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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二十年 (兄弟,现代)[第1页]

作者:用户名它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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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我什么都没有忘,只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
【1】
从前很多年里,我都执着的认定,哥哥的降生比我更加瞩目。而我的到来,不过是弥补为了这个家庭的不幸。
哥哥生于1990年的初冬。北方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据说他落地的时候,城里连下了三天大雪,待妈妈出院那一日,却意外的云消雪霁天朗气清。
爷爷抱着他进家门的时候,笑得胡子都飘了起来,“我怎么的说的来着?咱家的孩子,就是有福气!”爸爸低头看着怀里产后虚弱的妈妈,嘿嘿的傻笑。
我家在终年寒冷的北境, 哥哥出生的时候,爸爸还是机械厂的高级技师,妈妈还是印刷厂的会计,夫妻二人都捧着国家的铁饭碗,又逢上添丁进口的大喜事,那时的爸爸得意非凡,每天下班后便抱着哥哥在大院里挺胸凹肚的踱着四方步,逢人便道:“瞧!这是我儿子!”
旁人少不得便要停下来捏捏哥哥的脸蛋或者小牛儿,夸道:“瞧这白白胖胖的,多俊呦。”
爸爸便心满意足的挠着后脑勺,嘿嘿笑道:“随他妈,随他妈!”
我想,那时候的爸爸必定是意气风发的,工作优越,家庭美满,无论在他还是在旁人眼里,都算得上是人生赢家。如果没有后来的种种变故……
可惜人生,哪里有那么多如果。人定胜天这个词,我向来认为是句屁话。
1991年,临近除夕的一个夜里,哥哥突发高烧晕厥,被连夜送进医院。诊断的结果是先天肾衰,可能活不过十岁。爸爸捏着那纸诊断书红了眼,妈妈更是当场痛哭失声。
命运的激流急转直下,随后不久,医院给哥哥注射的一针庆大霉素,麻痹了他的声带,让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哑巴。
此后七年,爸妈为了哥哥四处求医,倾家荡产,却全无成效。哥哥的性命全靠一周一次的血液透析维持着,脆弱不堪。
爷爷年事已高,不堪打击一病不起,病床上留下嘱咐,万万不能断了李家的香火。爸爸迫于孝道,这才和妈妈不甘不愿的生下了我。
1997年10月,我出生的那天,哥哥病情突然恶化,妈妈刚下了产床,便急急的冲进了急救室。相比于哥哥出生时的举家欢腾,我的到来显得格外寂寥。这世上唯一挂念我的,大概就是那个同样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的老头——可他在意的究竟是我这个人还是我那根能延续香火的小鸡鸡,谁又知道呢?
次年9月,我们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庭再次迎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风暴。90年代末期,一场声势浩大的下岗潮几乎波及了全国的国有企业,在我们这个以重工业为支柱的城市里,下岗二字造成的后果显得尤为严峻,在那个时代,哀嚎遍野四字,真是半点也不夸张。
国家的政策调整,在历史书上只是区区四个字,轻飘飘的无足挂齿,然而它对千千万万的普通家庭来说,却不啻于灭顶之灾。
一夕之间,爸妈正值壮年却双双下岗,区区两万块钱,算作国家对他们的补偿。我们所在的城市曾经工厂林立,巨大的工业设备终日欢腾的运转着,昼夜不停的吐出白色的蒸汽和烟尘,如今却是静悄悄的一片沉寂,工厂一片接一片的倒闭,整座城市皆是肃杀。
爸爸曾是厂里的骨干技师,人人艳羡,当他人到中年想着从头再来的时候,却被对方带着清淡鄙夷的笑容一次又一次的挡了回来,“大哥,咱们这个岗位只招本科学历,您这第一学历,太低。”
爸爸唯有苦笑。当年他以高出重点高中三十分的成绩考进小中专,为此受到众人的夸赞和羡慕,然而时过境迁,那个小中专比大学生还金贵的年代,已经随着国企的辉煌和他的青春岁月一起,逝如流水,永不回头。
1999年,爸妈摆起了早点摊子勉强度日,迎着晨曦、推着小车佝偻着腰穿梭在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曾经的风光意气,不过往事二字而已。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那个迷茫而疯狂的年代,后来我曾在哥哥的笔记本上看到一句很应景的话,像是对这二十年再精准不过的总结,他说:“在命运面前,休提公道。”
【2】
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极度的贫困和潦倒中度过的。虽然被医生断言活不过十岁,但是哥哥不仅顽强的活了下来,靠着每周两次的血液透析和药物治疗,甚至还恢复得不错。他身体状况好些的时候,看上去跟同龄人也没什么两样,那时他见人总是抿嘴笑着,温和又腼腆。
2002年春季,我虚岁刚满六岁,焦头烂额的爸妈没有精力再去照顾我,粗暴的把我丢进了学校,就此,我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学生生涯。
那时我们已经举家搬到了城北,四口人挤在狭窄的筒子楼里,按照户口划分的学区,我只能去全市差不多是最破的那所学校就读。当市中心的学校已经清一色的塑胶跑道和现代化教学时,我们这里依然保留着上个世纪的原始风格:沙土操场晴天时烟尘四起,下雨时积水泥泞;室外的公共厕所臭气熏天,蛆虫遍地;教室里没有暖气,取暖全靠中间的火炉……
在这所小学里面就读的学生差不多已是全市最贫穷的一批,而我,差不多就是他们中最贫穷的一个。
我只能用哥哥换下来的旧书包旧文具,穿他穿小了的衣服鞋子,就连在家里吃饭,他的伙食也是小灶烧出来的,顿顿有蛋有肉,而我只能捧着碗跟爸妈一起嚼菜叶子。
我咬着筷子眼巴巴的瞅着他碗里两片颤颤巍巍的肉片,咕噜噜一个劲的咽口水。哥哥偷偷溜爸爸一眼,手疾眼快的夹起肉片丢进我碗里。我欢欢喜喜的正要往嘴里塞,手上就被爸爸抽了一筷子。
“别跟你哥抢。”
我跺着脚撒起泼来,“我就吃块肉怎么了嘛!凭什么哥哥天天有肉吃我就不能吃啊!你们两个偏心眼,偏心眼!”
