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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何日归家洗客袍(父子)[第1页]

作者:qingguz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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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吞文重发,已完结。
1907年
已是黑夜,医院的喧哗褪尽,走廊里昏暗的电灯昏暗,只有偶尔的护士在里面走动。
二楼的手术室灯亮着,门外站着一对夫妻,三十七八的样子,女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男婴,正在熟睡。
两人都眉清目秀的,尤其是那个妇人,纵然年华已逝,但仍可看出年轻时是为美人。
这两人都是眉头紧锁,呆呆看着手术室上的灯,又是期待又是畏惧。
过了许久,手术室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孩子的哭声很大,透过手术室厚重的门,层层传来,像是对命运的挣扎。
“你是剖腹产,医生说失了很多血,要多补补。”女人拿出汤碗,盛了一碗红枣乌鸡汤,细细凉着。
病床上躺着一个少女,年纪并不大,只有十几岁。但在那个年代,十几岁结婚生子是在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少女的眉眼和女人像,一样的白净秀气,一双斜挑的丹凤眼尤其神韵。可惜,她的双眼木然,只是冷冷地盯着墙壁。
女人看了看身旁的男人,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
男人手中怀抱着刚刚出生的外孙,正睡得正酣。对于早产的孩子,能够生得这样健康,十分难得。
“鸾儿,你瞧瞧是个男孩子呢?”男人小心翼翼地将孩子半递到床边,想要女儿看一看。
少女忽然抬手,将男人推开。男人措不及防,差点将孩子掉在地上。那孩子受到震动被惊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少女木然的双眼之中闪过一丝厌恶,她扭过头,冷冷道:“丢了吧。”
虽然是11月,但北国的天地已是冰雪世界。铁轨两旁尽是莽莽雪原,银装素裹,份外妖娆。
火车的包厢中,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的手中拿着本线装书,眼睛却望着窗外皑皑白雪,呆呆出神。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度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男子曼声吟哦,许久叹了口气。
敲门声响起。
男子沉声道:“进。”
一个警卫走进来,立定道:“将军,查到了。”警卫说完,将一张照片递给男子,男子沉默了一下,才接过照片。
照片上有四个人。一对中年夫妻分坐两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搂着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坐在中间。四人长得很像,可以看出,这是一张全家福。
男子默默看了一会儿,右手落到女子的脸上,轻轻抚摸。他顿了顿,又仔细看了女子怀中的男孩儿,笑道:“果然是男孩子像母亲,两人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将照片凑近,“就是眼睛不像,倒有些想我。”
警卫听了,欲言又止。
“怎么?”
“先生,这个男孩子是……是……”
“是什么?”
“属下查明,这个孩子名叫慕容流光,是慕容老爷的老来子,可宝贝呢。”
男子听了,只是笑。“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自然不能将孩子认在名下。这个孩子有七、八岁了吧?”
“整八岁,十月份才过的生日。”
“还有多久到池州?”
“大概要到明天傍晚。”
男子听了也不说话,只是看向照片的眼光愈发温柔。
那警卫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悄声退了出去。
池州城外,是寂静而安详的村落。
一辆马车缓缓而行,最后停在了一处树木环抱的四合院外。
“外公,外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庭院出来,钻出一个穿着皮袍的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跑得飞快,扑向刚从车上下来的慕容辉和曹舒。慕容辉一把将他抱起,爱怜地举到空中。“客舟胖了不少。再长高些,就是男子汉了。”
客舟撇了撇嘴,道:“我现在就是。”
慕容辉哈哈大笑。
客舟看着空荡的马车,一丝失落爬上眉梢。“妈妈怎么……”
曹舒急忙道:“你妈妈她有些不舒服。”
客舟点点头,没有再闹。也没有对这每个月都要不舒服一次的母亲表示抗议。
曹舒最看不得客舟难过,急忙道:“她不能来看你,你可以去看她呀?”
客舟睁大双眼,狭长的凤眼光芒流转,“当真?”
“外婆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咱们现在就走吗?”
“急什么,你还没换衣服呢。”
客舟被这个天大的消息砸得头昏脑涨,欢喜地都要疯了。不光是去见母亲的欢喜,还有出去,去城里。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村,也没有见过奶妈说得极大的慕容府长什么样子。他呆呆地,许久欢呼一声,奔进院子,高声道:“奶娘,我要换衣服。”他太高兴,以至于没有看到外公外婆眼底的忧伤。他跑得太快,摔倒在雪地里,又赶紧爬起来,奔进房中。
曹舒红了眼圈。“干嘛要把孩子送回去。是咱们养大的,就算是他父亲也不能说夺走就夺走。”
慕容辉也是一脸伤感,态度却很赞同。“沈家来要孩子,说明沈平涛还是在乎这个孩子的。他在沈家总比在咱们家要好。难不成让他一直住在这里?”
曹舒想起女儿的态度,忍不住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客舟飞快地换好衣服,又急忙拉着外公外婆上了马车。他坐到窗户边,双目紧紧盯着窗外,瞧得目不转睛。
曹舒看得心酸,伸出手臂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马车一路行进池州城,客舟更是看得眼珠子都转不开。
“老爷,老爷。”
刚进城门,慕容辉就听到管家的声音。他叫停马车,打开帘子道:“凤庆,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管家一头的汗,也顾不上擦,说道:“小公子从墙上摔下来,脚给崴了。大小姐送他去医院,要我来通知老爷和太太。”
慕容辉和曹舒老年得子,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都宝贵,一听这话,急忙道:“严重吗?”
“大夫说要休养一阵。”
慕容辉本来要立刻去医院,看一见到客舟,想到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时心痛,便道:“没事就好,咱们先回家。”
管家先是一愣,继而看到车中的客舟,便已了然。他是慕容家除了家主和客舟奶妈外,唯一知道客舟身份的人。他也知道客舟明日便要被接走,沈家已经送来名刺,沈平涛明日就要到池州。虽什么都没说,但依着姑娘的意思,这个孩子怕是留不住了。
池州慕容家,是整个池州都数一数二的大户。手里的田庄、面店说不胜数,富可敌城。
客舟眼巴巴地瞧着,觉得什么都新鲜,到让慕容辉夫妇感到心酸。
管家领着孩子,只说这是自己的侄子。客舟也不多话,便似没听懂一般。
“小姐呢?”
“小姐在医院陪着少爷,马上就会来了。”
曹舒见客舟一副稀奇模样,便让他自己随便出去玩。客舟立刻如一匹脱缰野马,冲进花园。
他向来淘气,此时又有一股人来疯的劲头,跑得满身是汗,将衣襟敞开,身上也蹭得脏兮兮。
“客舟。”
客舟正在摘花,一回头看到慕容鸾站在一旁,他急忙跑过去,低声道:“妈。”他手上脸上都是灰,忽然就有些自惭形秽。
慕容鸾没有责备他,而是牵过他的手,带他到自己房中。客舟有些受宠若惊,他的手被一股柔和的力量轻握着。客舟低着头,只能看到慕容鸾的手,纤长而白皙的手,如玉一样晶莹,指甲修剪地很漂亮,涂了丹寇的指甲亮如水晶。客舟也遗传了母亲的手,五指都很长,曹舒常拉着他的手道:“这是一双弹钢琴的手,就像你母亲那样。”
慕容鸾命人打了盆水,将客舟的手放进去细心清洗。
又绞了条帕子,半蹲着擦拭客舟脸上的灰尘。
客舟和她离得很近,近到能够看到母亲脸上细细的绒毛。她的身上一股极淡极淡的香气,像是皮肤本身的香气,又像是花粉的味道。客舟激动地有些眩晕,神使鬼差地凑上去,在母亲脸颊上亲了一口。
慕容鸾登时愣住,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有些激动又有些厌恶。她低声叹口气,见到客舟惶恐的脸,心中一软,伸臂将他抱了一抱。恍惚之间,慕容鸾觉得这个孩子从不曾离开过自己。
慕容鸾放开了客舟,又低头细心将他衣纽系好,柔声道:“你明日……你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总要有规矩才是。要衣着整齐,不可像在村子里那样野了,知不知道?”
慕容鸾不知道,她的轻轻拥抱,成为客舟记忆里剩余不多的温情,让他撑过许多艰难岁月;她也不知道,执拗如客舟,因她这几句话,一生都没有衣衫不整过,纵然是卑微到极致,他也不忘将自己的衣纽一粒粒扣好。
客舟晚上是和慕容鸾一起睡得。他从未如此幸福。那天晚上的事情美好地像梦,以至于他多年后回想,也总觉得不真实。
慕容鸾给他洗澡,换衣,又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睡梦中的客舟不知道,那一夜是他童年之中美好与噩梦的交叠。
他想,果然太美好的事情总是不属于我。
他是被慕容鸾拍醒的,慕容鸾匆匆给他穿上衣服,又拿一件自己的后皮衣给他裹上。
院子里是哭喊声,客舟只记得惊恐,然后一下就到了门口,门外全是荷枪实弹的士兵。
慕容辉和曹舒吓得不轻,来不及去密室,四人只能藏在柜子隔板里。
客舟缩成一团,紧紧地攥着曹舒的手。耳边尽是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审问的声音:“慕容流光在哪里?”
