
靳航闻声愣了愣:
他随着那个略带压抑而显得斩钉截铁的单字回头。叶仰舟已经站起身来:
男孩子紧闭双唇看着他。那神色映入他眼中,令他心里咯噔一声,略略生惊,说出来的话,更是把他吓了一跳:
“我该打。”
叶仰舟后来意识到,当初这几个字脱口,或许是不自制的:
——此话一出,房间里瞬间就陷入了完全的沉静。他与靳航沉默对视,各不开口。
日后,他记不清这一段静默有多久,说明他极有可能并未从一开始就紧攥着全部的思绪。
而这种说法,也恰好解释了另一个漏洞:
——这着实是靳航自他发起这么多次试探以来,第一次不得不正面回应。而当叶仰舟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时,静默似乎已经持续了好几秒钟。
叶仰舟抿紧了嘴唇,保持着坚定的沉默,像是一个羞愧而神经紧绷,故而有了逾界请求的学生。他将以合适方法打破这静默的艰难任务毫不吝啬地推给了为人师长的靳航。
他凝视着靳航的反应。
然后他发现,他读不懂靳航的反应。
靳航面上的神色一瞬讶异,却也仅仅是一瞬,几乎连他料想当中的犹豫与纠结都没有流露出半分。接下来,这张脸平静了,那神色有一点儿像他拿一道题目推在靳航面前时,靳航一瞬思索,然后就发现不过如此。
但又不完全像。
他们对视了片刻。靳航转身进屋,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把三十公分的塑料尺子。
“我不打学生,”
靳航道:
“——为你破一次例。伸手吧。”
叶仰舟顿了顿。他分不清自己是真的畏惧和迟疑,还是身体有了某种表演的惯性。他低下头,虚握着拳,慢慢伸到靳航面前,将手掌缓缓松开。少年单薄的手掌几乎与他低垂头颅后的眉骨同高,五指像是害怕,并不伸直。
——像是?
叶仰舟低垂着的眉心轻轻一跳:
像是。
这一切,也仅仅是“像是”,还差一点点。
——因为局面是他要求的。他服从的不是来自靳航的训诫指令,而是靳航在他导致的局面要求下发出的指令。…这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
靳航说了,他从不打学生。
叶仰舟突然产生了一个极大胆的想法。
当靳航伸手去握他的指尖,堪堪碰到的时候,叶仰舟突然一缩手,退开了一寸左右。
他起抬头,以一种怯生生的眼神看着靳航。——似乎他觉得自己应当被处罚,却还是畏惧疼痛,站在这样矛盾的临界上,需要师长一个不可抗的命令,来成就他对不足之处的担当与再不畏惧。
他只要靳航再下这个命令。
“——叶仰舟。”
靳航拿着尺子,望着他片刻沉默,平静道:
“——回来。”
叶仰舟不知为何没动。靳航又与他淡淡道出两字:
“——伸手。”
叶仰舟这才又一次慢慢地伸出手去。
等待已久。终于。终于。
这一次,他展平了手掌。
靳航的尺子啪地一声砸在他掌心里。塑料的东西,抽打后的疼痛,像是一层浮在汤表面的辣油。
叶仰舟发出一声轻微的吸气声。
啪。第二下。
第三下。
没有尺子再落下来。房间里恢复了沉默。叶仰舟仍闭着眼,听着客厅里靳航家祖传的立式摆钟,当的一声,敲了十点有半。
“到点了。”
叶仰舟睁开眼睛,愣愣看着自己掌心泛起的一片薄红,听见靳航对他道:
“——回家吧。”
那日回家的路上,叶仰舟去买了一杯冰咖啡。
他并不喜欢喝咖啡,只是想趁着手心里还残着分毫的热感,去碰一碰凉的东西。但早春时节,他到底捧不了多久,又怕回家被母亲看到要责怪他又喝糖精勾兑云云,遂在拐进小区前,找了个僻静的垃圾桶,将东西原封不动地丢掉,却不料从垃圾桶后边吓出一只橘猫来,像是看不惯铺张浪费,极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隔日,他去上学,却发现科学课改了自修。旁人与他道,靳航请假了。
请假了?
叶仰舟第一反应是,靳航会不会是为他破了例,故躲着他,不想再见到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想法太过自恋,便于下课摸去了冯之桓的办公室。
“你们靳老师回一趟老家,明天就回来了。”
冯之桓只是顾自敲电脑,像是在出新卷子:
“——怎么,有人不交作业了?还是有人自习课不守纪律?”
叶仰舟一叠声地道“没没没有”,匆匆说了句老师再见,便逃了出来。
第二天,靳航果然来了,神情气色一律正常。上课上得也平顺,甚喊他叶仰舟上黑板写了个题。叶仰舟放晚学去问问题,靳航也依然在,看到他翻过去的纠错本上拿荧光贴贴着那道浮力,还笑了笑:
“摘好了?”
叶仰舟脸颊热了热:
“嗯。”
“行,”
靳航笑道:
“那我们来看今天的。”
他一帆风顺地问完了题,出办公室,走回家的路上,将靳航今日的点点滴滴洗牌一般地打了一遍,没能挑出半点儿支持他之前想法的地方来。他玩着书包的一条背带尾巴,模拟了个上帝视角:
靳航是老师,他是那天羞愧之下有些不对劲的学生。老师总有基本心理素质,事情过了,当然就应该过了。
他不必害怕。但这种场景是不会重演了。叶仰舟敢拿人头保证这一点。他的脑子还不能休息。
剧情,还需往下一步发展。
——————————
上半卷存稿已清。
对小叶同学的行径我不做评述,请大家看一眼文案。
请大家多多冒泡。我真的需要点儿动力。
下半卷故事,我们改日再见。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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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4:5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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