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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第1页]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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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看清一个人,究竟需要多久?
再回首,他突然惊觉,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已然看不透。
嗟我本狂直,早为世道捐。
就算有朝一日,沉冤湔雪,往事已如云烟,人生又有几个六年?
第一章 秋风过 客衣凉
清晨的日晖游走在楼宇上,闪着金鳞般的光泽。
不知何时已过拂晓,泠风拂过庭院,卷起了一地秋叶。
天边泛起鱼肚白,而姬家的府邸中,人们已伫立庭外多时。四周寂静得瘆人,只有庭中刑杖沉重的声音。
刑凳上的人是个身形瘦削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岁,却在厚重的刑杖下强忍着痛楚,从拂晓捱到了晨曦,待秋日朝霞刺目。
哪怕是身后隐隐浮现出了血迹,他也只是攥着刑凳的凳沿,将痛呼生生压下。
离庭中较远处,有仆役不禁恻隐道:“传言姬家主宽宏大度,这个少年犯了多大的错,竟是要把他活活打死。”
“这是他们父子间的恩怨,你初来乍到未有耳闻,但不必感到惊慌。”
旁边的人出言解释道,仿佛对这个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他打的是自己的儿子?还真下得去手……”那人不寒而栗,古语尚且有云,虎毒不食子。
姬苍昊负手而立,看着刑杖一次一次砸上陈灵均的臀腿,始终无动于衷。
最后行刑的人实在无处落杖,征询地望了他一眼。
姬苍昊点点头:“停手。不必管他,让他自己离开。”
围在周围的仆众渐渐散去。有人把陈灵均从刑凳上推下,他直直摔在地上,手指紧扳着地面,痛得意识都快溃散,只有身体还本能地抽搐着。
“知错了吗。”姬苍昊看着儿子在冰冷的地面上挣扎,眼神平静如初。
“庶民陈灵均,没能尽到自己的责任,理应受到责罚。”只是这认错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因为疼痛带了些颤音。
城中昨夜遇袭,陈灵均就在附近却未及时救援,惹得姬家家主大动肝火。
其实,夜坊被袭击的时候,他是有事脱不开身,才耽误了时机。
本来这种误会,寻常父子一笑便了之,可这些年来,姬苍昊想责罚他,从来不需要理由。
五年前,一夕父子陌路,他被姬家除名,冠以陈姓。
那个一向宠爱自己的父亲,在祠堂亲手打断了他的腿,又长期不管不顾,因此让他落下了每逢阴雨就隐隐作痛的病根。
腿伤痊愈后,父亲也没有再纵容过自己,严苛到过去的宠溺如同假象。即使杖责过后,也不会有半分宽恕原谅。
如往常一般,姬苍昊不曾过问他的伤势,转身头也不回离去。
陈灵均没有流露出怨怼的模样,只有顺从和隐忍。
并不是没有为自己的际遇感到不甘。可是多少次无情的打压,早已将脆弱的希冀碾作湮末。
陈灵均艰难地撑着地面,想挪动身体,可是双腿却不受控制,重重地跌下。
这时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走过来扶住了他:“少爷,可还能走动?”
“绣娘,你不用担心,只是几个寻常武夫,打不出内伤的。”
称作绣娘的人搀扶着少年,不住地叹气。
“平日家主待人也算温厚,怎么就不曾对你容情。”
陈灵均目光空茫地望向远处,一片山岗隐在岚雾里,淡得像水墨晕染。
“再过几日,就是二叔的忌日了,家主怕是不会轻易放过我。”
“再说他心里,那个叫灵均的孩子早已死了。现在的我,不过苟延残喘于世间。”陈灵均对着绣娘笑了笑,“所幸家主身边还有姬瑛,也算没有断了子孙。”
一日之计在于晨。清晨,本该是草鹭伏江,岸芷汀兰的葱郁景象。陈灵均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回了姬家最侧的偏房。
姬家的先祖,选了这样一个空灵蕴藉的镇宅之地,也算是天地造化。
云鹤归山时,古人纫秋兰以为佩。如果这秋藏时节,真如诗中写得那般美好,他或许会贪恋这场浮生,不愿生命消磨在无意义的摧折中。
然而眼前只有惨白的瓦墙,多年失修渗雨的屋顶,痕间有浅黛色的青苔。陈灵均伏在床上,看着这些苔痕出神。
常宁城的街坊昨夜遇袭,经核实,是逵罗族的奸细混进了城内。
当时,他正在离夜坊两条街的阁中,用元炁为人疏导经脉。
本是最需心无旁骛的时刻,突然传来骚乱的声音。在稳住对方体内的炁之后,他不顾自身反噬便赶去救援。
然而父亲却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刑杖加身,完全没有情面可讲。即使陈灵均习惯了这种待遇,也无法从容面对这种极端的痛楚。
逵罗魔族,多少年来一直保持着可怕的沉寂,现在这份平静突然被打破。
这些年的粉饰太平,让人们几乎忘了,从北方一直走过延绵逶迤的山脉,还有一个嗜血好战的民族,正垂涎着他们脚下万里的沃土。
想到这里,陈灵均不禁皱了皱眉头。如今自己旧疾未愈又要添新伤,怕是没有精力再去管别人了。不知几天过后,他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数日后,姬家偌大的山庄里,一个偏远的庭院中。
一身素衣,依旧掩不去少年剑势的锋芒。
无论寒暑,拂晓或是月色如练,都能见到他舞剑的身影。就算在屋中养伤,他也能对着剑谱钻研一天。
外人羡他十七岁就有惊世卓绝的武功,达到他人可望不可即的境界。然而,纵使他天生灵力,元炁空明而无垢,这功力又岂是一朝一夕间练成的?
