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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05-16搬文活受罪加番外by鱼香肉丝[第1页]

作者:生在磐石间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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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蒙间沈凉生听到雨打纸伞的声音。夏时阵雨稠密急促,砰砰地打在伞面上,似梦中战鼓,敲得气海翻腾,终于痛醒过来。
  沈凉生睁开眼,便见一把油纸伞罩着他的头脸,伞上绘着漠漠黄芦,笔意灵活,一派不胜雨打风吹之态。
  他听到身畔有人声道,这雨下不久,再过片刻也该停了,便欲伸手去摸佩剑。秦敬立在他身侧,执伞望着他,看他手指动了动,便又躬身凑近了些。
  
  荒凉山间,除了他们再无人迹。沈凉生伤重之时寻到这间破庙,本欲入内避雨裹伤,却终是体力不济,倒在了庙门口。
  这土地庙早已荒废多时,破得门都塌了,沈凉生被斜躺在泥地上的木门绊了一绊,倒在门板上,晕过去半柱香光景。
  血流得太多、太快,雨浇不去,渗进门板里,又随着雨水自木纹里泛上来,湿润鲜妍,像棺材底新铺的一层朱砂。
  这半死不活的光景令秦敬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道:“你叫什么名字?若你死了,有个名字也好立碑。”
  沈凉生暗提真气,觉得浑身经脉无一不痛,似千万把刀在身体中细细锉磨,全然不能出声。
  秦敬见他不答话,只以为他不甘心就此咽气,便点点头,随口道:“也是,若是能活,还是活着好。”
  
 
 二
  
  秦敬,表字恒肃,为人却一点也不端方严肃。与沈凉生裹伤时互通姓名,他便笑着调侃,一碗凉水,生不逢时,真是个好名字。
  沈凉生不答话,任他在自己身上摸摸索索敷药,心知外伤并无大碍,只是内伤少说要休养月余,功体全复更不知要等到何时,而天时已近,教中正值用人之际,真是麻烦。
  “你经脉受损颇重,培本固元乃当务之急,”秦敬把七七八八摆了一床的药瓶划拉进药箱收好,“若专心调养四、五十日,大约能拾回八成功力,最后两成还需你自己……”
  秦敬话说了一半,便见沈凉生抬眼直直望向自己,以为他嫌太慢,摇头劝道:“此事急不来。我跟你说实话,助你更快回复功力的法子不是没有,但此法三五年后必有后患,我不想用。你还年轻,往后日子长得很,不值得。”
  “你是个好大夫。”虽无感激之情,沈护法这句评语给得倒是真心实意——但他临阵对敌之时,偶尔遇上难缠的对手,也通常是在收剑入鞘后,真心实意地用一句“多谢指教”将人送入轮回道——所以便是真心赞赏可也不大吉利。
  “不敢当,”秦敬起身走去药架旁,拣出个青瓷药瓶,“方才话未说完,那剩下两成……”复又走去桌边,倒了杯白水,顿了顿,还是打算把话摊开来说明,“刚刚细探过你的脉象,先头倒是我走眼。你修习的心法太古怪,那剩下两成我的确无能为力,得靠你自己慢慢补足,”带着药瓶白水回到床边,倒出两粒朱红药丸递至沈凉生眼前,“内服。”
  沈凉生并未接药,仍是直直望向秦敬,毫不掩饰眼中查考神色。五蕴皆空这门心法虽为教中密宝,只有历代大护法方能修行,但江湖上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若是这位秦大夫已看明此中关节,却仍肯出手相救,便定不是“善心”二字那么简单。
  沈凉生不接药,秦敬也未着恼,自顾自拿过他的手,将药丸茶杯塞过去,收手续道:“此间现下除了你我,再无旁人。方才进来时,你想必也看到了,此处除却地势隐蔽,更有阵法加持,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进得来的。我既已答应救你,便没打算害你。我是大夫,你是病人,别无其他。天色已晚,要走还是要留,你自便吧。”
  秦敬说完便走回桌边,也为自己斟了杯凉水,一气喝完,心口隐痛似是好了一些。
  实则秦敬自己也知道,那痛其实是不存在的,只是思及之后的棋局命数,错觉心痛罢了。
  
