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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白露 (古风)

作者:时光不老y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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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小甜文,有兄弟,文笔渣渣渣
度娘万年,勿呑
求求度娘你别吞了
楔子
弘之初施法,法不行,太子犯禁。弘曰:法之不行,自于贵戚。君必欲行法,先于太子。帝允,逐太子于宗室。于是法大用,建安治。
1.
夏天的暴雨总是来得极快,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忽的一片黑云压顶,一盆盆水就跟不要钱似的泼下来,劈里啪啦打在瓦檐上,地面上,和着天边轰隆隆的雷,形成一片密不可分的声响。
吴郡的人们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在家的不紧不慢把四下窗户关拢,街上走的袖子遮头一溜小跑到附近茶馆酒楼避雨,喝盏凉茶说会儿闲话,雨就停了。
“哎,你们听说了没,昌平郡公桑弘犯上谋逆被杀了!”
“岂止被杀,之后还被五马分尸,丢到乱葬岗去了呢!”
“一介平民混到郡公还不足?脑子坏了才想谋反吧?”
“随便一顶帽子扣上去谁知道真的假的,毕竟得罪过那么多人,当年渭水河边杀了多少?听说整条河的水都是红的!那些个王公重臣能放过他?”
“还有咱们太子殿下,多好的人啊,就因为得罪了他,才被废了逐出京城。我看杀得好!”
“是啊,这回太子总该被召还了吧?”
“………”
顾衡在茶馆外听了半响,直到整个人完全被雨水泡透了,沁凉的寒意切入肌理,才慢悠悠转着轮车离开。豆大的水滴打在脸上生疼,回去的路被巨大的雨幕遮盖,显得不甚明了。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更快,顾衡回府时雨已经停了,清淡的晨光下陆府中门赫然大开。
陆府是顾衡三年来一直居住的地方。
陆氏为当地乃至整个建安朝数一数二的世家豪门。
陆家世代为相。
陆家人丁稀薄,数代单传,陆相久居京城,其子陆谨赴京科考未归,这座祖宅便只剩下顾衡这半个主人。
大开中门意义非同寻常,主人归,亦或……贵客至。顾衡心中一沉,不动声色,依旧慢悠悠地坐着轮车摇进府。
空旷的庭院里杂七竖八地站着一个锦衣少年,撸着袖子叉着腰指挥一帮仆役搬着一堆杂七竖八的行李,清静的府邸、训练有素的仆人愣是被他闹的乱哄哄的,场面一片杂乱。
顾衡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对愁眉苦脸迎上来的老管家赵伯笑笑,示意他不必听少年的胡搅蛮缠,自去处置。
又看着少年的背影微微皱眉,道:“跟你说过,科考之后留在京城。”
少年闻声这才回过头,露出一张清秀白净的娃娃脸,极薄的唇角邪邪往上微扬,傲娇地一抬下巴:“我这是担心你,怕你一个人住出什么好歹来!瞧瞧,我才走了几个月,躲雨都不会了!”
顾衡早已习惯少年的这种调调,不接他茬,让人把自己推进堂屋里,“你虽为状元,毕竟越早入朝历练越好……停!”路过少年身边时,顾衡眉心一跳突然厉喝,冷冷瞥一眼被惊到的少年,“陆谨,再问你一次,为何回来?”
名为陆谨的少年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瘪了瘪嘴:“这么快就被你看出来了……”
“白檀香清,多为皇族所好,”顾衡神色淡淡,“谁来了?”
“你弟弟,”陆谨挫败地耷拉着脑袋,随手从怀里掏出只果子往堂屋窗户里一扔,喊道:“别躲了,出来吧!”顾衡轻轻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堂屋里又走出一个眉清目正的少年来,身形修长,气质淡雅温和,与陆谨差不多大,也差不多清瘦,却无赢弱之感,一眼看上去便是个淳方君子。
“顾泽?”
