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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红线[第1页]

作者:华发未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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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那些少时误入心口的情啊爱啊,非身死无处可葬。”
“掠过湖面的风仿佛也沸腾炽热,他们溺毙在滚烫月光里,幕天席地,抵死拥吻。”
-潇洒肆意不正经攻×一本正经迟钝美人受。强强。
-好久好久不见,我回来了,不知道你们还在吗?
祝食用愉快。

 

宋迟意二十来岁那会儿从来不笑。他那时候看世间万物就像是隔着一块茫茫的雾,悲欢仿佛都不属于他自己,故而也觉得这世上的人和事都差不太多,没什么可专门去笑的。
翎榷楼的楼主与他有些交情,实在想不通这世上怎竟会有如此这般之人,简直怀疑要么是他脑子有问题,要么是他面部肌肉有问题。
为此,翎榷楼的凤翎榜上还专门添了一条:
无论男女老少,无论用何方法,凡是能让宋迟意笑出来的,可得翎榷楼一诺。
翎榷楼乃天下第一楼,是专除邪秽的大派,一诺千金,许多人前仆后继地来,或为了这千金一诺,或是好奇这世上当真有从不笑的人。他们费尽各种各样的心思,同他讲各种各样的笑话,最后却都铩羽而归。
久了,慢慢便不再有人来啃这块硬骨头,江湖上甚至有了一个传闻,翎榷楼天字宗师中最年轻的宋迟意,虽然模样长得十分俊俏,却实打实是个不会笑的。
传闻约莫传了大半年,岭东有大邪出没,宋迟意动身前往除邪。
驿道上有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客栈,今日不知为何十分热闹。宋迟意进去的时候,大半客栈的人正围着靠窗的一桌,七嘴八舌地嚷嚷着什么。宋迟意还在几里外就闻到了酒香,当即确认了那醇厚的香味儿是从人群簇拥的正中传来的。
他看过去,只见那桌东倒西歪地斜倚着一个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轮廓分明,眉眼清秀,在窗边的阳光里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在月光里涤过。
就见又一个汉子走出来,问:“给你八十两,卖吗?”
少年怀里抱着一坛酒,笑眯眯道:“说了不卖啦,这酒我得等个看得顺眼的有缘人一起喝,给我百两千两也不卖。”
宋迟意没什么别的爱好,唯独好酒,正想着要不要也上去问问,那少年的目光突然穿过人群落到了他身上。
隔着喧嚣人潮四目相对,对方先是微微一愣,突然就弯起眼睛笑开了,先前那股漫不经心的慵懒也被收了起来,一手拎着酒坛,一手举起来,冲着宋迟意招了招:“门口那个模样特——别俊俏的哥哥,我这儿有坛百年的美酒,千金不换,我见你长得好看,过来同我喝两杯吗?”
众人一惊,目光唰地落到了宋迟意身上。
被这么多人盯着打量,他一时有些不自在,一方面有些不太想过去了,一方面又实在被那酒香勾得不行,正踌躇着,人群里有人认出了他。
“宋迟意?你是翎榷楼的冷面谪仙,宋迟意?”
不待宋迟意答话,又有一人惊呼道:“是了,我认得你!去年我专程去了一趟翎榷楼,给你讲了一个时辰的笑话,嘴皮子都要着火了,你竟连表情也没变一个!”
他们身后,那少年正杵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闻言,顿时噗地笑出了声。
宋迟意有些头疼,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酒香,面无表情地想,还是不过去了,上楼睡一觉,醒了就不馋了。
怎料他前脚刚迈上楼梯,突然听到身后那少年扯着嗓子喊道:“俏哥哥,一会儿我去你房里找你喝酒呀!”
宋迟意回过头,见少年抱着酒坛子高跷着腿,笑得十分开怀,就是这话听起来似乎哪里有点不太对。
 

宋迟意心里以为那少年不过说着玩儿的,但却又对他怀中那坛酒有所期待,两相纠结中睡意渐起,不知睡了多久,鼻间依稀萦绕着一股醇厚的酒香。
门外隔着睡梦穿来那少年清朗的声音:“哥哥,你在吗?我又点了两碟小菜下酒,给我开个门好不好呀?”
宋迟意起身,走到门边抱剑站着:“你有何目的?”
“哈?”那少年顿了顿,又笑了,“唔,说实话,我认得你,觉得你长得好看,又总是冷冰冰的,想逗你玩儿逗你笑……”
他话没说完,宋迟意猛地拉开门,少年正没骨头似的倚着门,趔趄两步,险些摔个脸朝地。
宋迟意一把接过他怀里的酒,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你逗吧。”
他只馋这坛酒,旁的都不在意,一面斟酒一面等着少年讲几个不知所云的笑话或者来一段莫名其妙的表演。
谁知对方自来熟地凑到他对面坐下,开口却是一句:“你此行是要去岭东一带吗?”
宋迟意点了点头。
“那我跟你一道去吧!”少年的眼睛亮亮的,“听闻岭东有大邪,伤了许多性命,我正好也是要往岭东去的。”
宋迟意瞥了他一眼。
……怎么回事?这个人不是来逗他笑的吗?
“对啦,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呢。我叫月涧松,好听吗?”
好听是真的好听,宋迟意想,就是这名字太静了,和他不太搭。他是真的很吵。
月涧松说着,捞过一个酒杯满上,正打算喝一杯,发现宋迟意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不由问道:“怎么啦?”
宋迟意终于开口:“……这酒不是你给我的么?”
月涧松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天,这么小气呀?这酒还是我酿的呢!”