其间付出的努力,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姬苍昊站在院外,静静凝视着庭中剑锋流转自若。
似乎这种父子相处的方式,两个人都已习惯。
良久,姬苍昊终于开口:“几日前的伤痊愈了?已经能站起来练剑了。”
习武之人内力深厚,如果没有造成很严重的内伤,通常能用内力催愈。
“回家主,只要骨头未断,陈某自然能站起来。”少年的声音如往日一般,低得有些沙哑。明明是顺着眉眼,说出的话却让人不敢恭维。
“哼,明天你知道该怎么做。清晨来祠堂前,记得先沐浴更衣,不要让你的血脏了祖先的碑位。”
陈灵均侧过头去,耳骨轻动,像是扯出了嘲讽的冷笑。
将他从姬家除名,就应该从此不过问。如今反倒待他这般严苛,让一个外姓之人在祠堂受尽折辱。父亲,你在折磨我的时候,就没有一丝的不忍吗?
“当年你做出那种事时,就该有承担一切的觉悟。”
说罢,姬苍昊未作停留,拂袖离去。
没有人看到他袖子里的手掌,已是微微颤抖。
第二章 世事两茫茫
翌日。陈灵均入了沐池中,洗去身上淡淡的奶香。
安神的气息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池清水。几日前才受杖责,虽然习武之人能够运功催愈外伤,却难免身体的损耗。
沿背脊向下,遍布着的伤痕,大多数都是陈年的旧伤。
虽然在冗长的岁月间悄然褪去,却还是留下浅色的疤痕。
陈灵均看着一池水,水面似乎在回应他内心的复杂,微微漾起波纹。
为什么,你不信我。
为什么,宁愿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诅咒和桎梏,也不愿相信那个尚且年幼的自己?那时,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锦衣玉食不谙世事,活生生一个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世家少爷。
连坊间的传说里,都流传了不下几十个版本。姬家家主的长子,生来蒙受神眷,最该光明无垢的人,却一夕间自甘堕落,弑杀了亲族。
五年前,他的二叔一整家,包括那个有些痴傻的堂妹,就横死在剑下。
那柄剑早已没入冰冷的身体中,等他人赶到时,已是百口莫辩。
本是堂间和叔叔有了争执,父亲纵容他,也没怪罪他失了礼数。灵均觉得一家人没必要闹得如此不愉,便想再去二叔阁中拜访。
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挥洒了满窗的鲜血,尚还温热。
就在他将剑从二叔胸膛里拔出时,父亲突然闯进看到了这一幕。
由于抽剑的动作发生在一瞬间,血飞溅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整间房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手中犹自握着那把配剑。再想到他们间曾发生过的矛盾,姬苍昊不得不相信,是他的儿子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了他的族亲!
一家四口,四条人命,就这样消逝在灰暗的一隅间。
可是谁愿意相信,那个提着染血长剑的孽徒,却和他们一样感到震惊?自己的佩剑,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究竟是谁处心积虑,用出这样的手段来陷害自己?陈灵均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在祠堂被打断双腿。
从那之后,他们父子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沐浴而出,有人端来香炉。焚香祭祖之后,便是祠堂里暗无天日的责罚,多年来都如此。
不知何时,一个威严的身影肃立在堂间,笼罩在一片漆黑的阴影中,压得人透不过气。所有人都已退下,最后只剩他形影独吊,落寞地站在祠堂中。
终究还是要自己去面对,他早已深谙这个道理。
陈灵均屈膝跪在碑前,轻轻褪去了衣衫,暴露于空气中的白皙肌肤上,尚留着几日前未消退的刑伤。
然而姬苍昊没有任何怜惜,挥舞着木杖,砸向他的背脊。
即使受过无数次,仍然无法习惯这种入骨的疼痛。
陈灵均将惨叫生生咽下,他知道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手软。就像当初,他喊到声音沙哑也无济于事,还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伤,声调变得异常低沉。
姬苍昊的责打比刑杖难捱,因为挟着内劲,只几下,就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纠结起来。木杖又落到腰以下的臀腿上,一声比一声沉闷。
姬苍昊内力深厚,怎是几天前那些武夫能够比拟的?
十几下后,青紫的肿痕包裹着细嫩的皮肉,臀峰已经渗出了血点。
陈灵均想攥住衣角或是桌沿,伸手却落了空,哽在喉中的惨呼就要抑制不住。
虽在缧绁,非其罪也。他看着祠堂里缄默的碑位,无言忤逆着不公的命运。
“认罪!”狠厉的一杖敲在他的脊骨上,催促着他。
然而陈灵均只是挺直了后背,直到身后布满了可怖的伤痕,也不肯松口。
背部本来就分布着全身的经络,再打下去,势必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势。姬苍昊看着少年倔强的背影,继而将木杖落在青紫斑驳的臀峰。
姬苍昊凌厉地问责道:“滥杀无辜本就该偿命,何况你弑杀的是族亲!”
陈灵均努力调整着呼吸,吐纳间想要平复紊乱的喘息。可惜下一秒长杖便呼啸着砸在身后,叠到臀上的旧伤,一瞬间仿佛洪流要将天地都吞噬。
糟了,不能在这里晕过去……
陈灵均十指紧紧扣住地面,唤回了逐渐模糊的意识。他害怕如果在这里失去了意识,就再也无法醒来。父亲冷峻的面容,让人感到深不见底。他突然无端地害怕,父亲难道真的要在这里打死自己?
“这样的年纪就草菅人命,你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木杖不断击在身后,杖上渐渐晕染了血色。
陈灵均用尽全部力气支撑,仍是被打得伏倒在地。
“父亲……”意识模糊间,陈灵均忽然唤道,眼神空茫地望向一片虚无。
看到这一幕,姬苍昊的身躯剧烈一颤,松开了手中的木杖。
除非是意识快要涣散,否则这孩子不会忘了,他已没资格再称那声“父亲”。
“娘……”昏迷的最后,少年的手徒劳地伸向空气中,像是要抓住什么。
璟儿,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父亲心里的痛。
姬苍昊张开紧握的双拳,手掌上面沾了几滴鲜血。
五年前他在这间祠堂中,打断了亲生儿子的双腿。责罚之后,三天置之不顾,冷血至极。
谁又能想到当年,姬家的家主把自己关在祠堂中,伏在一地的血迹前,不断唤着儿子的名字,泪水纵横了脸颊。
璟儿,为何命运这般残忍。父子一场,我竟看不透你,为什么会对你的亲叔叔痛下杀手。你曾经那样的天真烂漫,怎么转瞬间,就变得暴戾无常?