顾泽似是没听到顾衡问话,呆呆行至顾衡身前,一句话不说,只怔怔看着顾衡的双腿和身下的轮椅,微一低头,“吧嗒”“吧嗒”晶莹的水珠就从眼眶里掉了下来,并且显然有越流越多的趋势。
顾衡始料未及,饶是处变不惊也不自在地站起来,平稳道:“我腿无事,不必多想。”
顾泽惊讶抬头,眼泪总算止住了,双颊微微泛红,又很高兴的样子,这才想起未曾见礼,忙恭恭敬敬一揖到底:“顾泽见过皇兄。”至于皇兄为何如此,并不是他该问的。
顾衡点头,对这个从前不怎么关注的异母庶弟多了丝温和亲切,“既然来了就先住下吧”,转头看向缩在一旁的陆谨:“有话问你。”说罢也不用轮椅了,径直走进屋。
陆谨甩给顾泽一个哀怨的眼神,忙不迭地随着顾衡进来,关好门,无比殷勤的帮顾衡换上干衣服,又拿毛巾拭干头发,上上下下伺候地妥帖。
顾衡由着他伺候完,懒懒地靠在椅子里,“你泄露了我的行踪?”
陆谨一撇嘴:“哪有?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是姬太傅,结果那位姬老大人一见我的考卷就激动得不得了,说我的字像你,策论像你,文风更是如出一辙什么的,殿试一过就把我揪了出来问这问那,我家那老爹也不是个省心的,说我在老家浪了三年不可能有这水平,定有高人指点巴拉巴拉……结果我就直接在金殿上被三堂会审,我也是实在赖不过了才招的……”说完就想往后缩。
顾衡却并未如他所料起来收拾他,眼神注视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道:“姬老先生居然还记得……”
陆谨被他这几近“孔北海竟知世间有刘备耶”的论调冷得眼皮子抖了几抖,一时忘了自己还是戴罪之身,酸道:“谁叫高人您三岁能诗五岁能赋七岁出口成章呢,想不让人记得都难呐!”
“也算是我把你教得好,”顾衡嘴角轻轻勾起,话锋一转,“他来接我回去?”
“不,”陆谨老实摇头,双手向后撑着桌沿一跳,一屁股坐到桌子上,两条细腿在半空中晃荡,“这位三殿下最多只算个前锋,来迎接殿下您的人明天才到。”
顾衡看了他一眼,“哦?”
“人多着呐,大殿下、姬太傅、吏部尚书、礼部尚书、文昌阁大学士、御史大夫……”陆谨翻着白眼掰着指头一个个地数,末了发表感慨:“瞧瞧,这阵仗!多霸气!亏得我家老头子留京里,不然你家皇帝老爹估计得被公文压死,你回去直接就能登基了!”
顾衡沉默片刻,倏地站起,抄起花瓶里的鸡毛掸子就抽过去,陆谨如惊弓之鸟极麻溜地就着桌面一滚,仍逃不过鸡毛掸子的摧残,挨了火辣辣的两下,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君子动口不动手啊!”顾衡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陆谨“哎呦”一声顺势扑到床上,手脚并用往里侧爬,结果被顾衡扣住脚踝拖出来,按住抽了十来下才放开,淡淡道,“谨言慎行,祸从口出。”又补充道:“顾泽还在外面,随便嚎。”
呼天抢地的声音戛然而止。
陆谨趴在床上捂着屁股愤愤道:“你别以为那小子是个好的!看上去老实忠厚,肚子里全是坏水!我那天就是被他套出话来的!”