 
沈凉生沉默片刻,淡声问道:“你要什么?”
  秦敬回身看他,挑眉一笑:“救命之恩,自然是要以身相许了。”
  要说秦敬平生虽与“坏人”二字全不沾边,却也是好人里顶不正经的那一种。不但嗜赌,而且好色。尤其后者,见到样貌好的,不拘男女,总爱口头上沾点便宜。虽然真让他做点什么他也没那个胆子,眼前这人他更是万分惹不起,但有便宜不沾,到底不符合秦大夫一贯嘴贱的做派。
  “你是大夫,我是病人,别无其他?”同一句话,沈凉生以问句道来,虽是平淡语气,秦敬却生生从里面听出一丝揶揄意味,想必是讽刺自己上一句还说得好听,下一句便出言无状,没有医德。
  唉,秦敬默叹口气,愁眉苦脸地望着坐在床上的沈护法,心道这位仁兄明明看上去冷漠寡言,怎么耍起嘴皮子来也那么厉害。好好的冷美人不做,真是浪费了那张面皮。
  
  沈凉生不再多言,就水吞下药丸,合衣而眠。他直觉这人早晚有求于己,现下不直说,便留了交换条件的余地。以利换利,最为让人放心。
  再醒来已是三日后,秦敬所予之药果然无错,培本固元,平经理气,便连外伤药也着实管用,短短三日,伤口皆已愈合结疤,想来再过几日便能好全。
  
  “如何?能走了吧?”秦敬自己配的药,自然心中有数,掐好了点儿过来探了一眼,正见沈凉生披衣下床。
  “多谢,外伤已无大碍。”
  “往后一月,每隔一日进药泉泡两个时辰,随我来吧。”
  出了药庐,兜兜转转,便见一方暖池,笼着薄薄水雾,扑面一股清苦药香。沈凉生并不避讳——两个大男人,按说也没什么可避讳的——直接除尽衣物,走入池中坐定。
  秦敬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只看着地上血衣,好言商量道:“不值钱就扔了吧?舍不得你就自己洗。”
  “随意。”
  秦敬拣起衣服,转身走了几步,又想起他这几日也未得空洗漱,遂回身道:“我去拿皂角,你顺便洗洗头发。”
  待到秦敬拿着洗漱之物回转,却见沈凉生似又睡了过去,闭目靠在池边,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天气热,泡这药泉的确有些难受,下次你可晚上再来。”
  “…………”
  沈凉生不出声,秦敬继续自说自话:“莫要真睡过去,虽说水不深,万一淹死了也是作孽。”
  “…………”
  “东西我放在这边,洗头发你总会吧?”
  “…………”
  “沈凉生沈护法,我是秦大夫,不是秦老妈子……唉,我算见识到什么叫不声不响地支使人了。”
  
  其实沈凉生倒也没什么使唤他的意思,不过是在运功行气而已。
  心经道,五蕴皆空,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心法却全违佛家本意,偏要自无中生有,内息生生不灭,对外物知觉反更加敏锐。
  他觉得有手轻轻取下他的发冠,一丝一缕打散头发。
  
  秦敬取下沈凉生的发冠,打散发丝,拿过木瓢,舀一勺热水,当头淋下。
  黑发如墨,逶迤蜿蜒。
  
  ——觉得有手细细梳过发间,不厌其烦地,解开一个又一个发结。
  
  沈凉生当日血流得那样多,头发饱浸了鲜血,干涸后粘连不清,遇到热水后又再化开,水中平添几缕薄红。
  秦敬的眼追逐着融开的血色,微波荡漾中似一抹水红绉纱,纱后是常年习武之人赤裸的身体,身上几道深长伤口,血痂狰狞有如活物……有如暗红长蛇,弯转攀附在这样一具躯体上,蛇头卧于胸前,正是乳投的位置,丝丝毒信一吐一收,自乳投上反复滑过。
  
