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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江湖的故事(师徒、师兄弟)[第1页]

作者:麦田的孩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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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祭天。
兴至而有此文。请朋友们指正。
一、万里行云
腊月初八,鹅毛大雪。
黑漆漆的道路上,偶有一点火光闪动,映出地面积雪数尺,天上雪花连片,被风刮的斜斜坠落,一副雪夜肃杀景象。
路上偶有行人经过,裹着厚棉袄,夹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速速往家赶。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马蹄在静夜里异常响亮,直敲在人心口。按说这雪天车马难行,即便走马也异常缓慢谨慎,然而这些马也不知有何特异处,似不惧大雪般,只倾刻功夫,寒风滚滚,已至睫前,骇得行人无不闪躲。
领头那人打了个火把,所行甚急也看不清模样,依稀瞧得一身红色披风,映着雪光,如血一般妖艳。那人飞驰而至,骤然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停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酒馆前。酒馆里不时传出喝酒博彩的呼喝声,虽然热闹,也不是什么体面地方。如此神骏的马匹停在这里,很是惹眼。
那人停下后,既不下马,也不进去。只不住地拿眼打量。
身后跟随的四五人也勒马停在他身后。
“就是这里?”那人道,声音嘶哑。
从后面策马上来一人,身形微胖,恭敬地道:“帮主,正是此处。”
那人又道:“陈录云也算个江湖知名人物,怎会在这腌臢处吃酒。”
微胖那人道:“帮主明鉴,这酒馆虽瞧着龌龊,里头酿得酒却远近大大有名。掌柜的又有个奇怪的毛病,酿得酒不许外带,引得很多馋酒的豪侠都聚在这里。陈录云素来好酒,专程来此也不足为奇。这番消息属下反复和线人证实过,绝不会有差。”
身后另一人忽地冷笑一声:“净做些赚噱头的事,待我们解决了陈贼,将这里的酒统统带回帮里,给弟兄们分分,看看是否就那般金贵。”
微胖的人不敢多说,只道:“副帮主说得是。”
副帮主还要再说,帮主已打断了他:“正事要紧。”
于是一行人纷纷下马。
这时,偷眼看的路人才看到,这几人身上俱背了把半人长的弯刀,刀身映着雪光,寒气逼人。
却道酒馆里此时暖意洋洋,觥筹交错,饮酒划令,好不热闹。
一个面容喜庆的中年人殷勤的穿梭在人流中,为这个送酒,陪那个说笑。他是这店里的老人了,一向深得掌柜信赖,如今掌柜的不在,委托他为代掌柜,在店里周旋。
代掌柜一边周旋着,眼角忽瞄到一个小小的黑影在柜台后一闪,心说可抓住你了。忙给店小二使个眼色,小二也是机敏的,左右夹击扑到柜台后,不多时抓出个手里拿着馒头的小孩子,一掌将其剩下的馒头劈落,怒骂道“我道是何人,原来是偷吃的小贼。好胆子敢来我福海酒家行窃,看我不把你手打断。”
那被抓出来的影子也不过六七岁的模样,一身脏得看不清样子,头发泥泞纠结在一起。他似乎没想到被大庭广众之下会被突然抓到,又惊又吓,呆在了那里。一双眼恐惧地看着店小二。
店小二顺手从柜后掏出根手臂粗细的棍子,半真半假恶狠狠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叫打贼棍。抓到你这样的毛贼,吊到房梁上,拿着它打上三天三夜,皮肉都打得绽开,你怕不怕。”
孩子果然被吓到了,将咬的那口馒头囫囵吞下去,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我太饿了……我真的不是……不是故意的。”
旁人听那孩子面目虽然肮脏,说话也斯文有礼,竟像有些教养的,只不知为何沦落到这个境地。
店小二道:“道歉就行了?道个歉就完了,还要官府做什么!”
孩子更不知如何是好,手指反复捏攥着那点馒头屑发抖。
忽听一人朗声道:“不过孩子饿了拿两个馒头,也值当拿官府来兴师动众。结在我账上便是。”
代掌柜看是一个孩子,也心知抓错了人,然而一来近来好酒频繁失窃,心头恼怒焦躁,二来也存了杀鸡儆猴的意思,故而没有喝止店小二的恐吓。听这个人插话,不禁起了怒气,以目视之。
却见说话之人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披了件大氅,容貌斯文俊秀,然顾盼间英气勃发,手边还放了把宝剑,一看不似好招惹的。代掌柜压了压心头不悦,道:“客官见谅。客官固然一番好意,然而我店里也有店里的规矩。客官若不清楚缘由,还是莫管闲事得好。”
那人闻言笑道:“你若知道我陈录云的名字,便知本人平生专管闲事。最恨以强欺弱,以众凌寡。你失了东西,心里难免不快。然而这样做事,却不怕辱没了贵店名声。”
他这名头一报出来,周围就有低低的呼声和议论声:“原来是万里行云陈大侠到了,不想这般年轻。”陈录云行侠仗义,名声颇好,被他这样一出头,众人再看店家的眼神里也多少带了鄙薄之色。
代掌柜见状大恼,面上依旧淡淡地:“我福海酒家的地面上,还不劳尊驾教诲。尊驾若看的惯,留下吃杯酒,大家都是朋友。看不惯,某也不敢挽留。”
竟有了逐客的意思。
陈录云看了他一瞬,笑道:“久仰福海酒家大名,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做事如此,做酒也没什么意思了。这锭银子只当那孩子拿的吃食,做生意和气生财,店家好自为之。告辞了。”
说罢,提了手边的剑,在众人注目下朝大门大步而去。
代掌柜被说的一张脸甚是难看,恨不得他立刻滚出去。
陈录云的手刚要触及酒家木门时,蓦然神色一凛,凝神而视。一步,一步,一步,连退后三步,站定,脚下摆出了戒备姿态。
寒风吹得那扇小门微微颤动,风声呜呜咽咽的往里进,带着说不出的不详。
陈录云敛容,低声喝道:“门外朋友何不进来说话。”
这话一落,四下无不吃惊。在座的多半有些武艺,虽也听到有马蹄驶过,此时却无人察觉到屋外还站着人。
就听一声低低地笑声传来,那声音仿佛轻不可闻,又似在众人耳边炸响,惊得众人心胆欲裂。此人内力之雄厚简直深不可测。
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披鲜红披风的老头。那老头身材枯瘦,其貌不扬,唯一双眸子如深海玄冰,冷冷望来连五脏六腑都似寒透了似的。接着又进来四五壮年,显然也都是好手。
不大的酒家被这几人在门口一站,寒风飕飕往里灌。
“好功力,当得一声万里行云。”老头嘶哑着嗓子道。众人听在耳里更觉气血翻腾,难过的紧。
陈录云缓缓道:“原来是万雪帮的林余林帮主到了。不知有何指教。“
林余道:“明人不说暗话,林某只问你一句,林沛是否是你杀的。”
陈录云一听,心下了然,知道今日难善结了,也不甚害怕,只扬声道:“不错!那姓林为了抢一个女孩儿,连杀人家十四口,让陈某看到,岂有不除之理。”
副帮主“噌”得将刀抽到手里,怒喝:“混帐你知道林公子是何家公子。”
陈录云道:“陈某想不知也难。”
副帮主更是大怒。
林余忽而冷道:“被我孙儿杀的那家与你有甚关系?”
“无甚关系。”
“被抢的女孩是你相好的?”