“那是你笨。”顾衡嘴上说着,眸色却深了深,“你先收拾东西,我去跟他谈谈。”
回到正堂,见顾泽正坐着出神,看到他来了连忙起身站好:“皇兄。”顾衡嗯了一声,坐上主位,“你也坐。”
“是。”顾泽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凳子只挨半边,双手淳淳正正搁在膝上,倒像是等候先生抽查考试的学生。
顾衡难免有些发笑。顾泽从小沉默乖巧,他也没有太多心思去关注,只记得离京时对方还是个小不点,一晃五载光阴,早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
物是人非,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必也是这幅光景。
出于兄长的责任关心了几句顾泽的近况,又问了他一些朝堂局势,可惜,要么木讷点头,要么一问三不知。
顾衡被磨得不耐烦了,索性把话转向正题:“那就说说你知道的事情,关于淮南王。”
顾泽一惊,木讷平静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波动,他诧异地看向顾衡,复又低下头去:“是。”
顾衡没有谈多久,只问了几个不是很确定的消息就放顾泽回去了。他不止是在探听消息,更是亮出了自己底牌的一角。
顾泽很聪明,而且精于藏拙,凭借兄长的身份的确能换来他的敬重,可也仅仅是敬重。若想真正收服他为自己所用,还得再加点什么。
现在看来,他的第一步棋,走得很好。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顾衡起来,懒病犯了又坐上轮椅,命人推自己到院子里转转,没走几步就听到府门外一阵嘈杂。门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捧着一大摞名帖的手微微发抖,显然,一个小小的祖宅看守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陆谨被吵醒,从屋里恍恍惚惚走出来,打着呵欠满脸幽怨,瞥了眼那沓名帖,又看了眼天色,嘴角抽了抽,小声咕哝:“这绝对是真爱呦,都赶得上五百里加急了,难为他们那把老骨头……”
“推我到正厅,”顾衡没搭理他,温声吩咐仆从,“请他们都进来吧。”
厚重的中门在两天内第二次开启,各色朝服鲜明的重臣们按着官衔高低鱼贯而入,随行的兵士早已将偌大府邸团团围住,保卫贵人的安全,也将门外百姓好奇惊叹的视线阻隔在外。
大皇子顾瑜和姬太傅领头,尚书学士们跟在后头,庄严肃穆地随着陆谨步入正厅。
“大皇兄,先生,诸位大人,别来无恙?”顾衡含笑道。
“殿下……您…”须发皆白的老太傅声音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顾衡身下的轮椅,逐渐转为悲怆,一个踉跄扑倒在顾衡身上,“苍天无眼啊!老臣…对不住您啊!”
大皇子顾瑜心中一沉,转向侍立一旁看上去有些迟钝的顾泽,“这是怎么回事?!”
迟钝的顾泽未及开口,这边厢传来顾衡闷闷的声音:“诸位勿忧,在下双腿无事,只是近来懒怠,聊以代步耳。”从老先生的怀抱中费力探出脑袋,顾衡笑得无奈,一边轻拍老先生的背温声安抚。可惜他发现即便自己下来走了两圈以示无碍也不能完全打消国之栋梁们的担忧。
顾衡略略低头,清浅的笑意掩去了幽深的眸色。
此事暂且不提。一阵寒暄后,顾衡一手牵着姬老,一手拉着他的皇长兄,当着满地重臣的面关切道:“陛下安好? 朝中可好?四方宁否?”
身为皇子,心系君父、心系天下百姓,这是他的职责。
陆谨早就瞅准个空子溜出去了,顾泽站在角落里默默听着他们的对答和朝臣们对太子贤孝仁德的夸赞,心中微凉。
自己已经先至一日,皇兄要问,早就问了。
元朔十七年七月初二,主大吉,宜远行。皇长子、皇三子、太傅姬黎等迎废太子归京,复位东宫。
三年沧桑,两年漂泊,时隔五年,他终于再次踏上了这座生他长他的繁盛京都。
2.
