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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随想集[第1页]

作者:__致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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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是生而为你的写作者。
 
先前的我决意要向你表明这些年来并未改变的心迹,以借此在你心中能为自己添上一笔,无论功过,只贪心这新鲜未干的一笔。而我一贯喜欢为我们之间的互动无节制地作准备,让珍贵的时刻无意义地流失成为一种禁忌;同样也愿望把最好的自己留给你,于是见不到你的每一天好像都是为了那唯一见你的一天流逝的——可准备再多,你的再三搁置和变更总令我措手不及,采好的点、打好的腹稿乃至规划好的周、月计划,只好毫无抵抗、前仆后继地牺牲罢了。直到见面时间的确凿,你都让以为有一个晚上可供把控的我再度经历一番心里动荡:你将见面定在了中午,尽管一见总经年,但还是要被挤压在寻常日子你的课堂与办公之间的。我迟疑片刻,一百种另做打算的假想在脑海中回旋,最终仍不动声色地向你发了ok的手势,如向来对你只有全然的依顺和应允。
这些年来微信上第一次由你开始的对话,大概便是这一次你问我中午想吃西餐还是中餐?那时我已经出发,心中要见到你的激动已然没过接到你消息时的激动,我当然说怎样都可以;在和在你点菜时发消息问起我想吃什么一样,我也说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事实上我去得相当早,试图找一个适合与你小坐的饮品店,却迷失在这人流麇集的繁华商圈之中——这便是你周末所在的世界。每个周六的下午你会从水的彼岸到此岸,自地铁随人群鱼贯而出,我此时看到的天空就是你每周六仰头可见的天空,我所穿过的楼宇就是你每周六拎着皮包经过的楼宇。不出五分钟的路程,你便会焕发而平稳地走入机构,与迎面而来的学生微笑致意,随后你会走上讲台——那已是我四五年无缘再见而最为心爱的模样。
 
直到你向我发送了餐厅的定位,我才愕然你竟也提早了半个小时先到,而且竟还闷声不作气地已坐上了饭桌点起了菜。一边懊恼没有及时问你到哪,要不然就可以早在地铁内碰头,多一路与你并肩;一边匆匆向商场八楼赶去。电梯一层层地下落时我的心也一层层地上提,电梯怎么也落不下地,我的心也始终悬空鼓动。深呼吸、打理面容、深呼吸、整理着装、深呼吸、小跑、四顾。在你进入我视线边角的一瞬我便锁定了你,悄悄地快步溜到你身边,带着吓唬你的不良企图,弯腰在你身旁呼了一声带着一个大大的感叹号的“老师”。不过你没有被吓到,你只是抬起头颇镇定地看向我,温和地笑着说:“你到得挺快呀,一下子就找到了。正好菜也上了。”而我看着你的眼睛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你和去年相比并无变化,甚至和我初见你时眉眼一般,仿佛岁月从未在你身上留下痕迹。而见你果然同我一样穿着白衬衫,某种怀想着落的小满足便升腾起来。我们都不急着动箸,我告诉你刚刚考完了试,你问我难不难?我则笑着数落上一句,不难,可比见你一面容易得多。你不好意思地笑。见面时的你全然一副天使模样,大不同藏在电子设备背后的你。为了见你疙疙瘩瘩的两个月份、时而还了无回音的八次询问,这其中心头的劳顿你固然想象不到,却只用你这样笑一笑就好,将我本所剩无几的要怪罪你的意思也全一举融化干净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如何地放松下来,我们之间又是如何不真实地轻松——轻松到似乎我本无需像从前一样事先如准备答辩般地措辞。那些无话的担忧皆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舒服的对白中烟消雾散了,一起离去的还有这些日子里盘桓自困的阴霾:分明我们还是这样好,或许这久违的一年使我们又更好一些。
 
在很想很想你的时候偶遇到你,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呀。
 
确认你下午有课的失意和料到你下午有课的失意是不可比的;但我来不及失意,我们这餐饭也容不下失意。它固然可透支一切无你的时间,如潮湿侵蚀一根被弃的铁钉;但在你身边时,情绪尽抱成一体,随你话语的阴晴朝生暮死,为了每一刻的倾其所有而必只能一刻地短暂。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倾其所有。
于是我乖乖地且认真地听你关怀我,又并不罢休,反来要求也要关怀你,于是师生之间的一问一答便常被我颠倒过来。我们之间有很多担忧,很多着想,我想也许再没有老师会如你一样担心我孤单,也许也再也没有学生会同我这般心疼你繁忙。后来我看望初高中的老师们,纵然有曾非常关照我的,但自然全顾着好奇或与我一并作些美好畅想,谁会像你一样连问我:导师怎么样?有没有知心朋友?有没有可以一起努力相互支持的人?你说与我同行的人会越来越少,我的路也会越走越窄;而我坚定地注视着你且坚定地说:我并不必要同行的人,我的路明明也是在越走越远。仿佛眼神再坚定一些、口气再坚定些,你就真的能明白这都是因为有你在。
 
你说我比去年的状态要好——不如说如今在你面前的我终于可以头头是道地向你规划未来,而非任你来医种种心疾——虽然我并不确定曾坦然相告的那些茫然与矛盾是否已离我而去,但我已渐渐明了许多困惑即便是你也并不能给我解答。其实我始终知晓你并非神明一样的人物,却向来要在心中坚持封你为神;如今我依然把你置为信仰,不可动摇,却只想与你并肩,而非由你照拂。
后来你说我吃得怎么这样少?我低头才意识到一满碗饭还不见动的。事实上你吃得也并不多,而我见到你就饱了,确无什么胃口;且一心听你说话,偶尔想起来才会象征性地往嘴里送菜,连咀嚼都嫌麻烦,索性权当忘了,专心地听你讲。这餐饭便像是如何吃也吃不完,我心中指望着与你找僻静些的地方坐着喝点什么,趁此机会对这些年的感情做些交代,只好过问你的时间安排。这时你才打开手机来看时间,仿佛我不问你你就可以与我无穷无尽地把这顿饭吃下去一样。你如我担心的那样说要去办公,有些着急的样子;而我早有预想却仍无法反应过来,我还有太多的话要说予你听——早些日甚至还来回写过几遍,见你一面太难,或许这又是最后一次表白,便不肯冒险落下只言片语。而一批滚烫的话,却像要在燃尽前乍然被扑灭,注定不了了之;心心念念如此久,反反复复确认了这样多遍才有的经年的见面,像是要措不及防地结尾;像是又要在这么辛辛苦苦曲曲折折再来一趟,才能够在下一年又这般草草见你一面。
而我除了苦笑着将数月前便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你之外,还能做什么呢;我又有什么道理什么身份阻拦你,让你再和我多待一会呢。我想,这一面大抵就要结束了吧,这一年下来我的努力大抵都如此有所交代了吧,19年的冬天大抵就这样结束了吧。
 