“亦无甚关系。”陈录云说到这冷笑一声,“这世上总有人怕是自私自利惯了,便不知还有替天行道四个字。如今千里上门复仇,要打便打,哪来这些废话。”
“陈大侠说得好!”一个江湖汉子听到这,忍不住拍手称快。好字还未落,戛然而止,继而“咣当”一声,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上。
死了。
一只细小的暗器钉在他脖子上,这时,才流下一道血痕。
周围无不惊恐悚然,当下就有不会武艺的人跳窗逃跑,也有人仗着艺高人胆大,躲在安全地方意图观战。
陈录云不想他敢当众滥杀无辜,眉间飘过一丝怒气,气势却愈发内敛沉静,拔剑而出,横在胸前,宝剑锋利,带出缕缕寒气。
林余看着他慢慢点头:“好。好。好。”
第三个好字说出来,人已近在眼前。一双手如鹰爪伸出,直逼陈录云面颊。
陈录云闪身一躲,堪堪避开。林余身法形如鬼魅,他哪敢大意,一套承云剑法,使得密不透风。
林余眼睛一眯,也不拔刀。双手交叠,指如金钩,在陈录云剑影中穿过,招招直指命脉。
陈录云敢在江湖行走到处管闲事,一身剑法实是有傲人资本,然而此时他心里亦有苦说不出。就在半日之前,他曾和一极厉害之人全力相搏,虽勉强得胜,内力消耗甚大,且大腿处中了一剑,行动比之前实大有不便。只是他不敢露怯,咬牙自挺。手中剑使的愈急,旁人看来,直如暴雨惊雷般磅礴。
林余冷笑一声,刚才交手十余下,他已看出陈录云内力有亏,他心里极恨陈录云,也不急用杀招,手上招式一变再变,故意逗弄他一般,逼得他狼狈躲闪。
观战的万雪帮人这时也看出帮主稳操胜券了,好整以暇的对陈录云指指点点,极尽讽刺之能,“什么万里行云,万里啃泥才是”“没那金刚钻别揽那瓷器活呵”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陈录云缠斗一阵,内力愈发不济,心下焦虑,强提了一口气,剑势大开大合,使出了杀手锏承云九变。
林余也感到了一丝压力,不敢硬接,全凭极高的身法在罅隙中奔走。两人身影交叠,直让人眼花缭乱。
陈录云一招将落,内力再一提,竟没提上来,脚下不觉一个踉跄,剑招就出了破绽。林余眼光何等毒辣,只等这一时机,一脚飞出踹在了陈录云大腿伤处,继而一掌击在他胸口。
陈录云被这一脚一掌,痛得天崩地裂般,滚在地上吐了口血。
林余趁胜追击,一脚踢飞陈录云的剑,连续在他伤处狠踢。
陈录云伏在地上不肯出声,随着一声清脆的骨裂,鲜血从伤处崩裂出来。
林余冷笑,用脚尖踩在他的脚踝上:“替天行道?”
陈录云痛的身子微微抖,咬牙不语。
慢慢碾着脚筋:“也得有这个本事。”
周围人看着心里不免愤恨同情,可刚才那大汉下场着实让人震骇,此时无一人敢出手相助。
突然一个小身影扑过来,抱住了林余的小腿大叫道:“大侠快走!”是刚才那个小贼。
这一变故实大出众人所料,连林余不妨之下都被其得手。面色不豫:“滚开。”
孩子被震如五雷轰顶,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死不撒手。
林余杀心大盛,抬手。
陈录云也变了脸色,喝斥:“走!”
来不及了,眼见这孩子即将毙命在林余掌下,陈录云提了最后一口气,抬手甩飞那孩子,这真气提的太急促,陈录云眼前一阵发黑,又吐了两口血。
林余这下倒有些佩服了。见过爱管闲事的,没见过死到临头还这么能管闲事的,道:“看来陈大侠是至死也不知后悔了。”
陈录云笑道:“何悔之有。”
林余道:“只是不知陈大侠亲人朋友见你如此自讨死路又是什么心情?”
陈录云道:“陈某无亲无故,也没人有林掌门那么多无谓的感慨。”
林余微微一抖,抑制住了,拔刀。
陈录云心里叹了一声。其实他已经后悔了。如果不是他之前逞强于人硬争高低,空耗了内力,以他的本事纵然难取胜,逃跑总能做到。要说生死之事,原也无甚可惧。然而人生在世,又有谁真正无牵无挂。自己父母过世很早,师尊性情孤僻暴戾,全赖师兄将其抚养成人。本应对其效子弟之劳,却要他再为自己收尸……陈录云想到这,心中难抑制一阵阵凄然。
只是他生性极要强,越是难过,越是笑意盈盈,端得叫人半点瞧不出。
林余举刀。陈录云笑。
刀起。
那孩子尖叫一声,眼泪夺眶而出。周围人心中微微一叹,可惜了。
刀落。四下骇然。不是人头落地,而是林余的宝刀落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石子,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将林余的刀生生击飞。刀怦然落地,原本平滑的刀面被石子打出个手指大小的圆洞,而石子因来势太急,穿过刀身的时候化成了齑粉。
林余看着那刀上痕迹,微微变色。须知他这宝刀是精铁练就而成,等闲兵刃难伤其分毫,而有人仅凭一石子将其击穿,那是何等精湛的功夫。
林余目若疾电,射向石子飞来处。左右随从亦纷纷提刀在手。
不知何时角落多了一位中年男子,身着文士青衫,面容清朗,无甚表情。那人对众人侧目仿佛丝毫不以为意,坐在酒馆一隅饮一杯茶,翩然自得。
孩子见陈录云死里逃生,大喜过望,却见陈录云恍然不觉,呆呆看着那青衣人,那样镇定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惶恐之色。
林余凝神,将刀拾起,略略一拜:“林某请教阁下大名。”
青衣人道:“某久不在江湖行走,名字无甚可提。”
“请问阁下为何要插手我帮派之事?”
“想插手便插手了。”
林余一滞,横刀胸前:“阁下是要与我万雪帮全帮为敌吗?”
“是又如何。”
林余大怒:“那就让万雪帮领教阁下的能耐了!”
仿佛应着他这句话,身后五人同时欺身而上,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刀阵,一下子把青衣人身影压在其中。林余心知今日遇上了罕见强敌,也顾不得什么以多欺少的名声,直接招呼上了左右,务要一击杀之。
那青衣人哂然,坐在那动也不动,只手上发力,瞬间将茶盏捏成几块,微微屈指一弹,碎片呼啸而出,射向几人。几人不得不回刀自救,还未出招,阵仗就出了乱象。
众人这时觉有光闪了一闪,接着听到几人惊呼声。那青衣人不知何时长身而起,提剑在手,万雪帮众人手中之刀铿然断成两截,只有林余攥着的刀还依旧完整,胸口在激烈的起伏。
青衣人看了他一眼。
林余方才生死一线,心中升起股难以言明的恐惧,脑海中灵感却骤然清晰,低呼道:“流水剑!你是凌云掌门梅自昇!”
青衣人冷笑。
林余不可思议:“梅自昇不是发誓再不踏出凌云山半步?”说到这,仿佛一下子恍然了,“你和陈录云……”
梅自昇抬剑,起手势,剑尖斜斜下指,目若有杀意,“梅某请林帮主指教。”
林余大惊之下,心如电转,一把将地上的陈录云提在手中,横刀在其颈部,厉声道,“梅自昇!我万雪帮原无意与凌云山为敌,奈何陈录云杀我嫡孙,此仇不能不报。今日梅掌门出手,林某认输,但梅掌门定要在此一分生死,纵然流水剑再快,林某也有信心先击杀陈录云,再与梅掌门拼个玉石俱焚罢!”
陈录云被他封了穴道动弹不得,此时大笑道,“我道林帮主是何等人物,抓人质这种下流事也能做出。你要杀便杀,凌云山岂受你羞辱?”
林余无心理他,只死死盯着梅自昇。
梅自昇唇角仿佛被什么牵动了一下,看了林余一晌:“滚。”
林余受此大辱,却无心愤恨难堪,反而暗暗松了口气,道,“梅掌门一诺千金,想来不至言而无信,林某就信了梅掌门一次。告辞!”
林余但恐梅自昇变了卦,不敢再多说,提着陈录云就退到门口,猛的使力将其向前掷出,陈录云翻滚着飞了过去,被梅自昇袖风一卷,打个滚儿摔在地上,断腿处又是一阵彻骨剧痛。再看林余等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梅自昇也没追击的意思,回剑入鞘。看也不看地上的陈录云,转身离去。
陈录云被这样摔了一下,岂能不知梅自昇心中盛怒,苦笑了一声,半爬起身,拽住了梅自昇衣角道:“师兄。”
梅自昇向前走一步,陈录云被拖的往前了一步。苦笑转为哀求:“师兄留步。”
继续往前走。
陈录云被这半拖半拽的简直疼的痛不欲生,连声调都有点变了:“师兄!”
梅自昇终于停步,低头垂视:“你叫我什么。”
陈录云身子一颤:“师兄。”
梅自昇笑道:“陈大侠无亲无故,哪来的师兄。”
陈录云复又苦笑:“阿云知错了。”
梅自昇道:“陈大侠替天行道,何错之有。”
陈录云惯来能言善辩,此时却一个字都不敢自辩,忍着腿伤的剧痛,抬头看着他,“师兄,阿云知错了。”
梅自昇瞧着他神色,缓缓的收了笑。抬手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
陈录云被打得眼前一花,伏在地上,只觉右颊火辣辣刺痛,好像瞬间肿胀起来。刚一抬头,左颊又劈了一掌。
那一边瞧着的孩子忍不住了,扑上来大声叫道:“你是他师兄,你怎么能打他!坏人!”