“嘭”地一声,柜门被拉来,客舟吓得要哭。
一柄锃亮的长刀刺进来,不住地乱捣。
最后一记,刺入了客舟的右臂。
他疼地大叫,继而被慕容鸾死死捂住嘴巴。她捂得太用力,客舟觉得就要窒息。
但已是不及。
慕容鸾出去时,死死盯着他,他从未见过母亲那样,粹了毒汁的双眼满是厌恶。
客舟身子小,慕容鸾看似推开衣服,将客舟盖住,竟没有人看见。
客舟再也不敢乱动乱喊,看着母亲和外祖父母走出去,听到门外官兵在找什么慕容流光。
他没有见过慕容流光,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小舅舅。
官兵将刀定在婢女的脖子上,那婢女尖叫道:“小少爷,小少爷在……”
“住口。”慕容鸾大叫,她的身子晃了晃,纤细的指间微转,指向了柜子。“他……在这里。”
香港
今年的天气热得出奇,还不到六月份,整个城市就像蒸笼。
像许多贫民窟一样,这里也以畸形而令人想象不到的生活方式残喘着近万人。两旁低矮的笼屋里塞满人不说,就是地面过道,也摆着如同船一样的狭长草棚,仅供一人平躺。
就是这样一处草棚,一个月也要两块钱。
天气很热,草棚里也躺不住人。客舟又饿又热,从草棚里爬出来,道了街角一处矮小房屋。两旁的人都光着膀子,只有客舟穿戴整齐,连领口处的扣子都紧紧系住。倒显得异样。
“李妈,一碗拌饭。”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毛票,拍在黑乎乎的灶台,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的米饭。
“三块。”李妈数了数毛票,又伸出一个指头。
“你干嘛不去抢。”客舟惊呼起来,“昨天还是两块半,做人怎么可以这样子,都不怕死后下地狱。”
“你才下地狱。”李妈拍桌大骂,“跟我讲钱,你怎么不去街上看看,哪里还有这么便宜的饭。店铺里的米已经长到十三块半一担,要死人的天。”她尤不解气,指着客舟的鼻子道:“好大的火气是不是?不是整日里讲做人要有规矩啦,不偷穷苦人啦,不偷女人啦,瞧你饿死的时候还是个穷鬼嘞。”
客舟朝地上啐了一口,道:“好啦好啦,不就讲两句,今天家里死人了?”他将兜里仅剩的三张毛票丢到桌子上,道:“两块八,一毛都没有。”
李妈抢过三毛,骂道:“上辈子欠你的。”用一只缺口的瓷碗,盛了米饭,丢在桌子上。
米饭里绊了酱油,有股说不出的怪味。米也是陈米,客舟一面大口吃,一面“呸呸”地吐着绿豆大的石子。
客舟吃下最后一勺饭,又将掉在桌子上的几粒米也送进嘴里,才意犹未尽地站起来,插着兜走了。
街上行人都是匆忙而忧愁的神色。自从去年大旱,周遭的国家都不肯出口大米到香港,整个香港的米价就似这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到了现在,许多人能吃到饭就都不错了。
客舟是个小偷,小偷可是个手艺人,手艺人有自己的尊严和规矩。不偷贫,不偷急,不偷病,不偷弱,不偷女人,不偷老人,不偷小孩。其余的同行骂他,可这就是客舟的规矩。但如今,整个世道如此,想到在这几条街上找到又有钱又悠闲的肥羊极少。所以客舟的生活过得有些艰难。
小偷有小偷的地面,客舟甚至不入行。只能靠在帮派的庇护,每日交抽头。这几条街便是客舟的地盘,他不能去别的地方偷,别人也不能来这里。
这也是规矩。
他一步三摇地来到“春生剧院”。能够看得起戏剧的,向来手头上很宽松吧。
他没有走正门,绕道剧院后头,向剧院的人打了招呼,便堂而皇之地进去了。四面是包厢,自然不能去,客舟趁着间隙,走到散桌前,将之前客人留下的吃食扫到怀里,捡了个最近的坐,盘腿坐到地上,嚼着瓜子花生看戏。
等到散场时,客舟瓜子还没吃完。他目光散漫地在包间客人身上来回穿梭。
怎么都是女人。他有些丧气地吐了瓜子壳。
眼前忽然一亮。
一队看似夫妇的中年人走出来,男的穿一身黑色西装,女的穿着旗袍。光从衣服料子来说,客舟就知道遇到大主顾了。
他是不能在剧院下手的,只能一路跟着夫妇出来。
刚出了剧院,客舟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那一对夫妻出了剧院,就走到一辆汽车跟前,身畔还跟着几个保镖。
客舟觉得今天太晦气,眼珠转转要找其他的肥羊,但那夫妻却没上车。那女人好似说气闷,要下来走走。那丈夫便命汽车在后头跟着,两人挽臂慢行。
客舟眼睛一亮,既有保镖又有汽车,看来是只肥得不能再肥的肥羊。他将花生丢进嘴里,磕出壳,慢悠悠地跟在汽车后头。
那对夫妇身旁都是保镖,不好近身。客舟只是远远跟着。
又走几步,来到花市,各种各样的鲜花开得好不绚烂。
那夫人看了极感兴趣,和丈夫一同向花市走去。
花市道路狭窄,人又多,汽车开不进去,保镖将车停到路边,紧跟在夫妻身后,但又被人群挤得远了。
客舟一看机会来了,哪里还会等,拍拍双手,一躬身,从人缝之中挤进花市。他年纪小,个子小,很快挤到男子身前。从他身畔擦身而过。
那个男子十分警觉,深深看了客舟一眼。
他长得并不如何英俊,但国字脸十分威严。客舟被他瞧了一眼,竟有些心慌。“抱歉。”他匆匆挤过人群,胸前鼓鼓,男人的皮夹已然到手。
钻出花市,客舟到了一处墙角,才掏出皮夹。打开一瞧,顿时惊得可不拢嘴,暗叫真是只肥羊啊。除了一把十足的银元,还有几张汇丰银行的银票。光是看到银票上的数字,客舟就觉得头昏。
他咽了口吐沫,将银票贴身藏好,将所有的银元倒出,装在兜中。皮夹内还有一张纸和一张照片。他将纸打开,是香港东华医院的化验单,单据的姓名是白晴芳。是个女人的名字,客舟愣了愣,将化验单和照片随手放在兜里,看那皮夹不错,拿去换了两块钱。
先吃饭,这是个浩大的工程!
他做了单大生意,当即便到隔壁街的熏鹅店里买了半只鹅,一口气吃了一半,将另一半踹在怀里。他一面走,一面舔着手指缝里的油脂。又去街头交了今日的抽成,打着饱嗝,在街上乱逛。
他走了走,看到对面的李大夫。便上去将化验单子给他,“您帮忙看看。”
“哎呦,这可是顶好的医院啦,你又从谁那里顺来的?我是看不懂西医的化验单,不过这个东西搞不好要人命,你小子缺大德。”李大夫哇啦哇啦地骂他。
客舟捏了捏耳朵,呸了一声。“这有什么,还回去就是。”
他觉得今日诸事不顺,将化验单塞进衣兜里。他的规矩不偷急、不偷病,决不能坏了规矩。
照片本是夹在化验单里的,此时掉了出来。李大夫捡起来一看,笑道:“阿舟,这是你小时候的照片。啧啧,瞧着身上戴的,看不出来你以前家里不错啊。”
客舟莫名其妙。等到李大夫走了,他拿起照片一看,也愣了一愣,确实和自己长得挺像,尤其是一双凤眼。他撇了撇嘴,把照片也塞了回去。
客舟想要将化验单还回去,可他压根就不认识那对夫妻。想了想,他决定去东华医院,虽然路程有点远,但他不能坏了规矩。
正午的太阳火辣,街上人并不多。客舟坐在医院旁的树荫下,百无聊赖地等待。
这一等便是一个半时辰。
那日的男子出现时,客舟呼出一口气,悄声跟了过去。
他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男子下了车,向医院正门走去。
客舟撒开脚在路上狂奔。就像所有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那样,他冒失地冲向那男子,一边大叫让一下。
等到从男子身旁过时,化验单就已在男子的口袋里。
客舟得意一笑,就要远遁,手臂忽然被人紧紧攥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绞,手腕一切,轻巧地挣脱。
那男子一愣,显然没想到客舟能够挣脱开。他出手如电,同时抓住了客舟两只手臂,轻巧翻转,将他的手臂反剪在身后。
客舟挣脱不得,脚尖点地,借着男子手臂的力量凌空翻起,踢向男子的面门。
男子没动,双手骤然松开。
客舟没了借力,身子落地。他猛地弹开,便要逃跑,那几个保镖呼啦将他围住,三两下就捉着了他。
“你做什么?”客舟大叫:“绑架啦!杀人啦!”