电梯门打开,巧合地满载,刚好多出一个我们。我便鼓起勇气提议不如我们走扶梯下楼?仿佛给自己最后一线八楼到一楼那样狭长的希望。一句喜欢已磕到了门牙,时而忽然有路人岔到跟前,使我不能开口;时而一层扶梯停掉,你对我无奈一笑而打乱了我的节奏;当我心如擂鼓、气息屏滞:等到四楼、走到四楼我就和你说喜欢,你却在这时突然开口,使我才意识到我们一路被沉默统辖。你说,等我回国了,我们就再见一面。我惊喜——下一次见面竟是由你主动提出的,便忙不迭地答应你,算起了出国交换回来的时日,竟又聊了起来。失落感顿时被满足感一把推开,我觉得,这就够了。这样结束,就够了。
我正提出送你上楼,却突然反应过来:既然我没有表白,你也就没有理由名正言顺地拒绝我去蹭你一堂课;如此这般,若还没趁机听上你的课,岂不是又怂又亏。就是软磨硬泡、死缠烂打也非得争取一次——我这样想,便停下步,嗫嚅着说想听你的课。你回头,果然毫不犹豫地说不行,一瞬间高高支起一副老师架子,教训我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抓紧自己的时间处理好自己的事(不过严肃起来的你依然温柔)。我断然争辩这才不是浪费时间,却拿不出任何论据,也清楚你懂不了这于我的意义;索性毙掉大脑运转,委屈巴巴地望着你:可我就是想听你的课呀,你就让我跟着你嘛。后来屡次回想起来总要失笑——即使平日里再怎么习惯苦着脸、冷言冷语地干脆,撒娇终究是女性再怎么进化也丢不掉的本能武器,关键时刻都能吓到自己。像“你就让我跟着你嘛”这样不经大脑的胡话,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冒出来给第二个人听到,出口便真的是把自己吓到不行,干脆豁出去了。你又气又笑地问,我跟着你干啥?是帮你改作业还是帮你上课啊?见我依然可怜兮兮地望着你不说话,你终究被我打败了,妥协道你看看你是带哪个班,是什么时间的课,继续向前走。我心中雀跃得像个孩子,便欢天喜地地跟上了你。
 
一路跟你到二楼的机构门口,你告诉我你要办公一阵子,我应了声,却依然下意识地跟着你;你见我没反应过来似的,重复了一遍,打发我四下转转。而我在当时似已然失去神智,像是中了那句“跟着你”的魔,身心俱向着你走。直到你走得愈来愈快,离我愈来愈远,我才苏醒过来般慢下来,停步,又禁不住跟上几步,终才缓缓定住,目送你快步而去消失在办公室门口。
我想我定是神智迷乱了,那时心上雾着失去你的感觉。不愿走离,不想在任何你要找到我的时候无法及时出现,便把这一层一圈圈正过来倒过去地走,在你时常工作的地方多走上几个来回,仿佛就滋生了什么意义;又是一个蹑足的外人,暗里徘徊,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走入大门,即使我早已再无胆怯的道理。
胆怯是三四年前的胆怯。那时升入高中的我再不是你的学生,你的台下又是一批活蹦乱跳的新人,而走廊,就成了我每个课间课后徘徊的小世界。孩子们跳跃而稚嫩的说笑声自耳边掠过,我在长廊有时飞快穿梭,有时悄悄经由,逐一排除你不在的教室,怕被熟人认出,更怕被你发现。无来头地怕。其间八九个月我未见到你一回,每次逐一排除到最后一个教室的那一路,明知会落空却还要燃起的希望、微乎其微的可能下或将见到你的紧张与最终注定的黯然失神至今依然新鲜地疼痛。后来我不再继续在你的机构上课,却偶尔绕路途经。感性覆灭理性时,便攒起一腔孤勇闯入,如一个翻箱倒箧、东躲西藏又一无所获的贼——我没有一次偶遇上你。我想这是天的意思:多年前的两次巧合相遇使我对你的爱死灰复燃、一发不可收拾,当我真正沉迷依附于你而生时,却再也讨不来一个偶然,去逢上我现实的宿主。
我注定见不到你,这是命。
我轻悄地由侧门溜进,各个班要开始上课了,被扩音的讲课声逐渐取代嘈杂。我知道这是开课的时间,而你依然没有给我消息;虽然你之前所说的时间还在二十分钟之后,可我没有在公众号上找到任何排在那个时段的课程,心想当时你的口气也不肯定,大概是你记错了吧。遂更加动摇:你答应我来听课的口气,似乎也并不肯定。我寒冷下来,逐一经过、逐一留步、逐一排除,直至最后一间教室。我依然是三四年前的那个我,死去般的绝望:你就算人间蒸发般消失而去,也不会出现在我眼前。
我回到大门口——准确说是大门口玻璃墙的海报背后,透过海报和盆栽的缝隙向机构内窥去,倔强而不安地注视办公室门口,僵直站定。我甚至极后悔我没有一直站在这里“盯梢”,只有如此才不会有一丝一毫错过你的可能。我感到隶属过去的某种情愫鬼魅般地探身,隔空抱我,将那时与你见后热切的欢喜捂凉、掉包入殓。来自什么时候的自己?是坐在地铁上透过窗、再隔着人群捕捉你一步两级地上扶梯的身影的时候么?还是煲电话粥挂断前你说你要到家了的时候?努力辨认不得,手机忽然震动才使灵魂归窍。我惊慌解锁,而那并不是你的消息;关上手机,而落空感也将我密封。骤然间我电击般明了过来,那平凡不过一个又一个等你消息的昼夜呀,煎熬、反复、毫无指望,心里却总有一颗浇不灭的火微微燃烧。你或许转头便忘记我还在等你了,就像毫无感觉地将那么多条我再三措辞再三顾虑才惶然发送出的消息抛在脑后;你或许全当支开我打发我走了,便再也想不起来某年某日答应过什么人什么事。是的,我从来怕不起在你要找我时我不能及时现身,我是根本对你会来找我这件事就了无信心。所以我必须站在那里——只有我站在那里,你走过时才会想起我来……
就像终于,终于,我看着你、看着你在二十分钟后走了出来,我被拯救了,被你牵引着从角落走出;你转个弯,目光落在我身上,带些不好意思的笑,向我走过来。
终于,终于,有那么一回,你是向着我一个人走来的;就算千百次地寻你、等你,只要有这一回,我便千百次地寻你、等你。
 
