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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浮生梦(古风父子)[第1页]

作者:夜过天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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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
父皇总以为我要造反。
<楔子>
我名萧胜寒,年十八。
我是大景帝国的二皇子,太子萧济宁的弟弟,晏王萧承吉的哥哥。
我的封号是成王,加龙鳞金冠,受赐黄马褂,佩剑冲霄乃是尚方宝剑,持此剑可代父皇传命,连太子都要对我礼让三分。
这些都是我凭借自己的双手挣来:从十四岁开始,我便领兵南征北战,凭借父皇传授的奇谋诡略,破突厥,平叛乱,历经上百次战役而无败绩,令北境蛮夷对我闻风丧胆。
长城沿线千里疆土书写我的传奇,大景国的臣民们尽皆传颂着我的功业。这些嘉赏对我来说,难道不都是理所应当的吗?
可不知道为什么。
父皇总以为我要造反。
亲爹重生,懵逼儿子。
《东逝水》姊妹篇,独立成文,应该是短篇……吧。
楼主理科生,文笔渣,求轻喷。
坑品一向比较好,但除了坑品好似乎也没有别的优点了,再次求轻喷。
<一>
自从半年前我击退咄吉世大军,带着十万中原健儿得胜归来,父皇对我的态度……似乎就些变了。
发生在那时的一件事,让我敏锐地察觉到父皇的变化。
我的母亲、父皇后宫里微不足道的柳昭容,被人毒害在寝居揽霄阁。
我在回京的路途得到消息,其后我换乘千里快马连连夜奔袭,翌日清晨薄雾未尽,我得幸见到了母亲的遗容。
她安卧在寝居的大堂,身旁堆簇着素洁的秋花,孝布孝帘在殿堂里翻飞涌动,白得那般刺目。
我扑到母亲的灵柩前,悲痛得几乎死去。父皇恰好也来到揽霄阁,然而他一改往日的随和善感,既没有过多的悲叹,也没有急着给我安抚。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新任的大理寺卿和三位仵作——宦官夏春告诉我,就在母亲死后,父皇雷厉风行地传召大理寺查案,一夜之间撤换了三位大理寺卿,两度驳回关于母亲死于自尽的决断。
父皇命人把我从灵柩旁架开,破天荒地让仵作动了母亲的尸体:这可是多么的令人吃惊啊!那个神佛魔鬼玉帝老道什么都信的父皇,竟然主动让仵作查验母亲的遗体!
灵堂的烛光被带得四散摇曳,我看着仵作们上下忙碌,一时张大了嘴,木桩一样地杵着。
验尸过后,父皇又下令调集所有六扇门捕头参与调查,将后宫所有的男男女女分逐一排查,甚至将可疑的人押送到大理寺监狱严加盘问。
因为父皇的举措,我的悲愤平息不少。我相信父皇会给我和母亲满意的答案,即便没有,母亲知道父皇为她做这么多,应该也走得心安。
但父皇的行为又让我忧虑,我的母亲不受恩宠,父皇又天性寡柔乏断,他怎么会为了母亲这般大动肝火,乃至于对他恩爱多年的妃子们动手呢?
我不敢多有微词,便只能小心观察父皇的一举一动,然而收效甚微:除却在处理母亲的事上会变得凝重肃冷,平日的他仍是宽容和善的,举手投足比以往更加的淡然,少了帝君的威严之气,多了得道成仙的超脱。
这种变化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至今理会不得。
----------------------------
两天过后,事情真相有了初步的论断。
太子的生母丽贵妃主使,萧济宁的母亲靖妃,以及小妹的生母燕妃携同参与,她们密谋毒害了我的母亲。
王寺卿说,除却表面的罪证,凭借已有的线索还可以推导得知,这些女人本打算让母亲曝尸宫外,污蔑母亲与人通奸,让母亲和我身败名裂。但兴许是出了什么纰漏,才不得不退而求次,直接让母亲死在了皇宫内苑。
这些罪证和推论几乎让我气得昏死过去,更令我气急的是,人证物证尽皆俱在,几个女人死不认罪,还串供说是我派人犯案害死生母、反过来栽赃陷害给她们。
她们说得头头是道,翻飞的嘴皮比洪水还要凶猛。我听得牙关里咬出血来,险些当场拔出冲霄给母亲报仇雪恨。
然而父皇攥住我的手,将冲霄按回剑鞘,示意我继续听下去。
至今我清楚记得,那时的父皇很冷静,冷静得不像我记忆里的父皇——他冷静地屏退了闲杂人等,冷静地听闻女人们的说辞,冷静地抚弄着袖口的褶子,若有所思地观察着自己的双手。
我按下心中激愤,索思着父皇是不是已经气过了,是不是正打算着息事宁人……以父皇往常的性子,多半会就此放过这些女人,随意给些小惩大诫而不了了之。
孰料,就当女人们委屈哭泣,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指摘着我的狼子野心,把矛头集体对准了我——父皇倏地从龙座上站了起来。
他断然一喝:“来人!”
“将丽贵妃降为婕妤,除去一切恩赏,迁入清安殿闭门思过。靖妃、燕妃降为庶人,除冠易服打入南苑,终生不得出禁地一步!”
哗!
我简直要对父皇刮目相看了:人生在世十八年,几时见他这般果决狠厉过?这个在朝堂上能被一群老骨头逼得有口难言的父皇,竟能这般果断地忍痛割爱,这般严厉地惩治他的这些爱妃爱妾吗?
殿堂里一时哭声贯耳,萧济宁和萧承吉更是跪在父皇膝下拜了又拜,父皇龙袖一挥将人全扫了出去,又对左右下命道:“进封柳昭容为柳妃,赐金銮玉带,着太常寺以贵妃服制厚葬。王卿,你继续携人彻查此事,务必将一切涉案人等查个一干二净,即便是朕的儿子,只要他敢沾染这种恶毒卑劣之事,朕也绝不姑息!”
王寺卿默默看我一眼,很是意味深长。
他大概是在提醒父皇:要不要把成王殿下也查一查?
父皇甩了甩手,道:“成王与此事无关,你只需去给太子和晏王谋个清白便是。”
后来案子彻查清楚,牵涉到案中的宫女宦官足有数十人,但萧济宁和萧承吉是无辜的,他们确实不知道内情。
最终,下人们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妃子们也都迁去了冷宫。
然而太子依然是太子,晏王依然是晏王。
-------------------------
母妃下葬后,父皇单独把我传进寝殿,问我:“这事的结果,你可还满意?”
我抬头望他,只觉得他的目光平静中带着冷冽,就像一把利刃刺进我眼中。
于是我垂下眼眸:“父皇英明圣断,终还母妃以公道,儿臣拜谢父皇隆恩。”
只要太子还在储位,只要晏王还是晏王,把他们的母亲打入冷宫又算得了什么处罚?它日太子即位,不一样太后太妃地供着么?
不过,父皇能做到这份上已实属不易,我对他的确是感激的——仇固然要报,不仅要报,还要好好地报、滴水涌泉地报。但报仇是个长期活计,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必急在这一时。
万不曾想,父皇却这样对我说:“你母亲新入皇陵,难免会觉得寂寞冷清,你应当去给你母亲守三年陵,尽一尽你应尽的孝道。”
我脑中咯噔一下:“啊?”
父皇见我如此,竟是轻浅如水地笑了。
“不去守这几年陵,你怎么能让满朝臣下认可你的孝心,把你当做一位心地纯良、人善可欺的皇子?将来你要造反的时候,又怎么能令他们顺从你、接受你呢?”
<二>
母亲下葬后的几日,我时常深怀忧思,独自坐在揽霄阁外的梧桐树下,看枯叶飘落,看层云卷逝。
除却回想昔年哺育之恩,母亲的谆谆教诲也时常萦绕在耳畔。她告诫我不要与人相争,不要对皇位动哪怕一点歪心思,告诫我远离我的皇兄和王弟,以免给自己招来祸端。
然而她躲了这一世,终没能躲出个什么名堂。
尽管父皇查明真相,给予母亲不曾想到的身后尊荣,但我却愈加的焦虑不安,乃至于常常辗转难寐。
经历这次的事件,我算是和萧济宁、萧承吉彻底决裂了:就算没有参与毒害母亲的计划,身为那两个女人的儿子,他们怎么可能不听他们母亲的话呢?
一旦父皇百年而逝、萧济宁即位为帝,那些女人因为母亲收到的责罚,岂不就要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吗?
他们报复不了九泉之下的母亲,但他们可以报复我啊!
到那时候,还有谁能保护我,给我讨来一个公道呢?
父皇太宽容了,他绝不可能因为我而去伤害他的另两个儿子。有些事我必须要自己做,就算不去争夺皇位,也该要给自己谋求到足够的底气,让萧济宁和那些女人不敢对我稍加祸心。
再回头去想,如果我早一日强大起来,早一日察觉到这些阴谋诡计,母亲还会落得这样的结局吗?
我明明有着这样的实力,明明可以让她平安喜乐、一生无虞。
可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现在母亲过世,我总得继续活下去。
我需要培植自己的势力:无论庙堂之中,无论江湖四海。
要做这些事,既需要钱,也需要时机。
钱我是有的,这么多年领兵征战,父皇给的赏银加上从敌人身上搜来的银子,几乎让我称得上富可敌国——户部库房的存银不过百万,还没有我成王府地下埋的银子多。
至于时机——来皇陵为母妃守墓,既没有远离皇城,又能避开各方眼线,岂不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也所以,其实守陵这事,父皇不让我守,我也会主动来守。
可惜,父皇让我守陵来,和我主动来守陵,完全是两码不同的事。
唉。
-------------------------
来到皇陵前,父皇收了我的兵权。
大战之后立即收回兵权,虽然无可厚非,却总难免透露出对我的不信任。
再想想那日父皇说的话——“将来你要造反的时候,又怎么能令他们顺从你、接受你呢?”
