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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吾师(现代\/师生)[第1页]

作者:夜过天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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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悔此生。
现代师生,第一次挑战这个题材。
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专业问题不要太细究。
主角何景深,陈轲。其他都是绿草。
<一>
日薄西山。
从云地大厦的顶层眺望,透过幽蓝色宛如一片湖面的幕墙,远方一线矮山,落日炽红,淡薄的雾气笼罩满城灯火,交错林立的街道楼屋,都泛着层暖而迷蒙的金色。
几乎每天傍晚,走出一百一十六层的副总裁办公室,陈轲都会沿着中央旋梯走到顶层眺望台,背靠栏杆站上一阵。
点一支香烟,夹在指尖慢慢燃烧,深邃的瞳眼目及天地相接的远方。
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一种寻找自我的生活方式——观察落日的余光沿着窗线缓缓落下,延伸到几不可触的黑夜之底,能让他直面到内心曾经的迷失。
傍晚的眺望台几乎没有旁人。平如镜面的玻璃地表静而空阔。
按照习惯,陈轲会在这里站上整整一刻钟头。当落日沉入地表的一刻,他将随最后一缕香烟一同离去,回到他的办公室继续加班,或者直下一百二十三层电梯,到车库取出足以配得上他身份的座驾,一路呼啸往城东的雨城别院,那座他自己亲手为自己设计的别墅园林。
手机响了,掏出手机划开锁扣,看清来电显示,陈轲掐灭烟头,拿起电话平稳地一声:“老师。”
电话那头传来何景深熟悉的声音。
“晚上有空?”
“嗯,有空。”
“有空就过来,一起吃顿饭。”
“嗯。”
“学校解了我的禁,今年就可以复课。上个月研招,给你收了一个师弟一个师妹,刚敲定下来,我叫了他们一起,你……”
“好,好,我马上过来。”
.
下楼,提车,上路。城市傍晚的风景又从另一个角度尽落陈轲眼底。
半路,陈轲收起敞篷,关上车窗,从衣兜里掏出墨镜戴上。
十年前他曾是A大的学生,带着数不尽的传奇历史一身光耀地毕业于这里,留学海外又学成归国,二十四岁获得亚洲建筑业界头号巨奖,加盟地产巨头云地集团,半年内接连为云地夺下三个跨境项目,业界震惊。
即便是在国内建筑学界首屈一指的A大,陈轲的履历仍足以堪称震古烁今。就在去年,A大正式将他的二十寸彩照堂而皇之挂进名人堂,让他成为校史馆里最最年轻的著名校友——照片上除了飒爽到足以令人垂涎的英姿,还惯例印有他的出生日期和毕业日期,1992年8月,2011年7月。
从此A大人人皆知,云地副总陈轲未婚,年方26。
从此陈柯开车进校,也再没敢开过窗。
但遇上堵车,陈轲还是忍不住把窗户摇一条缝下来。
一手拍得喇叭震耳欲聋,一手取烟,戳进点烟器,燃了,抽上一口,迅速开窗吐一口烟云出去,收起窗户,又砸两下喇叭。
前车屁股纹丝不动,刹车灯亮得像红灯街区的招牌。
瞄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十八点五十五。
距离和老师约定的时间,还差二十五分。
陈轲靠上座椅后背,长吸一口气,左右观察。
这是A大教工公寓后面的小路,右侧停了整一溜大大小小的车辆,于是单行道被活生生挤成鸡梗小道——没有超车的可能,除非把车开到墙壁上去。
路旁匆匆走过几行学生,不时侧目瞥过来一眼,指指点点讨论着什么。天色微微发暗,陈轲戳开近光灯,拍几下喇叭,又两下激光远灯怼过去。
刺目的白光反射回来,几乎把墨镜捅出个两个破洞。白圆小车陡然一怂,瞬间尾灯全灭。
熄火了。
小车努力点火,油机发动声震得陈轲心慌,然而那尾灯亮不过三秒,又熄了。
陈轲啧地一下,掐灭烟头,开窗随手一抛,左臂搭在窗舷上。
陆续有车辆堵到后面,喇叭声一阵响过一阵。陈轲关窗,开门,下车,两步上去拍打前车车窗。
车窗纹丝不动。只隐约看见里面仪表盘幽幽绿光,司机一头长发,手忙脚乱地排挡跺离合。
车辆越塞越多,手机恰时又震动起来,陈轲掏出手机,极长地吸一口气,镇定:“老师。”
“我在楼下。嗯。需要我带些凉菜吗?”
“好,我马上上来,您稍等。”
一下扣掉通话,又两下拍打白车窗户,哑声喊:“喂,女士?”
“您先开门好吗女士?我帮你挪车我国际驾照跑车抵押保证不携车逃跑OK?”
“女士您听不见吗?”
“陈轲学长?”
脖子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陈轲猛地一怵。余光偷偷瞄过去,几个女孩围在他身后,各自手里抱着T字尺画板笔盒图纸,是建筑系的学生。
左右行人都停下来了,连道路对面都聚了一排看客,道道目光像聚光灯一般灼人。
陈轲抬手,确定墨镜的确挂在脸上,很稳妥的。暗自吸半口气,继续举手拍门:“喂?喂?”
喇叭声越来越刺耳,一辆辆车门打开,司机下车往这边张望,互相发起了牢骚。
一名女生凑得更近了些:“陈轲学长?您是陈轲学长?”
旁边的女生把她拉回去:“学长在忙,我们让让吧……”
于是几个人叽叽喳喳在后面讨论,“学长是在做什么?”“这车是谁的啊,这么烦,挡着学长做什么。”“听说学长这学期要回A大讲公开课,这真的是真的吗?”
过不一阵,一名中年男子挤进人群:“什么情况?”
那目光在陈轲身上一停,眉头瞬间一翘,搓着手要来套近乎:“陈轲?陈总?欸,这什么情况?陈轲你让让,我来试试。”
陈轲回头,看清这人的脸,只觉这圆圆胖胖的是有那么些眼熟——应该是学校的教工。
可半天叫不出名字,只好退后半步,旁若无人钉在人群当中。
稍稍往左右看一看,试着动一动嘴唇,又把那句“我不是陈轲”吞回肚子。
天一寸寸黑到极致,路灯幽暗,人群愈发热闹耸动,交口接舌讨论的都是他陈轲,他陈轲昔年在A大的传奇,还有他陈轲价值不菲的车。
不时有人试图来攀谈,陈轲两手抱在怀里,恰当地笑笑,点一点头,保持他所能保持的、被刻意训练出的最大礼貌。
看一眼手表,七点十分。陈轲轻轻嘘一口气。
中年人终于敲开车门,下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瓜子脸蛋满面烧红,一个劲对中年人道歉。
中年人坐进小车,拧一把车钥匙,从车门探头出来:“你车没油了,得打122。这离加油站可不近,有得等了。”
陈轲只觉头皮被扯了一下。
裤兜又开始震动,他不急着去接,蓦地两步回到自己车上,熄火,下车,锁门,拨开人群拔腿就走。
掏出手机,公司的未接来电。陈轲视而不见,拨通秘书电话。
“找个拖车公司来拖车,最好快一点。A大,明镜路旁边的小路,对,我的车,车牌安A55555,拖去云地车库。我的车位在负三层,六十六号。对。对。”
<二>
教师公寓,25层12号,按响门铃。
陈轲看一眼时间,机械手表指针飘移,十九点二十分整。
长长舒了口气,习惯性地将衬衣第二颗领扣系上,想了一下,又解开。
两手插进裤兜,左手摩挲着手机光滑的外壳。没有迟到,镇定,镇定。
脚步声走近,门栓落下,防盗门被推开。一道光亮从内而出,何景深出现在门口,三十来岁的形容,洗得纯白的衬衣,胸前系着天蓝色围裙,鼻梁上架着薄框眼镜,斯文干净。
淡淡地瞧上陈轲一眼,目光略略定了一下,也没什么别的表示,转头就钻厨房里去了。
“老师?”
陈轲愣了半秒,旋即推门入内,在鞋柜里翻弄那双一直属于自己的拖鞋。
厨房那头传来何景深的声音:“我忙,你随意。”
陈轲换了鞋,直门熟路就到厨房帮忙。何景深将披萨放进烤箱,道:“没你啥事,去外面歇着。”
却不转眼看他,埋头清洗新鲜的白蘑菇。
陈轲眉头收了一下,在门边站了几秒,又看何景深操刀切蘑菇,低声:“老师?”
他能看出何景深的不悦,却实在猜不透是为什么。
何景深放了刀,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半眯着眼,转头一个善意微笑:“把电视打开,收拾收拾茶几,柜子里那瓶白……拿几瓶啤酒出来。”
“老师我开了车不能喝酒,要不我下去买个饮料。”
何景深没点头,却也没说不好,又继续忙活去了。陈轲猫一样溜出厨房,换鞋咚咚电梯下楼,跑公寓背后那条小路边,一看,还堵着呢,人也越聚越多,黑压压地水泄不通。
不消说,多半是来围观他陈轲和他陈轲的车。
女生们哗然喧闹,男性们上下论足,几名保安穿梭在人群当中,白手套,藏蓝制服,四下吆喝维持秩序,“校内不得鸣笛不得鸣笛!”“围观人员速度离开速度离开!”“陈总不在这里不要再看了这里没有陈总!”
陈轲转头从小路拐到便利店,柜台上挑两盒一升装的橙汁,又想顺便买一包烟——没有中意的牌子,于是直接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拎着盒子出门,听见收银员大妈在后面嘀咕:“大晚上出门还戴墨镜……”
半身冷汗被夜风一刮,陈轲原地打了个寒噤。
赶紧把墨镜扯下来,塞进风衣胸兜,大步流星往公寓走。
.
回到公寓,房门仍旧开着,亮白的光线从里面投射出来。陈轲进屋,换鞋,才发现何景深坐在沙发里接电话,略有磁性的嗓音充阔客厅。
“好,不用急,刘雨涛也还没到。你打个电话问他到哪了。”
陈轲关门,将橙汁放上餐桌,又从餐厅隔断的柜子里翻出两听啤酒,和橙汁摆在一起,这才走到沙发旁边,站着。
何景深挂了电话,掏起遥控器戳开电视,一气儿将音量调到最小,一手搭在沙发背上,仰脸看过来:“他们还有一阵。过来坐?”
没什么表情的,但也不太像生气的样子。
也没提什么墨镜的事。
陈轲迟疑,嗫嗫嘴唇想说点什么,终于没说。
何景深让他坐,他却不敢真和何景深坐一块。
只好傻站在旁边。
电视里放着新闻,没有值得上心的内容。何景深看了一阵屏幕,随手把遥控器一扔,又从沙发上站起,转身走到餐桌旁边,拖出两把素白的长椅,“过来。”
何景深兀自落座,陈轲跟在他身后,挪蹭着坐到对面。
餐桌临窗,上空垂着冷白的灯。桌上摆着四套餐具,白瓷纯色,没有纹饰。桌面铺着方格餐补,一碟拌好的沙拉置在中间,嫩绿青翠。
何景深倒两杯果汁,一杯推给陈轲,清冷的脸上终于浮出点柔和意思:“在想什么?”
陈轲合上眼帘,摇头,“没什么。”
过一阵,笑:“替老师高兴。”
“是挺值得高兴。”何景深随手摆弄杯子,悠悠地一叹:“下星期就要给本科生上课,又收了这两个研究生……这么多年了,终于又可以做点当老师该做的事。”
陈轲抬起脸,更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
窗外远处,大江东去,滨江路车灯闪烁,犹如逝去的岁月无痕无际。何景深侧过目光,看一阵夜景更迭,又说:“我还没把你的存在告诉他俩。打算怎么解释,你自己决定。”
陈轲也看向窗外,宛如每一个傍晚他站在云地大厦顶层,看尘世间光影轮回,浮烟滚滚。
是啊,他该怎么介绍自己,又怎样向自己即将到来的两位师弟师妹解释呢?
这真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他,陈轲,抛开其他不谈,只凭录入世界建筑名录的作品,凭他在国际建筑学会囊获的殊荣,也已足够得上建筑学家四字。
像他这样年轻的建筑学家,A校绝无仅有,全国首屈一指。
而何景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老师,一个因为学术事故被中外学会终生封杀的名字——若不是靠着A大这样的顶尖招牌,你甚至无法在网络、媒体、乃至任何一个公开的地方寻找到他的踪影。
即便打开A大主站属于他的主页,你也只能看到这样短短的几行字。何景深,1982年生,A大建筑系副教授,博士学位。因工作调度原因,暂时停教。
名师成就高徒,高徒拥趸名师,如果师徒名分不能相称,终难免分道扬镳再无牵扯——何景深原本久无名业,更何况从表面名分上讲,何景深也根本不是陈轲的导师。陈轲只在A大读完四年本科,扬名立万是去美国以后的事,世人眼中,他们两人的名字,根本从未有过任何瓜扯。
一个当世英杰,一个落魄书匠。就凭这样两份简历,何景深凭什么和陈轲坐在一起?凭什么让陈轲称他一声老师?
然而其中因果,只需要稍稍一想,就足以让陈轲心如刀割。
无数深藏的往事涌进脑海,让他完全沉沦到思绪里头,完全沉沦。乃至于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脸庞,避免何景深看见他后悔心痛的样子。
何景深起身,往厨房里鼓捣了几分钟,回来发现陈轲竟还陷在那里。
又在座椅上坐下,云淡风轻地:“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我都能想开,你怎么就是想不开呢?”
“大不了就改个口嘛,说你是我朋友,多好。”
陈轲剧烈地颤了一下。
何景深真是没辙了,只笑:“行了,开个玩笑。当年你来蹭我的课,总也算我教过你了不是。这样说不就行了?”
陈轲放下手,一粒泪滴划下,就着手心一抹,也笑,苦笑:“老师,我……”
门铃响了。
.
门铃响起的同时,说话的声音也从门外穿透进来。
“十五岁上大学?A大建筑系?吹b也要讲基本法好吧,谁信谁傻冒。”男声,很是不屑地。
又是一个女生说话:“可是刚才听他们说,陈总真的好年轻哦,真的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我的天啊,二十几岁,二十几岁就可以做云地集团的副总……”
“他老子有钱呗!投胎也是技术活!”
何景深走到门边,拧开门锁,对门外两人笑,“来了。”
进来一男一女,男生一米七出头的身高,微胖,黑色T恤黑书包,不知道多久没修剪过的半长短寸,踩着双压根没下过水的灰色球鞋。
女生倒收拾得干净,五官也极端正,淡粉帆布挎包,白色千褶长裙,及胸的黑直长发,进门就对何景深鞠躬:“何老师好!”
何景深从鞋柜里找鞋套,拆封分递给他们:“听你们聊得这么开心。在聊什么?”
女生埋头穿鞋套,一面不认生地说话:“何老师,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看到楼下面好多人。有人说云地集团的陈总来了,陈总赶时间,前面的车又挡了道,然后陈总故意把跑车停在路中间让拖车来拖走……”
何景深笑,又看向那男生:“是么,这么巧?”
女孩子总是咋咋呼呼的,男生似乎有些尴尬,表面礼貌地回应:“是啊。老总架子就是大,一堵车就弃车走了。那车怎么也值千八百万吧。呵呵。”
陈轲从餐桌边走过来,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
男生和女生这才看见还有别人。两人刚从外校考进A大读研,一时也认不出陈轲,目光略有些惊讶。
何景深刚反应过来似的:“哦,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
陈轲上前半步,向男生伸手:“云地集团,执行副总裁,首席设计总监,陈轲。你好。”
<三>
卧嘈。
卧嘈?
卧……
然而男生张了半天嘴,除了满脸卧嘈,什么也没吐出来。
一面卧嘈一面上下打量一面与陈轲握手:“你,你好,刘雨涛。”
陈轲深深一笑,又向女生伸手:“那这位就是徐子荷学妹了?你好。”
女生受宠若惊。
女生不可置信。
女生和陈轲握手,腾地脸就红了,声音激动得打颤:“陈,陈总好!”
“叫陈轲,或者师兄就行。”
陈轲收回右手,看一眼微笑不语的何景深,又道:“何老师请客吃饭,从来都少不了我一份,以后见面的机会还会很多,不用太过惊讶。”
刘雨涛的嘴还张着,哆哆嗦嗦吞吞吐吐:“你,你真的是陈轲?”
你真他马这么年轻?外头那车真他马是你的?老子我没眼瞎吧?
陈轲从胸兜里掏出张烫金名片,递给刘雨涛:“有事可以打我秘书电话。”
又对徐子荷笑:“学妹待会加个微信?”
徐子荷心都快跳出来了,鸡啄米似的点头。
何景深这才又开口说话,隐去笑容,平平淡淡地:“把雨涛也加上。我去端菜,你们先上桌。”
·
入席,落座,陈轲倒出一杯橙汁,递给对桌的徐子荷,又问刘雨涛:“学弟喝什么?啤酒还是?”