原来你带的是一个只有四个学生的竞赛小小班,难怪未被明写,是我多心。见没有什么娇滴滴的小女生,我倒是暗自快活起来。我安分地坐在最后一排,你一背过身去我就抬头悄悄看你画图,你一转过身来我就无辜地埋下头去装作想题;再等你开始讲题便大大方方地盯着你和你的板书,不想漏掉你的思路一点点也不想少看你一眼,手底下还要盲记个不停。不过我想你一定是知道我在看着你的。就像一切回到最初,我在你台下茫茫一片学生中近乎固执地望着你,虽然从头至尾你的目光都没有落至我身上,但我想你都是知道的……
与你之间的心愿,如此又了了一桩。回到你的台下,自毕业后总是梦里才有的事,便显得亦真亦幻了。时而发觉自己趴在桌上,嘴角上扬,眼也弯着,脸上都要开出花来;时而望着你出了神,等你转过身来也收不住目光,你也配合地装作看不见我,更加使我贪婪放肆。想必那时在你眼里,我大概就是一个犯痴犯得心醉神迷的小姑娘吧!
 
课毕,你照例将四个学生一一关怀上一遍,最后才终于在几个小时内第一次看向我,笑着问我忘了没。我自负地说要是在以前我肯定都会。你乐呵呵地说那还真有可能,提起以前我的一个记有许多难题的本子(题目净是四处搜罗来为了难你的)。原来你还记得,往日的努力在这点上倒是没有枉费,甚至可以说相当成功了。
本是预备请你一块吃晚餐,或许便有机会将一些话说出口,不料你和老师们一块都订了盒饭,忽然就是我们分别的时候了。我想我那时站在你面前,全然是个心愿未了而垂着头哭丧着脸的孩子,忘尽了掩饰,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我甚至还想再听你一节课。自知不妥,说了一半便没了声。你见我如此舍不得的模样,只得连哄带骗道:等我回国之后,有机会随时联系;况且有时还不光要我听,还叫我帮忙答疑、改作业、上去讲两个题的。我便全然被冲昏了头脑,就是被你拐卖了去大概都毫无觉知还要兴高采烈的。你安慰地拍拍我的左臂,又好言好语地给我加油鼓劲。我来自远古的惊喜又被新生的依依惜别所吞没,可轻易被你哄了过去,再见起来已爽快了许多。我伫立在门口,又一次目送你走入大门,你迎面被一个恰巧走出的小男生大大地抱住挂住,我才如梦初醒:怎么没有索要一个分明唾手可得的拥抱。
过去我不乐意在你眼中做个孩子,如今倒全然乐在其中。而似乎乐在其中的并非我一人而已:你也会批准我的天真愿望,使我如愿坐在你的台下;问要不要带我去吃甜品,而我记得多年前你曾拒绝过我看望你带给你的零食,称家里为女儿忌甜;你还理所当然地说等我工作了才许我请客,算准了将来我照旧缠你;依然叫我一有困难就来找你,倒也有一丝天真亲切的意味——你是希望我对你有多少分依赖、多少道羁绊呢?而一切都是你的无意与自然罢了。
下楼,忽然置身人群中,正是华灯初上时,恍若隔世。我像是漂浮着,同我的神智一样漂浮着;我找不到它,它也找不到我。失去方向地走走停停,我四处张望,似乎在辨认,而发现头脑里却没有任何东西在执行着辨认,这才醒来一点点,拿出手机查看地铁的方向。
就在这时,你的声音飘然而至:“站在这干啥呢?”我吃惊地抬头,竟看见你大步向我走来,做梦似地。你告诉我出了点岔子,没有订你的饭。我良久回过神才搪塞不过一时失了方向,便被我们可以一同吃上晚饭的惊喜再次冲昏头,直到你信以为真地带我走到地铁口告诉我这是地铁,我才如梦初醒,连说我知道啦我知道啦,生怕你就此把我送走,赶紧拉着你去吃晚饭。
 
