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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识芯 引言[第1页]

作者:陈王黄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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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217年,梵天降下神火,毁灭了地球上所有不洁的国家,只有瓦尔那帝国,因为有虔诚的婆罗门祈祷,帝国三分之一的人口才得以幸存。神火过后,婆罗门帮助各地零星幸存的人们在一片焦土上重建家园,同时也将这些异族的家乡纳入了瓦尔那帝国的庇护范围。这些异族人既因梵天的神威和怒火而恐惧,又因婆罗门的无畏与慈悲而感动,全部匍匐在婆罗门脚下,改宗婆罗门教。神通广大的婆罗门洞悉这些异族人的累世因果,将其中最高贵纯洁者纳入刹帝利种姓,其次纳入吠舍种姓,最低贱杂染者纳入首陀罗种姓。
首陀罗身处社会底层,过着贫困而艰辛的生活,晋升考试是他们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首陀罗矿工石扳子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挑灯夜读,寄希望于通过晋升考试,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而那些无望通过考试的首陀罗则在无边的黑暗中等待着一点星火。
另一方面,社会上层的婆罗门和刹帝利为巩固自己的地位,试图研发一种可监控人们思想的装置——识芯,将一切暴力、质疑和反叛的思想消灭在萌芽状态。
识芯项目能否取得成功,又或是那一点星火终成燎原之势,哪一条道路才是通往大同世界的沧桑正道?
 
【原创】识芯 第一章 起早 (作者:踌躇)
清晨的阳光在人类历史上曾经是一种免费的享受,但是,对此时的石扳子来说却成了奢求。
石扳子把热好的粥和一碟咸菜放在父亲床头,挎上一个灰色的帆布包,转身坐在另一张门板改成的床上,用手轻抚弟弟的头把他叫醒,看着他睡眼惺忪地穿上外套,带着他从窝棚里走出来。昨天的雨夹雪把泥土路面变成了冰面。黯淡的灯光下,石扳子拉着弟弟的手,随着其它窝棚里钻出来的人们一步一蹭地走着。
黑色的人流穿行在弥散着昏黄光晕的窝棚之间,如果从空中俯瞰,就好像黑色的溪流在发光的乱石滩间蜿蜒流淌,时而聚合,时而分散。石扳子的耳边,一阵阵寒风呼啸而过,似乎决心冰封整个世界;窝棚之外的一切,山、石、水、木,无一幸免,只有这黑色的河流不为所动,虽然瑟瑟发抖,却依旧前行,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驱使着。
石扳子和弟弟走到一个公交车站,已经有人在等车了——一个瘦瘦的、眼角向下耷拉的女人,一个尖嘴的、戴眼镜的男人。石扳子几乎每天上工都能遇见这两个人,但是他们从不互相打招呼。疲惫不堪的人没有交朋友的兴趣。石扳子知道他们都是做工的人。那女人是在10公里外的纺织厂工作,因为她总在那一站下车。那男人是在15公里外的软件园工作。石家兄弟俩是在25公里外的煤矿工作。他们这些人都像机器一样准时。每一天,在同样的时刻,出现在同样的位置,做着同样的事情。这就是这些做工的人的命运。
冷风轻易打透衣服。站着等车比跟着人群走路冷得多,石扳子挪到弟弟身前,站在风来的方向,抬起头望了望乌黑混沌的天空,他知道自己正望着的方向就是启明星的方向,只是,工厂区刺鼻的脏雾终年遮蔽着天空,看不到它。石扳子识字,喜欢读书,也知道启明星就是金星。
车来了。石扳子带着弟弟上了车。
“两个人。”石扳子说着,把手腕对着车门附近的感应器挥了两下,感应器屏幕上显示了两次二坦卡。
车开动了,开了一会儿又停下,上人,下人,周而复始。车上的人越来越多,石扳子和弟弟被挤到了车子左侧的窗边,后上车的人则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