淳本宫,又称东宫,位于皇城东部东华门内,为太子居所。
顾衡正在更衣。
建安朝行水德,举国尚黑。玄衣纁裳,赤色龙纹,精致的缎面如水般流淌,细密的纹理在微光下无声显现华彩,细小的尘埃在空中浮动,在衣物带起的气流下快速旋转。四周一片寂静,宫人的脚步声和衣料的摩擦声都微不可闻。
多久没这么寂静过了。
顾衡想起吴郡的喧闹,夏日的蝉鸣蛙声,老管家赵伯的絮叨,还有陆谨那小崽子整日的聒噪。往昔犹在耳。
方圆百里的淳本宫,却寂静得如一座坟墓。
衣物触感冰凉,顾衡带上紫金冠,从容走出屏风。那一瞬,惊艳了等候在外的所有宫人。
温其如玉,美于形,美于神,萧萧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顾衡目不斜视,笔直地走至殿外,坐上轮车,身后的随从迅速上前推动。东宫总管侍立一旁,看着轮车面带犹疑地刚想开口,就收到了顾衡冷冷一瞥,急忙顺从地低下头。
今日是大朝会。顾衡好歹没坐着轮车进宫门,随着上朝的官员们一齐步行至金殿。太监的唱和与百官的叩拜声中,顾衡用余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高坐龙椅之上的男人,复又垂下眼帘。这些年,他倒是一点都没变。
这些日子朝堂上正为着昌平郡公桑弘死后所遗新法一事争得不可开交,前些天多亏了一批重臣离京迎接顾衡归来,好歹消停了几日,如今人都齐了,少不了又闹上些时日。
只是今儿的早朝比以往又多了一道声音:几名大臣和言官上书弹劾太子顾衡行事放纵懒散,矛头直指……顾衡所坐的轮车。
按规矩,顾衡初回京城,若无宣召,当于三日后大朝金殿陛见。他那皇帝爹显然是没心思接见离京五年的便宜儿子的,顾衡乐得清闲,就先去几位重臣故交家拜望,一整天下来一步路都不需走,坐着轮车好不自在,饶是张扬如陆谨也觉得触目。
于是,这就成了顾衡耽于享乐的一大错处。
太子回京第一日上朝就遭人弹劾,摆明了是有人与太子过不去,当即有不少大臣站出来驳斥。顾衡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好似被弹劾的不是自己一般,静静听着两派官员慷慨激昂的争吵,心头早已转过千般思绪。
太和殿中极凉,气流带着寒意极轻缓地拂过顾衡裸露在外的肌肤,让原本温热的表面逐渐冷却下来。
“够了!”纷乱的争吵被一国之君不耐烦地打断,顾郢冷声问道,“太子,有何话说?”
顾衡早有预料,垂眸,俯身,声音清淡舒缓,温润从容,仿佛不含一丝渣滓:“儿臣认罪,无话可说。”
这……就认了?刚刚还唾沫横飞数落顾衡的官员们沉默了,大费心思准备的陈词没了用武之地。你难道都不辩解一下吗太子殿下?
“那便好好思过,慎行笃行。”金椅上的男人声音难辨喜怒,轻飘飘将此事揭过。倒让顾衡心生诧异,不得不耐下性子等着他的后招。
果然,下朝后顾衡就被传到御书房,行了礼却未被叫起,不慌也不恼,安安静静地跪着。顾郢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没在朝堂上被当众责难,顾衡已经很知足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大理石面冰凉坚硬,同上朝时未及驱散的寒气一起,慢慢浸入骨子里,将膝盖包裹,然后是腿骨。
刺痛和冰寒在顾衡脸上毫无体现,他低着头,呼吸、吐纳,将全身的真气调动起来游走于各处经脉,活动微僵的双腿。
屋子里热闹的很,太监宫女小心翼翼地吐息、湖笔蘸着徽墨簌簌摩擦着宣纸、沙钟里的细沙透过细如银针的瓶颈层层迭迭地挥洒下落、冰鉴中盛放的碎冰缓缓消融……
三丈之内,一切听到的、听不到的,尽皆入耳。顾衡半垂着眼帘,感受着这份寂静的喧闹。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直到冰鉴里的冰屑换了盆新的,香炉中的合香燃尽了好几把,顾郢才略有些疲惫地放下笔,靠在紫檀木的蟠龙椅背上,歪头盯了顾衡好一会儿,终于淡淡开口:“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朕说?”
“回父皇,儿臣惫懒,双腿无疾仍以轮车代步,乃至贻笑大方,儿臣知错。”顾衡恭恭敬敬,礼仪对答无可挑剔,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还有呢?”顾郢的表情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怎么满意,眉间聚起细微的纹路。
顾衡茫然抬头。
顾郢目光如刃,直直射进顾衡眼底,却只落入了一汪深潭,四围皆水,无所着落,亦寻不出这深潭之下藏着的东西。
屋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而诡异。
“你很好,”顾郢沉默片刻冷哼一声,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执起狼毫,“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请父皇保重龙体,切勿太过操劳。”顾衡缓缓站起,躬身退后几步方转身稳步离开。
出了御书房,姬太傅正一脸焦急地候在檐下,见他出来急忙上前关切道:“殿下,陛下可曾为难?”