你带着我去一家牛肉面的小窗口,问我吃什么?我则反问你吃什么,摆明了要和你吃一样的晚餐;还拦住准备付款的你,反请你一小顿。点餐时有学生和你打招呼——我熟稔你笑起来那会的表情,温暖、标致且短暂的,让人产生热情幻觉的礼貌。因为曾经我总是那个半路蹦出来和你打招呼的人,见你笑笑,便各自有各自的去向;而如今我也可以是你向别人笑笑作别,然后回来一并轨迹的人。
一楼逼仄些,人多了些,热闹着;我们便一前一后上了二楼,清寒得多,只有落地窗把商圈的光影人声划至框外,弥漫一派烟火气息。我总幻想终有一日可以和你一起在夜晚穿城市的老街,寻觅小旧的店家,吃上热乎乎的一顿,只因自己贪恋世间烟火气息,希望这是你我可共有的,也宛如一起过了瞬息的生活。如今没有老街旧店,却与幻想如此相近,像我与你一起瞬息地生活。你问我喝不喝什么?我摇头,静坐着等你下楼拿筷子再回来(实在不好意思连你拿筷子都要跟着你,便待在楼上偷偷给两碗面拍照珍藏),你依然带了一瓶红茶一瓶绿茶,让我挑一瓶。我只是惯性地先问你喜欢喝哪一种,如同任你选餐馆、点菜、和你吃一样的晚餐一样,小小地效仿你也小小地依着你,然后在心中小小地高兴起来。我对面的人是你呀,如此想着,都险些要落下眼泪。年年岁岁千疮百孔的等与想都像在此时被疼惜着,一边呵气一边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
我叹了口气说,有种小时候的梦想被一一落实的感觉。你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小时候的梦想,像是被打动了,我只是微笑着看着你,喃喃道:是啊,小时候。而你是否能从我望着你的眼里看出,你一直是我的梦想,从未改变呢?你感慨当初我还是个孩子,如今都这样大了——六年过去了,我终于在你心中不再是个孩子,这是多么重大的宣布!我突然没头没脑地感叹道:“太神奇了。”我从一个孩子的年纪起,遇见你、喜欢你、离开你、又回到你,一切都太神奇了。你笑了,问我怎么个神奇法?我说五六年前的我肯定不会想到五六年后我会和你坐在面馆的二层吃牛肉面。你的回答出乎意料:是不是很low?老师是不是很朴素?我跟你一同笑了起来,没有说可在我心中我更加喜欢褪去人民教师光环,大晚上坐在我对面和我一起吃热腾腾的牛肉面的你……
这时你又唆了口面,评价道:多么有烟火气息呀。我全然心心相印地惊喜着,望着正回起工作消息的你甚至幸福到感动了,说,多好呀。你也说,多好呀。
 
听你说你有些学生学竞赛学“轴”了,我则突发奇想说要是初一就当了你的学生,估计也往竞赛发展了。你说竞赛需要热爱,不然很痛苦;我纵然不能大义凛然地直白相告我就是喜欢你,却可以斩钉截铁地回敬道我就是喜欢数学、就是喜欢几何(其实和“我就是喜欢你”没什么差别)。我天真地告诉你那是我从小到大学过的最可爱的一门学科——这也是我唯一不让你为难的传达喜欢的方式吧。你也感慨道可见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影响有多么大——这也是你对我的感情所能做的唯一合适的评价吧。你突然补充,害一个学生很容易——老师这点上还是压力很大,要害一个学生太容易了。此时我差点便要故作天真地问你:你能怎么害我?却还是和着面条本本分分、默默无语地下咽。你害我无妨,不害我也罢,我都由你。我也相信你当然不会害我。我就是自己动手把心剥开了送到你面前,你也不会害我。我知道你是极好的老师,也是极有原则、极负责的男人。
良久我回忆道是初二下学期才做的你的学生,但是你突然不教我们了。本想继续说下去,你却问我还记不记得别的老师?我心想你又何必问我这个问题,只是凝视着你说不记得,一点也不记得;声音、相貌、姓氏皆不记得了。又补充道,只记得有一个老师说话会破音的。你笑了,问我是否会结伴回学校看老师呢?生怕我说不会似的,会显得你极其特别。我说当然。你又感慨:“我们老师没怎么变,都是你们变化挺大的。”在你眼中我大概变了吧,从前那个学生气十足的扎马尾的小姑娘,现在也披着头发、戴着贝雷帽、化着淡妆、细心研究一番穿着打扮、焕然地来见你了。我则放下筷子,细细地打量你的五官,往你的眼睛里无尽地望去,我的神魂也仿佛无可挽回地陷入其中——那双明亮、干净、美丽的眼睛也注视着我,如你一贯如此专心地看着任何同你说话的人。我笑笑说你的确没有变。你说是嘛,其实变胖了。我评价道你和几年前我回来看你时没什么变化,但是当时来看你是觉得你面色好了很多。说完才觉得多嘴,便转口说,不过你还是很瘦。
后来你问我和室友交流多不多,我暗笑,答道不多,都早出晚归的——有两个都在谈恋爱嘛。你一下子笑了,点点头说都二十岁了,这个年纪该谈了。话题却戛然而止,你我无话。我埋下头,忽觉如坐针毡,揣测或许你的问句也已到了嘴边,也止于唇齿罢了,很快转移了话题。
见你吃得差不多了,接到什么消息好像又有着急的样子,而我胃口差极了,便赶紧象征性地扒了几口面放下筷子,说咱们走吧。而你果然告诉我家长在召唤你回去上课。你见我剩了一大碗,问我回去之后还会吃吗?我摇头:这么大一碗面呢。你说难怪我那么瘦。(我们聊天要么就是我说你瘦,要么就是你说我瘦,其实我们谁也没有很瘦……)
 
出了门,你依然还要多余地担心我找不到地铁口,给我指方向甚至问需不需要要带我去。我不满说,都这么大年纪了我还不知道地铁在哪吗?这都不知道平时该怎么到处跑(先前聊起过自己的漫游癖)。你笑道你也正在想这个问题。
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依依惜别了,毕竟我已过分满足——两次以为我们要就此分别却又两次惊喜地与你相聚;如果上天赐福我可以两次看着你向我走来,那么我也必须两次目送你离我而去。又或许当时我除了在你身边已然忘了一切,也无什么惜别可言了。我的心中除了柔情泛滥,别无所有。
“我没有表白,腹稿沉了底,满怀柔情地沉了底。一见到你我就又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那个轻易被满足而别无所求的孩子,那个柔情泛滥而不言语的孩子。我甚至忘了向你索要一个在当时看来那么理所当然的拥抱——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着魔的,我的理智是空白的,我的心是满满当当的。每时每刻,万事万物我只能听得清你的话、只看得清你的面容,心中也只有你的话、你的面容。我全神贯注地和你待在一起,而我的生命中再没有更加全神贯注的时候;和你待在一起,我的从头到脚、我的灵魂也都是你的。单只是和你走在一起,便对我来说就太多太多了,我无法分心去想拥抱,去想表白,我要调动我的从头到脚,我的灵魂,仅仅只是去用来和你待在一起……”
我说让我送你上楼吧!
你轻快、爽朗的答应了,仿佛你能明白我送你并非出于惜别。
 