我总觉得,父皇是真的怀疑我要造反。
前来皇陵的过程当中,这种感觉逐渐得到证实。
我的亲信侍卫全被撤走,陪我来到皇陵的是一群脸比铁皮还冷的御前侍卫。我指名来服侍我的下人也一个没来,跟来的尽是父皇宫中忠实的老宦官。
马车也不让用我府上的,而是赐了御马御车。
赶车的车夫也不怎熟,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年轻,长着一张板寸脸,戴着一方粗布帽,他的表情总令我觉得是不是什么时候欠过他钱。
问名字,说叫徐川,新进的太仆寺卿。
太仆寺卿,五卿之一,管全国车马调度,从三品大员,如今却被派来给我这小小王爷赶马车。
或许他真觉得我欠他钱。
---------------------------
自父皇起兵、大景建国,至今算来不过十四年。皇陵自然是新建的,选址就在城东一片环山当中,与紫玄宫隔着四十里路,
去年十月,我抱着未解的哀思来为母亲守陵。抵达皇陵的时候,正逢上秋后第一场雪,环眼四周山景,几处郁郁葱葱,几处萧萧瑟瑟,皆隐在若即若离的云霭中。如幕如盖的天穹下,雪花像柳絮般四散飘落,纷纷洒洒,延绵无尽。
守陵的日子很是清苦:每日跪坐在碑塔之下,望着那一方刻着母亲生平的石碑,从那些并不仓古的字迹里追寻着与母亲相惜相依的点点滴滴。身侧便没有旁人,唯青灯香烛作伴,和风细雨为衣。
纵然有十余年抚养之恩,这般日日想,夜夜想,总也有想无可想的时候。
于是我找来几本随身带着的书册,坐在母亲的墓碑前读书。
后来冬寒甚烈,我读书的地方移换到缅思殿。
殿内竖着母亲的排位,燃着终年不熄的香火,我仿佛能感受到母亲陪伴身侧,一面绣着她的娟秀手帕,一面絮叨着宫廷深居的凄冷凉薄。
十一月初,我收到一封来信。
信是蓝钰写的,字迹刚烈毫不拖沓,开篇便是正事。
在我离开长安之后,父皇将禁卫军大统领一职交付给我闻所未闻的家伙,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换三军将领,连他都被撤去军职,赋闲在家。
这条消息像一道晴天霹雳,毫不容缓地劈到我脸上。好半天时间,我就那么盘腿坐着,一刻不停地想着这事——父皇到底想做什么?他是真的要以造反的罪名处置我吗?
现在我不仅没了军权,连在军中的人脉都断绝干净,几乎可算是手无寸铁。三年之后我回到长安,可该怎样和萧济宁分庭抗礼,怎样谋得自己的安生之地?
我胸中憋闷得很,于是到庭院里散了几步,踩着新覆的雪,嗅见腊梅的香,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又回到殿内继续读信。
信中又说,我刚离开长安,萧济宁便因为结党营私受到父皇斥责,不仅撤去所有亲信侍卫,还被罚天天跪书房。
萧济宁经常被罚跪书房,这实在不是什么新奇的消息。但我心中的弦还是松了松:看来父皇只是想收揽大权,并没有单独针对我。
于是继续往下读:太子殿下不仅要罚跪,还被罚抄华严经,陛下说他心胸狭隘迁怒臣下,不符合做一位太子的本分。
我当即笑了——华严经,六十九万九千字,抄不死他,最多半死。
怎料未过三日,父皇便派来使官传命:
“成王殿下为母守孝,其情其心感天动地,但成王年岁尚幼,行止多有待磨炼处,仍需思悟体本以成大器,故赐《大方广佛华严经》凡八十卷,着成王日日抄写诵读,勉以思之,不得有误。”
<二>
其实守陵这事,父皇不让我守,我也会主动来守。
------------------------------
母亲下葬后的几日,我时常深怀忧思,独自坐在揽霄阁外的梧桐树下,看枯叶飘落,看层云卷逝。
除却感怀十余年哺育之恩,母亲的谆谆教诲也时常萦绕在耳畔。她告诫我不要与人相争,不要对皇位动哪怕一点歪心思,告诫我远离我的皇兄和王弟,以免给自己招来祸端。
然而她躲了这一世,终没能躲出个什么名堂。
尽管父皇查明真相,给予母亲不曾想到的身后尊荣,但我却愈加的焦虑不安,乃至于常常辗转难寐。
经历这次的事件,我算是和萧济宁、萧承吉彻底决裂了:他们的母亲因我的母亲而被父皇治罪,他们又怎可能不为他们的母亲着想,怎可能不记恨我呢?
万一哪天父皇百年而逝,他们又将会如何待我?
父皇太宽容了,他绝不可能因为我而去伤害他的另两个儿子。有些事我必须要自己做——为母报仇是一,培植自己的势力、让自己免于祸患是一。
而要做这些事,既需要钱,也需要时机。
钱我是有的,这么多年领兵征战,父皇给的赏银加上从敌人身上搜来的银子,几乎让我称得上富可敌国。
至于时机——来皇陵为母妃守墓,既没有远离皇城,又能避开各方眼线,岂不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可惜,父皇让我来守陵和我主动来守陵,完全是两码不同的事。
-------------------------
来到皇陵前,父皇收了我的兵权。
大战之后立即收回兵权,虽然无可厚非,却总难免透露出对我的不信任。
再想想那日父皇说的话——“将来你要造反的时候,又怎么能令他们顺从你、接受你呢?”
令我不安的事情不止这些——裁去我的调兵大权之后,父皇又调走了我府邸上的侍卫,连仆从婢女都给我换了新的。
这次陪我前来皇陵的下人,我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就连赶车的车夫都不肯放过,亲自指派了他信任的人选。
车夫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年轻,长着一张板寸脸,戴着一方粗布帽,他的表情总令我觉得是不是什么时候欠过他钱。
问名字,说叫徐川,新进的太仆寺卿。
太仆寺卿,五卿之一,管全国车马调度,从三品大员,如今却被派来给我这小小王爷赶马车。
或许他真觉得我欠他钱。
---------------------------
自父皇起兵、大景建国,至今算来不过十一年。皇陵自然是新建的,选址就在城东的一片山林,与紫玄宫相距仅四十里,
去年十月初,我抵达皇陵陵园,抱着未解的哀思来为母亲守孝。
那时正逢上秋后第一场雪,环眼四周山景,几处郁郁葱葱,几处萧萧瑟瑟,皆隐在若即若离的云霭中。如幕如盖的天穹下,雪花像柳絮般四散飘落,纷纷洒洒,延绵无尽。
守陵的日子难免清苦:每日跪坐在碑塔之下,望着那一方刻着母亲生平的石碑,从那些并不沧古的字迹里追寻与母亲相依的点点滴滴。
除了两个不善言辞的老宦官,以及时不时来陵园内视察的徐川,我的身侧便没有旁人,唯青灯香烛作伴,和风细雨为衣。
纵然有十余年养育之恩,这般日日想,夜夜想,总也有想无可想的时候。
于是我找来几本随身带着的书册,坐在母亲的碑前读书。
后来冬寒甚烈,我读书的地方移换到缅思殿。
殿内竖着母亲的牌位,燃着终年不熄的香火,我仿佛能感受到母亲陪伴身侧,一面绣着她的娟秀手帕,一面絮叨着宫廷深居的凄冷凉薄。
十一月初,我收到一封来信。
信是蓝钰写的,字迹刚烈毫不拖沓,开篇便是正事。
在我离开长安之后,父皇将禁卫军大统领一职交付给我闻所未闻的家伙,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换三军将领,连蓝钰也被撤去军职,赋闲在家。
好半天时间,我就那么盘腿坐着,一刻不停地想着这事——父皇到底想做什么?他是真的要以造反的罪名处置我吗?
现在我不仅没了调兵的权力,连在军中的人脉都断绝干净,几乎可算是手无寸铁。他这样做,岂不是要让我任人鱼肉、听凭宰割吗?
他难道完全不曾想过这样的问题:三年之后我回到长安,该怎样和萧济宁分庭抗礼,怎样谋得自己的安生之地?
我思来想去,越想越是憋闷,遂起身到庭院里散上几步。踩着新覆的雪,嗅见腊梅的香,我的心绪渐渐平复,又回到殿内继续读信。
信中又说,我刚离开长安不久,萧济宁便因为结党营私受到父皇斥责,不仅撤去贴身侍卫、削减五成俸银,还被罚天天跪书房。
消息虽不怎么新奇,还是令我的心弦松了松:看来父皇只是想收揽大权,并没有单独针对我。
再往下看,我竟未忍笑了起来。
萧济宁不仅被要求罚跪,还被罚抄华严经,父皇说他心胸狭隘迁怒他人,不符合做一位储君的本分。
华严经,六十九万九千字,抄不死他,最多半死。
怎料未过三日,父皇便派来使官传命:
“成王殿下为母守孝,其情其心感天动地,但成王年岁尚幼,行止多有待磨炼处,仍需思悟体本以成大器,故赐《大方广佛华严经》凡八十卷,着成王日日抄写诵读,勉以思之,不得有误。”
<三>
使官走后,我将御诏在书桌上铺开,逐字逐句细加钻研。
鲜黄的绢帛,朱砂的题字,笔迹是父皇亲笔无疑:父皇的字迹向来刚烈,提笔落锋多锐冽之气,旁人模仿不得。
但这诏书里的内容,着实很耐人寻味。
年岁尚幼。
行止多有待磨炼处。
仍需思悟体本以成大器。
犹记前年我刚满十六,北疆战报传来,父皇派我前去领兵退敌。当时他拍着我的肩膀,飞扬的长眉下尽是骄傲自豪:“吾儿已长大了,是我大景的国之重器,可以镇得住山河血脉、守得住千里边关。去吧,去杀退那些凶残的敌人,把中原江山的命运交到你手里,朕放心!”
就在去年,我趁着战事延缓擅自离开军营,返回长安探望生病的母亲。父皇不仅没有怪罪我,还当着我的面劝服他的臣下:“成王回家探望病母,乃是出于一片孝心,而且他行事自有分寸、断然不致于延误军情,朕又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惩罚他呢?”
我的指尖在落款处敲了敲。
这一年来我行事处处小心,除了擅离军营那次,绝没有任何可能触怒到父皇的地方,造反二字更是无从谈起——就算把最近的动作加上去,也够不着造反这样的罪名啊。
那他让我抄书的真正目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难道仅仅是出于猜忌,就要以莫须有的罪名惩罚我吗?
