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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柴荆(古风 师徒 权谋)[第1页]

作者:爽朗的zhen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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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因同拨地炉灰,想见柴荆晚未开。
北豫与暄景郅,他们,本是一样的人。
————————————————
本文原题重开,之前的读者能否看到,全凭缘分二字。
楔子
九州大陆,雁门水之南一片土地,大周王权下极南所在,毗邻番禺,湿热难耐,山高地远故自古以来便是流放发配的胜地。能被流放之人,除去些老弱之辈,自多的不是善茬;又因其地利缘故,朝廷鞭长莫及,经多年积淀,已渐渐有山大王之势,故世人皆对此地心有隔岱。
越往北去,湘水之畔
天子山下,济贤观内
少年便是被朝廷遣送到此,总角之龄被押送至此,如今已近三载有余。
室内昏黄烛下,男子身着一袭浅灰素袍,墨发束起以冠固之。长身坐于书案之后,手执卷书,目光落在字里行间专注而认真,然而若要细看过去,眼底深处,却是藏了一抹焦虑与担忧,那书页,自始至终便没有翻过。
他在等,等他自己过来,华亭之事他早已知晓,却正是因为知晓的清清楚楚,而不能去找他,他跟随自己两载,亲近,却敏感。
终于,在片刻后,“吱呀”一声传进,门被打开,一少年侧身而入,男子闻得动静,眼底的忧心陡然减轻,提在心口的大石也缓缓落下,冷风灌入房中,本就不亮的烛火便更生摇曳不定。
少年站在门边,只垂头望着脚下目光所及的两三分地板,被冻得通红的双手不自觉的揪着腰带垂下的丝绦。本被玉簪束起的发丝稍显凌乱,红肿的双目垂眸之下隐隐透着些晶莹亮光,随即便慢慢越蓄越多,直到本就浮肿的眼眶再也盛不下溢满的泪水。
“啪嗒”,一滴泪珠落下砸在地上,散成四溅的小水滴。“啪嗒,啪嗒”泪水接二连三落下,少年也没有抬手拭去。
寂静无响的室内,只有少年掉眼泪的声响,靠窗的台案之上一只三脚铜鼎上方一股极淡的白色流烟缓缓盘旋而上,檀香厚重之感入鼻,直觉心宁。
须臾功夫后,男子终于平了心神,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向门边少年,少年察觉到男子目光,也不曾有动作,只任凭眼泪继续掉落。男子看着少年,眉间不自觉划过一丝无奈,到底还是出声:
“你这孩子,便是这般倔。”
听到男子声音,少年讷讷抬首,一张面庞早已爬满泪痕,望着三丈之外的的男人,半晌才嗫嚅唇角,发出沙哑的音色:
“他......就这般恨我么......”
男子闻言,眉间骤然蹙起,眼中闪过一丝略带冷厉的意味不明。起身走至门边,少年看着男人走近,双足却往后退了几步,奈何,本在门边,又能退至何处,男子眼看少年足下抵在门槛边,一时重心不稳,整个身子便往后倒去,忙探出手去捞住少年。一个转圜,男子就将少年拢在怀中,一手关了房门,一手轻轻拍着少年的背,也不言语,只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少年的背,给他以坚定的倚靠。
半晌也没听见少年再出声,低头看去,小人已经哭的泣不成声,小小的身子缩在男子怀中微微颤抖,本就瘦削的肩头因忍着哭声而一耸一耸此刻便更是显得格外瘦弱。男子叹口气,抱起少年,缓步行至塌边。
将少年放在塌上,看着他抱膝坐在榻上,双目无神呆呆看着远处,周身毫无生气的样子,男人负在身后的手微微紧了紧,这样的小孩,只在两年前初遇之时见过,那是如死人般的绝望和冰冷......不,比之当年,却是好了不少,最起码,如今的小孩,还会哭......
终究,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行至一旁取了块方巾替少年细细拭去面上的泪痕,泥垢;随即便重又将孩子拢在怀里,少年的额头靠着男子的下巴,感受到来自男人温暖的怀抱,小孩酸涩难忍,眼泪便又大颗大颗涌出,男子也不讲话,只缓缓抚着少年单薄的脊背。少年终于按捺不住,两只小手紧紧抱在男子腰间,泣不成声:
“师......师父,长姐,长姐她......”
少年靠在男人怀中低声抽泣,有些沙哑的哭声教人入耳难心,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却无端遭祸,他这之前所受,只怕是多少人终其一生都不曾有的境遇;便是一百姓之子,此刻也该是伴在父母身侧承欢膝下,一介皇子之尊的北豫却被发配至此,终年关在观内,不见天日,若是没有自己,只怕早已葬身山野......
可是,若非自己,他可还能落到这般田地?
阖上双目,男子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无论当年,无论以后,如果有罪,这罪孽,便由我一力承当,不论他人......
第一章(一)
大周统治之下,京都皇城之中,多得是富商巨贾,世家显族,笙箫管笛繁花似锦一片盛世繁荣之态。这般繁华之地,便更是寸土寸金的人声鼎沸,奈何城东的一处宅院,便是如鸡立鹤群一般的存在。
这处府邸,荒废已近十余载,若要按常理来论,早该被官府亦或者富商购下;之所以会搁置多年而无人问津,一非风水,二非人祸,全因这处宅子,是前任礼部侍郎的的府邸。
不过,不论往日如何,而今这处宅子却又重新布置,昔日颓败萎靡之态,顿时不复存在,都道是多年前便辞官的暄侍郎归来,便重又落居于此。
京城中人都知,这处府邸十年前是何等气派,前任礼部侍郎暄景郅当年的宅子,皇城中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暄景郅,当年时任正三品侍郎之位之时不过年方二十,区区弱冠之年却稳居三品之位,总管礼部,自是身怀几分本事的。
然而最教人咂舌的还是其出身,暄氏,是大周立朝以来的百年世家,若真要追本溯源,其家族底蕴之厚只怕媲美皇室也未必能逊色到哪里去,大周皇权在九州大陆建立也不过百年,而暄氏宗宅所属,位于番禺的炎熙山庄便有近两百余载的历史。
这般世家,岁荣耀风光,却也树大招风,稍有不慎,便可能与皇室走向对立,从古至今,世族与皇权,便是相辅相成,却又极度敏感的存在。暄氏,自乱世纷争到九州归一,似乎从未被天下之势所扰,这样的世家,莫说本朝,便是放眼古今,也是为数不多。
暄氏一脉,虽入仕者也是如过江之鲫,不过,单论五代以内的暄氏子弟,百年来却从不踏入庙堂半步。故而,虽有暄姓为官者,但真正的暄氏与朝堂之间,却是干干净净,最起码,表面上看来,是没有瓜葛的。
不过,凡事也没有绝对,却不知那一年皇帝北祁往京郊闲游,偶遇暄家大公子,具体谈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一月后这位颇为清高,以其才气享誉京城的大公子便入了仕,三月之内,便稳居了礼部首位。
暄家大公子,便是暄景郅。
暄景郅的确有治世之才,昔日温润如玉的大公子,入的朝廷其手段却令满朝上下无不叹服。八年之后更是以雷霆之势参与料理了当年祸及前朝后宫的江氏之乱,世人皆以为借此一事,其升任尚书,甚是就此登上相位也是意料之中,却不想江氏之事一毙,他却就此辞官,甚至是连他弟弟,身为暄家主的暄景函也就此回了番禺。暄氏,似又回到当年不问世事的淡泊之态。
十一载岁月匆匆滑过,就在皇城中人都已逐渐淡忘这位暄侍郎之时,暄景郅却又返京了,这无疑是给表面平静如水的京城投了一记巨石,掀起层层惊浪。
暄景郅回京半月后便入宫面圣,若说暄景郅重任侍郎之位本是意料之中,但一跃至左相之位,位居百官之首,便的的确确出乎意料。
还不止于此,皇帝竟在一月后召了当年被他弃之如履的长子北豫回京。此举一出,朝野震惊,皇长子之事多年来谁敢提起。皇帝更是对之不闻不问,对外也从不提及,这一番举措立时引得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到底是天家之事,群臣到底不敢大肆议论,只心知肚明,此番一事,只怕是这位昔日的侍郎大人,如今的左相居功至伟。
暄宅内
暄景郅长身立于书房窗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随意敲着窗棂。无论是当年艳才绝世的大公子,还是手段凌厉一心辅佐皇帝的暄侍郎,温润如玉,临风玉树从未在他身上远去。只是十年过去,更是给暄景郅添了些尘霜,沧桑;一旁的北豫双手下垂规规矩矩立在一旁候着。半晌之后,暄景郅合上窗子,缓步走至书案前坐下,端起茶盏合盖抿口。眼也未抬,只道:
“用的什么药?”
“......”
北豫哪敢回话,只低着头默默,自前月回京,暄景郅便早早告诫过他,切不可操之过急。时机未到,只能伺机而动。
可北豫,看着当年弑母逼死姐姐之人如今安然稳坐龙椅,看着他对自己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想起当年在济贤观中所受之辱便恨不能将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挫骨扬灰。
第一章(二)
他十年来随暄景郅习文练武,暄景郅本也颇通歧黄之术,故也曾授其医道,他深知,何种草药相斥、何种药物不可多量、何种药物要以其相对之性药物相互钳制药性方能使用,稍有不慎便能良药变成毒物;故而他只是在北祁每日所食汤药内加了一味药的剂量,本也查不出什么,这服药的由来,大概也能猜到,师父五年前的布置,他又岂能丝毫不知,这药本就是为了逐渐渗透坏其根本而不被人有丝毫察觉。是以,不过就是一味药量的加重而已,本也是万无一失的,但是他却忽略了最致命的一点:
暄景郅亲自下的药,用量必是恰如其分,故而早朝之时,北祁便忽然昏厥在朝堂之上,出此一事,自是要大肆彻查;至此,北豫才心生悔意,若稍有不渝,只怕多年的苦心孤诣,便要毁于一旦。
故所以现下的北豫更是不敢答话,然而,他也知道在师父这里,是从来没有蒙混过关的机会的。
暄景郅见人久不回话,面色渐渐冷下来:
“如今是话也不会回了?”