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指手画脚。
“你偷了我的钱夹,竟然还想来第二次。”男子笑笑。
客舟道:“你有何证据?”
“钱夹估计你已经丢了或卖了,但那几张银票还在你身上。”
客舟哼了一声,也不慌乱。“自是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那男子一笑,“肯定我这只钱夹也进了你的口袋。”他摸了摸衣袋,神情变得古怪。钱夹还在,口袋里还多了一张纸。掏出一看,竟是自己妻子的化验单。“你是……来送这个的?”
客舟倨傲一笑,道:“我不偷病,不偷急。不过你又不是化验单上的人,也不算是坏了规矩。”
“一个小偷,还讲什么规矩。”男子哂笑。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世道,当小偷比当有钱可光明磊落的多。”
那男子显然想不到能够在一个小偷的身上听到如此言论,不由大笑。他仔细打量了客舟,心中忽然一动,也没了计较的心思。只是道:“那钱包里有张照片,是不是?”
“一张照片而已,用得着这么稀罕?”
“你将照片丢了?”那男子忽然沉下脸。
客舟撇撇嘴,“丢了还费手劲呢,在我口袋里。”
保镖听了,将照片搜出来,恭迎地递给男子。男子拿在手上,默默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装进了上衣口袋。
“顾山。”一个温软的女人声音传来,打断了这边的闹剧。
“晴芳,你怎么出来了。”顾山急忙走过去,将白晴芳扶住。
白晴芳推开他,道:“我又没病,为什么要住在医院里?”
顾山不禁苦笑,轻声道:“没说你有病,只是来做做检查。我不也来了吗?”
白晴芳没有说话,眼睛落到了客舟的身上。她的脸上始终都带有一种梦游般的神情,看到客舟时,有些吃惊,呆呆道:“你叫什么?”
“客舟。”
“舟儿,你是舟儿?”白晴芳忽然热泪盈眶,冲到客舟身前,一把将他抱住,嚎啕大哭,“我的舟儿,娘终于找到你啦。孩子,我的孩子……”
顾山大吃一惊,知道白晴芳又要犯病,急忙上前,和众保镖拉开了她。再回头时,客舟已经跑得不见人影。
顾山也顾不得客舟,紧紧抱住白晴芳。此时的白晴芳力气惊人,只是哭喊着要去找儿子。
打过镇定剂的白晴芳无力地躺在床上。她的手中抓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又大又长的凤眼格外惹人注目。白晴芳看着照片,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顾山站在门口,他不敢进去,只是无力地靠在墙上。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今天的那个孩子,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自己真的疯了,才会有这样疯狂的想法。
他半闭着眼睛,就听到病房里传来响声。他急忙冲进病房,立刻被吓了一跳。白晴芳手中握着一块玻璃片,割开的手腕血流不止。
“医生,快叫医生。”
顾山将白晴芳手中的玻璃片夺下来,大吼道:“你疯了吗?你……”
白晴芳没有哭,脸上又浮现了梦游般的神情。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忽然一笑:“顾山,我梦到舟儿了。他在叫我,他在叫我。你瞧见了吗?”
顾山浑身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紧紧按住她的伤口,直到医生来,他才逃也似的出了房门。照片沾了血,孩子的脸似乎也变得狰狞。顾山将照片放进口袋,紧贴着心房。
顾山找到客舟的时候,他正在草棚里睡得正香。但当顾山附身时,他立刻警觉地睁开眼,又大又长的凤眼满是警觉和冰冷。
“是你?”客舟从草棚里爬出来,看了看周围的保镖,道:“你要你的钱,真是小气!”
顾山摇头,“跟我走。”
客舟迟疑了一下,跟在了顾山身后。
顾山没想到他如此顺从,“你倒听话。”
客舟指了指那些保镖,“我有反抗的余地么?”
顾山笑了,“你今年多大?”
“十三。”
顾山有些诧异,和舟儿的年纪也差不多,难道真是天意?
一行人到了医院,白晴芳还在睡着。顾山去看了看,没什么大碍,便领着客舟到了外间。
他从上衣口袋掏出照片,递给客舟,道:“你见过这张照片吧?”
客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儿子。”顾山道:“还没起大名。他是在船上出生的,小名就叫舟儿。你瞧,你们两个人长得很像是不是?年纪也差不多。”
客舟不安的挪动了下身子,觉得事情有些不同寻常。“他人在哪里?”
“他在五岁的时候就被走丢了。他母亲发疯似的找他,神智都……”
“我不是你的儿子。”
“我知道。”顾山的语气有些厌恶,“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舟儿,但……我妻子不知道。”他沉默一下,眼中闪过哀恸,道:“她只以为孩子丢了。”
孩子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顾山到现在都想不通,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竟然能够流那么多的血。他不敢将噩耗告诉妻子,白晴芳在生孩子的时候亏了身子,总是病怏怏的。他怕她承受不了,只说孩子丢了。
丢了,那就找啊。
白晴芳发疯似的,满世界的找儿子。
顾山每次看到她满怀希望的眼睛,就要发疯。可他不敢告诉她真相。
渐渐的,这件事成了折磨他的一口刀,抵在心口,搅得他痛彻心骨。而白晴芳,希望、失望、希望、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变得越来越绝望。
顾山觉得自己做错了,长痛不如短痛。他觉得自己是在折磨妻子,折磨着两个人。但真相已然说不出口了,这件事成了白晴芳生存下去的动力,他怕自己贸然说出,她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白晴芳的病越来越严重,不得已,顾山带她来香港看病。
顾山看着客舟,越看越觉得客舟长得像自己的儿子。他道:“你瞧,你们俩连名字都差不多。”
客舟警惕地看着顾山,“你要做什么?”
“你和舟儿年纪相仿,样貌相似。我妻子如今情绪不稳,你能不能多陪陪她?”
“陪她?你说得好听,是要我做你的假儿子吧?”客舟道。
顾山笑道:“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如果我说不呢?”
“这样啊,你偷了我的东西,被我逮住,总不能这样放你跑了。按照我们那里的规矩,偷东西是要砍手的,不过这里是香港,还是送到警察局吧。”
客舟脸上的气愤立刻不见。他转了转眼珠,觉得自己跑不了。起码不能明着跑。他一掼的信条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重又坐到沙发上,朝顾山搓了搓手指。
“二百。”
“二百就让我当孝子,卖身都不止呢。五百。”客舟伸出五个指头,一脸笃定地看着顾山。
顾山端起茶碗,慢悠悠地道:“我那钱夹里有多少来着?”
客舟收回一根指头,“四百,不能再少了。”
顾山仍不说话。他倒不是心疼钱,不过一次给的太大方,难保着小子以后不得寸进尺。
客舟支撑了片刻,肉痛似地收回一根手指。脸上的表情倒像那根手指被斩断似的。他才不要做人家的假儿子,可若不演得逼真一点儿,顾山怎么会相信?况且钱嘛,怎么会嫌烫手?
见到顾山还不说话,客舟跳起来,嚷道:“那你就将我送到警局好了,又不是没去过,还管吃管喝。老子怕你?”
“好,三百块,但你在我家,要按照我的规矩。还有,不许将脏话。”
客舟嘟囔道:“规矩真多。”
“什么?”
他立刻一本正经,“我说我知道啦,大爷。”
“要叫我爸爸。”
客舟一愣,眼光之中闪过阴郁。
顾山不想逼他,站起身道:“只要在我妻子面前别露出破绽就好。”
客舟打开窗户,让他给别人做便宜儿子?给多少钱都不干。顾山手里的保镖也真猪头,随便喊几声痛便信了。不过他的演技真不是盖的,向来屡试不爽。客舟得意地一笑,猫腰从窗户上翻出,却没跳,而是拿着桌上的烟灰缸砸向地面。
立刻从墙角处闪出几个保镖的身影。客舟等他们搜索完毕,才手脚并用地从三楼攀爬到地面。
他悄声走过草丛,走到围墙处,捡了块石子丢过墙。 没有声音,客舟放下心,纵身跃起,灵巧地扒住墙头,轻轻一撑,便已坐在墙头上。
他正要跳下去,墙下忽然出现了几个保镖。他一回头,发现墙里也有。客舟向来很识时务,若是跑不了,他是绝不会垂死挣扎。因此那些人很轻松地将他带到医院。
顾山的火气很大,他一晚上连惊带吓地,又半夜三更找来客舟。天快亮时才合眼,就被着小子逃跑的消息惊醒。真是不令人省心。
“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不跑?”
“咱们两个有约定。”
“香港也是政府签约划出去,干嘛那么多人叫嚷着要收回来?不平等嘛!是你逼着我答应的,自然不算数。”
顾山被他气笑了,“这么说是我的不是?”
客舟耸耸肩,“强权才是真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反正我也抵抗不了。”他转了转眼珠,道:“只要不怕吵醒您夫人。”
顾山懒得跟他计较,“不许有下一次。你今晚就睡这里好了。”
客舟也不抗议,睡哪里对他来说都一样。他打量了房间,只有一张沙发,沙发上有条毯子,看来是顾山睡得地方。他自然不能指望对方将沙发让给他,捡了处墙角,枕着双臂就睡了。
顾山反倒睡不着了。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声,他一时思虑如潮。
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又错了?