不过,无论心中如何憋屈,这经书我当然是要好好抄的。
我向来很听父皇的话。父皇予我的教养之恩,我剖心沥血尚且无以为报,抄书这种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
我的抄书生涯便这样开始了。
当然,除却勤勤恳恳地抄书,招兵买马的工作也在蓝钰的帮助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我的暗线已经遍布长安,南苑冷宫里飞过的鸟,萧承吉府上吹过的风,全都被我看在眼中。
每隔几日我便会收到京中来信,除却官驿上递来的,大半是由飞鸽送来。收信时我会很小心避开旁人,包括长着马脸的、如今在皇陵里负责祭祀扫除的徐川。
近来获取的一些消息,让我心中非常不安。
腊月二十当天,父皇连着下了三道诏令。
收揽军权、革新吏治、设置台狱监察百官。
一改往日怀柔的作风,道道皆是实打实的重锤。
我总觉得父皇做这些事,不仅是为了打压包括萧济宁在内的各方势力,也隐隐和我在京中的行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窥探纸条上的蝇头小字,我仿佛看见父皇站在我面前,慈祥和蔼地拍着我的肩膀:胜寒啊,朕看你近来蠢蠢欲动,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越动越蠢吗?所以朕想出这些点子来,让你如坐针毡,让你如芒在背。你再不乖乖老实呆着,朕可真的要以为你在造反了哦。
我赶紧抖了抖浑身寒毛。
不可能的,那些线人布置得天衣无缝,绝对不可能露出马脚。
我这年纪轻轻的,想这么多干什么。
---------------------------
是夜我长卧在床,总怀疑近几个月见到的父皇会不会是个假父皇。
不过仔细回想起来,又觉得他似乎只是回到从前罢了。
十四岁科举入仕,十七岁起兵称王,十年征战一统天下,二十七岁即成为我华夏史上最年轻的开国君主——在我幼年的记忆里,父皇本就英明果敢不怒自威。他站在奉天殿上诏令天下登基为帝、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样子,虽经十余年光阴流逝,仍令我记忆犹新。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温温吞吞得过且过的呢?
大概是在登基两三年后?在卸下战甲银枪、终于不用再扬麾沙场的时候?
那如今又为何变回去了呢?
是因为母妃的死?还是朝廷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话说回来,父皇这样的变化,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一种好事。我的日子固然不好过,萧济宁怕是比我更不好过——他在朝中那群五蠹俱全的蛀虫跟班,还不知道该怎么在这种高压政策下活下去呢。
想着想着,我从枕下摸出一枚玉璜,握在手中看了起来。
烛光下的玉璜剔透莹润,丝状的细纹在里面涓涓流淌。
稀世奇珍天青玉,萧家代代相传的至宝。
十岁生日那天,父皇将它交到我手里,并对我说了一句令我永生难忘的话。
“父皇还等着你们快点长大,等着抱小孙子呢,怎么会舍得离开你们,又怎么可能抛弃你们呢?”
这是他许给我一生的承诺,是百代过客最后的归乡。
-------------------------
腊月廿七,晨,天未大亮,我被一阵叩门声惊醒。
老宦官在门外低声唤:“殿下,陛下御驾到了。”
当我趿着鞋履出门,迎着一面寒风打喷嚏的时候,正逢上父皇从庭院的月门外走来——他穿着一身玄青长衣,身上未着金玉佩饰,面容被晨曦的微光照亮,带着别样的平静祥和。
<四>
见我从房中出来,父皇竟笑了:那是何其温雅的笑啊,是我从不曾在他脸上见过的、令我说不出地喜欢的笑容。
我愣了一息,打着喷嚏往他脚底下跪,还没触地便被他伸手扶起:“不必多礼。”
又听他催促道:“去加件衣服,快去。”
我应诺着退下,回到屋内加了件中衣,再入庭院时,父皇已移驾到偏厅了:他坐在一方红木小桌旁,桌上置着几只碗碟,应是方才唤人备下的。
几步小跑到偏厅檐下,我打理着未怎么整饬的衣冠,时不时用余光偷偷看他。
今日的他似乎又有了另一番模样:不似早年的英姿勃发,也不似近些年的宽厚随性,倒更像是一个羁旅半生归家的行客,伴着一身仆仆风尘,疲倦却又兴奋的样子。
他知道我来了,招呼道:“愣啥,粥都快凉了,快过来。”
我赶紧上前跪礼,又在他的示意下落座。
下半身刚沾上凳子,父皇便自顾着端起粥碗,就着调匙啜了起来:“自个吃,别指望朕又喂你。”
这话听着很是奇怪——自打开蒙记事,我几时让人喂过饭了?
但要反驳,却又没个反驳的道理。
于是我嗯了一声,也跟着端碗喝粥。粥是下人们一早熬上的,白米里掺着绿豆薏仁,很是清淡适口。
喝下两口清粥,肠胃里便暖热了,整个人都舒坦起来。我着意瞅了父皇两眼,问:“父皇,您怎么这么急着过来,都不提前派个人给儿臣说一声。”
不仅父皇没派人通知,我自己的眼线也没有报信过来。
这可就匪夷所思得很了。
“怎么,朕要去哪里,还需要经过成王的同意吗?”
我赶紧解释:“不,不,儿臣只是觉得您来得太快了,都没有好好准备接驾。您不会是赶夜路过来的吧?”
“二更出的门,本该昨天来的,有些事耽搁了。昨晚在车上睡过,你不必担心。”
他额角散着几缕发丝,眼底含着些难掩的困倦,脸色也略有些苍白,这样的形容,怎么能不让我担心呢?
好在父皇未及不惑,远没到衰风悲年的岁数,且还有着多年征战积下的体魄——便是彻夜奔波,也只是稍见疲倦而已。
如是想一想,我便又释然了。
一餐早饭潦草地用完,天光刚刚大开,父皇便赶着要去造访故人。
如今这皇陵葬着的,除了我的母妃,还有父皇的元配夫人仁安皇后。
腊月廿七正是仁安皇后的忌日。
我想起这事,才总算明白为何父皇为何这般心急——仁安皇后虽然故去多年,毕竟是父皇的结发夫妻,且还和父皇青梅竹马、有过一段令人艳羡的美好故事。她在父皇心中的位置,确实不是后进的嫔妾可以相比。
按照我朝规矩,父皇并不能亲自祭拜平辈的亡者,只能由我替他上香祭奠。依照顺序,我应拜嫡母,后拜生母:先给仁安皇后磕头,再给我母亲磕头。
宦官喋喋念叨着祭词,我跪了又起起了又跪,从天星启明忙到日上三竿,忙得四肢酸软眼花头晕。
父皇始终陪在我身边,时而仰观碑塔,时而沉湎怀思。有时他似想起什么,收却那些远久的思怀,用一种若即若离的眼神打量起我来。
某次起身的时候,正巧看见他这样的形容——他站在树荫底下,深青的衣袂随风拂荡,眼底下积着半圈黑影,眸光黯淡而飘渺。
我惊得一个趔趄,险些没一屁股摔地上:“父,父皇?”
父皇回过神,旋即温和地一笑,又变得鲜明生动了:“怎么?累了?休息一会?”
我确实有些累了,与父皇在树荫下小憩片刻。
柔暖的阳光散去晨雾,也将寒意驱赶干净。向来幽邃的陵园难得鲜明上几回:青的瓦,红的墙,绿的树,残雪夹盖的道路中央,荒草从砖缝里长出来,很是有些倔强不休的坚挺样儿。
没坐多久,父皇又开始看我,含笑的眼神颇有婉转,像是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我被他看得浑身发痒,却又不好悖逆了他,趁着那头宦官吆喝,腾地从小椅上站起来,继续做我的正事去了。
午时将至,祭祀终于结束。
我跪回父皇膝下,深拜道:“儿臣谨代母后、母妃,谢父皇悼飨厚养之恩,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辛苦你了,起来吧。”
我战战兢兢地起身,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别问我为什么紧张,你来被父皇这样换着花样的看一整上午试试?
父皇又问:“饿了没有,去吃午饭?”
他的声音分明比以往更加宽和,仿若一阵和煦的风,拂进耳里说不出的舒坦。
然而我心中的石头却吊到天上去,连发出的声音都开始打颤:“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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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仍在偏厅里吃,清漆的门扉开敞着,任由清风穿帘而过。
我和父皇都不怎么怕冷,只我二人呆着的时候,向来用不着炭炉烤火,门窗也这样习惯地开着。
桌上摆着四碟小菜,三荤一素。
我就着肉丝扒饭,父皇把一碟水煮白菜搬到他面前,挑起一根嫩白的菜柄,沾一点酱醋搁进碗里,就着米饭吃了起来。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父皇,菜不合胃口吗?儿臣让人再去弄点——”
父皇摇头,他似乎有什么心事,筷子握手里半天没动,面色说不上沉郁,却也绝不自然。
我也不好再吃了,放下手中竹筷,不解地看着他。
过了一小会,他像是醒过神来,问:“咱爷俩,多久没这样一起吃过饭了?”
诶?问这干嘛?
这问题可难倒我了:父皇即使要赐宴,也必会捎带上萧济宁和萧承吉。算算时日,上次和父皇单独吃饭,好像是我十岁生日那天的事。
我摸了摸腰间玉璜:“得有七八年了吧?”
父皇毫不避讳地看着我,眸眼里暗藏千古沧海,仿佛能把我的人生一眼看尽。
“父皇?”
我这样唤一声,他便又笑了,漆黑的眸子又变得澄澈起来:“你小子很不错,这几月动作挺多,心机很深,手段很高明。以前你爹看不出来,现在可不一样了。”
刚被我夹起的炒肉掉回盘子:“诶?”
父皇淡淡地瞄一眼炒肉,复又继续挑他的白菜:“诶什么?先吃饭,待会再和你算账。”
<五>
听到父皇这话,我立刻警觉起来了。
若无其事吃饭的同时,我一刻不停地观察着他:
看一看这微蹙的眉,看一看这凝沉的眼,看一看这拉得马一样长的脸——他多半真的要和我算账!
尽管我百思不得其解:什么叫心机很深?什么叫手段很高明?我究竟到底做出什么事惹到他了?
然而就算是假账,我也只能任着他算啊!
怎料一顿饭后,父皇却不提算账这事了。
他放下精雕的竹筷,慵懒地打着哈欠:“昨夜路赶得急,朕得去歇一会。忙这一上午你也该累了,也去休息休息。”
未说完话便起了身,两步跨出偏厅大门,头也不回地往卧寝去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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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离去不久,我追着他来到寝房外屋,绕着四墙踱来踱去。
恍然间我想起什么,赶到后院放了只信鸽:不是让你们好生看着父皇?父皇都来皇陵了你们怎么声都不吱一个?