顾衡一愣,冰凉的唇角不由向上勾了勾,竟显现出一种与方才殿中截然不同的温润来,眼瞳中的虚无缥缈散去,真实而有触感。
“先生放心,父皇不过稍作惩处罢了,怎会无端为难?夏日炎热,先生春秋已高,万望多加爱惜身体才是。”顾衡嗓音醇厚,带着晚辈对长辈特有的轻缓与和顺,又不失敬重和关怀。
“那就好,” 赵太傅欣慰道,“老臣深知殿下秉性,不是偷懒耍滑之人,乘坐轮车必有殿下之缘由,”又不无担忧地看向顾衡的双腿:“虽然殿下不肯言明,老臣不知,可殿下才是更该保重之人啊!”
顾衡心里微微一动,依旧是温和的笑:“先生教导,顾衡谨记。”
姬太傅点点头,二人相偕出宫。
回到东宫,顾衡刚遣散宫人就看到陆谨急忙忙从里间冲出来,拉着他上下打量:“你没事吧?”陆谨作为今科状元,回京之后业已授官,任翰林院修撰;又因是相门陆家之子,额外兼了一个监察御史的官职,今日早朝见顾衡被留下,心中暗道不妙,下朝后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就直奔淳本宫来候着。
“跪了一个多时辰,其余倒没怎么难为。”四下无人,顾衡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脸色瞬间暗了下来,搭着陆谨的手微微收紧,声音轻不可闻:“扶我坐下。”
陆谨依言,又撩起顾衡的衣摆和裤脚,用热毛巾捂上膝盖浅浅的淤青,轻轻揉着,良久道:“你的腿真不能再受伤了,就算你不想向他示弱,好歹稍微透个底也好,叫他别再罚你了。当年本就是他——”
“无碍,我心里有数,”顾衡打断他的话,笑着捏捏身前皱成一团的娃娃脸,“我都没怎么着,怎的你反倒委屈上了?”
陆谨把下巴搁在顾衡腿上念叨:“就是心里不舒服,他怎么就不满意呢,我家老头子昨天还骂我说要是我能及你一半他做梦都能笑醒……”
“什么你啊他的,说话留神点,没规矩!”顾衡轻斥。
“可你今后就真的不能再坐轮车了……”
顾衡默了片刻:“我雨天少出门就是,别担心。今早那些人的名字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
顾衡颔首,语气转而严肃:“另外,你虽已入朝,课业不可落下,我随时查验。”
陆谨闻言一个激灵起身站好,方才的放肆懒散一敛而尽,简直像换了个人,低头垂手,无比乖巧地应了声“是”。
3.
接下来的几个月算得上平静,顾衡一改刚入京时的招摇,处处谨言慎行,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父子间相看两厌,每次御书房议政几乎都只谈公事,冷淡地连普通君臣都有所不如。气氛越来越冷凝诡异,就连常伴帝王身侧的太监宫人也不敢在那种场合久待,几次三番身心俱疲,最后大多是以太子被斥或者君王的冷哼结束一段时间的提心吊胆。
直至一封密报送进太和殿。
接着是殿内茶盏碎裂的一声分明的脆响。
“传、太、子。”
东宫。
顾衡坐在桌后把玩着一淳玉砚,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漏出马脚了?”
“是,属下无能。”东宫新晋的侍卫长林禾跪在地上,十分惭愧地低下头。
林禾是东宫旧部,五年来一直潜于京城,统御顾衡离京时留下的各处密探,顾衡归后为便于行事就直接把他放到了明面上。作为顾衡在京都的耳目,林禾委实不曾有负所托,这些年的朝中动向、官吏升降、党派纷争 皆在顾衡之眼、入顾衡之耳,未曾有误。
就是这性子……异于常人。
当日朝中三成以上的重臣主动请命出京迎接太子归位,个个恨不得以头抢地,皇帝被逼无奈只得同意。此事朝中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林禾收到消息后居然按压不报,说是要给顾衡一个…惊喜?