爸朝我瞪起眼睛,“要吃好的去学校吃间食!每天一块钱,咱那是交了钱的!”
我梗着脖子不服气道:“间食也没有肉吃!我要吃肉!”
爸爸扬手作势要打,我吓得拔腿就跑,跑到门口又抻着脖子叫道:“偏心眼!”
哥哥在我身后着急的啊啊叫了两声,赶忙站起来拉住我,朝我摇摇头,一边打着手势跟爸爸比划:给弟弟吃吧,他小。
爸爸摔了筷子一把揪住我胳膊,常年干粗活的手掌硬得跟石头一样,抡圆了往我屁股上扇去,隔着厚厚的棉裤都能觉出火辣辣的疼来。我以他为圆心转着圈子的躲,哎呦哎呦的嚎得欢快,鼻涕眼泪稀里哗啦的糊了一脸。
哥哥急得连忙去拦,我趁机从爸的咯吱窝底下吱溜一下窜了出去,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拎着书包,跳着脚嚎道:“你们就是偏心眼!我肯定不是亲生的!我走啦,我再也不回家啦!”
爸站在门口一摆手声如洪钟,“小兔崽子快滚吧!”
我只得抹着眼泪拖着脚上学去,才走到半路上,就被哥哥追了上来,他按着我的肩膀蹲下身来,拿纸巾擦着我哭花的脸,笑一笑,打着手势问我:“爸打疼了吗?”
“哼!”我撇着嘴别过头去。
哥哥捏捏我的脸,又比划道:你不要总是惹爸生气。
我又跳起脚来,“我怎么惹他了?你不要吃到肉了还在这里装好人!”说罢推开他气冲冲的跑开了。
哥哥不再追我,一直在我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他大我七岁,可是从小病歪歪的,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因此同龄人都上初中了,他却还在小学生里混,摊上这么个哥哥,真是丢人。
【3】
因为早上没有吃到肉,这一上午我都很不开心,直到上完两节课后吃到热腾腾的间食才有些满足。
那时候的学校食堂还很良心,每人每餐一块钱,有时候是熬得稠稠的白米粥配炸得酥脆的豆腐肉末丸子和卤蛋,有时候是新磨的豆浆配花卷豆沙包小热狗,有时候是炒得金黄的火腿蛋炒饭。这顿间食在很多学生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点心,于我来说,却起着承上启下至关重要的作用:一是可以弥补我早饭吃不饱的凄惨,二是可以缓解我午饭还是吃不好的悲凉。
然而这一点好心情勉强维持到放学时,就被几个讨厌的同学毁得一干二净了。
放学铃声刚一敲响,大家都撒丫子往门外跑时,我听见有人清清楚楚的笑道:“李景年!你那个哑巴哥哥呢?”“哑巴肯定在校门口接他家的小宝宝啊!”“阿巴阿巴阿巴……李景年,哑巴来啦!”“哎呀呀,快跑呀,我妈说沾到那个哑巴会被传上病的!”
我恨得抓起书包就去追,他们却四散而逃。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厚厚的一直没过脚踝,北境的冬天天黑得格外早,才下午四点,外面已是漆黑一片。我跑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只得停下脚步含恨把书包背好,四下一望,果然在校门口那边的老榆树底下看到了哥哥。后来想想,他一定是怕别人嘲笑我有个哑巴哥哥,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去,才故意站得那么远的。
看上去他已经在那里等了一阵子,榆树底下踩出了一圈整整齐齐的脚印。榆树旁的路灯打下昏黄的光束,我一直很不能理解鹅毛大雪这个比喻,因为大雪落下时根本半点也不像鹅毛,它们是一簇簇的飘下的,划过路灯的光晕时,就像一团团小小的灰影,飘在哥哥的耳罩上。
不知怎么的,我心头突然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烦躁,那时我还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模糊的意识到,我们家的日子之所以过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他,要不是因为他,爸爸妈妈不会这么忽视我,要不是因为他,我不会连块肉都吃不上,要不是因为他,我不会被别人拿来取笑……
我脑子一热,大踏步的奔过去,冲着他咆哮道:“谁让你过来的!你怎么这么烦!”
哥哥看上去有点呆住了,愣愣的瞧着我,半晌从书包里摸出一副耳罩来,比划着示意我带上。
我狠狠的推开他的手,恨声道:“我不碰你的东西!谁知道那上面带不带病呢!”
哥哥的脸色遽然苍白,我倒退两步,带着说不尽数不清又无处安放的委屈啐道:“呸,哑巴!”
北风骤起,咆哮低吟。我顶着风冒着雪向家里狂奔,一路上不知道滑了多少跤,身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却一直锲而不舍的跟随着。将将要跑到街角时,脚步声突然加快,哥哥不由分说抓着我肩膀把我按到墙上,一手捂住我的嘴巴。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爸爸摆着炭炉在前头的路口卖烤地瓜。因为哥哥高昂的治疗费用,那时爸妈几乎是利用一切可以赚钱的时间在赚钱,从早到晚,全年无休。
北境的冬天很冷很冷,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气,呵气成冰,炭炉在冰天雪地里冒着腾腾的热气,爸爸在旁边来回踱着圈子取暖,他头上戴着棉帽子,身上裹着一件大棉袄加军大衣,脚上套了双巨大厚重的棉鞋,这身穿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臃肿了两三倍不止,然而即便如此,也抵不住在室外站立四五个小时的严寒。
爸爸就着旁边路灯的光读书,那时他正要考一个什么什么师的资格证,考上了就能赚更多的钱。口罩里呼出的热气一缕缕的往上飘,我看到他的睫毛眉毛和前额的头发都结了厚厚的白霜,心里突然一酸,说不出的难过。
哥哥轻轻的摇了摇我的手,手语打得很慢很慢,像是怕我看不懂一样,“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在学校找你了。一会儿见了爸爸,你不要发脾气,他会伤心。”
我低着头用脚尖咯吱咯吱的踩着雪,哥哥把耳罩给我戴上,牵起我的手揣在羽绒服的口袋里,暖暖的很舒服。
我跟着他慢慢的朝爸爸走过去,叫了声:“爸爸。”
爸抬头,戴着厚厚手套的手扶了下帽子,看上去笨拙得有些可笑,“放学啦?饿不饿,吃个地瓜?”