北豫嗫嚅,绞着衣带的手不时蹭在衣袍之上,渐生汗意。
他九岁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斩首示众,随即就被北祁送往济贤观约束教养。那时候,暗无天日的日子让他一度想了结了自己,雁门水以南便多得是江湖中人,更不乏穷凶极恶之辈,即便是道观,也未能免俗。
不过,却也不能怪那时的观主苛刻,宫里的意思:“北豫此人,不必当为人待之。如有怠慢,便是欺君之罪。”莫说这到底是不是北祁的旨意,即便是一个喽啰的阳奉阴违落井下石,济贤观上下又焉敢有丝毫违逆,何况,世风如此,人性又向来便是欺软怕硬,何况北豫这一只落了毛的凤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便是道观佛寺又能如何,若是对上朝廷,官府随便寻一个契机发兵围剿,这一众道士僧尼该去往何处?故而,即便是观主当真心存不忍,却也不曾有意免他杂役,或者有心对他稍有好颜色,只也不刻意为难就是了。
然,拜高踩低乃是人之常情,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观主不发话,观中一派其他道士便个个凌辱至他头上,剩饭馊水,砍柴洗衣,洗刷夜壶,他自幼本就养尊处优,皇子之尊,如何做的了这些活计;故而动辄打骂,饿饭罚跪便是家常便饭。
那些阴暗的日子,早已把他身上的棱角磨平,他不会在据理力争,更不会与之起冲突。更多的时候,他就坐在观外的青石阶上,望着远方出神;想母妃,想姐姐。母亲在泉下大概会很开心吧,可以和外祖,舅父,姨母他们相会了......姐姐,被命落发出家永世不得还俗,不知她会不会如自己一般遭人欺辱......
那天,他被人踢出观外,脸上是极为明显的指印,唇角被扇的开裂。他万念俱灰的想自那山崖上落下,从此,就解脱了吧......
小小的身子轻飘飘的落下,本以为落地之后便解脱了,谁料却被人拦腰救下。
那人,便是暄景郅。
暄景郅是他昏暗日子里唯一的一丝曙光,是暄景郅给了他生的希望,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给了他......复仇的决心。在北豫的生命里,暄景郅就是他最大的靠山,是胜似父亲,超越血亲的存在。
但,平心而论,他也是极怕暄景郅的,初始暄景郅授他课业之时,稍有懒怠,便是锤楚加身,从不留情。
多年师徒相处,北豫对暄景郅的敬畏是刻在了骨子里。故而此时,听到一句暄景郅的问话,微扬的语气,他便知暄景郅的耐心即将告罄。
“不......不敢。我......学生,只是加了五灵脂的分量,并未掺其他药物......”
暄景郅闻言,只眉头轻蹙,嘴角慢慢滑出一丝哂笑的意味,手指无意识的扣着桌案
“真是我暄某教出来的好徒弟,心思这般通透,便是我这为师的也自愧不如。”
北豫哪里受得了暄景郅这般语气,略带讥笑的嘲讽,便是比掌嘴还要让他无地自容,他急忙跪倒在地:
“学生不敢,学......学生知错。”
第一章(三)
暄景郅抬眼,淡淡扫过地上的北豫,唇角哂笑更甚,一丝上扬的语调滑出,狠狠烙在北豫心上。
“哦?你知错…….错在何处啊?”
北豫不敢抬头,只低着声道:
“学生,学生不该下药......”
“圣上诛你母家满门,逼栖梧长公主跳江自尽,故你对其恨之入骨乃人之常情,如今这番盘算倒也算不得错去,你心思灵透,自是一早便察觉那方子是何人所开…….”
北豫闻言身子轻轻一震,猛地抬头对上暄景郅的眸子,一时有些慌乱又急忙勾下头,早前自太医院细细瞧过那补药的方子便觉有异,五灵脂虽性甘温,入得肝经;但是现正逢冬季,五灵脂却入了那补药之方,未免有些突兀,再接之前所疑,他自是已经猜的七七八八,却也正是因为猜到,他方才下定了决心去一气呵成。
太医院之人皆是年年通过层层甄选方才收入做事,医术自是考校要点,但要入宫做事,只有一身耿直医术只怕早就埋在太医院的草药堆里了,是以伴君如虎之道只怕无人比这些太医做的更为熟悉。
如一疾,重药三剂可愈,却偏要开六剂温补缓愈;明明伤风轻病,偏生要扯出血脉不通,寒气淤积;也莫怪的太医摇唇鼓舌,只是医药之事,谁敢担得万无一失,终其所咎,也不过一个自保的法子而已;歧黄之术千万变化,各家自有各家的道理所在。有时药量轻变,甚至煎法不同,煎药器皿有异,其作用便可能相去甚远,合论一味本就无毒的五灵脂呢。故而严格意义上去查,也查不出什么异样,北豫在此中做的手脚,虽论不上万无一失,却也盘算的实是精妙,放眼内廷,也没有几人的心思能及一二,但是,若是身为暄景郅的学生,却只能做到如此,就难逃鲁莽二字了。
他自幼便深知师父用药习惯,也沿袭了暄景郅在药量上斟酌细思的优点,故而当日心中只是存了有些笃定的猜疑,便寻了御前侍奉的一內监,只每日稍加其量,本想只不过推波助澜一把而已,却不想,药性猛烈之至,以致北祁直接在朝堂昏厥。
在暄景郅的面前,北豫是万万不敢有所隐瞒的,他自幼被暄景郅教导,细节观微,做事周到更是打小就养成的习惯。
“学生只,只是有疑虑。此番一事是学生鲁莽,过于急躁,还,还请师父教训”
“呵…….”
暄景郅闻言却是笑出声来,只是这笑声落在北豫耳中,却生生刺的他浑身一凛,伴师多年,他知道,师父,这是生气了。
“北豫,你尽可以与我在此打太极,你鲁莽?呵,暄某的弟子今日这般与我面前斡旋,可真是为师的好弟子,好门生。”
言尽于此,暄景郅语气已尽是嘲讽哂笑,眼中的冷厉却与面上的皮笑肉不笑相去甚远。言罢,却不再开口,随手提起桌上搁置的狼毫蘸墨在纸上勾写起来,只晾北豫在一旁跪着。
北豫此刻已是冷汗涔涔而下,他深知暄景郅要的是什么答案;可这又要他如何开口,多年来,暄景郅在他心中便宛如神抵一般的存在,亦是他唯一的依靠,幼时曾一度觉得,即便是这天塌下来,只要有暄景郅在,他就什么都不怕;这样的信赖,或者说依赖,在他稍大些时暄景郅便是动辄教训,要成长为一代君主之人,怎能有半分依赖侥幸存于心中?
然而,时至今日,他,到底还是仗了势。
若说此番之事是他失了思量,还不如说他本就猜定了暄景郅的方子,他,是有恃无恐。
叩首而拜,缓了缓心神,不自然的撇了撇唇角,暗自腹诽,早知是躲不过的,何苦周折半天,若按着规矩,细细列举,逐条认错,今日只怕是三层皮也不够鞭挞的。
“师父,学生知错。”
暄景郅闻言,手上一停,放下蘸满墨汁的笔,看向北豫,静待下文;心思,若是这番还敢巧舌如簧顾左右而言他,便是敲断他一双腿亦不为过。
北豫偷偷看了暄景郅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才道:
“其一,学生遇事太过急躁,未曾思虑周全便鲁莽行事,更是不知周折退后而亲自遣人谋事。其二,学生学艺不精,估错了剂量致此事大而化之。其三......学生因有师父在侧,故而,故而肆无忌惮不顾后果行事,若日后有不妥,欲…….欲以师父替学生收拾残局。学生知错,其四,学生不该事后摇唇鼓舌妄图逃罚而顾左右言他......师父,请师父责罚。”
第一章(四)
暄景郅闻此言,也未置可否,重又扫过北豫一眼,察觉到暄景郅目光,北豫头垂的更低,不敢吭声,暄景郅随手抄起桌上镇尺,冷道:
“过来”
闻言,北豫便知,这认错,师父算是让他过了;心下不由的松了口气,从小到大,这认错的过程便是最难熬的。他有时真的搞不明白,明明就是很小的一件事,在师父这里,却总能列举出好几条来。
这期间,暄景郅从不提点,想不出来,便跪着想罢,何时列举完全,才开始逐条责罚;若是因责罚或认错误了当天课业,那便是当天所有课业翻倍,第二日亦是一样。
曾有一段时日,因着暄景郅欲传他剑法,叫他五日内记下全套的三十六式心法口诀,五日若是不会,超一日则抄写十遍,两日,则为二十,依次叠加,为了背会那三十六式的心法,北豫便整整抄了六十遍。
抄书,本来是一件极耗费时间而又无用功之事,但是,暄景郅的要求,却从来都是与众不同些,如果抄的是课业,那么抄写几遍,定要写出几种不同的见解与道理,若是纯粹的抄书,那么,字正腔圆,便是最基本的要求。是以,北豫十三岁时,便将各种字体书法了熟于心,待到十五岁之后,暄景郅不再罚他抄书之时,他方才明白,暄景郅一片苦心。
但是,若要论及授业罚人时的暄景郅,北豫深觉此人简直就是冥顽不灵,动手之时,哭闹撒娇,婉声求饶,全不顶用,说好的数目一下不少,该用的力度一分不减;不过,也正是也因着暄景郅的规矩,北豫九岁之前在宫中养的拖延毛病硬是改的完完全全。
跪在暄景郅面前,看着暄景郅手上的镇尺,北豫到底是怕的,他自十岁起便受暄景郅的教导锤楚,但是,怕疼却是一如既往,并不因时日的长短而有所增减,更何况师父手中的板子从来都不好捱。
“伸手”
北豫伸出双手向上摊平,面红耳赤的等着镇尺落下,到底已是快及冠了,不再是幼时顽童,因顽皮被夫子打手板。如今跪在这里伸手等着师父教训双手,怎么也觉得有些难为情。
冰凉的镇尺贴在北豫的手掌上,黑檀木的质地格外厚重,片刻后,镇尺离开手掌,随着暄景郅的手举起。
“啪”
第一下狠狠落在手上,打的北豫双手往下沉了沉,一瞬间的麻木之后便是火烧火燎的疼痛传来,北豫倒抽了一口凉气又立刻把手放好,等着暄景郅落第二下。
暄景郅却是不着急再落,将手中镇尺放在北豫举高的双手之上,压着方才打下的肿痕。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北豫,少年长成,容颜俊朗,虽生长于江湖,皇家的傲气却存于眉宇间丝毫不弱,细瞧眉眼,精致的五官是像极了他母亲的......
当年之事......北祁啊,你真不愧是个帝王,一招借刀杀人将错就错用的真是毫无纰漏。只是,稚子无辜,终究是你的帝王心成就了这个孩子,也为你自己了掘坟墓。
“你既认错,我且问你,此次为师携你入京所为何事,为师十年远离庙堂,今朝重回官场又是为何?”
暄景郅目光似要穿透北豫一般,拿起镇尺,抬手便又是五下落在手上,看着北豫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双手,继续道:
“你日后定是要为上位者而令天下,为师当日授你岐黄,策论,武略等之才是要你弱者自强,你当日如案上鱼肉,如不自强便只有自戕......”
“啪!啪!啪!啪......”
暄景郅顿了顿,手腕抬起,不间断的十下硬生生敲在了北豫的手掌之上继续道:
“可今时今日既已回京,你便要学会驭下,君主的权衡之术,统揽总局而置身事外才是你应该做的,为师从不责你做事,只是,此番一事,你能瞧出那五灵脂的不妥,他人便瞧不出其中端倪么?你只一心思量是为师所开之方,可曾想过若是有人诱你落入圈套,有想过如何转圜的法子?今日若你为被动,他人为主动,你可曾想过退路?”