石扳子把弟弟安置在身前,两手牢牢抓着车子侧壁上的扶手,这样,他的躯干、两条胳膊就把弟弟围了起来,人再多也挤不到他。石扳子的弟弟叫石斧子,只有十四岁,个子矮矮的,精瘦的四肢和躯干撑着大大的脑袋,一头粗硬的黑发。这粗硬的头发是老石家的标配,石家老爹和石扳子也有,人常说头发越硬脾气越犟,这在石家兄弟身上是确凿无疑了。记得当年,兄弟俩和企图欺负他们的坏孩子团体打架,尽管对方年纪比他们大,人数也比他们多,可兄弟俩就是不服劲儿——刚刚十岁的石扳子左手挥着一截钢筋,右手抄着半块砖头,裤兜里塞满石头,后面跟着四岁的石斧子,也照哥哥的样子武装起来,只不过左手的钢筋换成了木棍,右手的砖块也更小些,但不甘人后的他嘴里还额外含了一块小石头。兄弟俩身上泥污混着血迹,硬是与对方打成了平手,而且还是对方先提出休战的。
不过现在,连石斧子都声称自己是做工讨生活的“大人”了。
此刻,他正扶着车子侧壁上的扶手冥想,显出与他的年纪不相称的淡泊和宁静。石扳子一面看着弟弟,一面绷着劲儿抵抗着人群层层传递来的压力,守护着这份宁静。
这时已经有人因为太拥挤而开始互相埋怨、谩骂,有两个人还动了手。对石扳子来说,这样的事早已司空见惯,他甚至懒得转过头去看一眼。车子继续往前开,车厢外面也挂了几个人。狭小的空间,过度的拥挤,使车子内部温度升高,污浊的雾气、变质的食物气味与气化的柴油混在一起,令人窒息。有人在咳嗽,吐痰。虽然都是做工的人,但石扳子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不一样——他从不随地吐痰,更不屑于因为一点小事就跟人争斗。
“再坚持一下吧!”石扳子望着窗外灰黑色的天空,低声对自己说。
“诶呀!”“***没长眼啊!”——伴随着急刹车,人们统一向前倒去,被撞的,被踩的,都发出高低不同的惨叫声和咒骂声。
纺织厂到了。
这是一个大站,车门一开,纺织厂的工人们乌泱泱地涌下车。石扳子默默忍受着许多手肘轮流顶在腰上的不适。在纺织厂做工的大多是女工,每一个都面黄肌瘦。她们这些女人,被超长的工作时间、持续的噪音和微小的纤维飞絮折磨得虚弱不堪,没有力气分开两边的人墙,只能靠坚硬的骨头开路。即便腰被抵得难受,石扳子也从不埋怨她们,因为石扳子的母亲也曾经是这些女人中的一员。
 
【原创】第二章 帝国历史 (作者:踌躇)
从纺织厂到矿上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服装厂、机械厂、软件园、电子厂、化工厂,一路下来,天空已从灰黑色变成灰白的一片,车上的人越来越少。这种给首陀罗坐的公交车是没有座位的。石扳子和石斧子就席地而坐,从帆布包里掏出两本书和一本字典。像他们这样的人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只有在逆境中不断努力。石扳子和石斧子各自在膝上展开已经卷了边的旧书,石扳子的书是《帝国历史》,石斧子的是《梵化之路》,字典摆在他们两人中间。石扳子已经不需要字典,石斧子还离不开它。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石扳子借着车窗外微弱的光线,费力地分辨着书上摇摆不定的文字:“公元……2217年,梵天降下神火,毁灭了地球上所有……不洁的国家,只有瓦尔那帝国,因为有虔诚的婆罗门祈祷,帝国三分之一的人口才得以幸存……神火过后,许多高尚的婆罗门……冒着生命危险,踏遍全球的每个角落,帮助各地零星幸存的人们在一片焦土上重建家园,同时也将这些异族的家乡纳入了瓦尔那帝国的庇护范围。这些异族人既因梵天的神威和怒火而恐惧,又因婆罗门的无畏与慈悲而感动,全部匍匐在婆罗门脚下,改宗婆罗门教……神通广大的婆罗门洞悉这些异族人的累世因果,将其中最高贵纯洁者纳入刹帝利种姓,其次纳入吠舍种姓,最低贱杂染者纳入首陀罗种姓……”
“喂!终点了!终点了!快下车!”公交车司机大声催促着。
所有人,坐着的,站着的,都拥到车门,下车,直奔煤矿。
石扳子也随着人流跳下车,闪到一旁,驻足等待因谦让而后下车的石斧子。忽然间,迎面刮来一股冷风,夹杂着煤尘,石扳子迷了眼,他不停地眨眼,似乎好了一些,于是,下意识地举目四望——烟雾弥漫的天空,黯淡无力的日光,灰黑色的矸石山,一切都是那么单调,粗犷,压抑。
“走啊!”