我们俩动作一致的摇摇头,爸把右手手套夹在左边胳膊底下,用力抽出手来去军大衣里掏了半天,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裹着两根羊肉串,献宝似的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眼前一亮,“肉!”
爸笑了,揉揉我的头发,“馋小子,吃吧!”
我赶紧打开塑料袋,一口抹掉了半串羊肉,满口流油。这功夫爸从炉子里捡出个圆圆的小地瓜递给哥哥,哥哥拿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眉眼和煦的含笑看着我。
爸爸今天早点回家吧,太冷了。
当我在旁边抓着爸爸的袖子蹦蹦跳跳的缠着他问什么时候还能吃到羊肉时,哥哥在一旁打出流畅的手语。
“好,我知道了。”爸把我揪下来,照着屁股轻拍一记,“跟你哥回家去,去!”
我揉揉鼻子,由着哥哥牵了我的手,胡同又长又暗,两旁的住宅里闪出莹莹灯火,把我们的影子在雪地里斜斜的映得很长。
雪后的夜晚很安静,静得只能听到积雪破碎的咯吱声响。我的手还插在哥哥衣袋里,握在他手心里,他的手指又长又暖,来来回回的摩挲着我冰凉的指尖。我有些不自在,缩了缩手指,低低的叫了声:“哥——”
“嗯。”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专注的把自己的脚印踩进他的脚印里,“你明天还来接我吗?”
他看看我,摇了摇头。
我急了,“凭什么不来!你不听爸的话,我要去告状的!”
哥哥低着头,良久不发一言。我跳到他面前去,盯着他清瘦白皙的面孔道:“你是不是生我的气啦?”
哥哥还是摇摇头,许久,才很慢很慢的比划道:我不想给你丢人。
【4】
那天以后,哥哥果然不再去校门口等我。他在十字路口那边远远的等我回家,任凭我怎么磨破口舌,他都不肯再走到我身边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到了12月末,学校放了寒假,哥哥身体弱,整天整天的待在家里,帮妈妈料理家务。我则像脱缰的野狗,一天一天的在外面疯跑。
因着快到年节,路边的小店里摆出了一堆一堆的划炮和火枪,我也和千千万万的小男孩一样,喜欢变形金刚机器人炮仗和玻璃弹珠,这些稚拙的玩意儿武装出了男孩子的第一个英雄梦想,然而我什么都没有,我也知道爸妈决不会满足我这些奢侈的愿望,我家里的每一分闲钱,都砸在哥哥身上了。这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过完元旦以后,爸妈进了一批春联,每天去路边摆摊子,一站就是一天,好在收入不菲,每天晚上回家以后妈妈都会将挣来的钱一遍遍点数,早上出门的时候还要再三叮嘱哥哥,一定要看好了家里的钱。哥哥很听话,他微微笑着比划:你们放心,家里有我呢。
妈妈藏钱的地方并不高明,她把那些零零碎碎的钱卷成一卷,都藏在床底下的铁罐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铁罐子开始在我眼前一遍又一遍的晃悠,我惦记着硬币碰撞铁皮的清脆响声,惦记着带着毛边的纸币软绵绵的触感,还有炮仗炸响时漂亮的火花……
机会很快就来了,每周三是哥哥例行去做透析的日子,他从医院回来总显得很难受的样子,要恹恹的在床上躺大半天。我趁着他昏昏欲睡的时候,跑到爸妈床底下翻出了那个铁罐子。
罐子里一卷一卷的零钱散发着好闻的气味,我的心跳得快极了,手心里潮乎乎的一直在流汗。我抽出两张绿色的五十块,又把罐子原样放好,纸币上毛爷爷的头像似乎在无声的对我冷笑,我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口。
偷来的钱我不敢放在身上,四处打量了一圈,便盯上了哥哥的羽绒服。他今天做过透析,是肯定不会出门了,我明早悄悄的把钱拿走,谁都不会知道。最关键的是,他的羽绒服有个夹层口袋,保险得很。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我万万没有想到,往常都要八九点才回来的爸爸今天惦记着哥哥做了透析不舒服,早早的买了鸡胸鸡腿回来给他熬汤喝。鸡汤在炉灶上咕嘟嘟的响着,爸爸闲来无事,就翻出铁罐子来数钱。
那时我正在书桌前写作业,浑然不知事情已经败露,爸爸的怒吼声吓得我把铅笔都摔断了一截,“你们两个,谁动了罐子里的钱?”
我猛然一惊,只觉得心脏几乎要翻出嗓子眼,这个节骨眼上,我有九条命也不敢承认:“什么罐子里的钱?我不知道。”
爸喘了两口粗气,转头问哥哥,“景安,家里的钱你妈妈一直是让你看着的,你知不知道?”
哥哥茫然的摇摇头。
爸哈的一声的冷笑出来,脸色黑得吓人,“都不知道,那家里是进鬼了吗!”话音才落,他劈手夺过我的书包,稀里哗啦的倒了个底朝天,然后是哥哥的,然后是我们两个的书桌抽屉,然后是衣服的口袋。
我看着暴怒的爸爸,吓得全身僵硬,手指冰凉。哥哥从床上爬了起来,皱眉看着我,背对着爸爸急切的打着手势:是不是你拿的?
我打着哆嗦不敢点头,更不敢出声。
便在此时,耳边骤然炸响爸爸暴烈的喝声,一字一字,蓄着蓬勃的怒气:“李景安!”
我一回头,只见爸爸手里举着那两张五十块,脚底下是哥哥的羽绒服。
哥哥似是傻掉了,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爸气得浑身发抖,“我和你妈为了你,为了你……”他嘴唇哆嗦得说不下去,突然狠狠一个耳光扇得哥哥整个人都扑倒在地上,“李景安,你对得起谁啊!”
我吓得往后一跳,慢慢的缩到墙角,我知道我应该站出来的,可是我不敢,我整个人都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一样,僵硬得不能动弹。
这时候爸爸已经抄起旁边量衣服的木尺,把哥哥按在墙上,反扭着他的两个手腕,木尺夹着风声和他的暴怒,一下一下狠狠的往哥哥屁股上大腿上抽过去。虽然北方的冬天有供暖,但是我们这里的住房十分破败,所谓的供暖只是冻不死人而已。哥哥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只穿了条线裤,我看见他一直在抖,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冷的。
“你对得起谁,对得起谁?这个没良心的,我不如打死你干净!”