又给蓝钰去一封信:父皇离京了,可让南苑的家伙早些动手。
眼见信鸽跃上树梢,扑腾着翅膀越墙而去,我在庭院里转起了圈。
倘若换在往年,腊月末的长安,总该是北风萧萧雪飘飘的。然而今年却是另一番景象:冬日照得极是灿烂,浑然见不到雪云的影子;纵然下过两场小雪,地上也薄薄地积了些暗白,然而北风不怎么吹,室外也并不怎么冷;院子里还立着许多绿树,除却常见的松柏,几株云杉华盖亭亭,很有些昂然的气势。
这景象看着喜人,然而我总觉着有些担心,总觉着做什么事都不妥当。思来想去,又往长安发了第三封密信:“若无良机,南苑的事可以暂时搁置,多留意萧承吉和萧济宁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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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一睡便是半个下午,他醒来的时候,我正在自己房里抄着经书。
抄书固然枯燥,却的确可以使人心平气和,甚至能进入这般玄妙的世界:在我视野得及的地方,唯见笔墨如流水徜徉,窗外照来半缕斜阳,佛光般落入字里行间。
耳畔响起父皇的声音:“竟已写了这么多,不错。”
我未免一惊,慌忙起身下跪:“父皇。”
父皇稍点了点头,走到桌旁,拿起一沓抄好的经文,仔仔细细端详起来。
房间又静了,一时只闻得见纸页翻弄的声音。
没等片刻,我额上不觉起了汗:父皇怎不叫我平身?
这样一纳闷,“算账”俩字又从脑门上跳出来,惊得我心脏扑扑地跳。
蓦地,我听见一声嗤笑。
父皇从经文里抽出一页薄纸,轻飘飘地拎到我面前。
接过纸页一看,上面是我的笔迹,工整罗列数十位官员名姓,全是萧济宁手下得力干将。
我窒了一息,生锈的脑仁吱呀作响。
我当然知道这名单是哪来的:前夜抄经百无聊赖,我将萧济宁的人脉网络推敲着玩儿,随笔写下这一张单子,其后便回了内房休息。
等我一觉睡醒,这名单却不知去了哪里。
我还当小春儿把它当废纸扔了,哪知道它竟夹在抄好的经文里啊!
但我很快冷静下来。
这纸名单能做得了什么数?
它能证明我图谋不轨?能证明我结党营私?能证明我真的想要造反?
那也太可笑了。
在我愣神的过程里,父皇将椅子拖身后坐下:“你写这些做什么?”
他唇角提起一丝浅笑,像是等着我自投罗网似的。
我将纸页放下,平淡如常地答:“儿臣顺手写些名字,并没有别的用意……这,没犯着什么禁忌吧?”
父皇将衣袖理了理,手指点一点膝头,语声清清淡淡地:“过来,趴着。”
<六>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身体似乎脱离了控制。
明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明知道应该加以抗拒,然而却没有半点犹豫地、木偶般地移动到父皇身旁。
纵然十余年物换星移,这四个字依旧是我根本无法违逆的禁咒。
脚跟还没落稳,又听父皇道:“老规矩。”
我浑身一僵,跟着意识都停了片刻。
当我反应过来,裤带已被抽落在地上了——这一定是我自己干的好事,该死的双手。
腿间拂过微凉的风,我脸颊一热,眼前恰见到这样的景象:父皇并没有看我,臂弯搭在扶手上,神情里满是耐心。写满名字纸页被我遗落在它处,就像浮海里一叶偏远的小舟。
父皇似乎在等着我自己过去,也似乎,笃定了我一定会自己过去。
我狠狠地摇了摇头,逼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狠一咬牙弯腰趴了下去。
手脚的着落让我稍微心安,我又往上挪了挪,小腹抵在父皇腿上。
这便是再熟悉不过的感觉,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总算恢复了正常的思维,开始琢磨起这样的问题:
父皇要打我?
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自从七岁开蒙,他可是连重话都不再对我说过半句。
而他今天却要打我?!
我想我一定是惹到他了,一定做了什么错事。
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轻轻吐了口气,试图让自己放松一点,努力寻思着自己的行为,推敲其中可能的纰漏。
父皇搂住我的腰身,提起衣摆搁到腰后。
我闭上眼睛,专注地等待。
啪。
轻微的痛意卷上脑海,带着一串酥麻的余感,我眼神晃了晃,上齿抵住下唇,不吱声。
又一声——啪!
我定住了身子,沉默地关注青砖的裂纹。
屋子里便这样热闹起来,房梁瓦间尽是啪啪脆响。
疼痛分明是可以忍的,心头却回荡起奇怪的苦涩。未过多久我绷紧了双腿,鼻头泛开阵阵酸意,眼眶也跟着发热。
我到底错在哪里?
这次退敌获胜回来,父皇没给我半点嘉奖,反而分付我来皇陵守墓。
守墓也便罢了,还不由分说地、没有道理地让我抄经。
抄经便抄经吧,这几百页抄下来,我连个错字都不敢落下,但凡抄错的都给重抄了,有时一页经文反反复复要写好多遍。
我尽心如此,可父皇他……
想着想着,我鼻头抽了抽。
吸溜一声,很是突兀。
噼啪声停了,父皇轻缓地揉着我右臀:“委屈了?”
这感觉着实很要命:伤处分明一片火辣,可这一被揉,又觉得无比的舒服,恨不得能被谁这样揉上一辈子。
我臊得满脸透红,极轻地嗯了一声,不太想让他听见。
“这名单。”父皇又问:“真是你随手抄的吗?”
可,它的确是我随手抄的啊……
我细细地想了想:“儿臣……儿臣只是觉得,这次母亲的事,皇兄肯定会记恨儿臣。所以,最近,儿臣时常揣测皇兄的人脉关系……以防将来被皇兄报复……”
父皇的手便彻底停了,从我的臀上撤了开去。
我本能地将右手伸到身后,妄图自己丰衣足食。
父皇将我的手拿开。
我的手在半空顿了顿,终还是撑回到地上。
“说完了?”
我点头道:“完,完了……”
“除了不想被报复,就没有别的打算了?”
仿似有一道雷光闪过,我脑中生起可怕的念头:父皇难道是在问我穿插在京城的暗线?
他会不会知道我想对清安殿和南苑的那几个女人下手?
不,不可能,这事就只有蓝钰知道内情……他绝不可能出卖我。
而且,父皇总以为我要造反,这件事和造反也扯不上关系。
这样想一想,我便又有了些恍然:父皇说我要造反,是以为我要和萧济宁争储位吗?
可这过去十几年里,我什么时候和萧济宁争过任何东西?
哪怕历经多年烽烟洗礼、握着如今这样深厚的底气,我也绝没有打算过要去争什么皇位啊!
是以我轻轻吸了口气,答道:“没有了。”
“好得很!”
一声惊叹才刚入耳,父皇的巴掌又落了下来。这回他明显更加用力,手比榉木的板子还硬,打到肉上可是好不威风。
我只觉臀肉像被沸水翻来覆去地泼,两腿死死蹬在地上,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越忍便越是难忍,心绪也越是杂乱:彷惶,无措,委屈与困顿,就像破闸而出的野兽,汹涌咆哮着袭上我的脑海。
父皇变了。
不再是以前那个会将我搂在怀里,告诉我无论怎样都不必害怕的父皇了。
萧济宁是太子,是父皇认定的继承者,是萧家江山未来的主人。、
父皇到底是向着他的。
就因为一张随笔写下的名单,就因为一点出于自卫的意念,就因为根本不曾存在的“造反”。
父皇就至于要这样教训我。
父皇真的变了。
娘亲不在世上了,父皇也变心了,以后我可该怎么办呢?
泪滴从睫毛颤到地上。
视野陡然清晰,遗落在近处的纸,青砖的灰缝,乃至细小的尘埃。
然而水光很快漫开,这些东西又淹没进迷蒙的光影。
我哭了?
我竟然哭了?!
我怎么能为这点小事哭呢?
小时候挨打我几时哭过?初入军营犯戒条吃军棍,被打得干天干地干祖宗的时候我几时哭过?利剑穿胸血染黄沙马革裹尸向死而生的时候,我几时哭过?!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抱歉伪个更……
最近睡眠又不好了……大晚上瞑不了目好痛苦……
晚上飙车到峨眉山后把东逝水捋了一遍,发现一些可大可小的问题,以及发现自从八月份码字以来自己的睡眠水平一直在不断下降,码出来的东西水平也在跳崖式下跌……
突然想起正好是六年前的九月,我写了第一篇圈文,而后就因为失眠淡了几年的圈…几年休养下来,有些毛病似乎不能彻底解决,只能听之任之。
嗯,不过大家不要担心,说这么多废话其实只是想给小寒寒人设OOC找个借口
国庆休息一下捋一捋后面的剧情改了再发,谢谢亲们的理解和宽容……

祝大家国庆快乐!
<七>
正当我难受得不能自已,几乎就将要哭出声来,四周又安静了。
这静寂来得毫无征兆,裂帛一般的戛然而干净。一段漏空的间歇后,我听见父皇沉冷的声音:“暗地里监视朕的行动,往南苑冷宫植入线人、企图对朕的女人下手,做出这些事还能假装无辜,还能像现在这样委屈,你的脸皮难道是城墙做的不成?”
我吸溜了一下鼻头:“哦,您,您说这个啊……”
父皇没有说错,我的脸皮,还真就是城墙做的。
分明是被抓了现行的贼,但我不气恼,也不觉得后悔,只在心中嘿呀一声:父皇是怎么知道的?
他一早知道,怎么不一早说出来呢?这不是害得我平白难过嘛!
不过半瞬踟躇,我用手背揉了揉眼,把这些没用的泪花儿擦掉:“儿臣以为您不知道嘛……以为您是为别的事怪罪儿臣……”
父皇又往我屁股上拍了一掌,大概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我哼唧道:“儿臣只是想给母妃讨个公道,父皇要是不准,儿臣……儿臣……”
儿臣暂时不做就是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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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接下来的事,大概是诸位可想而见的了。
也许觉得我比核桃还硬,也许觉得我比毛栗子还棘手,父皇终于不再用手打我,而是改而用戒尺锤。
他是在什么时候、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戒尺,我全然不曾知道。在一阵微凉的触感后,传入耳中的声音仍是熟悉而干脆的,温热而微妙的疼却成了成燥辣而实在的痛,险些没让我当场跳起来。
才两三下我便给打蒙了,满心只求他能快点停下,哪怕暂时歇一会、哪怕换个地方下手也好:父皇是练过武的,他这样实打实地锤,就不怕把我的屁股锤烂了吗?