自那次见你已过了两个月整,我也终于写完了第二遍(花一两天便写毕第一遍的我大概怎么不会想到第二遍花了整整两个月)。也不知从何时起会将刚刚过去的电话或者见面写上两遍以记录。第一遍趁着记忆尚且滚烫,对话还高度新鲜的时候,争分夺秒地将一切尽可能精确地复原,作为保险;第二遍则储藏心迹,或将本无你音讯的日子布置满你的声息,又或在不堪重负时寻一处安全无扰的庇护而已。重新开贴的意愿也本如标题,偶写些随想,不再饥肠辘辘地盘旋于记忆之中取食,不料却为这长长的一面所统治,使“叙述后来”,回退为“回顾过去”。两个月间的诸多心事、些许后续也任其飘散在与朋友的对话框间,或好或坏地免去再造一番时空交叠的乱象。结果却无论是刚结笔的一面,还是后来惊喜的又一面、问好、祝福,皆无根可寻,皆被卷入了一场又一场过去的风暴中。
到头想来,是你不知如何轻易使我短暂地迈入“现在”;却也是你,使我永恒归属于“过去”。
已闭门了二十多日,阳光灿烂的时候,渴望外界,却会合上窗帘;阴雨时觉得压抑,却又总将窗帘拉开,沉郁的天光下浮尸般的城市便映入眼帘。元宵那日你的无回音和我从别处看到的关于你的一些消息,忽然将我从19年病入膏肓、犹留有一丝余气的冬日梦幻中拖拽而出;我又开始终日循环瑞秋的Sunday Afternoon,像匀开一片漆黑的墨水,越匀越辽阔,却从始至终死一般地黑着。我时常在其中看到那个沉在水底披头散发、面色幸福并嘴角上扬的自己;也时常在大笑中因进水而挣扎,发现自己正从不过自己膝头的水中湿漉漉地站起身来:自己竟还有能力淹死在已经失去过的绝望之中。而瑞秋正唱着我几年前已经失去过的绝望,唱着我再不会为你生,或为你死,也再不会去为你做些什么,因为你抛弃了我、你抛弃了我;事实上我则正永不疲劳地想念你、谈论你、写作你,从我的“念念不忘”,开始痛苦地、恶毒地、细致入微地妄想你的“必有回响”,甚至“七年之痒”。
我曾把自己关在过去里不闻世事:无论身置何处,你永是我的原乡;而你总隶属我的过去,那么过去也自是我的原乡。只是如今我腐烂在我的过去里,散发毒气,七窍生烟。我认识到我不能永远生活在那里——我想我需要从水里走出来,让太阳把自己的皮肤晒干、然后干裂,那时我才可以再心安理得地将自己泡进去,泡上一小会。就算我再爱你,一周里最多最多,我只能用一个星期天下午。
我想我还不至于为你死,但我还为你生,我还渴望为你做些什么,你也还并没有抛下我。我只不过是和瑞秋一样把这首歌当作了自己的permission of obsession,可以在每个阳光灿烂的周日下午;或许只是一个无名的寻常下午,心满意足地沉至水底,六年来所有确定过、回收过、狠心过、也结束过的决意和挣扎在歌曲最尾全部如从未有过那般消失干净。她唱:
I’m not gonna shed one more tear for you
I’m not gonna shed one more tear for you
At least not til Sunday Afternoon
 
一番胡诌:
有时我会想,不知这漫长的日子里我们这丝丝缕缕的联系有几分算得上是命中本有的天缘——或许是最初我遇上你的那一段,直到我如何在换掉老师后的一次补课时凑巧被安排在你台下的第一排;又如何在数个月后心中已将你忘掉大半时,分班考试的考场门口恰好与你办公室的门口相对,我和你又恰好同时走到门口。我便将那时过长的一眼对视看作天与我开的玩笑,这一眼不仅告诉我你果真再不记得我,也使我对你的喜欢卷土重来。后来的一切,我不敢认其为“缘分”,想来不过是自己的蛮力与强求罢了,要不然怎么经年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徘徊,却难得见到你一眼。
执念至今,终于天也拗不过我,胡思乱想间好像有了一物抵一物的妥协意思:下楼崴了脚,便和你打上了半小时的电话;不小心将无名指割开了两次,便终于见上了你一面;再后来,下雨天骑车摔坏了膝盖,便奇迹般地偶遇到了你。说来这偶遇背后也有许多因缘:恰是在见到你后不出数日,你周末所在的校区旁便建好了一栋豪华大书店,而从我的学校坐地铁过来不过两站,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心想这多灾多难也是值了。头一次不抱什么希望地去碰碰运气,却当真碰上了你。如今以为开学后便又有了许多机遇去见你,却遭了这疫情,一面忧心着,一面又使我妄想这疫情莫非也是什么代价么,不禁慨然强求来的终归里里外外都是孽缘呀。
 
