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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地主家的傻儿子(民国 兄弟)[第1页]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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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当我的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
——塞万提斯堂吉诃德
我的祖籍在广东东莞,香港开埠之前,那里还是个又穷又破的小渔村。1842年以后,为了更好的生计,祖父一家就搬去了香港。当时正赶上容闳在筹办幼童留美事宜,满天下也找不到几个乐意去美国读书的人家。这样的幸运就落在了祖父身上。
十年时间,祖父花着政府的钱,从一个普通的中国少年变成了美国人。正当终于可以开始憧憬用西学救国的时候,晚清政府的留学计划却突然结束。同行的学生中,只有詹天佑和欧阳庚完成了高等教育,我祖父刚刚在耶鲁大学读完一年政治,但因为没钱,也只好终止学业。
回国以后,同批的留洋学生大都没有得到晚清政府的赏识,祖父算是个例外。他喜好穿西装,又能说会道,回国后很快就被张之洞发现,并一步步得到提拔。1907年,祖父被委任为驻外公使,上任半年回宫述职,又被西太后赏识。从此之后被留在宫里,负责给太后和小皇帝讲授西学。
那段时间,就是我家最鼎盛的时候。
可惜大清朝很快完蛋了,我家也跟着卷入离乱,没过多久就变得家徒四壁。祖父祖母相继去世,留下我爹像个无头苍蝇。
1912年1月1日,在当时大多数百姓眼里,还是宣统三年的十一月十三日。不过在后来的几十年中,人们逐渐改变了叫法,开始把这天称作民国一年,一月一日。
在那一天,袁世凯当上民国的首任总统,我爹入赘到金家,嫁给了我娘。
我外公是个地主,没念过什么书,可怜得只剩下钱和土地,和我娘这一个女儿。我爹嫁到金家七八年以后,外公也撒手人世,从此金家变成许家,金老爷也变成了许老爷。又过了三四年,天雷滚滚的一个春日,我终于出生了。
出生那天,有个癞头和尚路过我家,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爹,说他的天眼看见我家屋瓦上金光冲天,乃是文曲星转世之兆。可能因为我爹爱读《红楼梦》,所以对这种癞头和尚的话总是深信不疑。他给我取名叫作春熙,所谓“众人熙熙,如登春台”。我爹幼年时受过西太后的恩惠,他这一生有两个心愿:亲眼看到大清复辟,然后亲眼看到我考上状元。可惜清朝之后的几次复辟都相继失败,他的这两个心愿也以遗憾告终。
不过承那个癞头和尚的吉言,我的确打一出生,就展现出了天才头角。我两岁认字,三岁读诗,到了五岁,已经能够提笔成诵,出口成章。我爹每次只要一听我念书,两个眼睛都会笑成缝,然后就在一旁拈着胡须直点头。六岁的时候,我被送去市里洋人办的学堂,开始修什么数学和物理。
这样一来我可懵了,完全听不懂先生在讲什么,一时间风光全无。去了几天就闹着要回去。我爹先是不许,所以转天我就把一满壶凉茶浇到了一位先生的头上。然后得偿所愿,被提着衣领扔了回去。
“许老爷,晚辈才疏学浅,您家这宝贝少爷还是留着您自己教吧。”
我爹听完前因后果,气得鼻尖都红了,从柴房里抓来一根扫帚,追着我就要打。我一溜烟钻去我娘我后。我娘人往那一站,我爹立刻没辙了。他早年是入赘进金家的,所以即便到了现在,也处处感觉矮我娘一头。我娘一直溺爱着我,她总说:“咱们春熙呀,什么都好,就算不去那什么洋学堂,往后也一样出人头地。”我深深地相信这句话。自那以后,我的学业也渐渐荒废下来,我爹恨得牙根痒痒,每次在我娘瞧不见的地方,就长吁短叹:“慈母多败儿啊!慈母多败儿!”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家发生了一件鸡飞狗跳的事。一个形容瘦小的女人带着个男孩来到我家,并指着他说是许老爷的儿子。