然而无论再怎样难受,我始终不曾开口求饶,始终不敢有哪怕半寸动弹。
父皇是真的生气了。
不管这当中是不是我的过错,不管我是不是真的无辜。我怎么能给他的火上浇油、让他更加地生气呢?
当我终于被打得七荤八素、眼前成圈地转着星星,父皇将我放到地上,叹着气问我:“冤冤相报何时能了,你找他们的母亲寻仇、企图害死他们的母亲,一旦事情有分毫败露,以后又该怎么和他们相处?难道你要连自己的兄弟亲人都一起杀了吗?”
我疼得缓不过劲,门牙咬破了唇上的皮,出个气都带着血沫味儿,费了好大力气扶着膝头跪好,手往身后摸了摸,又嘶着冷气缩回来。
搞完这套小动作,我早忘了父皇问了什么,只能瑟瑟颤颤地望向他,企图从他的神情中推测出刚才的问话。
眼前的景象大大出离我意料:父皇分毫没有生气的意思,正靠着椅背放松地坐着,指尖摩挲着乌黑发亮的戒尺,唇角微微向上勾起,好似正翻看着一出早已看了千八百遍的好戏。
又过了一小会,父皇停下手里的动作,稍见严肃地问我:“你是不是觉得,就算你不去加害他们,他们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是,嗯。”
所以,然后,我便跪到门外这墙角来了。
<八>
这墙角可真是冷清,几簇苔藓缀着几滴霜露,枯败的衰草零零落落。斜阳松懒地落进砖缝,偶尔有虫蚁从缝里探头,又匆匆忙忙地溜得没了影。
因为对罚跪没什么经验,跪不过小会,我便觉得膝盖酸疼得厉害,浑身像脱了力一般的难受,连目光不再能汇聚到一处。
我闭上双眼,试着依照父皇的吩咐,“好好反省自己犯下的过失。”
所以,我的这些安排和行动,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呢?
皇陵地处荒僻,又怎么会出现戒尺这种东西?
两个问题凑到一起,混沌的思绪蓦地便有了些开明。
方才这段时间,父皇始终没有质问我帮手是谁、党羽何人,想必是已经对这些了如指掌。
除却明面这些下人,他一定还派人在暗中密切监视着我。 这陵园的一草一木,这些看似清静的的景物背后,还不知有多少厉害的眼睛在打着转呢。
也所以,他能避过我的眼线来到皇陵,能在让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戳中我的要害,能一语道破我为娘亲报仇的目的——这岂不正是我受到严密监视的有力佐证。
可笑我妄图螳螂捕蝉,原来父皇竟黄雀在后。是了,是了,那戒尺一定是被他带过来的,就像中午吃饭时说的那样,他是蓄谋已久地要“和我算账”。
萧萧寒风掠过高墙,扫起满耳琐碎的响动。我猛地清醒过来,冷汗成股地钻出毛孔,被这寒风一吹,又掉头倒戈往骨子里渗。
短促的脚步越走越近,身后响起夏春的小鸡嗓儿:“殿下,陛下传您共进晚膳。”
我刚要起身,想了想又拉直了腰板,声音低低弱弱地:“儿臣跪省聊无成效,不敢蒙受父皇恩许。”
“陛下说,他今夜便要返回长安,殿下若不愿一起吃这顿饭,他便提早先行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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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绕过月门与院墙,紧赶慢赶地瘸到前堂偏厅,父皇正如上午那般在桌旁坐着。
他一手托着腮,一手轻轻叩着桌面,眉间隆起三两小丘,眼睫闭成了稳重的墨线。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深思熟虑的样子,兀自站在偏厅外,一时竟不知该进该退。孰料父皇先睁了眼,敛起那点凝重的神色,转而对我温雅地一笑:“我儿这是被打怕了,连陪你爹吃顿晚饭都不敢了吗?”
心弦蓦地松了,我舒上好大一口气,这才敢上前跪拜见礼,站在桌旁和父皇用上一顿晚饭。
但这顿饭,显然比中午更加局促了。
桌上似划着楚河汉界,左边一列萝卜青菜,右边一行油晃晃的肉。我和父皇都没有说话,我嚼我的荤,他吃他的素。
眼见饭碗将要见底,我没能按捺住心头那点小痒,低声道:“父皇,儿臣,真的没有造反的意思……”
父皇不清不淡地:“哦。”
发这一声出来,他手中筷子从饭碗伸向菜盘,一挑一夹带着萝卜回家,连个停顿都没有。
我便不好再说话了,目光又回到自个碗里。
想来,只要我安分上一段时间,父皇说不定就会打消疑虑,恢复对我的信任。在弄清他到底为何防备着我、为何总以为我要造反之前,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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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吃过饭,父皇便吩咐侍从备马,准备连夜返回长安。
我跟着父皇走出厅堂,太阳圆得像一颗蛋黄似的,悬悬地吊在西面山头。阳光照亮了远山近树,更将那些乌青的瓦、褐漆的门,毫无差别地照得灿黄。
一路走到庭院门外,跨过那道尺高的坎儿、见着那条笔直而宽阔的路,父皇这才转过身,极是温和地看向我。
他问:“还疼?”
我的手往后探了探,摇头:“还,还好。”
“你是练过功夫的,这点小打伤不着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微微用了些力,语气也愈见沉缓了:“别怪朕心狠,你好歹十八岁了,顶着这么多名头,又坐在这样的位置上。你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都可能会有远超你意料的严重后果,懂?”
我基本不懂,但是我认真点头。
父皇从怀中取出一本书:“经已抄得差不多了,抽空将这书背了吧。”
接过书册一看,月白的封皮,漆黑的题字,书名《帝范》。
这是历代帝王必读的书目,和传国玉玺同为国祚的象征。
我只听着满耳嗡鸣,险些失手让书落到地上:“父,父皇,儿臣真的没有争宠的意思,真的绝对没有想过要造反……”
父皇竟又笑了,粗糙的右手撸了撸我的额发:“多读点书总是好的,万一哪天又想造反了呢?”
<九>
不待我反应过来,父皇两步跨下台阶,一个鲤跃翻上马儿:“朕还有事要做,年节不陪你娘俩过了,有事给朕写信,别一个人心里憋着。”
他甩一个响鞭,走出去几步又勒马回头,朝我干净爽朗地一笑:“外面冷,快点回去,过几日就来看你。”
未过多久他便终于走了。落日光辉恰当最最绚烂的时刻,我伫立在陵园的大门外,眼见那匹黝黑的健马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很快隐没在金黄的山色之后。
年前的日子过得飞快。腊月廿九这天,蓝钰的消息姗姗来迟:“近来年关将至,长安戒备森严,部下人员缺少交流的时机,总免不了出些纰漏……昨日京中接到传报,突厥沿长城绕道凉州,有向玉门关入侵的趋势。陛下任命李霁为将,由太子随同监军,携十二万精兵前往御敌。除此之外无甚要事,殿下可安心在皇陵留守,情势若有变故,臣下会尽力及早通报。”
昨日下过又一场冬雪,庭院被覆得纯白一片。纸条揉成碎屑扔在雪地上,竟就这样融进去了,几乎连个影儿都瞧不见。
为了保险起见,我又蹭了些雪泥过来,将纸屑彻底地掩藏干净,随后我抽出夹在腋下的《帝范》,就着正午明艳的阳光,卷在手里无心地翻着。
蓝钰做事向来缜密细致,昔年领军征战时,在情报联络、谋探敌情一途上尤有建树。像他这样的将帅之才,缘何会连父皇的戒备都搞不定呢?
他一定是不会叛我的,多半是有了什么顾忌,做事畏手畏脚施展不开罢了。
遥望湛碧如洗的苍空,我悠悠地叹了口气,眉头却锁得更深了。
父皇让萧济宁外放监军,虽然令他远离朝廷、一时不能接触政权中心,却同时让他有了积攒名望、建立威信的机会。父皇让我来皇陵守孝,却的的确确只是在削弱我的势力,不曾予我任何其它的补偿。明面上他收拢集权、看似并没有针对任何一人,还趁着祭奠亡妻的机会亲自来这皇陵给我安抚,实际上他对萧济宁的偏爱,怕是连三岁小儿都看得出来。
他给我这本《帝范》,怕也不过是试探我是否真有篡位夺权的意图罢了。
江山天下始终围着他和萧济宁在转,何曾向我倾斜过半分,他为什么就那样笃定我一定会造反呢?
“殿下。”
闻听声音我蓦然回头,只见马脸的徐川站在我身后,不恭不敬地弯腰行礼。
他很快直起身来,一双细目直盯着我手中的书:“明日便是年关三十,臣下当回京与家人团聚,特来向殿下辞行。”
年末百官休假,这是本朝雷打不动的惯例。我下意识地卷起《帝范》,着意遮住书册的名字,点头道:“好,本王知道了。”
他又向我礼了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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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天开始,陵园彻底地冷清下来了。
山鸟早已飞尽了,砖缝里的小蚁也不肯出洞,就连墙角那些苔藓都蔫蔫地没了生气。围绕在我身边的唯有几位陌生的仆从,就只剩这些苍莽得令人心悸的荒山雪景。
每日早起洗漱更衣、随意地用一些清淡的餐食,而后我便来到这空旷的缅思殿,向着当中的供桌席地落座。
我将《帝范》摊在膝头,手中却捧着册《华严经》津津有味地读——读完一册再换一册,翻遍一卷再换一卷,便是当年读书习字怕也没这么认真过。
我不再给蓝钰传信,也不再去庭院里散步。有事无事晴天雪天,我都在这缅思殿里坐着,口中细细地吟着经文,眼里惟一缕袅袅烛烟。
我甚至逼迫自己改变饮食习惯,不再去挑盘子里的肉,而是假意真心地喜欢上白菜萝卜。信佛的人不都喜欢吃素嘛——除却养出一颗向善出世的心,我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打消父皇的猜疑呢?