陈录云一惊,继而暗叫倒霉。本来只是头晕,现在一突一突连太阳穴都跳着疼。这孩子是派来与他专程作对的吧,怎么每次出来都如此棘手。他不敢看师兄脸色,强自微笑地对那孩子道:“这是我门中之事,你莫要多言。这里有些银两,你拿去买些吃的用的,以后休要再做贼了。”
孩子看着他,看着他温和的神色和血污的手里伸出的白花花的银子,眼泪蓦地掉了出来。他生逢大变,见遍人间冷暖,心里本来如何委屈也暗自咬牙,陈录云先是在他最恐惧的时候回护他,又那般慷慨仗义临危不惧,如今被打得满地打滚,还不忘给他银子,简直是天下第一大大好人,最大侠的大侠。孩子哭道:“我不要你的钱。你快跑吧,你要被他打死啦。”
陈录云感觉被噎了一下,半晌道:“我不会被他打死……”
孩子哭道:“他下手那么狠,你脸都肿了。我哥哥以前打我从来不会这么重,你的师兄是假的。”
陈录云这时就听梅自昇冷笑了一声,心里一哆嗦,又是急又无奈,喝道:“你混说些什么。”
孩子被他一凶,哭得更厉害了,简直是嚎啕大哭。
陈录云只得又压了嗓子,耐着性子劝道:“我做错了事,师兄教训我是应该的。你听我的话,快走吧。”
孩子却整个扑到他怀里,大哭:“不!都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他年纪尚小,看得懵懵懂懂,只以为是自己做贼害得陈录云落到这个地步。
陈录云和他说话如同对牛弹琴。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哭声,是推也推不得,抱也抱不了,五脏六腑痛的错位,腿伤不停得疯狂叫嚣,他又怕这样纠缠让师兄疑他不是真的悔过,怒极一走了之。一时间束手无策,急火攻心,眼前一阵阵发黑,吐了口血,竟然晕了过去。
二、凌云掌门
陈录云再悠悠转醒的时候,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睁眼,见自己正躺在一白色柔软的床塌上,一惊,忙半起了身,四下环顾。
房间并不大,只有一张床和一张矮案。地上有许多暗红色的花纹,窗外光线明亮,传来车水马龙的嬉闹声,显然在一家客栈里。
陈录云掀开被子,见大腿处的伤已被包扎妥帖,岔了气的内力也被引导妥当,形成了涓涓细流,正徐徐滋长。周身难忍的疼痛仿佛是曾经的一场梦,此时虽未完全好转,也减轻了不知多少。陈录云心头不禁一暖。
正这时,门开了。陈录云抬头,见梅自昇进来,忙行礼道:“阿云谢师兄救命之恩。”
梅自昇冷笑一声。
陈录云知他生气,愈发小心,道:“师兄……怎么下山来了?您老终于解开了心结?那可太好了。”
梅自昇冷道:“好什么。”
陈录云一怔。外人不清楚梅自昇誓不下山的缘由,他可是很明白。那时他年少无知又好奇心旺盛,千辛万苦探测到师父正暗修魔教武功的秘密,引得师父起了杀心。多亏师兄辗转保护,才一次次死里逃生,师兄与师父却因此爆发冲突,最终师徒俩展开生死一战。师父本技高一筹,不知为何,最后一刹剑偏了一寸,让步了。与此同时,师兄的剑分毫不差插进师父的心脏。犹记得那时师兄震动骇然的眼神,和师父呛血的大笑。他笑:“好。”那样暴戾无常令人恐惧的人留给他最后一个印象是,将代表掌门位的流水剑抛给师兄,说,好。居然很温和。
此事对梅自昇影响之大超出了他的想象,师兄由年少时疏阔直爽变得阴郁乖张。虽接任了凌云掌门,竟就此不再下山半步。梅自昇少年成名,这一举引武林议论纷纷,众人以为其专注武功不肯分心,只有陈录云知道,师兄起了自我囚禁之心。
如今陈录云在山下与其相逢,以为师兄十五年后终于释怀,也由衷为他高兴。然而听梅自昇语气峻厉,大异寻常,一时也不知哪里又触怒了他。
梅自昇忽道:“魔教为何要通缉你?”
陈录云被问的莫名其妙:“有这回事吗?”旋即明白,“可能……大概是因为我杀了他们左护法家小儿子被发现了?”
梅自昇点头:“既然活够了,本座可以成全你。”
陈录云一听“本座”二字不禁变色,道:“师兄饶我。阿云不是无事生非,杀他是有原因的。”
梅自昇看着他。
陈录云道:“那左护法家的小孩子年纪不大,好生阴毒。为了修炼一个叫什么血魂大法的鬼,竟然擒来二十多个孩童,放他们的血。阿云见到的时候,那些孩子……已经死了一半了。可怜的很。”
梅自昇道:“你在何处看到的?”
“黑鹰崖。”
梅自昇笑了起来:“魔教总部?”
陈录云微微一个颤栗,没敢回话。
梅自昇道:“不会说话吗。”
陈录云不敢回答,又不敢不答,只得低头道:“师兄教训的是。”
梅自昇冷冷看他一眼,低头将陈录云边上矮案上放的空碗拾在手中。陈录云方才未注意,如今垂了头,顺了师兄拾物的手望去,发现他青色的袖口上隐隐泛出点点殷红的血迹。
陈录云一把按住梅自昇的手臂,且惊且怒:“你受伤了?何人竟敢伤你!”
梅自昇一抽手。
陈录云叫道:“师兄!”就听梅自昇淡淡地道:“你当真是不知死活。”
陈录云心头一震。再细看地上那暗红色痕迹,又哪里是什么花纹,分明都是溅出的血。在这个客栈,在这间屋子里,就在自己昏睡的床边,就爆发过血战。而梅自昇因此负伤了。
一抹红晕泛上他的面颊,不知是急还是恼:“魔教的人伤了你?伤在哪!让我看看!”他说着就去撕梅自昇袖角。却被梅自昇不辨喜怒地拂开。
陈录云犹不甘心,径自发内力直击梅自昇的内关穴。这一招对尊长使用,那是十分无理。但是陈录云心急顾不得那些规矩,结果气劲儿刚触及,就被直接一股凌厉的内力抽了回来。他震得气血一阵翻腾,心里头倒安稳了许多。
梅自昇负手直起身。
陈录云翻身下床,跪了下来:“阿云该死。”
梅自昇走了几步,忽听陈录云又道:“是阿云害师兄不得不破誓下山,是阿云害师兄受了伤。阿云……阿云……”
哽咽声。
梅自昇暗自一惊。
陈录云心性何等要强,那是被师父打到胫骨开裂也不肯哭,被敌人兵刃加颈也不服软的人。陈录云伏地而泣。他真的感到无以复加的惶恐与愧疚。
梅自昇缓缓停了步子,眸子里掠过一道锋利的怒意:“你还要说什么?”
陈录云身子伏得很低,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肩膀微微颤抖。
梅自昇道:“你下山前,我曾与你说过什么?”
陈录云叩首。
梅自昇也不待他回答,又道:“你那时候答应过我什么?”
陈录云无言以对,唯顿首而已。
梅自昇慢慢道:“你那时说,若做不到,又当如何。”
梅自昇语气不甚严厉,却直把陈录云骂得抬不起头,好半晌才哑声道:“师兄且饶我一时。阿云久与魔教中人周旋,最知其狡诈反复,愈斗愈勇之性。此事已经败露,师兄纵诛杀了追击之人,要不了多久还会再有后援。此地已不安全,请容阿云与您先回凌云,而后……阿云听师兄发落。”
梅自昇不语,也未说可,也未说不可。陈录云亦不敢看他。
然而等来的不是梅自昇的回答,而是几声小心的敲门声。门外问:“客官在吗?小的有事打扰了。”
因门外之人全无内力,俨然一个普通人,两人先前也不以为意。如今不想会突然叩门,梅陈二人同时闪过个念头,莫不是又有哪个仇家的探子?
陈录云对师兄虽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对这些追赶不休的仇人心下很是不屑。暗道,我陈录云堂堂正正做人行事,真怕了你们这些阴蜮小人不成。只是我师兄在这里,打起来不免又连累他为我出力负伤,可就大大得不好了。说不得先虚与委蛇一阵,将师兄请回凌云安安全全的,再找他们算账也不迟。
梅自昇哪里想到他师弟转瞬之间想了这么多,见他以目光请示,也知当下不是算账的时机,故略一颔首。
陈录云遂起身,扬眉道:“请进来说话。”
一个满脸堆笑的小伙计推开门,拜了一拜:“打扰二位大侠。打扰打扰!莫怪莫怪!”