上交比赛的论文后,四天无暇想念的辛苦终于了结,便自然而然地有一番心血来潮。我便(在一位可爱朋友语言艺术的指导之下)与你奇迹般地往来了两面消息——毕竟素来我们的联络皆是留言式的,我追念得再紧,你的有上句而无下句总归常态,于是这两面连续的消息便格外珍贵起来。
过去一月里我偶在公号上看见相关你的消息,甚至还假冒五年级生的家长听了你线上的讲座,看上去你过得好。知道在城市的某一处你依然辛苦,会在凌晨调试在线课堂,操心学生也操心手下的教师。见过你被很多人关心、视为英雄般地喜欢着,甚至气过你待我太好,好得令人产生幻觉这是特别,而殊不知也许成为别人的英雄不过是你博爱的本能,我不过其一。后来渐渐也消去气,各自生活,各自造化。直至前几日做模型熬到两点时外面下了点雨,见你也在线上,竟忽然心生你知、我知的温暖安心来。所谓各自生活,具体些说也是你在彼处辛苦耕劳,我在此处负轭拉磨,学习于你,在此刻我们都是特别的。
所以同你说起比赛中的投入虽然很累给自己感觉十分好,像是度过你的工作日一般,私心让你视我为同类且一并体谅了你;你也体贴地称我辛苦,让我加油,照顾好自己,反使熬了三十小时终于脑袋碰到枕头的我睡意全失——尤其在问起你近况时你竟主动同我说起你工作上的困难与挑战。
记忆中一贯你单方面施与我,而对自己的一切善于沉默担当,我的支持总显多余。原来不尽然如此,我们也有相互依恃相互取暖的时候……“如果爱情是最美的学习,我愿意作证,那是因为我们学到了布施胜于占取,自由胜于收藏,超越胜于厮守,生命道义胜于世俗的华居。”纵然我的爱并不高尚,也已然不如儿时纯真,其中心心念念施施舍舍我却都悉心学习。即使你的困难我实在爱莫能助,我也有一颗为你赴刀山火海的心;虽然到底能给的无出几句鼓劲,却希望你知晓这是我心中恩藏——应了我向你求援时,曾得过你许我一句“能帮上忙便一定全力以赴”的诺呀……
 
近来十分疲倦,经常是在提笔或开口的时候。这股邪乎的疲倦使我不想谈论过去、现在或是未来,更懒得措辞、理论或者声辩。数月我把自己泡在文学里,只是读,两三日一本地读;同时也卖力地曳尾于涂中,天昏地暗,即所谓“前进”。前进的时候生活裹挟着各色泥沙,我不知我是否还是个清白人,好像一切都别无选择,又好像一切不过庸俗负累而已,而我憎恨庸俗。我为你于我带来的意义深感疲倦,因为这些意义除去爱一无所有。我冠以意义之名“凭着爱”一路“前进”,另一部分不爱你的我又清楚前进毫无意义;而如今我愈在文学之中饮食耕劳,瞻见原也有更广阔的意义我不曾了解,才愈看得清楚这里才是我一生的迦南净土,而过去的自己是“井底挖井之蛙”,将自己迷失在了自己里。曾经爱着你而随意文学的我时常贫瘠,偶尔富有,所以不爱你我的精神也就一无所有了;如今我爱了文学,往后即便不爱你我也不会贫瘠。就算推翻因爱你苦苦而生的意义、就算将你从我的灵魂里连同纠缠着的骨肉一同剔去,无论痊愈与否我依然是一个完人,快乐、自由、自在、自足。现在我或许只有快乐,在疲倦的荒流中若隐若现、若即若离——至少我还没有麻木,如曾经我一度麻木。我是一个贪心自私的人,痛苦使我精神良好;我需要敏性、灵思和意志。如若你不能给我痛苦,那么爱你只是成全了我的负累……
 
向来都是细细地写,将与你的来龙去脉写成体格庞大的断代史。现在简短朴素地书写下这六年吧,也为某一篇创作稍作些酝酿。
我是在初二下学期从中等班级一跃考入你带的一个慢火班的——那是14年的春天。当时你在培优机构仍是一个人道主义泛滥的骨干教师,周末从早到晚带满了一百多人的大班;我则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没什么朋友也不怎么起眼。初次课人满为患,我侥幸地占到了最后一个最里的空位,对你的印象也并不好。我记得回家后还向母亲横眉冷指过你们工作安排的失误,但因为嫌麻烦便没有再转去别的班级。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你的好名声意外引来了太多转班的学生,反使其他同类班级门可罗雀。
考虑到我的小个头小,班主任好心地将我排在过道边上;而又因为在一个询问我学习情况的电话里,我的母亲如实相告我独立完成作业有一定困难,才有了我们正式意义上的一次接触——在三月底某次课的练习时间,你一顺查看大家的进度,却出乎意料地停在我身旁,俯下身在我耳朵边上问我是否跟得上进度?13岁半时的迷恋之所起,如是而已。
后来我们并没有多少接触,不过是你指正过我的一道题,又听我讲过一道题的思路,诸如此类罢了。那时你的课在周六下午,家到机构的二十分钟的路途永恒在下雨,故在我印象里,那是一个连绵不绝的雨季。后来我们几乎再无互动——你是属于人群中央的人,而我是属于角落的人,这是在我们的初次见面就已定义妥当的,这与其说是我的自卑不如说是我的自知。而孩童的迷恋似荒原之火,烧得再旺也是无人所见无人所知的;放任其自生自灭吧,却又总能在断绝时顺着那么歪扭零星的几颗焦草一瘸一拐地继续燃烧,竟也烧出了一派生路。你再也没问起我一次;我对你逐渐心灰意冷,却将你的衣着、笔迹、口头禅谙熟于心。终于有一次我鼓起全部的勇气拿着一道自以为的难题来问你,生涩而胆怯;你则如一友善而耐心,无所动心的我由是将心头一派狼藉视作火势微弱。
谁知下一次课——也是下一个季度的第一次课,你突然不再教我们。据说是你有了孩子,便少带了几个班。一切本应就到此为止。
 