“不是小气,只是你说了给我的。”宋迟意想了想,又说,“我可以拿别的跟你换,这酒难得……不是小气。”
月涧松笑着摆了摆手:“不难得不难得,你若答应跟我同路,我那儿还有很多呢!一路上我还可以教你怎么酿。”
“可你说这是百年陈酿,我便是学会了也等不了那么久。”
月涧松拍着桌子,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哎呀,那是骗你的!你这人怎么这么有意思,跟他们说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那酒的确是佳酿,一口下去宋迟意舒爽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也不与他多计较。月涧松软磨硬泡地叨叨了一会儿,宋迟意一向也不太在意这些,眼见对方就要躺倒地上撒泼打滚了,便答应了和他同行。
 

两人第二天一早便收拾行囊上路,走走停停了四五日,宋迟意一直没看透月涧松究竟要做什么。
他从不刻意说些什么来逗宋迟意笑,自己却总是笑着的,明明没认识多久,却仿佛与宋迟意很熟稔。
“你到底要做什么?”
“嗯?”月涧松蹲在河边,闻言抬起脸笑道,“捉鱼烤了吃呀!这鱼看起来鲜得很。”
“你跟着我,到底要做什么?”
月涧松拍拍膝盖站了起来:“凤翎榜上不是说‘不论男女老少,不论用何方法’嘛,又没说不让我跟着你。”
他说着凑上前去戳了戳宋迟意,笑得暧昧不明:“小宋哥哥,你此番去岭东,不只是为了除邪吧?”
宋迟意倏然抬起眼看着他,月涧松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拔的剑,剑刃已架在了月涧松脖子上。
宋迟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比他的剑还要冷厉,月涧松赶忙举起双手:“别这样嘛,我就随口一问。”
“你是去找蚩的。”宋迟意说得笃定。
月涧松先是一愣,随后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不是?”
“我不是。我此去一为除邪,二为护蚩,你打不过我,若执意要去杀蚩,便请回吧。”
月涧松的表情越发怪异:“你一个人族,为何要护着蚩?你认得他?”
“不认得。”宋迟意的眉头微拧着,“但你既说了,蚩非人族,凭什么要他背人族的命?邪秽之事与蚩无关,不论他有何能力,他若不愿,便不该勉强。”
月涧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你可真是个……怪人。”
两相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敲了敲宋迟意的剑:“把剑放下吧,小哥哥,我不杀蚩。这剑这么重,你手不酸吗?”
“……真的?”
“嗯,真的。”月涧松点了点头,“本来呢我是想去找他来着,不过我刚刚被你说服啦!你说的有道理,蚩确实很无辜嘛。”
宋迟意唔了一声,蹭地收剑回鞘,看上去似乎有点儿高兴。
 

那日月涧松最后捉了两条鲜肥的鱼,两人一起坐在树下生火烤了,外香里嫩。
宋迟意偏过头去看月涧松,对方的脸在火光里被照得有些发红,他清了清嗓子,问:“这鱼……你怎么烤的?能教我么?”
月涧松弯起眼睛笑他:“怎么,又想跟我学酿酒,又想跟我学烤鱼,还不许我杀蚩,我好亏啊。”
“杀蚩跟这些是两码事,你答应了的。”宋迟意似乎又有些不太高兴了,“你若不愿教便算了。”
“别呀,”月涧松笑得像不怀好意,“我又没说不教你。不如这样好不好,你笑一下,权当给我交个学费了。”
宋迟意冷冷瞅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真是小气死啦!学费也不交,就仗着我好欺负,一来就骗了我一壶酒一条鱼,骗吃骗喝还冷冰冰的……”
月涧松还在一旁嘀咕着,宋迟意听急了,皱起眉道:“我没骗!那酒是你自己给我的,我起初没要,你自己送我房里来的!那鱼也是你递给我的,我……我……此去前往岭东,那大邪不可小觑,你教我酿酒,烤鱼,我会护着你。”
月涧松撑着下巴盘着腿:“真的吗?可我看起来很弱吗?”
“不是,我没这个意思,但我很强,你若是同道中人,就该听过我的名字。我说会护着你是真心,并非看不起你。”
“唔,我知道了,”月涧松突然凑近了,笑得格外开怀,“小宋哥哥,你有没有发现,几日下来,你话多了不少。”
宋迟意一愣。
他自幼生长在山间,除了师父,不曾与人亲近过。后来学成出师,第一年便因在一场除秽大比上夺了头筹,名声大噪,被翎榷楼尊为了天字宗师。他身居高位,却又太过年轻,不服者有之,敬畏者有之,却从未有过并肩而行的朋友。
这几日与月涧松同行,竟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与外人相处那么久。
见他不说话,月涧松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是人族,却帮着蚩,你不怕吗?”
“怕什么?”
“人族抓蚩,是为了让他吞下二十年前封在榷塔里的邪秽,你若执意护着蚩,等到真有一天榷塔镇不住那邪秽了,怎么办?”
宋迟意抬起头,眼里是一弯明月,他说得平静,既没有正气凛然,也听不出什么家国大义:“我学剑十六年,人族那么多修士勤学苦练,不是为了祸水东引,让无辜之人献祭。我救蚩,是因为此间事与他无关,他镇守岭东诸多妖邪已是功德加身,强令他吞邪秽而亡,此举有违剑道。”
“再说,”宋迟意摩挲着剑柄,“若是真有一日大厦将倾,我既是可担剑山百年第一的弟子,又是翎榷楼天字宗师,要殉万千邪秽,也该是我去。”
月涧松静静看了他半晌,突然问:“人族都是你这样的吗?”