当初选择隐瞒下舟儿的死,可却造成更大的伤害。他给了妻子永不可能达成的希望,却不敢再亲手毁去这个希望。
如果妻子发现这个人是假的,会不会就此崩溃?
自己到底是不是在饮鸩止渴?
他不知道,他真得不知道。
到天亮时,顾山还没睡着,索性也就不睡了。他起身去看了看妻子,还在沉睡。护士说要等一会儿药效才过去。那个孩子倒很警醒,自己稍一动,他便睁开眼睛。顾山打量了他一晚,发现他睡觉时都是背靠着墙,双臂紧抱。顾山虽不懂心理学,但因妻子的病也看了不少这方面的西方书籍,这是个防御的姿势。他想,这么小就一个人生活,有些防备也没什么。
客舟很快起来,顾山看他,虽然洗了澡,但身上的衣服也还是破破烂烂,便命手下人去买几件衣服鞋子。
客舟换了衣服,虽然临时匆忙买下,有些大,但还是很精神。
顾山看他,长得倒也白净,一双又大又长的凤眼,尖下巴,眉毛很浓,微微上挑,薄唇紧抿,显得有些固执。
“我饿了。”客舟道。
顾山没有胃口,只叫下人给客舟送来早饭。
一碟虾饺,一碗鱼肉粥。客舟吃得很认真。
顾山发现,客舟吃饭时的神情认真地过了头,不像是在吃饭,倒像是在做一件十分紧要的事情。
等他吃完饭,顾山和客舟一起到了里间的病房。
白晴芳仍在沉睡。顾山拿了份今日报纸,坐在床边,他向客舟摇了摇手中的报纸,客舟摇头,顾山只当他不识字,也就没多话。
客舟自己找了椅子,坐在墙角,安静地不像个孩子。
直等到十点一刻,白晴芳才醒过来。
她睁开双眼,又带着梦游般的神情,只是望着头顶雪白的墙壁。
“晴芳?”顾山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惊着妻子。
白晴芳仿佛没有听见,安静地看着。
客舟也站起来,怕惊着白晴芳,远远站着。
白晴芳不是个很惊艳的女人,她的美很耐看。柔和的五官,细长的鹅蛋脸,白似玉的肌肤。一望便知是个很温柔和善的人。
客舟微微有些惋惜,他隐约猜测他们的儿子已经死了,要不然顾山不会让自己假冒。
无论顾山跟白晴芳说什么,她都一点反应都没有。医生说是受了太大打击,要慢慢来。顾山叹口气,向客舟招了招手,让他走近些。他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他在赌。
客舟慢慢走过去,心里很别扭。让他叫一个陌生女人“妈妈”,他很别扭;让他欺骗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他也很别扭。
白晴芳没有看到客舟,客舟轻咳一声,张了张口,还是叫不出声,只好道:“你……你好。”
白晴芳的眼睛转了转,最后看着客舟。
客舟有些紧张,想要后退,被顾山一把摁住。
白晴芳定定看着他,眼里有了泪水。她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客舟。”
“多大了?”
“十三。”
“你是哪里人?”
一阵短暂的沉默,客舟想起了池州的冰天雪地、池州的莽莽森林、池州的一草一木。
“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人呗!”
白晴芳扑到枕头上,大哭起来。
顾山和客舟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客舟胆怯的退后一步,他向来对女人的眼泪没有抵抗能力。
白晴芳却猛地抬头,叫道:“舟儿,舟儿别走。别再离开妈妈。”
顾山退了客舟一把,客舟勉强走上前,被白晴芳一把抱住,哭得他衣服都湿了。
客舟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挣扎了几下,反被白晴芳抱得更紧。他无奈地等她哭完,这一等就是好久。
白晴芳终于平静下来,顾山扶着她靠在床上。白晴芳紧紧握着客舟的手,生怕他不见了。
好容易等白晴芳睡下,客舟才得以脱身。他热出一身的汗,心头更是烦闷不已。不能在这样下去了,他暗下决心。
白晴芳的神智一日好过一日,客舟也老老实实地,没再逃跑,顾山的心渐渐安定。
白晴芳不愿意住在医院,顾山命人去找一处房子租了,离医院很近,这样两不耽误。
白晴芳总是说起舟儿五岁之前的事情,客舟都说忘记了。顾山告诉几件舟儿的事,要客舟哄白晴芳开心,客舟却不以为然:“别瞎掰啦,谁能记起五岁之前的事,还记得那么清楚,一听就是假的。”他不愿意,顾山也没办法。这小子滑头得很,要是一不高兴在妻子面前胡说,那就坏事了。白晴芳也问他五岁之后的事,如何生活,客舟也是信口胡诌。
一日,顾山难得出门,只有白晴芳和客舟两人在家里。顾山平日时不许客舟出门的。
客舟看准时机,对白晴芳道:“我想要去看看我之前的朋友。”
白晴芳道:“等你爸爸回来,让他跟你一块去。”
客舟叹口气,脸上的忧愁让白晴芳看得心软。“他才不许我去呢。他说以前的朋友都是下等人,只会带坏我。可是,我之前没饭吃,都是朋友们帮我。要不然,妈妈你都见不到我了。我就是想去看看他们,跟他们告别,你别跟那人说啦。”他还是叫不出顾山“爸爸”。
白晴芳对此很得意,认为儿子跟自己最亲近,让顾山哭笑不得。
白晴芳还在犹豫,客舟那边就开始抹眼泪。“好了,好了,让你去。不过要快去快回。”
得了白晴芳的允许,那些保镖也不敢阻止,只说在身后跟着。
一出院门,客舟大步向前走,保镖紧紧跟随。
拐过两个弯,墙角处做了许多苦力。如今米价飞涨,他们一天只能吃一顿饭,有气无力地蹲着,等着活计上门。
“喂。”客舟扯开嗓子,“有活,你们做不做?”
那些本来垂着头的苦力听见,立刻双眼放光。
“老板们在哪里啦。”客舟指了指保镖。
两个保镖还没闹清楚什么事,就被一群如狼似虎般的苦力团团围住。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脱困,客舟以不见了身影。
顾山办完事,就快步往家里赶,他怕客舟闹出什么幺蛾子。他刚想到客舟,就看到那小子飞奔过来,又猛地站定。
两人对视两秒。
在这两秒中客舟想到了无数的逃跑方案。前有埋伏,后又追兵。
他忽然一脸错愕地看着顾山身后,大叫:“妈妈,你怎么出来了?”
顾山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窄巷空空,哪里有人。
客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呼地一下就窜上墙头。
顾山急忙跳起,翻上墙头,向客舟追去。
两人在围墙之上上演了一幕全武行。
最终的结果是顾山完败客舟,客舟被夹在顾山腋下带回。
顾山气得要发疯,进门就领着客舟进了前院的柴房。
客舟被他丢在地上,浑身骨架都要散了。他警惕地看着顾山,道:“打人不打脸。”
顾山没有理他,捡了根两指粗的棍子,将客舟按在墙上,棍子狠狠落到他的腿上。
“你不是很能跑么?”
他打得又快又急,客舟却不支声,双手撑在墙上,脸上皱成一团。
打了几下,顾山停下棍子,怕打出事,可又不解恨,想着屁股肉多,棍子又落在客舟的屁股上。
客舟眉头皱了皱,嘴里咕哝了一句。
顾山没有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快点打,打完我好去吃饭呢。”
顾山被他弄得没了脾气,客舟仰着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加大手劲,棍子狠狠打下去,客舟也只是晃了晃身子。
“还想着吃饭?”
客舟警惕地回头,“又不是你做的饭,干嘛不让我吃。”
顾山放开了他,客舟又在小声咕哝。这次顾山听得清楚,是“变态佬”三个字。他将客舟的胳膊一抓,又狠狠打了三记才放手。
这三记全打在臀腿相连的嫩肉上,又是一个地方,客舟龇牙咧嘴,不住地用手揉搓。
顾山很满意,道:“我还以为你不怕疼呢!”
“我又不是木头。”
回到后院主屋,白晴芳果然做好了饭。她这几天迷上了做饭,每日都是兴致勃勃。客舟的吃相实在不敢恭维,但他却又有别的好习惯。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给多少吃多少,从来都不剩。而且你看他吃饭,无比认真又津津有味,连自己都会不自觉多吃半碗。
其实,顾山认为白晴芳的手艺很……有待改进,但见她如此兴致,也很高兴。
客舟做下时碰到伤处,疼地龇牙。
“舟儿,怎么了?”
“没什么,腿上被狗咬了。”
顾山一听,立刻瞪他。客舟也不客气地回瞪过去。
顾山冷笑道:“狗会咬那里?”