乖乖不得了。昨天半夜三更就听到这屋有好些人打斗,现在就俩人好端端站在这,剩下的人去哪了?还用问么?
陈录云笑道:“你有何事找我?”
小伙计道:“非是小的有事,是有一……有一人,在街上逢人便打听二位下落,说是与二位大侠走散了,小人见他十分着急,赶紧带他上来了。”
说话间,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伙计身后钻出来,他见到陈录云,眼睛又明又亮:“大侠你没事!太好了!”
陈录云一看大是意外,不成想先前顺手搭救的小贼会出现在这里,既松了口气又有点哭笑不得:“原来是你。”
孩子道:“我找你好久啦。”
陈录云奇道:“你为何找我?”
孩子道:“我怕大侠死了。”
“……”
伙计先前带这孩子上来时,已经脑补了一大段少年英俊吃鱼偷腥惹下风流债被风流债找上门却不肯相认又无法舍弃直到仇家上门私生子以命相搏自此父子相认抱头痛哭的跌宕剧情。现在有点傻眼,敢情他们不认识?赶紧补救:“小孩子胡说八道!两位大侠何等威风,那是天上没有,地上无双的人物。就算对阵,也只有让敌人望风丧胆的份!”
孩子毫不留情的戳破事实:“他真的差点就死了。”
陈录云又感到微微地头疼,他苦笑道:“承你关心了,我现在好得很。”
见孩子扯着自己破烂的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什么事吗?”
孩子犹犹豫豫道:“大侠您要走了吗。”
陈录云点头:“此地我不便久留。这就离开了。”
孩子道:“我……我舍不得你走。”
陈录云笑了:“小兄弟,江湖有句话叫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我们还会再相遇的。”
孩子不说话了,眼神出现剧烈挣扎之色。
陈录云也不再多说什么,他的东西本来就轻便,只一个包裹收拾好了就与梅自昇一道出门。路过孩子身边的时候,也不知是感受到了孩子剧烈的不舍之情,又或是两次相遇生了些温情,陈录云轻轻抚了一下孩子的头,低声:“再见了。”
孩子眼里倏然落下泪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然破裂,又似突然生根,他本不算非常有勇气之人,但陈录云总给了他超越他天性的力量。于是他上前一步,抱住了陈录云的腰,哀求:“大侠,带我一起走吧。”
这下莫说陈录云没想到,连那小伙计和梅自昇齐齐意外了。
孩子的眼泪一串串落下来:“我想跟着您。我想和您学武。我知道天地君亲师的道理,大侠您收下我吧,我一定一生、来生、生生都孝敬您。”
这么沉重的诺言从这么小的衣衫褴褛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竟没让人觉得荒唐可笑,而是凄然。太绝望了。绝望到愿意用自己还不清楚的全部未来去恳求。
陈录云叹了口气:“我知你的心意,可是我不收徒弟。你若想习武,从这里出去往北三百里就是少林寺,往西过四座城池是岩鹫峰,都是习武一等一有名的地方。我可以替你修书一封,把你引荐到那里。”
孩子摇摇头。
陈录云思索着:“又或者武当也是不错的去处。我恰与其掌门有些交情,你去那里,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孩子面上浮出些许倔强之色:“不。”
陈录云不禁蹙眉。
梅自昇早就看得好大不耐烦,袖风一拂,孩子便震出三五步外。梅自昇对陈录云道:“你与他还纠缠什么,收不收徒难道由得了他?当真不懂规矩。”说着,便出门而去。
陈录云哪里能和他师兄争,只能称是。跟着走了几步,心里究竟有些放不下。回头,见小伙计正在劝孩子,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孩子恍若不闻,被小伙计拉在怀里,挣脱不出来,就跳着脚朝陈录云方向瞧。
四目相对。
陈录云对他微微一笑,无声地口型:“别哭了。”
孩子身子发抖,满脸泪痕。求你。
陈录云又道:“听话。”
求你。孩子想说。可越是想发声,嗓子越像被什么钳住了一样。
他终于看到陈录云的身子转过去,喊,师兄,哎,师兄等我!他看到陈录云提着剑,腿还不那么便利,仿佛有点瘸了似的往前赶。他看到陈录云的身影转过了墙角,步伐声从楼梯上传来,继而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直到淹没在人群中。
三、会须一饮
风急雪频。漫天风雪中,两骑白马驰过,马上之人已被风雪打得透了,蓑笠上、长剑上都压满了雪,也无暇去抖落,只纵马向前赶路。
正是梅、陈二人。这二人自离开相遇的鲁阳县,就到了魔教分舵所辖地之一的南阳郡前。为了不横生波折,二人过城而不入,特意往返地兜了三个圈子,才将一路路魔教追兵甩到了身后。
如今马踏霜雪,南阳郡变成身后一个淡淡的轮廓。加上天地苍茫,雪势甚急,遮住了两人所有的痕迹,倒不虞再被大部队追击。
梅自昇对陈录云说了句什么。
陈录云未听见。
梅自昇勒马回头看他。
陈录云只是低头赶路,从梅自昇身边过去也未察觉。
梅自昇不悦:“你一路神思不属的胡想什么!”这句话却是直接用内力推出去,如一丝细线越过鼓噪的风声送入陈录云耳中,把陈录云惊了一跳。这才发现,梅自昇已在一简陋茶馆前停了马,而自己径直走出他好几丈远了。
陈录云赶紧驱马回来,道:“师兄见谅,是阿云走神了。”再抬眼看那茶馆,用竹子打得房子,依稀能看到里面光景。有人说话,还有阵阵牛肉的香气衬着酒香隐约地飘出来。陈录云一闻这味道口水都要流出来,喜道:“师兄寻得了好地方,我们且在这里歇歇脚也是极好。”
说罢跳下马,脚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声响。陈录云先将自己的马系在外头草篷下,又牵了师兄的马,将两匹马一起喂了草料,才在门口抖落蓑笠与剑上的霜雪。
茶馆里小的很,只有一个手脚不便利的老头围着五张桌子忙活。其中四张都坐了人,剩下尽头处一张一人宽窄的案子。
陈录云坐下去的时候,觉得凳子的四个腿儿都是歪的。梁上渗出来的雪水,刚好“啪嗒”落在他鼻尖上。
老头过来笑问:“外面风雪紧,两位客官赶路辛苦了。想喝点什么茶先暖暖身子?”
陈录云问:“你这有什么?”
老头道:“店小屋贫也没甚么好东西。不过是普洱龙井毛峰碧螺,乌龙君山红袍峨眉,也要看客官喜好了。”
陈录云道:“你莫说这些,且有什么吃食先上来。”
老头道:“客官说笑了。小店经营茶馆的生意,哪里有吃食。即便是有,也不过是瓜子、花生这些玩意儿,想来客官也是看不上的。”
陈录云侧头看隔桌两人:“怎的他们桌上又有牛肉又有白米饭。你可莫要欺我。”
老头顺着他目光看了一眼,摇头笑道:“小老儿安敢欺负客官。那些俱是两位客官自带的,只在小店这温温罢了。”
陈录云不禁失望:“如此也罢。只把他们桌上的酒也给我们上一壶就是了。”
老头依旧摇头:“那也是客官自带的好酒,小店却是没有的。”
陈录云气地瞪他。
老头笑眯眯的一点也不恼。
梅自昇道:“一壶君山银叶。”
老头笑道:“好咧,您稍等。”一会儿从后头捧出个磕了盖的旧茶壶,给两人添了茶碗,分别沏了,“客官请慢用。”
梅自昇不在意地端起饮了一口。神色略略一怔,看一眼茶,又呷了一口,遂叹道:“此间竟有绝品。”
梅自昇惯饮天下好茶,能得他这一声由衷赞叹,可让天下许多好茶者为之倾慕。
然而陈录云奔得是酒肉来的,眼见这满桌的美酒佳肴变成这么一湾浅浅的水,肚子咕噜噜的响,纵然是神仙水,也难掩失望之色。他咕咚一口就把茶吞下去,道:“水真够烫的。”
梅自昇忍不住惋惜道:“你真是牛嚼牡丹。”
陈录云笑:“师兄是雅客,阿云是俗人。牡丹之好尝不出来,可谁若肯给我壶好酒喝,那才是万金不换呢。”
像是听到了他这句感慨,隔座那饮酒的一个粗犷汉子朗声笑道:“不想此间也有同道中人。我这倒有西域来的好酒,论滋味那是世间无双,只是中原人又怕辛辣,酒量又差,享受不得绝品,大大的可惜了。”
陈录云转头看他,见说话那人体量壮硕,络腮胡子,缠了头巾,正是西域中人的打扮。同行还有另一人,衣着简朴低调,身材瘦小,貌不惊人,很像中原人。
陈录云眉尖一挑:“朋友说大话倒不虞闪了舌头。”
粗犷汉子喝道:“你道谁胡说大话。”
陈录云笑道:“我道你胡吹大气,自个儿抖威风。不然可敢将这酒与我饮了,便让你看我中原人是否有酒量。”
粗犷汉子直道:“这又有何不敢!”