姬苍昊将他从地上抱起,感受着接触时的体温。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却瘦弱单薄得像一片纸,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只有微微翘动的睫毛,和脸颊上渗出的汗滴,显现出一丝生气。
其实灵均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是个性情乖张的问题儿童。
这些在后期会慢慢展现出来的,然后我就开始愉快地虐儿子咯w
第三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等到陈灵均醒来时,已经躺在床榻上。
身边的绣娘连忙走过来,执起他的骨节分明的手,握在手心里渡过暖意。
“你这孩子,被打成这样也不哭不闹,你让老爷怎么去心疼你。”嗔怪的声音,却带了几分苦涩。
“他没为家族清理门户,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陈灵均伏在床沿,想起身却动弹不得,“如今我哪来的资格,让他有半点怜惜?”
复又软下了语气:“绣姨,是我没有能耐,连累了你。这房子阴冷潮湿,就算不住在这里,也不能烦劳你常来照顾我。”
“看你说的什么胡话,姬家从未亏待过我。”绣娘抚摸着这孩子的额头。
“况且你是小姐的孩子,小姐去了,我又怎么能不管你?别说这些了,驿站送来新鲜的牛奶,我这就出去,煨火温给你喝。”
“还是绣姨了解我。”
这大概是他在姬家受到的唯一的优待了。
自从娘去世,他经常难以入眠,久而久之就出现精神衰弱的症状。
只要晚上入睡前没有一杯温好的牛奶,他就几乎彻夜不眠。就算是困极了睡去,也是睡眠极浅,哪怕是一点动静都会醒来。
就算父亲对他最为苛责的时候,还是会记得他这个自小养成的习惯,派人将每日最新鲜的牛奶运来。
陈灵均自嘲地笑了笑,这并不是父亲还在意自己,而是自己一失眠,情绪就会失控,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大概是他自幼修习,在剑道上的那点成就,让家主都有些头疼。
这样想着,他从枕下抽出一本墨香尚存的笔记,专注地翻阅起来。时而有了新的见解,便默记在心里,等待会研好墨补充上去。
若是有识之士看到笔记上注释的剑招详解,定会不住地惊叹。
白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糅合了剑意,具有某种妙不可言的灵气。反复研习之,不说对悟道有极大的帮助,哪怕是愚钝之人,也能浸润于其精妙的境界。
且笔法自成一家,走势时险时缓,很难想象出自一个少年的手笔。
不是陈灵均低调,只是他并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华。算来看过这本笔记的人,也只有他最亲密的好友。
突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陈灵均抬头向窗外看去。
不远处绣娘正提着灯盏走来,身边随了一个黑衣的少年。
“牛奶温好了,怎么样,想小爷我了吗?”黑衣少年倚着门调侃道,望向陈灵均时却满目关切。
“夜里这么冷,你若是不赶快把门关上,这牛奶只能算白温了。”
听到陈灵均还有心情嘲讽自己,江子椋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道化相法,万化冥合,你化冥的境界又深了几分啊。”看着陈灵均新添的笔墨,江子椋由衷称赞道。
“不过是天道酬勤。”陈灵均用勺子舀着牛奶,送到唇边吹了吹,蒸腾的热气扑到脸上,四肢百骸充斥着温暖的感觉。
少年俯在床上,模样安静又乖巧,让人无法想象到,他受了多重的内伤。
江子椋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是翻找出一堆早已准备好的伤药。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等少年喝完后,江子椋掀开了他身上的薄被。
“恩,你最好下手轻点,否则……”话音未落,冰凉的药膏已经敷在了青黑色的瘀伤上,惊得他失声痛呼。
江子椋边叹着气边处理着伤口上翻卷的死皮,即使早已见惯,当看到他臀上肿胀不堪血迹凝固的样子,还是禁不住倒吸冷气。
“你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江子椋连上药的手都有些颤抖。
陈灵均疼得一阵阵窒息,只想赶快找个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子椋,你这次又是怎么溜进来的?”
江子椋却是挑了挑眉梢:“我从正门大摇大摆进来,姬苍昊正带着姬瑛在亭苑赏景,从始至终连个正眼都没给过我。我江子椋在他眼前,就跟不存在似的。”
陈灵均拨了拨额角的发丝,被汗水浸得黏腻的黑发间,隐隐有淡金色的印痕。
细看少年的容颜,眼含桃花微微上翘,那清朗的形韵,却不及凤眸狭长。虽是眉宇间带了几分英气,却给人一种病弱的感觉。
“也挺好。至少余下的人,不如我这般落魄。”
那自然是指姬瑛,一个让陈灵均趋避不及的人。不是晦暗的情绪作祟,而是他实在无法面对那个孩子。
“却是我小气了,”江子椋扬眉道,“真该给你题一幅牌匾。”
陈灵均问他:“要写些什么?”
“有药难医,愚不可及。”
陈灵均望着江子椋:“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没有底线。”
江子椋轻笑:“当然知道。不然我江子椋,如何认定你这个朋友?”
整整五年蛰伏隐忍,鲜有人记得当年是怎样一幅光景。
二叔姬晟,即使天赋不及父亲,却也不是常人能够比拟的。
当年年仅十二岁的陈灵均,就被众口铄金,推上了那场血案的风口浪尖,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和他惊人的天赋不无关系。
寻常人家的孩子,第一次练炁至少也是识字之后。
然而陈灵均却先天灵满,元炁纯净无垢,正克了世间的邪秽。
只是历史上仅有的那位先天灵体,同样出身于姬家的先人,反倒是邪异至极。天生眼盲,病魔缠身,却在挥剑间横扫千军如卷席。
几百年前的往事封尘,已经鲜有人记得那个阴枭的强者。不仅叛出族门,还向魔寇倒戈,最后被他大哥生生钉死在剑下,成了家族永远的污点。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姬苍昊对这种背叛格外敏感。只要陈灵均流露出一点叛逆,就会毫不留情地打压苛责,完全不顾及昔日父子的情分。
这样躺在床上养伤的时日过了许久。
江子椋总不能赖着不走,几天前就已经辞去。
接下来的日子疼痛自不用说,单是行动不便造成的琐屑之事,就让他颇为头疼。绣娘一直悉心照顾他,奈何他外伤逐渐痊愈,内府的震伤却积郁愈深。
直到一天晨间,他终于能起身去庭园里散步,却看见一个人影在那里挥剑。
对方显然看到了自己。陈灵均也不好就此离开,便问:“怎么不去习武场?”