听到石斧子的呼唤,石扳子赶紧眨了眨眼,跟在石斧子身后,他们让过嘶吼奔忙的运煤卡车,穿过高扬的尘土,走到矿区食堂门口。
食堂的大门已经开了,人们正排着长队鱼贯而入。今天的早餐依旧是高粱米饭、豆子和菜叶汤。要说矿工这行比较好的地方,一是工资较其他工人高些,二是可以吃到免费的早餐,早餐还提供豆子。因为如果只吃高粱米,工人们无法承担这么重的工作(1)。
石扳子和石斧子先各自盛了半碗饭,半碗豆。他们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饭,一边看着一个生面孔——苍白的脸色,柔亮的黑发,厚厚的灰色大衣,高高的衣领遮住下巴,站在饭盆旁,用铲子徒劳地把自己碗里的高粱米压实。
“哼,一看就是新来的,吃个饭都不会吃。”石斧子稚嫩的脸上显出一个老手对新手的不屑。
两分钟以后,石扳子和石斧子又各自盛了满满一碗高粱米饭和一碗豆,不紧不慢地吃着。过了一会儿,当新来的吃完第一碗,再去添时,却只剩空空的饭盆了。
1. 给矿工吃豆子是有传统的,详见《资本论》马克思,第一卷,628页,注释8。
 
【原创】第三章 下井 (作者:踌躇)
吃完早饭,换好工装,戴好矿灯帽,石扳子习惯性地推了一下弟弟头上的灯开关,检查灯是否能亮,又摸了摸自己工装的口袋,检查口罩还在不在,然后,走到矿井入口的签到闸机旁。那里,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紧贴着头皮的短发,圆滚滚的肚子,黑黄的糙皮肤,此刻,这大汉正抱着膀,斜着眼,盯着签到的工人们。他的双眼向外凸出,而且其中一只无法正常转动,令人很容易联想起当地的一种蜥蜴——一只眼向前看的同时另一只眼向后看,因此,矿上的工人都叫他“斜眼黑蜥”。他虽然也是首陀罗,但深得矿区总经理的器重,全权负责这矿上的事务。
石扳子将手腕在签到闸机上扫了扫,闸门打开,石扳子来到井口旁。所有上工的人都聚集在这里,等待着今天的第一罐罐笼。烟瘾大的工人会抓紧这最后的空闲吸一颗烟,过过瘾。井下是严禁烟火的。
班长则趁这功夫给手下几个兄弟派活。石扳子他们班今天的活是回收单体。矿区所用的单体是一种液压支柱,用于防止井下煤洞坍塌,起支撑作用。石扳子注意到班里多了一个长相俊秀的陌生人,带着矿灯帽,皮肤白皙细嫩,身体瘦削,像是白玉精心雕成的,不似自己这班兄弟,一个个好像泥巴随意拍成的。
“黄福平,欢迎来到十一班。”班长对这位俊秀的陌生人点头说道。这既是向周围人的介绍,又是对黄福平的礼貌。
然而,班里其他人却对这个陌生人表现出一致的冷淡。矿工这一行,吃着阳间的饭,干着阴间的活。石扳子他们见过太多的人,来了,又逃了。井下,暗无天日,没那么多庸俗的客套和虚伪的微笑。没人会把注意力浪费在一个软弱的过客身上——尤其当他们认出这黄福平就是早饭时的那个“饭都不会吃”的人时。
“哐”的一声,罐笼到了。下夜班的工人铺着满脸的煤灰从里面走出来,只剩下眼白没被黑色覆盖。他们疲惫,呆滞,千人一面。白班的工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挤进罐笼。罐笼会把这些经过一夜自我修复,恢复了体力的工人送到地下一千米深的工作面。石斧子也跟哥哥石扳子一起下井。石斧子在两年之前父亲病倒后就来矿上做工了,他一开始只在地面上打杂,半年之前晋升为排水工,跟石扳子一起下井。记得第一次下井时,他紧张得死死抓住石扳子的手。每分钟下降将近一百米,两只耳朵嗡嗡直响,没经历过的,无论谁,都会觉得压力很大。不过现如今,石斧子早就不紧张了。这短短半年里,他亲眼见过的就有一个被高压胶管打断腿的,一个被钢筋扎瞎眼的;还听说某天夜里发生了冒顶事故,有个夜班的倒霉蛋被掉落的矸石砸死了,只是没见着尸体——据说为了不影响生产,当即运走烧掉了。
像石斧子这样长期在恶劣环境下做工的孩子,对受伤和死亡都不再敏感,婆罗门斥其为麻木;而历史上,高贵的刹帝利种姓都是杰出的武士,因为常年征战,见惯了尸体和残肢,对受伤和死亡同样不再敏感,婆罗门则称颂其勇武。