同行另一人忽道:“大哥莫欺负他了。”又对陈录云笑道,“我瞧朋友文文秀秀,不值当为赌这一口气,伤了自己身子。此酒与我中原确大不相同,我爱酒也饮不惯这个。”
陈录云却笑着故意激那大汉:“果然不舍得也不必说这些。”
那粗犷大汉果然被激,也不多说,手掌在桌上一拍,酒壶应声而起,接着向前一推,直直飞向陈录云,道:“朋友接着。”
这一下来得似慢实快,壶上藏着暗劲儿,等闲若一接过,非但自己摔个跟头,酒壶也会碎成无数片,将里面酒浆尽渐出来。却是那大汉心里不悦,存了点教训手段。
陈录云不动声色,伸出筷子只在酒壶壶沿下方一点,酒壶突然转向,围着那筷子咕噜咕噜打转,继而在酒壶上头一敲,那酒壶便乖乖顺顺,稳稳妥妥地落在桌上。
众人神色大异,那粗犷大汉当下大赞,“好功夫!”同行那人却露出震惊之色。
陈录云手指一挑,酒壶跳到怀里,仰天长饮。也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那满满一壶好酒只留一空空如也的罐子被掷在桌上。
再看陈录云目光清澈如昔,哪有一点醉态。只两颊溢出些许薄霞,愈发衬得眉清目盈,貌若处子。然观其神态,顾盼有豪侠之气,又何尝有半点闺阁之姿。他品到佳酿,心下极是开心,连道:“好酒好酒,多承朋友款待。”
粗犷大汉叹服:“美酒英雄,当得当得。”
这时,与大汉同行那人起了身,恭恭敬敬道:“丐帮张久乔不知是长老到来,失礼失礼。”
原来陈录云不欲暴露身份,刚才那一手用了从丐帮八袋长老那偷学的“关门打狗”,正是地道的丐帮功夫。
陈录云也不曾想在这里还会遇到丐帮子弟,被这深深一拜,倒夹在中间难做了。说是,那是明眼骗人,说不是,这偷师的技艺如何放到台面。
只好笑笑,不置可否。
那粗犷大汉对他甚有好感,道:“在下白莽,今日遇到兄弟也是有缘。兄弟若不嫌弃,何不过来一道饮酒吃肉。喝那清汤寡水又有什么意思。”
丐帮张久乔亦道:“长老肯来赏光,那是极好的。”
莫说陈录云虚冒了个假长老的身份,便是寻常情况,有梅自昇在这,也没有他自己径自跑过去的道理,当下婉拒道:“小弟谢过两个兄长美意。只是小弟还有哥哥在,不大方便了。”
白莽道:“这有何难。叫你兄弟一起过来便是。”
陈录云道:“我哥哥只喜饮茶,不爱热闹。”
他二人再瞧梅自昇,神态漠然,自斟自饮,果然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心中都叫可惜,也不好再勉强。
过了一会,张久乔又道:“敢问长老如何称呼?”
陈录云怔了一下,道:“小弟……呃……叫我王云便是。”
张久乔奇道:“恕小弟孤陋寡闻,竟未听过王兄大名。不知在哪个堂口行走?”
陈录云含糊地道:“小弟……在赵长老手下做事,寻常也不大出来走动。”
他暗道,关门打狗就是从赵长老那学的,这么说不算错吧。
张久乔恍然:“原来是赵长老的人。小弟虽与赵长老不甚熟稔,也知赵长老盛名,尤其是一手打狗棒法使得出神入化,王兄得赵长老亲传,也英雄了得,好生让人敬佩。”语气越发殷勤,隐隐有攀附之意。
陈录云尴尬地道:“不敢当。”
抬眼,在外人不易察觉的地方,用眼神请求梅自昇。师兄,师兄……要不咱们……还是走吧。
梅自昇悠然的提起茶壶,眼皮都不抬一下。急什么。
陈录云忙起身,为他斟茶,这一动作恰好遮住了外人的视线。他边斟茶边小声,我连那赵长老叫什么都不知道,再编可要串帮啦。
梅自昇却微微一笑。打狗棒法使得这样好,怎会被识破?
陈录云投降。师兄莫要取笑我了,那是阿云胡闹呢。
这时听张久乔道:“王兄这是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说不得我们可做结伴同行。”
陈录云道:“却不知张兄要去何处?”我肯定不与你去同一个地方。
张久乔有意与他结交,自然言无不尽:“小弟本要去嵩山给崔副掌门祝寿。不巧下了好大的雪,马匹打滑折断了腿,在南阳耽搁了好多天,差点连寿宴都要误了。幸而遇到白兄弟愿意分一匹马与小弟,今晨才从城里出来。”
陈录云听他这些天一直徘徊在魔教分舵所在地,不禁生了些兴趣,难得有这样一个了解对手的好时机,他也不急着立时走了:“张兄这些天可有什么见闻?”
张久乔摇头道:“大雪封城,连驿马都不行了。小弟也是好久没听到外面的消息了。”
陈录云知他会错了意。
白莽忽接了一句:“不过今早我从南阳出来,倒遇到桩奇事。魔教在他内城的旗杆上,吊了个七八岁的孩子,也不知欲作何打算。”
张久乔压低声道:“这是白兄有所不知了,魔教这些时日一直追杀凌云山陈录云,却一无所获。听说那孩子是陈录云的徒弟,想是要用这法子逼陈就范呢。”
白莽道:“陈录云是谁?”
“陈录云白兄居然不知道?”张久乔稀奇了。
白莽奇道:“莫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张久乔一时犯了难,似难以解释,半晌道:“那是天下最爱管闲事的人了。”
白莽道:“既然如此,他徒弟被捉了,他怎么不去救人?”
张久乔皱眉道:“这事说来也蹊跷,小弟有一故交认得凌云山的人。从未听过陈录云还有徒弟,不知此间是不是弄出了岔子。不过魔教这般行事,自然布下了天罗地网,纵然收了徒弟,又不是亲儿子,也没必要白白送死。”
白莽叹道:“话虽如此,我只可怜那孩子无辜被牵连,这天寒地冻的在上头吊两天,冻也冻死了。”
张久乔道:“怕也是他的命罢。”
两人这样边饮酒,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叙闲,忽想起这不是陈录云欲打听的事,怎么他没了动静。回头瞧他、却见陈录云盯着茶碗的一隅,一动不动。面上酒后红晕尽数消了,反现出了一股苍白之色。
张久乔道:“方才小弟还未及问,王兄也要南下吗?”
“……”
“王兄?”
陈录云垂了眸子,道:“不错。”
张久乔当下喜道:“那不正巧一起与兄弟走了。”
陈录云淡淡道:“好说。”
两人俱是高兴,又有点高兴不起来。因为哪里好像变得很奇怪。陈录云仿佛突然之间很安静了,也不是说他行事说话有何错处,就是之前的神采飞扬。
两人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梅自昇去瞧陈录云,见他半倚着墙,似笑非笑地说话。他一眼便看出那笑意背后的情不由衷,看出深深藏纳在眼底的抑郁焦躁。
梅自昇突然放下茶碗,起身:“我兄弟二人有急事先行一步,劳各位好意了。”
张久乔道:“兄台这就要走了吗?何事如此着急?”