可叹啊,即便这般努力地自证清白,我仍没能逃过这样的一日。
而且它竟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远远超乎我的料想,快得令我措手不及。
正月十六的清晨,内廷总管带着数十禁卫军兵士、十余御前侍卫闯进陵园,站在缅思殿大殿中央,在我母亲的牌位前向我传诏。
“朕夙夜求问安国之道,始知帝座之侧不可有祸乱相佐、高阙之中不可有贼佞横行。成王领军多年而生越俎代庖之心,居于皇陵而不思收敛,进而不恭,退而不敬,为臣不忠,为子不孝。现缔除萧胜寒亲王封赐、撤王印、去王服、贬为庶民,赐剑自裁。钦此。”
立刻就有两个宦官上前扒我的衣服,当首的一个还迫不及待往我腰间掏,意图取走父皇赠予我的信物、被我视若生命的玉璜。
我一个闪身跳了起来,两手死死将玉璜捂住:“不,这不可能,父皇——”
那总管太监不耐烦地:“我等只是奉命办事,速速谢恩领命,否则休怪小的们不客气了。”
<十>
话音未落,伴着铿地一道铮鸣,十余钢刀晃出刺眼的冷光。
我不住地喘息,勉力令自己保持冷静:“诏书拿来,如果确是父……确是陛下所命,本王……自当遵从。”
接过诏书的刹那,我看见面前之人腰间的血玉佩饰——那是大内总管的印信,原本一直戴在父皇的贴身宦官夏春身上,如今站在眼前的这位却很令我眼生。
微妙的念头燃了起来,我不由得多看他几眼,问道:“夏春呢?”
他脸上有了些自得的笑,答说:“夏总管随太子殿下出征监军,由本管事暂领宫中事务。”
这些年我常在外征战,对内廷的人事变动不甚熟悉,他的回答显然是合理的,并没有什么破绽。
而当我抱着最后的希冀、拼尽此生所有的勇气展开绢帛。
刹那间天昏地暗,千万道声音在我脑中往复盘旋——怎么会这样?
前些日子父皇来到皇陵,可曾那样亲切地与我共享午宴,可曾那样温柔地拍着我的肩膀,临别时他还说过几日就来看我,让我好生照顾自己。
就算知道这只是句客套话,就算知道他事务繁忙根本抽不开身,就算和他之间已隔着君臣的名分,我何尝不时时期许他能兑现承诺,能再来皇陵看我。
而今不过半个来月,他为什么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要处死我呢?
怎么会这样?!
我仿佛浸进一潭冰水,浑身再没有任何知觉,唯有无尽的寒凉渗透骨髓。但未多久,我却又笑了起来:是的,父皇是真的想要杀我,他是真的想要杀我。
他要杀我,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他对我的猜忌,他对我的怀疑,难道不是一早就昭然若揭的吗?
这些日子的监视和试探,不都预兆着这最后的结果,那些温容宽和的笑,也不过都是他迷惑我的把戏罢了——母亲说的多么对啊!他是我的君父,先是君,后才是父,自我卷入权力的漩涡,他怎可能还如以前那般真心待我,始终把我当做他的儿子、始终如一地疼我爱我。
作为区区一介昭容的儿子,我就应当像母亲说的那样,畏畏缩缩地活在深宫内苑,不要对皇位动上哪怕一点心思。如今我战功彪炳羽翼丰满,除了杀掉我,他还有什么办法能保证我完全不存反心,完全不会威胁到他最宠爱的儿子、太子萧济宁的地位?
如今他令我在皇陵自尽,既能让他免于荼杀亲子的恶名,又能令我死得体面一些、尊严一些,可不正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得不能再好的选择。
笑过这一阵,我不再笑了。
我将玉璜解了下来,握在手里静静地看上一阵。
过往多少年月,无数次月前灯下,我总喜欢这样反复地端详它。看它圆润剔透的外表,看它内里流淌的纹理:它就像记忆里父皇的手,干净,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现在却不同了。在这晦暗的殿堂内,它只是一片纯粹的白玉,像雪,也像冰。
我长长地吸了口气,弯膝下跪,将玉璜奉到总管面前:“这是陛下赠予罪民的信物,请携此物转告陛下……”
他似很在意这玉璜,不等我说完话就给牵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收进袖管,末了还将袖口捻上一捻,像是生怕它从中掉出来——做着这些动作,他还不忘嫌弃地瞥我一眼,像是在说:你怎配拥有这种宝贝。
父皇果然悔了,反悔曾经予我的信任,反悔给我那样的承诺。
这玉璜终归是萧家的东西,它应该要留给萧家的后人,和这千万里江山一起作为传家之物代代流传下去。
而那个后人,本就不该是我。
我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请转告陛下,罪民福缘浅薄,无以还报陛下教养之恩,生死肉骨当来世再偿,万望陛下善加珍重。”
眼眶湿重得很,我心叹着自己的无用,伏下身躯:“罪民,叩谢陛下。”
待到三叩而起,一道漆红的托盘已被捧到面前。
托盘上躺着无名的短剑,褐色的鞘银镶的边,没有其它任何佩饰。
此前兵权被解的时候,冲霄剑也被父皇顺带收走了,它可是陪我出生入死的老友哩,临死前不能再见它一面,却要用这无名小剑结束我凄凉而短暂的一生,实在是一桩憾事。
我一面如此想着,一面将剑取到手中——好轻好轻的一把剑啊,轻得就像我的生命,鸿毛似的。
拔剑出鞘,轻拭剑锋,心也伴着凉滑的触感一步步沉入入谷底。
知足吧,萧胜寒,你该知足。
这是皇陵的殿堂,你可以死在母亲身畔,未知多少年后,父皇也会下来与你团圆。黄泉之下你永不孤单,又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我终于阖上眼帘,想要赶在第一滴泪水落下前告别这个世界。
剑刃还未触到肌肤,只听利器破空嗖的一声,我两手一麻,短剑随之落地,咣啷啷响个不歇。
房梁上传来忿忿的叫骂:“玛的智障,给我上!”
<十一>
孰料这声过去,房梁上却暗暗地吵了起来。
“上什么上,下面这么多人,我们怎么上?”
“老三老五东边,老七老二西边,北边那几个归小九,其余人负责开路。”
“中间那个智障怎么办?”
“直接带走。”
“外面那么多人,这怎么带得走……诶你们——!”
这些人便这样落了下来,恰到好处地将我围在中央:他们手中皆持着剑,身穿深色的青衣,黑布蒙住面容——最后下来的是个少年,长得清清瘦瘦的,落地之后才慌忙取出黑布往脸上捆——他们的眼睛骨碌碌地露在外面,锐利的锋芒在眸中闪烁,好似一群黑夜里猎食的猫儿。
大战之前固有个开场,头领模样的青衣人捡起地上的诏书,奇哉怪也地道:“这,怎么会这样?”
不待他把话说完,总管丧家之犬般地缩到供桌后面,尖着针细的声儿大叫:“你,你们是什么人?!上啊,快上啊!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却是几个青衣人先动了手:只见他们如乱蝶在草丛中一飞,利剑划出几道漂亮的冷光,眨眼便有侍卫手脚受伤,倒在地上打起了滚。
御前侍卫们反应过来,展开阵势将青衣剑客团团包围。大殿外的守卫也被惊动了,数十禁卫军涌入殿门,拔出佩刀里呼外应。
殿堂内就这样热闹起来了。我左右皆是乱飞的刀兵,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欲拾起地上的短剑,手腕却被青衣人的首领抓住:“走,杀出去!”
两个青衣剑客战势一收,连几个回旋踢开门口的禁卫,硬生生破出条生路来。那头领反倒笨拙得很,一面持着剑刃警戒,一面使出蛮力把我往外拖,全不顾我口中叫着:“住——住手!”
跌跌撞撞地被拖下台阶,心急手快攀住路边石像,我脚下终于使上了力,像个沙包似的,怎么拖都拖不动了。
青衣人拽了拽我:“走!”
越听越觉得这声音耳熟,我狐疑地看他:“是蓝钰派你们来的?”
青衣人呸道:“你老子派我们来的!”
守卫从四面杀了过来,根本容不得他说出第二句话。慌乱间与人过了几剑,他再次攥起我手腕:“你走不走?!”
我用力挣开他,蓦地有了些怒意:“不走!”
不管他们到底是谁派来的,我怎么可能走啊!
我要就此和他们走了,岂不等于承认自己真的要造反,岂不等于逼父皇亲手来杀我吗?!
战局显是愈发胶着,越来越向皇陵守卫的一方倾倒。一拨守卫奔向皇陵的大门,又两拨禁卫兵呈合翼之势向我们包来——打斗的圈子越缩越小,留给青衣剑客逃生的机会也越来越微弱。
那头领竟抢一步上来抓我,我被逼得连连退后,与他凭空间过了几掌。太监总管追了出来,在台阶上跳着脚地大喊:“哪里来的乱臣贼子,快把他们都给我拿下,回去一定重重有赏!”
有人在远处喊:“快,先把人弄走再说!”
还未反应过来,我脑后挨了记闷棍,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十二>
我做了些梦。
一些很奇怪的梦。
------------------------------
梦境变幻而缥缈。紫玄宫偏殿萧瑟的秋天,玉门关外连天的飞雪,大战败了,母亲死了——我在梦里穿梭往返,如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我又回到十里长安,回到冷清的成王府。宅子里挤满了人,执刀的衙役,锦衣的侍卫,他们在一片灰白的景中匆匆碌碌来回走动。
后院花池边挖出许多银钱,雪花花地堆成了山:这些银钱成了造反的罪证,我百口莫辩,被押进天牢候斩。
太监总管来到狱中,再次向我宣读诏书:诏书的内容全无改变,和缅思殿中听到的内容一模一样。
父皇责备我不忠不孝,赐下利剑令我自行了断。
尽管早有预料,尽管身在梦中,我仍能感觉到悲凉延绵如冰川深谷。
我将短剑捧在眼前,从倒影里端详自己的眼——多么平静的眼眸啊,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似的。
你为什么要出生呢?