第四章 风景旧曾谙
习武场,只有姬家的子弟才能进入,而陈灵均早就失去了进入的资格。
“习武场里的哥哥姐姐,哪里比得上我自己的哥哥?”
那些人,怎会知道哥哥剑法中的精妙?姬瑛眼含希冀,面庞稚气未脱。
陈灵均却是低垂眼帘,让人无法琢摸他真实的想法。
许久,他对姬瑛说:“你练着,我帮你看看。”
姬瑛扬起头,目光里是掩不住的惊喜。
十一二岁,正如当初陈灵均的年龄。身为姬家嫡系长子,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心中暗叹,继而凝神注视着弟弟翻手间腕臂的动作:“不要一味追求快,先稳了你的剑势。”
自己那些小心思被哥哥看穿,姬瑛有些脸颊发烫。
他急于让哥哥认可自己,所以想尽力展现自己。可也却忽略了,这在哥哥眼里,是多么幼稚拙劣的伎俩。
事实上陈灵均没有想那么多,他天生对炁的感知异常灵敏,所以察觉到姬瑛的炁有些虚浮:“试着让你的心平静下来。我试着引导你体内的元炁,达到化冥的境界。”
说着,陈灵均伸出手抚上了弟弟的额头,指间流转着点点光晕。
随着他元炁的注入,姬瑛果真平静了下来。
好险,幸亏这招有效……陈灵均示意他再次挥剑,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不知情的姬瑛望着大哥,目光中是毫无条件的信赖。转而挥剑时,体内的炁已沉淀了下来,手中的剑也耍得有模有样。
陈灵均觉得这样足够了,便起身离开。
走出了园门,姬苍昊就站在门侧。陈灵均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揭穿。
姬苍昊突然说:“刚才你对瑛儿施展的那些,到底有几成把握?”
面对姬苍昊的逼问,陈灵均如实回道:“这是陈某几日前领悟的,因为从未付诸实践,所以谈不上有什么把握。”
姬苍昊的脸瞬间沉下来:“胡闹!你可还记得,他是你的弟弟!”
您可还记得,我是您的儿子?陈灵均不置可否地轻笑。
他体内的炁至纯至净,就算为姬瑛顺炁失败,也纯粹是丢了面子的事。
只是姬苍昊不了解他运用的这种手段,所以才产生了误会。
“跟我来。”耳边冰冷的言语像刀刻一般,令人心寒。
自己多日为伤痛折磨,你不闻不问;如今姬瑛并未出事,你却紧张成这样?
陈灵均像是没听到般,径自向遥远的偏房走去。
姬苍昊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扯了回来:“非要打你才肯听话?”
“家主,我不过是一个外姓子弟,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只是连这讨饶似的话语都说得带刺一般,和平日乖巧隐忍的模样相差甚远。
姬苍昊怔怔地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他只是看到儿子面色苍白,气血虚浮,便命人为他备了汤药。没想到这孩子突然吃错药一样,让他有些恍惚。
但是姬苍昊很快就稳定下了情绪,差遣了几个仆役去备药浴。用过这几味精心挑选的药材,璟儿的内伤应该能得到调理。
陈灵均慢慢挪回住所,还是有些行动不便。身上瘀伤未消,几处破皮堪堪结痂,每每牵动到伤口,都钻心似的疼。
看到自己的房间有人进进出出,里面飘出淡淡的药香,陈灵均沉默地取下架上的长刀,走进了寒气浓重的偏房。
鲜有人知道,每逢偏房受潮,他的关节就会如虫豸撕咬般酸痛。
如今竟是在他房间备药浴,这间房经年失修,哪经得起这番折腾?
“劳烦你们撤去。”不咸不淡的语气,令人难以揣度。
“可是家主命令……”仆役有些为难。
陈灵均弯起一抹讥讽的笑容,刀刃挥就间,木桶便化为湮粉,只剩水流如注。
“这下,总不能怪你了,待会也好和家主交差。”
看到他突然强硬的态度,那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幸好这时绣娘走过来,将孩子揽入怀责怪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少年的神色瞬间恢复如常,笑容如初晨的雪花皎洁明亮。
“绣娘,却是将你惊到了。”陈灵均不着痕迹地将剑收入鞘,拉着她进了里间。
一众人惊魂未定,只得如实禀报姬苍昊。
姬苍昊虽早料到这孩子不会轻易妥协,却没想到他这样不知好歹,一时间也是动了肝火。尤其是看到陈灵均强行运功疗伤时,姬苍昊心里火气直往上窜。
一旁的绣娘正用手帕帮他擦额角的汗,姬苍昊示意她退下,坐上床榻帮陈灵均传输元炁。然而感受到陈灵均的伤势,饶是自己也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姬苍昊沉声问。
这些年来,他很少关照过儿子的情况,甚至是刻意不去关注。
可是没想到,这孩子体内积郁的旧疾如此之深,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
陈灵均没有回答,怎么回事,父子间心照不宣。
奈何姬苍昊心中的疼惜,化为了锋利的字句。
“现在准备去沐药浴,不要逼我动手。”
到了这般田地,他居然还想打自己?陈灵均笑容有些苦涩,索性转过身不作理睬。没想到这在姬苍昊眼里,却是无声的叛逆。
“衣服褪了。”姬苍昊不怒而威的声音,令人本能地害怕。
陈灵均将披肩的长发揽到一边,轻车熟路地解开了衣扣。
青紫未消的臀上,痂痕的深色更衬出了肤色的白皙。背后瘀黑的杖伤连成一片,看着都触目惊心。
姬苍昊拿着随手抽出的藤杖,却不知道在哪里下手。
可他的心一横,藤杖还是在臀上伤势略轻处落下。
陈灵均将一声闷哼抑在牙关里,默默承受着突如其来的责打。
又一下,藤杖狠厉地抽上了臀峰,将那些杖伤的疼痛一并唤起。
清楚接下来更加难熬,陈灵均将身下的被褥攥得更紧。
“屁股抬起来。”姬苍昊拿杖尖点了点他的伤处,他忍下心中的屈辱,强迫自己抬高了身体。
姬苍昊连续挥了三下藤杖,陈灵均已是指节发白,微弱地喘着气。
看着儿子这副样子,姬苍昊心里也很不好受,于是便对他说:“你起来吧。”
陈灵均迟疑着,仿佛有些不敢置信。
“非要打死你才算好?”姬苍昊冷冷道,“现在肯乖乖吃药了吗?”