梅自昇提了剑。
张久乔又半起了身,道:“白兄,要不干脆我们也一起……”
话甫说一半,便见梅自昇扫了他一眼。那一眼直如乌云压顶,暗含了威压与森然。张久乔当下心神大震。他原道陈录云是帮里好手,他这兄弟不过是仗了个出身。不想这一下梅自昇只露了些许剑气,他就觉半个身子都浸在寒冰里,连一个手指都动弹不了了。不禁又是骇然,又是恐惧,颤声道:“前辈莫恼。我等没有歹意。但凭前辈吩咐。”
梅自昇遂略略偏了头,对陈录云道:“阿云。走了。”
四、道之所在
陈录云、梅自昇二人离开茶馆后,默默在风雪中继续前行。
雪下得更紧了,茫茫白色直铺到大地尽头,无限壮美,令人窒息。
梅自昇纵马走了一段,忽没头没尾地道:“你和他说过,你不收徒弟,也叫他不要再找你。”
陈录云道:“是。”
梅自昇道:“他定要以你徒弟的名义招摇,被捉了,这不能算你的过失。”
陈录云不说话了。这世上,没有比梅自昇更懂他的人。
风雪在两人面前呼呼的吹过,连彼此的影子都显得模糊。如此神骏的马匹也愈发走得吃力且缓慢。
过了一会,听陈录云轻声:“我应该告诉他有仇人在追我。”
梅自昇道:“若这样说,你最应该做的是当初就袖手旁观。”
“是。”陈录云垂眸。非常难过的声音。
梅自昇却笑了一下:“是什么?陈录云若作壁上观,还是陈录云吗。”
陈录云微微一震。
梅自昇接着道:“可惜再高的武功终究仍有上限。纵然我们一生在突破极限,也该知天道无穷而人力终有尽。所以,习武之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可以。千军万马枕戈待旦取上将首级,不可以。”
陈录云沉默,隐约见其手指攥住马缰,指根发白。
梅自昇说话向来点到为止,今日说到这里已是极破例了。他本不欲再谈这事,然而瞧师弟迷茫的神色,陷在霜雪里,十分孤单脆弱似的,竟让他不由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他亲手领进门的幼小的孩子。
所以梅自昇还是道:“从魔教壁垒森严的内城救重重设伏之人,这种事,莫说你我,便是师尊复生,便是天下武功第一的苦心和尚来了,也做不到。”
“我不希望你为力所不及之事丢掉性命。”
语气淡淡的,仿佛于己无关。可若熟悉梅自昇的人就会知道,他这样说已是极重了。
陈录云当然熟悉,陈录云当然知道。他扯了下唇角:“师兄放心,阿云不会自寻死路。”
梅自昇却道:“此言当真吗?”
陈录云心里涌出一丝被看透的窘迫,道:“当然做真!师兄莫不是还要阿云向您保证?”
梅自昇沉默。
居然默认了!
这让陈录云微微有受辱的感觉,他道:“何必如此!”便夹了马腹,向前快走两步。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
陈录云听身后马蹄踩雪,缓慢的步伐。他听那“吱嘎”“吱嘎”的响声,比踩在他心口还让他难受。
他忍不住用余光向梅自昇瞥去。见雪花落在他发梢,仿佛鬓发都斑白了,眉眼间亦难掩倦怠之色,整个人都似苍老了许多。
他想起师兄为寻他,连自己设下的誓言都不要了,梅自昇以言出必诺而闻名江湖,这对他又是多大的打击。
陈录云心里一下子就软了。
勒马,靠近梅自昇身边,好声道:“师兄莫生气了,阿云向您保证就是。”
梅自昇闻言,点头道:“好。”
顿了一下,又道:“阿云,前事我们也不必再提了。这次你与我回凌云后,好好修习武艺,待魔教这边风头退一退,再下山吧。”冰冷的轮廓罕见的露出些许柔和的弧线。
陈录云震动。梅自昇这句话的意思,竟是将他之前的错误全豁免了。没有禁足,没有打得半死,没有跪到晕厥,就这样轻轻放过了?若放在半天前,他简直做梦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个好运气。然而此时,他却难以压制心中已呼啸欲出的酸涩与狂躁。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旗杆上随风摆动的小影子,不去想那闪亮的大眼睛和清脆的声音,大侠!大侠!
我不是大侠。陈录云对自己说。
他对梅自昇道:“多谢师兄。”
两人再一路无言。到了黄昏时分,积雪愈发难行,恰遇到一处半废旧的驿站,两人便在此各自安歇了。
夜里。雪停了。
安安静静的野外听到极远的地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狼嚎。
梅自昇这一夜总觉睡得不安稳。醒了好几次。到约莫丑时的时候,实在睡不着了,便坐在床榻边擦剑。
流水剑。
江湖五大名剑之一。三百年前被凌云首任掌门杨长河托铸剑大师孟筑三年铸就,剑成而风雷动,自此成了凌云山的象征。
门派兴衰起落,流水剑往返得失。他师祖没能守住它,被五派联手攻破山门,夺剑而去,奇耻加身,羞愤而终。他的师尊为此闭关十年,一朝有成。以一人之身,灭五派之门,千里追敌,数死还生,终携流水剑回山尽雪前耻。
有人劝其韬晦,既已复仇,不必再招人眼热。前任凌云掌门冷笑,就将那流水剑插在凌云山门前,示威四海。九天九夜,无人敢动。
凌云山人丁稀薄,而江湖自此不敢轻侮。
梅自昇看那剑。
流水剑面宽且厚重,无雕无琢,巍巍乎有君子之风。故扬名之初,世人难解其“流水”之意。
然而……当梅自昇转了剑身,银色月光透了窗纸就映在上头。那剑仿佛突然被注入了生命,光华流转,如江水奔腾,相隔千里,犹能听到恢宏的涛声。
梅自昇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那人使剑的时候。
那时他才七岁,生在巨贾人家,奴仆成群,衣食无忧。可他总觉与这世道格格不入,什么地方缺了一块似的。那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他偷偷翻墙出了门,兜兜转转就到了后山的崖边。
明月如霜,一人正于月下舞剑。月华照彻,白衣飘飞,那人身影蹁跹,人剑交辉,几如谪仙。他一见而沦陷。
那人舞毕收剑,睥睨他,大笑:“不知偷看别人习剑会被打断手脚吗!”
凌云百年,剑术奇才不胜枚举,可只有一人,唯有这一人,当得起“剑仙”二字。
梅自昇叹了一声。
这时门外传来轻微呼唤声:“师兄。阿云进来了!”
梅自昇思绪陡然中断。
屋门被轻轻推开,陈录云笑吟吟地侧身进来,手里捧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水。脚一勾,把门又带上了。
“你不休息,来这做什么。”梅自昇蹙眉。
陈录云道:“我睡不着,听师兄这屋有动静,就过来瞧瞧。”
梅自昇看他手里那盆水。
陈录云笑道:“这地方冷得活见鬼。阿云刚才在外面活动两圈,意外发现了个柴房。索性烧了盆水,打来给师兄热热脚也是好的。”
梅自昇颔首:“放这吧。”
陈录云将那盆轻轻放在梅自昇前,继而半跪了身子,去除梅自昇的鞋袜。
梅自昇略一怔,收脚,道:“不必如此。”
陈录云莞尔:“以前在山上难道不是阿云伺候师兄。怎么如今师兄却于我生分了?“
梅自昇淡淡道:“你毕竟大了。”
陈录云抬头笑道:“我却永远视师兄如亲兄长一般。”
言简意赅,端的情深意重。
梅自昇看着陈录云盈盈笑意,有一瞬想如以前那般抚摸一下他的头顶,终究还是没有动。
陈录云低头,将梅自昇的两只靴子脱了,并在一旁放好。又替他轻轻褪下了袜子,感受到手心温度骤然降低,陈录云伸手将其捂住。
冰冷的双足那样瘦削,骨骼分明。陈录云叹了口气:“师兄清减了。”
梅自昇道,不妨的。
陈录云略略抬眼瞥了下他的神色,突然道:“你还在想他?”话甫一落,便感到梅自昇肌肉蓦然收紧。
陈录云却仿佛不察似的,用热水轻轻撩到梅自昇的脚背:“十五年了。就算真的决斗杀了人,送去坐牢也该出来了。”
柔声:“师兄已经为此偿付得足够,既然下山,也是天意,便罢了吧。”
细碎的水声映得屋里愈发寂静。
梅自昇一直沉默。
他沉默了太长时间,久到陈录云以为他不会说话了。忽听梅自昇道:“我那时以为他会杀我。”
陈录云道:“任何人那时都会那样认为。”
“可是他没有。”
“那是他疯了。”
梅自昇怆然一笑:“你不懂他。”
陈录云抿唇亦笑:“是。阿云这辈子也搞不明白那个老家伙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可他暴虐无常,性情乖戾,哪里值当师兄这样念念不忘。更莫提他后来偷练魔教的阴功,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落得这个结果,说不得也是自作自受。”
梅自昇看着霜白的窗纸,道:“他以前也不是那个样子。”
陈录云道:“那又如何。”
梅自昇道:“你这样恨他。”