言语间,暄景郅手中的镇尺已经落了二十下有余,本还算白嫩的手掌早已通红肿起,硬生生逼得北豫红了眼眶。
“北豫,即便如今让你登上皇位,如此思量,你认为你能坐稳那把龙椅否?”
“啪!啪!”
又是极重的两下敲在北豫手上,更是敲在北豫的心上
第一章(五)
一番话问的北豫哑口无言,他本是心思聪颖之人,暄景郅如此一语早就点的他耳目顿时清明,此刻,他确实是心服口服,权衡之术,他,错的到底还远。诚心诚意的举高手中的镇尺,向着暄景郅:
“学生明白,日后定会细思周全,请师父重罚。”
前前后后,北豫双臂已举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此刻早已酸痛难耐,双肩更像是被钉住了一般一动不敢动。暄景郅瞥了眼他额上细密的汗珠,接过镇尺,又是不余遗力的十下狠狠砸在北豫手心中,终是耐不住了,十下刚落,北豫双手便放下握拳在身前揉搓,眼泪汪汪的看着暄景郅,目中的哀求意味分明,分明有了些水汽的目光教暄景郅手下一滞,意味不明的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北豫,不辨喜怒,只用镇尺点了点北豫的胳膊,含义分明。
终是无法,北豫到底还是把红肿的双手颤抖着摊平伸出,眼中的水雾愈来愈重,双膝也跪的发麻,身子有些摇摇欲坠,此刻上身已经坐在腿上,满含的看着暄景郅:
“别……”
暄景郅的板子,从不含糊,他若真想动手,便是铁了心思不留丝毫情面,一便是一,二便是二,方才的举动只怕是已经被归为逃罚了,按着规矩,那便是要重头来过的......不过,此刻,暄景郅却也不曾有多言语,只是望着北豫,手中镇尺的一角不轻不重的点着北豫有些弯曲的掌心,不带丝毫感情的开口:
“伸直”
手上的痛楚经过方才的一番揉捏缓冲,已经缓解些许,但是火烧火燎的皮肤却变得格外敏感,镇尺边角虽打磨的光滑,却也锐利,此刻戳在手掌,无疑是疼痛的加剧,不敢再有所拖延,北豫将双手重新绷直,等着镇尺再度落下。
暄景郅瞧了一眼北豫,手中镇尺不疾不徐的在北豫手上摩擦,木质纹路的触感将北豫心中的紧张逐渐放大,扫过北豫有些湿漉漉的双眼,只道:
“一错十挞,总计五十,可服?”
什么,自己方才明明只道四错,何来五十之数,师父责罚,向来算得清楚。除却偶尔犯了规矩加罚之外,从不加数;可为何今日偏生要挨五十......
自己只不过加了些药量,皇帝也并未就此归西,至于后续之事……虽说不是自己料理的,但是暄景郅亲自出手,又能有何尾巴遗漏。何况之前已经挨了二十多板,越寻思,北豫竟觉得有些委屈,猛地抬头对上暄景郅幽深,却又似笑非笑的眸子,方才眼中还含的些委屈在看到暄景郅的眼睛时果断的全部压下。
暄景郅似是早就料到他心中所想,此刻,面上竟挂上了些许笑意,只是这笑意在北豫看来却是头皮一麻,只听暄景郅开口:
“你很聪明,以身犯险不计后果一条,你当真的便能蒙混在其中一并罚过了?”
话音未落,本还停留在暄景郅手上的镇尺便骤然抬起“啪!啪!啪!”
三板忽然落再柔软的手指上,手指顿时抖得厉害,意料之外的痛楚格外难捱,北豫始料未及的溢出声响:
“额......”
虽然痛的双手发颤不已,双手却动也不敢动,紧紧的抿着双唇,合上双眼,再不想去看,紧绷着身子,静静等着镇尺。谁知却迟迟不见板子落下,睁眼去看,却见暄景郅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正以为暄景郅是不是心软的时候,镇尺便凌厉落下。
“啪!啪!啪!啪!啪!”
接连五板不间断的落下,方才本已经快没有知觉的手掌此刻却像是被唤醒了所有神经一般,旧伤新痛加剧袭来。北豫只觉得要昏死过去,他当时一定是吃错了药才不听师父的话,脑子是进水了,才会去加那么多量。
又是十五板子一下一下咬上北豫的双手,眼看着原本红肿的双手此刻已经青紫,更多地方甚至是出现了斑驳的血点儿,想必是表皮的血管都破裂了。这下北豫可真的是熬不住了,在第二十一下落下之前,快速的撤回了双手背在身后。
“呼……”
暄景郅的板子扇着空气而过,落空了。暄景郅也是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多少年来,这小子敢在自己罚他的时候躲开的次数便是数着一只手也算得过来。今日敢躲,只怕是真的疼的紧了,不过,该教训的定是不能放水,眸光流转间便定定的看着北豫。
北豫也是吓坏了,方才一举,师父没有追究已是大幸,如今这般,无论如何也是够的上躲避二字了,可是......他不敢去想暄景郅会有什么反应和举措,是否会按着规矩重来......此刻脑中混沌的他,已经无暇去分心想这许多道理,往前膝行几步,扶着暄景郅的双腿,颤抖着音色道:
“师父,师父…..”
第一章(六)
暄景郅握着镇尺的手指微微一动,几乎是下意识的念头抬手去抚北豫柔软的发丝,但是,到底也只是心中的百转千回,面上,却丝毫不显有任何动摇,或者是情绪的波动。
北豫,这条路,必是艰难的,荆棘,杀戮,你皆要一一经历,将近十载的师徒,为师授你的,是你傲立世间的资本。真正的帝王权术,这风波诡谲的朝堂才是你最好的恩师......
我暄景郅此生已经违祖训,又能伴你走到几时?若来日没有为师在你身后,你必要学会自己去波谲周旋……..
无论暄景郅的心头已经转了多少念头,但在北豫看来,却是师父一如既往的淡定......与说一不二。这般的动作,也不过是亲近之间无意识的撒娇,尽管,自小到大,暄景郅责罚时的一板一眼从来没有商量余地,可私心里总是对师父的信任和骨子里的依赖,而暄景郅与他之间的种种过往,又岂是一句师徒便能说得清道得明的。
暄景郅的沉默,逼得北豫有些脸红,撤回双手,无意识伸好,抿着双唇想说些什么,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该说些何语,那一板,是实实在在的落空,缩回的手,也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沉默的摄人程度,在某些时候,其实是比任何训斥都更加诛心,寂静无响的室内,那没由来的恐惧便被无限放大,就像那窗边金鼎上方盘旋而上的烟雾,逐渐在北豫的心头不断上升,然后,慢慢散开。
“躲?”
终于,随着暄景郅的出声,北豫心上不知间堆砌起来的恐惧没有继续累积,但是一个单音节的问字,也生生逼得北豫浑身一抖。不敢答话,艰涩的字眼卡在喉间,到底也只是垂着头看着自己眼前的三寸地。
好在,暄景郅也不在刻意为难,只是用手中的镇尺将展开的双手向上托了托,不咸不淡的道了一句:“重来。”
无意去理会北豫的反应,手中的镇尺点了点北豫的滚边海纹绣样的袖口:“把袖子挽起来,手翻过放好。”
陈述的语句,没有刻意冷淡的语调,没有寻常的温意,北豫却再也不敢有丝毫忤逆,也不敢有字眼再冒出,青紫高肿的双手此刻动起来还是抖得厉害,不曾有丝毫的耽搁,便整整齐齐的挽好了衣袖,露出结实白皙的小臂。
幼时暄景郅也曾教他习武,不过到底还是从文多些,故而北豫的小臂比一般书生的要结实,比之习武之人却又白嫩些许。没有多余的言语,暄景郅抬手便是一板下去,小臂皮肉到底嫩些,一板下去不到片刻便如面团发酵一般肿起。
“啪!啪!啪......”
没有丝毫停顿的十下落在右臂上,紧挨着第一道伤痕,登时北豫的右小臂便红肿连成一片,翻过北豫右手,在小臂另一面又落下十余板方才绕过右臂。
暄景郅左手扶着北豫的左手,右手手起板落,不间断的十五下落在左小臂之上,登时方才还白嫩的两条小臂便也红肿不堪,北豫已经说不上话来,只大口大口吸着冷气,待到罚过二十余下,左臂的红肿又何止一指。
整个期间,没有言语,没有责问,甚至没有一个眼神,此刻,暄景郅终于挑眉看着北豫,将他双手手背向上并在一起摆好。
“啪!”
贯穿两只手背的最后一下宣告了惩罚的结束,手背到底肉少,这一下便像是打在骨子里一般,看着师父收了镇尺,北豫一颗悬着的心方才放下,这才察觉到浑身的冷汗和双手双臂此刻如针扎般的剧烈痛感。
“今日便小惩大诫,若再有下次......”
“定不会了!”
看着北豫点头如捣蒜一般的脑袋,暄景郅摇头叹了口气,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北豫
“上药罢。”
前前后后,总也跪了一个将近时辰膝上早就从先前的痛楚转为麻木,双腿猛的站直,根本毫无知觉,一个趔趄,就往暄景郅的腿上栽去,也亏暄景郅双手稳稳扶着北豫的腋下,否则北豫定是要滚在地上。暄景郅扶着北豫站好,一手拉开书案边的抽屉,取出一瓶青玉制的瓷瓶,一手摊开北豫的双手。
北豫皮肤本生的白嫩,九岁以前亦是千娇万贵长大的皇子,虽后来入了济贤观做了些活计,到底也不过多久便遇到了暄景郅,因而通身的气度,比起如今那位风头正盛的五皇子也并无逊色到哪里去,反而是身在江湖,见惯了世态,比之宫中长大的皇子,北豫身上有多了股旁人学不来的洒脱。
常年跟在暄景郅左右,吃穿用度比起宫中也未有不及,到底也是天家的血脉,十年来养的举手投足,颇有些当年暄家大公子的姿态,比之当年的暄景郅,北豫身上的清冷之气更甚,甚至,是多了些冷厉掺杂其中。
不过,那也只是外人眼中的大皇子,暄景郅跟前的北豫,到底是一分扭捏,两分撒娇,一个实打实的少年郎罢了。
第一章(七)
北豫双手已经青紫不堪,一双小臂也是通红高高肿起,本还能入眼的手背亦是横贯了一道镇尺的板痕,看着暄景郅熟练的在瓶中倒了些药液,动作轻缓的涂在自己掌心,又轻轻的抹匀,温柔的好像与方才不是同一人。
肢体触碰间,手上难免还是传来阵阵刺痛,看着自己不堪入目的两手,北豫不知是何心思,只默默在心中感慨:“好难......”