刘雨涛看见啤酒瓶,又看见已经摆着的三杯橙汁,将自己的空杯递上去:“橙汁。谢谢。”
徐子荷刚加了陈轲微信,满脸绯红地翻人朋友圈——琳琅炫目的,璀璨动人的,醉人心脾的,陈轲的作品集,私藏名家画作,生活照,旅行照……
“学,学长是普大的博士吗……”徐子荷翻到某张照片,陈轲身着深红滚边博士服,戴着方顶的帽子,站在北美某处小镇门口,斜靠一墙爬山虎仰望蔚蓝天空。墙头上一个P开头的金色LOGO,是那所大学的名字。
陈轲两手叠在桌上,保持礼貌微笑:“这是15年拍的,毕业照。”
像是猜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徐子荷捂嘴:“学长,学长今年……”
陈轲道:“我是90后,92年生。”
刘雨涛险没把橙汁喷出来,玻璃杯在桌上重重一落,咣。
陈轲淡笑,乜眼看他。
徐子荷继续翻照片,鹅蛋小脸醉酒似的红。
又一阵,陈轲往厨房探了探脖子,起身过去,正看见何景深盛上四盅浓郁的白汤。蘑菇土豆培根浓汤。陈轲赶紧上前:“老师我来。”
陈轲端出来四盅汤,又将热气腾腾的披萨摆上桌子。何景深卸下围裙,与陈轲一起落座,瞧见对面两个丢了魂似的,又是一笑。“手艺不好,你们将就将就。”
陈轲将披萨刀接过去,一瓣瓣把东西分了,最丰腴的一块给何景深:“老师辛苦了。”
两个学生这才发现不对,赶紧放下手机扯回精神,把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来。
吃饭。
闲聊不过三句,话题总是围着陈轲兜圈子。何景深像是个陪衬。
陈轲难受,何景深淡定。陈轲很难受,何景深很淡定。
陈轲难受得要死,何景深淡定得出奇。
于是陈轲拒绝再和两个小学生说话,一片片戳披萨上的chorizo,问何景深:“老师,下个月ITWO,东京,集团让我带队过去。那里头大佬太多,我忐忑得很……您有空的话,陪我一起去好吗?差旅费我让集团给您报,按集团总监P24标准,您如果方便……”
俩学生眼睛直过来,铁叉钢刀顿在半空。
何景深喝汤,汤喝完了,才笑:“好。”
陈轲喜出望外——是真的喜出望外:“真,真的?老师……”
何景深挑一挑眉:“怎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陈轲不说话了。
猛地一缩脖子,五官扭捏憋着笑,默默啃他的披萨——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一向不肯涉足商界的老师居然愿意陪他出去开会。
就算只是去旅游一圈,好歹也是踏出至关重要的一步啊!
他今个做梦都得笑醒!
徐子荷提问:“老师……ITWO,就是那个全球建筑峰会吗?”
何景深点头:“是。”
徐子荷又问:“我听说,好像,要国家建筑学会的成员才有资格……”
何景深道:“陈轲是国家建筑学会理事。”有资格带队入场。
两双目光聚到陈轲身上。
过一会,又聚到何景深脸上。
再过一会,都埋进自己眼前的盘子,再也没有抬起来。
一顿饭总算愉快地吃过去。
·
送走两个学弟学妹,陈轲埋头收拾餐桌。洗碗一向是他的专利,十年老字号。
直到把餐桌灶台擦得纤尘不染,陈轲回到客厅,从隔断的柜子里找出白茶,沏一杯端到茶几上,何景深伸手够得着的地方。
这茶还是他外出开会时买的,何景深极少收他的礼物,唯独茶,来者不拒。
沙发当中,何景深捧着套了封壳的PAD,黑底屏幕布满密密麻麻的线条,似乎正在查看什么图稿。屏幕顶端闪出两条消息,切到聊天页面回了,看一眼茶杯,又埋头继续看图纸。
直到终于看清PAD页面上的内容,陈轲蓦然一惊,触了电似的定在那。
何景深将PAD平放,刻意地为了让他看得更明白些。
再也不必犹疑,陈轲退到沙发旁边,跪下。
何景深斜一眼,并不急着去理他——直到检查完整整一批dwg图稿,转换成pdf格式,压缩打包发邮件,这才明知故问道:“陈总这是要做什么?”
喝两口茶,两手把PAD捧起来,切回微信界面。系部群正在讨论今年研招补缺的问题。
听到“陈总”两个字,陈轲就那么细不可查地一颤。
他觉得口舌发干,忽然有点后悔没先喝几口水再跪下来——一旦开始请罚,何景深不让他起,他可没胆子自己去拿水喝。
分针在表盘上走了一个轮回,陈轲张了张嘴,没敢发出声音。
<四>
从今天踏进这一扇门,陈轲就知道何景深并不十分愉快。
何景深的不愉快,表现在每一份表情,每一份动作。因为另两个学生的到来而暂时隐藏,又因他们的离去而再次刻写在脸上。
这种不愉快不是针对谁,就是针对他陈轲的。
一开始,陈轲以为何景深是针对他陈轲的墨镜。针对他陈轲的车。针对他陈轲的风闻。
而当现在,当他看过何景深正在查阅的图稿,他才明白自己遗漏了什么最最重要的东西。
真是糟了。
何景深还在忙,忙着和同事讨论研招,忙着阅读各处发来的邮件,忙着回复五花八门的消息。未知多久他终于抬头,将PAD递过来:“前天你发过来的方案,问题都批注过,优化建议附在后面。有点多,已经发你邮箱,你可以回去再细看。”
又笑:“本来不想急着给你,赶巧今天逢上个机会。你说是么,陈总?”
陈轲睁眼,惶恐接过,赶忙一页页飞速翻看——尽管早已经心里有数,PAD里的内容仍像一道道重鼓,震得他半天说不出话。
每一页底图都被勘误的红线占据,尤其是总图上的红圈,简直犹如一张张声嘶力竭怒吼的脸,叫嚣何景深的不满,非常不满,严重不满。将总图放大,条条笔直的引注线从红线圈延伸,修改建议几乎填满图纸所有空白,把一切可能的纰漏都阐述得淋漓尽致。
才过去不到两天,他的老师竟然就批阅完如此庞大的项目方案,改得这样的仔细,批得这样的无情。
实在是太突然了,突然得远出陈轲的预期。
何景深起身,到饮水机边倒一杯温水,轻放在茶几边上:“最近很忙?”
心底有些温热的触动。陈轲合上PAD封壳,搁上茶几又端过那杯水,一气灌下去半杯,说:“还好。”
还好,有时候就意味着一点都不好。
这份发给何景深的图稿,原本是陈轲开年以来接下的最大任务——集团北欧项目的方案策划。三十三亿欧元,十二平方公里的大型滨海度假村项目。
弥经颇多努力,他精打细算地绘出这份方案详稿,在提交给董事会之前把方案当作作业交给何景深——每半年向何景深交一份作业,这是他们之间默许已久的习惯。何景深会帮陈轲给作业把关,不计任何辛劳报酬。
在陈轲看来,尽管何景深不涉商界,技术实力却从来不容置疑。何景深说行,那就是不行也行。何景深说不行,就算最后被集团采纳,结果也必然是行也不行。但他怎么也不能想到,这套他耗费两月时间无数通宵的方案竟会在何景深眼中如此的不堪入目……
肉眼可见的加班几乎扑面而来,比起可能临头的一顿打,更让陈轲感觉到深切的无力和绝望。
“还好。是么?”何景深坐到沙发里头,翘着腿,又一手搭在靠背上。
“是……还好。”
陈轲不会给自己的退步找借口。身为何景深的学生,无论他有多么忙得不可开交,都不应该把这样漏洞百出的作业摆在老师面前。
“明天周末,不上班?”
陈轲点头。“不上。”
“该做什么,还用教吗?”
陈轲反应过来,竟不由自主地战栗。暗暗吸一口气,起身往书房里走。
那件常用的工具,总是被放在固定的位置。
“回来。”何景深叫住他。
陈轲顿了顿,转过身,便看见何景深站起来了,埋头解着袖口的纽扣。
于是陈轲走过来帮忙,帮助何景深挽扎衣袖,又退后半步,解开皮带双手递送过去。
何景深接了。陈轲脱掉风衣,褪下半截底裤,服帖地趴在沙发边上,两腿伸直,让扶手将臀部垫高。
“知道为什么挨打?”
惯例地问一问。并没有夹杂什么情绪。
陈轲点头,脸埋进右肘臂弯,低声道:“知道。”
不需要什么别的理由,他做得不够好,没有达到何景深的预期,没有发挥出他本应有的水平。这是师生之间十年前就缔结下来的规矩,默契得毫无罅隙,从来不容辩驳。
呼地一声,皮带裹着一股大力,落下。
红痕浮现,突兀横在肉上,像一条工整的粗直线。
陈轲低低抽了口气,勉力地不让自己紧张,这只是前奏,痛的还在后面,他需要认真掂量怎样去捱才能捱得更轻松一些。
果然,一阵简短的停顿,皮带接连抽落,不可数计,密不透风。
陈轲只听得见风啸的声音,原本柔软的牛皮腰带到了老师手里,却像是冰雹一样往肉上面砸。一股股痛意从臀后挤压出来,挤得他浑身肌肉紧绷,挤得他竟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而何景深打得越来越重。
红痕顷刻覆满臀肉,很快便有青痕凸显出来。
何景深眯了眯眼,将眼镜扶高一些,两步跺到陈轲左侧,折起皮带,抬手,继续。
陈轲猛地一抽,两腿像电射了似的蜷了一下,又极快地绷回去。
赶在下一道皮带抽落前,他咬住自己右手小臂,左手死死攥住坐垫,仍是不发出半点声音。
他怕自己开口就求饶。而只要他求饶,何景深几乎一定会放过他。
每当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总能看见何景深眼中闪瞬即逝的失落。
那是他最怕看见的东西。
皮带仍然在落,他感觉到皮肤在一寸寸肿胀、绷裂,汗水层层迸溢而出,湿透了额发,湿透了衬衣。
口渴欲裂。一声嘶吟。
何景深又踱回来,将剩着的半杯水递给他。
陈轲感激地接了,一饮而尽,何景深拿过杯子,又把沙发那头的抱枕甩过来:“不许咬手。受不了就直说。”
陈轲轻轻地嗯一声,烫红的脸贴在棉布抱枕上,微凉。
何景深又道:“方案的事算结完了,我们再来谈谈陈总的生活作风问题。”
冷笑。
皮带贴着臀峰擦过,极重的一下,带起一道二指宽的紫痕。
陈轲浑身驰掣缩紧,又吸着凉气颤抖、放松。脑如乱麻。
“眼镜?”
陈轲听懂了,喘两口气,将墨镜从风衣里取出。何景深一把抓过,摔地上踩个粉碎:“多少钱买的?”
陈轲再度震惊,震惊到根本无话可说。
尽管深知何景深一向的脾气,尽管猜到何景深会为这事生气,但怎能想到何景深方才平静的外表,竟至于埋藏着这样大的怒火?
于是只好苦笑:“随便在路边买的,几十块钱……”
何景深一张毛爷爷拍茶几上。目光咄咄:“够不够?”
怎么可能够……Maybach的定制品,全球限量,六位数啊……
陈轲在心里哀嚎了一下,绽放一个明朗的笑:“够,够了,多的都有了。”
他可没心思去可怜六位数,看何景深这表情,他更担心自己的屁股。
偷偷伸手往后一摸,两侧都已经肿硬了,烫得像烧红的铁壳。
“陈总莅临A大,很风光照人是不是?当明星的滋味如何?是不是还要配几个保镖摄像师,搞搞新闻采访什么的?”
陈轲诚恳道:“学生,学生知错……”
声音几乎欲哭无泪,脸上却死命挤出讨好的笑,老师,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您要是不生气了,就打轻一点……
但即使是这样的话,也怎样都不能说出口。
又一道皮带抽下来。痛得窒息。
“下次还开跑车来学校堵路耍帅摆威风?”
陈轲内心再次哀嚎,我只有这一辆车啊……
云地过来十公里路,地铁好慢好慢的……
我也不是故意要堵路中间的啊……
嘶声答:“不,不敢了……”
又是一下,抽在臀峰一片瘀肿中间,几乎把皮肉撕裂。
“A大是什么地方?是不是你装酷显摆的地方?!”
陈轲猛地咬了抱枕,浑身抖得不像样子。
汗水一层层刮落,迷到眼睛里头,难受更甚臀腿上的伤。使劲把汗水在抱枕上蹭了,答一声“不是”,又将抱枕咬住。
皮带又落了四五下。
耳旁嗡嗡地响,又夹杂何景深沉厉的声音:“腿,伸直。”
陈轲试了几下,两腿发软,根本不听使唤。又一记皮带,正落在腿弯处:“伸直!”
陈轲往上面挪了挪,大腿根部抵住扶手,这下总算伸直了——两手几乎把抱枕抓出洞来。
痛。
很痛。
皮带一停,便能感受到肌肉抽搐,血脉奔涌,痛苦难忍。
何景深道:“五十。”
终审宣判,不啻于死刑的骇然数字。
陈轲心头拔凉。却没什么犹豫。“嗯。”
五十。
算上先前打过的,少说上以百记。
真是很久没挨过这样重的打了。出国以前少有,回国以后更是从不曾有。
但陈轲感觉还好,他知道何景深在乎他,打得有多重,就有多在乎。
相比三年前的那次,任他哭得声嘶力竭死去活来见都不愿再见上一面……这是真的还好,无论如何都能忍受的还好。
何景深又道:“受不了别好强。受得了就受着。”
陈轲又点头,吸进去几口凉气,尽力让两腿并拢,保持方便何景深动手的姿势。
皮带呼啸抽落,再没有留下半点间隙。
<五>
不知道,不知道,陈轲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铺天盖地,天旋地转,浑身上下就剩一个痛字。
痛不可忍,忍无可忍,却又不得不忍。
哪怕死在这里,他也不得不忍。
直到皮带停下,很久,很久,陈轲整个瘫在沙发上,不能动弹哪怕一分一寸。
但他偏偏还不能不动,他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渐渐地他有了喘息,又渐渐有了呻咛,他从沙发上爬起来,一点一点挪动虚弱的身躯,颤抖着挪到地上,退开两步之远,跪着。
挨完打,然后跪省,这也是规矩。
他和何景深之间默守了十年,当中曾经断裂,如今又被全然完好地续上的规矩。
臀腿已是青紫一片,淤肿参差,不呈规则。严重的地方少说肿开一两指高,任何轻微的触碰牵扯,都足以引发浇心的烈痛。
但这并不会影响他罚跪,也不会影响到何景深罚他的态度——皮带扔到他面前,何景深坐回沙发,喝下一大杯陈轲泡上的茶,拿起PAD继续翻弄。
夜一寸寸深了。江岸长而悠远的汽笛、滨江路霓虹灯交错散乱的灯火,渐渐消退、隐没。
PAD屏幕彻亮的光,映得何景深白而安静。
陈轲往前扑了一下,扶着膝盖跪起来。
又扑了一下,扑在地上虚喘,极艰难地又跪起来。
何景深道:“跪不住就起来,自己去拿药。”
陈轲摇头,提了提松垮的底裤,穿不上,又扯动衬衣遮住羞处,继续勉强地跪着。
疼痛仿佛就好了一些,隐隐地又一些委屈浮现出来。
是真的委屈。仿佛什么软弱的地方被牵动,真的很委屈。
但也就是笑笑。他有资格和何景深谈委屈?
这十年何景深为他付出了多少,这十年他给何景深带来了什么?
当何景深为他身败名裂饱受非议、几乎一夜间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又到底都在做什么?
他在酒吧里纸醉金迷,他在北美的土地上呼吸自由的空气,他以为离开国内就可以天高海阔——他拉黑老师的通信方式,斩断和国内的一切联系,以为这样就可以忘记自己犯下的罪和错,彻底重获新生,与前尘往事再无瓜葛。
如果不是何景深,他已经醉死在特伦顿肮脏的街头,如果不是何景深,他根本不可能学成归国,如果不是何景深,当年十五岁的他就应该一直学着他从未喜欢过的C语言java,踏上一条和梦想截然两端的道路。
他有资格和何景深谈委屈?!
.