我娘的脸色当即就变了,我爹在旁边支吾了一阵,最后终于承认,说这的的确确是他的儿子。原来我爹在入赘到金家以前,还结识过一个风尘女子,这近十年来,我爹也一直都在暗中接济。如今那女子病入膏肓,只求把儿子归还给我爹抚养。
我娘气得坐在地上哭,又骂那个女人,又骂我爹,家里的仆人都噤若寒蝉,却还是闹得鸡飞狗跳。那个男孩一直低着头站在门槛外,一言不发。我蹲在他面前,仰头去看他的脸。他长得可真漂亮,头发许久没有理过,竟活像个女孩子一样。
到了晚上,那男孩还是在门外站着。我溜去爹娘的房门外,偷偷往里一瞄,居然看到我爹跪在我娘面前,满面哀求,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到了第二天,我娘终于松口了,叫把那个瘦弱的女人赶出去,不过留下了那个男孩。
男孩连名字也没有,我爹说他是秋天生的,就叫作秋生。许秋生。
一问年龄,居然还比我大上两岁,是哥哥。
许秋生沉默寡言,不喜欢和任何人说话,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总被罚跪在门前那块水泥地上。我有时候玩闹一天,筋疲力尽地回来,就会看见他在那里垂头跪着。
“嘿呀,秋生。”
我凑到他面前,想和他说说话,可许秋生却连头都不抬一下。我于是绕着他走了一圈,背着手大声道:“我听说你又偷了我娘的手镯,啧啧啧,你可真是人穷志短。”
许秋生还是一言不发,我继续道:“我娘都说啦,你和你娘就是一个路子的货色,大的从前偷她男人,小的如今就来偷她嫁妆……”
许秋生跪得微微发抖,终于忍不住了,一下把我推倒在地上:“你嘴巴放干净点。”
我看着他气恼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特别想笑。不过我还什么都没说,一堆丫鬟仆人却先涌出来了,七手八脚地把我扶起来。
我娘也插着腰从屋里走出来,不由分说,对着他就是一顿臭骂。
许秋生只是垂下头,他又不吭声了。我觉得没趣,扭头就走了。到了半夜趴在窗子往外一瞧,他居然还跪在那呐。我踮起脚,压着嗓音唤他:“秋生,秋生......”
他肩背上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却还是一言不发。我疑心他是给冻死了,就裹了床被子跑出去看。他的呼吸声已经十分微弱了,我于是蹲在他面前,又把被子盖在他身上。我搓热了手,凑过去抱住他,低声问:“秋生,你还冷不冷呀?”
许秋生终于抬起头,可他的身体却开始微微发抖,然后有一滴一滴热热的水珠流进我脖子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我越长大,就越不喜欢读书,除了我娘以外,镇上再也没人认为我还是小时候那个天才。我爹他早管不了我了,所以只能去管秋生。我总看见他在廊下打秋生的手板,一会说他念书不用功,一会又骂他笨,说是拿锥子都扎不出一声响儿来。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远远地喊:“爹,你少在那胡说八道!”
我爹就会说:“老子哪里胡说八道了!”
我就会说:“我小的时候你还逢人就夸,说龙生龙凤生凤,什么样的爹养什么样的儿,你骂他笨,那你岂不是比他还笨!”
我爹气得鼻孔冒烟,抄起戒尺就要来打我,我朝秋生做一个鬼脸,然后转身就跑了。
那个时候,佃户都还老老实实地在地里种田,县城里那些空穴来风的消息却满天飞,什么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啦,冯国璋倒台啦,段祺瑞辞职啦,段祺瑞又要造反啦......外省好像天天都在打仗,不过我家这儿,从来也没听见过半声枪响。
有一天傍晚,我正准备从县城里回去,忽然听见报童沿街叫喊:“号外号外!东北军戒严了!日本人就要打进关了啰!”
我一听,就做出一个端枪的姿势,对着平日跟我的三宝大喊:“突突,突突突突!”
三宝立刻会意,捂着胸口像是被枪击中了一样,踉跄几步,口飙鲜血,然后“嘭”一声栽倒在地上。
我大喊:“三宝,你死啦!”