  ——觉得那双手不疾不徐地按揉发丝头颈,时而重,时而轻。何时重何时轻却是……不可捉摸。
  
  日光朗朗,池水清澄直若无物。目光再向下,就着对方闲适坐姿,腿间蛰伏的阳物亦纤毫毕现。因为太坦荡,反无什么情欲遐思。
  秦敬收回目光,只盯着沈凉生的脸,专心手下活计。
  修眉凤目,直鼻薄唇,冷漠如雪后荒原,锐利若挂松冰凌。并非妖邪之相,只是煞气太重。
  还有……秦敬微错开眼,连脸也不敢再看,心道怎么偏偏就有人明明未着一物,却仍是一派禁欲之意。
  须知愈是禁忌……愈会让人多想。
  
  ——觉得身周热水沁入四肢百骸,轻飘不着力的酥麻。药香渐渐浓郁,却是两股不同的味道。谁人身上草药香气,似浓雾中一个淡淡的影子,越步越近,终自雾中现出身形。
  
  眼观鼻,鼻观心,秦敬打定主意不再瞎瞧。
  可惜不看归不看,指间滑腻发丝却像张躲不开的网,网中活鱼左挣右突……秦敬猛地松开手,站起身退后一步,胯下半硬的阳物蹭着亵裤,恰似鱼在网中,紧也难受,松也难受。
  只因早晚死路一条,便在水中多活片刻,也只是活受罪。
  
  ——觉得那双手突地离开,像雾中人影就要明了之时,又兀地隐去不见。
  
  “换洗衣物就在池边,你泡够了时辰就自己上来吧。”
  秦敬清了清嗓子,讲完话便转身离去。余下沈凉生独自泡在池中,内息走完一个周天,慢慢睁开眼。
  头发这东西……他捋过一缕发丝,难得有心想到一些闲事。
  头发这东西本是无用之物。割之不痛,弃之复长,却偏偏又有时灵活得像玄丝诊脉的那一根细丝。
  诸般杂念,灼灼情欲,瞒不可瞒,欲盖弥彰。
  
  
 

  
  山中无岁月,转瞬一月即过,沈凉生伤势好得差不多,启程回教中复命。行前摘下腰间大护法令,令牌分阴阳两面,他将阴令交给秦敬,当做日后条件交易的凭证。
  秦敬因着自己真生了一点不该有的念头,行止间反规矩起来,把所有的嬉皮笑脸、插科打诨都收拾得一干二净,接过令牌,正色请道:“沈护法,好走不送,后会有期。”
  
  沈凉生走了,山间药庐中重新只剩秦敬一人,却又似处处都留下了旁人的影子。
 
前排~                                           
   ----- 这里是一个有节操的小尾巴,不准摸哦~?'ω'?
 
“照我说,您就不该给我找着这么个宝地。先前一年到头要受四回活罪,活着这码事在徒儿看来还真没什么好,早死早超生。现下您寻着这么个地方,我可真该贪生怕死了。”
  “此言当真?”
  “什么当真?贪生怕死?自然是真的。”
  “不,之前那一句。你说活着并无什么好。”
  “…………”
  “恒肃,莫要骗自己。”
  “…………”
  “为师望你心甘情愿,若非如此,为师也不会逼你。”
  “此言当真?”
  “…………”
  “师父,知道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了吧?您可也莫要再骗自己。”
  
  天际一声闷雷,顷刻大雨瓢泼。秦敬泡在池水中,一手支额假寐,突觉头顶再无冷雨浇落,睁眼一看,果然是师父循着惯例过来探望,一袭青衫撑着纸伞立在池边,仍是那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师父,徒儿不孝,您先头画给我的那把伞让我给丢了。”
  “无妨,得空再画一把给你就是。”
  “这次画个扇面吧?”
  “眼看天就凉了,莫要大冷天拿把扇子丢人现眼。”
  “哈。”
 