木尺抽在身上震得我耳膜发疼,哥哥扬起脖子,喑哑的哭喊了出来。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滚到鬓发——他没法为自己辩解,他是个哑巴。
【5】
爸看起来气急了,他打得又狠又快,片刻功夫就抽了三四十下。我再也忍不住,哭喊着跑过去挡住他的尺子,他没来及收手的一下敲在我背上,痛得我眼泪哗哗流。
我哽咽着抱住他的手,语无伦次的哀求道:“爸爸爸爸,你不要打了,我求求你不要打了,哥哥生病呢,他生病呢爸爸……”
爸回手把我推开,厉声道:“你站到一边去!”
我被推得倒退几步,撞在床沿上,抽抽搭搭的不敢再上前。
爸左手仍旧扭着哥哥的手腕按在墙上,红着眼道:“家里的条件你不是不知道,为了你的病,全家砸锅卖铁吃糠咽菜,你还有脸不学好?我看你还敢不敢偷,敢不敢偷!”
一边说着,右手的尺子夹着风,狠狠的连抽了七八下,声音响脆得吓人。哥哥膝盖一弯,迸出嘶哑破碎的一声痛呼。他背对着爸爸连连摇头,是说不是自己做的?还是不敢了?
我站在一边绞着手指,捂着嘴痛哭。我深恨自己的懦弱畏缩,可那一天,从头到尾,我都像个懦夫一般,眼睁睁的看着哥哥替我受了所有的惩罚。
爸爸喘了几口粗气,沉声道:“景安,从小你身体不好,我没弹过你一指头。可你,太叫我失望。”
哥哥全身一抖,两行眼泪应声而落。从我这边看去,只能看到哥哥一张清秀苍白的侧脸,他眼圈通红,怔怔的望着墙壁一动不动。爸爸走后,我扑过去摇着他的手,只觉他的手指冰凉得吓人,不由哭道:“哥,哥,你怎么样了,你痛不痛啊?”
过了好半天,哥哥才如梦初醒般低头看了看我,然后缓慢而决绝的把手抽了出来,腿脚发软的躺回到床上,脸色惨白,裹着被子怔怔出神。
我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我哽咽着抓着他的被角,“哥哥,对不起,你别不理我,哥,你别不理我……”
他闭了眼转过身子,冰冷得像块石雕,这么些年,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冷待过我。很多年后我才慢慢意识到,对于从小身残重病的哥哥来说,他所有的已经那么那么少,面对着弟弟的推诿和爸爸的失望,他心境是何等的绝望和苍凉。
我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盯着闹钟的指针滴滴答答的走着,一圈又一圈。分针转过整整一周的时候,哥哥沉默的掀开被子,往爸妈的房间走过去。他脸色依然苍白,眼圈还红着,眼泪却已然干涸。
我心里一缩,指尖一阵细小的战栗,我想哥哥一定要去分说真相了,他一定会告诉爸爸他是清白的,我十指紧扣等待着爸爸的雷霆之怒,却见哥哥贴着爸爸的大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打着手势说:爸爸,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原谅我。
他双手合十,乞怜的仰头望着爸爸。爸闭了眼,许久才长叹一口气,“景安,你记着,咱们穷也好,有病也好,你得把腰板挺直了堂堂正正活着,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咱们死不能干。”
我咬着嘴唇,只觉像被人当面抽了两个耳光,羞惭得抬不起头来。
哥哥低着头,他抬手捂着嘴,肩膀一抽一抽的。他又哭了。
我想给弟弟说句话,他虚岁才六岁呢,他看见爸爸那么生气的痛揍哥哥,他就更害怕了呀,孩子哪有不怕打的尤其他还那么一点点小
而且他心里不是不难受,他比他哥哭得还惨啊

那天晚上,妈妈拿着药油给哥哥揉伤时,又气又心疼的掉了眼泪,她照着哥哥的后背扇着巴掌,哭道:“景安,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哥哥枕着妈妈的腿,我瞧见他身后一大片红肿,当中青紫斑驳,他侧过头咬着自己的食指,无声无息的落泪。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哥哥哭过这么久。被人嘲笑挖苦时没有,在医院病得死去活来时没有,生病生得气息奄奄时也没有,他一直是坚强的温润的,总是对这个给予他无数磨难不公的世界柔和的微笑着,可是今天他却伤心成这样,始作俑者偏偏还是他最宠爱的弟弟。
我缩在门口跟着他一起掉眼泪。这一天晚上我突然想起哥哥许多许多的好处来,因为爸妈顾不上我,哥哥照顾我的生活要比爸妈还多得多,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每天帮我穿衣服,哄我睡觉;稍大一点后,他接我上下学,给我检查作业;他的病必须保证每天摄取定量优质的动物蛋白质,家里困难,可是即使这样,他也总是逮着爸妈不注意的时候把碗里的肉分我一半儿……他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比爸爸妈妈还要好。
可我呢,我推他,骂他,嫌弃他,我还害他挨打挨骂受委屈,自己却像只乌龟一样畏畏缩缩。
我突然很害怕,如果哥哥就此生了我的气,他再也不理我怎么办呢?那这个家里,就再也没有人对我好了。我想到这里,埋头哭得更加伤心了,一直到熄了灯上了床,我还在哭个不休。
哥哥也没有睡,他趴在枕头上发呆。被窝里冷冰冰的,往常哥哥都会拿热水袋暖好了再叫我睡进来,可是今天他没有,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哭得喘不上气,抽抽搭搭的声音像在拉风箱,哥哥终于忍不住撑起身子来看着我,就着窗外半明半暗的灯光,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又黑又亮,他看了我好半天,然后拿手捧着我的脸,大拇指轻轻抹掉了我的眼泪。
我抽噎一声,忍不住去抱他的腰,“哥,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他没有推开我,我于是更加大胆的钻到他怀里拱了拱,万分诚恳的认起错来,“哥哥,我再也不偷钱了,我再也…再也不惹你了,我也不淘气了,我以后都…都听你的话,我乖乖的,哥哥,你别不理我……”
哥哥揉着我的头发,我说一句,他就嗯一声,直到我模模糊糊的睡过去,他的手臂依然揽着我,无论什么时候回忆起来,满满都是安心的味道。
【6】
2003年,这是我们家时来运转的一年。
这一年4月,地球的另一边打响了轰轰烈烈的伊拉克战争,地球的这一边,一场名为非典的疫情来势汹汹,短短数日间就攻占了所有的电视台和新闻报纸。