三宝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我和他都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只听见堂屋里霹雳哐啷的响,我爹我娘又在吵架。我娘尖厉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家里的下人都微微皱眉,却又不敢吭声。我听见我爹低声下气地说:“熙儿整天在县里游手好闲,到底也不像个样子,咱们家两个儿子,总不能都像这样荒废下去。就送秋生去外头念上两年,他不在跟前,你眼不见为净,岂不也少些烦恼?再者说,咱们家又不是没这个钱......”
我娘的声音却更响了,嘴里喊着我爹的名字,大叫道:“你个没心肝的东西!可别以为我爹去了,我们金家的人就也死绝了!这么些年,穿我家的衣裳,吃我家的饭,到了如今,还想送你那混账儿子去省城念书?我告诉你,我一个钱也没有!有钱也不给!哼,想的倒美......”
其实我知道,我娘也就是羡慕秋生有本事,能考上省城的军校,她又不忍心责备我,就只能这样泄泄火气。
我正准备进去劝和,却突然听见屋里“啪”一声脆响。我都以为是我娘扇了我爹一耳光,谁知门一推开,却见我娘跌坐在地上,脸上浮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子,满是泪水。
我爹在这之前从没有打过我娘,所以我娘眼中全都是不可置信。她仰头喘了两口气,当即就晕了过去。
我娘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医生拿笔杆指着病历,摇头说:“没法子了,最多也就三个月的事。病人你们带回去,能吃的好点就吃好点吧。”
我没法相信这事,就问医生:“连西医也没有法子?”
医生转过头,笑着对我说:“你娘得的是软骨病,这要是在北京,由同济医院的大夫亲自接手,说不准还能多活个一年半载。”
医生顿了一顿,却又补充道:“不过现在是战时,铁路早就封了,就算你们父子耗得起这个钱,你娘这状况,也撑不到去北京呀。还不如早点带回去,免得受这个辛苦罪。”
我爹听着,早在一旁念了声佛,就好像大大松了口气似的。
其实说来讽刺,我娘这一生过得霸道而蛮横,到头却是因为软骨病而离开人世。最后的那几天,我娘一直躺在床上,她已经嚼不动饭了,每日只能咽几口清粥。到了晚上,她把我一个唤到屋里,叫我去衣柜后面翻出来一把铜锁,又从床板背后抽出来一个木箱子。我用锁把箱子打开,看见里面全是金银珠宝。我娘背靠着床说:“这原是给你结婚准备的彩礼,娘这辈子福浅,也看不到那一天了。你要把这些好好收着,谁也不要告诉......哪怕你爹,还有你那个哥哥,都不要告诉。”
娘的声音又轻又细,我这一辈子也没听过她这样讲话:“你生的时候不好,世乱,这仗啊,指不定哪天就打到这儿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等到哪年成了家,也记得去给娘说一声。”
她捧着我的手,已经是满眼的泪水了,我心酸得说不出话,只听我娘长长叹了一声:“娘走了,你可别再和你爹顶撞,凡事顺着他些,万万不要......”我娘强撑了许久,说到这一句话,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到了这种时候,她也没法子了,趾高气昂地活了一辈子,临了时却挂念着儿子。她轻轻拍着我的背,不住摇头,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我苦命的儿哟,我苦命的儿哟......”
我娘死在一个春天,悄无声息的。
下葬之后的那天晚上,我爹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抽了十几根烟。我忍不住就去猜,他是在想什么呢?可能想起了年轻时候的那个夏天,那时我娘还是个闺阁里的姑娘,赤脚坐在一架小木舟上,怀里抱着满满的绿色的莲蓬。我爹呢,他也还年轻,因为避难从城里跑到乡下,身上穿着仅剩的西装和皮鞋,英俊而狼狈。
两个人就这样仓促地遇见了。
那样惊逢的美好,谁又不曾年轻过呢......只是一晃眼呀,一二十年也就过去了。
可能因为年纪小,我娘去世,我倒也没感到那样天昏地暗的难过。直到过了一个多月,我娘的七七之期刚满,我从她的坟头回来,跨进家门,就看见我爹搂着一个陌生的女子,大摇大摆地坐在太师椅上。
我鼻子一酸,眼泪忽然就淌出来了。
我转身跑出门去,跌坐在我家的田埂上,嚎啕大哭。一直哭到了深夜。
我睁开浮肿的眼睛,才看见天空上都已经缀满了星星,一闪一闪的。旁边坐着的人给我递来块手帕,我一直还以为是三宝,抬头一看,才发现是许秋生。
他沉默地看着我,看了许久,只是说:“把眼睛擦一擦吧。”
我吸了口气,却再次哭起来。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哽咽着说:“哥......哥......我没有娘了......”