立秋之后又到了中秋,秦敬除了师父之外再无亲人,也对过节无甚兴趣,倒是久未沾色子,手有些痒。算算离立冬还早,索性坐船去了金陵,一头扎进金陵最大的赌坊,从前一日傍晚赌到第二日鸡鸣,出来时脚步虚浮,两眼发青。
  秦敬进赌馆从来只赌大小,简单干脆,可大赢,可大输,赌盅翻覆间乐趣无穷。
  银钱之物秦敬从不上心,赌至兴起,干脆把身上银两全押了上去,一把输得干净,啧啧两声,倒也不见懊恼,两袖清风地出了赌坊的大门。
  结果出了门才想到,这下可连坐船回去的船资都付不起。再看自己,身上一袭洗得发白的蓝布袍子,头上一根再朴素不过的桃木簪,进当铺都不知道能当什么。
  秦敬翻遍全身,倒是又找出了几枚铜钱,虽然不够船资,买两个烧饼总是够的。想想金陵离自己住的地方也不算很远,走个三日也就到了,路上亦可摘些野果充饥,索性揣着烧饼,安步当车,慢慢悠悠地往城外行去。
  
  官道虽然安全,但是毕竟绕远,走了多半日,秦敬拐上山野小路,天色渐晚,正是劫财劫色的好时候。
  想是老天知道秦敬无财无貌,他未碰见游寇流匪,倒是碰上了连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结下的冤枉债。
  秦敬打量眼前寻衅之人,总计三位,似是有些面熟,又记不大清何时见过。
  “几位……可是秦某有幸救过你们的仇家?”
  “幸个屁!”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最脸生的大汉啐了一句,“年纪轻轻做事不长眼,助纣为虐!”
  “唉,不去寻正主儿的麻烦,倒来找我这个大夫的晦气……”秦敬此次只为散心,连师父赠他防身的软剑都未带出门,只得随便拣了根地上枯枝,起手道,“那便请吧。”
  
  虽然相较于医术阵法,秦敬在剑术上的修为实在稀松平常,放到江湖上却也是二流里的顶尖好手。如不是因为心疾所限,在内功上吃了大亏,说不定假以时日也能小有成就。
  借力打力,化实为虚,秦敬看似将一根枯枝使得游刃有余,却是挡得住刀剑,挡不住暗器——内功不好,轻功便也不怎么样。即便眼睛看到该躲,脚下也跟不上。
  三人中瞧着最眼熟的姑娘甩出一把铁蒺藜,秦敬拨开两颗,躲开两颗,硬捱下两颗,收手告饶道:“姑娘,你气也出了,便放在下一马吧?秦某保证下次医人前一定事先问清姓甚名谁生辰八字可有婚配,不该救的是决计不再救了!”
  
  本非什么深仇大恨,秦敬又已得了教训,姑娘家脸皮薄,虽讨厌他油嘴滑舌,也懒得跟他再一般见识,冷冷瞪了他一眼便带人走了。
  秦敬找了棵树,靠着坐下来,心道果然是名门正派的子弟,哪怕骄横了些,手下也有分寸。暗器并未淬毒,只浸了生草乌汁,又特意多添了一味千里香,虽是麻药,却可消肿生肌。
  只是好巧不巧——普通一味千里香,却是犯了自己的大忌。
  
  “秦敬,别来无恙?”
  天色渐渐全黑下去,秦敬因为那味千里香与自小所服之药的药性相冲,头上发起高热,迷迷糊糊听到熟人的声音,干笑一声答道:“沈护法,难不成咱们就这么有缘?”
  “多日不见,你可已想好所要之物?”
  “沈护法,我知道我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你的眼目。不过现下你放我不管,我也是死不了的。可没什么现成的便宜能让你捡。”
  “秦大夫多想了。”
  “哈,我是想,大概老天可怜我胆子小……”秦敬睁开眼,笑笑地望向沈凉生,“不敢去你们那个阎罗殿里找你,又想再见到你……这不我不去就山,山便自己来就我了。”
  “阴令在你手中,我早晚会来找你,何必急于一时?”
  “的确不急于一时……”秦敬低笑了一声,重新闭上眼,“那便等我睡醒再谈吧。”
  