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
我这样轻声地问了一会。当然地,倒影中的人始终平静,他没有给我任何回答。
正当我抬起头来,想要再问上一次为什么,画面却倏忽地切换了。
我进入到下一场梦。我来到长河的边缘,迎着一轮浑圆的落日,看见父皇站在我身边。
他沉默地望着远方,眉宇如山一样凝重而耸峙。银白的盔甲沾满鲜血,艳红的披风在风中鼓动,猎猎作响。
我想要上前行礼,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站在原地看他。
他身后是残败的战场,折断的旌旗,连云的焦烟,尸首遍满荒野,一片凄惨景象。
浓云在远方翻滚席卷,顷刻将落日遮蔽殆尽,云端天外传来战鼓与号角的交鸣。
父皇转身向我,眸中满是悲戚与疑惑。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造反——你到底为什么要造反?!”
------------------------
我惊醒了。
猛地从床上坐起,惊出满身浓密的汗。
梦境仍在眼前盘桓,父皇一步步向我逼来,那双分明忧伤的深瞳满溢着难以遏制的怒意。
我近乎本能地后退,手肘撞在床头板上,砰!
我疼得连抽几口凉气,捂着手肘兀自忍着。
待到痛意渐渐消退,五感便真实而沉稳了——心跳愈发沉缓有力,视线也终于分明起来,我听见窗外传来母鸡的叫声,咕咕,咕咕,亲切而可爱。
四周的景象很是陌生:破旧的屋瓦,灰黑的土墙,床顶的房梁下结着蛛网,豆大的黑影在网兜里蹲着——我看着它,它看着我。
我……被那些青衣人救了吗?
他们为何要救我?
这又是哪里?
窗外有人说话:“林大哥,你回来了。”
又是那青衣人头领的声音:“嗯。他醒了没?”
女人答:“没喱,俺刚进去看过,睡得和猪崽子似的。”
脚步声愈发近了,我刚挪腾到床边,抬头便见着一张熟悉的脸:“怎么是你?!”
林清影在门边停了一息,快步走到我面前:“你醒了。”
这可真是蹊跷得很了。
他是镇北军的偏将,麾下统领着数以万计的兵马。此刻他不在大军阵前准备抗击突厥来犯的兵马,却突然出现在皇陵的地头上、带领着一群来路不明的高手、恰到好处地救了我一命。
蓝钰是使不动他的,那些青衣剑客的来路也绝不简单。
难道他们还真是我老子派来的不成?!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阵:“你怎么会在这?”
他回答说:“有人委托我们保护你,具体是谁,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事说来话长,有时间再慢慢和你解释。这里不安全,我们随时可能转移,你现在感觉还好?”
我踟蹰了,缓缓地坐回床上。
屋内静了一会。
我埋下脸,注视自己的双手,学着父皇的样儿,轻轻摩挲掌心的薄茧。
村妇端来一碗水,放桌上又退了出去,林清影靠在桌边站着,端起水碗:“喝么?”
我摇头。
“那诏书,你就一点怀疑都没有吗?”他咕咚灌下去两口水,顺手抹了抹嘴,把碗放回桌上:“怎么没想到给陛下去个信问上一问?”
它怎么可能假得了呢?
那些文字像针一样,扎得我心肺阵阵刺痛。我极勉强地笑上一笑:“他要我死,我死就行了,有什么好问的。”
林清影看了我半天,好似看一只没毛的狗,或是看一只没头的猪。
看着我的同时,他又似在思索着什么,眼睛微微眯着,脸上的刀疤也被扯得更长了些。
“我刚从长安回来,城门外现在全是流民,只有西门开着,戒备很紧。听禁卫营的人说,陛下正月十二离京外出,现在根本不在长安。”
我蓦地抬头,瞪大了眼睛。
“你最近是不是用脑子夹过核桃?”
我:??
他嗤了一声:“你老子多半出事了。”
变故总来得无比突然——我还没从他的话里拐过弯,有人叫喊着冲了进来:“林大哥!不好了!他们追过来了!”
<十三>
我腾地起身,撇下林清影向外跑。
推开他的瞬间,我顺走了他腰间的佩剑:“借我用用。”
却是门边的少年绊了我一跤,绊得我险些摔倒在地,林清影趁势拽住我胳膊:“你干什么?!”
我回头向他:“你们先走,我回一趟长安。”
我得亲自去确认父皇的消息——倘若林清影所言不假、倘若父皇当真不在京城,那诏书就必是针对我的一场阴谋。
父皇真可能出事了。
林清影不肯撒手:“外面现在到处都是官兵,你难道是要回去送死?!”
我认真道:“这是我的家事,和你没关系。”
“你是我弟,你家就是我家,你的家事就是我的家事,什么叫没关系?!”
人生到此十八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是的,他是我哥,同母异父的亲哥。
他自幼和母亲失散,此后流落天涯四海为家,直到母亲去世都未能与她再见。
母亲出殡的时候他也在——我将他的事告诉了父皇,父皇特许他前来送别亡母——见到母亲的遗容,他却不哭,只像送别多年未见的故人,寥有些哀愁罢了。
那时他曾对我说,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仅剩的亲人。
但这又怎样呢?
萍水相逢不过半年,我始终只把他当做普通的朋友——对我而言,兄弟是一个危险的词汇,它意味着猜忌,意味着嫌弃,意味着你死我活的争夺,意味着歹毒狠辣的诡计。
我怎可能完全信他,怎可能当真把他当做家人?
我就这样怔忪了片刻,带着一点儿不信任地,反复掂量他的可用之处、咂摸他到底有几分真心。
他缓缓松开我的手:“走吧,这里不能久留,先出去再说。”
-----------------------------
追兵来得好快。
在我们踏出房门的同时,马蹄步踏的声音也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了。
这是一纵百人的禁卫军。统领穿着一身绛红的锦衣,骑着小马闯进院落。十余禁卫兵随他鱼贯而入,沿着篱墙一字儿排开,另一些挤不进来的则围在院墙外头,探长了脖子往里面瞅。
这统领我曾见过,总管太监在缅思殿上传诏的时候,他正站在太监的左侧。
他也将我认出来了,猴腮尖嘴挤满得意的笑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成王殿下这是急着要去哪儿?”
我握紧剑鞘,两眼扫视周围形势:小院东北临着山壁,房屋依山而建,山壁陡峭,难以攀爬,西南两面则全是人,几乎可说是水泄不通。
这院子里再无旁人,唯有我,林清影,青衣少年,躲在门后的农妇,还有一地趾高气昂散步的鸡。
我与林清影对了一眼:你那些跟班呢?
他向我摇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又把目光移开了,再次环视那些不速之客,兀自思索着什么——显然,他并不期待我能帮得上忙,就像不期待猪能上树一样。
我也的确上不了树:看看这些虎视眈眈的眼,看看这些影影绰绰的人,就算能取得了上将首级,我又逃得到哪里去?
正当我扣紧了手中的剑,准备和那头领一了百了,竹林那头传来一声惊呼:“什么人——!”
惨叫声接踵而至,粗暴而强硬地吸引所有的注意。
又一声凄冽的惨呼,禁卫军齐齐调转方向,拔刀向着西南的竹林。再一瞬,竹林里已打了起来——篱笆与人墙遮断视野,一时只听见刀兵相撞的声音。
当我拔剑出鞘的同时,篱墙外却飞来一道人影,先我一步与那统领交上了手。来人身着青碧的浅衣,手中长剑使得龙飞凤舞,可是好一套蓝氏家传的游水剑法!
我惊呼:“蓝钰?!”
蓝钰剑刃往回一收,格开那统领蓄满劲力的一击:“属下救驾来迟,殿下切莫怪罪!”
有禁卫军向我冲了过来,林清影将我护在身后,与我退到茅屋檐下站着。
我朝蓝钰大声道:“擒贼先擒首,攻人攻下盘,先逼他下马!”
正当这时,又几名青衣剑客使着轻功从崖壁上飞进院落,顷刻卷入到战势当中——院子里顿时一片混乱,母鸡惊得满天乱飞。
一名青衣人逼退临近的兵士,转头向林清影:“小林子,这到底谁找的地方,怎这么快就被眼线盯上,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又一人杀了过来:“吃吃吃就知道吃,叫你几个守着殿下莫乱跑,非要去城里吃什么蹄花汤——”
“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安,王大妈蹄花怎么能错过——”
“嘿你不也去吃了,***吃了三大碗,还把我的肘子给吃了,你几个意思?!”
这些人一边打,竟还一边吵起架来:一个怪其他人不该喝酒,一个怪林清影做事不靠谱,又一个打着打着,把剑往地上一扔:“吵吵吵,再吵老子不干了!”
纵然吵得嘴上开花,手中的剑却丝毫不落下风:一会柔似春风裁柳,一会烈似沧海奔流,再一刻剑风呼啸冷光倾天,直似大漠狂沙般壮丽契阔。
林清影低声对我:“这便是苍山斩天绝,殿下可曾听过?”
我简直看得眼花缭乱,更对这群人的来历充满好奇:“不曾,蓝钰怎么这时候来了,真不是和你们一路的吗?”
林清影看向蓝钰:“不,他没有和我们一路,我们半月前就在皇陵候着,负责守护你的安全,但这段时间从来没见过蓝钰。”
我更好奇了:“到底是谁让你们……父皇真的不在京城吗?”
他故意漏掉我的前一个问题,只答:“陛下当真不在京城……你不必太过担心,回头我们一起去找他便是。”
寥寥几句话间,局势已有了明朗的趋向—— 院落场地狭窄,本就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禁卫军纵然人数众多,始终近不了我十尺之内。而那统领被蓝钰缠斗,不过几个回合便受伤落马,且战且退地撤到院落外。
倏然,远方一骑飞马传令:“传报!传报!十八营即刻停止搜捕,火速回城,火速回城!”
<十四>
传令官在近处兜了个圈,压根不顾这边发生了什么,随即向下一个地点奔去。
蓝钰收起手中长剑,干净利落地放了个空档,禁卫军统领手忙脚乱爬上马背,极是不甘地甩我一眼:“撤!”
烈马凭空打了个转,扬起前蹄一声嘶鸣,竟就这样跑了。
禁卫军撤得快极了,连滚带爬地,比来时还快。
四处终于又安静下来,唯留下一暮夕阳山景,外带满地乱洒的鸡毛。
-------------------------------
夜降临了。
山景很快褪尽颜色,峰峦的轮廓也愈渐模糊。冬季草木枯萎,楠竹的叶子却始终密实,晚风过处,沙沙有声。
蓝钰跪在我面前:“殿下!”