“你说什么?”
暄景郅头也未抬,只淡淡的问道,平静的听不出言语中有丝毫情绪的波澜,北豫暗叫一声,方才竟是将心中腹诽在嘴里面念叨出来,有些尴尬的冲着暄景郅笑了笑,本能的想伸手挠挠头,却被暄景郅一把抓住,淡淡挑眉看着北豫:
“动?不疼?那便重头来过再一起上药?”
吃瘪似的,眼中带了两三分湿漉漉的委屈与恳求,眼珠动一动,怯生生的神色便呈在了暄景郅的眼前:“别......疼......”
暄景郅这才瞪他一眼继续低头上药,片刻后不咸不淡的继续问道:
“你方才说什么?”
“没,没,没说什么”
暄景郅也未再继续深究,只把北豫挨过板子的地方仔仔细细上了药后,才不紧不慢的放下手中药瓶,起身净手。北豫站在书桌旁,双手上过药早就没了方才火辣辣的痛楚,这药,原是暄景郅自己制的,或者说,专为他制的……
幼年长居天子山,吃穿用度从不欠缺,暄景郅自己又通晓医道,故而,在对北豫动过几次手后,便自己寻了些草药配了一方外用的伤药,北豫怕痛,暄景郅是了然于心的,所以这草药也是着实花了些心思,消肿止痛,灵的不得了。
当时还不曾涉猎草药行当的北豫自是不甚清楚这药有何足珍贵,待到稍稍与针草药罐打过交道,便知晓了其中道理,这一方药配制下来,寻常人家的一年收入也只够去买个三五瓶之数......不过,好在这药自打配出,也只有他北豫一人用过,不曾外传,即便真的是价值连城,但在师父眼中,却是从不吝惜。
幼年时的北豫时常会想,像师父这等人,便是日后靠着卖药为生,日子肯定也是过的差不到哪去。
此刻,虽是已经两股颤颤,但不听到暄景郅发话,他到底是不敢自己自己坐下,即便是倚着桌子都不敢,只规规矩矩挺腰站着。仪态得体,举止大方是暄景郅初始便用板子教得他这辈子都牢记于心。
暄景郅净手回来看北豫站的分明极为辛苦,却也到底不曾失去一分一毫他该有的仪态,唇角的笑意不知不觉的缓缓勾起,到底不忍再苛责便扬声吩咐道:
“坐吧”
北豫闻言如蒙大赦,赶忙坐下,本想揉揉膝盖,手上却被镇尺敲得伤痕累累,有些哀怨的抬头看着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的暄景郅。暄景郅也不做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放轻了力道给北豫缓缓揉着膝盖,不咸不淡的开口:
“今番之事谅你是回京第一遭,也不为难于你,本身处俗世,再来论些什么君子之道未免矫情,你便就《帝范》细细抄写,自己领会,日后查问……不过,看你今日这般,为师觉得,融会贯通犹嫌不足,还是将其背下的好,你觉得如何?”
看着暄景郅幽深的眸子,和他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北豫绝望的应声道:
“我觉得,甚好。”
其实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说要细细抄写,一遍定是不够,自己今日这般惨状,如何能握的了笔,虽未规定时日,可要是哪日抽问没有,或者不会,一顿戒尺加身总不会比握笔写字来的舒服。明明是想借机责罚,却偏生要让自己说出,似乎是自己跟着暄景郅身后巴巴求来的赏赐一样…….
从小到大,他就被暄景郅拿捏的死死的。
想起前事,犹豫了许久,北豫才有些别扭的开口:
“那个,师父,给......的那方药,是不是,是不是您故意......”
暄景郅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人儿,唇角的笑意若有似无,道了一句:“故意什么?”
径自接口道:“只想看看那位少年是何态度罢了,不过,你若是毫无动作,不曾疑心,你以为今日吃一顿手板便能过去吗?”
听到这句话,北豫不知是悲是喜,早知师父的手段缜密,却不料想却会如此渗透其中,若是来日大事得成,能一直下去自然是好,若是......
瞧着北豫渐深的眸子,暄景郅的眼中亦慢慢变远,似是在看着眼前的人,又像是穿过了层层阻碍,望向了遥遥的远方,遥遥的以后。
记得前月北豫浮梁回京,满朝上下见到这位传言中极不受宠的皇长子,未免不暗自咂舌。本以为乡野间成长,左不过一介莽夫,又能成什么气候,只不过兴许是这位新上任的左相起了些作用,皇帝才肯把其召回京中。
不过,谁也未曾料到的是,北豫身上的冷厉,眉眼中的傲气,举手投足中些许潇洒,些许自持的气度,又岂是现在宫中几位皇子能比的,明明只有弱冠之年,却偏生给人感觉饱经世事,不一样的沧桑老成。
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终是长成了他预期的模样,果敢,缜密,气度,心思,样样不缺,自然,也少不了作为一个帝王最应该有的......多疑。
若要一世安逸,足矣;但若要王冕加身,却犹是不足。这其中的千难万险,待他一一尝过,便自会明了,待到那时,自己,又何去何从?
他亦不忍心教他背上那么重的担子,可是,不成功便成仁,这是宿命,是他生为江氏后人不得不扛起的责任,不是他愿不愿的问题,是必须,是一定。
其实想来,他暄景郅和北豫有什么差别呢,不过都是老天的棋子罢了……
他北豫自是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懂得如何用自己周身的优势,去做些不必费心力便可以做成的事。只是,在自己身前,到底还是存了本真的他,这幅时时刻刻的面具在自己面前总是摘下来的,十年的师徒之情,如何忍心教他一个人走在那条路上,若真是天意,那来日的报应不爽,又该落在谁的头上?
这条路若是这般艰难,就让自己再用师父的身份,陪着他,走一段吧。
【本章完】
第二章(一)
京城名咸阳,是先周便定的城名,百余年来,沿用至今。而南街,便是皇城中极热闹繁华的所在,碧瓦金墙,笙歌燕舞,此一带的商铺,便多的是达官贵族的逍遥之地,茶肆,酒楼,青楼,雅间,无所不有。不过,此中最有趣的,朝中要员与各地的游学士子最聚集的,莫过于临仙居为首。
临仙居一处,有茶,酒,棋三道,内设大盘棋台,亦有雅座,来往客人可自选其中一道以作消遣解闷,亦可开大盘棋局,于厅中棋台切磋见教以论棋道。
其中布置极是清幽,待客方式又颇是与众不同,故而吸引了各方士子与文人,自然,朝中任职的便服官员也是此地的常客,长此以往,这临仙居,便成了各方消息灵通,各种策论交汇之地,若是想听些什么天下奇闻,异地趣事,亦或者有心之人欲知些朝中之事,除却此地,别无其他。
二楼的临窗雅座,两衣饰颇为华贵的男子相对而坐,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出的骄矜便暗示了二人身份,两人身后一扇六合檀木的屏风将二人席位隔开,却挡不住外间宾客交谈的络绎不绝。
若说近日这临仙居有何事是众人或有心或无意而去津津乐道的,那也是舍左相与皇长子其谁。
“你可听说了?空悬了十余年的相位如今有人了”
“如何不知,暄相回京,好大的排场,连带着大皇子,这咸阳城上下还有不知的么?”
“这暄相也不知是打的什么算盘......”
“皇长子都回来了,你还看不透?”
“可这亲任老师一事,亦是圣上亲自裁决......”
“......”
招摇回京,已是树大招风,再加上一道圣上快马从宫中传出的谕旨,无疑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任左相为皇长子豫之师。”
仅仅是这一句话,便足以叫京城中人好好的闲话上几日了。更何况,是朝廷中人了,这其中,最为费脑的当属顾言之与燕离墨,也就是如今雅座间相对而坐的两位先生。
顾燕二人,是十八年前暄景郅入朝之前便立于朝中的老臣,此二人手段了得,经多年经营,如今已是位极人臣,分任兵部与户部两部尚书,不可不谓是握着朝中两大命脉。而当年与之并立,甚至是超过二人的江氏一族,却早已销声匿迹,自然,若是没有当年的江氏之乱,又何来如今的皇长子与暄左相。
多年尽享了万事皆在手中之感,如今却生生被被暄景郅接二连三动作搅得满盘混沌,彼时相对饮茶的两人,虽看来闲适,然而眸中闪烁出来的森森阴戾,硬生生把二人周边的气压降低了几分,只不过,身处临仙居之中,也到底无人在意。
顾言之晃着杯中茶水,半晌后只道:
“他究竟想干什么,他若要位极人臣,当年就可以,今日这般,是想扶那个孽障上位不成,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么……”
燕离墨双目望向窗外,眼中的戾气丝毫不必顾言之差,幽幽开口:
“我看未必,那位向来行事狠辣,敢在他眼皮之下这番动作,不怕那个小畜生就此命丧黄泉么……莫不是为了当年之事?”
顾言之闻言身子一震,杯中的茶水轻颤,对上燕离墨幽深的双眼:
“当年之事虽是你我二人一手布置,奈何至今有许多疑点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他,当年也是参与的,要真为此事,他觉得那个孽障,日后能放过他吗?”