街上戴着厚厚口罩的行人一天比一天多,学校里每天早上都要量一回体温,若是哪个同学家里有亲戚从北京广东出差回来,马上就会被停课隔离,教室里,走廊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到了5月,学校全部停课,全国上下风声鹤唳,CCTV播放着一场又一场抗击非典的晚会。妈妈也紧张起来,这种危险的时候,她已经不放心再让哥哥每周去医院治疗了。那时候哥哥经过了八个月的血液透析辅以中医治疗,颇有成效,血肌酐的指标在不断下降,肾脏的活力也在逐步提升。他的主治医生尝试着把透析的频率降到一周一次再到两周一次,到了这一年6月,终于点头同意他停止透析以观后效。
妈妈领着哥哥从医院回来时喜气洋洋,用小喷壶装了一壶醋到处喷洒作为从医院回来后的例行消毒,弄得到处都是酸溜溜的味道,一边喷一边道:“我就说我们景安是个有福气的,瞧瞧,谁说这病好不了的?偏就好了!景安,妈跟你说,咱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哥哥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笑意盈盈的,忽的跳起来从背后把妈妈搂住,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毛茸茸的头发在妈妈面颊旁撒娇似的蹭了蹭。
阳光在我的作业本上映出金黄色的明亮线条,我在一边捏着铅笔,跟着他一起嘿嘿傻笑。
疫情不稳,人心惶惶,家里的小生意根本摆不起来,爸爸一狠心,索性闭门发奋读书。到了9月,非典疫情终于宣告结束,爸爸忐忑不安的参加了工程师考试,居然蟾宫折桂,一举拿下了证书。
这年11月,爸爸终于再次获得了工作机会,重新回到了他曾经如鱼得水的岗位上。相应的,每月收入也多了两倍不止。哥哥的身体状况日趋稳定,透析的中止无疑大大减轻了家里的经济压力。对我而言,最显著的变化就是餐桌上开始了每天都有肉的幸福生活,不再是哥哥吃肉我喝汤,爸妈干嚼菜叶子的萧条景象。
同样是11月,当年用错了药物剂量导致哥哥声带萎缩的那家医院经过爸妈长达十年的追责,终于承认了这起医疗事故,并书面承诺负担哥哥后期喉咙复健的全部费用。
手术就定在12月中旬,哥哥入院前一天晚上,我跟他并排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车灯在天花板上拉出浮光掠影,哥哥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他以后还能跟我讲话,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我要带着哥哥给原来嘲笑他哑巴的同学们看,气死他们这些没有哥哥的人……想着想着,我只觉胸口满满的雀跃几乎要揣不住的蹦跳出来。
我问他:“哥,你高不高兴?”
哥哥微微皱起眉,眼神恍恍惚惚的,他说:我有点紧张,感觉像在做梦。
我咯咯笑着翻过身,“那等你好了,你第一句话想说什么?”
哥哥偏着头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想说。
我扳过他的脸,指着自己的鼻尖笑嘻嘻道:“那我要你第一句话叫我,叫,景年,好不好?
哥哥手术的那天,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在外面等他。手术室门前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异常忙碌。大门开开合合,不时会有盖着蓝绿色被子的病人被推出来或是送进去,进进出出的医生和护士面容严峻,白手套上满是猩红的鲜血。
我看得有些害怕,便跑到走廊上的窗户边等着。窗外飘起了细细的雪,玻璃窗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我用手指在上面歪歪扭扭的画着:哥哥,必胜!加上一串粗粗的惊叹号。
写完后觉得有点傻,赶紧呵了两口气,把字迹抹去了,自己美滋滋的笑了起来。
哥哥的手术做了一个小时,回到病房时他脖子缠着厚厚的纱布,还在无知无觉的睡着。医生拿着个小本子在旁边刷刷的记着什么,我在一边踮着脚焦躁的拉他的衣襟,“叔叔,我哥哥什么时候醒啊?他醒来就能说话了吗?”
爸爸赶紧把我揪到身边去,责备道:“别打扰叔叔看病。”
医生眼皮不抬的说道:“现在还不好讲,病人声带萎缩的时间太久了。手术之后7天开始简单的发声训练,到时候再看看恢复的程度吧。”
爸妈对视一眼,脸皮都有些发僵。
我没有听出医生话里的弦外之音,也没有注意到爸妈的脸色,只是专心的掰着指头算日子,想着,还要七天,那我这七天要教哥哥说些话,教他说景年,爸爸和妈妈,这样等七天一过,他就能直接开口叫我们啦!
我这般想着,十分满足,并且在哥哥伤口恢复的这段日子积极的加以实施。哥哥很配合的由着我在他病床边上蹿下跳,笑微微的,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星星,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都在默默的数着日子,满怀希望。
第八天早上,医生早早的带着他去做发声的评测。去的时候我很不放心,牵着他的手问道:“哥,你记住我的名字怎么说了吗?”
哥哥笑了笑,用力的捏了一下我的手,手心里满是潮乎乎的汗水。
测试做得很快,哥哥坐在医生对面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握,很努力的尝试着,有的音节他能发出来,大多数却仍是不能。他似乎有些焦虑,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手指紧张的绞在一起。
爸叹了口气,安慰的捏了捏他的肩膀。
医生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道:“手术还是有些效果的,发音明显变多了,后期勤加训练,应该还会有一定的好转。”
那也就是说,他永远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讲话了。
我瞧见哥哥方才还挺得笔直的脊背忽然一下子就弯了下去,似是不堪重负一般,睫毛底下掩着满满一片落寞。
先是希望,再是绝望,从高峰至低谷,由云端到尘埃,何其残忍。
爸妈被留在了办公室里,我陪着哥哥漫无目的的在医院里游荡。走着走着,哥哥的脊背就又挺直了,他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坏,我比以前好多了,是不是?