 

  
  说是睡过去,却也与昏迷没什么两样。
  千里香的药性之于秦敬而言和毒药差不多,不过他自小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为缓解心痛顽疾也试过以毒攻毒之法,一点小毒并不妨事,昏昏沉沉发一阵热也就好了。
  头上有如火烤,身上却如浸冰水,秦敬人昏了过去,牙齿仍自顾自打着哆嗦。
  山野风大,秋凉入骨。沈凉生望着秦敬在树下迷迷糊糊蜷成一团,伸手拽起他的领子,拎麻袋一样提在手中,身法快如鬼魅,几起几落间寻到一个山洞,将人扔了进去,也算个避风的所在。
  虽说是扔,手底却亦留了暗劲,一百余斤的人掉在地上,竟如被轻轻放下一般,全无声息,不起纤尘,足见手法精妙。
  
  沈护法负手立在洞口,等着秦敬晕够了自己醒过来。过了盏茶光景,听见秦敬轻轻唤了自己的名字。
  他回身走近他,却见人仍未醒,不过是梦中呓语。
  沈凉生冷冷看了秦敬片刻,俯身去探他的鼻息。暖热绵长,确是死不了。
  他直起身,垂目立在黑暗中,脚边是一个在梦中唤了自己名字的人。
  秦敬在睡梦里翻了个身,额头抵上沈凉生的靴面。垂在身侧的胳膊不安分地动了动,手掌虚虚拢住沈凉生的脚踝,便又安静下来。
  沈凉生仍是静静立着,看不出心中所思,却也未踢开他。
  
  秦敬醒来时天仍未亮,眨了眨眼,便发觉自己已换了个所在。
  山间洞穴,昏天暗地,不见一丝光亮。头上高热已经褪了,原本便不是什么大事。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划过沈凉生的小腿,方察觉对方离得这样近。
  他抬目仰望,比夜更黑的孤煞的影子。
  静了半晌,秦敬哂然一笑,扯着对方外衫下摆,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与沈凉生几似贴面而立,两手不老实地扶上他的腰。
  破晓前最深沉的黑暗中,离近了倒也能模糊瞧见对方神情。沈凉生是一贯的不动声色,秦敬倒也难得严肃,沉默不语,认认真真地与他对望,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交睫之距,呼吸相闻。秦敬慢慢倾身,跨过毫厘罅隙,贴上对方的唇。
  “你要什么?”沈凉生终于出声,语气平淡,无惊无怒,仿若两人对桌交谈,而非唇齿相依。
  “我真想要的,你不会给,或不能给。”秦敬并未趁沈凉生开口说话时再近一步,只是简简单单地贴着他的唇,低声讲话时,唇瓣轻轻摩挲,冥冥中漫开一缕无法言明的、隐秘而畸形的亲密滋味,“便求一株怀梦草吧。”
  “求之何用?”
  “入药。”
  “可以。”
  
  条件讲定,秦敬抽身而退,走去洞口,长身直立,遥望天际曙光微现,感觉着身下隐隐鼓噪的情欲在萧瑟秋风中丝丝平定,沸热血液一点一点重归死寂。
  少顷旭日磅礴而出,照见鲜活世间,勃勃万物。便是冷冬将至,草枯花谢,来年亦有复生之日,如此欣欣不息。这样想着,面上不觉带出一缕笑意,秦敬默默心道,当无怨尤。
  