“唔,”宋迟意很认真地想了想,“我接触的人其实也并不多,有我这样的,也有楼主那样不太着调的,还有你这样……你这样……”
“我哪样?”月涧松笑吟吟看着他。
“你这样会酿酒、会烤鱼,还特别会无赖,话特别多的。”
月涧松原本满心期待,结果被他说得呛咳起来,又听他接着说:“但大多都是些好人吧。楼主是,你应该也不坏。”
今夜是个晴夜,明月高悬,风停歇在林间,宋迟意又把篝火笼旺了些,靠着树根仰躺下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就打算这么幕天席地睡到天亮:“明日就入岭东了,今晚早些休息。睡了。”
月涧松打了个呵欠,对着月亮发了会儿呆,等确定宋迟意是睡熟了,一翻身便变作了一只巨大的妖兽,通体雪白,唯眉间及四爪是火红的。他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了一下宋迟意的脸颊,将他整个人环在柔软温暖的腹部,不多时也沉沉睡去了。
 

二人第二天过午便入了岭东地界,此地果然妖气冲天,连带着天也一片阴沉,已经大半个月没见过太阳了。
“此次的大邪修为高深,轻易不会现身,我推算料想他这两日应该会有动静,我们且先在城中静待,以免打草惊蛇。你……”
他说到一半,想起什么,硬生生转了过来:“一直忘了问,你功夫如何?”
“虽然肯定是比不上你那么厉害的嘛,不过自保应该不成问题。”月涧松叼着根草,笑盈盈看着他,“再说了,你不是说过护着我的吗?”
“嗯,我打听过了,此次的大邪本是蚩收服的一员大将,趁着蚩最近闭关,重又出来为祸人间,很是不好对付。所以我想了想,为防万一,若待到动手时你便在城中客栈等我,我收了那大邪,就过去找你。”
月涧松:“……什么?”
宋迟意一脸认真:“我说了会护着你的,这次的大邪很厉害,我怕一不留神你受伤,所以就先这么定了。”
月涧松:“……”
他摸了摸鼻尖,不知现在告诉宋迟意自己功夫很好,大邪见了他就怕还来得及吗。
二人在城中定了一间客栈,天色已晚,两人修整片刻,决定先去城中逛逛。
绀州是岭东主城,原本也是座颇为繁华的大城,纵使受妖邪影响,城内依旧比一路上的许多小镇热闹得多。他们来得巧,今日恰逢人间上巳节,一波又一波的姑娘穿着新缝的裙子,花枝招展叽叽喳喳地从二人身旁路过,许多摊子早早便挂起了彩灯,很是漂亮。
他们正在街上闲逛,迎面跑来了两个孩童,玩得正欢,不大看路,其中一个胖实些的一头撞到了宋迟意腿上,手中的糖葫芦先是在他雪白的长袍上留下了一个无比精彩的红印子,随后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胖小子一屁股跌坐在地,哇的一声便开始扯着嗓子哭嚎。月涧松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只见宋迟意先是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随后想要去扶那小胖子起来,对方却坐在地上,腿一蹬,开始撒泼耍赖。宋迟意十分没辙,似乎想要一走了之,又被那小胖子察觉了意图,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
这下继糖葫芦印子之后,雪白的袍子上又留下了一道脏兮兮的手印。
月涧松瞧着宋迟意,只觉得他都快要和那小胖子一起哭了,看上去十分可怜,正想出声帮他解围,碰巧一个卖糖葫芦的路过。
宋迟意福至心灵,赶忙拉住那卖糖葫芦的老翁,重新买了一个糖葫芦递给胖小子,对方这才放过他,抓着糖葫芦心满意足地离去。
月涧松看得有趣,满眼都是笑意,就在此时,眼前突然多了一串鲜红的糖葫芦。他抬起眼,只见宋迟意不知何时已来到了面前,手里那串糖葫芦似乎是递给自己的。
他确定了一下:“给我的吗?”
宋迟意点点头,依旧面无表情:“我见这些孩子都如此喜欢,想来应该很好吃。我喝了你的酒,吃了你的鱼,想来……也没有什么能还你的。”
月涧松接过糖葫芦,笑声爽朗:“那你自己不吃吗?”
宋迟意似乎有些为难:“此次出门,带的钱并不太多,若是那大邪迟迟不肯现身,想来还需在城中多住几日……”
他还没说完,月涧松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宋迟意有些恼,然而月涧松转眼已经把糖葫芦递到了他嘴边:“你先尝一口吧,这玩意儿我曾经吃过的,很甜。”
宋迟意有些犹豫:“可以么?”
月涧松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当然可以呀。”
他便咬下了第一个糖葫芦。他是第一次吃这玩意儿,很是喜欢这酸酸甜甜的味道,月涧松在一旁看着,发现喝酒的时候也好,吃烤鱼或者糖葫芦的时候也好,每每尝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宋迟意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都会亮起来,很好看。
他便把一整串糖葫芦都递了上去:“你吃吧,这糖葫芦并不稀奇,我吃过很多次了,若是想吃,自己还能再买。”
宋迟意摇摇头:“可这是我给你的。”
月涧松笑着答道:“你给我的,现在我又给你了,就是你的啦!快吃吧!”
宋迟意微微睁大了眼睛,考虑半晌,得出了一个两全之法:“那我们一人一半好了。”
月涧松看看被吃了一颗的糖葫芦,又看看宋迟意认真的表情,笑得两眼弯弯。
两个人分着吃完了一串糖葫芦,又去河边放了灯,才知道是可以许愿的。两道修长身影各怀心事地站在河边许了愿,月涧松将眼皮掀开一道缝,悄悄偷看一旁的宋迟意,满河流淌的火光映着对方的脸,白衣如画,看上去温和而虔诚。
河灯明明灭灭,渐行渐远,他有些想问问宋迟意许了什么愿,又想像他这样的人,愿望大抵也干干净净,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宋迟意担心钱不够,房间自然只订了一间,两张窄床靠墙放在两侧,床尾对着窗,睁眼时能看到满天星斗。
街上已经宵禁,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此起彼伏、悠长轻缓的呼吸声。空气中似乎浮动着一股很清淡的暗香,先前几日他们不是在郊外就是在人群中,那香气清幽,又一直和身边的各种气味糅合在一起,宋迟意直到此刻才分辨出来。
他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熟悉,翻了个身,轻声问了一句:“月涧松,你睡了吗?”