许秋生轻轻拍着我的背心,低声说:“你还有我呢。”
我娘去世后两三个月,我爹彻底忘记了丧妻之痛。越来越多的女人被带回家,每每到了傍晚,他还总爱去田地里散步。
正在耕地的佃户都会停下动作,恭恭敬敬地扶着锄头,唤我爹一声:“许老爷。”
放眼两百亩稻田,不知是金家几代人积积赞攒,才攒成一个地主,如今却也都改名换姓了。
我爹春风得意,摆摆手说:“你们好好干活,到了年底,每家每户多分一成的粮食。”
佃户们不知有多高兴,纷纷感恩戴德地说:“多谢许老爷,老爷真是菩萨心肠!”
我爹也更加称心了,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架着烟斗,大摇大摆地走在自家田埂上,活像个剪了辫子的皇帝一样。
第二年的春天,许秋生就去省城里读书了,临行的那天,整个村庄就像我娘下葬的时候那样热闹。许多人前来恭喜我爹,我爹就笑眯眯地说:“这小子果然不错,给我们老许家长出息啦,也不枉老子打小就疼他!”
看来从前那癞头和尚说的也不假,许家果然出了个文曲星,只不过不是我罢了。
许秋生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衬得身材颀长而修挺,我那时候才发现,他原来都长那么高了。许多邻里的小孩子都围在他身边,这里摸一摸,那里碰一碰,新奇的不得了。许秋生极是随和,都由着他们去。不过许秋生也没忘记我,到了最后,他才撇开众人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一面扣着我胸前的扣子,一面说:“小熙,你往后一个人在家里,要多照顾爹,也要照顾好自己。这样散漫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也要留心学一门能谋生的本领才是。”
这下我娘走了,秋生也走了,家里就剩下我和我爹大眼瞪小眼。我越来越频繁地往县城里跑,花钱就像流水一样。
我家柴房里有个半人高的大米缸,里面装的不是米,全都是碎银子。我总喜欢把手伸到里面,插来插去,那些银子就从我手背流到手心里,“哗哗”地响,冰凉冰凉的,舒服极了。小时候我都是偷偷地拿,不过自我娘死后,我就变得正大光明了,每次从里面一捞一大把银子,有时候自己抱不动,就渡一捧到三宝的怀里去。这样过去了大半年,有一天我再把手伸进去,一摸,居然都见底了。
我心里很慌了一下,在柴房的冷灶上坐了一整晚,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我觉得我就是个败家子,我爹也是,金家祖宗留下来的这点基业,迟早要被我们这种不肖子孙败光了去。与其全让一个外门女婿挥霍掉,还不如让我这个正经孙儿快活一下。
所以第二天一早,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到县城鬼混。这下我没有现银子了,不过县城的老板都认得我,知道我是城外地主家的二少爷。我们许家可还有两百多亩良田呢,所以他们都很乐意让我赊账。
这下我花钱更加痛快了,每次完事之后都只用签个名字,完全都感觉不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往外流。我吃菜要吃最里头的菜心子,吃肉要吃牛身上最劲道的那一小坨,看到了乞丐,也想用银子把他砸得满街直跑。县里好人家的孩子都对我避之不及,不过我才不在意呢,整日快活得像神仙,就仿佛是个丧了心智的小皇帝一样。
我那个时候一直觉得,这些赊账积积赞赞,那两百亩的家底迟早要被我败个精光。等到我家在突然间变回一贫如洗,我爹指定要被我气得半死。再然后,那些女人也会开始嫌弃他又老又穷,筵席既尽,各奔东西。我爹将不断感怀结发之妻曾予他的种种好处,并在凄惶和懊悔中度过残年余生,多么合算。