我不吭声,他继续说:我觉得我好多了,以后肯定有办法好起来的。
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
我鼻子突然一酸,眼泪顷刻间蓄到眼眶。我想不通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这么好的哥哥,这么坚强的哥哥,老天怎么忍心一次次加诸磨难,一次次剥夺他的希望?我想起今天早上我还信心满满的教他说“景年”两个字,等着听他叫我的名字,那时哥哥的眼睛亮如星辰,熠熠生光。
哥哥突然止住脚步,我没防备一头撞在他身上,只见哥哥凝视着走廊上的玻璃窗,那玻璃上又结起了薄霜,将我前几日写下的“哥哥,必胜”四个字浅浅的浮了出来。
哥哥眼睛里光彩熠熠,那光芒灼烧得我止不住的难过,扑进他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咦,话说你们是没有吃到糖所以都潜水了吗

有亲问我以前的文,嗯完结的坑在这里
【7】
2005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才到六月,已经热得穿起了短袖。骄阳流火,柏油马路上反射着炙热的白光。
我们小学正在大兴土木,那排古董似的平房教室终于要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教学楼。校园里蓦然间多出许多拿着图纸和卷尺的人,走来走去,这里量量那里量量,校长挺着啤酒肚在前面大摇大摆,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
因着这个缘故,近来学校放学很早。爸妈还是一如既往的忙,忙得连晚饭都不回来吃,哥哥又升了初中,我不喜欢一个人闷在家里,每天下了学都和同学们一起跑到校门口的小卖店里挤电视看,等着哥哥放学来接我,他会花五毛钱给我买一个蛋筒冰淇淋,我一边吃,一边蹦蹦跳跳的跟他讲学校里的新鲜事儿。
哥哥来的时候照例拿着一个蛋筒,今天天气很热,他的校服外套搭在胳膊上,里面白色的短袖汗湿得一块一块的,我头也不回的接过蛋筒,眼睛仍然一眨不眨的盯着电视屏幕,兴奋道:“哥,你看!六大门派要围攻光明顶啦!”
哥哥“唔”了一声,抬头有些焦虑的看着墙上的钟表,指针正指着五。我舔着冰淇淋耍赖道:“我们再看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张无忌刚学了乾坤大挪移,一会儿肯定会跟他们打起来。”
哥哥无奈,只好站在我身后陪我看了一会儿。电视上演得正精彩,打得满天乱飞,哥哥看了一会儿,眼睛好似也直了,不再催着我回家,又过了一会儿,他自己默默的捡了个小凳子来坐下了。
我心里暗自发笑,一边把冰淇淋凑到哥哥嘴边,“哥,你吃一口解解渴。”
蛋筒在炎夏里冒着微微的白色凉气,着实令人很难抗拒。哥哥犹豫着不肯张嘴,我晓得他的病是要忌口的,但是少吃一点点应当也没什么关系,“就吃一口好啦。”
哥哥抿抿嘴,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慢慢的在嘴里咂摸滋味。
那天我们看电视剧看得很尽兴,因为到了饭点大家都有些饿,哥哥还拿零用钱给我买了小当家干脆面,辣面筋和五香蚕豆。见我们这一帮孩子都捧着零食吃得欢天喜地,他大概也是饿了,吃了一点觉得味道还不错,也跟着我吃了不少。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没有从来吃过,也不能吃任何零食的。我只知道他有些蔬菜和肉类要忌口,水也不能喝得太多,却不知道零食也是一样。从前家里穷,哪里买得起这种东西。而零食的滋味一旦尝过,似乎对任何孩子而言都难以抗拒,我是这样,我眼里坚毅过人的哥哥其实也是这样。
这五光十色的世界里有太多太多的诱惑。归根结底,他也还年少。
那天我们俩到家时已经有些晚了,被爸爸揪着一人拍了几巴掌。我没皮没脸的不觉得怎样,哥哥倒是低着头有点脸红,老老实实的认了错。
到那时候为止,一切都还平和妥当,哥哥还和往常一样检查了我的作业然后赶我上床,我的梦里也依然盘桓着自己白衣飘飘负剑江湖的英姿。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第二天清早会在地板上看到哥哥昏厥在地的身影,他唇色发紫一身冷汗,无知无觉冰凉得仿佛已经死去。
他倒下前应当是有挣扎过的,椅子被撞得移了位置,床单也皱的十分厉害,但我睡得太死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救护车呜哇呜哇的冲过来,哥哥被急惶惶的拉进急救室,整个过程我都如在梦中,我听到医生说:“……高钾血症合并酸中毒,心律严重失常,怎么耽搁了这么久……”然而心里却并不十分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爸爸抬手两记耳光打得我双耳嗡鸣,两颊剧痛,他红着眼睛疯了似的吼问我:“你哥哥昏倒了,你是死人吗?”
我吓得捂着脸缩在一边,当着医生和护士的面,我又羞又痛,眼泪几度冲上眼眶,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医生皱眉道:“安静!要打孩子回家打,这里是医院!”
爸爸喘了几口气,两个拳头紧紧捏在一起。
医生盯着哥哥心电图上波动的曲线,“病人昨天吃了什么?”
妈妈站在一旁六神无主的抹着眼泪,“没,没什么呀,就吃了碗鸡丝凉面,晚上还好好的,怎么就……”
我心里突然一惊,怯生生道:“昨天我和哥哥一起吃了点零食……”三双目光霎时间齐刷刷的刺在我身上,我害怕的语无伦次,“可是没有毒啊,零食没有毒啊,我也吃了的我怎么没事……”
医生叹了一声,“他肾功能不全,这种高钠高钾的东西,你能吃得,他可是万万碰不得的。现在他没有生命危险了,还要等化验结果,家属先出去办理住院手续吧。”
爸爸一声不吭,揪着我领子就往外走,到了走廊里才冷着脸跟妈妈说:“你守着,我回家去取点换洗衣服,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妈妈只顾低头擦眼泪,看也没看我一眼。
爸爸揪得我几乎双脚离地,一路踉跄,我害怕得不行,结结巴巴的叫着“爸爸,爸爸……”他根本不理我,直接把我塞进出租车,再一路把我拎上楼,踢进门里,摔到床上。
我怕得要命,惊恐的瞪着他抽噎不止。爸爸脱了外套开始解皮带,眼神肃然的盯着我像要杀人,我看着他把皮带在手上对折再对折,一手揪住我胳膊,我恐惧得按捺不住,尖叫着往里面躲,一边躲一边哭着分辩,“爸爸爸爸,别打,别打我,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不是故意的呀!”