电话响了。陈轲的电话。
何景深把手机递过来,陈轲双手接住,看一眼来电显示,又是公司办公室的电话。
这次他选择接,划开锁扣贴近耳朵:“说。”
电话里说了一阵。
陈轲蹙眉,道:“不用了,都先回去。造价的问题暂时不管,等技经部出初审,估算高了两个方案一起调整。所有人周末待命,等通知。”
俯身把电话扣地上,又跪得笔直。
何景深放下PAD,起身,到电视柜下头翻出药盒,转身到厨房烧一盆热水,端茶几上搁着:“行了。够了。过来。”
陈轲想着什么事,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何景深是要放过他了——试着抬腿,刚消下去的冷汗又冒出来,于是往前跪行两步,爬上沙发。
何景深在盒子里找药,云南白药,胶囊和喷剂。递两粒胶囊给陈轲。
陈轲接了药,含在嘴里,和着半杯水吞了。何景深放下水杯,拧干热布擦拭伤处,又取出喷剂喷在肿伤位置。
一股清凉,药香四散,陈轲将脸埋得很低,低声道:“谢谢老师……”
喷完药,收起药盒,何景深随手关掉电视,拖来一条小凳坐在旁边,划开PAD屏锁,“晚上我睡沙发,床给你。”
陈轲道:“不,老师……我一会就走。”
何景深抬头:“怎么?还有事?”
陈轲:“嗯。”
“明天真不上班?”何景深又问。
陈轲没答,只轻轻唔上一声。
又默了一会。
何景深道:“我开车,送你回去。”
陈轲微微愣了一下。
抿着唇,感激的笑,“嗯。”
.
半小时的车程,何景深开着他的日系小车,陈轲蜷在后座,极其促狭地侧躺着,玩手机。
跳一跳。
九百九十七,一千零二十七。一个P字绿底标牌出现在屏幕中央。
红灯,刹车,小黑人往前一飚,挂了。
历史最高分!
打开好友排名列表,抬头最高,刘雨涛,一千四百三十八。
陈轲噎了口唾沫。啧。
戳右上角关闭程序,消息栏一粒红点,您已添加雨涛为好友,你们现在可以开始(并不会)愉快的对话啦!
NBA球星投篮的头像。旁边一大框绿底黑字:陈总您好,我是何老师新收的研究生……
陈轲蹙眉,左上返回,删除消息。
刷新朋友圈,师妹徐子荷发了条新动态。
内容是两张晚餐的靓照,柔光处理过的披萨和汤,另有配字:“老师家的晚餐。你们肯定猜不到我遇见了谁!天啊真是太突然了,简直就像做梦!!”
陈轲笑,点赞,回复:是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早点休息,晚安。
手机秒震,新消息提示,有人给您刚才的回复点赞。何老师。
陈轲抬头,后视镜里何景深放下手机,托着细框眼镜看他,略略一点温和的笑意。“才吃了顿饭就喜欢上了?”
陈轲道:“好不容易有个师妹……多关心关心是应该的。”
绿灯亮起,何景深松开刹车,踩油门前行:“李成同那种风流成性的家伙,竟然没给你多找几个师妹?”
李成同,华裔建筑学家,何景深在P大读书时的师兄,陈轲的硕博导师。
陈轲咕哝了一声,解释:“那不一样。”
P大师门里那些事,怎么会有何景深这儿贴切呢。
他都压根没叫过李成同一声老师,打见面起就一直叫老板,Mr.LI,BOSS LI。实验室像是办公室,同门之间处得像同事,勾心斗角背地插刀简直司空见惯。
如果不是当年出了那岔事,他肯定宁愿留在国内,留在何景深身边读到博士毕业。什么藤校,不存在的。
大抵知道他在想什么,何景深淡淡提点:“把握好分寸。”
陈轲嗯了一声,“老师放心”。
话题就此揭过。
`
烟瘾犯了,陈轲习惯地摸向衣兜。
揉瘪的烟盒,旁边是一折薄而硬的纸,何景深硬塞的一百大洋。赔那副墨镜的钱。
碰到钱的瞬间,陈轲低低抽了口气,抬起头想对何景深说点什么。
何景深在开车,车内昏暗,只听见道路两畔车辆疾驰,以及日系车发动机低微的响动。
陈轲咽了口唾沫,又慢慢地蜷缩回去,打开跳一跳。
二,六,十二……
七百七十八,七百八十六……
车又停了。前面便是云地华庭——A市著名的城中别墅小区——的正门。
两畔路灯细瘦,照映出庭院林木葳蕤,路被升降门挡着,何景深放下车窗,年轻保安上前询问:“访客?”
陈轲撑起身子,将衣兜里的卡片递到前面:“老师,给他看这个。”
何景深将卡片转给保安。
片刻,保安双手将卡片递回来,门扉敞开,引路的灯光延伸到庭院深处:“陈先生的住所在最里面,零零五号,过三个路口左拐。请。”
·
车辆前行,小区道旁的灯依序亮起,当车辆驶过,又逐一缓缓熄灭。
沿着标线驶入五十五号区域,看清院墙门柱上挂着的夜光标牌,“No.005,KE.CHEN”,刚想开口问陈轲车停哪儿,二层小楼瞬时灯火通明,侧门徐徐开启,庭院明亮开阔,通向负一层车库的道路畅通无碍。
停车入库,何景深锁车,搀着陈轲上楼。
·
早在两月前,陈轲乔迁新居的时候,何景深便曾造访过这座造诣深究的建筑。
复式错层,全钢结构,仿造流水别墅的设计模式,梁柱以型钢替代,外围石壁全部换以玻璃幕墙。幽蓝的玻璃配合庭院中高矮植木,色调谐统一,线条简明相容,望之浑然天成。
别墅内设置有定制的智能家居系统,每到一处路口,门扉自动开合,灯光由暗转亮,窗帘自动收拢,一应设备依据设置启动或继续待机。室内二十四小时恒温恒湿,中空玻璃隔阻绝一切外界干扰,音响系统根据天气环境循环适合氛围的白噪音,雨声水声,鸟啼虫鸣,低浅隐约,不着痕迹。
何景深每每走进这里,都忍不住在心中深深感慨,感慨现代智能建筑的发展,也感慨陈轲在自己小窝上体现的非凡智慧和创造力。
当然,在知道这所别墅喜人的造价(¥66666666,不含土地费用)过后,他彻底摒弃了也给自己设计一个的念头。
<六>
一层客厅,花木环绕。
陈轲独居,家中别无旁人,也没有请常驻的管家。走进前厅正门,陈轲谢绝何景深的搀扶,转身去给老师泡茶。
一瘸一瘸地瘸进了厨房,又一瘸一瘸地拐出来,顶级雨前龙井,专给他老师备着。
何景深陷到宽大的皮质沙发里,端起热气缭绕的茶杯,道:“去忙你的,我坐一会就走,不用陪。”
陈轲却又进了厨房。
过不一会,捧着杯浓烈的咖啡出来,瘸着腿走向楼梯。
何景深在那头看着他,上身前倾,手撑在腿上。直到陈轲将要踏上梯步,忽然蹙眉:“大晚上喝咖啡?”
陈轲愣住。
何景深呷一口茶,道:“你这什么生活习惯?”
陈轲犹豫了一下,转身进厨房,把咖啡倒掉,饮水机里取一杯矿泉水,叮叮当当加上一大摞冰块。
走这许多步,伤口痛得难受,实在难受。衣兜里摸出烟盒,摇上一摇,最后一根,挑手里点着,深深吸上一口。
烟烧到一半,掐了,烟头随手扔进水槽,端着水杯出来,瞧见何景深在沙发里玩手机。
匆匆迈步上了楼。
·
书房,墙面与家具都是白色。一侧满墙及顶的书柜,一侧悬挂数不尽数的画作。素描,效果图,方案图样,油画摄影。
当中的书桌上,一台式电脑,一台mbook。mbook下载文件,台式电脑打开图稿,win10窗格下方显示一长排蓝色箭头软件图标。
陈轲站在书桌边,左手撑着桌子,喝一口冰水,目不转睛盯着阔大的台式机屏幕。时不时滑动鼠标,敲击键盘,在一丛蓝绿线条中添加红色引注。
夜,深,万物静止。
二号方案总平面图,占地面积12000000平米,1:1000。
陈轲的目光凝聚在图样当中,两条白色细实线蜿蜒盘伸,联通整个图样肉眼可见区域。
缩小图样,切换图页,设计说明淡黄宋体小字密匝匝地一大屏。
这是他的副手,设计总监邓拓海团队交上来的方案。将作为二号备选方案和另两个方案一起提交董事会讨论裁决。
哪里有毛病?感觉哪里都有毛病。
怎么改?感觉哪里都需要改。
要不重画得了——可得,总图一改全体作废,一套图足足三百多页,精谙如他也少说得带一票人画上三五两月,说让人重画就重画?
陈轲又喝一口水,修长的眉拧到一块。
图纸棘手,伤也疼得熬人,转身把电脑椅拖过来,上半身搁在椅背上,盯着屏幕发呆。
困意席卷如潮,脑子重得铅球似地要往下沉,蓦地又站起来,书桌抽屉里摸出一包MARLBORO,点一根,抽了,又点一根。
烟雾缭绕,书房的换气系统自主启动,似能感觉一股微弱的力量在屋内徐徐奔流。
第二支烟抽完,陈轲又在椅背上趴了片刻。合上眼帘,想象自己站在北美西海岸眺望远方,看潮起潮落云浪滚滚,看霞光日出一线海天。
脚步声。极轻。
陈轲猛地一推椅子,差点就地打个踉跄,转头便看见何景深站在旁边,眼镜反射屏幕的光亮,看不清神情。
何景深说,“还没睡。”
没什么特别的语气。
陈轲摇头,下下个周一,董事会,必须把方案提上去裁决。还有十天,所剩无几。
周末即使有空,也得用来修整自己错漏百出的方案。他必须在今晚解决二号方案的所有问题——重画已经不可能,到底是咬着牙改还是索性作废替换成备选方案;如果要改,到底该怎么改,改哪里。必须作出决定。
何景深又说:“两点了。”
他已经在沙发上盹了一觉,醒来看见半杯凉透的茶水,四周极不熟悉的光景,才想起这是在陈轲家。
本打算直接离开,走出大门发现二楼还亮着灯,于是上来看看。
陈轲猛地就站直了,也不知哪找来的精神:“老,老师。卧房出门右拐,有多的房间,我送您过去……”
何景深摆手,“去歇着,我帮你看看这个。”
陈轲嘶了一声,“不行,这……”
何景深偏过脸,镜片反光消失,眼畔弯着点浅笑,“怎么,信不过我的水平?”
陈轲赶忙道:“不,这是公司送来的审稿,不是我画的。”自己的作品可以当作业给老师改,别人的怎么行呢。老师又不肯收他的钱,总不能把老师当免费劳工吧?
何景深淡淡道:“没事。多看一些方案,总可以增广见识。”
随手拖过椅子坐下,拿起鼠标拾点起来。
陈轲犹豫。
过不一会,转身离开。
过不一会,他又回来了,捧着杯热茶放上书桌。盯一眼屏幕,方案总图的一角,鼠标悬停在空白处,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何景深左手托腮,目光幽幽地飘转过来,落到白瓷茶杯上。
陈轲站着。
何景深道,“皮痒就直说。”
一水儿电流划遍全身,陈轲赶忙退后两步,极度麻利地溜了。
·
睡前,陈轲习惯看一眼秘书发来的记事簿。
长长几页日程安排,当中几串标红的字符:四月9日方案会审,10日接洽施工部运营部,11日部门联合会讨方案,16日集团董事会议,20日云地国际立项会议,21日部门例会,25-27日A大公开课……
五月30日IWTO……
伤口疼,事情多,心乱如麻,可以预见并不能睡好觉。床头柜里掏一粒安眠药,佐匹克隆胶囊,合着水吞了,手机设好闹钟,七点三十分整。
一夜无梦。
·
清晨,七点分针刚冒个头,一长串未接来电震得手机呜呜直响。
陈轲挂掉电话,裹着睡衣进浴室冲凉,擦干头发换上衣裤顶着毛巾跌跌撞撞往楼下冲。
“技经部初审出结果了。通知策划部设计部,会审提前,对,就今天。九点半……不,九点,116楼我办公室,部门经理以上先过来碰头。十点准时大会议室开会,三个部门全体,不准缺席。打个电话给邓拓海……”
语声戛然停止。
秘书王筱在那头说话,声音温甜:“喂,喂?陈总?”
一楼竟亮着灯,厨房里传出油烟机的嗡鸣。陈轲在楼梯口站了几秒,深吸口气,又对电话里道:“打电话给邓拓海,让他准备主持会审。”
扣掉电话,瘸着步子下楼,绕一个大弯进厨房,正看见何景深系着围裙,站在灶台边煎培根。
“醒了。”何景深道,没有回头。
陈轲难免诧异:“老师……”
何景深放下烤肉夹,从烤箱里取出一盘新烤的吐司,又从冰箱取两只鸡蛋敲在碗里,架子上取下电动打蛋器。一面做事一面说话:“二号方案给你优化好了,按照批注改图就行。需要改的地方有点多,有些部分必须重新做规划。还好不是你出的图,不然我又得费劲揍人了。”
暖意熨帖流入心扉。想说点什么感谢的话,却觉着都太轻了,压根出不了口。
陈轲歉疚地笑,又似想起什么,问:“老师昨晚上通宵了?”
“没有。刚在沙发上睡过,我今天没事,随时可以休息。”
稍稍缓了口气,陈轲抓着毛巾擦头发。
佐匹克隆终于彻底失效。此时他大脑无比清醒,身体却是一个豁大的空洞。疲软不堪。
站了一阵,强打着精神,说:“老师。我一会要开会,我先……”
何景深道:“先吃早饭,我送你去公司。”没什么意外的,显然是听见了陈轲的电话。
陈轲放下毛巾,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又两分钟过去,何景深给吐司刷上蛋液,裹了芝士和培根,一条条放进煎锅里炸:“昨晚上你好像有点发烧,我看你睡着,就没叫醒你。这会好点没?”
陈轲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听何景深道:“去量一下体温。待会下来吃饭。你喝咖啡?”
陈轲唔了一声,“嗯,咖啡。”
转身慢慢地上了楼,卧房里有常备药箱,电子体温计,咬嘴里含着,又取出瓶白药喷剂,脱了裤子给伤处喷上。
疼痛还好,并不是十分难熬,就是看着吓人罢了。
取出温度计,三十六点八,也还好。
陈轲轻轻吁了口气,收起药箱,扔下毛巾,又到浴室里吹干头发。踩着拖鞋下楼,何景深已经在餐厅等他。
培根芝士卷,煎得微微发焦的意大利香肠,五色考伯沙拉,配上两杯现磨的咖啡。陈轲走到餐桌边,竟不忍怀念地笑起来:“好久没吃到老师亲手做的早餐了。”
真是好久好久了,少说得有三四年了吧?
何景深喝着咖啡,想到那些埋在记忆里的事,唇角却只浅浅一弯:“瞧你这房子空得像鬼屋,冰箱里倒是什么都有。平时自己做饭?”
陈轲摇头,拖出一张餐椅,左腿搭在椅子上,埋头捧起咖啡,无比熟悉的低糖摩卡:“放假的时候有厨师过来,平时在公司随便吃点。”
“在公司都吃什么?”
“总部有食堂,米其林三星厨师掌勺,有机会带老师去尝尝。”
“你这日子过得不错。比穷教书的滋润多了。”
陈轲笑:“老师要是喜欢,天天来吃都可以。家里请的也是米其林厨师……不如我让厨师去老师家,天天给老师做饭?”
何景深也笑:“这么重的礼,我是不是得回报点什么……要不天天给你改方案?改一次方案揍你一顿?嗯,也不是不可以。”
<七>
陈轲瘸了整两天。
整个周末都在加班,整个周末都在瘸。
周六三部门方案会审,四百多号直属部下敬陪陈轲站着开会,周日施工部运营部接洽会议,隔壁兄弟单位围观陈轲站着开会。由此,云地集团总部又出一条风闻,陈总周五逛夜总会,纵火过头闪到了腰,坐都坐不得了。
陈总也不是第一次闪到腰,大家都表示同情理解。可最近陈总闪腰未免频繁了些——春节年前才闪过,怎么才过了清明就又给闪上了?
于是出入逢面,点头行礼,总免不了语重心长的微笑:“陈总您才26,可得要好好注意身体呀……”
四月9日,周一,赶着一大早,设计总监邓拓海,陈轲的左膀右臂,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特地托秘书王筱送一只绯红锦盒过来。
千年龟鞭,大补神物。
陈轲终于能落上座了,倒在宽软的椅子里头,修长的手指夹住半截烟杆,注目透过幕墙落进办公室的一缕阳光。
抽烟。烟抽到一半,红盒子啪地一扣,往边上一推,“还回去。就说我衷心谢谢他以及他的家人。叫他把改好的方案快点发过来。今天上午十点以前,就等他一个,别惹老子骂人!”
秘书王筱抱起盒子:“是我这就去!”
刚要转头开跑,又被陈轲叫住:“回来。”
王筱立正:“请陈总吩咐!”