对面的声音很快传了过来:“没呢,怎么啦?”
宋迟意觉得自己头脑或许出了点问题,然而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从前……是否在哪儿见过你?”
月涧松沉默片刻,没有马上应声。
他想起大约六七年前,他于剑山一带被天火所伤,一时灵力尽失,元气大损,变得只有寻常山猫大小。剑山终年积雪,山中严寒,连可入口的活物也见不到一只,更遑论他那时伤得半死不活,遇到稍微大一点的野兽,能不能活命都不好说。
一日午后,他寻了个山洞养伤,腹中饥饿难耐,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抬起头,就见到一个模样俊俏、一身白衣的小道长。
少年伸出修长白净的手,掰了一块自己的午饭放在手心,语气轻柔:“咪咪?”
饿得天昏地暗的妖兽吃了小道长半个白面馒头,颇没出息地被抱回了剑山弟子居住的松舍中,当了大半年的宠物猫。
记忆中十三四岁的宋迟意,似乎也是面前这幅模样,通身皆白,不拘言笑,只有对着“猫”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会多一些,话也更多一些。
月涧松不知又想到什么,笑了一声,嘴上却答道:“可能吧,谁知道呢?平生见过的人太多,记不大清了。”
“……是么?”
宋迟意这一句问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月涧松也就没再搭话。
屋内又静下去,须臾,风将窗前挂的一串风铃吹得当啷响。宋迟意起身,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月光落在他身上,平白又添了两分清冷。他回头看了床上的月涧松一眼,关上窗,风铃消停下来,他便回身上床,合衣睡了。
宋迟意对于钱不够用的担心并没有成真,他们在城中只住了两日,第三日天色将暗时,宋迟意便察觉到西北方向有异动,当即便要往那边赶。临走前他还不太放心,特地又嘱咐了一遍:“你尽量待在客栈,不要到处走动,如果遇到意外,自保为重。”
月涧松乖巧地点了点头:“好,你也不要逞强,必要时一定要找我,我会很快赶到哒!”
宋迟意应了声,行色匆匆地走了,并不知道自己前脚才出客栈,月涧松后脚就跟了上来,先前那副乖巧听话的模样仿佛喂了狗。
他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在宋迟意面前那副活泼而温和的神情,笑容里竟带了些狠厉肃杀:“岭东大邪?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啊……想当猴儿,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宋迟意一路疾行,一路上隐约感受到前方躁动的妖邪之气,如沸水般一圈圈汹涌着向外弥散。
他心下一紧——此次的大邪比他预料中更难对付。
宋迟意以邪气为引,一直入到了城外山林深处,才发觉四周不知何时已寂静到一丝声响也无,周遭皆死树,甚至连虫蚁鸟兽等一只活物也不见。
后背当即便窜起一股不祥之感。
他将剑横在胸前,又往林中深处走了几步,不远处似乎传来细碎声响,却竟分辨不出来处。
身后突然有人的气息靠近,宋迟意回身出剑都只在一刹之间,对方却以分辨不清的身形躲了过去,转眼已与他比肩而立。
“嘘,是我。”
宋迟意眼睛微微睁大,竟是月涧松。
对方原本是颇严肃的神色,宋迟意甚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然而他见到宋迟意一脸讶然的模样,便又笑了,压低声音俯到他耳边,语速很快:“先前是我轻敌,此次的‘大邪’原本只是蚩座下一个提鞋的玩意儿,成不了什么气候。不成想他竟敢……竟敢私练禁术,生吞了这一整座山林中的生灵,如今邪法大成,已不可同日而语。”
“你如何得知这些?”
月涧松深深看他一眼:“出去同你解释。眼下先凝神……来了。”
他话音未落,便感脚下山林动荡,紧接着微末处有风起,风声渐大渐乱渐呼啸,竟似山哭。
月涧松冷笑一声,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长刀,其上猩红之光大盛,像是裹了一层血雾:“狻猊,滚出来。”
宋迟意看着那刀,眉间一动。
只听一声雷鸣般的咆哮,而后一似狮非狮、獠牙巨口的异兽从天而降!
宋迟意当即出剑,乃是剑山第一式,三尺凝月。
这一剑极快,几乎在看到剑光的那刻剑刃已送至眼前,然而狻猊比他更快,一点一跃已在一丈之外。宋迟意变招摧霜折雪,以极寒剑意要追,便见月涧松足下发力,跃起后在他剑尖一点,直直落到了狻猊背后。
他的刀法极为凌厉,与那狻猊近身纠缠,宋迟意的剑招紧随其后,竟是无意间打了个漂亮的配合。
忽听又一声厉嚎,以狻猊为中心,整片林间的温度开始急剧升高,狻猊整只兽都愈发狂躁起来,月涧松一刀从它咽前划空,跳落在地,极为不屑地冷笑一声。
便见他以二指拭刀,红光大盛,其上的血雾一时浓得像是要往下滴,随后他猛地将刀刃往下一插,先前燥热的空气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可怕之物,热流一阵颤动后,竟似凝固了一般。宋迟意只觉得随着那一刀入土,空气似乎陡然变重了许多,压得他一时竟险些跪地。
然而这感觉转瞬即逝,很快那压力便被卸去了,要不是看狻猊还被压在原地动弹不得,宋迟意几乎要怀疑方才不过是他的幻觉。
月涧松在身后喊道:“趁此刻,攻它眉心!”