言尽于此,两人深深对视一眼,都默契的不再开口。
大周皇权自这块土地之上建立已近百年,百余年前四方势力割据,九州大陆大致便呈一分为三的格局。
雁门水以南为南烜国,东西之分则各为东陵和西周,而西周就是如今大周朝的前身,当年虽呈三国鼎立之势,但国力一事,到底还是有强弱之分。
南烜称王建都最早,又是前朝世家贵族的后裔,盘踞于雁门水以南,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故而领土最为广阔;
西周始于千年古都咸阳,自古多得是王侯将相,百家争鸣之地,前朝君主暴虐,后渐渐势起;
东陵起始则是前朝分封给当时外姓吴王的封地,后前朝大厦将倾,吴王亦随出力相助,终使前朝彻底倾颓。
而暄氏一族,便是在此时初露头角。暄氏始出于番禺南烜国统治下,初建炎熙山庄,经过多年经营,直到天下三足鼎立的局面将被打破之时,暄氏已经成为当时乱世的一大世家。
第二章(二)
三国乱世持续百年之久,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几国之间交战纵横百余年,
正谓乱世出雄才,各方谋士将帅皆摩拳擦掌以图一番大作为。
不同于其他世家勋贵的观望局势伺机而动,暄氏对外世却是一直抱以且把冷眼看世态之姿,经过百年沉淀,暄家早已脱离了南烜本国的国力依托,自在番禺之地撑起一方天地。
暄氏一族,如果说自那时起便是琢磨难定,那还不如说自暄氏建炎熙山庄开始态度便一直晦暗不明。百年来,其从不曾搅入三国之间你来我往的权衡之术,始终以一派清冷傲态存于当时的乱世。
能在乱世之中苟全性命已非易事,更何况要保一大族地位巍然不动,要说这暄氏果真两袖清风,没在鼎立的局面中插上一足,莫说当时的三国之主存疑,便是随便一个谋臣士子也定是不会相信。
奈何,不论如何猜疑,无论是谁打听,派下了多少明里暗里的探子,却丝毫打探不出暄氏一族的丝毫动作,仿佛还真正端的是一派高风亮节。
以暄氏当时的实力,若要助力任何一国,那么三国的版图只怕是不日便要重新划分了,但是,到底要怎样划分,倒是还有待考量。
不过,暄氏纵然是底蕴雄厚,若要以一己之力抗衡一国,甚至是三国之力自是讨不到什么好处去,暄氏自身自是也相当清楚其中关系,所以近百年的时日,硬是不被牵连其中。
暄氏一族的势力的确是一块肥肉,不过,要动这块肥肉,却是不易,更何况暄氏本身也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暄氏若是独独立于这趟浑水之外,三国君主自是无暇顾及暄氏这一朵奇葩的存在。毕竟,无论是东陵,南烜,还是西周,都是以吞并其他两国在这片土地之上重建一个新的统一政权为目标,一个暄氏还不足以叫三国君主频频侧目,左右谁也不帮,说到底就是一个世家,也越不过天上去。
倘若暄氏稍稍涉及任何一国,那么就要做好抗上其他两国的准备,同样的,暄氏偏帮的这一国,也要做好和其他两国联手对战的局面,如果真到那一步,无论暄氏偏帮的是哪一国,便要做好成为弃子的打算。
同样,三国没有拿下暄氏的胆量,更是没有除去的胆子,谁敢先动,那么其余两国合纵讨伐便是师出有名……
这,便形成了一个比较诡异和平局面。
所以,在当时战火纷飞的乱世,暄氏一族的存在既是偶然,也是必然。更甚,暄氏无意中便成了制衡三国的一块鱼骨,说是无意,但究竟如何,时过境迁,谁人知晓。
左右三国都没有请动暄家的本事,也没有吞下暄家的谋划和实力。
也是当时的暄家主看的清楚,故而虽未立下“凡我暄氏后人世代不可为官”祖训,但是后来的暄氏嫡系总脉一支的子孙,到底也是心照不宣的半步也不踏入仕途。
而暄景郅,就是打破这世代以来默契的第一人。
自古以来,真正的世家望族到骨子里便是尽是些傲骨铮铮两袖清风之姿,从不愿为朝廷所驱使,他们总是有自己以冷眼旁观的姿态立足于这世间,端的尽是世家的不屑和傲气。
然,只有他们自己明白,除了世代相承的清高之外,更多的,实则更是一种明哲保身的法子;政局之事,诡谲变化,风云难料,可一旦摄入,再想抽身,便是难上加难,可若真正做到什么丝毫不染指,亦是不行,试问一个无有人脉与靠山的世家,会兴荣多久?
故而,这其中的弯弯道道,便在一个“度”上面,这一点,暄氏,无疑是做的极其出彩。而到了暄景郅这一辈,暄家大公子的手段无疑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世家王族,自是极重嫡庶长幼之分,故暄氏历任家主,皆系正统嫡亲的暄氏一脉嫡长子世代沿袭。自大周皇权建立,这暄氏嫡亲一脉,便长居落户于京城,然,至暄景郅这一辈,却似乎打破了暄家百年传袭的规矩。
无论是当初的入仕官拜侍郎,还是江氏之乱后的辞官,甚至是一举调遣暄氏一族在京中势力,再到今日这般,携着实际上已经被废弃的皇长子突然返京官拜左相。
暄景郅做过的这些事,没人看得明白,就如几百年来没人能看得透暄家到底所谋为何,是一样的道理。
第二章(三)
暄景郅到底是不是暄氏这一任实际掌权的家主,没人知道。毕竟就目前所有的情势来看,暄景郅的胞弟暄景函虽然是暄家名义上的家主,但是,实际上暄景郅的一声喝令便足以教暄氏全族听命。
这块家主令到底在何人手上,还真是个未知之数。暄景郅行事诡异,处事圆滑之风,即便是现今可谓一手遮天的户部尚书顾言之和兵部尚书燕离墨,也看不明白,猜不清楚。
早年以才气名满皇城,在游历天下后,这暄家的大公子之名可谓是传遍了天下。
一时间,引得文人学子皆以大公子为榜,要说孔门中人皆以圣贤为标榜,那么暄景郅便是现世的,活生生的标杆。
也曾有多少学子慕名而来,不求能够拜入门下,只要稍稍有所提点,便是甘之如饴。
奈何,暄景郅此人,一贯是一派温和有礼,端的是世家公子的风范,只一双明目看着你温和的笑,道上一句:“在下才疏学浅,如何敢当?”
看似是自谦推诿,实则无形的压力便缠绕而来,叫人望而却步。
是以,多少年来,无论是在京城的那些年,还是辞官后的那些年,暄景郅门下,从来没有一位学生。
老一辈的夫子学究,仗着自己有几分年龄的优胜纷纷议论:“白白废了一身的学识,竟是要带着进棺材么,真真是辱没圣贤……”
谁都不曾想到,十年后归来的暄景郅竟然收了门生,而且,还是当今陛下的长子。
临仙居对坐的二位,仿佛听不见一旁嘈杂,低沉着音色,言之交谈。
燕离墨一手笼在袖中放在膝上,微眯的双眼透着些利刃的光:
“无论当年如何,他当初既敢收容那个孽障,今日便注定难容......”
顾言之只用两指举起茶盏,若是细看去,眼中的戾气丝毫不弱,只是又多些不可言说的晦暗不明,幽幽开口:
“若是有变......可安置妥当?”
燕离墨接过顾言之手中茶碗,只压低声音道了一句:
“自是尽皆缜密,可保无虞。”
心照不宣,在不开言,只相对饮茶。
不论他暄景郅究竟谋的是什么,扶北豫上位,定是清晰无比。
若真到日后行事再被人掣肘,应对之策便要以不变应之万变。两人联手数十载,从来便是大局在握,像今番之事,竟脱离掌控,自然是绝无仅有。
本以为皇五子登基已是板上钉钉,如今却又是风云不定,暄景郅啊,你当真是好得很,只要你在朝中,便没有个安生的时候。
临仙居的三道,颇是寻味,自古便有以茶论人,以棋论势,以酒论生之俗。
相府内的暄景郅与北豫,便是分坐两席,执棋而论。
今日的暄景郅,一袭玄色直裾,只用同色的混金线绣的海纹样腰封一束,发丝全部拢起,用一金冠束起。外披墨色鹤氅,宽大衣袖垂在身侧,眉目间的不怒自威,竟能生生逼得人望而却步。
暄景郅素日衣着多以素雅为主,如今这般颇为华贵的穿戴,竟生生将平日温润的大公子衬出几分凌厉与......俯瞰万物的气度?
念头一冒出来,北豫心上便是一凌,收了看向暄景郅的目光,落下心思来望着眼前的棋盘。
暄景郅随手一枚白棋落下,眼风扫过对面北豫略有些幽长的眸子,呷一口桌上清茶方才开口,却也只有两个字:
“如何?”
这边厢扳回心思的北豫,只微微蹙着双眉看着眼前纵横有致的棋盘,错落满盘的棋子,估量着暄景郅的意思,思索一番后北豫执着一枚黑棋落了,同时也缓缓出声,清冷的语气是北豫一贯之态,不过此时在暄景郅面前,便不自觉的带了一分暖意在其中:
“敲山震虎,一石激浪。”
第二章(四)
若是问问此刻的北豫心中有没有后悔,那自然是有的。若不是此前自己擅作主张以致北祁受用不住当场倒在朝堂之上,他究竟也不会如此之快的将自己与师父一并推上风口浪尖。
左右各退一步,北祁召自己回京,师父也安心坐于相位。
只是如今,这下药一事,虽然师父已经替自己仔细收了尾,但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掩旁人口目的举动,本也不指望有人真信了去,给一个合理的交代罢了,都是浸淫官场数十载的政客,若是真信了那一套说辞,那才真是有问题了。
师父出手,定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十成以保不测的法子,故而此事最后,无论太医院的人怎么诊,无论北祁怎么查,都干净的没有丝毫蛛丝马迹。
故而,最终,也只是得出个“圣上此前服用过莲心茶,性寒相冲”而已,不痛不痒的发落了几个御前的內侍也便过去了。
......还有,自己肿了三天没法握筷子的双手。
这几个內侍中,也包括了当初自己亲自谒见的侍者。看着查出来桩桩件件的线索处处都摆明着此事是一个意外,北祁自是气的不轻,再继续深查下去,竟是不知怎的所有的矛头都开始往皇五子北煜的头上转去,这样一来,就算北祁再怎么不甘心,到底也只能作罢。
北煜,北祁的第五子,生母是当今的谏议大夫之女林妍诗。若要论起来,林妍诗和北豫的母亲江瓷当年自深闺至深宫便一直交好,故而在幼时,北豫与北煜的关系还算不错,只是后来江家遭变,北豫一朝沦为阶下囚,两兄弟从此不复得见。
北祁膝下子嗣不多,算上夭亡的也不过只有六子二女。并且年岁相差不大,最大的,也不过是个北豫与皇六子相差四岁而已。
这其中,皇二子早年夭折,皇三子庸庸碌碌只求做一世闲散王爷;皇四子北琛倒是个能干的,结交大臣,结党营私,早在五年前边被圈禁‘’
皇五子北煜,自小倒是出落的与众不同些,再加上其母林妍诗也是个极会斡旋的妙人,故而北煜自小便颇受北祁喜爱。
北祁此人,做事极端极其分明,是以多年来虽未立北煜为太子,不过朝中百官心知肚明,北煜登上储君之位是迟早的事……当然,这个的前提是没有暄景郅带着北豫搅局。
皇六子北辰,虽年不过十六,但是却颇有将帅之才,故而自小便被北祁送往军中跟着上将军沈逸历练了。
至于皇长子北豫,在今年以前,其实可以完全忽略……
余下的两女,皇长女名唤栖梧,是北豫同胞亲姐,却在十年前受江氏案牵连,与北豫一道,被遣送至华亭,两年后不堪其辱,跳江自尽,尸骨无存。
皇次女文茵,生母只是北祁身边一贵人,自小存在感便极低,待长大后,也只是待字闺中,不关大局。
暄景郅行事向来以务实为主,既然下药之事已经做了,便要早早做好两手打算。坦白的说,北豫此次的做法,暄景郅还是比较满意的。
就如他自己所说,如果北豫不曾察觉那药中有异,那才真是白白教导了他十年。此番之事,顶多,就是善后之事没有做妥当罢了,自己本有意试他,而效果却也不错。
但,仅仅是不错还是欠缺的太多,他北豫,谋的是整个天下,是以万事都不可以衡量常人一般去要求他。
当看到北豫面上闪过一丝不虞自责时,暄景郅本来还挂着一抹温熙微笑的面上立时便稍沉了沉,做了便是做了,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就算已晚,再设法就是,愧疚,自责,后悔于敌,于己,于事,都没有丝毫用处,最大的用处不过就是白白浪费辰光而已。
“你若此时只想着当初之事,我便只当你是前日的手板轻了。”暄景郅不咸不淡的开口。
北豫头皮一紧,自知方才犯了暄景郅大忌,优柔寡断,心思全然放在无用功上。是以赶忙接口道:“师父恕罪,学生,学生只是在想……”
暄景郅双眉一蹙,抬眼时眸中已带了些愠色看向北豫:
“如今是越长越回去了,可是要为师重新教你如何回话?”