只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
我爹在这中间抽上了大烟,根本都没挨到债主上门讨债的那天。我娘去世那年的冬天,我爹也跟着撒手人寰了。临终时手里还抱着把柄翡翠枪,口中只剩出气没有进气,两眼眯瞪着,估计都不晓得自己就快要死了。
三宝在一旁安慰我,说:“老爷去的快,一路上都没受什么苦,少爷也该宽心一些。”
是啊,我爹他是没受什么苦,那些苦可都要落在我身上了。
我深知这大半年,自己欠下的一屁股债不可斗量,如今眼瞧着我爹也去了,心里就像被人硬生生割去了一块似的。有我爹在,再不堪,好歹也像有个遮荫避雨的篷子。如今双亲俱没了,终于也轮到我,像一个无头苍蝇。
我爹的葬礼也排得草率,完全及不上我娘。我叫人把他们两个合葬在一处,又在坟前守了七天的孝,这事儿就算了了。
我爹去世的消息一传出去,县里的商户都专程坐轿子来我家讨债。这大半年里,我爹欠下的亏空居然比我还大,家里早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拿田去抵。
两百多亩良田呢,穿长衫戴眼镜的师傅在我家打了整整一下午算盘,才理出来一张单据来。我也懒得核算,就照着那结果签字画押。到了第二天,该抵的都抵了,还剩下半袋子余银。我叫来家里所有的下人,每人一锭银子,全都打发了。就只有三宝不肯走,他不仅不走,还从自己的粗布衣裳里翻出一个口袋,解开了反倒在炕上,“哗啦”直响,全是我以前随手扔给他的那些碎银子。
我眼眶不由一热,我对三宝说:“这银子从前既然赏你了,如今就还是你的。把这些钱都拿上,好好过日子去吧。”
三宝却不停地摇头,“噗通”跪在地上:“三宝打出生就和少爷在一处,三宝不走,三宝哪也不去。”
我也没什么法子,只好把他留下了。这金家的大宅子,三进三出,原本是个极气派的所在,如今乍一下人都走光了,也就只剩下我和三宝。我想起我爹年轻时常哼哼的一首曲子:“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他娘的贴切啊。
我每天早上一醒过来,都感觉我爹我娘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好像这大半年就是场梦一样,好像揉一揉眼睛,他们就都还会回来。
我知道我没法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再要住在这宅子里,我迟早有天得疯魔不可。所以带了三宝,还是轻车熟路地往县城里去。
这一下,那些老板看我的眼色可都不一样了。我前脚才一踏进戏园子,就被人拦下,只听见阴阳怪气的语调:“进了这园子,爷们看戏,可都是要打赏的。”
我厌极了这样的势利眼,抬头一扫,看见庭院里有几个孩子正在那练习打式。其中有一个生得皓齿红唇,眉清目秀,我便朝他走过去,和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叫芸官。”
我从怀里掏出一大块散银,笑眯眯放在他手心里:“好好收着。”
那孩子深深地朝我鞠一躬:“谢少爷的赏。”
先前拦我的那人都看傻眼了,如今只得连连打嘴,点头哈腰地道:“小的有眼无珠,少爷里面请。”
我回头又看了那芸官一眼,只见他还是笑吟吟地望着我。我和这芸官有缘,往后更有一段事故,只不过如今年时尚早,权且不提倒也罢了。
我如今用的,正是我娘给我留下的最后一箱救命钱,纵然不至拮据,但到底也不如以往阔气了。我只随便找了个座,安安静静地听戏。从前西太后爱听京戏,短短几十年间,什么昆曲、粤剧、秦腔......统统都埋汰了,举国上下都演京戏,只听那生角把嗓子一亮,便是锣鼓齐鸣,好不神气。
我的心思也不在戏里,不过是找个法子打发光阴。台上一幕幕地演过,苏三起解、四郎探母、霸王别姬......我越发困倦了,蜷在椅子里打哈欠,三宝忽然在一旁戳我,我只是醺醺地道:“边儿去,别闹我......”