他的形容有些邋遢,衣衽塌了半截,露出胸口结实的肌肤。我正想扶他起身,问他一些关于父皇的问题,解决心中一些困惑,孰料他开口就是一声雷炸:“殿下,陛下他,他……”
我攥着他的手:“父皇怎么了?!”
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陛下,陛下驾崩了!”
站在我周围的这些人,林清影,青衣剑客们,几乎同时惊道:“什么?!”
我脑中一懵,全身上下都脱了力道:“你,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蓝钰点了点头:“就是五天前的事,陛下在渭水上遇险,被激流冲下几十丈深的山谷……”
-------------------------
事情原不是这般简单,蓝钰草草道出结果,又将起因原委详细地交代一番。
就在去年十一月,我独自前往皇陵守墓后不久,父皇找到了蓝钰,令他做了京城三卫十八营的统帅,兼任大内侍卫统领。
蓝家与萧家是世交,蓝钰他爹更是景国的开国功臣,与父皇有着八拜之交。父皇此前将蓝钰调离征北军,原来是有意将京畿卫的统领大权给他。
这对蓝钰的确是一桩好事,免去了在外奔波的劳苦,又能握着不亚于征北军统帅的权势。
但对我却是的确的坏事:蓝钰统领大内侍卫,势必整天呆父皇眼皮底下,连上个茅房都有旁人跟着,哪还能暗中帮我做什么事?
此后他走马上任,连着忙了好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再给我写信。本想等开年后寻个机会来皇陵看我,孰料变故接踵而至。
十二月初,父皇在上朝时,对着群臣百官说了这样一段话。
“仁安皇后与朕结发糟糠,德容宽广却英年早逝。皇后去世的时候,总念着没给朕留个儿子,始终是一桩憾事。成王心质坚忍、善行孝廉,颇有皇后的风骨遗貌,不如把成王过继给皇后……”
他似乎没怎么走心,这番话说完,立刻打了个哈哈,即刻将话题转移开了。然而当日下朝过后,这事却不可遏制地发酵,一时引得满城哗然:萧济宁与我一样是庶出,只因比我早生几年,捡便宜地做上了太子,倘若我被过继给仁安皇后,嫡长之中当以嫡为先,我显然就比他更有资格继承皇位。
朝中多是萧济宁的党羽,现任右相韩峰更是太子生母丽贵妃的表亲,上书父皇不可妄动国本的折子几乎堆满御书房——父皇竟一本本翻来看了,虽看得很快,却也看得很认真,一本都没落下。
没过两天父皇又说:“朕看晏王天纵英才,将来必成大器,不如这次把晏王也一并过继给仁安皇后……”
群臣不急着反对了,干瞪眼打起了冷战。
这样的情形倒也不难理解:自从兵权被解,我在朝中已是无权无势,自然不会有人帮我说话。萧承吉却不同——他娘家是有根有底的,虽然他今年才不过十二岁,在这大景的朝廷之中也已有了众多拥趸。
父皇这两句话很掀了些暗潮,附和与反对者各自较劲,一时分不出个高下。然而临近年节,无论怎样翻天的大浪,都该在北风里冷上一阵——腊月三十百官休假,这事便暂时搁下了,京城里又一片和平景色。
正月初八,前线传来奏报,中军营地遭遇敌军偷袭,太子身负重伤,命在旦夕。
彼时大军屯驻原州,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父皇得知萧济宁出事,一时心急如焚,竟然连夜骑马出城,孤身奔赴前线。
---------------------------
那时跟在父皇身边的,仅有蓝钰与另四位御前侍卫——不管萧济宁真受伤假受伤,这样的举动都实在太过冒险。
但父皇不知吃了什么秤砣,怎样拦都拦不住,非要去看他的宝贝儿子。
天亮时分他们抵达渭水河岸。
冬季河流深急,乘船过于危险,诸人只能绕行十余里山路,由渭水壶口的一处悬桥过河。
诸人刚走到悬桥当中,桥头那处传来轰天巨响。
桥塌了。
<十五>
“不,不……”
我像是滚进了冰窖,浑身都没了知觉,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林清影在一旁扶住我:“还没有见到陛下尸骨,不要急着下决定,你先冷静。”
我心念着这两个字:冷静,冷静……
暮色将要褪尽,农妇将飞鸡撵进了窝,合上院门独自离去。小院只剩下一群不速之客,青衣少年点燃灯笼,昏黄的光投下几道人影。
林清影搬来凳子让我坐,蓝钰继续站着说话:
爆炸声响起时他不在河边。他的马被藤蔓绊住,与诸人落后了一小段距离,
竟得以侥幸逃过一劫。赶到桥头处,他只看见崖壁上悬着断裂的桥索,一行人马早已没了踪影——那里是渭水的壶口,百米外便是险峻的瀑布,壶口两侧均是峭壁,更无可以攀附的地方,人一旦落水,势必顺着瀑布冲下百米深谷。
蓝钰沿着河流往下找寻,不眠不休地找了两日,只寻到两把御前侍卫的佩刀,除此之外,再无收获。
父皇已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再找下去也是无用。蓝钰调转马头奔回长安,想要设法将父皇的消息告诉我。
不过离京两日,城门聚集了许多不知从何而来的流民。城门外的守军都很面生,蓝钰起了疑心,换了身行头混入城内。
他联系上了线人,得知“重伤垂危”的萧济宁竟比他先一步回京。
线人还告诉他,萧济宁并没有公布父皇的消息,只暗中心急火燎地迎接生母离开冷宫,伪造虎符调动禁卫军把守城门,就在他回京前,两波禁军兵士分别奔向晏王府和皇陵,不知到底有何打算。
阴谋已是昭然若揭,蓝钰即刻飞马出城,赶往皇陵救我。
再后面的事便在意料之中了,他四处打探我的踪迹,在城东燕岭山发现搜查我的追兵,一路尾随追兵前行,最终找到了这里。
------------------------
我懵懂地坐着,眼眶里旋着热腾腾的水涡。
直到听蓝钰说了这样一句:“那天出城的时候,臣下奉劝陛下,一国之主不可以孤身涉险。陛下回答说,不管太子、成王还是晏王,都是他嫡亲的骨肉。自己的孩子出这么大事,他哪里有不去探望的道理……”
我终于再也把持不住,猛地起身冲到竹林边上:山野之中寒风簌簌,风吹竹叶的声音如同厉鬼哭啸,四望天地一片黑暗,指路的辰星仿佛永远地死了,再也不会在北天闪耀——我该去哪里,我能去哪里!
近处有一颗粗壮的树,光秃秃的,不知是梨木还是桃木。我跌撞着走过去,瘫软地跪倒在地,一拳砸向树干。
你为什么要造反,你到底为什么要造反。
萧济宁,你已经是太子了,这大景天下迟早是你的,你到底为什么要造反……
他是我们至亲的父皇啊!是深爱我们超过爱他自己的人!他那样的疼你爱你,你为什么还要害他……
------------------------
我要报仇。
我惊觉了,瞪大眼睛望向这无尽的黑夜,我要报仇!
我迅速爬了起来,撒开两腿往前跑。
林清影攥住我的胳膊:“你干什么!”
我仿佛看见萧济宁站在面前,他的笑容奸邪恶毒,对我发出得意至极的笑声。我怒吼,我咆哮,扑腾着要冲过去和他同归于尽:“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身后响起忙乱的脚步,蓝钰唤了声“陛下!”——我好似听见了,又全未曾听见。
林清影死死地抱住我,大喊道:“快看这是谁来了!你冷静!”
我发疯一般挣开他,发疯一般冲入竹林,又在黑暗中茫然失措。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这在耳畔呼啸的风,这是哪里,这到底是哪里?!
终于的终于,我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父皇,父皇你去了哪里,你为什么抛下寒儿,你为什么不要寒儿了……”
说好了永远不抛弃我,说好了过几天就来看我……
-----------------------
我哭啊,哭,绝望与悲伤排山倒海,几乎将我推到崩溃的边缘。
我只想大哭一场,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就这样放肆地哭上一场。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只手抚上我头顶,带着无比熟悉的温度。
仿佛有一束光投在眼前,照亮前路无穷的黑暗,这世界顷刻祥宁安乐,就连冬夜的风都变得和煦温柔。
我岔了口气,愣住。
“我儿何时这般爱哭了?”
“瞧瞧这哭成啥样了,还是我们威震三军的成王殿下吗?”
“好,好,你哭你哭,哭够了再说。”
-----------------------
夜静了,也深了。
周围再没有旁人,只这灯笼照亮一尺三分地,朦朦胧胧的。
我坐在房檐下,坐在父皇身旁。
我握着他的手,与他肩并着肩。我看见夜风吹皱霜雾,看见灯笼在风中摇曳。
是有多久不曾这样偎依着他,不曾这样亲切地待在他身边?
五年?十年?
大概是十岁过后吧,读了几本书,知道父皇二字的含义过后。
君父君父,先是必须效以死命的君,后才是可以瞻之瞩之的父。
我的眼肿得厉害,时不时还有泪水流落,悄悄地别开脸,扯过袖口揉上一揉。
他问:“冷不冷?”
我摇了摇头,挪了挪身子,离他更近了些。他伸手揽住我,让我靠在他肩上。
我颇有些小心地蜷缩起来,害怕将这份宁静打碎。
“诏书不是你爹写的。”
我不作声。
“你爹不是故意骗你,渭水之险真有其事,桥断了过后还有人追杀,一起出城的那几个小娃儿都死了……你爹昨天才回长安,忙,没有赶着来救你。”
“嘿,没生你爹的气吧?”
他摇了摇我,我晃了晃脑袋,唔了一声。
他向我一笑,又继续说开了。
“这段时日朝局不稳,朕担心你会出事,所以把你搁皇陵放着……林清影是朕派来的,两月前就在皇陵待命,还有这些苍山派的小兄弟——你该要好好感谢他们,尤其是清影。给他这任务的时候,朕没有表露身份,也没有许给他任何好处,他只听说是要来保护你,就义无反顾地来了。”
“禁卫军是棋子,谁人都可以使得动他们,这些人却不一样。有他们照看你,朕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才能放心地去做一些事。”
“在想什么?说句话?”
我扯了个嗝儿。
他好奇道:“我儿莫不是哭傻了?”
我又扯了个嗝儿,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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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12: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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