第二章(五)
回话的规矩,即便是今时今日想起来,尚是记忆犹新。幼时的他,总是一副半死不活自暴自弃的样子,左右不过就是在此了此残生,不做他望。
纵然是那日寻死被暄景郅所救,他也只是一贯的沉默,是以面对暄景郅的关怀也好,问话也罢,只以一副似是不通俗事的仙人姿态应对。
抛去他的雷厉手段,向来以温润君子示人的暄景郅,饶是耐心再好也被北豫磨透,于是乎,那一通板子足足让北豫三天没能下的来床......
从北豫见到暄景郅开始,暄景郅就永远是一派悠然自得的温润,举手投足间的潇洒大气是他见过许多的朝廷中人不会有的。
彼时的他自然不知,在改变他人生轨迹的那件事上,暄景郅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只知道,在全天下都弃他而去的时候,只有暄景郅愿意拉他一把。
暄景郅的口气算不上严厉,却带着逼问的味道,对于师父本能的敬畏还是让北豫下意识的一颤。
不过,思量着心中早有的盘算,北豫捏着手中白子,迎上暄景郅的目光,定定的吐出几个字:“师父觉得,若要动手,时机成熟否?”
手中一顿,抬眼淡淡扫过面前不过年方二十的少年,眼中顿时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莫说暄景郅是在何种的环境中成长,又在官场沉浮十载,喜怒不形于色早成了他无意识中的习惯,是以此刻,他也只是不咸不淡的道:
“几成把握?”
“七成?”
犹疑的问句,让暄景郅瞬间蹙了眉,面无表情的定定看着北豫,眼中犹如一口深井幽深,不辨喜怒,片刻后,暄景郅饮空杯中茶水,抬手将桌边的棋盒扫落在地。
“哗啦”一声,黑白两盒棋子顿时滚落在地,就这一个动作,骇的北豫头皮一紧,立刻站起身子,垂手恭立,不敢再抬头。
“捡”
一字出口,语气平静的泛不起丝毫涟漪,暄景郅闲适的靠在椅上,将视线挪开,望着窗外的两三丛竹叶。
拢在袖中手微微渗出了汗意,北豫轻抿双唇,手松开再握,握了再松,如此反复几次,终究双膝一弯,撩起袍角跪在地上,垂着头应声:
“是”
四散的棋子,布满房内各个角落,方才的棋局,落子也不过三分之一,是以将近二百五十枚棋子错落的散布颇是矿大的书房,呈着东一枚西一枚的样子。
即便是跪在地上膝行拾子,北豫腰身依然是挺拔如松,当年是被暄景郅一下一下的藤条抽的不敢躬身,如今,便是实打实的习惯,和骨子里傲气。
北豫一步一步跪在地上拾棋子,精良蓝田玉制成的棋子分量着实不轻,一次最多拾起十枚,如此反复。
不过拾至一半,北豫额上便有密密麻麻的细汗遍布,膝下被光滑坚硬的大理石砖地硌的生疼。每次将棋子拾回棋盒时,暄景郅甚至连目光也不曾给他,只静静的端着茶盏合盖轻抿。
待全部拾回,北豫将两盒棋子分好,双手奉回桌案上,面上已是汗流不止,抬手用袖子拭了拭汗水,跪侍一旁静待暄景郅发话。没有晾他多久,暄景郅右手拨弄着茶盖,漫不经心的重复了一句先前的问句:
“几成把握?”
这一次,不再带有丝毫的犹疑与不定,北豫眸中如炬,此时此刻,他若是还不知暄景郅用意何在,也是枉为其徒,是以坚定地语气不假思索的出声:
“十成。”
闻言的暄景郅也不置可否,只道了一句:“继续,把这盘下完。”
“是。”起身重新坐回席上,捻起黑棋继续方才未完的棋局,此时,再不复方才的思量和犹豫,每次落子,只稍加思索,便手起棋落,黑白两方,势头破竹,丝毫不相上下。这番动作,暄景郅自是清楚北豫已然明了其中道理,遂,待到暄景郅再度落子时,终于又再次开口:
“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北豫手中一顿,缓缓落下手中的棋子,后起身揖礼躬身:“学生告退。”
师徒间的相处,这点默契总是心照不宣,不待暄景郅应声,北豫便拱手离开,望着远去的身影,暄景郅双目微眯,好一个北豫。有些事,总要你亲手料理,帝王的心么……残破不全是应当的。
第二章(六)
暄景郅手中捏着一枚黑棋,看着面前纵横交错的弈盘,三百六十又添一个叉点几乎摆满,难分伯仲,唇边微微勾起冷笑,两指携着黑子快速落在一点,棋局顿时明了,白棋一子之差,满盘尽输。
看着已然胜负分明的棋盘,良久,暄景郅轻轻扣了桌案,两个身披黑衣身形颇为矫健的身影闪过跪在暄景郅面前:
“主子,燕顾二人于临街茶楼对饮,燕尚书亲信却手执令牌自尚书府内而出往兵部,后又往宫内而去,五殿下自前次圣上昏厥之后便未见其踪,顾大人还未见动作……”
暄景郅一贯带着几分温意的眸子骤然闪过一抹冷厉,手上一子一子的撤回棋盘上的棋子,燕离墨,顾言之,这么些年户部与兵部也让你们坐的太舒服了些,独霸朝堂的滋味你也该尝够了,当日江家灭门惨案遗下的骨头也总该啃得太久了。
顾言之,你还真不愧是当年左右周旋的谏议大夫,如今与燕离墨一手遮天数载,我暄某人倒要看看你二人的情义果真坚比顽石么……呵,莫非你真以为借燕离墨之手便可重现当年之事么……这趟浑水,你顾家是趟定了。
暄景郅起身自书架暗格中取出一封蜡油密封过的手信,交于黑衣人,清冷的声音与平日的温润完全判若两人:
“交于上将军。”
看着黑衣人领命退出,暄景郅重新坐下摆开棋局,左手执白,右手执黑。微蹙的双眉泛着森森的冷意;北祁,当年斩草根未除,如今十年光阴过去,人事皆更变,你以为还来的及么……
你们想推北煜坐上龙椅,也要看我暄某人许不许。
紫宸殿
紧闭的殿门挡住了室外的光亮,殿内一片昏暗沉静,偌大的殿中只有多年未曾相对的父子二人此刻一坐一立。
北豫负手立在北祁桌案前,看着北祁坐在椅子上阴晴不定的神色,北豫面上滑出一抹温熙却分明带着冷意的微笑,幽幽开口:
“父皇可思量妥当了?五弟的命,要不要全在父皇您一念之间。”
北祁坐在椅子上,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扣在椅子扶手上紧紧攥着浮雕细刻的花纹,冷冷的看着北豫,一忍再忍,直到能够保证面上不流露出已成习惯的厌恶,方才定定的看着北豫开口:
“你便如此恨朕?可小煜,他是你的亲兄弟呵……”
北祁此时自然是没有与北豫摊感情牌的心思,当年之事,彼此之间皆是心知肚明,此刻,不过就是拖延时间,他在等,等燕离墨带着兵部的人围剿。
今番之事,他思虑许久方才定下,一为有意打草惊蛇,二为设局,原以为此事谋划皆在算计之中,唯一没有料到的,便是燕离墨的人迟迟不来,而北豫,却来的如此之快。
至于北煜的命,北祁自认是极为妥当,跟随自己多年的上将军沈逸,不可不为心腹,有他护得北煜周全,北祁自认万无一失。
不见北豫开口,北祁兀自讲了下去,讲到君明臣贤,讲到父慈子孝,讲到兄友弟恭,动情之处,甚至是还假意掩面。
北豫只冷冷看着北祁口若悬河,直到北祁似乎再无话可讲,北豫方才随意抬手掸了掸袖口,不咸不淡的开口,眼中带着三分不屑六分嘲讽,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父皇说完了?那么儿臣便问您一句,您可知燕离墨为何迟迟未到?”
北豫随意拿起桌上的一方镇纸,望了一眼北祁逐渐发白的面庞,手腕轻抬,力道十足的掷在北祁面前。
“啪!”的一声响,扰了殿中原本的静谧,自然,也扰了北祁所有的心绪。
北祁稳坐帝位几十年,若是此刻还猜不到其中关窍,那这几十年的皇帝也究竟是白做了,他不愿相信,不愿相信他自以为是的一场局,竟成了自己给自己设的局中局……
没有让北祁失望,北豫深深的看着北祁逐渐绝望的双眼,径自接口道:“沈将军的手下的御林军给父皇带了份大礼,还请父皇一观……”
“啪!啪!”北豫两下击掌,本紧闭的八扇殿门一时间全部敞开,御林军统帅沈逸身着戎装进内,一挥手,便见数个御林侍卫拖了数十具尸首进内,血腥气顿时充斥殿中。
第二章(七)
被抬进来的尸首无论是从装束还是行头,无一不透露出他们生前皆是兵部之人,显然是被杀还未多久,尸体还汩汩冒着殷红的血渐渐铺满紫宸殿的大地。
“你……你们放肆,放肆!”
强作镇定的北祁终于拍案而起,看着底下的数十具尸首若说恼怒,只怕更是绝望至极。一个踉跄,胸中气血上涌竟然狠狠的向后跌去。此刻,暄景郅的方子,北豫下的重药,便一齐派上了用场,北祁倒在地上,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再无力起身。
北豫只悠悠的踱步至北祁面前,随手用手中折扇挑起北祁的下巴,对上北祁的双眼,带着三分冷厉的笑意,幽幽开口:
“可还好看?当年江氏一族被诛杀之后流出的血,也是这般红的鲜艳呢……哦,对了,当年的血比这个好看,当年还有你的妻子,江瓷的血活在里面,有亲人的血,自然是更加漂亮,当年父皇让儿臣亲眼所见的场景,儿臣总要让您亲眼重见才是…..”
话音刚落,北豫一个眼风扫过沈逸,后者便抬手示意身后的副官出去。
在看到沈逸的一刹那,北祁便知,北煜只怕情况不妙,他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的就是沈逸,这个自己亲手栽培提拔上来的上将军,竟会临阵倒戈。脑中的激愤愈积愈烈,北煜,是他花了十几年心血培育的人,是他浇灌了所有心力去培养的太子人选,今日,只怕亦难逃一死......