陈轲叼住烟杆,拖开抽屉刷刷签一张个人支票,随手递给王筱,摘下烟头吐一缕青雾:“去给我弄辆车,轿车或者SUV,有四个轮子能跑就行,越便宜越好。再给我买套适合学生穿的衣服,尺码你那有,别什么路易威登古驰寇奇,最好来点地摊货。”
王筱接过支票,睁大了眼睛:“陈,陈总。一百万会不会……”
陈轲又抽了口烟,恹恹地瞧一眼电脑屏幕——内部云通讯的弹框,技经部的头儿正在和施工部头儿就估算金额问题吵架,精彩纷呈——“不够?”
王筱提起嗓音,神态坚决:“不,不,够了!是太多了!”
陈轲敲了敲烟灰,一手撑着脑袋,懒懒道:“多的你自己留着,算我个人给你的季度奖。”
王筱心跳到嗓子眼,头晕目眩。
“是!谢谢陈总!”
·
四月10日,周二,经由周一一天的酝酿,云地集团总部各部门联合吵架正式拉开帷幕。
技经部吵完施工部吵,施工部吵完策划部吵,策划部吵完运营部吵,运营部吵完成控部吵,最后设计部终于跳坑,集团十二大部门吵进来六个,沦陷半壁江山。
13日,周五,专管项目前期规划的副总陈轲和专管项目中期实施的副总林恒风在98楼大会议室约架,就已经完成的两套方案详图是否能够顺利实施进行了激烈争吵。投资部、商务部、人事部等各大部门携手围观,集团董事长、总裁封俊亲自主持了这次吵架。
吵架持续了整整两日,慷慨激昂硝烟纷飞,顺利取得了初步成果。封俊对此次吵架的成果进行了充分肯定,并命令陈轲形成吵架报告,于四月16日与三套方案一起提交董事会投票决策。
转眼四月16,又一个周一,集团董事会议顺利召开。会议在紧张严肃的氛围里进行,经过一天激烈的讨论,集团北欧滨海项目方案敲定,陈轲及其团队的主推方案再次全票通过,受到集团内部广泛好评。
这天晚上,连轴转了整整两月的陈轲,终于抛弃他的佐匹克隆,睡上个难得自然的好觉。
·
四月17,清晨八点,闹钟响到第三轮,陈轲在宽软的大床上抱着被子滚得天昏地暗。
一个激灵他猛然坐起,冲凉吹头洗漱更衣,开着他的改款CCXR抵达公司,停入地下负三层车库。
高层专用电梯,可以从负三层直抵一百以上的楼层。一百零一层是集团P21(部门经理)以上级别成员专用餐厅,陈轲口中的米其林食堂。
随意用个早餐,无糖摩卡原味华夫配一份罗勒迷迭碎轻沙拉。早餐吃过大半,打电话让秘书王筱来餐厅碰头。
靠窗的座位,灰色布艺沙发。镂空栏杆外便是淡蓝色幕墙,清晨的A市朝气蓬勃,薄雾散去,林立的高楼、穿错的街道、隐隐显现的公园丛林,明灿的阳光下出落得精巧剔透。
王筱坐在陈轲对面,抱着纸质笔记本一条条给陈轲念季度工作小结。花上小十分钟念完了,笔记本后面探个头,却看见陈轲又点了烟,慵散地坐在沙发里,遥望远方风景,目光略有些渺蒙。
“陈总?”她唤了一声,极轻极柔的。
没有反应。
“陈总!”提起嗓子又喊一声。
陈轲回神,“哦,嗯,念完了?”
王筱点头,“嗯!我再给您念一遍?”清透的大眼睛扑闪两下。
陈轲摇头,敲掉一大截烟灰,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来:“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王筱翻几页记事本,答:“您今天的工作计划:一,研究云地国际规划细则,二,和邓拓海总监约谈工作,三,审批设计部规划部技经部季度工作报告,四……”
都不是什么要紧事。陈轲打断了她:“何老师这周什么时候上课?”
王筱从包里掏出PAD,划弄一阵屏幕,说:“何老师这周两次课,都是建筑概论。今天上午10点20到12点,A1301,星期五上午8点20到10点A1101。陈总?”
陈轲已经站起来了,扔掉烧到半截的香烟,随手系上第二颗领扣,问:“车买好了?”
王筱也跟着站起来:“买好了!”
“衣服?”
王筱道:“也买好了,在您办公室!”
陈轲看一眼手表,迈开步子走向电梯。
回办公室换衣服——黑白撞色衬衫,连帽短款外套,九分牛仔裤配薄款休闲皮鞋,烂大街的jkjones,换好衣服落地镜前一站,挺像那么回事。
王筱敲门进来,走到陈轲身后,直看得那个心旷神怡。陈总真的好帅啊,穿一身地摊货都可以这么帅!
能做陈总的秘书,筱筱真是太幸福惹!
陈轲抖了抖衣角,一道指宽的褶子无论如何都抖不平整。微微蹙眉,回头问:“钥匙?”
王筱从gucci小包里摸一把车钥匙出来。是真的车钥匙,不是红外不是蓝牙,是带齿槽的老款车钥匙。
匙柄上的车标倒能认,一汽集团,看上去不会太糟糕。
“停在哪?”
“负三层七十二号车位,您的车后面!”
陈轲没说什么,车钥匙收进裤兜,转身左拐电梯下楼。
·
车库,略显幽暗。
从六十六号车位穿过,陈轲两手擦进裤兜,一面摩挲凹凸不平的钥匙齿槽,一面数着车位的白漆标号。
七十,七十一,七十二……
陈轲往后退了半步。
七十二???
不禁皱眉。绕着车位走上一圈,踢两脚堪称袖珍的轮胎,一面旋开车门把锁,一面拿起手机给王筱电话:“你下来一趟。”
插钥匙,踩离合,拉开手动排挡杆,嗤嗤嗤,轰!
踩离合,再拧钥匙,油门,嗤嗤嗤,轰!
嗤嗤——轰!轰!轰!
陈轲走出驾驶舱,裤兜里摸根烟叼着,还没来得及掏出火机,燃烧不足的尾气一股脑灌进鼻腔——“阿嚏,咳咳咳!”
扶着车门咳,咳咳咳,咳。刚把烟卷收进裤兜,电梯间那头传来高跟鞋笃笃砸地的声音。王筱来了。
“陈总!”王筱在陈轲身边立正,表情严肃。
陈轲捂着嘴鼻,扑一扑灰烟放下手:“你这到底什么车?”
王筱掏出笔记本,刷刷翻开,对着笔记本大声念:“报告陈总!03款夏利N3,生产厂家天津一汽汽车制造厂,出厂日期2004年1月21日新车未使用,车架号NS1894057,准载人数5人,前置前驱四缸发动机,最大马力86功率63kW扭矩100Nm……”
“多少钱买的?”
王筱大声报账:“八千块!报告陈总这是目前市面上能买到的最最便宜的新车!”严格按照您“四个轮能跑越便宜越好”的要求挑选!
陈轲默了一下。
拉开车门,坐回驾驶舱。
老旧的织布硬得像稻草,隔着衣服都割得人浑身发毛。车厢里一股刺鼻的消毒剂味,还好车窗是手摇式,卯着劲几圈摇下来,继续拧钥匙点火。
嗤嗤——嗤嗤嗤——
一阵砧板剁菜声。发动机居然动了!它居然动了!动了!动了!
座椅抖得像八级地震,噪音堪比十二级台风。陈轲再度下车,看破红尘地摸额头。
王筱试探着问:“陈,陈总,这车不好么?”
陈轲埋头看表,九点四十分整。
问王筱:“你开的什么车?”
王筱指着对角的车位,一辆纯白小驹:“报告陈总,宝马Z4!”
也是个跑车。
还有什么正常的车可以借吗……
陈轲左右环看了一眼,R8i8918,宾利兰博法拉利,除了身旁这辆银灰色的破烂,最便宜都是个奥迪A6,还T奶奶是个基佬紫。
地铁已经来不及了,陈轲心里一声哀嚎,在打的和自己开车之间挣扎半秒,再次钻进车厢,拉紧车门,排档,走人。
<八>
抵达学校,10点13分。
壮阔的大门横亘百米,宽整的车道笔直延伸,道畔草坪开阔,齐整的银杏焕发新叶,一丛丛新绿油然醉人。
开车入校,直奔第一教学楼停车场,距离大门不过三四百米车程。
正值课间,一教楼下人烟熙攘,交谈声,车铃声,年轻的学子成群结队,几乎把车行道占得水泄不通。
一队学生横穿马路,陈轲猛踩刹车,底盘一抖,发动机发出一声哀鸣,一团白烟从A柱前方喷涌而出。
熄火了。
开门下车,踢两脚前杠叶子板,上车踩离合拧钥匙跺脚,破车一瞬间比泰山还稳。
陈轲又下了车,站一旁掏手机打电话。
无人接听。
无人接听。
白烟越发汹涌壮烈,隐隐有破仓而出的趋势,行人纷纷回头瞩目——这次真没人看陈轲了,指指点点都在讨论陈轲的车。
“噫这啥玩意?这年头还有这种车?”
“哇靠这车,爆炸了怎么办,大伙快跑!”
“扯犊子吧你,美国大片看多了,你说爆炸就爆炸。”
话音刚落,车前盖里嘭地一声。
气缸爆了。
·
十一点二十。一个小时以后。
A大第一教学楼,三楼北侧厕所,男,进门右手第二单间,马桶。
陈轲刚点了烟,手机震动,摸出来一看,王筱。
啧。
划开锁扣接听。
王筱的声音略带焦急:“不好意思陈总我刚才在做计划没看手机……”
陈轲:“没事了。”
燃机起火,陈轲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弃车跑路。打119叫消防,上上下下忙活大半天,终于把后事给处理妥当。
处理完后事就赶着来蹲坑。植物神经功能紊乱,一着急就容易拉肚子,老毛病。
“那陈总还需要王筱……”
不等王筱说完,陈轲扣了电话。顺道瞄一眼屏幕上的时间。
唉。
·
蹲坑寂寞,陈轲悠悠地四下打望。
铝合金扣板吊顶,纯白色三合板门,门背后涂满各色水笔题字:四六级包过131xxxxxxxx;长期招收兼职月入过万多劳多得158xxxxxxxx;办证xxxxxx;小雅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多少年了,人世间物随人非,只有这厕所门后的光景真是一点变化都不曾有。
咚咚一阵脚步,砸门声,掀桶盖解皮带,隔壁单间响起哗啦水流。
过不几秒,又传来说话声音。有那么点耳熟。
“嘿,铁哥,最近忙啥。”
“我啊,我还好咯。这阵在忙着换导师,这破学校,研究生换个导师麻烦得要死,比换女朋友还麻烦。填表填得手发酸,还他奶奶要排队,贼鸟憋屈。”
陈轲竖起耳朵。半截香烟在指间烧着。
“你不懂。唉,我也是进了学校才知道,这回摊上个什么破老板。手头上什么课题项目都没有,整天就让你跟着他画图画图,画完素描画线稿,画完线稿画剖面,也不知道瞎画个啥——这年头都电脑制图谁还天天拿支笔在那画,他奶奶老子高中就画够了本科五年都没拿笔画过读个研又他奶奶画上了。嘿,我算是看出来了,就一挂着个副教名头混吃等死的废材。”
陈轲蹙眉,仰起脖子吸了口气。
静不过两秒,隔壁又开始说话,声音愈渐粗犷震撼:“副教算个鸟球,三十六的副教授遍地都是。给你说,我上周才知道这货为啥是第一次带研究生。你猜是为啥?这货以前出过学术事故!还他奶奶在国际建筑学会的杂志上出的事!丢脸都丢到国外去了,被世界范围拉黑,这种人不早点踢出去,就A大还敢把他留着,还敢放他出来教学生,呵呵!”
肠胃一阵痉挛,陈轲咬了咬牙,敲隔断,嘶声:“哥们,有纸没有?”
又静了一阵,隔断下的缝隙塞来一包卫生纸。
话音再次响起:“你说陈轲?谁知道他和陈轲什么关系。我看他就想办法攀了个亲戚,故意请过来撑场面。你以为陈轲就是什么好东西?搞房地产的几个不是奸商?老子加微信发消息,到现在回都没回,倒是和徐子荷勾搭得带劲。呵呵。”
烟头落地,陈轲攥着手里的纸,对着半空嘶吼:“你打电话声音能不能小点?!”
“关你P事!”四个字凌空抛过来。
肠子眉毛都拧作了一团,陈轲浑身发抖冷汗长飚,裤兜里又摸支烟出来点着,吸了一口又一口。
烟云越过隔断,飘散到隔壁单间上空,只听人在那头骂咧:“卧嘈你这人有没有素质,泥玛上厕所还抽烟?!”
陈轲抹去额角的汗,冷笑:“总比只会放屁的好。”
“嘿你这货,有种出坑别走!”
马桶冲水声几乎同时响起,陈轲丢下烟卷起身拎裤带踢开厕门跨出隔间。
正对上刘雨涛错愕到惊恐的脸。
“真巧,学弟。还记得我是谁?”
上前,伸手,保持微笑。
“云地集团,执行副总裁,陈轲。你好。”
·
十一点40。
走出一教三楼的厕所,陈轲扯了扯衣角的褶子,倚在栏杆边上,抽完最后半支烟。
没到下课的时候,教学楼中庭回响着空阔的声音。阳光从玻璃顶棚照落,离散成一束束笔直的光,装点在每一扇玻窗上头。
垃圾桶上戳灭烟头,陈轲径走往教室。
A1301教室,大门虚掩,他在门外驻足。
是何景深的声音。明朗而柔和。正讲到奥赛博物馆的修复史,百年光阴与时代的延续,建筑与艺术的完美融合。
心底扑上来一卷热浪,手抬到半空又收回来。
陈轲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给徐子荷发去一条消息。
“中午十二点半,一教学楼西竹林小亭,有事想和你谈谈。”
消息发送,锁闭屏幕,侧脸贴上冰凉的瓷砖。听那道声音回响耳畔,仿佛岁月在这里永恒凝固。
赶在下课铃响之前,起身站立,收拾形容,匆匆离去。
·
四月的正午,阳光不燥不怒,徐徐凉风吹过林间,正是一年中踏青游玩、折叶赏花,最最令人惬意的时节。
一教学楼旁的竹林,对侧便是四百米风雨操场。林子里有间小亭,四通八达,虽幽静却不偏僻,一向是个等人的好地方。
徐子荷匆匆从A教方向跑来,素白长裙在风中招展。
看见陈轲,她远远地停下,喘两口气:“学长!”
陈轲回头,走上两步,礼貌地笑:“来了。”
徐子荷急急地跑过来,与陈轲保持小一米的距离,抱着装满书册纸笔的帆布袋子:“不好意思学长,刘雨涛出了点事,我去帮忙处理了一下……学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轲只微微地笑,看着她。
徐子荷腾地脸红,偷偷瞄一眼路边,竹林小路间行人穿梭,交谈声打闹声清晰可辨。没人发现她在和谁说话吧?
“学长,我们……”
“刘雨涛怎么了?”陈轲问。明知故问。
徐子荷道:“他刚在厕所被人打了。还不知道打人的是谁,他自己也不肯说,哑巴了似的。唉……”
那个刘雨涛,明明被打得鼻青脸肿,看上去却高兴得不得了,活像中了五百万彩票。
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徐子荷答着话,灵秀的眼里难免闪着点困惑。
陈轲又问:“严重吗?”
“校医说都是软组织挫伤,其他都没什么。就眼眶边被打了一拳重的,右眼充血,不知道会不会对视力造成影响。”
陈轲笑,“那没事,过几天会好。吃饭没有?”
徐子荷脸更红了。“没,我不饿。”
两人往操场方向走,隔着半步距离。徐子荷抱着他的袋子,陈轲两手插裤兜里。
“学长今天不上班吗?怎么想起来学校啊?”
“刚结完一个项目,暂时有空。想来听老师上节课,遇到点事,没听成。”
“学长不是说有事,到底是什么事?”
两人正走到竹林边,广阔的柏油主道近在眼前,露天操场空寂一片。
数不尽的过去,道不明的悲伤,在这一刻交凌错乱。陈轲停下脚步,抬眸便看见一洗狂放无垠的苍穹。他竟忍不住笑起来,讽刺的,可悲的,笑得出声,又极快地敛去。对徐子荷道:“也没什么,想和你聊聊关于老师的事。”
徐子荷愣住。
陈轲转身:“看来你也知道了?”
知道老师背负的过去,知道老师身后的污名?
徐子荷埋脸,轻咬下唇,点头。
陈轲又问:“你也在申请换导师?”