这时一个声音清楚地传到我耳朵里:“小熙。”
我就想,爹娘都死了,谁还会这样叫我啊......将眼睛一睁开,才看见许秋生就站在旁边。
我瞪着眼睛,愣是认了好久才认出他来。许秋生完全长变样了,他五官变得十分力挺,下颌的线条利落而流畅,目光也更加沉静幽邃。他穿着一身军装,皮带一丝不苟地系在腰间,颈间的风纪扣也扣得严严实实。
一年多没见了,我感觉十分生疏,再一想到家中的变故,更加无从开口。我站起来,到最后也只说了声:“哥,你回来了。”
我和秋生一起回到家,我埋头在门外站了许久,就是不肯进去。秋生在一旁平静地说:“我都已经听说了。”
我惊讶地抬起眼,秋生说:“我是昨天下午回来的,去爹的坟头呆了一晚上,今儿再回家,没看见你的人影。”
我也不知说什么好,毕竟过去这大半年里,我过得着实混账。秋生望着那高高的门楣叹了口气,淡淡地说:“进来吧,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我跟着他去了卧房,他的房间也是空空荡荡的,只在桌子上搁着一个小皮箱。秋生对站在门口三宝说:“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三宝看我一眼,我点了点头,他才默默地转身走了。我坐到秋生的床上,手里捏着他枕巾的一角卷来卷去。我听见秋生锁了门,这才抬起头,说道:“你要问我什么?”
秋生脱下外衣挂在了墙上,然后走到我面前,他问:“我离家这一年,你有没有学什么新本事?”
我想了一下,说:“哥,你离家这一年,我败光了家里的钱,还赔光了家里的地......我一件正经事也没做过,我知道......我混帐的很。”
秋生沉默了一会,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今后预备怎么办?”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我愣了一下,答不上来。
“你知道自己混帐,知道这样下去不成样子,为什么还是整日往戏园子里混?倘若我不回来,你就打算这样过一天是一天?等最后的那点银子也用完了,再怎么办?是准备再去县城里,连这个祖宅也卖了?”
秋生的语气虽然还是斯斯文文的,可我被他这接连的诘问弄的有些窘迫,就从床边站了起来。我说:“我知道我不好,不过你也别在我面前摆什么兄长的款。这些银子,横竖都是我娘留给我的,我高兴怎么花就怎么花。”
我说完了就准备出去,想了想,才又停下来说:“现在也没人烧饭了,你要是想吃什么,就叫三宝去买来吧。”
我正要开门出去,秋生却说:“你过来。”
我很是不满他这样语气,站在门边说:“你如今怎么回事?去省城读过书很了不起吗?我爹都生前都管不了我,你在那发哪门子的火?”
秋生也不再和我说话了,他从外衣上把皮带拆了下来,然后直接拉着手腕把我拽过去。我叫道:“你干嘛?”
秋生拍了拍我的腰:“把裤子脱了。”
我更大声地叫道:“你干嘛?”
秋生皱起眉:“你是不是从小打大都没挨过打?”
我不可思议地说:“你要打我?我老子都不敢打我,你还敢打我?”
秋生只是继续道:“裤子脱了。”
我才懒得理他,干脆转过头去,谁知秋生伸手,直接就将我按在了桌上,“啪啪”几声脆响,皮带跟着就抽了下来。我完全都懵了,后知后觉,这才羞愤得大叫起来。可我脖子被他按着,上半身基本都无法动弹。秋生明显更添了力气,反反复复都落在同一处,他说:“你不照我说得做,这些全都是白挨的,什么时候把裤子脱了,什么时候再开始计数。”
我一开始不应他,就像那样硬扛着,秋生也不催促,就一皮带一皮带地打。我实在疼的有些受不住了,才哀求道:“哥,是我做错了......”
秋生毫不松口:“裤子。”
我心里一股无名的倔劲钻上来,干脆又不说话了,秋生就还照着同一个地方,一下压着一下。我何曾受过这样的痛啊,一忍再忍,最后终于还是哽咽起来。我抓着秋生的手,边抖边说:“哥,你别再打了,我、我往后都改......”