又是“哐”的一声,罐笼到达井下。工人们缩着脖子,躲着罐笼出口上方不时滴下的水滴,跃过脚下湿滑、泥泞的地面。
石扳子和石斧子就在这里分开,石斧子去抽水、看水,石扳子去回收单体。石扳子从灰色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面包和一袋咸菜给了弟弟,便跟着班长向自己的工作面走去。
那是一段比较干燥的路,弥漫着尿骚味,走了一刻钟,迎面吹来一股风,夹杂着煤尘,石扳子赶紧戴上口罩,打开矿灯。工作面是没有灯的,那里噪音大,又潮湿。但是班长不会给石扳子他们抱怨工作环境的机会,一声令下,开始干活!回收的回收,搬运的搬运——石扳子扛起一根单体慢慢走着,60公斤的单体压在肩上有些疼,但是能坚持。像石扳子这样干惯了苦活儿的人都具有长期忍受疼痛的能力。
每次扛起单体和卸下单体都要认认真真憋足一口气,要是因为这点儿活儿伤了腰可划不来,石扳子想。
扛了几个来回,石扳子开始出汗,但是他不敢脱掉工装,只是解开纽扣,敞着怀,继续扛下去。听班长说,老矿工有不少患有严重的风湿病,连起床都费劲,就因为年轻时干活出汗,脱了工装,让带着潮气的风灌进毛孔。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我的命足够硬,能活到退休,石扳子想。
就这样,他一直干到中午十一点,开始感觉到累,肚子也咕咕叫了,但还得坚持,没有班长的命令,工作是不能停的。石扳子在忍受饥饿、疲劳和疼痛时,总是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离开了!”他又工作了整整一个小时,班长终于发话:“找地儿吃饭!”
 
第四章 午餐
石扳子他们停下手中的活儿,找了一圈儿,选定通风机下一处干燥的地方,面对面蹲了两排。石扳子从帆布包里拿出面包和咸菜,摘下口罩,发觉嘴里好多煤渣子,一下子没了胃口。他盯着自己拿面包的手,这微微发抖的沾满煤泥的手使他意识到,要想熬过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于是,他吐了几口裹着煤渣子的吐沫,喝了一小口水,面包就着咸菜,吃了起来。
新来的黄福平蹲在最边儿上,呆呆地望着其他人各自拿出食物和水,再摸摸自己空空的口袋,一副惊讶的表情。所有人都意识到黄福平渴望的神情,但没人理他。石扳子闷头吃着自己的面包,突然一甩脸,把嘴里的东西喷了出去:“妈的!奸商!”当着众人的面,他从面包里拉出一只蟑螂的头(1)。
显然,大家对这已经不大在意。“你小子运气不错,吃着带馅的面包了!”说话的是个弓背的大块头,瓮声瓮气的。他本来个子挺高,但因为长年在井下行走,总怕碰头,所以习惯了含胸弓背。
“你懂什么,这他妈叫热狗!”石扳子自嘲道。
弓背的大块头哈哈大笑起来,低沉浑厚的笑声穿过周围的噪音,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使大家暂时忘却了各自的愁苦,哄笑起来。这大块头名叫楚拉曼,与石扳子共事多年,已过而立,有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最近他的妻子刚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也是大眼睛,还长着像他妻子一样的漂亮的长睫毛,这是楚拉曼所没有的优点。情不自禁地,楚拉曼会自豪地把儿子的这个优点讲给井下的每个人听。像大多数首陀罗一样,楚拉曼没读过多少书,知识水平停留在基本的读写能力上,这使他对石扳子的博学广识佩服得五体投地。而石扳子也深知楚拉曼的善良与仁慈,他信任楚拉曼,视楚拉曼为第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因此,就在上次夜班工人被砸死的事故之后,石扳子这样嘱咐石斧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楚拉曼就是你的依靠。”