陈灵均眼底闪过一丝希冀:“这等福分,陈某不敢消受。”
“当初留你一命,就是指望你能为姬家所用。现如今魔寇猖獗,妄图引起战乱,你压制邪祟的能力正好派上用场。你若是轻易死了,岂不是白白浪费。”
“是啊,您说得很在道。”陈灵均轻声附和着,拾起了床上的衣物,眼神平静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哼,在你母亲的忌辰之前,你就在这里安心地养伤。每晚我会让人给你准备药浴,不要再做出那样任性妄为的事了。”
陈灵均一一答复着,顺从地和之前判若两人。
其实,之所以任性,不过是因为心里尚存奢念。直到刚才姬苍昊的一番话,才让陈灵均完全心死。只有在不奢望什么的时候,他才能做到淡然相对。
第五章 三更雨,空阶滴到明
用过晚膳后,全身泡在药浴中,陈灵均感受到身体的脉络被一种温和的气息包裹。知道他不喜欢闻药草的味道,绣娘还专门将药渣滤去。
喝着温热的牛奶,他在浴盆中轻轻呼气,小心翼翼地吹着一个泡沫,泡沫破裂后迸出了银碎的水花,柔和地在水面打着旋儿。
他脸上好奇而专注的神情,就像孩子一样。
可是药浴中淡淡的血腥味,却揭穿这一切的美好不过假象。
等到洗浴完毕,陈灵均拭着湿漉漉的身子,那些刚软化了的血痂被不慎揭开,染红了柔软的织物。
少年清秀的眉眼被雾气柔化,长发上残留着药香。虽然看上去瘦弱,却有着结实而匀调的线条,挺拔若孤松之独立。
等他走出门去,发现屋外的残局已经被收拾妥当,也是有了一丝悔意。
既然父亲已经不在意自己,刚才又何必和他置气?倒是连累了一众无辜的仆役,还加重了这间房中的潮气。
“绣姨,家主没有下禁足的命令吧。”说话间声音愈发沙哑。
“没有。”绣娘舀了一瓢清水,洗濯着奶香残余的漆木茶盏。
“那我今晚便去外面歇息了。”
这么多年来,陈灵均在姬家的处境十分尴尬。虽然被姬家除名,无法名正言顺地待在这里,却没有被逐出墙外,而是搬到了最远的偏房。
姬苍昊摆着父亲的架势,对他百般苛责,却又不肯认他。陈灵均看不透,索性不去看透。只是姬苍昊并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至少没有姬家子弟的门禁。
“家主,陈灵均出去了。”
陈灵均刚踏出府门,一个侍卫便通报了姬苍昊。
伤成这样还要出去?姬苍昊皱了皱眉,却又想到方才他房里一片狼藉,自然是待不下去,这样出去也好。
“父亲,你怎么不让大哥回来,”姬瑛拉过爹爹的手臂摇着,“今天可是中秋,是要家人一起团聚的!”
“说了多少次,他不是你大哥,以后不要再叫了。”说姬苍昊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抚乱孩子柔顺的头发,房间里是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
陈灵均倚在高阁中,凝望阑珊灯火下的夜色。
虽然行走不便,但还算能忍受,总比面对着空荡的白墙消磨时光好。
自己的精神一直有些衰弱,烦躁之际根本无法控制情绪,容易牵及到无辜的人。继续在那里待下去,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看着远处灯笼高悬,正是中秋佳节,楼坊街巷一派热闹喜庆。
陈灵均本无意于繁华,目光定格在遥远的星辰,被灯火衬得愈显黯淡。
阮流萤和尧鹤手里提着水胭斋的糕点来了。
“你们这对璧人,倒是来得巧。”陈灵均从阁楼上走下,却是伸腿踹了尧鹤一脚,顺手夺过了他手里的杏仁奶糕酥。
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尧鹤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对不起,那日我拖累了你。”
“你不是不知道,家主罚我根本不需要理由,”陈灵均摆了摆手,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再说了,我可看不得女孩子哭。”
流萤俏脸露出羞赧之色,那日陈灵均催功帮尧鹤疗伤时,她悄悄地抹着眼泪。
当然,尧鹤是外出修行时遇上了灵兽的袭击,灵均却是被生父无情地杖责,这其间的落差令人心寒。
陈灵均披了一件长衫:“这夜里真冷,我们出去走走,暖暖身体。”
这栋阁楼,其实是陈灵均的私有财产。凭借着各种渠道,他也算是有些积蓄。
但是他并不经常来住,所以能碰到尧鹤他们,真的算巧合。
“看到你阁中的灯火亮着,我们不就赶来了吗?走,去前面的灯会逛逛。”
“可惜子椋不在这里,这中间插一个的,还要讨你们嫌。”陈灵均打趣着,打量着这对中秋赏月的情人。
“呵呵,羡慕不来吧,况且子椋到这里,也不过是添了个光棍。”
三人走到了市集中,夜市繁华依旧,灯笼上题着各式各样的字谜。
忽然,陈灵均停在了一家酒楼前。
酒楼外宾客络绎不绝,布局大气又带着古朴的韵致。
他看到酒楼上的题字,眼神竟有些痴了:“这是先生的字。”
走进酒楼穿过层层宾客,到了文人骚客吟诗作赋的雅间。
尧鹤指着其中一幅位置显眼的字帖,对陈灵均说:“那不是你写的吗?”