宋迟意不疑有他,立即向狻猊眉心刺去,耳边依稀听到周遭穿来人的惊呼:“猩红雾!混沌刀法!是蚩!”
遭了!
这群人原本该是上山除邪的,此刻见了月涧松手中刀涌出的血雾,已经知道蚩在此处!
若是让他们得知月涧松即是蚩,恐怕会十分麻烦,宋迟意连忙回头:“收刀!我打得过!”
就在这一瞬松动,竟被狻猊顷刻挣脱,獠牙利爪直冲他而来!
此刻再躲已是来不及,宋迟意下意识举刀横档,却听到一声巨响,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
他被一个巨大而温软的躯体护在了身下。
宋迟意抬起头,只见一只雪白的巨兽用腹部裹住自己,被狻猊尖牙刺穿的背部正在往外涌血。
是蚩。
 
“是蚩!真的是蚩!”
先前那群人已循着血雾和打斗之声找至眼前,见蚩果真在此,还受了伤,当即便有几分跃跃欲试。
宋迟意从他的庇护下起身,执剑于身前,周身升起一股极寒之气:“蚩为除邪负伤,今日翎榷楼宋迟意在此,尔等若为取他性命上前一步,休怪宋某剑意无情。”
闻言,那些为蚩而来的人都停在了原地,面面相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无他,蚩本就实力强悍,眼下看那大邪也不是好收拾的主,他们本是见宋迟意也在,才有了几分胜算,没成想宋迟意身为人族,竟要护着蚩。
其中有个胆大些的先开了口:“宋宗师,你我同为人族,蚩乃妖兽,你执意护着他,此为何意?”
“蚩为妖兽,却从不曾害人性命,镇守岭东数十年,岭东诸妖皆因蚩的镇压而不敢生事,如此算来还于人族有恩。我已有言在先,蚩今日为除邪而负伤,故而,尔等若执意取他性命,便是与宋某为敌。”
月涧松正与狻猊僵持,闻言分了一盏目光过去,只见宋迟意一袭白衣,手持长剑,干净得像一捧雪,只留了一个笔挺的背影给他。
那是个绝对保护的姿态。
这样的姿态他在世间百年,时常能见到,母亲护着儿女,男子护着爱人……却是第一次有人将那一片后背毫无保留地给了自己。
——对方还是个人族,护着他一个天生地养、无父无母的妖兽。
他忽地从鼻间很轻地笑了一声:“……真是个傻子。”
宋迟意听到了,有些后悔,想回头先给他一剑。
那群人并不占理,打又的确打不过,站在原地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身后蚩化出原形,已渐占了上风,忽闻一声仰天长啸,狻猊被震飞数丈远,吐出一口黑血,竟变得只有山猫大小。
宋迟意看着,无端想起了少年时他曾养过一段时日、后来又悄无声息自己跑了的那只小猫。
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他回过神,见蚩悠悠走过去,语气中透着一股冷漠肃杀:“私修禁术,滥杀无辜,岭东容不得你了。”
他说着随意抬了抬爪,正要动手,突然听见身后宋迟意叫了一声:“等一下。”
蚩回头看着他。
便听宋迟意看着那已然掀不起什么波澜的小玩意儿,犹豫片刻道:“……放它一命吧。”
蚩歪歪脑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而后收回爪子,任那狻猊自生自灭去了。
雪白的巨兽转过身,先是用毛茸茸的爪背轻轻蹭了蹭宋迟意的后脑,进而居高临下地看着一群人,问道:“诸位不远千里前来岭东,可是有事要找在下?”
众人噤若寒蝉。
蚩等了片刻,略一点头:“若是无事,在下便先告辞了。”
他转过身,就在此刻,不知何人从角落放了一暗箭!
此箭角度极为刁钻,宋迟意清楚其上抹了专门针对蚩的毒,当即挥剑格挡,箭被拦腰砍断,谁料却由断口处飞出无数毒针,宋迟意猝不及防,下意识只能拿血肉之躯去挡,毒针入体,伤口处马上便火辣辣疼成一片。
失去意识前,似乎听到耳畔传来一声怒吼。
宋迟意一面想,幸而毒针都被自己挡了,这毒着实猛烈,若是中的是蚩,不知还有没有命活。
一面又想,一群蠢/货,惹怒了蚩,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先是听到了松涛声。
松涛阵阵,若不是虫鸣断续,鼻间还萦绕着一股草木香气,他恍惚间几近要以为自己是在海边。
然后是月涧松的声音。
“你醒啦?”月涧松凑上前,手里还端着一碗药,他把药放在床头,轻轻把宋迟意扶起,“来,先把药喝了,再养一段时日你体内的毒便能清干净了。”
宋迟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乖顺地喝了药,再开口时声音微哑:“……你就是蚩?”
“嗯哼,”月涧松答得坦荡,而后又弯起眼笑了笑,“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只是我若一开始就说我是蚩,一来想你也不会信,二来我怎知你是不是和那些人一样,也是来杀我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亦从未问过我是不是蚩嘛,所以细究起来,我也没骗你。”
宋迟意懒得与他计较这些:“我们此刻在哪儿?你将那些人如何了?”
“放心,我急着给你拔毒,没功夫杀他们,再说我也怕杀了他们就真和人族结了仇,连带你也要受累。”月涧松说着推开了窗,有温软的风带着水汽从窗外吹进来,“我们此刻在月涧山,这一整座山都是我的地盘,很安全,放心。”
宋迟意问:“这山名不会是你取的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我叫月涧松,我的山叫月涧山,这名字不好么?”