“嘿,扳子,又快到考试的日子了吧?”班长用这个问题结束了人们的哄笑。
“对,我上去后得去找斜眼黑蜥请假。”石扳子边嚼着面包边抬起头看了一眼班长。班长是个矮个子,身体粗壮,尤其是他的两条腿,因为常年在矿里爬上爬下变得很粗,蹲着的时候比班里其他人高出不少。
“呦,又要去考试了,这都第几次了?”一个龇着满嘴焦黄的芝麻粒儿牙的家伙,眯着小眼睛,讪笑着蹭到石扳子跟前,阴阳怪气地问道。
“第五次。”石扳子盯着芝麻粒儿,冷冷地答道。
班长瞪了一眼起刺儿的芝麻粒儿,又转向石扳子,安抚道:“嘿,扳子,你脑子好使,比我们这矿上所有人脑子都好使,连黑蜥也比不上你。咱这矿已经经营了三十多年了,我听说就出过一个吠舍,我信你会是第二个,这次你要是考上了,可别忘了我们这班兄弟。”每次,石扳子去参加考试之前,班长都这样嘱咐他。
“嗯哪。”石扳子使劲点点头。每次,他总是这样答应班长。他的回答是认真的,只不过梵天从没给过他践行诺言的机会。
“摩尔加,你跟我一起去吗?”石扳子扭过头,对蹲在他边上的卷发家伙说。
“不了,黑蜥,黑蜥他会不高兴的。”摩尔加局促地说。与石扳子说话时,摩尔加的目光从石扳子的膝盖转向地面,满脸的不安、怯懦与羞愧。摩尔加的全名是什么石扳子一直不知道(2),只知道他是土生土长的瓦尔那人,他的家族世世代代顶着首陀罗的种姓干最脏最累的活儿,拿最少的工钱。他对人总是唯唯诺诺,跟石扳子说话从来都是顺着眼,看着石扳子的膝盖以下。
“你就为他斜眼黑蜥的心情放弃了自己的前途?他也是首陀罗,和你我是一路货色!”石扳子不大高兴了。
“他,他代表了矿主,矿主是……婆罗门种姓……我们首陀罗必须……必须遵守梵天的秩序!”摩尔加低声地含混地争辩着。如果不是煤灰掩盖了他的羞赧,所有人都将看到他的棕色脸庞透出的红色。
“乔汉呢?”石扳子的目光傲慢地越过摩尔加,继续给自己找伴。
“不去喽——考不动喽——”乔汉咧开被络腮胡子环绕的大嘴苦笑道,“你去吧,我么,就算啦!”说完,他习惯性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这眼镜的度数很深,是他过去玩命备考的“纪念碑”。
石扳子无奈地耸耸肩,说道:“也是,你用不着再考试了,你家有买卖。”
“咳,什么呀,税、费、租金,还得请城区治安队的朋友喝茶,月月活个本儿皮儿……”虽然在诉苦,乔汉的脸上还是闪烁着一丝得意的神色,因为拥有一家小小的日杂店,乔汉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比周围的这些矿工要高出一等。
“我跟你一起!”一个坚决的声音传来,说话的是蹲在班长旁边的瘦硬的帕哲罗,“我已经二十二岁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3)。”
帕哲罗和石扳子要去参加的考试是一年一度的首陀罗晋升考试,这个考试难度极高,录取率不到百万分之一。对石扳子他们来说,这是今生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只要通过这个考试,就可以得到一个比矿工好得多的工作机会,还能改变自己的种姓,从最底层的首陀罗晋升到上一级的吠舍。这个考试有严格的年龄限制,只有二十三岁以下的首陀罗才可以参加。
1. 食品安全问题是横亘中外,纵贯古今的,详见《资本论》马克思,第一卷第八章。
2. 有些首陀罗会回避自己的姓氏,因为通过自己的姓氏,别人会立刻知道他是首陀罗种姓。
3.这种考试类似英国殖民印度时的文官考试。
 
【原创】第五章 请假 (作者:踌躇)
吃完午饭,马上开工。班长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看了看蹲在最边儿上的新人黄福平,把自己剩下的一小口水递给他,然后,转过头对大伙儿说:“开工!”