陈灵均也不知所以然:“前月卖给另一个酒庄老板的,怎会到了这里。”
“这里是干什么的地方?”尧鹤问道。
旁边有人好心回答了他:“你不知道吗,这里在举行赏灯大会啊,中间坐着的人,正是书圣赵彦安。”
陈灵均怔住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赵彦安。看着先生在灯笼上题字,神态专注的样子,他心中激起了无限的感慨。
还是不要打扰先生了,陈灵均看得有些出神,却也知道如今先生不想见他。
赵彦安本和姬苍昊是老交情,在陈灵均年幼时,赠过他一支上好的狼毫。可以说陈灵均醉心书道,特别是行草,完全是拜先生所赐。
赵彦安凝视那张字帖,由衷地夸赞道:“若说让人眼前一亮的,应是这厅堂左侧挂着的这幅,不知是从何得来的佳作。”
陈灵均面露惊喜之色,先生说的,可不就是他写的那幅字帖吗?他刚准备离开的脚步戛然停住,换做想该如何和先生叙旧,才不会惹了先生不悦。
等到下一轮灯谜的间隙,陈灵均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喊:“先生!”
没想到赵彦安看着他一愣:“你是……陈灵均?”
“正是,先生居然还记得我!”陈灵均心中喜悦的情绪,早已溢于言表。
“自然是记得的,”赵彦安搁下了手中的白云毫,“你既是文德俱败,良知皆丧之人,又何来扫大家的雅兴?”
这是楼楼最喜欢的狂草帖
就是唐代张旭的作品《古诗四帖》


第六章 江灯渔火对愁眠
陈灵均有些怔住了,他从未想过,先生会对他如此不客气。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只见赵彦安提笔,挥就了一幅纸墨书稿,递给了一旁站着的陈灵均,“而君非矣,还请回吧。”
一旁的阮流萤有些愤然,陈灵均不过是稍作问候,他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但是她刚想上去争理,就被陈灵均拉了回去:“走吧,萤姐,这里容不下我的。”
一路无言,众人沉默地回到阁楼中。
窗外天上的河汉,正映照着大地山川,凄清的月色漫上了书台。
陈灵均对着桌案前的字帖唏嘘着,突然间端起桌上的砚台,将墨汁一饮而尽。
“你疯啦!”尧鹤惊呼出声。
陈灵均轻轻叹息道:“先生他是在说我背信弃义,没有边际。”
“这些年来,当初的事情没有一点线索。这世间肯相信我清白之人,也只有你们了。”陈灵均疲惫望向幼时的好友,眼里只剩微弱的笑意。
尧鹤不知怎样安慰他,只得轻轻顺着他的背脊。
陈灵均却恢复了往日的神色:“死远点好么,我背上有伤……”
次日清晨,陈灵均路过街坊,给绣娘捎了一笼精致的月饼。
回到姬家的府邸中,看到下人正在撤灯笼和彩结。明明自己走前还不曾挂上去,现在却又要撤下了,只是不知昨夜中秋赏月,这里是怎样一幅光景。
“哥哥,你回来了!”姬瑛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拉着陈灵均的手,偷偷塞了一只桂花的香囊。
“姬瑛少爷,你这是做什么?”陈灵均不着痕迹将香囊退还。
“哥哥为什么不肯要?瑛儿昨晚寻了一夜的桂花……”
陈灵均一本正经地胡诌:“收了仙丹,嫦娥就永远待在寒宫中了,可见礼物是不能乱收的。”
这是母亲小时候经常讲的故事。
母亲本也出身名门望族,却不知从哪里搜罗了民谣神话,哄着小灵均入睡。
“欲斫月中桂,持为寒者薪……”每逢中秋,母亲就会讲到嫦娥奔月,玉兔捣药的神话,情节引人入胜。
可惜姬瑛生来便没了娘,自然是没有听过这些故事。
看到哥哥执意不收香囊,姬瑛有些丧气地垂下了头。
每次听闻别人的兄长,对弟弟如何宠溺疼爱,他就心里很不是滋味。哥哥怎么就和父亲闹成了那样?要说是哥哥杀了二叔,连他都不相信。
陈灵均看到姬瑛神伤的模样,心中也有些苦涩,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收。
“将这个香囊送给你父亲吧,他一定会高兴的。”也算是替自己尽了孝道。
没想到一个时辰后,姬苍昊却主动来找他。
“家主。”陈灵均垂剑低头唤道。
“今天瑛儿给你的礼物,为什么不收?”
不等他回答,姬苍昊又道:“不管如何,瑛儿总是无辜的。他自出生起就没有母亲,念在你娘曾经的好,你也该善待瑛儿。”
您知不知道,我也是无辜的。陈灵均连冷笑也不曾有,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
“寻烟的忌辰就要到了,这几日,我总会忆起从前的时光。”
罕见地,姬苍昊突然软下了语气:“那时候,我还叫你璟儿。”
陈寻烟,是他母亲的名讳。
姬苍昊自认这一生没有愧待过自己的妻子,可惜自古红颜薄命,陈寻烟在生瑛儿的时候难产而死。直到离世前,她还在唤灵均的乳名。
他知道,寻烟是放不下当时年仅六岁的璟儿。
可惜,最后自己还是没有照顾好璟儿,让他闯下了天大的祸端。
“家主能记得,陈某不胜感激。陈某也记得家主的好,可惜又有何用?”