不,他即便是拼尽全力,都要保北煜一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信,只要北煜活着,总有一天会拿回自己给他留下的江山......
转圜间,殿外的二人已被押解进殿,对着殿外刺眼的强光看清来人,北祁的心顷刻间沉到了谷底,狠狠攥紧拳头,转眼定定的望向北豫:
“你到底想怎么样,朕给你,朕马上便写诏书,你放了小煜……”
北豫眯着眼对着北祁的目光看了过去,唇边的笑意更甚:“父皇啊,可怜你一世为君,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要你的诏书还有何意义么?不过,你既说了,便成全于你,来人,笔墨伺候。”
北祁只阴阴冷笑:“你真不愧是朕的儿子,朕这道诏书到底有无意义,你我心知肚明,,没有朕的诏书,你焉能坐稳?”
北豫眯眼瞧了一眼北祁,站起身,示意沈逸将纸笔交给北祁。
诚然,北祁说的就是事实,即便事已至此,自己逼宫至紫宸殿,但若是没有立储诏书,朝廷百官便可能以篡位之名而反,大周如今并非没有内忧外患,到时一发不可收拾,便不好办了,所以,北祁的这道亲笔诏书还真是十分重要。
事到如今,北祁反而压下心上激怒情绪,虽依旧倒在地上,但到底是撑着坐直了身子,几十年的上位之人,其气势到底不容小觑,眼含了几分讥讽看着沈逸递过的纸笔,意味深然的恻恻一笑:
“沈将军,你当真叫朕刮目相看,兔死狗烹,你好自为之。”
沈逸面无表情的将纸笔放在北祁面前的地上,随后退下,对北祁的言语充耳不闻,狡兔死走狗烹么?他不怕,他此身早已握在主子的手中,无谓其他,即便是刀山火海,只要是主子所托,他沈逸,绝没有二话。
北祁转眼看着北豫,不阴不阳的道出口:“只要你保小煜一世无虞,朕这道诏书便可让你稳坐皇位,没有阻碍,否则,你休想安稳坐上龙椅!”
小煜!又是小煜,父皇啊,我也是你的儿子,你为何从来都不看我一眼,自从那年北煜出生,你可曾记得我才是你的长子啊,我才是啊......
本平静的眸子陡然闪过冰冷的杀意,却也到底在他人发觉以前快速隐下,他北豫,从不受人威胁,从不。
有了这道诏书的确名正言顺,可若真是没有,他必是早有打算,先前暄景郅罚他跪地拾棋,十成的把握自是已有破釜沉舟的打算,有暄景郅在,他不怕。
但是,之前在看到北煜哀哀哭泣唤“皇兄”之时,仿佛是内心最柔软的一根弦被人拨动,他无法否认心中被撩拨起的悸动,脑中如走马灯一般过往的,是九岁之前在宫中的手足情深,是二人幼年无知时的真心相待......五弟,他究竟,也没有对自己做什么,一切,都是北祁的错!
此时此刻,不是北祁带着威胁的交换,而是,一番心理的角逐,究竟是感情占了上方,他,不想杀他......
第二章(八)
北豫双手负在身后,虽袖中攥的拳已是紧了又紧,虽心上已经划过千万念头,但是,面上,依旧是冰冷的看不出丝毫波澜的样子。定定的望住北祁,目光如刀,直刺的北祁本就不太笃定的心头越发不安,方才收回眼神。
忽而便勾唇一笑,瞥了眼跪在一旁的北煜母子后,漆黑的眼底深处,到底是划过了一丝情绪。缓缓走至桌案后,提笔在帛书上落了痕迹,平静的没有任何异常,可只有北豫自己知道,提笔的手是怎样的颤抖......
一面勾写字迹,一面狠狠定着心神,他不知道这一纸凭证,究竟定的是北祁的心,还是为了捆住暄景郅......或者说,是自己的手,快速写完最后几个字,从袖中取出私印,染了朱砂落在帛书的末尾。
北祁再不言语,只趴伏在地写着作为北豫等价交换的——遗诏。额,最起码,他认为是等价的。
林妍诗母子被捆着身子塞了嘴,跪在众多尸首中的血泊之间,北煜哀哀的哭着,北豫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熟悉。他十分清楚北煜是何感受,十一年前,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这般的看着那桩惨案却无能为力。
江山美人......由始至终,北祁便对林妍诗未提及半个字眼,心心念念的,只有小煜。呵......不管是江瓷,还是林妍诗,亦或者,是早夭的皇后,还有那些终生锁在碧瓦赤墙内的白头宫娥......
无论是谁,她们曾经为了一个人肝肠寸断、她们为了一个人,从不谙世事的少女成为善于算计的妇人、她们为了那个人斗的你死我活,她们为了那个人,从至交好友走成陌路仇人。
可是最终,那人,在面临江山的抉择之间,却未想到一分一毫与他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女子......这一切,值得吗?
这寂寂深宫,埋葬的,又何止是女子的云英年华。骨肉手足间的亲情,夫妻间的爱信,还有寻常人家的的天伦之乐......在皇家,都是镜花水月,求而不得。岂不闻太宗的玄武门之变,岂不知明成祖靖难之役,又岂不知......亲人之间的流血与变戈,在皇家,已是最常见的心照不宣。
也或许,只有这样的皇家,才能历练出一个手握天下的君王吧......
拿了北祁写好的诏书,北豫便取了国玺交给北祁,催动了些许内力便迫使北祁在诏书之上落了印记,收好诏书,北豫神色不明的看着地下的三人,摆了摆手,微微攥紧了袖中的瓷瓶,半晌后,手心中的汗滑腻的几乎让北豫脱手。
冷冷的把瓷瓶甩在北祁面前,自己则快步走向了门边,弑父弑君,他北豫终于做到了这一步,母妃,外祖,姐姐,你们泉下有知,该瞑目了。北祁,我这就送他下黄泉路,豫儿做到了……
看着远方即将落下的红日,印射在北豫的眼中缓缓荡出了一丝晶莹,“空牵归兴惹离情,梦云楼阁豫章城。小豫,这是你父皇替你取的名字……”
幼时,他的记忆中也是温柔的,那声小豫,他从不知为何就变成了小煜......他的父亲是皇帝,可是对他却不因其身份,有任何差别。直到林妍诗的孩子出生,同姓谐音,他不知道父皇为何要起一样的名字,为何能在北煜六岁之时便对自己越来越冷淡,为何他不相信自己的母亲而要去相信林妍诗……
不过,都不要紧,今朝一过,往事尽勾销。
北祁倒在地上望着不远处北豫的背影,眼中逐渐平静,他今时今日也许永远也想不明白当年之事,可是,等到他登上皇位,很快就会明白,无论是江瓷,亦或林妍诗,自己此生已负了太多人事。若今番之事是报应不爽,可是,他北祁何曾信过天命?
他一生,为了大周江山,机关算尽,他二十五岁登基,掌玉玺近三十五年,平外患,压诸侯,削封地......十一年前的那桩事,他亦知有不妥,可是,他不敢,不敢拿自己的皇位,不敢拿这北氏一族的江山去赌,宁可错杀,也绝不能放过,这是他作为君王的决断,可是,若要是北祁呢?他不是不记得,那年的斜阳疏影,他与江瓷因雨结缘......大周的皇帝,不能留下江家后人,可,北祁却能留下那枚玉佩。
北豫和北煜,他怎会不知这其中的缘由,他曾自认为这一生没有动过真情,那么,此时脑海中尽数皆是江瓷的种种,又作何解释?
他,还是爱过的吧......
第二章(九)
江山与美人,其实他一早便做了决断,他是大周皇室的后人,他要挑起的,是大周的天下,坐在皇帝之位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论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江瓷那样的女子,为何愿意抛却一方自由明快而入深宫;也只有他明白,林妍诗为何能为他生下北煜,皇后,又为何会早夭......
颤抖着手探进怀中取出贴身的那枚玉佩,死死攥在手中,那是他还未登基的时候,与江瓷的聘物定情。他无法忘记江瓷在临斩首的前一晚,两人在天牢之中,江瓷的眼神,平静,深情,一如当年初见时的她。
若说,江氏一族的结党营私等种种罪状皆是莫须有,那么,他自己的顺水推舟也是居功至伟,凡此种种,皆在他的意料之内。却唯独,废主立幼,宫政勾结是他万万不曾想到的,他不会因为江瓷而怜悯江家,亦不会因江家迁怒江瓷,这是他一开始的打算。
但是,他却忘了,江瓷若是没了江家,又怎能安心居在后宫,继续做那个婉转承恩的毓妃。若真是如此,她又岂还能是江瓷?
所以,后面的事情便几乎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真的不知是谁去坐实了废主立幼的铁证,他唯一料到的是,江瓷的心如止水甘愿认罪。是啊,瓷儿就是这样的......
江瓷的血,重新洗了他的一颗心,他不知如何去面对瓷儿留下的一双儿女,其实,瞒天瞒地,他瞒不过自己的心,当真没有存疑么?当真相信江瓷么?呵......天知道。
若是真的信了,他还能放任顾言之与燕离墨去做事么?
回忆,如走马灯一般缓缓在北祁的脑海中一幕一幕掠过,闭眼吞下药液,耳边充斥着林妍诗和北煜被堵嘴后发出的痛哭呜咽声,他不甘心,不甘心此生的运筹帷幄竟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他不甘心自己死后北煜的下场。
他更害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之时看见十年前就赴死的江瓷,那双饱含幽怨却又深情的眸子,质问他,为什么连他们唯一的儿子也不愿善待,为什么要逼得他们的女儿尸骨无存......
为什么?没有哪一个皇帝愿意自己的位子被人夺走,谁都不可以!记忆忽闪间,是林妍诗的一句话:“江姐姐通晓起卦易数呢,未进宫时她曾与臣女玩笑说日后定是梦熊有兆,结果第二天,就遇见陛下了......当真是一段佳话......”
也是那一日,他第一次对皇后的死有了疑心,那颗种子,便就此埋在了心中。他不敢,不愿去查,可是,林妍诗的每句话,却像毒蛇一般缠绕而来,预料之中,江瓷的安好与否,顺利与林妍诗挂上了钩......于是,林妍诗的巧笑嫣然与伶俐,让他半推半就的应允了她入宫,再后来的种种,北煜的降生,让他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
是他的帝王心在作祟,他可以杀了江家,他可以杀了江瓷,但是,却不能湮灭他对江瓷的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执着,他以为,他不会对江瓷动情,却终究,算不过老天......