  《洞冥记》载:“种火之山,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
  典籍传说中的异草,实则确有其物,正长在浮屠山颠,而这浮屠山,却是刑教总坛所在之地,外人难得其门而入。
  秦敬言此草入药需特殊手法采摘,采下三刻便失了效用,还需自己亲身前往。沈凉生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沈护法,你以为我乐意去你们那个有进无出的鬼地方?这不是没办法,”秦敬赔笑揖道,“就麻烦你行个方便。”
  沈凉生又看了他一眼,突地伸手,故技重施,拎着他的领子,兔起鹘落间往北行去。
  秦敬虽比他矮一点,却也矮不了多少,这么被他提在手里着实不好受,耳边风声隆隆,眼前一片昏花,方晓得自己不晕车船,却晕轻功,勉力提气道:“沈护法,我还得回药庐拿点工具药材……”
  话未讲完,便觉得眼前又是一花,沈凉生身形忽折,改行向东,转折间速度丝毫不减,难受得差点没吐出来。
  
  普通人需步行两日之路,沈凉生只走了一个多时辰,虽说手里拎着个人,落定后仍气定神闲,倒是秦敬撑着膝盖,弯腰干呕了半天,咳得涕泪齐下,实在狼狈。
 
秦敬的药庐盖在山腹深处,入口小径设有阵法,沈凉生带着他停在谷口,并未入内,只道等他半个时辰准备所需之物,半个时辰后再上路。
  秦敬进谷取了东西,磨磨蹭蹭不甘不愿地走出来,小声商量道:“沈护法,你看我也不急,不如我们雇辆马车……”
  “不必。”沈凉生干脆利落地掐死他的念想,见他兔子躲鹰似的离自己八丈远,伸出手,沉声道:“过来。”
  过你妹!秦敬恨恨腹诽,不就亲了一下——何况算不算亲还要两说——犯得着这么折腾我么!
  沈护法看他脸色白了又青,就是不挪地方,足尖轻点,转瞬掠至他身前。秦敬还没回过神,便觉得自己连包袱带人腾空而起,却是被打横抱在了别人怀里。
 
“…………”秦敬难得面上红了一红,张了张嘴,一个“谢”字却未说出口。不同于当日自己勉强抱着人颠颠簸簸,沈凉生将人抱得甚是稳妥,秦敬闭上眼,老实地搂着包袱贴在沈凉生怀中,只觉身似鸿毛,一路腾云驾雾,轻轻飘飘。唯有耳畔风声疾逝,和风声中那人沉稳心跳,一下一下,规律如滴水钟漏,不为外事外物所动,滴滴默数着亘古岁月。
  
 
浮屠山虽是刑教重地,却也不是什么偏僻所在,沈凉生不休不眠,疾驰两日便已到了山脚下。
  秦敬一介凡夫俗子,自然要吃要睡要方便,沈护法无声赶路,从不与他聊天,秦敬也不去自讨没趣,无聊时便埋头打瞌睡,一路睡着比醒着还多,却每次迷糊着自沈凉生怀中醒过来,抬头望着他苍白尖刻的下颌,冷厉非常的眉眼,都要心道一句:这个人或许真算不得一个人,没准真是刀魂剑魄,修罗战鬼。
  