徐子荷没答。过了一阵才说:“没有。”
这倒是有点意外。
“为什么?”陈轲好奇地问。
“何老师是个好老师。”徐子荷尝试着回答——也尝试说服她自己:“这段时间带我们做本科毕设……感觉他虽然没有课题项目,但是学术水平很高,也很愿意花时间教我们,跟着他学到很多东西。”
陈轲笑,发自内心温柔的笑。竟小两分钟没急着说话。直到一条广道岔路,才说:“往这边走。”
沿着人行道继续前行。
·
四周渐渐清静。林荫长道几无人迹。
“当年那场学术事故,是老师涉嫌抄袭JK.h的一副名作构图。作品发表在国际建筑学会的一本期刊上,季刊,2011年春季版。但是。”
脚步顿了一下,陈轲微含苦笑,说:“那副作品的作者不是老师。是我。”
特别讨厌折叠楼层这个设定……大家凑合一下吧。
下一更就是各位关心的以前的故事了,争取周六之前写出来。


嘿你们别光顾着看呀就没什么话想对小陈说吗。
没有的话给我说也可以呀。
最喜欢看各种回复了。
么么哒
<九>
徐子荷停步,讶然地看过来:“啊?”
陈轲勾了勾嘴角,眼底一点单薄的笑意:“没想到,是么?”
徐子荷迟疑,“嗯。”
又向前走,一面缓缓说道:“没别的原因。那时候年少气盛,想早点功成名就,又以为那种程度根本够不上抄袭,于是就动了歪点子。我画好作品,瞒着老师投给期刊,写的是我自己的名字。”
“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老师在我电脑里看到那幅图稿,一眼就看出我抄袭构图。知道我已经发出去,他要我立刻撤回稿件,可我打电话一问,才知道那家期刊一旦录用就不能撤稿,连修改都不行。”
“后来期刊出版,作者署名就成了老师的名字。”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老师是怎么做到的,连个翻案的机会都没留给我。问他他也不说。”
·
路旁饮料店,陈轲买了杯加冰的水,又一杯草莓香芋珍珠奶茶,和徐子荷在阳伞下坐。
帆布袋被放在藤椅上,黑色封面的绘图本露出安静的一角。徐子荷捧着奶茶,慢慢地喝。
陈轲摸出烟盒,问:“我可以点支烟吗?”
徐子荷点头。“嗯,没关系。”
人头马火机,咔擦一声,烟盒与火机都扔在桌上。
袅袅一缕香烟消散。仰脸望向天空,白云苍狗瞬息无穷,陈轲又开始忍不住地笑。嘲弄的笑。
“期刊才发表一周,学术抄袭的风声就传了出来,一夜之间闹得人尽皆知。”
“老师那时候名气很大,A大建筑系货真价实的顶梁柱。出现这样恶劣的事,学校反应很强烈,当即要老师辞职走人。是当时的建筑系主任,一位很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特地跑去给校长说情,千辛万苦才把老师留下来。”
“老师虽然留下,却被免去任教资格,只能在办公室做个闲职。现在虽然恢复任教,不能公开出版作品,不能承担课题任务……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想换导师。可你要知道,这些都不是老师的错。”
“出事的时候老师还有个女友,在国外读书,她和老师相爱了十年,异地三年,就等着回国后和老师结婚。老师一出事,那女的就和他断了联系,了无音讯……老师后来一直等她,所以到现在都还是单身。”
徐子荷低声,“原来是这样。”
又问:“学长是那时候出国的吗?”
那时候老师得多艰辛,为什么不留下来陪着老师。哪怕等一两年再走也好……
你走的时候,就没有感觉到一丝丝愧疚吗?
陈轲哂了一下。“是。”
抖去一点烟头的细灰,目光漫漫散离,似乎要从记忆里搜索什么被刻意埋藏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你看我这人,有时候看起来很体面,实际都是装出来的。我吧,很脏,很自私。”
“老师出事,我立马就去申请了美国的学校。P大,真申到了,还带着个全奖。然后没心没肺的就走了……真是一点怀念都没有,就怕老师回头想起,还要来找我秋后算账。”
“刘雨涛说我是奸商,他没说错,我就是个奸商。当初仰慕老师的名气,想方设法和老师套近乎,求他帮我转专业,又缠着老师教了我四年。素描,构图,设计,规划,什么底子都是老师帮忙打下来。有朝一日老师没用了,甩了,走了,就这样。”
“读研的头两年,我都没有联系过老师。也不知道他在国内过得怎么样。”
·
“可是。学长。”
徐子荷问:“你后来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放下烟头,搁在烟灰缸里,一丝灰烟轻弱弱地飘上来。
喝一口冰水,烟盒火机收进衣兜。陈轲又试着笑了一下,试图让自己显得放松,“这段是我的黑历史。比刚才那段还黑。你真的要听?”
徐子荷眨眼,撇了撇唇角,说:“要。”
陈轲笑得更开了,眼角一丝泪光,抬手擦一擦。也不知是有点想哭,还是纯粹笑出来的。
他说:“我去了美国,才知道同样是学建筑,国外和国内看重的东西有多大差别,才知道很多东西得从头积累,一下子从天才变蠢材,而且我那时候多穷酸啊,啥都没见过,抬头一看周围都是高富帅,你说我得多自卑?”
“才读了一年我就读不下去,又沾上烟酒,整天泡吧。第二年全奖就断了,我只好出去打工,在一家免税店,一边工作一边泡吧,连着三个学期都没怎么回过宿舍。”
徐子荷竟张大了嘴,不可思议的。
陈轲又道:“我打过群架,混过地下场,就差没把自个给卖了。13年10月我收到学业警示,11月我继续泡吧,泡到12月圣诞,身上的钱泡了个精光,从酒吧被踢出来。烂泥一样的被踢出来。那天正好在下雪,特伦顿零下十几度,我就记得最后那一幕,是街边昏暗的灯,散落的雪,流浪的将要死去的狗。”
“醉了一场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打着吊针,穿着病号服,老师就坐在我旁边,就那么,那么,就那么看着我。”
右手蓦然捂住眼脸,默上小半分钟,继续:“我醒过来一见他,也没说谢谢他救了我的命,就想他来管我做什么。让我死了不就行了,还管我做什么……现在想想那会,真恨不得穿越回去一个耳刮子扇死自己。”
徐子荷终于说了句话。
“何老师,他一定很伤心……”
低低地垂脸,声音很轻。
“是啊。”陈轲应了一声,怅然而悲切,“他一定很伤心……”
又把手放下,往后坐了坐,迷蒙地搜寻着那时的记忆:病房长而空的廊道,窗外覆满城池的雪,圣诞树上闪烁的灯。
那一个背影,老师站在走廊边,遥望夜色孑然的背影。那一声轻叹,老师面对长夜的轻叹,穿越三载光阴,盈满山海天地。
老师一定很伤心,可那时的他,怎么就是看不出来呢?
“那后来呢?”徐子荷问:“老师他怪你了吗?”
“没有。”
陈轲答,从回想中脱离出来,“没有。老师一点没怪我。”
略含涩意的笑:“不仅没怪我,还在特伦顿陪了我两个月。”
“整个寒假他都陪着我。天天给我洗衣做饭,一边敦促我看书,搞研究,要我把落下的功课补上。”
“一开始我还满脑子抗拒。整天就想学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反正都已经要退学了。等他一走,退学令一下,我就去死——好罢,但他在那里,我不想学也得学,就当学给他看了。没法子。”
“但越到后来,我就越觉得他对我是多么的好……想对他说声谢谢,说声对不起,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
“临走前他留给我一万美金。我没送他去机场,怕当着他的面哭。”
·
故事还在延续。
“老师走后,我在公寓躺了两天,然后就回了学校。”
“那时我还觉得奇怪,我那导师早说要把我踢了,怎么就一直没赶着踢呢——我又去见了导师,导师不但没说退学的事,还说我进步很大,明年就给我参加答辩的机会,答辩能过就让我硕士毕业。”
陈轲长长地吸了口气,声音发颤。
“那感觉……就像看到了一束光,希望的曙光,五光十色的那种。我知道再也不可能有这么好的机会。就算要死,也得拼一把再死,总可以死得甘心一点。”
“那段时间,好像每天都有阳光照着,做什么事都有无穷多的精力。看书,做方案,research。我可以连着一星期不睡觉,困了就在桌上趴一会,饿了就随便吃点什么。一年的时间,硬是把所有欠下的账都补了回来。14年9月我投了一份方案给美国国家建筑学会,很幸运被录用,还拿了个国会颁发的大奖。15年2月我跨过硕士评估直接申请博士答辩,很幸运又通过了。然后就这么毕业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陈轲灌下去一整杯水,冰彻心肺。
晃动杯底的冰块,观察离散的晶光,仿佛当年在绝望中看见那一线曙光——绚丽璀璨,灿烂而耀眼。
还差个尾声。徐子荷静静看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授予学位的时候,我才知道老师到底都为我做了什么……”
“老师有一支笔,艺术之翼,象征P大的光耀和荣誉。P大每十届学生,只有一位能得到那样的殊荣。那次老师来美国,把那支笔给了李Sr,换给我一个答辩的机会。”
“那是老师最最珍视的东西,老师看重它甚过自己的命。看见它被李Sr拿出来,给我的学位书签字,我……”
陈轲再次捂住了脸。左手紧攥玻璃水杯,骨节分明而突兀。
“那场学位授予仪式,我就一直哭,一直都在哭。真是从没有那样哭过,简直把这辈子欠下的泪都哭了个干净。”
极长地缓几口气,又将右手放下——眼角一点莹莹泪光,很快在风中溘然逝去。
“我是个孤儿。父亲死得很早,当妈的抛下我改嫁。从小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关心什么是疼爱……直到那会我才终于明白,原来这种感觉,居然可以美好成这样……”
徐子荷问:“这就是,传说中的爱?”
陈轲泯然,笑:“是。来自上帝的爱。”
徐子荷不禁莞尔:“还好知道你是直的,不然听你这么说,我还以为你和老师之间……”
两个人竟都笑起来。
·
倏然是一阵鸟鸣悦耳,黄果树洒下几片黄叶。一丛少年骑着单车飞驰,笑语声临近又去远。
陈轲往前挪了挪椅子,想要趁机再说点什么,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
一条微信,何景深发来的。
还在学校?
陈轲抿唇,眉宇微蹙,回道:嗯。
抬头问:“你有告诉老师我在这里?”
徐子荷愣:“没有呀?”
陈轲眉皱得更深,手机振动,又一条微信。
五点过来一趟。
陈轲回:好。
<十>
美食街区吃个午饭,陈轲主动买单,送徐子荷回宿舍休息。
宿舍外围的区域,一向是人流最最密集的地方。两人就这样并肩行走,回头的目光很多,唏嘘的声音也很多。
不时有小学妹攀近身边,问:“那个,请问,您是陈轲学长吗?”
陈轲客气道:“不,我外校的。”
“可是你长得好像陈轲学长啊!”
陈轲好奇:“陈轲是谁?”
哗,这问题问得——小学妹们不买账了,叽叽喳喳在耳朵边闹开:“连陈轲你都不知道啊!你哪个学校的?”“那是我们A大的终身名誉校草,云地集团的总裁哦。”“哎呀别跟他解释了说了他也不懂……”
徐子荷险些笑出了声,赶紧捂嘴。憋着。
陈轲挑一挑眉:“是么?我怎么听说云地的CEO姓封,不是什么陈轲?”
“哎呀我就说他不会信,你们快别说了!”
“什么嘛什么嘛,学长明明就是云地的老总。上回我和飞飞看他开车来学校,飞飞说他的车叫柯尼塞克,三千万哦!不是总裁谁买得起!”
一片惊咋的哇哇声,连徐子荷都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地看过来。
陈轲轻轻对徐子荷笑。不就两块手表钱。
徐子荷回过脸,帆布袋子抱得更紧了。
好像有点头晕。
过不一会,似又有那么几句悄悄话。
“他手上戴的好像是劳力士?”
“不是吧,标牌不像?”
“可是看上去很贵诶……”
“你们看他穿的什么,JK琼斯?”
“哪有戴劳力士穿这种衣服的?”
……
·
宿舍楼下,岔路口。
陈轲站在拐角的地方,一株低矮的榕树下:“我从这边出去,回公司。以后有什么问题或困难,可以尽管找我。”
徐子荷小声:“嗯。你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找我。”
陈轲点头,转身。
“师兄。”
陈轲停步。
徐子荷问:“我可以和刘雨涛……稍微说说你和老师的事吗?”
陈轲背对着她,摆了摆手:“随意。”
洒脱而去。
·
下午。
走出网咖,回到校内,顺着沿江的小路一直向北。
四点半,准时抵达公寓楼下。
25层,12号门外,走廊静寂而昏暗。陈轲贴墙站着,掏出手机给刘雨涛电话。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无法接通。
无法接通。
通话记录累积到足二十个——就没一个接通过。陈轲紧攥住手机外壳,险些抬手把东西砸地上。
深吸一口气,忍住。
微信里有何景深最近的消息,时间显示两点十三分,寥寥四字,“我在开会。”
闭眼,锁屏,放下手机摸出烟盒,点烟,抽。
沿着走廊走到尽头,逼仄的空窗,视野直达远郊。陈轲倚着栏杆,抽完一支烟,又点一支,烟云罩满整条廊道。
再看时间,四点五十,半截烟头抛出窗外,大步迈回十二号门口。
手指刚碰到手机,电梯间里叮咚一声。
熟悉的脚步,何景深来了。
·
陈轲垂手站着,仿佛就一直在门边恭候——不等来人走近,唤一声:“老师。”
何景深点头,拎着一袋文件径直走到门边,摸钥匙开锁。
进门。
采光极好的公寓,阳光从玻窗散射室内,通室敞明。
陈轲换鞋,跟着何景深进屋。
刚走到茶几边上,何景深蓦地停步,转身抬手一记耳光。
极其响亮的一声。陈轲偏了偏脸,垂眸,低声:“老师……”
薄而透明的镜片后面,何景深目光刀一样冷。
“知道为什么打你?”
陈轲不动。鲜红的指印渐渐浮现出来。
何景深抬手,抬到半空又放下,顺手从衣兜里翻出张白纸,啪地一下拍到陈轲胸口。
拿起一看,人民币,支票。大写伍佰萬,小写5后面八个圈,落款陈轲草签,硕大殷红的银行财章。
陈轲当然认识。这是他给刘雨涛的封口费。封刘雨涛一辈子臭嘴,包含伤残补助和退学补偿在内。
价还是刘雨涛自个开的。空白支票戳好章随身携带,就备着这样的时候应急——陈轲让刘雨涛随便报价,报多高的价挨多狠的揍。垃圾怂包居然只敢要五百万,弄得他都不好意思下重手。
默然站上几秒,揉碎支票塞进衣兜。
退后两步,屈膝,跪下。
·
“你很有本事。”
直站了一阵,何景深才到沙发上落座——火气暂且按压下去,含着一点冷笑,放下文件袋,取过茶几上的PAD翻看消息。
系部教师群,七嘴八舌讨论下午开会的内容,抱怨的气息隔着屏幕飘散。
何景深笑得更明显了些——并不是什么善意的笑容。想打字说句话,敲到一半又删了。文件袋里抽出一大摞纸,声调微冷:“明天周二,陈总不上班?”
陈轲默。答:“上。”
哂笑的声音。“要上班讨什么打。”
陈轲又默了一阵。
他能感受到何景深多想揍他,也能感受到何景深有多么克制。
左手摸进裤兜,掏出手机,解锁屏幕,翻开通话记录。
划到正确的名称上,拨通电话按下免提调大音量,长而规律的嘟声。
何景深淡淡瞄过来一眼。
整整十五秒,电话终于通了,陈轲把手机拿近一些:“封哥。是我。”
封俊的声音沉稳厚重,“什么事?”
“是这样。我想请两天年假,您看……”
那声音蓦地有了点意趣:“小轲啊,我看要不……”
陈轲蹙眉,极其不详的预感,赶紧道:“不,封哥,不用这么麻烦。我没什么事,就想趁这两天休息休息。去郊区度个小假,住两天就回来。”
“这样。”
那头声音缓和了些。
“去吧。好好休息。这周不用急着回来,下周一南江考查,你到时候一起。”
“是。明白。”
挂断通话,闭目想上一想,又拨通王筱的电话。
仍然免提。
秒接。“陈总您说!”