那次突如其来的分别于我是打击式的,我这才意会自己对你的喜欢属实确凿。过了几个月,国庆节去你的班上补过一次课,在我进门时你还对我粲然一笑;等再过了几个月,一次分班考踏出教室的一刹那,迎头碰上正欲关上办公室门的你,我们看着彼此,谁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却是那一眼,又着了火。
15年的3月,我不管不顾地转到你的班上。彼时的你只带了几个顶尖的班级,那里汇聚着全市最优秀的一批学生;我虽经由你一学期的教授后有极大的进步,但要跻身这满堂高手之中仍有些吃力。我再次来到你的面前,即使在你眼中又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新学生。我狂热地期待着周六晚;期待嘈杂声中你突破家长的重围,容光焕发地拎着包走进教室,大口地喝下矿泉水后,对着麦克风吹气试音;期待你的开篇废话、玩笑话、还有最后的“有问题的同学留下来”。
我是在这初中的最后几个月更加一心一意地投入学习并真正与你熟识起来的。我几乎不放过所有课后的答疑机会,抱着一个记下了四处搜集来的稀奇古怪的几何题的本子问你;而你也从未让我失望过,再混乱的图形,经由你手往往稍画了几笔便豁然开朗了。那间偌大的教室往往只剩下我们几个孩子站在狭窄的讲台上,围在你身边。逼近中考的最后一个月里,有一次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并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你听我诉说我遇到的瓶颈,然后一一为我解开心结。那天出教室已很晚了,等过半小时都没有等到巴士,一路奔跑回去,还险些迷失方向,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笃定。自那次以后,屡次考砸的我一下子变得能在大考上稳定发挥。每当我心焦气躁,想起你的话语,便也静如止水了。
每每在夜里乘巴士回家,街道像滚动着珍珠的帘幔。那时的我初次认识:世间竟可以如此美好。因为太美好,所以太珍惜;因为太珍惜,所以失去才那么那么地困难。对于每一个周六,我深深期盼又深深畏惧——再没有什么比倒数的珍惜更加彻底更加残忍的珍惜了。你连我学校的老师都算不上,而我如何能够把你留在我的世界里?我只是你不计其数的学生里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当我连你的学生也不再是,又怎么样去留在你的世界里?
再不舍,时间也照旧过去。倒数第二次课后,我们几个又围在你身旁。其中一个孩子突然问起你的电话号码,当时你手上正捧着我的笔记本,你一边报,他们一边忙不迭地记;而我看着你,在我的练习本上一字一顿地写下一串数字。那天我抱回笔记本,感觉拥有了全世界。
 
中考的前一两天你们机构有最后一课,可课堂的老师都是随机分配的。我问过一个刚上完课的同学,竟是由你带的,我失落至极,无法接受最后一课不由你带我。于是嫉妒和激动之下给你发了条短信,端端正正地附上了我的班级姓名,问你第二天什么时间有课,还在最后小心地加上了一句:我还是习惯听同一个老师讲的课。我想你应该能将我和我的名字对应起来,就像初二那年我的朋友在另一个班上向你说出我的名字,而你理所当然地说“认识呀”那样,尽管当时的你并不能叫出坐在第一排的我那朋友的姓名。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给你消息的煎熬。漫长的等待使我几近疯狂,我向朋友大倒苦水,朋友和我说,那就应该不管不顾地找到他的跟前——喜欢一个人应该在他的生命力横冲直撞呀!我说不行,我不应该给人家添麻烦,感情是我自己的事情。回想起来,当年的喜欢纵使强烈,却总是拘谨胆怯;我宁可独自发酵一切又消化一切,也毫不愿让你有一丁点负担。所以什么横冲直撞,是绝无一丝可能的。我将你端放在三尺讲台的位置上,将自己过分紧张、过分谨慎的接近视作莫大的勇敢,事实上却与你严格保持着一段观望的距离,真的——再没有比我们更标准的良好师生关系了。
如果让我重头再来一遍,我一定要自始至终做你的学生,活泼些、热闹些、不懂事地和你分享一切才对呀。
三个小时后你回了消息,我自然激动得不成样子。我回复你道受你的影响,我很喜欢几何。你和我叮嘱了一段话,要我好好复习、好好休息,还说你相信我,我也要相信我自己……第二天我课后留了下来,让你为我留言纪念的时候和你提到短信,才知道此时的你其实并不能将我与我的名字对应起来。初二的那个我已然从你的记忆里被时间轻易抹去,初三最后的那几个月里我也只是围在你身旁的其中一个,从未向你提起自己姓甚名谁,你又如何能认识我呢?而尽管是对一个姓名样貌都对不上号的学生,你也会轻易地说出“我相信你”这句话罢了。你给我的留言也是“永远自信”。
初中的最后一堂课是你教的,那堂课你说了许多玩笑话,气氛十分轻松。我还记得你的开场白是:“很高兴我能在这里送你们最后一程。”因为是插班生而一直坐在离你十分遥远的角落里的我,终于坐在离你很近的第二排,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用你可以听到的音量报出答案,或指正你的笔误;我想这也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在课堂上,你确切地看过了我的眼睛。课后,我和另外三个孩子一块,要求也要跟着听他们问你的一题。你笑着和我说:既然看了就一定要弄清楚。而我又怎么想得清楚?我只能在你确定的目光下冲你笑,冲你点头;心中只知道,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这样几个人在课后聚在你的身旁,听你讲题了。
 
后来再见你的时,我不知道哪一次会是最后一次,于是常常在心中当做是最后一面跟你暗自道别。
中考完后的暑假,我依然在你们的机构上课,只是讲台上的人不再是你。我每天都去,而惊喜的是你隔一天都会到那里上课,且你我的教室正巧相同,不过我在你后一节课而已。学生鱼贯而出时只有我往里冲,等你答完疑后一定要同你讲上几句话才好,还要和你约好下课了到另一个教室找你。我故意坐在靠门的第二排(第一排并没有人)——可以轻易截住你;你也习惯次次被我截住了,有次见你答完了疑准备去另一个教室上下一堂课,我埋着头装作没有注意到你,然后猛然抬头发现果然你也正看着我,便用一句话再把你给拉回来。我永远有问不完的题目,而你也一直不厌其烦地帮我记题目想题目;你拿过记错的题目坑过我(我竟然还证出来了),我也终于找到了能让你愁眉莫展的难题,不过无论如何总会有一道题留到下一次再由你为我解答。可我也只见到你四次(课前课后缠你约等于八回),高中的课程就告一段落。不知道后来再没有我这个小朋友在门口备好题目等你,你是会感到轻松些,还是会稍微有一点失落呢。
机构放假前的最后一次课我想加上你的微信,我借口“以后要问问题怎么办呢”——天知道我用问题当借口找了你多少回呢。那晚你通过我的申请,我和你打招呼,但又小心翼翼地加上“现在很晚就不再打扰了”,你回复我说:“早点休息,高中了,加油”。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可以把日子过得满满当当又时常不知所措,如我和你说我真是个问题儿童……最近状态并不好,ddl、考试,又头晕,困倦,熬不动夜也想不出idea,课设瓶颈,论文瓶颈,实验室踩了坑,暑研尚且没有着落,还莫名其妙地搞臭了社里人际关系。而你也在忙,无暇顾及我;我说没关系,我自己会继续加油努力的,但我自知我并没有能力像你一样专注到无暇去在乎你。在这里牢骚一下下就好吧,还是要凭自己一点一点地做好一切。毕竟心里总是有那句话,“你是一则遥远的和平,为了你,我必须不停地战争”……
 