秋生却不再理我,反将我的两个手腕捏在一起,就像逮住只小鸡一样容易。我感觉身后像火烧一样,转头瞥见秋生又要打我,终于哭起来:“你别打了,别打了,我脱就是了......”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像要被强了一样

秋生终于停下手,站在一旁,看着我从桌上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我指尖一碰上裤带,也不知是羞耻还是恐惧,眼泪便流得越发凶了。我没心没肺地长这么大,从来也没谁敢像这样训斥过我。
我不停地抹着眼睛,秋生先是一言不发,后来拿皮带点了点桌面,道:“趴下去。”
我看了眼身后,只见一道又红又肿的印子横亘在中间,周围也都是一片通红。我更加害怕了,秋生拍一拍我的背,安抚似地说:“趴好。”
我问他:“你要打多少?”
秋生说:“你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是非好歹,自己也该分得清楚。”
我顺从地点点头,秋生又说:“记着这次教训,你觉得足够了,我就不打了。”
秋生是个好脾气的人,他以为我知耻而后勇,受了如此一番教训,必定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但他不知道的是,我更加是一个软骨头,从小就被我娘宠坏了,根本受不了一点的苦。我咬牙挨了两三下,就忍不住叫唤:“哥,我记住了......”
秋生重重地呼吸了一声,终于被我激怒了,拽着领子把我拎起来,然后就直接扔去了床上。我下意识蜷起身子,在那又喊又叫,秋生的皮带“嗖嗖”抽下来,迅猛而狠辣,随之叠生的疼痛根本令我来不及消化。我又是躲,又是哭,但到最后由臀至胫,根本没有哪一寸皮肉能够幸免于难。我毫无反抗之力,感觉身后就像火燎一样,只得埋头在床上呜呜地哭。
我不知道秋生打了多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何时停下的,只觉得痛楚仿佛无止无休,最后哭得累了,才无力地哽咽了几声。
秋生放下皮带,也微微喘气地看着我。他稍往我这边来了一步,我就又忍不住瑟瑟发抖。
我从来也没像这样怕过他。
我要反驳一下131楼
秋生见我这个模样,少不得要安抚,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低声说:“好了,不要哭了......”
我还是止不住地发抖,一声也没吭,就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屋外已经彻底黑了。从前我家富裕,到了夜里,就连下人的房间也都是亮堂堂的。如今放眼一望,空空荡荡的庭院里只剩几株老树,和惨白的月光。那些层层叠叠的阁楼,少了人气,立刻荒凉得就像坟冢一样。
我身后已经不那样烫了,可当我一下床的时候,双腿还是疼得发抖。踉跄了一步,才扶着窗沿慢慢地站起来。
窗外飘着雪花,东一片,西一片。
我看见秋生坐在水泥地前的台阶上,身边放着一盏极小的烛灯。暗淡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摇欲坠。那一年的春天啊,真是寒冷。
“秋生......”我开口唤了一声,不防嗓子却是哑的,他没有听见。
“哥......”我又唤了一遍。这次他循着声音望过来,我注视着他的面孔,眼泪却淌了下来。
秋生起身来到我卧房,问:“怎么了?”
我只是不说话,他把我拉去床边,我的眼泪就一滴滴地落在他腿上。秋生用手替我擦了擦,有些无措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厉害?让我看看......”
我摇头说:“我不疼......”
我努力想把话说清楚,可是这一年以来,我接连失去双亲,那种一直被妄图压抑的惊慌不安,此刻通通都喷涌了出来。我知道我是活该。我曾经暗自嫌弃我娘大字不识,还巴巴盼着我爹哪日能栽个跟头......我有这样龌龊的心思,老天爷看不过眼,所以才把他们都从我身边夺走了。
我搂着秋生的脖子,越发伤心,只能断断续续地哽咽:“你不要、不要走......”
秋生拍着我的背,抚慰道:“好,我今晚陪着你,我们一起睡。”
我仍旧摇头,哭着说:“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秋生停顿了一会,才把我从怀里扶起来,“小熙,我是休假回来的。”他的声音温和而冷静:“学校里有制度,等到下个月五号,我还得再赶回南京去。”
我也愣了一下,感到嗓子里又干又涩。我点点头,低声道:“你还得再回南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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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6: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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