他说着,凑到窗前,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阳光打在他脸上,笼着一层绒绒的毛,宋迟意便又想起了那只护着自己的兽的雪白柔软的肚皮:“呼啊——下山走了一圈,还是山里的风最好闻。如今正值开春,风里有花的香气,等到金秋,便会有果木的香甜啦!”
不知怎的,宋迟意看着他,竟觉得心底生出一股柔软而又熟悉的情绪,莫名地,便不自觉地提了提嘴角。
恰巧被回过头的月涧松撞了个正着。
他睁大眼睛,弯下腰凑到床前,瞳仁里有忽闪忽闪的光:“你刚刚,你刚刚是笑了吧?”
宋迟意也是一愣:“笑?我刚刚……笑了么?”
“哈哈!”月涧松十分愉快地大笑起来,“你笑啦!你就是笑啦!你等着,明日我也搞个榜去便昭告天下,传说中的冷面谪仙,从来不会笑的宋迟意,被我月涧松逗笑了!”
宋迟意看着他,眼中笑意渐深。
他心想,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昭告天下,威震天下的岭东妖王,其实是个傻子。
他想着又摇了摇头,不对,照这个走向,他岂不也成了和蚩一样的傻子了。
 

此毒性烈,宋迟意先是安安静静在月涧松的屋里清了好几日的毒,等能下床走动了,月涧松便说要带他去山里逛逛。
三月里的山很美。草木青葱,泥土松软,林间依稀有鸟鸣。有鸟落在月涧松的肩上,用细小的喙啄了啄月涧松的耳尖,弄得他咯咯直笑,不多时又飞走了。
月涧松折下一支蒲公英,送到宋迟意面前让他吹,宋迟意轻轻吹了一口气,便见半透明的种子随风散进山里。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在山中走了一会儿,见到一只掉在松树下的小松鼠,松鼠的腿受了伤,月涧松便把它揣在怀里带回了屋子,包扎好后他回过头对宋迟意笑道:“咱们给它搭个窝吧!”
“搭窝?”宋迟意有些茫然,“怎么搭?”
“来,”月涧松自然地拉起他的手碗往外走,“我教你呀。”
宋迟意怀中抱着一捆枯草,看着月涧松斜坐在树下一边手指翻飞,一边认真地教他怎么给松鼠搭窝,突然想,月涧松虽然吵闹,却着实教了自己许多东西的。虽然他现在还没学会怎样酿出那么好喝的酒。
在他走神的时候,一个简单的窝就已搭好了,月涧松三两下跳上树,把窝架好,又把松鼠放进去,跳下树来继续很自然地拉起宋迟意的手腕:“走,我带你看花去。”
宋迟意便由他拉着,两人穿过一片树林,一条小溪,没走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花海蔓延在山坡上,红的粉的,蓝的紫的,好不热闹。
花海不过漫过二人的小腿,俱是些不知名的野花,月涧松展开双臂向前跑去,带起一阵花香的风。
他在阳光中回头大笑着朝宋迟意挥手:“来呀!快来!”
宋迟意便也笑着跑了过去,刚跑到他面前,就被月涧松拉着,两个人一起往花海里一倒。
宋迟意被他吓了一跳:“你这样,背上的伤不要紧吗?”
月涧松笑着侧过头看他:“都过了那么久了,早好了,现在才想起来关心啊?”
“……不是,我……”宋迟意一时竟有些口舌无措,“我从小长在山里,是和这里不一样的山,终年积雪,没什么好玩好看的……我十五岁出师前,除了师父,没见过外人,我师父他也同你不一样,师父很好,只是他不会像你这么……”
他说着皱了皱眉,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便继续道:“总之,我不太懂怎么……与人相处。你为护我而受伤,我心里一直挂着,只是总也找不到怎么开口问。”
月涧松一直含着笑,温柔地看着他,等他说完了,才突然开口问:“你之前中的毒拔干净了吗?还会难受吗?”
宋迟意摇摇头:“已然好了。”
月涧松便哈哈笑了起来:“你看,这么问就好了呀,想啥时候问就啥时候问,嘴长在身上就是用来说话的嘛!不过你现在这样也很好啦,会笑啦,也能同我说这么多话啦,我们这不是相处得很好嘛!”
宋迟意没再说话,似乎兀自想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两人便闭上眼睛,听拂面的风,闻风中的草木花香,阳光洒在脸上很舒服,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宋迟意觉得自己快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到一旁的月涧松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月涧松一骨碌坐起来,喷嚏打得眼泪都出来了:“哇!居然有只虫子钻到我鼻子里去了!阿意我们快走,躺在这儿实在是危险得很!”
 
十一
二人走回屋子的时候天色已晚,天边流云被染得很是绚烂,月涧松笼了一炉火,又开始教宋迟意烤鱼。宋迟意被他教了两次,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便自告奋勇地要动手。
月涧松很顺从地把筷子和处理好的鱼交到宋迟意手里,杵在一边歪着脑袋看他烤鱼。
他烤出的味道出乎意料地好,几乎与月涧松自己烤的相差无几,月涧松在一旁鼓掌鼓得噼啪响,又满上一杯酒,笑盈盈道:“烤鱼已经学会了,明天我再继续教你酿酒,想来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能喝上自己酿的酒了!”
宋迟意面色忽有些犹豫:“我可能……不能和你学酿酒了。”
“嗯?怎么啦?”