可惜有惊无喜,直接导致了顾衡措手不及,若他早知道前来的大臣都是自己的忠实拥护者,也就不必大费周章以轮车来试探他们了。
顾衡被坑了自然不舒服,回来后好生敲打了他一番。
当然,在大是大非上林禾还是很拎得清的。
顾衡看了眼地上被敲打得服帖的心腹,弯着嘴角不紧不慢道:“不怪你,此事风险本就极大,被捅出来也是早晚的事。先下去吧。”随后整整衣冠,好整以暇地等着宣召。
果然,不一时就有人来宣顾衡入宫。
顾衡气定神闲踏进太和殿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上书房里多了几名侍卫太监,两名侍卫手持刑杖,屋子中央赫然放着一张刑凳——寂静无声,气势森然。
刑讯?算账?还是二者皆有?顾衡挑挑眉,眸中冰寒沉暗一闪而逝,微眯的眼角不自觉流出一丝戾气,又迅速收敛。旁若无人地走到顾郢身后,恭声行礼。还是一副温润无害的样子。
顾郢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天,手中的密报被抓出深深的皱褶。他没有转身,声音沙哑而平静:“桑弘,是你杀的。”用的是肯定的语调。
“父皇何出此言?罪臣桑弘,乃是畏罪自杀。臣失臣道,有此下场,足可警戒世人。”顾衡丝毫未被帝王深重的威压所慑,一派从容。
“桑弘没有谋逆,是你陷害他,然后逼死了他。”顾郢神色冰冷,镇静背后是极度压抑的愤怒,他没有给顾衡再次否认的机会,“为什么?”
为什么?呵,为什么?顾衡简直要笑出来。真是有趣。
顾郢敏锐地察觉到那一瞬间顾衡周身的气息变动,像是高山上极寒的风裹杂着刺骨的冰雪,将整个太和殿凝冻。当然,也仅仅是一瞬。
顾衡微微抬起头,眼帘却仍低垂着,右边的唇角斜斜一勾,“儿臣与桑弘素有私仇,父皇早就知道。更何况,儿臣不过是提前帮父皇清理门户罢了。”
顾郢双目一眯,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顾衡继续微笑:“桑弘好比父皇手里的一把刀,可惜锋芒太过,恐伤其主,用完之后,自然是除掉为好。父皇圣明烛照,谋逆是真是假自然心中有数,不也还是顺水推舟?儿臣提早几年替您达成所愿,您又何必如此动怒?”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敢妄揣君父之意?!”顾郢的怒意再也压制不住,一簇簇炽热的火气冲破定力的阻碍从心口往脑门上窜,转身就把厚厚一封密报摔在顾衡身上,额角青筋暴起。顾衡所言确实是他心中所想,可这并不代表顾衡就能越俎代庖擅自插手他的事!
“桑弘朕留着还有用!谁给你的胆子不管不顾轻举妄动擅杀朝廷重臣?!你可曾把朕放在眼中?!”
“桑弘继续活着也不过是巩固新法稳定朝纲,顺便再为您处理掉几个碍眼的王公贵族。父皇英明神武,这点小事想必没了桑弘也照样得心应手。”
顾郢气得连连冷笑,死死盯着顾衡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眼底锐利的锋芒仿佛要把顾衡全身一寸寸地割裂:“好,果真是朕的好儿子,不光报了仇,还明目张胆给朕添了场堵!当真好得很!哼,臣失臣道……那敢问太子殿下可有尊臣道?!来人,给我打!”
这一声厉喝才使一直缩在角落低着头一动不动当木雕的众人鲜活过来,太监宫女继续不露痕迹地往后缩,两个行刑的侍卫唯唯应了声诺,小心翼翼上前来拿顾衡。
“不劳二位。”顾衡神色不变,深深看了眼仍旧暴怒的顾郢,轻飘飘一甩袖走到屋中央,从容伏上硬木刑凳,丝毫没有即将受刑的窘迫恐慌。
有些事,有些错,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还愣着干什么,打!给我重重地打!”