客舟一脸无辜,“我又不是狗,我怎么知道。”
顾山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将他揪过来再揍一顿。
白晴芳一脸紧张,“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什么,我开玩笑的。刚刚摔了一跤,没事。”
吃完了饭,客舟警惕地看着顾山,紧紧跟随在白晴芳身后。顾山看得好笑,这小子,当真以为自己是那么小心眼儿?
今天就到这里了,明天继续!
第二日一大早,顾山就出门办事,临走时严厉嘱咐不许客舟踏出院门一步。他办完事,也急急地赶回,生怕客舟闹出什么事情。
刚迈进后院,就听到白晴芳的笑声。顾山愣了一愣,他有多久没见到白晴芳笑了?他缓步上前,却见到白晴芳站在荔枝树下,一边笑,一边弯腰捡荔枝。
客舟则爬在荔枝树上,采三颗,倒有两颗都进了他的口中,熟练地剥皮吐壶,然后将剩下的荔枝丢在地上。
最终客舟吃够了,双手抱着树干,身子一荡,灵巧地落地。手上和身上沾了些汁水,白晴芳见了,命人打水,拉过客舟,给他洗手洗脸。
净白的手指,也涂着赤红的丹寇,带着一股淡淡馨香。
客舟呆呆地,仰首望着白晴芳,见她额头微微见汗,但脸上却欢愉至极。他心中剧痛,忽然一把将她推开。
白晴芳一没防备,跌在地上。 顾山急忙跑进来,呵斥道:“做什么?毛手毛脚。”他扶起白晴芳,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进屋内。客舟站在原地,咬唇不语。
一整天,客舟都神色不对。他向白晴芳到了歉,白晴芳怎会放在心上,顾山也没追究。倒是客舟自己,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到了半夜,顾山便被下人叫醒,说是客舟逃走,被人在前院拦住。所幸白晴芳睡眠不好,让医生开了安眠药,此时睡得正沉。顾山随手披了件衣服,就匆匆赶到前院。
客舟是在围墙被抓到的,他虽然人小,可力不小,又踢又打,如同受伤小兽一般,几个大人都按不住。保镖又不敢弄伤他,反倒被他一脚踹在一人脸上,只怕鼻梁都要断了,不住地冒鼻血。
顾山火冒三丈,上前一步将客舟拉起来,他没有顾忌,手上力气大,讲客舟牢牢夹住,带往柴房。
“你到底要干什么?”
“走。”客舟冷冷道。
顾山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气恼,喝道:“你不逃,回去睡觉,我就不追究。”
客舟不说话。
顾山猛地拿起木棍,今日白天他就已对客舟推到白晴芳不满,下手夹着怒气,更是使了十二分的力气。
木棍落在客舟大腿上、屁股上,客舟绷紧身子,就是一声不吭。
顾山打得手酸,看地上的客舟,也已满头虚汗。他叹口气,将客舟拉起来,道:“为什么?”客舟今日神情不对,他也看出来了。
客舟低头道:“我说了,你便能让我走?”
顾山哑然那,他不能。
客舟哼了一声,转身出了柴房。他走得很慢,但丝毫看不出是受了伤的。顾山心里堵得慌,也没再说什么。
他怕客舟再跑,索性就住在客舟房间的沙发上。客舟冷冷看他,径自过去趴在床上。
顾山夜里总睡不着,他想很多,想舟儿,想白晴芳的病,想客舟……
起夜时听到客舟粗重的呼吸声,顾山想起他前日的伤怕还没好,便打来一盆冷水。
客舟伏在床上,半闭着眼睛。顾山一靠近,他便立刻睁开眼睛。顾山上前,褪下客舟的裤子,客舟撇了撇嘴,神情冷漠。
倒是顾山,被客舟的伤势吓了一跳。整个臀腿满是两指宽的紫痕,高高肿起,打得狠的地方有些紫黑,摸上去硬成一团。顾山自觉打重了,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他绞了帕子,敷在客舟的屁股上。
如此反复,顾山又将膏药敷上。“睡吧。”顾山轻轻拍了拍客舟肩膀。客舟只是嗯了一声。顾山发现这孩子的警觉实在很高,似乎有人在身畔就很难睡着。
冷水敷了一会,屁股似乎不那么烫手。顾山将药膏拿出来,给客舟擦抹。一直折腾到后半夜。
等到天亮时,顾山坐起身子,他这边刚一动,客舟立刻警醒地睁眼,看看他,才又闭上双眼。
顾山走上前去,查看伤势。红肿退了些,不似昨晚那么骇人。但青紫的肿痕就很难消退,怕是要等些时日。顾山又抹了一遍药,客舟才慢慢起身。
顾山想,总要找个理由去跟白晴芳解释,自己为何动手。他有些头疼地扶额,客舟却慢慢走出房间,步行间丝毫不见伤势。等到吃饭时,客舟也是笔直地坐着。挨打也影响不了他的胃口,吃得比顾山都多。
吃完了饭,顾山瞥见客舟脑门上的细汗,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借口和白晴芳出去,留他一人在家休息。
客舟的沉默不过两天,很快又变得嘻皮笑脸。他跑不出去,不知是闲得无聊,还是报复顾山,恶作剧一个接一个。不是给他饭菜里放许多盐,便是给他衣服里塞死耗子。有一次顾山出去办事,掏钱时才发现身无分文,身上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他想起来他临出门客舟在院里跑步,到他跟前时和他打了个招呼。等他怒气冲冲地回家质问,客舟一脸无辜。再一看口袋,什么东西又都回来了。
顾山气得要揍他,巴掌还没落到屁股上,客舟就已扯着嗓子喊起来,立刻就被白晴芳救下。顾山嘴巴都气歪了,这小兔崽子,以前挨揍吭过声吗?况且他还没打呢!
等到晚上白晴芳睡下,顾山摸黑到客舟的房间,扭着耳朵揍了他一顿。客舟这才收敛许多。
白晴芳因为找到儿子,病情稳定,大夫也说恢复不错。一日去医院检查,客舟闹着也要去,顾山趁白晴芳取东西的空档,问客舟:“又闹什么?“
客舟摊手:“老大,我都多少天没出过门了?你总不能关我一辈子吧?”
顾山一想也是,便对客舟说道:“不许跑,听到没有?”
客舟都懒得理他,换了衣服同白晴芳出门。
一行人坐车来到医院,白晴芳不喜保镖跟着去医院,顾山便让他们留在医院门口。
医生检查完毕,又开了药,三人才从要离开医院,走到二楼楼道,迎面走来几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子。顾山觉得不对劲,他走在前面,暗暗伸进衣襟里,握住手枪。
客舟也感到不对劲,他最初的不安是因为顾山。察言观色是小偷的基本技能,一眼就看出顾山的紧张。
客舟没说话,轻轻攥住了白晴芳的手。
迎面来的男子共有五个,左边三个,右边两个。他们快步行走,将客舟三人夹在中间。
顾山猛地开枪,他看到了一人手中黑洞的手枪。
“嘭”地枪声,在安静的医院炸响。
先是一惊,继而整个医院都沸腾起来。
白晴芳吓得不轻,脸色苍白“顾山……”她看上去极像扑到顾山的怀里,但是她没有。她将客舟揽在怀里,用身体为他挡住周围所有的敌意。
客舟身体一僵,这是他离家数年,第一次感受到温暖,感受到安全。
白晴芳带着他快速奔跑。由于太过慌张,白晴芳摔倒了。
“快跑,舟儿,快跑。”白晴芳将客舟推出去。
客舟向前跑了几步,可是脚步越来越沉,像是有千钧之重。他回过头,觉得白晴芳眼中的神情很熟悉,可他就是想不起来谁这般看过他。
一个灰衣人追上来,举枪,扣动扳机。
客舟猛地扑过去。子弹射入胸前,开出一片血红。
他觉得自己从未池州,好似还在池州慕容家的花园里。赤红的丹寇不住在眼前晃动,像是晶亮的水晶。淡淡的香味充盈鼻尖。客舟满意地闭上眼睛。
他应该是被疼醒的。
整个右臂疼得让他发抖。
可他不能叫,他不能呼喊,他是个罪人。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柜子中,自己猛然被母亲拉出来。母亲将他推在胸前,然后道:“他就是慕容流光。”
慕容流光是谁?好像是他的小舅舅,他在外公外婆那里听到过。可是外公外婆去了哪里?