“岭东大邪已除,我身上的毒也拔干净了,得回翎榷楼复命。”宋迟意垂下眼,“况且之前我在那群人面前护着你,你又伤了他们,眼下我已在山中待了近两个月,还不知道外面此刻是何情形了。”
月涧松细细端详着他的神色,半晌道:“可是你并不想回去。你喜欢这里就留下来呀,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那些人连让你笑一笑都做不到。”
宋迟意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你久居山中……与人间,并无瓜葛牵挂,楼主于我有恩,世人亦曾善待过我,因此我一定要回去。”
他说着想起什么,又道:“况且榷楼的封印越发薄弱,其间的邪戾想必关押不了多久了。我绝不会让他们动你,因此在榷楼楼破之前,我一定要找到两全之法。”
月涧松沉默片刻,问:“你知道他们要让我去吞榷楼中的邪戾,想找的是什么法子吗?”
宋迟意摇了摇头。
月涧松轻轻笑了起来,手扣上他的腕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月涧松牵着他,两个人在山中走了很久很久,及至月上中天,月涧松掀开一片茂密藤蔓,月光忽地泻了满地,恍如雪色。眼前是一座万丈悬崖,悬崖上立着一棵参天巨树,无数红线从树梢上垂下来,宋迟意不自觉地就屏住了呼吸。
月涧松在身后轻轻推了他一下,两人一起走到树下,宋迟意这才发现悬崖边上还有一块大石头,其上以赤色刻了三个大字——
月老岩。
 
宋迟意回头看着月涧松,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变作了蚩的模样。雪白的兽上前蹭了蹭他,轻声说:“这是月老树,我年少时常在树下睡觉。世人皆传蚩能吞灭榷楼中的百万邪戾,其实……没那么简单。”
他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笑道:“总之你放心,不说他们奈何不了我,便是他们真的能将我如何,如果不是我心甘情愿,那百万邪戾,也入不了我体。”
宋迟意点了点头,月涧松又问:“明天就要走了吗?”
“嗯,”宋迟意坐在树下,看着远山连绵,月色雾色全都在夜色中被搅为一体,说,“这儿真好看。等我回去复完命,找到解决榷楼中邪戾的对策,还能再来吗?”
“当然可以呀。”月涧松笑道,“你也很好看,与此处很相配。我见你第一眼便觉得这个人长得真好看,不笑都这么好看,笑起来岂不是要比我还好看了?”
宋迟意于是就笑了。
月涧松又说:“其实见到你之前,我原是想去杀你的。我听说人族为镇压邪戾,欲强行让我与邪戾同归于尽,而你年少有为,是那群人的头子。但我见了你才知道,其实你是个傻子。”
话音刚落,他的头便被宋迟意狠狠敲了一下。
月涧松嗷了一声,委屈巴巴地叫了声疼,继续说:“那天……你为了帮我挡毒针,整个人昏迷不醒,浑身发烫,我又急又怒,很怕……怕你会就那样死了。”
宋迟意认真道:“多亏有你。”
“嗯,我真厉害。”
宋迟意又笑着敲了他一下,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坐在树下看山,看月,看满树垂下的红线。过了许久,宋迟意伸手抓住一根红线,问:“这些红线是做什么的?”
月涧松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两人便又安静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宋迟意突然没来由地叫了一声:“咪咪。”
月涧松一时怔神,便听他又轻声问了一句:“……是你么?”
“……嗯。”月涧松过了半刻才点点头,弯起眼笑道,“是我呀,小道长。”
宋迟意回过头,盯着他眉心那一簇火红的绒毛看了很久,心里不知怎的就有点委屈:“……你那时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就走了呢?我在山里找了你好几日。”
月涧松听着这闷闷的语气,用脑袋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颊:“我那时受了伤,跟着你大半年,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恰好又遇到点儿急事,离开得匆忙,没来得及跟你说,对不起呀。”
宋迟意却有些意外地不依不饶:“那之前在客栈,我问以前是不是见过你,你为什么不说?”
月涧松仍是温和地笑着,嘴上虽然在道歉,听起来却莫名像是撒娇:“对不起,我知错啦。”
宋迟意拿他没辙,垂下眼半晌,最后只是摇了摇头:“算了,知道你好好活着,还会烤鱼酿酒,能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好了,也很好。”
月涧松低笑了一声,拿脑袋拱了拱他后心。大概是知道对方的人身是个清秀好看的少年郎,虽然面前仍是一只毛茸茸的妖兽,还是自己养过大半年的“咪咪”,宋迟意仍觉得这个动作有些过于亲昵了。他有些不自然地往后缩了缩,就听到了月涧松张扬爽朗、毫不收敛的笑声,不知是真的很开心,还是只是在恶作剧逗他玩儿。
宋迟意不再说话,月涧松又自己玩了一会儿,自说自话了一大堆从前山里的趣事。
说到有一年他想吃蜂蜜,去掏蜂窝却被野蜂把整张脸都蛰肿了,好容易才终于把宋迟意逗笑。夜色已深,他便松松将宋迟意环了起来,让对方靠着自己柔软温暖的腹部:“今晚不回屋子了,就这样睡好不好?我从前很喜欢在这儿睡。等明日醒了,我便送你下山。”
宋迟意点点头,把脸埋在他腹间,睡了一会儿,突然听他说道:“月涧松,你是久居山间游离世外的蚩,来去无拘,自由自在。切莫要……和这人世有了瓜葛牵绊。”
月涧松垂下头,似乎在看什么,胸口周遭的绒毛随着宋迟意轻缓的呼吸轻轻浮动着。他的神色突然变得无比温柔,几尽缱绻,开口时语调却依旧是上扬的,似乎很真诚,又似乎只是在玩笑。
他笑着说:“好呀,我记住啦。”
 
十二
第二天清晨,蚩驮着宋迟意下了山。
临别时月涧松化作人形,歪着脑袋问他:“我既逗笑了你,那翎榷楼是不是就欠了我一诺?”