此话脱口而出,连陈灵均自己都愣了愣。他以为已经能平静面对,却没想到一见到姬苍昊,还是会觉得委屈。
“是陈某逾越了。”他平复了情绪,只是喜怒不形于色,恭敬地站立在庭中。
姬苍昊试图看清这孩子的想法,也知道他是曲意逢迎,只得冷哼一声。
“你身上背负的血债,一辈子也还不清。我不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什么,但我劝你不要打瑛儿的主意了,不然早晚会付出代价。”
等姬苍昊走后,陈灵均偷偷将口中的血咽进喉咙。他内伤未愈,本不该出现太大的情绪波动,如今被姬苍昊一激,喉腔中弥漫着甜腥。
他究竟做了什么,让父亲认为他会对瑛儿下手?瑛儿是他的亲弟弟,虽然他没有尽到大哥的责任,心里却也是疼爱的。
到了晚间,陈灵均练剑归来,发现已经有人备好了药浴。感到偏房里湿气又深,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等药效逐渐发作,他运行着身体里充沛的灵炁,缓和地滋润着经脉。
这具身体,他还是爱惜的,毕竟与娘血脉相连,有时候看着镜中自己的容貌,隐隐有一些母亲的影子。以前总听母亲说,自己笑起来像她。
洗浴后,他携了温好的牛奶出门去。
传到姬苍昊这里,却是当夜陈灵均再次外宿。
好啊,有本事了,已经不愿回来了吗。
想着他那副隐忍的模样,十七岁的年纪,心机却深沉得无法看透。
姬苍昊按捺不住心里的怒火:“等他明天回来,让他先在门前跪一个时辰。”
等传话的侍卫离去,姬苍昊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呢喃到:“寻烟,你说我该如何是好?这孩子注定不平凡,才十七岁就有如此成就,但我怕他误入歧途,步了姬遥光的后尘……”
奈何本该回应的人,早已与他阴阳相隔。
没想到第二天,陈灵均跪在门前思过后,却依旧外出留宿。
第三天一大早,姬苍昊便守在门外,想看看这逆子何时回来。
陈灵均踏进门槛时,却发现姬苍昊沉着脸站在一边。
“家主,早间凉,您注意身体。”说完直接往里走,手中还提了些什么。
“站住,这里岂是你想进就进的。”
陈灵均果然站住不往前走,只是后背却直直挺立着。
“来人,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
侍卫仆役搬来了刑凳,还有厚重的檀木刑杖。
姬苍昊摆摆手:“换成藤杖,我自己动手。”
第七章 且就洞庭赊月色
陈灵均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什么,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神色嘲讽。
等他们终于忙完了一切,陈灵均掀开后襟,俯身趴上了刑凳。
姬苍昊举起藤杖高高挥下,划破的风声听着骇人。
祠堂那次杖责,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习武之人的身体比常人强韧,本该不那么容易损伤。可姬苍昊用了内劲,导致他身上的伤久久未愈。
藤杖凌厉地砸在臀峰,陈灵均的肩膀轻微地抽动,指节用力抓着木凳。
在人前不用褪衣,也算照顾他的薄面了。
姬苍昊虽然心里担忧,手中的藤杖却落得一次比一次重。
狂风骤雨铺天盖地袭来,仿佛一切的责难没有尽头。
细碎的呻吟从齿隙间溢出,刚结痂的伤口又被撕裂,一时间疼痛占据了所有的思绪,压得他无法喘息。
身后的藤杖不知何时停止了。陈灵均艰难地翻下身,双膝跪在地上。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夜不归宿。你没有规矩,我可以帮你学会。”
自从每日的药浴后,房间湿气愈重,根本就不能住人。
他双腿的关节本就有旧疾,如今更是隐隐作痛。
这时绣娘终于赶来,急得衣衫都有些凌乱。
“老爷,您可知道灵均的腿疾发作,根本碰不得潮气,夜里更是畏寒!”
“这几天,他每次进屋都会皱眉,可屋里连炉火都没有。”
“绣姨,家主早就知道这些,你不用多嘴的。”
姬苍昊却是哑口无言,他真的不知道,璟儿的腿伤竟严重到这个地步。
陈灵均捡起地上的一些杂物,这是他刚从外面带进来的。
“如果没有什么事,陈某先请辞了。”
“等等,你手里的是什么?”大概是心里愧疚使然,姬苍昊转移了话题。
陈灵均取出一些物什,不过一沓油纸,一些绳线,还有几方白烛。
“我想做一些河灯,过几天放到城阙边的护城河中。”
姬苍昊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剐了一刀,不住地刺痛。
原来这孩子出门在外,还时刻惦念着他母亲的忌辰。
许久他缓了缓,才对灵均道:“既然你受不得寒气,就别住那间房了。我让人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等你把伤养好再说。”
陈灵均有些诧异地抬头,却看到父亲眼里有不容置疑的目光。
经历了毫不容情的责罚后,父亲的态度却突然转变,陈灵均并不认为父亲在心疼自己。细细想来,最近九郡局势紧迫,姬家代表着整个天陵郡,应该不会坐视不管。届时九郡兵力集结,姬家自然也要留下他做打算。
陈灵均谢过家主的恩情,睫毛微微垂敛,眼帘间有朦胧的阴影。
看到儿子与自己疏离,姬苍昊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不好强求什么。
回到偏房的亭苑中,将一切都收拾妥当。
身上的伤势无端加重,如今坐卧不得,刚想琢磨的剑法招式,又只能再推迟几天。陈灵均靠在墙沿,望着远处没入云间的青山,恨不得就此托体同山阿。
起码那山上的石砾,没有世俗的烦扰困顿,终日依山相伴,以水为歌。
他只是普通的血肉之躯,七情六欲,贪嗔痴皆为之所惑。寻常人家的孩子,摔跤了知道哭着喊疼,其实他也知道。可这命运造化,终究是让他道尽途殚。
秋风盈了衣袖,吹凉了陌上客衣。
而另一边,姬苍昊手执妻子赠予的镶玉绶带,将头发披散下来。
其实他也就三十六七的年龄,且修道之人不易衰老,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
姬苍昊抚摸着那根绶带,目光触及遥远的虚空,悠远而深长。
这时姬瑛的声音传来:“爹,听说你又打大哥了!他的伤还……”
“瑛儿,过来。”姬苍昊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柔和却坚定。
其实大多时候,姬苍昊都有着温和沉稳的气度,遇到棘手之事也不会轻易乱了阵脚。只是这种沉着冷静,每次都能被陈灵均轻易破除。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他轻轻跺了跺脚。
“我对他素来如此,怎么,你也想这样被我管教?”姬苍昊作势要去找抽屉里的戒尺,“怪不得最近总是逃功课。”
姬瑛连忙摇头,却发现爹爹的表情有些奇怪。
“咳,瑛儿,爹和你商量一件事。”
姬瑛疑惑地问:“什么?”