他茫然地四处看着,猛然见到他们扑着要护着自己。
血光溅了他一头一脸,母亲的喊声整耳欲聋,她看自己的目光更是刻骨铭心。
他有些茫然,茫然地低下头。地上的外公和外婆浑身都是红色,似乎死前还在望着他。
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他忍不了疼痛,如果不是他叫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顾山抱着客舟,只觉得血不住从之间滴下。一个人怎么能够流这么多的血……
怀里的客舟忽然咬紧了舌头,整个肌肉都绷得紧紧,顾山急忙捏住他的脸颊,“松口,快,松口……”
等到顾山掰开客舟的嘴,他已经将自己的舌头咬烂了,再慢一点,整个咬下来都有可能。
医生将客舟推进手术室。手术室门关上,只留下顾山一个人在外。
白晴芳当场就昏过去,顾山想,也许那样好一些,就不必经历这些。手上的血仍然温热,顾山找了地方,将血清理干净。然后靠在手术室外的墙壁上,静静等待。
顾山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冷漠的人。他与儿子见面不多。他那时仕途才刚刚起步,到处的打仗,和妻儿聚少离多。印象里的儿子总是很安静温和,像他的母亲,笑起来也是很和善。他带他去骑马,带他去游泳,带他去打猎……
儿子刚死时,他是遗憾打过哀恸的。因为白晴芳已不能生育,而他也不可能娶别的女人。可是到了后来,他才明白,有些伤痛虽不剧烈,却是如影随形。他经常会在不经意间想到儿子,会在不经意间才发现他的生命之中缺少了一个人。时间越长,伤痛就越刻骨铭心。到了后来,他有时会记不起儿子的音容笑貌,可是那伤痛,却从不能减退,不曾消却。
顾山靠在墙壁上,脑中闪过的全是那个狡黠的少年,那个和舟儿相似的少年。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原来,心里少了一个人,是如此的难受……
客舟被推出手术室时,还在昏迷。医生说好险,要是子弹再偏一寸,就救不过来了。
“不过,”医生欲言又止,“这是您的孩子?”
“是,是我的儿子。怎么,他的伤……”
医生的眼神变得很奇怪,“不是他的伤……他真是你的孩子?你不知道?”
顾山简直不明白医生在说什么,医生道:“他背上的伤,还有……”
医生没有多少,但看顾山的眼神从同情变成了谴责。
顾山弄不懂这种眼神,但他知道客舟脱离了生命危险,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白晴芳醒来,看过客舟一次,立刻就泣不成声。顾山半是劝解便是哄骗,将她带出了病房。
直到护士给客舟换药,顾山才明白医生说的伤是什么意思。
客舟身上满是伤疤。
一道刀伤从右肩胛骨直划下去,怵目惊心。还有肩膀上、前胸上,满是烟头烫伤的痕迹。
等到顾山给客舟翻身,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客舟的背,已看不出一块完好的肌肤。赤红的肉块似乎融在一起,到处是凹凸不平的伤痕。可是伤痕的边缘处却都十分平整,顾山很清楚这样的伤疤,客舟背上的皮是被人硬生生剥掉的。
这些伤疤全都不是新伤,全都是旧伤,是许多年的旧伤。顾山轻轻抚摸那些红色肉快,当时的客舟能有多大?
白晴芳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客舟的房间。
客舟的麻药还没有过,人还没有醒。
顾山找了两个日夜,眼圈深陷。他怕妻子太过伤心,便扶着她出去,转移注意力道:“我接到元城的陆军学校上任,你说怎么样?”
白晴芳十分惊讶:“不是要回池州吗?”
顾山冷冷地道:“有人不想我回,咱们何必回去讨人嫌。再说,客舟才找回来,还不习惯,是非也多。”
白晴芳最是紧张客舟,听了这话,连连点头,“是呀。顾家家大业大,总是规矩多。客舟肯定不习惯。而且……”她如今病好了许多,心思也清楚,客舟在外流浪,指不定要遭到什么嘲笑。大家族明枪暗箭,客舟又从未在经历过。白晴芳舍不得让客舟过得艰辛。
客舟昏迷了三天,恍惚中又似在那个荒岛上,饥寒交迫、浑身伤痛,总也看不到希望。
客舟睁开眼,就看到白晴芳憔悴地睡容。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替她挡了一枪。客舟口干舌燥,伤口刺痛,他强行忍着,一动也不动。
直到顾山进来,看到白晴芳拉着客舟的手,相对坐着。客舟看着白晴芳,就像一个孩子看着母亲,从未有过的温和。客舟的眼睛很漂亮,又长又大的凤眼,几乎全是黑色瞳仁,深邃而纯净。
看到了顾山,客舟眼里的温和全都不见,像是一只刺猬一样,竖起了浑身的刺。
顾山换白晴芳回去,弯腰坐在床边。
“谢谢你。”他道,很郑重的道谢。“我之前硬要你留下,还那样打你,没想到你会救我的妻子。”
“我没要救她,摔倒了。”客舟道。
顾山笑了笑,又道:“你的……父母呢?”
客舟眼睛里的嬉笑全都不见,变得很冷。那种冷是冷漠,还是冷静。他翻了翻眼睛,“死了。”像是说两个不相干的人。
顾山忽然心中一软,他实在不是个心软的人,可他更清楚,一个少年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如此冷漠,经历了多少才会变得如此。他恍惚之间看到了自己,看到那个离家出走,在外艰辛挣扎的自己。他轻轻拍了拍客舟的手臂,道:“你不想说,就不说。”
客舟依然冰冷。
顾山很清楚,这样的人一身是刺,要他放下心防会很艰难。可他就是要迎难而上。他道:“还有一件事,我就要到元城上任,调任陆军学校的教官,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吗?”
客舟有些惊讶。
“你先别忙着拒绝。我说的跟我们一起去,是作为我顾山的儿子。如果你愿意,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顾山的亲生儿子。顾山虽然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可是说过的事情,还没有不作数的。从今往后,我和你妈妈会爱你护你,你不再是一个人。”
客舟没有说话,慢慢闭上眼睛。
不再是一个人,真得吗?他还可以拥有父母,拥有一个家?有什么的东西从眼角掉出来,落在枕边。
客舟僵硬地点了点头。
八月底的天气,北方热气已退。
一辆辆汽车、黄包车驶入元城一处街道,将本来不是很宽阔地街道记得水泄不通。
街道一旁是一溜儿的水磨高墙,正中是个极气派的正门,只打来两旁侧门,一旁牌子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六个大字“元城陆军学院”。
今日是新生报到的日子,整个校园都显得热闹不堪。那些老生挺着胸膛,骄傲地看着新来的学生,摆出一副学长的架子。
报到处负责安排住宿的是一个二年级生,穿着挺括的军装,胳膊上带着臂章,写着“督查”二字。二年级生长得很英俊,麦色的肌肤,五官英挺,朝气蓬勃,整个人都很有活力。一直忙到日落西山,总算将学生都安排差不多,便和同学打声招呼,要去吃饭。
正在这时,走来一个少年,手里提着两只大箱子,也没家人一同陪伴,独自走来。
“你们去吃饭,我给他办理好了。”二年级生说道,他的同学嘻嘻哈哈地走了。
少年走近,放下箱子,从衣袋中拿出钱夹,掏出一张入学通知单,递给二年级生。
二年级生接过一看,“顾云泊。”他翻开新生名册,找到了顾云泊的姓名,将一应的课表都给他。可是在查询宿舍时,却发现整个一年级新生的宿舍都住满了,竟然没有安排他。
二年级生仔细又看一遍,还是没有。不禁有些着急。这些名单安排全都是他负责的,今年学校扩招,又新建了一栋宿舍楼,将以前的老生也都搬了去,老师们分不过来,就推给了他。
二年级生想了想,有些歉然地对少年说:“真是很抱歉,宿舍不够,我再给你安排行吗?”
少年长得很清秀,微微一笑,很好脾气地道:“好。”
二年级生见他好说话,心生好感,忽然想起来自己宿舍的一名同学因病退学,空下了一个床位,便道:“这样吧,你先去的宿舍住下,我再帮你安排?”
少年并不甚在意,点了点头,领了被褥衣服,拿着箱子,跟在二年级生后面。
二年级生将他带到宿舍楼底下,道:“三楼右边第三间,有一个空床铺,我还要去老师那里报备一下,你先上去。”
少年道:“好。”便自己领了东西上去。
二年级生去了教导处重新登记,办完事情才回到宿舍,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笑声。
“呦,没想到来了个漂亮的新生,怎么,长得这么秀气,能挺下来吗?”阴阳拐地的声音,登时引起有一阵笑声。
二年级生皱起眉头,听出来是宿舍里的王瑱。王瑱人高马大,脾气骄纵,向来是欺软怕硬。二年级生听他说得不堪,推门就冲了进去。
王瑱抱着双臂,斜眼看着少年,道:“新来的懂不懂规矩,以后这些杂活就交给你了,听到没有?娘娘腔,给老子打热水去!”