陈录云摇头:“我更恨我自己。我那时不懂事,总犯他忌讳,若不是师兄护我,我早就被打死了。可若不是我……师兄……哪至于白吃他那么多鞭子,又何至于与他师徒反目。师兄……您或许不知……我心里有多么……多么的……”
陈录云说着,有点说不下去了,忙去给梅自昇洗双足,掩饰情绪的剧烈波动。
梅自昇语气听起来很温和:“你是我带进门的,我本应如此。”
陈录云笑:“这世上哪有什么本应之事。父母本应抚养子女,却可以弃之,师长本应教育子弟,却可以害之。师兄与阿云既无血亲之缘,又无师徒之义,而师兄培养我,保护我,才真叫恩重如山。”说到这,陈录云忽眉尖一挑,道,“难道师兄就不好奇,阿云为何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
梅自昇道:“你天性自有侠气。”
陈录云大笑。
“师兄谬赞阿云。阿云不过想和师兄一样,能救人于水火。”
掷地有声。梅自昇动容。
“可惜啊。”陈录云边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按摩着梅自升足底,边叹道:“行走江湖才发现,好人实在太难做了。你不仅要防着害人之人,还要防着救护之人。有一次,阿云从匪盗手里抢回一个姑娘,那姑娘被歹人坏了身子,欲跳井自尽,阿云不忍,拦了一拦,将她带了出来。她却对家里人说,我玷污她名节。她全家恨我入骨,半夜用草垛围了房子,放火要把我烧死。”
“还有一次,一个老头跪地哀求我救他陷入水龙帮的儿子。我跑到水龙帮的老巢卧底,用了三个月的功夫才把他儿子从地牢里送出来。那老头转头就把我卖了,只为一点微薄的赏金。”
“师兄。”陈录云笑了起来,“才为了十金呀。好歹多一点,哪有那么不值钱嘛。”
陈录云笑着笑着,苦涩。
“每到这种时候我都想,我再也不要管啦。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什么干系呢。可我受不了人的尖叫、哀求、哭泣和希冀。真受不了。我总在想到师兄挡在我面前那一刻。万一有一个人,真的像当年的阿云一样需要帮助呢。真的很需要很需要帮助,哪怕只有一个呢。”
陈录云慢慢抬起头,直视梅自升,身子很低,却不会让人感到丝毫卑微:“师兄,我不能不出手。对不对。”
梅自升被陈录云前所未见的眼神仿佛慑住了。那眼神让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里面摇曳着如此温和的柔光,像春天第一缕微风,又暗藏了那样尖锐的锋芒,如海底暗伏的坚冰。这样水火不容的情感相济,竟让他一时瞧得怔了。
就在这时,他忽感足心微微有些发麻,心下大惊,还不待反应,周身几处要穴被陈录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中,连声音也无法发出。
若是寻常,陈录云有一百个能耐也不能得手,然而这一次,他先用药物加在水里**了他的知觉,又用真挚的言辞摄动了他的心神。骤然爆发之下,梅自升全无还手之力。他只能死死盯着陈录云,因激烈震怒与骇然使他脸部肌肉不受控的抖动,连手臂的青筋都绽出了。
陈录云一举而得手。心脏紧张的险些跳出腔子。许久,陈录云才双膝慢慢贴在地上,不敢看他:“师兄恕罪。阿云思前想后,不得不对您违诺了。我不杀伯仁,伯仁也不能因我而死。故而此事便千难万难,千险万险,阿云也一定要去试上一试。否则……此后夜夜难以安枕。那可比死的滋味还不如了。”
他说完,双手捧起了梅自升的脚,仔细用毛巾擦去上面的水。他神色平静,可手中毛巾的边缘处不住的轻抖。这是他这一辈子对梅自升做过的最放肆的事,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抑制住自己因畏惧与不舍而投降求饶的冲动。
他找来干净的袜子替梅自升穿了,低声道:“二十四个时辰后,师兄的穴道自解。我也唤了朋友过来,果有临敌非常之险,他会为师兄解开。必不敢让师兄安全有碍。”
陈录云退后三步,磕头。
“此去阿云会格外小心,不敢莽撞。若还能回来,自当向师兄请罪。阿云深知此举狂妄悖逆,就此打死在师兄家法之下,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若是……”
陈录云停了一下,道:“若是回不来……那只有来生再报师兄恩情罢!”
陈录云连碰三下响头。
“哥哥保重!”
说罢跳起身,抓起剑,竟头也不回,大步出门下楼。一声呼啸,那骏马仿佛也感受到他内心的情绪,长嘶一声,遥相呼应。
陈录云上马。
夜色明亮,云开雾散。此时一轮冷月当空,霜雪俱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五、段家彩桥
陈录云一夜疾行。
至南阳城门前的时候,恰遇第一缕霞光射在城楼之上。雪后朝霞分外动人,光芒映在城池东面墙上,在城楼处一折,就掠出一道明暗清晰的投影。
陈录云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走进去。他想了一想,先将马匹安置在城外一处安稳地方,把身上奢贵的衣饰尽去掉,然后在泥潭里打了两个滚儿,登时头上脸上都是脏兮兮的雪泥,周身泥里带水,好不狼狈模样。
这时,陈录云拿起他腰间佩剑,端详着却犯了难。
此剑名为昭影,虽不是流水剑那般名品,也非凡俗可言。剑鞘上鎏金溢彩,光华隐绽。剑柄处玉石交辉,磑磑璀璨。最抢眼处当属剑穗上悬吊的碧玉,通体无瑕,只这枚玉便顶普通人家小半年营生了。
陈录云取来雪泥,将其盖了几盖,总不伦不类似的难掩其质。遂一咬牙,将那剑穗剑鞘给扯去了,手指抚摸着剑柄处,心中却颇有不舍。
此剑是梅自昇于他弱冠之时亲手为他加佩,如今陪他走南闯北,出生入死,已有六七年,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
陈录云看了它一时,低声叹道:“朋友啊朋友,我对你不住,可委屈你了。”
心一横,手上发力,但听一声脆响,柄上玉石尽数崩裂于地。再看那剑柄处,坑洼不平,裂纹横生,又哪里还能看出先前的清华模样。
陈录云一手抄起这裸剑,一手持着破烂堆里淘来破碗。步履邋遢,驼腰弓背,瞬间变成了陈乞丐。
守城门的小兵的反应,高度赞扬了陈录云的乔装水准。那小兵拿着魔教通缉陈录云的画像,对陈录云本人只用鼻子喷出了一声:“滚。”
于是陈录云顺利的滚了进去。
南阳是魔教分舵所在地,但外城百姓杂处,车水马龙,与普通城池无异。唯内城固若金汤,戒备森严,等闲不能进入。
陈录云沿了人少处走,不多时到了内城墙脚下。
那魔教内城险峻犹在外城之上,城墙耸立有三丈余高,岩壁光滑无可借力之处。是时朝阳露了小半个头,光芒照彻在立壁之上,愈发显得其巍峨肃然。
陈录云目光在这城墙上落了一落,心里就是沉了几沉。再抬头向里面张望,但见那内城中高耸了一个旗杆,魔教的黑影旗帜猎猎飞扬,因那旗帜宽阔,随风招展之时真如一只苍鹰在天上盘旋。
旗杆中段处用绳索绑束着一个小小身躯。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有两面之缘那孩子。
只是那孩子已在上头吊了一天一夜,这番垂着头,双眼紧闭,发上尽上残雪,脸部冻得乌青,也不知是死还是活了。
陈录云一见之下大怒,又交杂着说不出的心疼担忧与自责,直按着手中长剑,五指紧攥。按得那长剑发出一阵一阵轻微的吟鸣。
内城守卫疑惑地朝这边看了一眼。
陈录云一惊。忙收敛气息,缩头塌背,避开其视线。
这般在城下徘徊了两圈,陈录云已摸清楚了城防情况。这内城东西南北四个门,设有重兵把守,城楼四个角,守备亦严密。两处皆不可强取。唯城池东段靠近东市的地方,隔一段时间换防一次,待天黑后,或有可趁之机。
陈录云纵然心忧那孩子性命,此时也只能压了性子耐心等待。
他寻了据内城不远不近一处人头攒动的角落,蹲下来,靠着墙边儿,暗暗观察城上换防的动向。
忽听“啪啦”一声,惊得他一抬头,只见一路人丢了枚铜钱在他碗里。陈录云怔了一下,明白过来。登时哭笑不得,低声道谢。
也不知是他蹲得这地方着实是块要饭的风水宝地,或是陈录云这一身雪泥实在瞧着太惨,也就一会子的功夫,那碗里落了有十几文施舍的大钱。
“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好地方也让给兄弟坐坐如何?”一个乞丐凑了过来。那乞丐样貌丑陋,这般猥琐的一笑更显得其眼低耳斜。语气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热乎劲儿。
陈录云看他一眼,没说话。却当真挪了几步,给他让了块地方。
那乞丐倒没想到这人如此好说话,大喜过望,赶紧一屁股占了那地,抹了把足上的泥,道:“朋友好生豪爽!”