宋迟意点点头。
月涧松于是弯起眼睛,笑得十分开心。他站在山脚,背对松林朝宋迟意挥了挥手:“那我会去找你讨的!让你们那个劳什子楼主把榜撤了吧,以后多笑笑,我有空就去找你玩!”
宋迟意摇了摇头:“别去。”
见月涧松耷拉下脑袋,像只受了委屈的犬类,他又说:“你多珍重,若是得了空,我去山里找你。”
月涧松变脸如翻书,闻言笑眯眯点了头,宋迟意几乎要错觉看到他身后有尾巴在摇。
他不知怎么想的,上前伸手在月涧松的头顶轻轻挠了挠:“我走了,你若是一个人无聊,便多给我酿些酒,我下次来喝。”
十三
与来时一路走走停停、顺手除些小妖小邪不同,他此去一路疾驰,一日便回了翎榷楼。
翎榷楼的楼主凌迁,算是宋迟意在遇见月涧松之前于这尘世间唯一有些交情的人。宋迟意刚一路快马加鞭回到翎榷楼中,凌迁就把人叫了去,说有要事相商。
凌迁身为天下第一楼的楼主,年纪却也不过三十出头,一双眼似乎天生便带着笑,既不过分热络,也不会太过冷漠,与之相处大多时候总是舒服的。
凌迁让其他人都出去,房间里只留了宋迟意与他二人。他问得开门见山:“你与蚩接触过了?”
宋迟意点头,又问:“岭东之事楼主都知道了?”
“略有耳闻。那群人暗箭伤人在先,使用毒针在后,自己理亏,又被蚩收拾了一通,既然过了那么久都没吭声,想必之后也是不敢跳出来说话的。只是……蚩的事到底需要有个交代。你此番与他接触,有何感想?”
“蚩乃天生地养,天性本善,我此番除邪中毒,多亏有他才无大碍。况且他镇守岭东多年,本就功德深厚,我以为强令他吞下塔中邪戾而亡,此举不妥。”
“我亦是这么想的。”凌迁的手指一下下摸索着手上那枚玉扳指,眼神锋利深沉,“只是榷塔……的确撑不了多久了。”
宋迟意沉吟片刻,道:“我自会去想办法,还望楼主先为我稳住其他人。”
凌迁应道:“有我在,放心。若之后再有变动,我会及时与你知会。”
两人商量完,宋迟意正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对了,楼主……”
“还有什么事吗?”
便见宋迟意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里竟似有了两分笑意:“凤翎榜上那条玩笑之诺,便撤了吧。”
他说完便走了,独留凌迁站在原地,“嗯?”了一声后猛地反应了过来,只怀疑自己见了鬼。
 
十四
邪戾一事,宋迟意决定先去藏书阁看看,藏书阁内卷帙浩繁,说不定能找到别的应对之法。
他在藏书阁一待就是三天,不饮不食,不眠不休,自幼练剑的底子倒也撑得住,只想着早一日寻得解决之法,便可早一日安心。
这日晚间却不知怎的,刚翻开一本书没几页,突然觉得倦得很,眼皮沉重得怎么也支不起来,不多时就沉沉睡去了。
待他醒来的时候身上披着一条毯子,抬起眼,月涧松正坐在窗边,支着腿垂眸看着他。
月色泼在他身上,他的神情比月色温柔。
宋迟意揉了揉眼睛,一时竟分不清是梦是真。
便听月涧松笑了,很爽朗轻快的笑声,在寂夜里轻扣在人心上:“小哥哥,等你来找我不知要等到几时,故而我想了想,还是想来找你玩。”
“月涧松?”宋迟意叫他,声音还有些哑,“你怎么在这儿?”
月涧松不答,反倒问他:“你下了山,怎么不但不笑了,觉也不睡了?”
“我……”宋迟意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的书籍,“我在找,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能除灭塔中邪戾。”
“如何,找到了吗?”
宋迟意摇了摇头:“尚无头绪。”
月涧松便跳下来坐到他身边:“你一个人在这儿枯找,不知要找到猴年马月去,不妨同我说说,当初那榷塔中镇着的邪戾,是如何被封入塔中的?”
宋迟意便说,大约百年前,世间恶妖邪戾横行,天地有一大能,除妖诛邪,却因身负剧毒而不能久留于世。临终前,大能建一高塔,以神魂之力将力所能及之妖邪封印于塔中,此后便少有恶妖大邪行走世间,留下的多半是上古神兽,并不伤人,顶多有些精怪小妖,也被之后化身于世的蚩镇压得服服帖帖。
说到此处,月涧松得意地笑了笑,似乎在卖乖讨赏,宋迟意便下意识伸手在他头上挠了挠。
又接着说那大能虽留下了封印,此封印却只能维持百年之久。眼下时日无多,封印越发薄弱,若是有一日封印消弭,榷塔中皆是关了百年的妖邪,戾气深重,恐会破塔而出,为祸人间,届时将生灵涂炭。
月涧松百思不得其解:“那什么大能临死前就没留下什么加固封印之法吗?”
宋迟意摇了摇头,纵是有,眼下他们也不得而知,因此他才想来这藏书阁找找,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月涧松拉着他起身:“你先别看这些书了,你都在这儿不吃不喝不睡觉地看了三天三夜了,要不是我……”
他囫囵收了话音,宋迟意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我看了三天?”
月涧松挠了挠头,嬉皮笑脸地转移话题:“总之现在先去找个地方吃饭,吃完饭再回去好好睡一觉。”
宋迟意依旧看着他,目不转睛:“我刚睡醒。”
“那……那就先去吃饭!吃过饭带我去你们那个什么榷塔看看,说不定我能有头绪。”
宋迟意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终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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