话音落下,顾衡身后响起凌厉的风声,沉重的红木板子狠狠砸落,一声闷响,一阵钝痛,皮肉仿佛瞬间燃烧起来。那种沉重犀利的感觉陌生而熟悉,时隔五年,他再一次尝到了这种滋味。心脏骤然紧缩,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顾郢没有定下数目,侍卫的板子便有意落得慢些,顿了片刻第二杖方才挥下,顾衡全身的皮肉和骨骼随着臀部受到的重击不由自主地轻微震颤,疼痛顺着脊背更加快速而清晰地传入脑海,让他的头晕的有些发胀。
第三杖、第四杖……太和殿内寂静无声,只剩下板子隔着袍服砸在肉上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声响。顾衡双臂交叠,下巴轻轻搁于其上,唇齿紧闭,缓慢而专注地调整呼吸。不能喊出声,否则便是颜面尽失;憋气又非上选。只能乘着落杖的间隙小心维持平衡。
但身后不断袭来的疼痛却疯狂地牵扯着他的神经,挑战他的耐性。从臀至膝,伤痕重重叠加,最初的钝痛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尖锐的灼辣,仿佛有刀在一寸寸地切割。
顾衡没有调动真气护住腿骨,行刑的侍卫极有分寸,板子落得看似狠厉实则只伤在表面一层皮肉,可疼还是一样的疼,像是被放在油锅里滚,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肿胀的皮肤下灼热血液的奔流,似乎下一刻就会冲破那层薄薄的壁垒。
二十一、二十二……顾衡默默数着,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眉头微微皱起,整个下颚都在用力。左手紧紧攥成拳,右手抓着左侧的凳角指节发白,依旧无法缓解那钻心的疼痛。
窗外透来一阵微凉的风,微弱的气流拂过顾衡因熬刑憋得有些发红发热的脸,让原本疼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恢复了几分神志,而清醒的后果是更加暴烈的痛感。一道一道伤口,像是被撒了一层盐泼了一桶酒,在无情冷硬的木板下艰难辗转,身后除了疼已经没了其他知觉。
顾衡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顾郢在不在看着他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向顾郢求饶更是想都不必想。身下的刑凳是他唯一的依托,即便他现在很疼,疼得情不自禁想要抓住或者依靠什么东西。
顾衡你记住,他是一国之君,然后才是你名义上所谓的父亲……他永远不会心软,所以你要靠自己。顾衡撑着精神反复告诫自己,面色白得渗人,一双英挺的眉完全皱在了一起,下颚凝聚着汗滴。想着想着忽然笑了起来,无声地,轻轻地,勾着嘴角。
顾郢直直盯着顾衡,看着这个不孝子在三木之下苦苦支撑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心里越发烦躁起来。直到发现那抹带着淡淡讥诮和落寞的笑。
“停!”顾郢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太子,你可知错?”
“儿臣……知错。”日后必当克制隐忍,不会以卵击石,与您正面冲撞,招致祸端。
“既然知错,那就回东宫好好闭门思过!想想怎么当好一个太子!别再做什么不知所谓的事!冬至祭天前就不必再出来了!”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顾衡极力保持灵台清明,忍着钻心的疼冷静回话。
顾郢不耐烦地挥挥手,命侍卫将顾衡扶出。
“太子失仪,君父赐杖。”顾郢短短八个字就将闻风匆匆赶来问询的老大人们给堵了回去。失仪二字,可大可小,又含糊不清,自然就有有心人私下打听。很快,顾衡布局陷桑弘一事就在朝中暗暗传开。
杀得好!太子殿下好手段!这是除桑弘所提拔的新贵之外、大部分官员们一致的心声。
朝中本就是守旧派占多,桑弘变法触及到他们的利益,自然对他恨之入骨,况且新法中的严刑峻法也引起了其他许多人的不满,只没盼望着能从天而降一位侠客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奸臣权臣给宰了。如今太子成了这位侠客,虽然过程不怎么磊落,可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小事还是不要太在意了!
顾衡在床上听着林禾的回报,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床沿。此事一旦堂而皇之公之于众,只会增加他在朝中在民间的声望。更不必说想要凭此定他的罪。那些大臣投桃报李感念他“为国除害”定会舌灿莲花为他例举种种理由开脱罪名。这也是顾郢只以“失仪”这种模糊错处在私底下处置他的原因,否则在官民的请愿下恐怕连廷杖都打不得。
呵,他的好父皇,还真是好算盘。
只是经此一事,他跟顾郢之间一直靠着伪装而微妙维持的和平表象怕是遮掩不住了。
这样也好,整日装出一副孝顺伪善的虚伪面孔,也算烦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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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6: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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