“……”
一会儿乞丐脑袋又凑过来,看看陈录云的碗,羡慕地道:“还是朋友运气好,一个晌午就得了这么多,兄弟却三天都吃上饭了,不知道可不可以……呃……这个……借朋友……”
陈录云道:“拿去吧。”
乞丐一怔,没拿那碗,倒上下打量了陈录云一番,感了兴趣:“朋友真是出来讨饭吃的?”
陈录云心中一凛。
正这时,街上出现了些微的骚动。陈录云听得隐约有人惊呼,还在向那观望。那乞丐却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他手臂道:“少爷来了,快躲开!”
说话间,街上便如煮沸了的水,一股人流从中心处鼓起来,向两边呼啸挤来。饶是陈录云武功过人,在充斥着尖叫怒骂人踩人人挤人人仰马翻一片混乱的人浪中也大感身不由己。
然而那乞丐带着他,游走穿插在人流里比走在自家庭院还要轻车熟路,一会儿左入右出,一会儿左闪右躲,不多时便跃到另一条路上。
回头再看方才坐的地方,四匹高头大马齐步踩过,上面人俱是魔教装束,各持一手腕粗细的钢鞭。鞭子抽在地上,啪啪作响,好不骇人。
四匹高马后是八个高举鸾旗的俊美少年,玉树临风,唇红齿白。少年过后又是十六个绝美少女,环肥燕瘦,各领春秋。少女之后出现了一辆陈录云平生所见过的最宽大气派的马车。
那马车足有一房子大小,两层高低。金壁生辉,耀眼不可方物。行在这路上,竟将整条路堵的结结实实。
马车缓缓而过,里面飘出了七八种熏香交汇的香气,隐隐还能听到寻欢作乐的浪荡声音。
乞丐啧啧称叹:“若能让我过上一天少爷的日子,那真是立时死了也值。”
陈录云见了这排场,心里也是纳罕。便问:“不知这少爷又是何人?”
乞丐乜斜他:“你果然不是本地人。”
陈录云赶紧道:“小弟家是南边儿的,家里头发大水过不下去,才来这边亲戚家讨点吃的。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乞丐猥琐地笑起来:“我看老弟你人不坏,就破例教你个乖。好叫你知道,在这南阳城地面上混,可以不知道皇帝老儿,却不能不认识少爷。”
陈录云讶然:“竟有如此说法。”
乞丐道:“老弟总该知道南阳是圣教的地盘?”
陈录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指得是魔教,口中道:“这个自然。”
乞丐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少爷便是圣教在南阳分舵段总舵主……”
“这就是段舵主?”不能不惊讶。
“……的私生儿子。”
“……”
陈录云无语了一时,道:“怪道这般威风。”言不由衷。
那乞丐嗤笑:“老弟也莫稀奇。你若有二十个婆娘不结果,七老八十半截入土时发现外头还留了个独苗苗,能不捧在手心儿上,爱在心尖儿里。”
又道:“老弟你知兄弟我最佩服这少爷何处?”
也不待陈录云开口,乞丐就嘿嘿笑着,用一种你我都懂的暧昧语气:“便是少爷艳福齐天。娶了八房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还能日日往里头带新人。真是夜御十女,金枪不倒的好汉!老兄就只有一个婆娘,一晚上要上三五次,哎哟,这第二日这腰疼得咧。”乞丐越说越是不堪,眼睛色迷迷的落在那些美貌女子的胸口,咕噜咕噜恨不得将眼珠子贴上去。
这时,仪仗和马车俱停在了内城门口,不动了。
陈录云目光一闪:“何故不走了?”
乞丐撇嘴道:“按规矩查人呢。”
暗惊:“连少爷的车队也查?”
乞丐挖着耳朵:“非常时期嘛。”
倒像应了他这句话,马车的帘幕略略动了一下,挑开半道。一个青年探出半个身子,侧头对守卫说了句什么。
守卫恭恭敬敬地应了。
青年回身时,漫不经心地向马车外瞧了一眼。
目光停顿。
眉间倏然略略一挑,露出一抹极微妙的神色,像是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帘幕飘落。青年回坐到车内软榻上,若有所思。
一个慵懒而妩媚的女子贴过来,用指尖勾着少爷的腰:“少爷在瞧何人呢?”
那被称为少爷的青年逸出一抹笑意:“似遇见一位故人。”
那女子咯咯笑道:“却不知又是哪家漂亮的小娘子?”
少爷闻言故作不悦:“难道本少的故人只能是小娘子。”
那女子掩口直笑软在他肩上:“媚姬竟不知少爷何时换了口味,偏爱上了一位小郎君?”
少爷搂着她亦笑:“没准儿还是个乞丐呢。”
大笑。
马车辘辘进城。
中午时分,那乞丐去城西边寻找吃食。
陈录云正好借了这由头与他分别,自寻了处角落,思忖下一步行动。
这时,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停步在他身前。俯身。一块金子放在他碗里,耳畔轻响:“我家公子向陈大侠问好。”
便是五雷轰顶只怕也不如陈录云这一刻心里的震骇悚然,他也不知究竟何处露了破绽,心下强自按住,不动声色道:“小人谢过老爷的赏。只是老爷却错认了小人。”
那人道:“昭影剑,明月舟,万里行云不可留。”一笑,“陈大侠何必菲薄。”语气诚恳且不容置疑。
那人说罢这话,便见眼前这乞丐打扮的花子抬了头,一瞬间目中闪过如寒夜雪剑般犀利的光芒。
陈录云笑道:“尊主意欲作何?”
那人道:“我家公子只是倾慕大侠风采,欲与大侠倾谈。然而此处说话不大方便,可否烦请大侠与小人一道,前往一叙。”
陈录云道:“敢问尊主高名?”
那人道:“大侠一见便知。”
再多一句也不肯说了。
陈录云见此人已将自己识破,却未作声张。虽还不明敌友,倒也不必撕破脸皮。只见招拆招便是,就道:“请前边带路罢。“
两人于是折了几折。过了三座桥,两条街,到了外城西面一座自带庭院的大宅前停下。
那人恭恭敬敬道:“大侠请进。”
陈录云用内力往里虚虚一探,并未探查到任何高手的行踪。心里略感惊奇。也未多说,推门而入。
庭院深深,悄寂无声。
是时正是隆冬,然而这庭院里的花草树木,也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竟各个郁郁纷纷,苍翠茂盛。残雪挂在枝头,花朵儿们竞相绽放,一时百花百色,说不出的妖冶骇人。
曲径通幽处。
陈录云在那花丛间行进,不多时见到庭院深处一处屋子。外墙已经斑驳,袅袅轻烟沿屋内窗缝中飘了出来。
屋内有琴声。悠然自得,如闲云野鹤。
陈录云驻足听那琴声。就听屋内传来一声笑:“陈兄既来了,何不进来说话,莫不是怕小弟会吃人。”
陌生的年轻声音。
陈录云于是推门。
屋内正中摆了一席软榻,榻上铺着一层用银狐织就的狐狸皮,狐皮之上摊了一层蜀锦织物,织物之上摆了一件苏绣粹成的垫子。一个青年盘腿坐在垫子之上,手放在一把古琴之上。
但见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肤白貌美,唇红齿白,体格修长,一双桃花眼荡着水波朝这处往来,似这非这,不笑时已是风骚无限,风流百转。
不正是马车上惊鸿一瞥的少爷更是何人。
少爷见他进来,将琴放在一侧,拾起一把纸扇,幽幽扇了几下,从榻上走下来。就这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陈录云打量了好一晌,忽而笑道:“陈兄好胆魄。”敢只身独闯这龙潭虎穴。
陈录云亦笑:“少爷才叫胆魄惊人!”怕陈某不顷刻让你流血五步。
少爷道:“可惜命不久矣。”
陈录云扬眉看他。
少爷仿佛自说自话似的玩弄着手中折扇:“陈兄想来这里救那娃娃,城门与城楼守备森严,无路可入。从东边换防薄弱处夜袭,真是个好主意。然而,那东城脚下早已埋伏了一百精兵,只等人来自投罗网。陈兄这一进去……刚好……”折扇一收,啪得打在手心,“瓮中捉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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