【8】
他没有理会我,手臂一使劲就把我整个儿按在了床沿上,一手牢牢按着我的腰,一手将我的裤子连同内裤一把扯掉扔在一边,我下半身登时赤条条的,慌得连连蹬腿,被他拿膝盖一夹,全身上下顿时动不得分毫。
折了两折的皮带紧跟着就咬上了我的屁股,噼噼啪啪,在四壁间激起响亮的回声。爸爸一言不发,只顾埋头打,毫无章法,也不给我留一丝喘息的余地,与其说训诫,毋宁说是泄愤。他仿佛不是在教训儿子,而是在殴打仇人。片刻功夫,屁股上,大腿上,无一幸免,我痛得弓着背惨叫起来。
“爸!爸!别打,别打啊!疼!爸爸!”
那天的记忆后来回想时总蒙着一层淡红的雾气,惟有疼痛分外真切。我着实是被吓坏了,半点也没有考虑到诸如形象骨气等问题,从头到尾一直在尖叫。起先是吓得,后来就纯粹是痛得。我不知道他打了多少下,只知道我痛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才拿皮带点着我屁股厉声喝道:“把眼泪收了!”
我马上闭了嘴巴,可是痛哭又哪里是一时半会止得住的,憋得太急,反而更剧烈的抽搭起来。身后一大片针挑刀挖似的痛着,我眼泪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掉。
爸喘着粗气问我,“昨天,是不是你缠着你哥要买零食吃的?”
我瑟缩的点点头,这一来似乎又拱起了他的火,皮带夹着风声抡下来,“你就这么馋,不吃会死吗!会死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变着法的折腾你哥哥,大老远的非让他去接你放学,吃这个买那个,仗着他疼你,什么事都得按着你的心意来,不然就缠着他闹。你是要去照顾他的!他身体不好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我痛得要命,头发尖是炸的,手指尖是麻的,连声叫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闹他!”又是一连串的皮带砸下来,“生你有什么用,成日里就知道招灾惹祸。我看你以后还敢再闹!”
“啪嗒”,皮带落地。我抱着头瑟瑟发抖,两条腿哆嗦得不成样子,死活都不敢回头看上一眼。只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后,他拎着个袋子窸窸窣窣的离开了,回手反锁了大门。
他去看哥哥了。哥哥还人事不省,自然让他们牵肠挂肚,可我现在疼成这样,他怎么就不能多看我一眼。
房间里霎时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我慢慢放松了身体,只觉气塞咽喉,放肆的嚎啕大哭起来。
房间里很安静,衬得我的哭声格外寂寥。我哭了好一阵儿,才摇摇晃晃的爬起来。这会儿身后很厉害的肿起来,像坠了两个沙包似的,我有点迈不开腿,拿镜子一照,从屁股到大腿全是血点子,一道一道的檩子红里泛紫,屁股上有两三处打得厉害的地方连皮都掉了。
我从来也没有伤成这样过,现下对着镜子望着这片惨不忍睹的皮肤,一时间心里的委屈成倍的翻涌而来,自怜又自伤。
从头到尾,我做错了什么?哥哥吃零食发了病,不是我掰着嘴给他塞进去的,是他自己想吃的。他夜里发病是被我耽搁了,可我难道是故意睡死的吗?
所有所有的一切,细细想来似乎都和自己有那么点关系,可那终归是无心之失,何以现在都成了我的罪过!
我光着两条腿站在地砖上,脚底下传来森森的凉意,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爸爸刚才骂我的话,一句一句,言犹在耳,他说:生你有什么用!你是要去照顾他的!
我蓦然间想起以前总有邻居逗问我:“景年,以后要你照顾你哥哥,你愿不愿意啊?”
是了,都是因为哥哥的病,爸妈才会生下我。我想起这些年来,爸妈总是忙啊忙,偶尔闲下来,也是拉着哥哥问长问短,吃了多少饭,喝了几口水,好用的好穿的,全都给到哥哥,他用剩下的才轮到我。这个家里,除了哥哥会照顾我怜惜我,我就像个没人管没人问的野孩子一样,孤零零的疯长。
我恍然明天今天这场痛打的源头,是因为我没有物尽其用。归根结底,我这个人,我的出生,就是有条件的,有用处的。
现在,就连哥哥能予我的那点仅剩的温存也成了禁忌,爸爸说得那样清楚,我是在闹他,我会害了他。
我难过得不知所措,爬上床呜呜咽咽,哭累了睡过去,醒来了又接着哭,折腾了好几番,再睁眼时天已经黑透了。家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门缝里飘出淡淡的香气。是谁回来了?
我扶着墙开了门,只见妈妈提着饭盒从厨房急匆匆的走出来,边走边解开身上的围裙,见到我便道:“给你留了饭,你记得吃,爸妈今晚不回来了,我得给你哥送饭去。”
妈妈,妈妈回来了。
我扶着门框,门厅里的灯光浅白微暗,妈妈挽着头发穿着围裙的侧影正在明暗交界,显得慈和而朦胧,孤寂了一整天的家似乎顷刻间就有了生气。
“妈妈,”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心里一阵酸软,突然很想抱着她哭一哭,“哥哥醒了吗?”
我的眼睛肿得很厉害,不用看都能感觉出来,也许是门厅里灯光太暗,妈妈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她看了眼手表,道:“醒了,他没事了。”
他醒了,他没事了。我心里陡然一松,这才敢小心翼翼上前两步,带着哭腔开口,“妈妈,你等一下,我腿疼……”
妈妈抬脚急匆匆的系着凉鞋上的扣子,“啊?哪疼?头疼?感冒了吗?抽屉里有药,自己找来吃,记着只能吃一片啊。”
“不是,我腿……”砰的一声,铁门关闭的声音在这静悄悄的屋子里怪异的尖利响亮,徒留我惊慌失措的一声“妈妈”,尴尬的在四壁间空空的回荡。
哥哥都没事了,你们怎么就不能看我一眼呢,我也很疼啊!