少年背着身,将自己的皮箱放好,又将被褥放到二年级生的上铺,连眼角都没扫王瑱一眼。
王瑱登时大怒,还要说话,二年级生就道:“你也只会欺负新生。”
王瑱眼角扫了二年级生一眼,嘴里啧啧啧地道:“沈流光,原来混上督查了,难怪底气这么足,不过也难怪,你是顾主任的得意弟子,咱们哪里敢得罪?”他嘴里说着,冷笑着看着沈流光,又道:“不过,老子告诉你,不管你以前如何如何,在这里,可是老子说了算!”他说完话,周围另外三个学员也都呼地站在王瑱的身后,威胁地看着沈流光。
男生宿舍,尤其是在军校,想要称老大,自然是比拳头硬。因此众人没多废话,很快去演练开来。
少年听到动静,回头就看见沈流光一人敌四的英姿。这些人毕竟整日里练散打搏击,打得甚为精彩。少年也来了兴致,从箱子里摸出吃剩的半个酱饼,咬一口,便给沈流光加声油,优哉游哉地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沈流光毕竟双拳难敌八手,在打趴下对方最弱一人后,自己也挂了彩。他索性不理旁人,只将火力集中在王瑱身上,到了最后,竟变成两人在地上如顽童般扭打。
少年啧啧摇头,将最后一口酱饼全塞进口中。
“嘭”地一声,房门被人踹开,几个教官走进来,面色铁青地看着地上滚着的两人。
为首的一人是个中年男子,二话不说,上前就将两人领着脖子揪了起来。本来还甚为嚣张的两人,见到男子,都做不得声。
“顾主任……”
其余的学员也都吓得大气不敢出,笔直地站在一旁。少年见状,也站了起来,只是嘴巴鼓鼓,酱饼还没咽下去。
顾主任看也不看旁人,忽地两拳,沈流光和王瑱都被打倒,又立刻站起,端正地站好。
“很有活力嘛。”顾主任眼睛扫了扫,“操场五圈蛙跳。”说完,就很干脆利落地走了。
六人都不敢说话,垂头丧气地去了操场。其中沈流光和王瑱脸上都挂了彩,不过最重的青眼圈,却是顾主任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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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会把完结文发给大家的。
顾主任端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着几张公文纸,正一笔一划地写着报告。他字写得不快,却很认真,端正的小楷,钩划间有透出一股军人的硬气。
办公室的正中间,是站得端正笔直的沈流光。他是顾主任的得意弟子,也是顾主任亲自教导的学员之一,在整个二年级,成绩都是拔尖,很得顾主任看中,在二年级也很有名气。可是现在的沈流光已不复下午时的神采奕奕,湿漉漉的短发冒着汗,腿也有些抖——是蛙跳和罚站的共同结果。他跳完之后,连饭也不敢吃,就赶紧过来,一直站到七点,又累又饿,却丝毫不敢松懈半分。
顾主任最后一笔写就,拧上钢笔帽,又甩了甩微疆的手。等到公文纸上的墨迹干透,才将纸放进档案袋中,放在右手抽屉的第三格。
沈流光看着,也不知是该庆幸罚站结束,还是该哀叹另一项惩罚开始。不自觉地咽了口吐沫,一股寒意猛地窜到骨髓。
顾主任生得十分威严,但却不常发怒,此时更是带着笑意,“怎么,我们的搏击冠军一个暑假不见,更加威武了嘛,以一敌四,倒把王瑱打得落花流水。好身手,好身手。”
他越是这样说,沈流光就越是紧张,咕咚一声咽了口吐沫,艰难道:“老师,都是流光的错。”
“说说吧。”顾主任淡淡道,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双手叠交放在小腹处,很是惬意。
沈流光不敢耽误,急忙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见义勇为,应该嘉奖。”
沈流光不敢接话,盯着顾主任的衣领,不敢看他。
“宿舍时你分的?”
“是。”
顾主任用手指轻叩桌沿,也不废话,道:“二十。”
沈流光的汗水顺着后脑勺滴到脖颈处,有些痒。他心中暗叹一声,二十下已经是很轻的处罚了。当下解下皮带,双手捧着,十分不舍地递给顾主任。
顾主任起身,走到桌子的另一旁。
沈流光整个脸都烧红起来,尽管不是第一次挨打,可他仍害羞得紧,在家中,家里人可从来不舍得打他一下。他宁愿翻倍打在别处,可是哪里敢说出来,迟疑一下,将办公桌的东西移到一旁,自己伏身趴在桌子上,冰冷的实木桌面硌这小腹,让他禁不住一抖。
顾主任也不多说话,抬手就是一下。
一条火舌猛地在臀部炸开,沈流光用力扒住桌面,低声道:“一。”
话音刚落,顾主任又是一下。
“二。”
……
二十下很快就完,沈流光却似过了二十个小时那么艰难。他又在办公桌上伏了一会儿,顾主任也不催促,等到他缓过劲来,才慢慢站起。
沈流光从办公室出来,在楼梯口处碰到了少年。
少年看见他,笑道:“多谢学长。”他清秀的眉眼总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
沈流光莫名地对少年有好感,闻言也笑道:“没什么,反正王瑱也早看我不顺眼,这架是迟早要打的。你也别叫我学长,咱们两个差不了多大,我叫沈流光,你叫我流光就好。”
少年长长的凤眼眨了眨,一抹光华流转,竟比楼道里的灯光还要璀璨。他低头一笑,说道:“你好,我叫顾云泊,字客舟。你可以叫我客舟。”
客舟迈进顾主任的办公室,也学着其他学员的样子,双脚一并,敬了个军礼。
“成了,不伦不类的,像什么。”顾山板起脸,又道:“刚开学也不叫人省心,下次再闹事,可就不是五圈蛙跳。”
客舟瞪大眼睛,叫道:“我可是最冤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要被你连坐,这样还叫惹事?可真要下六月雪了!”
顾山没绷住,笑骂道:“小兔崽子,最会胡说。”他想了想道:“你就住下沈流光他们宿舍。流光比你年长,孩子不错,多跟他学学。”
客舟耸耸肩,对顾山的话不置可否。他的目光落到顾山办公桌的铁盒上,也不待顾山说话,上前就打开,里面是十几块糕点。
“给我带的?”客舟眼睛发光。
顾山猛地拍他一下,道:“没规矩。”看着客舟将糕点塞进嘴里,忍不住气哼哼地道:“叫你母亲给我准备衣物她说没时间,倒没忘记出去给你买糕点。”
客舟嘴里塞满糕点,含含糊糊地道:“沈流光姓沈,是平川沈家?”
顾山摇头,道:“是池州沈家,他爸爸是沈平涛。”
客舟顿了顿,低头将手中的糕点渣滓也舔干净,慢慢道:“是吗?原来如此,倒是个大少爷。”他是低着头,没有让顾山看到他眼中的冷笑。抬头时已是一脸笑意,他将手擦干净,盖上盒盖,道:“您说要请我吃大餐的。”
顾山哼了一声,“你不是有糕点吗?可别辜负你母亲一番心意,好好品尝。”
客舟怒道:“父亲竟然吃儿子的醋,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顾山瞪眼:“道理?老子就是道理。”
客舟:“……”
开学一个多月,客舟算是正式搬进了沈流光的宿舍。有沈流光罩着,王瑱他们也不敢过分欺负客舟。不过沈流光觉得客舟真是妙人,无论旁人怎么冷嘲热讽、威胁利诱,他统统视而不见,总一副笑模样。可是沈流光能感受得到,客舟非是怕了他们,而是不在乎,不在乎到了极致,就成了冷漠。不过客舟将那股冷漠藏得很深,沈流光也只是隐隐感到。
两人除了上课,其余时间倒常在一块,很快就混得很熟。沈流光觉得客舟面上好欺,可是真要相处下来,却有些无赖,滑头得不得了,常常把他气得哭笑不得。
日子久了,宿舍的人都发现客舟的怪癖。他从来也不曾在任何人面前脱掉上衣,无论天气多热,他都将上衣领子竖得紧紧。也从不曾在公众澡堂洗澡,每次都到周末出学校找私人澡堂洗。
沈流光问他,他只是笑笑,“背上有皮肤病,不能见风。”他解释道。
其他学员嘲笑讽刺,他也似没听到,依旧我行我素。
沈流光想,他其实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所以才会这样。
客舟的成绩不好不坏,身子板也不如何硬朗,至少看上去有些瘦弱,不如旁的学员健壮。军校以实力说话,所以对客舟的嘲讽,连沈流光都辩解不得。
客舟的成名战发生在开学的两个月后,以至于到他毕业很多年,学校里都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也因为那件事,学校里再也没有人敢对他嘲笑半句。
事情发生在午餐时间。沈流光记得清楚,那天午餐是难得的排骨,舀饭大婶本来最喜沈流光,可是客舟一来之后,她立刻将目光放在了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身上,给他的排骨格外多。
沈流光还曾打趣,说大婶偏心。大婶抡着大勺,笑得爽朗,“你瞧那孩子瘦的,肯定整日里受你们欺负。”不过自从那天正午过后,她就变了说辞,“这样好,再吃多些,别让人欺负。”
客舟吃饭认真,也很少话。
沈流光和客舟的桌子旁没人,王瑱他们来得晚,就只剩沈流光这里有空位。
“呦,又给你这么多排骨,人长得俊俏可真是占便宜。”王瑱说着话,将一块排骨塞进口里,目光在客舟脸上扫过,忽然笑了,“你们说他长得这么俊,他老妈也长得不错吧?可惜了是个软骨头,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教的,还送来军校,这么长时间不来封信,怕不是被父母遗弃?”
其他人都笑起来,客舟猛地皱了皱眉毛,很快就舒展开来,不紧不慢地扒着饭。
沈流光怒气冲冲,道:“嘴巴里放干净一点,你妈才没家教!”