姬苍昊沉吟道:“就是关于陈灵均的事。他性子倔强偏执,什么都不肯多说,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后你多留意一下,机灵点。”
闻言,姬瑛面露喜色:“爹爹,我就知道你是关心大哥的!”
等侍从收拾好了新屋,陈灵均走进宽敞的房间,感觉到火炉中木炭散发出的温暖。他跌在柔软的被衾上,想着这样也不算冤。
可惜只能伏在床榻上,不然压到了身后的伤,便是做梦都会惊醒。
晚间绣娘过来陪他聊了会天,他喝过牛奶,很快便安神入睡。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期间他除了阅览书卷,修习剑法,还做了一些河灯。
母亲生前,最喜欢仲夏的节气。搭好木架后,用彩色的油纸和绳线做成荷花的样子,再将蜡烛放进花蕊,只留出一段引线。
陈灵均早早辞出了门,带着几盏河灯一沓纸钱,还有一个酒壶。
山岗上弥漫着晨岚,他通常会呆上一整天,直到夕霞铺江。
姬苍昊和姬瑛也会来,这时,三个人总是相对无言,各有各的神伤。
天陵郡之所以得名,便是因为地势高险。远处的山竟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给人极其渺远的感觉。
寄身于此,依稀看到远处的城镇,有酒幌在烟色里飘扬。
“母亲,我知道您经常酌一杯小酒,就着山光饮尽。”
“可惜孩儿不孝,不能为您助兴了。”陈灵均眼里有浅浅的笑意,举起手中的酒壶,倾撒在碑前的黄土。
看到姬苍昊和瑛儿走了上来,他却起身离去,衣袂在风中翻飞。
就到这里吧,只是不知城河的水,能不能将自己的思念送去?
陈灵均涉水而上,将几盏灯点燃了放进河里,任河水带着它们漂流。直到天将式微,他才拖着伤病的身躯,到了城外的护城河边。
你们真的没发现么hhh 灵均就是屈原的字啊
大家晚上想不想再来一更

第八章 八百里路云和月
天星寥落,他执起最后一盏河灯,轻轻送入了护城河中。微弱的灯火,映照着他清秀疏朗的眉眼,夜色中有星星点点的流光掠过。
一位从城风尘仆仆的商旅,刚从城外归来。偶然路过少年的身侧,却被少年落寞的身影感染。天涯游子,寄景伤怀,又有几人能幸免于俗?
远处有人一袭黑衣策马而来,飞驰间万里御风。
“子椋,你来了。”陈灵均站起身,唇边的弧度带着些暖意。
“姬家主已和我们交涉过了,你即日便可启程,一起去支援岷山的队伍。”
“家主倒是行事果决,那伯父江焕离的意思呢?”
“老爷子把我赶出来,叫我好生历练一番。”
“战争岂非儿戏,子椋你不同与我,可是想清楚了。”
“男儿生来驰骋沙场,这一程,定要搅他个天翻地覆,哪有退缩的道理。”
看着江子椋的锋芒未敛,陈灵均心道,凉州怎就出了这般的混世魔王?
“好,这是你的自由。”陈灵均并不阻拦,虽然战场险恶,但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路。
“你不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吗?”
“陈某本就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可以带去……”
“行了,在我面前就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是哪种人吗。”
陈灵均将他从马上拽了下来,顺手给了他肩背一拳:“哪种人都一样,对你这种高人一等的做派很不爽。”
江子椋却是促狭笑道:“我忘了,某人屁股开花,这马背当是坐不得了。”
陈灵均眉峰一挑,却无法反驳,连望向马鞍的神色都有些惆怅。
“去前方的驿站把马安顿好,我们乘风隼去岷山。”江子椋得意地笑。
“凉州永昭的纨绔少爷,也学会体贴人了啊。”
“你那种宽慰的语气什么意思,小爷我义薄云天重……”
陈灵均打住他滔滔不绝的自夸,只觉得耳朵都长茧了。
“去岷山和队伍汇合吧,顺便将这次的行程,细细说与我听。”
“你也该采购一把趁手的剑了,这种破铜烂铁,也配得上你那一身剑艺?”
陈灵均笑了笑:“前方就到驿站了,我来为你带路。”
三天后,岷山顶峰迎来两个身穿斗笠的人。
到了会盟的地点,江子椋将斗篷掀下,露出清一色的玄装。陈灵均也不是什么讲究的人,鸦青斗篷掩着一身月白的衣衫,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
岷山是连接着逵罗山脉的枢纽之一,如果魔族想入关,必须在这里截拦。
九郡的各族汇集于这一带绵延百里的山脉,这种场景本就蔚为壮观。
虽然外族入侵让九郡联合起来,但九郡之间也存在着众多矛盾。
这次的会盟尚未达成,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就在江子椋和陈灵均分析战场的形势时,一个身着麝皮短袄的青年走上山崖,体型高大魁梧,五官比常人更加深邃。
“江子椋,你小子不懒呀,”说着指向陈灵均笑道,“多水灵的一个小姑娘,你以为我看不出,他这是扮了男装?”
陈灵均转过头看,究竟是谁在调侃自己。
许峻霖正想这女娃看起来挺英气的,却听到了一个低沉而真实的男音。
“在下陈璟,恐怕要让阁下看走眼了。”陈璟的璟,用的是他的幼名。
一个男子生得也这般漂亮?许峻霖瞠目结舌地望着他,身边传来了江子椋的嘲笑声。
陈灵均笑笑站起来,一脚踹向身边的巨石,给许峻霖挪了个位置:“坐。”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愣是神态忸怩地坐下,似乎还沉浸在这一幕的震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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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6: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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