陈轲道:“我请了两天年假,封总已经批了,去帮我给人事部说一声。工作计划发我邮箱。云地国际的规划审批报告也发过来。设计部让邓拓海暂管,少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顿了顿,又道:“南江新区相关文件。全部发我一份。”
“是,陈总!”王筱大声应承:“规划报告马上给您发过去,计划还在重新整理请您稍等……”
挂断电话锁闭屏幕,陈轲长长吸一口气,俯身将手机扣地上。
<十一>
客厅就这样静了片刻。
墙,挂画,电视柜旁垂悬的绿萝。一切可见的光和影,全都安静。
偶然有风,从桌案那头的悬窗过来,穿过客厅又从卧房流去。带起一丝凉意,卷动纸角,微而弱小的声音。
直到看过一整段文字,翻页,何景深终于开口说话。
“去准备东西。”
陈轲怔住。
何景深重复:“去准备东西。你该知道是什么。”
语声不含情绪,淡得像茶。
陈轲又是一怔。
抬头却发现何景深坐在那里,目光轻淡淡落在纸上,压根不曾转过来看他。
·
没什么好辩解的,陈轲起身,走向书房。
这是一个极熟悉的过程。
推开书房的门,站定在门口。对侧西墙上挂着几幅画作,抽象的,幻变的,自然而简洁的——都是各类建筑的印象与构思草图。
每每来到这里,看见这些汇聚学界先贤毕生荣誉的作品,陈轲总会站上两秒,肃静瞩目。
两秒过后,径直走向书柜爬上扶梯,从最顶层取下一只木盒,揭开。
里头是两件熟悉的工具。
藤条,戒尺。藤条有好几根,一公分直径,尾端都缠得有红色棉绳。
也并没有什么犹豫。挑一根藤条取出来——尽可能直而光整的——合上木盒放回原位,下扶梯,厨房里放一水槽热水,将藤条泡在水里。
回到客厅沏一杯滚热的茶,两手捧着过来,放到茶几上,一小叠文件的旁边。
视线在文件上停了一下。A市A大2018年课题申报通知及祥要;A市城建部门关于南江地区相关公共项目方案募集公告。
“一个小时。”何景深握着中性笔,在一行红字上做记号。
陈轲嗯了一声。
绕开茶几回到原位。看一眼腕表,五点二十。屈膝落跪。
再没有动上一下。
·
六点二十。陈轲睁开久闭的眼睛。
抬手确认时间——只差了不过十三秒,还行——起身,略有些滞涩,扭头走进厨房。
藤条泡得发胀,取出水面擦拭干净,放掉水槽里多余的水,回到客厅,跪下,双手奉上。
浅浅地吸了口气,跪得更正一些。开始一段并不知会长达多久的等待。
可以感触到风的流动,可以想见秒针在表盘穿梭,空间一瞬被无限放大,空白的区域只剩下他和眼前注视的人。
一滴汗水顺着下颌滑落,落在地上,啪嗒。
很好,那个人起来了。
何景深真是一点都不急,仿佛是要做一件寻乎其常的事情——整理文件,合上PAD,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茶,这才走到陈轲面前。
伸手接过藤条。任由陈轲替自己挽扎衣袖。
陈轲埋着脸,一颗颗拧开纽扣,眉峰微微聚拢,目光认真。
“在想什么?”何景深问。
陈轲道:“该多准备一根,或者把戒尺也拿过来……万一又断了,您有可以替换的东西。”
何景深笑一下,说:“不用,你知道我的习惯。”
断了就算了。前两次都是这样。
陈轲点头,扯一扯袖口确认挽扎妥当,从地上站起。
解开腰带松下底裤,还没来得及趴下,一记藤条已抽到身上——啪!
思维顿了一下,往前一扑栽上沙发,连连两口冷气,赶忙脱下外套拉低裤腰调整姿势。
何景深才懒得管他好没好,藤条在手中转着花地落下,带起一串密而紧凑的风声。
·
这一轮没上什么力,毕竟藤条很考验水平,久了不用总得有个熟悉的过程。
道理陈轲也很懂,所以紧紧地贴在沙发上,半点不敢动弹。
上的力不多,自然不会很疼——但也还是疼,皮肉像在搓板上刮了一道。冷汗浸一轮出来,微微地就有些冷。
他把抱枕抓了过来,手指揪着边角,默不作声。
三十来下,何景深停手,藤尖比划在一叠笔直的细痕上——下头还叠着层旧伤的瘀瘢——寻找合适于正式下手的位置。
问:“知道为什么挨打?”
陈轲:“知道”,深吸一口气。
风声疾厉,随之一记烈痛。
轻颤。
又问:“听说你让刘雨涛拿了钱,趁早退学走人?”
陈轲张嘴,答:“是。”
其实这答得也不太对。怎么能说走呢,他明明是叫刘雨涛滚。
好罢这没关系,能走也行。
又一记藤条,不无严厉的质问:“为什么?”
“他。”一声颤音,陈轲伸直两腿,勉力平整气息,道:“他不配做您的学生。”
啪!
“他配不配是你说了算?!”
陈轲狠颤了一下:“不是。”
“解释!”何景深厉斥,放下藤条换到陈轲左侧,等陈轲说话。
“他……”陈轲又挪了挪,挪得更正一点,说:“您知道他对您有意见,我……”
藤条入肉,几乎入骨的烈痛,猛地咬住嘴唇,闭声。
听见何景深冷笑:“他对我有意见,就轮得到你来替我清理门户了吗?”
几乎是本能的回答:“不……轮不到。”
何景深许他叫一声老师,却从来不肯公开承认他是他的学生。名分上说他们毫无关系,又哪来资格允许他评判别人?
这是他早该想到的,至少在动手打人之前就应该想到。
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里纠着一股酸疼,比跪了一个多小时的腿,比才落在身上的伤,都要疼。
狠咬着牙吸了口气,又说:“对不起。”
何景深冷冷一笑:“行。下一个问题。”
足加到十分力度,一记藤条狠抽下来:“是不是觉得有钱很了不起?”
陈轲简直要缩起来了——强忍着不动,剧烈的战栗:“不是……”
再是一记藤条下来:“是不是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不可避免的失手。落点与方才那道叠在一起,顷刻掀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陈轲险些痛呼出声,绷紧肌肉苦捱了一阵,又挣扎着往上攀爬,颤着牙关嘶吟:“不,不是……”
藤条缓缓垂落,点在方才的血痕旁边。
何景深厉声:“不是你还动手打人?!”
陈轲仍还在抽着气,手在抱枕上一阵乱抓——半天总算是缓过劲了,眼角疼得出了泪,和着汗水一起擦掉:“对不起。”
“知道错了?”
“知道。”
“还有没有下次?”
“没有!”
“有下次又怎样?”
一连串的问题,语气狭着令人耸容的余威,最后的一问更如一记重锤,或许陈轲宁愿挨最痛的打,或许陈轲宁愿跪断双腿,也未必愿意听见这个问,未必愿意答这句话。
但他不能不答。这是规矩。
“我……”陈轲闭眼,勉力维系镇定:“和您断绝关系。以后再也不出现在您面前。”
抱枕被抓得变了形,一声痛苦呜咽。
何景深退后半步,抬手扶一扶镜框,藤条在空中虚挥一下,划出一道残影,从未听见过的割耳的风声。
“四十。好生受着。受不了早点开口。”
陈轲点头,“嗯。”
<十二>
藤条,何景深用得最少的工具。
迄今十年,加起来不过四次。
但毋庸置疑,这一种工具是他用得最顺手的。
没别的原因,手感问题——细长的藤条拿在手里,就如拿着一支绘图的画笔。
只有藤条,能让何景深保证绝不失手。也只有藤条,能让何景深保持最大的理性,确保抽下去的每一记不是出于私怨,不含半分愤恨,而只是单纯的教训。
而对陈轲,这意味着单纯而剧烈的痛苦。
足以令人死去的痛苦。
只剩痛苦。
·
二十,二十一。
滨江路,下班高峰拥堵严重,喇叭声汽笛声涌进窗户。
嘈杂的噪音会带来更多的停顿,何景深移换方位,寻找更适合下手的角度,也留给陈轲喘息调整的机会。
挣扎越来越微弱,汗水像瀑布般弥泄。
三十。
何景深稍站了几秒,点住一道突起的肿痕——他即将下手的位置:“报数。”
没别的用意,连本能的反应都快看不见了。他需要确认陈轲是不是清醒。
陈轲说不了话——甚至都没听清何景深说了什么。
但也不需要听得多清楚。过上半分时间,终于勉强地恢复一些,稍稍松开抱枕,声音从牙缝里渗出来:“三,十……”
根本不是他的声音,嘶哑得全变了样子。
一记藤条不留余力,啪!
肿伤绽裂,猩红的血痕。
又小半分时间,“三十一……”
何景深再次换了方向。目光清点渗血的伤口,“可以了。”
陈轲点头,又将抱枕咬住。
他使不上力,瘫在沙发边缘,不知道眼里是泪是汗。
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三十二,三十三。
……
三十九,四十。
最后两下,叠在靠近腿根的位置,停手。
何景深径直地到门边开灯,空站上一阵又走回来,俯身拾起陈轲的手机,和藤条一起放上茶几。
看陈轲挣扎。
·
那就像一条弱小的鱼,刚从鱼塘里捞出来,挂满了成串的水珠儿。
挣扎,翻下沙发趴了一阵,又继续挣扎。
而那一只攀着茶几的手,白得已能看见骨节,森然而细瘦。
到底看不下去,何景深俯身捞他一把。
不费什么力的。
于是陈轲就起来了,扶着茶几跪在地上,埋脸擦一把狼狈的汗,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还好。”
何景深缓缓松手,转头倒来一大杯温水,放在陈轲面前。
差点就扑进杯子里头,一大口灌进气管,玻璃杯往桌上一砸。
咳。
一面咳一面扯纸巾擦水,却被何景深抢先一步:“慢点。”
陈轲点头,咳。
总算差不多咳完了,捧起杯子继续喝。
喝完一杯,何景深把水杯续满。
再喝下去半杯,三百毫升的大杯子,实在撑不下了,陈轲放下水杯,抹一把新出的汗,又对何景深笑。
很自然而感谢的。是要让人放心的样子。
何景深却似并没有看见。
目光四处游移,收起茶几上的手机,揣一揣衣兜确认没落下东西,一语不发,转身离开。
·
电梯下楼,一天星月。
对直穿越公寓后的小路,难免逢上一二同事,何景深习常地点头:“刘老师。”
“小何老师,吃饭没有?”
“还没。您吃过了?”
“哦,哦,吃过了。”
学校后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群。不足八层的小楼,外墙青砖曝露,电线管道四处穿插,伸出窗外的晾衣竹竿满挂大红大绿的衣物。临近休业的菜场,灯光晃眼的药店,一排小食馆子,密密麻麻坐的都是学生。
进药店一问,纱布断货。
何景深想也不曾想,迈步便往学校中门走——沿着环绕学校的马路,大约一公里距离,那边有几家大型的连锁药房。
他走得急,很急,连学生打招呼的声音也未听见。抵达中门出了一身薄汗,踏上药店门口的台阶,恰好撞见建筑系副主任黄奇海,矮矮胖胖的小中年。
“小何?这赶着去哪?”
何景深站了一下,谦笑:“黄主任。我买点药。”
“哪不舒服?”
“没。买点常用药。”
黄奇海笑眯眯的,头发和皮鞋锃锃发亮:“对了,小何啊,我这刚想给你打电话。”
拉着人胳膊,大约走了三五步,两家店铺中间,稍微背静的地方:“中午出事那个学生,刚团总支那边有老师打电话来问,好像是通信工程系刁秋老师的什么……”
“我知道。”何景深截断他的话,说:“您是问中午的事?我说敲诈勒索只是想吓吓他,毕竟是巨额支票。黄主任您理解一下,语气太重是我不对,但绝对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语速比平时稍快——他赶着买东西回去呢。
但好像也不用太急。调整呼吸镇定下来,恢复平常那斯文的样儿。
“哎呀,我不是说这个。”黄奇海细细地听完,这才诶了一声,好像何景深说了堆废话似的:“中午那是公事,有些学生就是该好好教育,你放心,系部这边按意外事故上报,对你年终绩效不会造成影响……唉,我不是要说这个,该怎么给你说呢。刁老师打电话过来,是想问问他转导师的事情……”
何景深就站着,微一点清冷地看他。
以他一米七九的身高,视线从上方俯压下来,不是藐视也成了藐视。
黄奇海迟疑,略有些不解地:“这,何老师这边是不放……?”
虽是建筑系两位副主任之一,但他新近从外校调任,人生地不熟——总不好直接命令别人做什么事。
何景深退了一阶,目光比黄奇海略低,神情自然谦和上许多:“黄主任,学校的规定,研究生转导师必须先有导师愿意接手,刘雨涛他……”
黄奇海道:“我刚问过许成,他答应了呀。”
何景深难免一怔。
研招的时候推来推去,下午开会也没见谁愿意。就这许成许教授,最不好打交道的一个,开口闭口项目多忙忙忙忙收不下,话都懒得听他多说两句。
怎突然就改口了呢?
蓦地一下反应过来,不免趣味道:“许教授终于忙完了?”
黄奇海道:“是呀,你还不知道?这样,我让许成给你打个电话……”
何景深又笑,一下子就很爽快地:“哦,不用了,我这边没什么问题。”
黄奇海也跟着笑起来,两手滑腻腻地搓着:“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去给刁老师回个信,让他放个心。”
何景深点头,又问:“黄主任还有事?”没事那我先走了?
黄奇海道:“没有了,没有了……对了。”
何景深站住。
黄奇海迟疑了一下,又把他拉过来,更往背静处靠了靠:“小何啊……是这样。听说你和云地的陈总关系不错,不知道方不方便帮个忙……”
不等他说完,何景深往上走一步,和黄奇海站在同一阶上:“黄主任,您误会了。”
“陈轲……也就碰巧给他上过两节课,勉强算他老师,没别的关系。”
黄奇海显然就不信。
这学期他刚调进A大,不出三天就摸得门清:陈轲是何景深收进门的学生,亲学生,本科的时候就一直被何景深带在身边教导;当年何景深出事,第一时间不是跑关系降低影响,反而先想方设法把陈轲送出国,为此不知打了多少电话求了多少人:基本是建筑系人尽皆知的事实。
再捋一捋下午和刘雨涛谈话的内容,这些事实就变得更真实了——人肯定没找错,但可能时候和地方不对。
黄奇海极快意识到问题:“哦,哦,这样。”
往下一步走,回头道:“不打扰了,要不明天再说——你忙你的。”
何景深点头,两手揣进裤兜,抬步进了药房。
·
终于买到纱布,外加一瓶双氧水。一想陈轲多半要在这过夜,再买两盒布洛芬和多潘立酮。出药店直奔学校后门,拐进菜市场寻个眼熟的摊位,拎两袋生菜黄瓜芦笋番茄,回到公寓,钥匙开门,一眼看见陈轲在客厅里跪着。
何景深就那么叹了口气。轻不可闻。
拔钥匙进门,目不斜视到厨房放东西,拆包洗手,忽地想起什么,冰箱里翻出一只硬邦邦的冰袋——不知道在里头冻了多久——也洗一洗擦干净。
回头看向客厅,却只见一块影子的缺角,粘在地上似的。
于是把冰袋又放回冰箱,冷冻室最靠外的位置。
<十三>
假期快乐!