凭着这份执着,他把北豫送往济贤观,把栖梧送往华亭,不忍教这一双曾经身陷废主立幼的儿女就此命丧。他太自负,他低估了暄景郅,与暄景郅的博弈,是他自己害了自己......其实早该猜到,暄景郅当日回京的言语字字戳在他的心头,真的是暄景郅没有道出口的要挟吗?
可是,真当他看到北豫时,却又是那一股没由来的厌恶充斥胸膛,若是没有他......瓷儿也......
若是他真的足够绝情,今朝之事哪有暄景郅可插手之份,意识完全湮灭之前,他忽然脑中一亮,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
“你,你以为暄景郅便如此好心费尽心机帮你谋划?无利之事,你真以为你与他的师徒情分能够……”
言未尽,北祁倒在地上,再发不出声响。
虽是未曾言尽的语句,可到底是拨了心上的一条重弦......北豫回身,看着地上的北祁,又冷冷扫过跪在一旁的林妍诗母子,唇角动了动,到底没有张口。那纸承诺,只要出了这殿门,便可永远成了秘密,可是......不得不说,父皇,到底捏住了自己的软肋,明知不妥,可亦要去做。
师父的意思,是要斩草除根,可......闭了闭眼,将那帛书交给了北煜,随后到底也只是挥手命侍卫将二人押下。
圣上龙驭宾天,不消半刻,消息便会传出,虽早布置妥当,不过,这兵部尚书逼宫谋反一事到底也不是小事,压下心头所有情绪,北豫把北祁的尸身安放在塌上,随后撩袍跪在塌侧,不知何时进来的黄门内侍以及殿内一众侍卫皆全部跪下,尖细的嗓音响起:
“皇上驾崩!”
二十七声报丧金钟传遍京城,圣上薨逝。
相府中
暄景郅右手放下最后一枚黑子,意料之中黑棋又赢。
北祁,你我这一生帝王权术的较量,终究,还是你输了。
【本章完】
第三章(一)
三月的天气,若是在江南,便该是草长莺飞的万物复苏,嫩蕊吐绿,一片生机昂然,桃李争艳,梨花赛雪,端的自成一方山明水秀。
不过地处西北的咸阳城却截然相反,今年的春风迟迟不愿度过函谷关,严冬似乎是还未吐尽凌冽,二月初二已过去一月有余,寒风一日赛过一日,暗沉的天色竟有落雪的征兆。
北豫披着一袭墨狐皮毛制成的披风大氅,墨发用银冠束在顶上,眉眼清冷,长身玉立,缓步走在长条青石铺就的小径上。
忆起十一年前的自己,想起一月前的自己......时光匆匆,当真是能改变不少,十一年前,黯然出宫,受尽苦楚。而今时今日,自己已然是九五之尊走在这条路上,当真是如幻如月有意思的紧。
因着今春晚来,此刻的御花园还稍显萧条,先帝驾崩不足一月,国丧未完,故而惯例的年关除夕国宴也一并免了,国丧在前,百姓人家也不敢张灯结彩,这样一来,今年的新春,竟像是记忆中最冷清的一年。
世事无常,变化难料,能亲手弑父弑君的他,自然从不信什么天命地命,他能走到今日,全靠自己一步一步登上......此时的北豫,面目中已多了几分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冷厉。
也许日后,这样的冷厉会愈来愈重,愈来愈深,他身上那几分与暄景郅如出一辙的温润,亦会愈来愈淡......
事实上,北豫也好,暄景郅也好,还是朝中其他官员也好,自北祁驾崩以来,便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恨不得一人分做三人用,讲真起来,谁有那个闲心去理什么除夕宴席。
北祁死了一月不到,忙着稳定局势,忙着善后,忙着料理燕离墨余下的旧党,忙着时时注意顾言之的动作,北豫在宫中坐镇,暄景郅理所当然的以百官之首的名位去平定外朝,尚书叛国,皇帝驾崩,这样的大事压下来,但是内有北豫,外有暄景郅,朝野硬是没有丝毫乱起来的样子。
暄景郅行事作风,比之当年更甚,雷厉风行,果断干脆,十年的江湖岁月,倒是把暄景郅的手段磨的愈发独到,如此这般的种种举措逐条下来,硬是压的满朝上下噤若寒蝉,未敢有丝毫异动。
当日北祁驾崩消息传开后,朝中便如煮沸的热水一般炸开了锅,说是朝野动荡也不为过。朝中上下对北祁的死揣测纷纷,各方明暗势力蠢蠢欲动,甚至是当日被圈禁的北琛也开始活泛起来。
然,兵部尚书燕离墨的倒台,无疑是一记重击,压下朝野中所有的言论揣测,一时朝中上下噤若寒蝉,一夜之间,昔日辉煌的尚书府便人去颓唐,燕氏一门近亲九族之内总计两百百余口男丁一律诛杀,女子未满十四者则充入宫奴官妓之内世代为奴。
这般酷刑,若非叛国欺君的大罪也是轻易动不得的,何况是朝中树大根深掌管兵部的燕离墨。曾经的北祁,也不是没动过收拾顾燕两族的念头,奈何二人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说到底,当年江氏的案子三人心知肚明,北祁到底也是顾忌,只任由这掌管着两大国本命脉的尚书越发树大招风。皇帝尚不敢轻易动手,朝中上下又能焉有动摇?
不过,谁也想不到,猜不到的是,此一番名为意外,实为宫变的动荡,乱臣贼子的名头竟然落在了燕离墨的头上。
当日的情形没人知晓到底如何,只是隐隐听说打翻的药瓶中是见血封喉的鸩毒,燕大人亲信带着兵部的人马逼宫,幸有大皇子与上将军带着御林军及时赶到救驾......然,还是迟了一步,彼时圣上已被强制灌毒驾崩,在御林军杀了所有兵部的人后,手执燕离墨令牌之人当场招认,事情明了,关系重大,大皇子当时就下令拿下尚书府。
之后,百官进宫,国不可一日无君,中书令杨千御当场便请出一道北祁密诏:北祁亲笔明文书写由大皇子北豫继承大统。
兵部东窗事发,便暂时由左相接手,如此强硬手段,明白人都看的清楚,沈逸兵权在握,暄景郅与杨千御坐镇朝中,已然成了定局,最起码,眼下,便没有翻盘的可能。
据说当日户部尚书回府之后便口吐鲜血晕死过去,当然,是真是假,还有待查证。
第三章(二)
北豫的雷霆之势将燕氏一族连根拔起,斩断其在朝中各方势力的盘根错节,此等厉害手段无一不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短短二十多天,北豫每日上朝议事高坐龙椅,底下硬是维持了昔日的秩序,丝毫未变。
自然,除了坐在龙椅上的人,除了告假的户部尚书......
国丧一月已近尾声,明日,便是新帝继位的登基大典,北豫缓缓穿过太液池,望着不远处的一簇一簇凌寒而开未曾凋落的红梅,眉头微蹙,这世间的事,从来都没有如果......
红梅,幽香袭人,红得入心艳的刻骨,在冬日一派万物皆萧索的寂寥中独秀一枝傲立枝头,白雪红梅是古来今往多少文人墨客极尽笔墨歌颂之物。不知是不是燕家的血染就这簇蔟红梅,今冬的梅花,竟是红的有些妖异,有些触目。
北豫伫立在一株梅树旁,久久凝望着一朵朱红,至亲的血,总是最红的......
几许离人愁肠百转回,几分金戈铁马猿哀鸣,几回笑问尘世嗔怨多?
感觉到脸上传来的冰凉,原来,竟是不知何时又飞起了白雪......星星点点的白落在地上,落在身上,落在花上,落在琉璃瓦的宫墙上,似乎是要掩盖什么,白色,总是最纯净的。
漫天的雪花俞下愈大,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侧耳凝神细听不远处传来的琴声铮铮,却原来是一阙《梅花引》:
梅花一弄,断人肠;断的是千丝万缕父子情。
梅花二弄,费思量;思的是碧落黄泉亲缘孽。
梅花三弄,风波起;起的是高位孤寒冷眼看。
循着琴声走过,穿过丛丛暗香浮动的梅树,掠过枝条压低,入眼的,是一袭月白衣衫的女子抚琴而坐,纷纷白雪落下,女子竟像是要与那飞雪一般融入一体,悠悠的琴音继续响起,伴随着女子低低的吟诵:
云烟深处,水茫茫......
北豫长身立在不远处,双手垂在两侧,似是要将那抚琴的女子看穿一般,雪愈下愈猛,愈下愈烈,女子一曲奏罢,一双素手探袖而出,接住了自空中落下的飞絮,飞扬的雪花落在女子的发间,衣上,宛如一位将要乘风而去的广寒仙子,脱俗的不染丝毫尘埃......
梅园所在,暗香浮动,白絮纷扬,雪景如斯,仙子如画。北豫本透着些迷茫的眼中逐渐汇聚成一点,抬手折下了一支身旁的梅枝,隔着似雾似迷幻的重重大雪梅影,向那女子走去。
许是听见了脚步声响,本侧身而坐的女子宛然回首,朱唇皓齿,双瞳剪水,左不过十五六左右的年纪,一双眼中却没有寻常少女的的天真灵动,反而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却是不一样的沉着,不一样的静默。
三千青丝,只脑后的些许发丝随意挽成髻,剩下的墨发垂在身后,以一条发带拢住,除此之外,再无饰物,双鬓垂下些许细长的发丝衬的一副容颜格外空灵脱尘。
对上那一双如水明眸,北豫停在那女子的三步开外之处,不自而语。一刹那间,北豫方觉,即便是那曹植一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又何足道哉!
北豫袖中握着梅枝的手紧了紧,一步一步亦趋亦近,女子起身,缓缓弯腰屈膝一福;宽大直裾衣裙只用腰封自腰间一束,尽显身姿玲珑。
二人靠的极近,北豫也不出声,只用手中的梅枝挑起了女子下颌,女子顺势而起,只听北豫有些深沉却又透着几许清明的声音响起: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北豫手腕一翻,将梅枝斜簪在女子脑后发髻之上,再言:“方才姑娘所奏梅花引,清若溅玉,在下以折枝梅花赠卿,不知卿可愿再奏一曲?”
女子定定望了一眼北豫,轻启朱唇,声音泠泠而出:“却之不恭。”
重新坐下,素手轻按在七条琴身之上,中指划过琴弦,一手按弦,一手轻拨,古琴特有的苍劲深沉之感便缓缓流出。
北豫负手站在一旁,阖目细听,颤龙浅吟。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乱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一首短词,反复而奏两遍,琴声清冽,却似饱含离愁,更使其调耐人寻味。
一曲终了,女子旋身站起,微微弯腰一礼:“时辰不早,先行离去。”
北豫却是有些急,眼见女子已经抱琴走开,声音不自觉的带了一分急切:“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漫天的雪雾中,女子身形渐行渐远,只有渺茫的一句:“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
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 。陆机的文赋,写意姿狂......取一字曰彬,取一字曰蔚,彬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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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8: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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