 
行至浮屠山下,秦敬脚踏实地,举目仰望,只见山高千仞,险峻非常,确是个易守难攻的所在。
  浮屠山周方圆百里皆属刑教掌控,教内早已得了消息,自家护法带了个外人回来——还是抱在怀里——可真是百年难得的笑话。
  秦敬头一次离这江湖传说中媲美阎罗鬼蜮的地方那么近,新鲜劲儿还没过,便见一道绿影如天外飞仙,飘然而落,却是个年轻女子,眉清目秀,未语先笑。
  “苗堂主,”沈凉生反皱了眉头,先开口道,“今日你当值?”
  “我不当值,我来看笑话。”女子语出惊人,秦敬很给面子地从旁笑出声,插了一句:“在下这个笑话姓秦名敬,表字恒肃,敢问姑娘芳名?”
  “哦……”女子恍然笑道,“我叫苗然,原来就是你。”
  “就是我?”
  “救了他呀……”苗姑娘一指沈凉生,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们沈护法可是个正经人,秦大夫你莫要始乱终弃,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
  “我……”脸皮厚如秦敬也不由一时哑口无言,倒是沈凉生已拾回那张死人脸,正正经经道:“烦劳苗堂主看好他,我先行禀告代教主一声。”
  “代教主正在行部理事,你早去早回。若是回来晚了,他这人有个三长两短可怨不得我。”
  “多谢。”沈凉生略点了下头,行前又望了苗然一眼,如秦敬未看错,那眼神色中确有一丝警告之意。
  “呵,他倒是着紧你。”目送沈凉生离去,苗然回头望向秦敬,上下打量,轻轻一笑。
  “想是沈护法怕秦某到处乱走,犯了贵教的忌讳。”
  “原来你当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苗然却奇道,“看来你果真是个不问江湖事的大夫。”
  “哈,这倒不是。不瞒姑娘,不才也的确听过姑娘的名头。”
  “哦,那你胆子可不算小。”苗然面目秀丽可人,身姿姌弱端庄,绕着秦敬转了一圈,重立在他面前,还是那张脸,周身却突地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韵,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还是说,你只认准了他一个?”
  “非也,我与贵教护法……”秦敬苦笑心道,你裙下多少白骨,若搭一具白骨梯,怕能从你们这山头垂到山脚,何苦多我一具,口中却续道,“……清清白白,姑娘莫要误会。”
  “噗,什么清清白白,”苗然倒也非真欲拿他如何,当下敛去媚术邪法,嗤笑道,“本来我只与你玩笑,现下你这么说,才是真的心里有鬼。”
 
  “姑娘说的是,”秦敬松了口气,亦玩笑道,“莫说始乱终弃,你也知道他那个样子,哪儿像跟人乱得起来的。”
  “要不要我教你几招?”
  “不敢。”
  “呵,”苗然却突地凑近,贴在秦敬耳边道,“秦大夫,你若真有意就加把劲,别看他那个样子……”吐气如兰,几似耳语,“你可听说过我教双修秘法?别看他那个样子,你若勾搭上他,床笫之间的滋味,保你欲仙欲死,妙不可言。”
  
  刑教总坛并未建在山巅,沈凉生奔波两日,身法仍迅疾如电,这厢说了几句话的功夫,那厢人已回转,正见他俩贴近耳语,苗然神色自若,秦敬却眉头轻蹙,面色潮红。
 
沈凉生不管他口中唠唠叨叨,没一句能听的,忽然止了步子,右手结印,轻点虚空,便见眼前景物突变,豁然开朗,几十丈外,一座庞大建筑森然矗立,一砖一瓦竟似全用黝黑精铁打造,气势恢弘,令人望之生畏。
  秦敬微微狭目,默默负手远眺,只见两扇巨门洞开,如张口猛兽欲择人而噬。门上倒也似寻常门派般挂了个匾牌,黑底红字,不知是不是两百多年前那位曾一手创教,将江湖搅成一片血海之人的手笔——
  偌大的一个“刑”字,笔笔如饱蘸鲜血写就,历经百年而鲜血未干,便似要从字尾一笔、刀尖之上流下。
  杀戮征讨之意狰狞澎湃。越匾而出,扑面而来。
  
 

  
  入教时天色尚早,怀梦草每夜子时方现其形,算算还有六、七个时辰要等。
  沈凉生自是不会让秦敬在教内随意走动,径自将他引至自己房内,伸手道:“请坐。”
  秦敬便坐下。
  “请用茶。”
  秦敬便喝茶。
  有侍仆送饭进来,沈凉生又请道:“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秦敬便吃饭。
  及到动身取草之前,两个人统共也就说了这三句话。
  倒非沈护法待客不周——他本连日奔波,却也未去养神休息,只陪着秦敬耗着时辰枯坐。
  秦敬有时看茶杯,有时看他。沈凉生见他望过来,便抬目望回去,几番无声对视,却总是秦敬自己先调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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