我要先说两句废话,这一更本来被抢在666楼,挤掉了某位朋友的沙发(非常对不起)
然后因为重大BUG***删了重发。
好想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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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菜,没洗到一半拧上龙头。一串水珠滴答断续。
背靠灶台站上一阵,视野焦距刻意地放空,静物浑浊而模糊。
摇头,叹气,继续洗菜。
终于全洗干净,红红绿绿堆漏盆里沥干。煮上一小锅水。昨天才熬的肉酱,恰好是两个人的分量,端出冰箱分成两碗,稍多的一碗搁在一旁,另一碗扔进微波炉,高火两分钟,嗡鸣噪耳。
煮鸡蛋,煮鸡肉,煮面。切青菜,切番茄,切黄瓜,装玻璃碗淋沙拉酱,拌匀。
一碗沙拉,一碗意面,一柄餐叉。端上桌案。
·
自打陈轲回国,隔上一两个星期,何景深总会给打个电话。
问问陈轲最近忙什么,有空没有,有空就过来吃顿饭。
他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拿着一支笔,面对一幅画,一坐就可以坐上一整日。
但陈轲不同,他知道陈轲是孤儿,知道陈轲需要比常人更多的照料。即便他并不擅长这些,出于责任也要学着去做,渐渐地就成了习惯。
吃饭是一定要上桌的,就算刚挨过打,陈轲站着也会陪何景深吃——未准还能没事似的地聊天,前提是挨得不是很疼。
像今天这样人在这里,饭桌上却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三年来真是从没遇见。
·
倒不是不能叫人过来。不合约定罢了。
当年陈轲第一次受教,何景深就曾告诉过他:既然想做我的学生,就要学会无条件接受教训;我不可能每次都让你心服口服,如果觉得委屈,觉得不应该,那就趁跪省好好想,想通为止。
出国前陈轲总是气呼呼的——当然是偷着生闷气,哪敢让何景深看出来呀——挨完打又疼,往往跪不几分钟就起来,假装想明白了似的。
到回国过后,陈轲就变这样了。常常一跪就半个通夜,跪到不知什么时候睡在地上,人事不省。
何景深几乎都不曾管他。
·
吃过饭,何景深难得散漫地坐了一会。
他不抽烟,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叠。不急着一定做什么,所以坐在这里,就这样看向窗外。
也不必想什么,就随便看看。
视线从他的角度延伸,恰好能看见数里之外的跨江大桥。夜幕下大桥总亮着灯,美成一道奇绝的风景。
然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可以让人获得暂时的安宁。烦躁的,麻木的,揪心而刺痛的,都一齐被抚整平息。
不过多时,他开口说话。
声音因平静而柔如江水,带着一种特有的质感,沉厚而温和。
“面放凉了不好。你什么时候起来,我再给你煮。”
灯下的人轻轻一颤。
何景深斜眸,恰好捕捉到这丝微弱的动静,不着痕迹地笑了那一下。
“差不多就行了,别老和自己过不去。”
他从餐椅上起身。一摞把餐具堆进水槽,擦过桌子又进了书房,关上房门。
·
八点十五。不知是有什么事,何景深出来一趟。
恰好目睹陈轲爬上沙发的过程。
赶忙上前来帮了一把,拽着人胳膊上了沙发。然后便迎上陈轲的笑,一丝慌乱下歉意的笑。
“想通了?”何景深问。看见茶几上的文件袋,弯腰拿手里。
陈轲点头,埋进臂弯喘息不已。他跪不住了,实在跪不住,再跪下去只会给老师添麻烦。这也能算是想通吧。
盘点装订整齐的文件,取出正好需要的那一份——2018年度职称评定通知——垫着文件袋翻上两页。稍一抬眼,便看见陈轲身上那些伤:殷红的,青紫的,腿弯上凝着几道血迹,交错蜿蜒,令人心惊。
何景深不禁就蹙了眉,“等会。别动。”
陈轲又点头,“嗯。”
·
放下东西对直进厨房,洗手,取冰袋,拆开纱布和双氧水的包装,回到客厅又翻出药盒,给陈轲治伤。
过程都很熟悉,疼痛也很熟悉——陈轲咬着抱枕,直接给疼得脱了力,浑身透湿。
何景深递来两粒白药,陈轲没动。
索性把胶囊塞嘴里,喂陈轲喝水。
那双眼终于慢慢睁开,眉头舒展,水光里竟一抹淡淡的笑。唇畔牵扯,喉结耸动,口型似乎是一个谢字。
何景深颔首,表示他看见了。
又把手机给放过来,陈轲的手机。
屏幕恰好在这时亮了。
勿扰模式,没有震动和声音,微信语音电话。
画面显示熟悉的头像,两人都知道的名字。刘雨涛。
陈轲赶紧地要接,奈何只手指颤了颤,眼睁睁看着手机被拿走。一丝凉气在肺腑里打转。
何景深淡淡看过来一眼,声音压抑而低沉:“是我,何景深。”
“小轲在我旁边。他不方便接电话,有什么事你可以给我说。”
陈轲微抬着头,听不清电话里说了什么。
只得倒下去。
啧。
又听何景深道:“我刚和他聊了聊,他说不会追究你责任。派出所那边也没有立案。这事就这么结了,你别往心里去。”
“还有,你换导师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许成教授已经答应了。这段时间有空,记得多和许老师联系。”
刘雨涛在电话里道谢。
何景深笑了一下,极没有温度而客套的,“不用了,没事。以后好好跟着许老师读书,脑子多用到正事上。”
一下把电话挂了。
·
陈轲竟有点转不过弯。两眼讷讷地睁着。
这是什么情况?什么追究责任不责任——对了,还没问支票是怎么到老师手上的呢,总不会是死胖子自己交出去的吧?
但他不敢开口。说不说是老师的自由,他可以回头再去问死胖子。结果也一样。
手机放了回来,锁着屏。何景深起身,神色显然就平和不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陈轲怔住。又点头:“嗯。”
“你存钱的这家银行,兑取大额支票需要单位签证。那小子来系部开证明,正好就给我逮着了。”
槽点太多简直无从下口,陈轲不禁就摸了摸额头。
低声道:“这样……”
手还在打颤呢,于是又放下,搭在枕边。
后面的事已然不必再提。包括是怎样盘问学生,包括刘雨涛到底都说了什么——不用说陈轲也基本能猜得到。
何景深从来不多废话,只问:“感觉好点了?”
陈轲点头。
“饿了没?我去给你煮面?”
仍是点头。笑。
“好好呆着,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于是那笑意就更开了,完全不像刚被揍扁的样子:“嗯!”
·
煮面,空心意面,煮面的同时拌沙拉,拌好了和面一起端出来,喂给陈轲吃。
陈轲没有拒绝被喂,毕竟趴着吃不方便,而且还手抖。
喂完沙拉又喂小半碗面,喂到人摇头不肯吃了,然后就把人给晾着,进厨房洗碗收盘子,又到卧房里收拾东西。
陈轲有洁癖,每次过来小住,何景深都给他换一套干净的床具。
被单被套,枕套床罩,平整得像是新买回来的。何景深回到客厅,拿开融掉一小圈的冰袋,问:“我抱你去床上?”
这怎么行呢。陈轲总是要扭捏那一下:“不,老师,我睡沙发就好……”
何景深皱眉:“听话。”
这两个字好像有什么魔咒。
陈轲腾地就爬起来。
他当然不会让何景深抱——有第一次绝不能有第二次。提着裤子拉着衣角半扶半搀地就转移到卧室,一米五宽的小床上一趴,疼得背后又湿了一片。
冰袋很快又敷上,何景深递一条毛巾给他,帮他脱掉长裤和袜子,搁在床脚,掩好薄被。
嗅见洗涤剂清新的香味,陈轲整个人都有了精神。
擦脸,擦过脸接着擦脖子,然后便看见床头柜上的相框,老师搂着女友的合影,背景是A大的明镜湖,银杏黄叶层层叠染,倒映在湖中,铺展在水面,整座校园里最美的秋色。
何景深拿走毛巾,又放下几样东西:陈轲的手机,钱夹,烟盒,打火机,玻璃灰缸,堆在相框前面,恰好把画中的人影挡住。
“衬衣。拿来我给你洗。”
陈轲拧扣子脱衣服,脱完了递给何景深,想起穿的是地摊套装,道:“老师,这可以进洗衣机——”
何景深像没听见,仔细查看标识:不可机洗,手洗水温不超过30℃,低温熨烫。
捞起床脚那几样东西,转头出了房门。
十点半,何景深给陈轲换冰袋,添一杯水放在床头,拉拢窗帘,倒掉烟灰,关灯。
陈轲早已经睡着了,浓黑的眼睫深深闭着,呼吸均匀而安稳。
<一点废话>
废话①
码不出字又更不了文的夜晚,我翻开手机,十几个未接。
如下:


一个学生,在校园贷款公司贷款,十几万吧,好多家公司。
把我的电话留做他的紧急联系人。
我。
其实。
就给他上过一学期课。
特么,还就只见过他两面,因为他就来上过两次课。
暂时没办法联系他,也不想去联系他,我脾气不好,又不会骂人。
我已经记不得他的容貌了。只记得他姓陈,性别男。
他生活在我的想象里,有时闯入我梦中。
·
废话②
为什么我到了这个单位。
大概是因为想做一点贡献吧,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我还可以去废别人。
当然我看重寒暑假,没有比寒暑假更让我中意的单位福利。
进来了才知道,寒假要培训,暑假要培训,开会,课题,项目,论文。
系主任总是想拉我入党。
而入了党,我就可以开更多的会了。
还可以交一点微薄的党费。
·
废话③
我的教师资格证不是考的。
高校教师的教师资格证都不是考的。是培训的。
培训的老师就是考教师资格证的时候给考生阅卷的那些人。
我们都有个共同特点。
我们是穷人。
·
废话④
我记得那年去培训,培训结束有个试讲环节,我讲了一节课,工程经济。
我说。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学科可以让你精神富裕。
那就只有这一门了。
这一本书里,没有以元作单位的。
接下来讲课过程中,如果哪个数字我漏了单位。
那它的后面就应该是亿。
比如珠港澳大桥,1100。
比如三峡工程,2000。
看上去很便宜是不是。
没错这就是我能YY陈总的基础。
虽然我穷。
但是我精神很富裕。
·
废话⑤
我总想能教一点有用东西。
同学们总喜欢拉着我吹13。
我总想证明其实我很爱学习。
同学们指出我跳一跳2000+
我说,我很想让所有人都及格。
然后下一节只有三个人来上课。
他们问我,老师你是不是很生气。
我说不。我从不对学生生气。
然后他们也走了。
<十四>
周二,晨跑五公里回公寓冲凉,煎鸡蛋煮咖啡端进卧室,陈轲已醒了。
正抱着手机接电话,被窝里一团子冲天火气:“一周就一周一周很短?就一个机场你都搞不定?老子休年假年假你懂?拜托你能不能多长点脑子长好了总监位置让你OK?”
电话那头的声音大得出奇,隔着棉被从里头炸出来。“不我说陈总,陈哥,陈前辈。占地一百多万平的机场啊乖乖,南江那边要求是现出,到时候按他们的要求现场改方案加东西,我们只是先出个草案要预设他们所有可能会提的要求还要照顾他们荷包的情绪,性价比技术难度什么都要考虑。这压根不是时间问题——”
陈轲啧了一声,掀开被子呼哧喘气。
话筒那头还在继续:“陈总,陈总,算我求您行不行。这任务我不是不想接是真接不下来,您看中设院都不敢随便接手才让我们有机会。虽然不是盈利项目但是关系集团声誉,毕竟是地标建筑啊陈总,封总专门安排下周一和我们一起去议标,他的脾气你知道万一搞砸了……”
手机往床头柜一砸,电话挂断,砰!
何景深这才把盘子放下,不轻不重的。
陈轲猛一个激灵。
“老师……”
望见何景深的脸,确定老师脸色还好,暗自把气给松下来。
又看见盘子里的东西,火腿鸡蛋卷饼,手机塞枕头下,从被窝里爬出来,接过何景深递来的一次性手套。
“小心烫手。”何景深道。
陈轲点头,扯一扯盘子到近处,拿起卷饼啃上一口。
熟悉的味道。
“待会得去趟办公室,晚点回来做午饭,中午想吃什么?”
又啃一口卷饼,陈轲道:“唔。都可以。”
心不在焉的。
何景深也就不说话了。知道陈轲在想正事,不打扰他。等他吃东西。
过一小会陈轲抬头,像才反应过来似的:“老师……我,中午随便吃什么……”
何景深又问:“需要用电脑?”他有多余的笔记本,学校给发的,可以方便在床上用。
紧跟着却是又一阵沉默,只听微风翻动纱帘,窸窸窣窣沙哑的声响。
卷饼啃到一半,陈轲端起咖啡,粗壮的反射弧紧急刹车,拐弯,熄火,抬头:“老,老师……”
何景深微皱着眉:“吃东西别走神。需要用电脑?”
陈轲似想点头,却被什么绊着,没动。
“没睡好就别急着加班,休息好了再说。”
陈轲又愣了一下,做错事地垂下脸,“嗯。”
·
收拾餐盘,搬来笔记本连上电源线,倒一杯温水喂陈轲吃药,敷冰袋。又把烘干的衣服叠好,放在飘窗上面。
忙完这一大摞事,何景深才又带上房门出去。
陈轲已进入工作模式,神情专注凝重,液晶屏幕下一长排PDF图标,手指在键盘上飞速舞动,云地内部的通讯软件弹框闪烁、叮咛作响。
时间缓缓走动,仿佛一条深静的河流。
如果不是那些清脆的、并不怎么自然的声音——完全区别于滨江路驰过的车辆、学校林子里常年的鸟啼——整一个上午,陈轲或许会一直沉陷在工作里头。
但那声音实在太过突兀。竟把人从沉思中剥离出来。
叮咚,叮咚。
陈轲啧了一声,手指滑下触屏,视线飘移到床头柜上,几支烟杆,不知什么时候点出来的,歪七扭八戳满灰缸。
摸到枕边的烟盒,翻开盒盖摇一摇,还剩五支。点一支烟叼在嘴里,屏住呼吸凝神去听,门铃声却再没响起。
是谁认错了门?
吸一口烟,敲掉顶端的灰末,拿过手机点外卖。
APP划拉一大圈,找到常逛的国际商品便利店,距离十一公里。算算明天应该能下床,后天能赶回公司上班。挑三盒烟下单付款,预计11:30送达。
才不到十点,少说还有一个半小时,陈轲看见手机屏上的时间,又和手表对一对时,确认无误,继续工作。
门铃再次地响了。
·
这回陈轲撑起身子,犹豫着要不要给老师打电话。
刚碰到手机防盗门却开了,对话声随即涌却进来。
“黄主任,肖主任,真的不用这样客气……”
“不不,小何你别多心。这不就邻居来串个门——诶,诶,不用拖鞋,我换鞋套。”
一小阵脚步,何景深道:“你们坐。”塑料袋放进隔壁厨房,倒水,泡茶,饮水机灌入气泡,咕嘟咕嘟响了一阵。
接着是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却不像刚才那样敞阔了。来来去去都是些套话。
偶尔也听着客套的笑声——对话的开场总是愉快的。
·
陈轲连滚带爬地下床。
丢开冰袋穿上拖鞋。伸手捞过飘窗上的衣物,牛仔裤搭胳膊上,衬衣披着,爬到门边拧扣子穿衣,耳朵贴门上听外面说话。
“该把老纪也叫过来,那家伙不知道忙些什么,对年轻一辈的工作一点都不重视。”
这是一句寒暄,中年男性的声音,来自校办的肖主任,正院级干部,专管人事任命工作,黄奇海未来的亲家、曾经的战友、现在的同事。
领导基本把沙发占满了,一个左边,一个右边。中间有空何景深不想去挤,拖了条餐椅过来,正正经经坐在一边,恰好是离卧房较远的位置。
“黄主任,肖主任。”
何景深道,一贯冷静客气的风格,声音压得略低:“上周纪主任才和我谈过话,聊的就是职称评定的事。”
“学校的规定我都了解,七年不进则退,明年评不上教授我就必须调任下级院校。你们还有什么指示,不如就直说吧。”
陈轲蓦地一怔。
耳朵贴更紧了,停下拧扣子的手,生怕听漏哪怕半个字眼。
略停了两秒,肖主任道:“小何同志,我们今天过来,也就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今年职称文件下来,A大只有十个正高名额,算上你在内有资格参评的副高是一百八十七个……”
“我明白。”
何景深笑了笑,说:“实在不行明年就走吧,反正是教书,到哪都一样。”
气氛就诡异地默了一下。
黄奇海声音恳切:“小何啊,你知道系部一直很器重你,虽然只有十个名额,你不一定就没有机会……”
何景深道:“但是以我现在的条件,参评其实还差一点东西。”
“我看要不这样。你也不要急着下决定,今年的职称评定我们系先把你推选上去,肖主任这边再给你放个行……”
何景深敛了笑,清清淡淡的,“不用了。自己的条件自己清楚。我不可能为了这种事去找陈轲,希望你们理解一下。”
完全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
卧房门后,陈轲手忙脚乱开始穿裤子。
黄奇海和肖主任四目相觑。
他们的确是很不能懂的。说个话怎么就这么难呢?怎么就这么难?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想求何景深帮个忙联系陈轲——也没真要何景深做什么,两位领导家里的私事需要他中间套个近乎,在外人眼中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你看领导也不是空手过来,拎着水果,挑着时间。拿着帮你评职称、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条件请你帮忙搭个线,怎么就可以这么难?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
是肖主任先回头,端起一杯他不认识的茶,悠悠地打量起四周。
调任A大工作五年,他还是头一天知道建筑系居然有这号人物。他需要仔细地观察,分析何景深的背景厚薄,掂量待会说话的轻重。
黄奇海则继续苦口婆心:“你好好想想啊。现在只剩一年的时间,错过了今年还能有多少机会?”
“当年你犯下那么大错误,学校不知道为你做了多少工作,好不容易才把你给保下来。你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难道也不怕前辈们为你痛心吗?”