既然你们已经生了我,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我?
我一瞬间几乎支撑不住,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倔强对自己说:“李景年,你是九岁的大孩子了,你不能掉眼泪,不能哭,你要相信爸妈还是……”
话音未落,嗓子里已经酸痛的说不出话来,终于崩溃的失声痛哭。
【9】
爸爸准许我去医院探望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我听着他大发慈悲似的对我讲话,垂了眼睛不肯动弹,“我不去,我去了又招灾惹祸的,没意思。”
“呵!”爸爸挽了挽袖子,新奇的瞧了我一眼,“还长脾气了。过来。”
我板着脸定在原地,不吭声。
爸笑了一声,一把把我拖过去揽在怀里,强行扯了我裤子,“打疼你了?这么别别扭扭的。”我扶着他肩膀,全身僵硬,他看了一会儿拿手按了按,又帮我把裤子提好,粗手笨脚弄得我怪痛的,“还疼吗?昨儿我跟你妈说了,倒叫她把我好一顿埋怨。一会儿回来顺路买点药膏,让她晚上给你抹抹。”
我疼得睡不着觉的时候你们连人影都不见,现在不疼了,倒是一个个的都冒出来了。
我面无表情的从他手臂间挣出来,跟他去医院的一路上,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
到医院的时候差不多是晚饭的时间,哥哥正捧着饭盒拿小勺子挖饭吃,看起来精神不错,只是眼睛下面还有点发青。爸爸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才放心大胆的揪着他耳朵拧了一圈,“这回,看你以后敢不敢嘴馋。”
哥哥作势一缩脖子,揉揉耳朵,羞得脸色发红,朝爸爸讨好的笑了笑。
爸爸对着他心爱的大儿子脾气真是好得不得了,转身就拿着他吃完的饭盒出去洗了。我看得心里又酸又气,冷僵僵的立在床边如同根木头桩子,对哥哥朝我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
哥哥无辜的眨巴眨巴眼,眼神在问我,怎么了?
我拖着长腔道:“你太金贵,爸爸不让我闹你,免得招灾惹祸,出了事都要算到我头上。”
哥哥挑了挑眉毛,回身去床头柜上拿了一个本子一支笔,翻开来刷刷的写字,他近来不大喜欢打手语,觉得手语不能准确表达出他的情绪,没什么急事的时候一律用写的:挨揍了?因为我?
我一个白眼翻到天上去。
他瘪瘪嘴:就算是代我受过,也别朝我发火呀。你不记得我替你顶包挨揍的时候了?这就叫一报还一报,两不相欠。
“你!”我瞪着那行龙飞凤舞的字,最气人的是后面还画了个咧着大白牙的笑脸,“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忽的想起几年以前他替我挨的那顿打,心里一软,突然就没了怨气。我放软声音问道:“你还难不难受啊?”
他笑一笑,连拖带拉的把我弄上床,被子一裹,就开始扒我的裤子。
我吓得头皮发麻,赶紧把被子压严实了,小声道:“哥哥哥,这是多人病房啊你你你……”
他撩开被子一角瞧了瞧,眼睛都飞起来,又瞧了瞧,才撂下被子皱了眉,字迹潦草得伸胳膊蹬腿,“爸过分了,是我的不对,怎么能把你打成这样?”
我在被子里拱啊拱的把衣服整理好,心里又有点想哭了,这么多天,就只有哥哥替我说了句话。我把头靠在他身边,委屈得无以复加,揪着他衣角小小声的说:“哥,很疼的,很疼很疼的。爸爸妈妈,他们谁都没管我。”
哥哥揉揉我的头发,手臂绕过我的肩膀把我往身边又揽了揽。这几天以来,被打被骂,忍痛挨饿,无人问津,悲恐交加,直到现在,才让我觉出一丝安宁的味道。
我哭了一会儿满脸黏糊糊的,顺手用脏兮兮的手背揉揉眼睛,被哥哥扯下来攥着手指朝手心拍了两下,又抽了两张纸巾给我擦手擦脸,正给我擤鼻子的时候,爸爸拎着饭盒回来了,“哎呦”一声叹起气来,“怎么一会儿工夫还掉起金豆子来了?”
哥哥很不高兴的看着他,爸弯腰仔细瞧瞧我,笑道:“还会告状了,欠揍!”我赶紧手脚并用的爬到床的那一头去了,吸吸鼻子不吭声,哥哥忙不迭的把我搂到身边去,拧着两根眉毛郁郁的瞪他一眼。
爸嘟囔一声,“这两个小崽子。”回手拖了把椅子靠着墙坐着,把头一倚,“行,你们哥俩聊吧。”合上眼睛不理会我们了。
我这才敢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好不容易见了面,我还想跟哥哥说会话,可是爸爸在旁边坐着,我不敢,也不想让他听到。
哥哥又揉揉我的头发,他闲着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揉我的头发,“医生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过两天我就能出院了。你乖乖的,回头我给你买好东西补偿你。”
我仍然闷闷不乐,想了想,拿过哥哥手里的笔,也写起字来:我觉得,我可能不是他们亲生的,你才是。
哥哥惊讶的看了我一眼,“胡说八道,我亲眼见着妈妈怀上你,生下你的,怎么会不是亲的呢?”
我捏着笔恹恹的在纸上画着圈圈,半晌才恶狠狠的写下:“就不是!”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们现在不管我,等他们老了,我也不会管他们的。”
哥哥握着笔悬在纸上,良久不肯落笔,他侧头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晚霞,眼睛里似乎有些悲伤的意味,“景年,你还小,你不明白。”
我不服气,“我不小了,他们从来都不管我,我在这个家里,一点都不幸福!”
哥哥睁大了眼睛,清透的眸子里映着我小小的影子,似乎在无声的反问我,“你不幸福?”
我重重的点点头。
哥哥笑着摇摇头,提笔写道:“你知道史铁生吗?他的散文里有段话,我觉得很有意思。”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我一脸茫然的抬起头,小声道:“看不懂。”
哥哥笑着捏了一下我的脸,晚霞瑰丽,将金红流紫的光彩在背后的白墙上一寸寸的铺展开,哥哥的侧颜如同夕阳下柔和的剪影,竟有了些淡然超脱的味道,“意思就是,你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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