王瑱哎呦一声,说出来的话更是难听。
沈流光捏了捏拳头,就要揍上去。
客舟将手放在他肩膀上,微微一笑,道:“没事。”他虽然是在笑,可是笑容并未进到眼里,眼中很冷,是沈流光从未见过的冷。沈流光愣了一愣,不知怎的,就坐了下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似客舟一般能心平气和地吃饭,吃了几口就败了胃口。客舟却一口一口,将饭盒里的饭吃了个干净,又将沈流光碗里的排骨也拣出来吃了。
沈流光气他不争,赌气不说话。
客舟吃完饭,拿起饭盒就去一旁锅炉房的水管洗碗。王瑱他们刚刚洗完,不住地说着风凉话。
客舟洗好饭盒,将饭盒扣住,放在水管上方。他手上还有油,没有带肥皂,洗不干净。客舟看了看手掌,又看了看一旁的王瑱,走过去,伸手在他崭新的军装上仔细擦拭。
众人都愣住,连沈流光也呆呆站到一旁。
王瑱也似傻了,直到客舟擦完,他才看着自己军装下摆上显眼的油渍,怒发冲冠,“你他妈找死……”
呼地一拳,王瑱狠狠地挥向客舟。
但拳头在客舟的脸前停住。
客舟的右掌挡在王瑱拳头上,王瑱蓄势一拳,就这样被他挡住。王瑱的脸涨得通红,偏偏拳头似打在墙上,动弹不得。
“道歉。”客舟冷冷说道。
王瑱怒不可歇,不住地怒骂,很快又挥拳打来。
这一次客舟没有挡,而是偏头躲了过去,他在王瑱的膝盖处猛地一踢,王瑱不受控制地向下跌去。
客舟不待他跌倒,一手抓住王瑱头发,一手抓着他的衣领,带着惯性,猛地就将他揪到了旁边的锅炉处。
火红的炭火烧得正旺,也没盖住盖子,光是站在一旁就能感受到炉火的热度。
整个食堂,包括工作人员也都呆住,眼睁睁地看着客舟揪着王瑱的头发领子将王瑱的脑袋往炭火上按。
其实离炭火还有些距离,但滚滚热气已逼得王瑱睁不开眼,他死命地扒住锅炉两旁的木门,拼命往后挣扎。奈何客舟的力气大得惊人,他竟然半点挣脱不得。
客舟神情冷漠,一点一点地压着王瑱的脑袋,更像是戏弄。
“道歉。”他声音很低,更带着些许的冷漠,口气冷地要结冰。
王瑱不住口地大骂,客舟也不说话,只是一寸一寸地扳着王瑱脑袋。
和王瑱要好的学员反映过来,其中一人冲到一旁,抄起送碳的铁锹,就像客舟身上招呼。
沈流光迅速冲了过去,和那三人打在一起。
食堂里乱成一团,其他学员都呆住了,也不知作何反映。有机灵的赶紧去叫教官。
王瑱被火燎得疼痛,脸上的皮都似退了一层。他紧紧闭着眼睛,只觉得头上颈处力量极大,渐渐生出无处可逃的绝望。
客舟猛地将他的头向下压了些,一道火苗已添了上来。眼皮都似好融化。
他浑身一抖,再也不顾的面子,惨叫起来:“我……我……错了……我错了……放开我……对不……起,放了我吧……”
他叫得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却说出话,烟窜到了嗓子里,变成了猛烈地咳嗽。
沈流光一惊,心道别闹出什么大事才好。
正要劝慰,客舟身子一让,手猛地松开。
王瑱本就用力地撑在门边上,此刻客舟忽然松手,他整个人向后一掀,摔了个跟头,最后狗啃泥似地趴在地上。他的头发被客舟揪下来一片,连着头皮,血糊糊的;双手指甲渗出血,左手食指指甲因用力过猛,掀开半截。脸上也都是火燎出来的水泡,红彤彤一片,别提多狼狈了。
客舟的手上也因火燎,冒出几个水泡。他面无表情,毫不在意地绕过王瑱,拿起自己的饭盒,转身离开。
晚上九点,整个校园都热闹起来,宛如开水的龙头,声音随着晚自习的铃声一下爆发出来。
沈流光艰难地并拢双腿,脚跟都似麻木了。他已站了将近九个小时,从中午吃完饭,王瑱被顾山送到医务室开始,两人就已经站在这里了。除了中途被放出去放水,两人都什么没吃,也没喝水。
沈流光偷偷用余光看了看身畔的客舟,他仰着头,紧抿着嘴唇,眼神很沉,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墙壁。
沈流光知道今日的事情决不能善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王瑱那样狼狈。不过他更担心客舟一些,顾山没按校规处置,立刻去关禁闭,而是带到了办公室,看来是要动私刑了。
正胡思乱想之间,背后的门锁响动,顾山大步走了进来,又嘭地一下关上了门,显然怒气不小。
顾山确实生气。
他初时听到消息时,不过以为是小孩子打架,只想骂一顿罚罚站就完了。其实他心底是有些高兴的,客舟外热内冷,看似温和,实则心思深重。对于自己的事情冷静克制,偶尔热血冲动,顾山觉得也没什么不妥。
可是看到王瑱,再一听旁人叙述,顾山就立刻知道,事情小不了。果然,校训处非要给他记大过他,说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就敢行凶伤人,行为恶劣。
自己在办公室差点就要拍桌子骂人,才总算将事情压了下去,只按禁闭处罚。
顾山真觉得客舟应该庆幸自己不是年轻时的脾气,他年轻时性烈如火、桀骜难驯,要是年轻时,早冲上去暴揍一顿了。
等处理完事物,将两个小子谅得差不多,顾山才回了办公室。
他半靠在办公桌前,淡淡地看着两人。沈流光向来敬畏他,此刻更是心中直打鼓。而客舟事情平静。仿佛打人的是沈流光,不是自己。
想了想,他让客舟转过身站墙角。对沈流光道:“上次说得,看来管你不到两个月。”
沈流光脸上一僵,说道:“是流光的错。”
“你不在一旁劝阻,反倒将劝阻的人打了,当真是不将我的话放在眼里。”
沈流光有些心虚,他确实没有阻拦客舟。他心底里是希望客舟反抗的,毕竟那些人整日里欺负客舟。
顾山见沈流光无话可说,自己也不再说教,取下腰间武装带,在手中对折一下。
沈流光知道自己逃不过,可是客舟还在这里……他有些祈求地看着顾山,连带着脖颈处都是红的。
顾山没有理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沈流光。
沈流光咬咬牙,反正一会儿客舟怕也逃不过,任命似地趴了过去。心中乱糟糟,忽然一记皮带,让他疼得差点叫出声来。顾山这一下丝毫没有留情,使了十二分力气,沈流光还沉浸在羞耻中,突如其来的疼痛差点差点坏了规矩,紧紧咬住手臂,然后快速地报数。
顾山打得很快,一下一下都抡圆手臂。他向来不在打人的时候说教,觉得这个时候人听进去才有鬼。况且对于沈流光这种屡教不改之徒,说教也是枉然,只能打怕了,也就不敢再犯。
顾山年轻时实是吃了脾气冲动的苦头,对沈流光冲动之下犯错总是狠罚,叫他长长记性,下手也就也比之前狠。
沈流光汗如涌出,胳膊都被咬破皮,却不敢呻吟一声。顾山没说打多少,只是一下一下挥舞着皮带,每一下都让沈流光绝望。他甚至觉得这一场责打每个尽头……
就在沈流光就快要忍不住之时,顾山终于停了下来。
沈流光颤抖着双腿站起来,慢慢走到墙角接替客舟的位置。脸上的汗一滴滴地流下,狼狈万分。
客舟倒十分干脆地转身,走到刚才站得位置,立正站好。
“为什么?”顾山道。他问的自是打架的事。
“他辱骂母亲。”客舟很平静。
顾山点点头,“如果下次他再骂你,你还要继续这样?”
客舟想了想,道:“下次?下次不会。”
顾山倒没想到客舟竟然会这么说,然后就听到那小子接着道:“下次自然会在没人的地方。”
沈流光身子晃了一下,若不是顾山在这里,他一定会竖起大拇指,给客舟叫好,他实在太有勇气了,简直是威武不能屈啊!人总是对做到自己想做而不敢做事情的人表示敬佩,沈流光就是这样。不过,他一面佩服,一面暗暗为客舟捏了一把汗,心里不由腹诽,这小子要趴几天?
顾山知道客舟讲得是心里话,而且认真想了一番,得到的答案。顾山捏了捏拳头,努力克制住抡皮带的想法,说道:“你就不怕被开除!”
客舟很认真,他真得很认真,很认真地探讨这个问题,“如果真有下次,我绝对不叫人知道。”
没人知道就不会开除。
沈流光差点笑出来。
顾山慢慢按住心口,他觉得自己在这么和这小子辩论下去,一定会得心脏病。问题的症结在于会让别人知道吗?
他决定闭嘴,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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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6:5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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