“而且你看,建筑系年轻一辈的老师就你风评最好,我们把你推选上去……”
何景深已然不再说话。
眼色冷冷落在桌上,适时地笑一笑点一点头,对黄奇海的话做出反应。
表示他在听。
尽管不打算答应,但他也并没有打算逐客。
就算最后要卷铺盖走人,他也希望能把这学期的课上完,给徐子荷找个好的导师,不带什么牵挂地走。
坐在这里的两位领导,无论哪一个他都得罪不起。
·
知道怎么说都没用,黄奇海叹了口气,端起茶杯润一润喉咙。
该轮到他的战友了。
沉默膨胀,挤占空间,令人窒息。
“何景深,我们来找你也是给你面子,你肯帮忙我们皆大欢喜,不帮我们也可以再去找别人。建筑系不是只有你一个教过陈轲,你也别把自己当……”
“但他是陈轲!”何景深蓦然站起,撞动餐椅刺耳的声音。
隔着一扇房门,陈轲猛地抽了口气。
猝然意识到什么,何景深一眼看向卧房,不安地虚坐下来,语声低得不能再低语速却快得近乎失常:“抱歉肖主任,这真不是帮不帮的问题。他的确是我收的第一个学生,也是我到现在最看重的一个。但我收他不是为了用他,不可能因为私事干涉他的工作,也希望你们不要去为难他。黄主任,肖主任,要不我们这样……”
·
穿好衣裤陈轲跌撞着起来,呼吸错乱。
纱布被他扔在床上——牛仔裤很紧,伤口又肿得厉害,绑着纱布根本没法勒上裤腰——两步到床头收拾随身的什物。手机,钱夹,烟机烟盒,待会都可能用得着。
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肖主任说的,疾言厉色入髓刻骨:“给钱你不收,给面子你也不收,你是不是故意要和我们过不去?如果一定要这样,那以后就不要怪学校不给你机会……”
然后。
转动门把,走出房门。
<十五>
十点二十,第三节课上课的铃声、华尔兹舞曲从天方传来。
晴日高悬,碧空云动,一幕天风贯穿空室。
摄人心魂。
·
是黄奇海先站起来。
从侧目一瞥到呆若木鸡到震惊失措。更要命的他都站起来了肖主任还在说话——说的还是那些不友善的话。他叫了声“陈总”,又叫了声“老肖!”
难得雄浑一次,轰得整座客厅都颤了颤。
然后肖主任也站起来。
一个矮小而胖的,一个高大而端正的。一丝不苟的黑发,见不着半条褶子的衬衣,在这所学校里从来冠冕堂皇挺胸阔步的人物。
竟然都站起来。
陈轲面无表情——像是没听见谁在叫他——偏了偏脖子惺忪着眼,反手把门给带上。
站定了,眼神轻飘飘环上一圈——掠过沙发边两团空气——挠挠碎乱的头发,看见何景深,整个人蓦地便顿住,低声道:“老师……”
何景深坐着,目光从镜片后穿透过来:你出来做什么?
·
黄奇海又唤了声:“陈……陈总?”
陈轲走了两步,步调略有点慢,但并不显得异样。是往卫生间的方向。
关上塑钢玻璃门,反锁,开灯。抬眼便看见镜中的自己,那张年轻而张狂的脸,眉目纠葛,痛苦不堪。
踉跄地扑到水台边上,指节抠住台面,心跳得很快,很快。
你为什么要怕?
为什么要怕?!
……
咬着牙狠吸上一口气,竟又痴痴地笑起来了。
仓皇的笑,不屑的笑,而那笑容渐渐舒展,化作一个平和的、像一滩浅水倒映着天空、广阔无垠而浅淡的笑。
脑海一下子放空,又卷起别样的潮水,如一江暖流徐徐徜徉,漫彻心扉。
你是陈轲,你是陈轲。是他收下的第一个学生,是他最最看重的一个。
三年了。三年。好不容易等来这一句话,好不容易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终于有勇气推开房门出去,为什么又躲起来?
抬手摸一摸镜中的自己。镜前灯下脸颊冷白,深黑的瞳仁里闪烁星点困惑。那么的冷。
为什么要怕呢?
就算断绝关系,就算他不肯认你,你愿意认他不也就够了。
有什么好怕的?
你该出去。现在的他是多么需要你。难道你还想像当年那样,又躲到太平洋遥远的彼岸,准备一辈子伤心后悔吗。
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管他会不会生气,不管他到底会怎么样。你都应该出去。
去吧。
·
洗脸。一抷冷水扑在脸上沾湿碎发,抓过那张属于他的毛巾擦干,拧开卫生间门锁,关灯,客厅里俩家伙还站着,木头似的。
陈轲又走出来,这回拿正了目光,云淡风轻看着沙发边的两个。
“老师,家里来客人……怎么也不叫我。是找我有事?”
何景深仍然坐着,端正而局促。
他捧着杯茶,杯子里水已空了,银毫白针铺满杯底,横着的,竖着的,如一片雪绒轻盈洁白。
过几秒才抬头,微锁着眉道:“哦……建筑系黄主任,校办肖主任。”
人来了总不能装没看见,何况这都搭上话了。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
走一步是一步吧。
介绍领导就行了。陈轲是不必他介绍的,陈轲会自己介绍自己。
而且他也没法介绍陈轲,因为他总记不住陈轲的头衔,更不知什么场合该拿哪几个出来——太多了。商界的政界的学界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陈轲走了过来。走到何景深面前。
接过茶杯,到饮水机旁盛满热水,又捧着送回到老师手里。
一个笑。您别担心,这里我来收拾,您看着就好。
何景深愣住。
·
不及老师反应,陈轲背过身,这才把目光投向黄奇海。
竟是内敛而谦和的,礼貌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可是在老师面前,场面功夫怎么都得做好。
两步上前,伸手:“陈轲,何老师的学生。全国青年领袖联合会名誉主席,国家建筑学会常务理事,现在云地任职,你好。”
黄奇海躬腰两手相迎。手心一层湿汗。
陈轲赶紧抽手,看向另一个,微笑:“那这位就是肖主任?初次见面,陈轲。你好。”
握手。肖主任的手很冷,脸僵得像木头。
陈轲刻意握紧了些,目光更有一些针对,赶在对面察觉异样前撒开,请道:“两位坐。”
转身往餐桌边走。
·
既然要谈事情,总不能站着谈吧,太不正式。
他得搬一条椅子过来。
沙发他是不会去坐的——尽管坐沙发必然会更好受一些。青年领袖联合会名誉主席,国家建筑学会常务理事,任何一个放到学界都足以和A大校长平起平坐。怎么能和两个主任坐一块呢?
路过何景深面前,却见何景深看着他,忧虑,担切,溢于情表。
停了步子,浅浅地又一个笑出来。是叫人放心的样子。
于是何景深起身,放下茶杯抢先搬来一条餐椅,放茶几边上。
摇一摇扶正,侧对着沙发的位置。再把自己的座位挪旁边一点。
不急着落座。眼看三人坐下,想起什么又进了卧房,隔几秒出来,烟灰缸带着半缸旧灰往茶几边一落。
砰地一声砸上耳膜,陈轲怔了一下。
含着笑抬头,张了张嘴,是想谢谢的意思。
何景深点头,表示他看见了。又像在问:还需要什么?
水?咖啡?止痛药?布洛芬?
陈轲摇头,转脸,摸出兜里的烟盒烟机,问对面:“两位抽烟?”
明显的颤音。
不抽,不敢抽,不能抽。都是摇头。
咔擦,火苗舔亮烟卷,烟盒烟机一道攥手里。长吸一口烟抖掉小撮的灰,又吸一口,再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道:“两位别见怪,我腰不太好。腰肌劳损,一坐就疼。”
“昨晚上和老师讨论问题,忙得有点晚,所以就住在老师家。赶巧今天不用上班,一觉睡到这会——两位找我是有什么事?”
无人说话。
何景深仍然站着,站在陈轲身边,眉峰间沟壑起伏,锁得极深。
他看得见陈轲的颤抖,看得见那眼底压抑的苦痛,更看得见一颗颗滚圆的爬出额角的汗——岂止一个疼字,是不可想象的疼。
大步迈进厨房,不多会端来一杯咖啡,加了许多的糖在里面。大概可算是安慰剂。
收获到又一个笑,感激的笑。
给黄奇海和肖主任续茶。
忙过一阵何景深坐下,稍有些靠前,目光在三人间来走。
无人说话。
·
直抽完一整支烟,陈轲很长地缓了口气,才感觉骨架子结实了一些,硬挺了一些,不再那样疼得浑身发软了。
视野也跟着真实起来,不再是满天乱转的花影子。
点上第二支烟,轻挑挑地捏在手里,向前小心地挪上一挪,试图控制受力的方向、尽可能避开伤重的地方——顺便将手里的烟盒放下。
开口,依旧是慢而讲究的言辞:“老师一向不喜欢找我,不是刻意难为你们……A大是我的母校。云地和A大一向交往很深,去年的A大新区项目规划也是我亲自接手,两位主任的事就是我云地合作伙伴的事。有什么话不用见外,直说就好。”
却换来何景深凝重的目光,沙发那边尴尬的对觑。
陈轲笑,“要不这样,两位留个我的电话,以后有什么需要……”
“陈轲。”
何景深提醒,话音很轻。
陈轲埋着脸,解锁手机目不旁落,抿着点歉意:“老师。您说了不干涉我工作。”
何景深抽了口气,蹙眉。
迟疑着坐稳,倚上靠背十指交握。没再做声。
<十六>
官面上的场合,有些现象当真有意思。
上级找下级帮忙,那真是一点隔阂都没有,找的越多未准对面越开心。但如果是下级对上级——下级要找上级帮忙……
·
竟花了不知道多少时间,黄奇海才把十一位数字从嘴里抖出来——中间打了整两串省略,无数临场告退的顿号。
陈轲抽着烟,单手拨号,浑一个没事似的:“黄主任最近调来A大,又是老师的直系领导,做学生的按理该给您接个风。要不就今天中午?”
何景深看他一眼。
电话通了。来电显示一串惊艳的数字。黄奇海慌手慌脚往通讯录里收:“呃,这,这,等会十一点还有个例会,我和老肖都得去参加。唉这都十点半了……不如下周,下周,陈总您公开课过后,系部——”哑然意识到级别不对,转头问姓肖的:“学校是该请陈总吃个饭吧?”
肖主任手动记录陈轲的号码,严肃得像在做工作笔记。记好了,保存。生硬道:“啊,是,是。这次公开课是国建会主办,学校肯定要给陈理事和各大高校代表接风——回头我问问总支那边是怎么安排。”
陈轲笑,看向一旁的何景深:“也好。老师在这我不陪老师不行。下星期吃饭老师也来?”
何景深没答,眼神低低垂落在手上。不知在想什么。
“老师?”轻唤。
何景深抬头:“嗯?”
陈轲又问:“下星期公开课,学校请吃饭,老师也来?”
何景深没动。
隔那么几秒,点头道,“来。”
未免是有些意外的。
然后陈轲就真笑了。
·
沙发对面,黄奇海浑圆的脖颈探得长长地,挂着两层肥硕的下巴,欲言又止的嘴张了好几轮:“陈总?”
“陈总?”
陈轲还在那笑,捡了什么宝贝似的笑。
他为什么不笑?能把老师拖出去吃顿饭,不管吃什么,都是这辈子从没遇过的大喜事!
何况还是那样的场面!那样那样那样的场面——他的公开课,代表国家建筑学会面向全国高校的公开课,全网同步直播,全程中英双语同声传译,最后一天更是国建会第十九次高峰论坛的报告会议。他做报告!
那顿饭得会有多少大佬参加,不仅A大的高层,还会有整个A市、华东地区乃至全国高校的代表——他终于可以带着老师去一次!
何景深就看了他一阵,平平淡淡的,什么表情都没有。
又缓缓地把眼神落下,落在自个的手指尖上——右手食指和中指,因为昨天用力过度,直到此时仍微微泛红。
还是欠收拾。
·
又一声:“陈总?”
陈轲蓦地就转脸,撑直腰杆吸了口气,抽一大口烟抖一抖烟灰——顺便把激动的汗粒给抖掉——“刚才说到哪了?”
黄奇海堆一挂谄笑出来:“这,我和老肖待会要去开会……”
恍然:“哦,既然两位要开会,那不如就下次……”
“啊,不,不,是这样。”
人都找上了怎么能不谈事。黄奇海抢断了他的话。
可,这,又实在是太艰难了。连出一口气都那么的难。但这口气又不得不出来否则一定会把他给憋死——“我直说了?”
眨眼间又把脸转过来,向肖主任求助:要不你来说?
肖主任嫌弃,压低声音:“你到底在啰嗦个什么?”
瞥一眼陈轲又把脸埋下,若无其事取杯子喝茶。
黄奇海不安地搓手,眼神在茶几上走来走去——姓肖的怎么端我喝过的杯子——“哦,哦,是这样。啊……”
“就是我有个侄儿……去年秋招进的云地,现在在云地实习。听说云地好像有个规定,本地院校的学生必须派去外地,一定不能留在本地工作。然后……”
陈轲抖烟灰,差点把烟头一起抖掉。
捏稳了,拿起来又抽上一口,哭笑不得:“是有这个规定。然后呢?”
黄奇海手停了。
小心谨慎打望。陈总是没听懂?
这不应该呀?
又搓两下手,动一动坐得僵硬的腿:“是真有啊?唉这小子就是一根筋干什么不好非要——”打住,另起个话头,试探着问:“您看这……”
陈轲就只是笑,不做声。
他当然不是没听懂,这有什么不好懂的?
黄奇海的侄儿应聘到云地,因为集团规定不能留在本地工作,又舍不得放弃云地的高薪另找下家——不想找下家所以就来找他咯。
可他手下能解决这事的,区域总监以下,人事部门经理以上,少说一百七八十号人。
这拉近关系的好机会该给谁?
啧。
连眉毛都不知怎么拧才好。勉勉强强还是拧上了,又敲一丁点细灰下来,凝视灰缸里的碎末,认真说:“这规定是董事会审批,我动不了。”
“啊?”
黄奇海张了嘴手抬到半空:“可我听说……”
陈轲直看着他:“听说什么?”
“我听说,您好像可以内调?”
“跨区域内调有三个条件,连续三年绩效A+,无工作失误,区域总监以上批准。这也是集团的规定。”
这个不行……这个也不行。陈轲心里又划掉俩名字。
真是麻烦。
黄奇海眼睁得老大,两手不知该放到哪。
嘴皮子都开始哆嗦起来:“诶,行不行求您给个准话,我是真的急啊。他和女朋友一早订了亲,酒席都订好了就等着落实工作回来结婚。现在他说要不就不结婚了,就在C市那边工作——几千公里啊,我们一家就他爸带了这个儿子,全家都希望他能回来……”
说完一大段黄奇海直起腰,咽一口唾沫往旁边看,想让肖主任也给说句什么。道个歉也好,赔个礼也好——他侄儿的未婚妻,正好是肖主任外甥女,两个人的事总不能让他一个人扛着,何况人还是姓肖的给得罪的——或者再看看何景深的脸色,看看何景深能不能松口帮给句好话。
那可是他全家的命根子!
却见陈轲拿起电话,解锁屏幕点开通讯录,似是而非地问:“您侄儿叫什么?院校?专业?现在在哪个部门实习?”
知道这是有戏,黄奇海大气都不敢多出:“叫黄舒,就我这黄,舒服的舒,学校是隔壁T大。专业是……哦,土木工程。现在在云地C市建设投资总公司……”
通讯录一直给翻到底部,一个极度不起眼的名字。西南地区区域总监,陈轲直系下属的下属,C市建投老总上司的上司。
等待接听。震得人耳聋的小苹果。刚唱完一句没了。
那头传来激动的抖音,天然免提大嗓门:“陈,陈总?陈总?!”
陈轲把电话拿远几公分,“是我,小郑。有件事你处理一下。”
隔着几千公里都能感受到那边的阳光灿烂:“有事您说!”
“就你们那边,C市建投,最近招了个T大的实习生,叫黄舒。黄色的黄舒服的舒,找一找是不是有这么个人。给他买张机票,叫他明天回A市,下周一直接来总部上班。”
听那头应几声好好好好,陈轲扣掉电话,抽一口烟吐掉烟云刷刷翻动屏幕,找到王筱的名字。
隔三秒接通,熟悉而温甜的女声:“陈总!”
“叫总部录个人。”陈轲拿下烟头,问黄奇海:“您侄儿是研究生?”
黄奇海连忙:“对,对。研究生。”
又对电话里道:“叫黄舒,T大研究生应届,土建专业……先放设计部看看能不能用。和西南区郑锐接头,你负责安排。走我的推荐,特招。”
放下电话,锁屏,揣兜。
·
就像大雨下透久旱的地,就像阳光照穿阴霾的云,就像快死的人春光复苏一下活了过来。
后面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反正都是些没用的套话——主要围绕陈轲以后如何关心黄舒和领导们以后如何关心何景深展开。哦,不,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严格执行学校各项规定”“对何老师这样优秀的青年老师保持全方位关注”“不能因为单方面原因否定职工全盘工作”“何老师是个好老师,对专业工作一丝不苟,对职称评定克己让人,今年推送他当之无愧,以后要号召全系老师向他学习”……
门口,黄奇海弯腰又弯腰:“陈总留步,留步。”
点头示意,拉上防盗门,脚步跌宕疾疾地远去。
陈轲站在门边。手扶着门把,半晌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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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5 22:2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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