几月来懒笔,也不拿忙做什么推脱。近来许多事安顿下来,终于要回顾一番。只是打开和你的对话框,翻动下来皆是成页成页的绿色方框,又觉得无话可说了;一想到偶尔冒出来的你的一小行字,给了我当时多么大的欢欣雀跃,便更加无话可说了。
 
之前我终日听着很久以前录下过的你的课,一些若隐若现的对白,甚至还有半通惨遭信号剜去最要紧部分的电话。它们在多个手机的播放列表没有悬念地长寿着,正过来倒过去地滚动。这样一些莫名存活至今的声响的致幻效应,如同这样一些突然暴雨又突然晴空万里的寻常下午,我一面听着你讲的初中数学一面写着我的计算机往年考题。我可以听你鼓励我哄我的话听到不自觉要捂脸嘤咛,也可以因为你说你记得我坐在墙边上,从椅子上蹦起来翻身上床,并拿枕头盖住脑袋想要尖叫。然后满不在乎地回到座位,想着,哦,既然我已经把自我纵容当成了爱你的准则。
所以,你害我再伤心再难过,我还是会不争气地准时蹲在你那讲了五遍我也听了五遍的公开讲座之前,不争气地告诉你:你今天真好看呀。便自顾自地不计前嫌了。
 
我还是打算把一切都告诉你,轻松的、沉重的、开心的、难过的。大概是现在的我比起喜欢你更爱我自己,我想对自己好一点。
 
八月初你生日的时候,我相当认真地给你祝福,却石沉大海,想必正逢中考出分你给忙忘了。我见你分明发了朋友圈却再次无视我的消息,于是“拍”了“拍”你,你也全无反应,一时气极,便拉黑了你。直至几天前,我终于能够对你不再抱任何期待,觉得拉黑与否本身也毫无意义、你并不关心甚至根本不会发现,索性将你从小黑屋里放出来。所以下午你突然冒出一句“谢谢”来,我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我想你大概是有一点点在乎我的吧,所以才会在三周之后还试着给我消息。
晚些给你打了电话,想在开学封闭管理前约你见一面,你没有接上也奇怪地没有回电。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懒得妄加猜测,万事都用一个“忙”字解释罢了。
 

 
近日梦到你很多,也睡得不很安稳。夜里断断续续醒来两三次,梦一次比一次清晰,梦里的你也一次好过一次;醒后纵然惋惜,不过也可借梦宽慰自己,或是迷信也许最近你多想起我了些。
 
等过一天你都无回电后,七夕那日又试着给你电话。每次按号码都难免陷入无穷无尽的考量和推延——好像任何时候我都能想象出你正在工作、用餐而不便通话,看着屏幕上我的名字皱眉头的样子。对你我纵然有千千万万种无意义的怯懦(譬如纠结是十二点一刻打给你比较好,还是三十、四十分?)最后总还会千千万万次无意义地战胜怯懦(譬如我拨通了号码但你还是没有接上)。最后我只好微信给你,问你近来是否有时间见上一面?几小时后你在回复里简要交代最近的忙,真切诚恳;我早有料想,便也失望得平静轻松。关照你几句后,也是一瞬又因为你的那句“谢谢”燃起了些冲动而无用的期望,认为你是关心的,你是在乎的,反来向你交代一些成果和进展。不过你又果然应了你的忙没了后话。
喜欢你这样久,早已明白最致人筋疲力竭的是无边无际的猜疑与纠结。我已经很累了,再不愿以此徒增烦恼,便索性用你的无心解释一切,也索性用你的无心劝说自己不要再多心地尝试解释一切。但思绪不受控制的时候,依然会自发地从最好的设想一一落至最坏的揣测——有时我可以从“谢谢”二字里读出许多歉意和在意,有时又大可用偶然和礼貌来解释之;我想你看到我的汇报也许会为我欣慰快意吧,而近来所有的回复中,只有你的拒绝推辞最为真切诚恳,而未曾有所过问。最后疲累了,才懂得收回意识,心里又明白你只是太忙了,而我喜欢你这么久却一点也没有长进。
 
返校后极想来找你,但眼看论文要赶不上截止日,便将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被学长学姐“监控”着。我无法为你而耽误工作进展,好像也是因为这是你最不愿看到的;而不管是什么事不能做好,我都会觉得有愧于你。
前几日梦见我按捺不住想见你,却又没有勇气见你,只好碰运气躲起来盼着能够望见你。后来你真的出现了,我总算上前找你,你却说极刻薄的话,让我不要再来。醒来时那些话已记不清晰,心中刺痛却是真切长久。
这些日子梦里的你偶有温情,时常冷酷,也算应证了我素来隐隐的忧惧或私心。而我总是要告诉你这一切的,我劝自己既然你鲜有再给予我光与热,那就算失去了又何妨,也不会再更加森冷。可如果我当真不再将你视为我的精神动力,为什么尽过力却做不好一件事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对你抱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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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7 23:07:28  更:2021-06-27 23:3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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