黄福平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可班长已经走开了。黄福平赶紧将那一小口水一饮而尽,小跑着跟上去。此时,他倒是明白了——当初他来应聘时,斜眼黑蜥提过的午间工作餐其实是不存在的。
又连续苦干了两个小时,石扳子听到班长的吼声——“想偷懒?给我扛起来!干不完就别想上去!”石扳子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瘦削的躯体倒在地上,是新来的黄福平。班长有时候很严厉,石扳子记得自己刚到十一班的时候没少挨骂,但是班长从不动手打人,这在井下是弥足珍贵的品行。石扳子扛着单体慢慢地走过去,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家伙。跟在石扳子后面的芝麻粒儿却放下单体,附和着班长的怒吼,眯着小眼睛,龇着焦黄的牙齿,尖声尖气地厉色道:“小白脸!干不了就滚!”
同为奴隶,有些人只是单纯地忍耐着,喘息着,有些人则费尽心机,想要谋得鹰犬的地位——既可捡食主人随手丢弃的碎肉,又可在对其他奴隶的凌虐中获得一种精神上的补偿,补偿自己那任由主人践踏的尊严。
可是,班长不是黑蜥,他狠狠瞪了芝麻粒儿一眼。芝麻粒儿正表演得起劲儿,忘乎所以地辱骂倒在地上的黄福平,还狠狠地在他身上踩了一脚。弓背的楚拉曼看不下去了,直接一单体杵在芝麻粒儿的背上。芝麻粒儿被杵翻在地,差点背过气去,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目露凶光,摆出一副斗殴的架势,可是,当他看清眼前站着的人竟是楚拉曼时,又立刻软了下来。楚拉曼力大无穷,矿上没人敢惹他。班长见状,撇开黄福平不管,转而把芝麻粒儿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芝麻粒儿自讨没趣儿,只得耷拉着脑袋继续干活。
下午的活干完了,石扳子他们在等升井的罐笼。因为错过了上一罐,他们要多等二十分钟。石斧子也干完活来等罐笼,楚拉曼捏捏他的肩,说:“啧啧,还是太瘦,不过,比刚来时结实了!”
石斧子扬起稚气的脸,亲切地看着楚拉曼,说道:“上去以后我们扳手腕吧。”
楚拉曼微笑着说:“还是让你两只手?”
“一只半就行。”石斧子答道,信心十足。
石扳子面带微笑地凝视着他们——只要不干牛马活,等待也是幸福的。
升到地面之后,石扳子和帕哲罗结伴去矿部找黑蜥请假。所谓矿部,只不过是挤在一起的一片窝棚,矿区治安队的休息室、地上辅助工种的工作间、黑蜥的办公棚都在这里。这些窝棚都是就地取材,用树干支起框架,用绳索固定好,再用树枝、稻草、泥巴糊了顶盖和墙壁。一般来说,这些窝棚应该是泥土的黑黄颜色,但是在矿区,都早蒙上了一层灰黑的烟尘,与近处的矸石山、远处的天空融为一体。
石扳子和帕哲罗径直走进黑蜥的办公棚,随手刮了一下窝棚的墙壁,算是敲过门了。
石扳子说:“我们来请个假,晋升考试的事。”
黑蜥翻了翻突出的鼓眼睛,脸上的横肉颤了三颤,张口骂道:“***怎么这么没规矩?不会敲门吗?”
石扳子压了压火气,微微一笑,平心静气地说:“不好意思,我们就是请个假。”
“***没眼力见,没看老子正忙?”
“呦,还真没看出来您在忙什么?”帕哲罗看了看黑蜥的办公桌——黑蜥的面前连张纸都没摆。
黑蜥斜着那只能正常转动的眼睛瞪着帕哲罗,撇嘴道:“老子忙什么用得着跟你个**子汇报吗?还晋升考试?就你们两个货,年年考,考到哪儿去了,还不是得钻我脚底下刨煤?***知道请假。等着!”说完站起身,就要往窝棚外面走。
帕哲罗本就站在门口,正挡着黑蜥的去路,他高高的眉骨下冷峻的目光直射黑蜥的双眼,一动不动,没有让路的意思。这局面,黑蜥更是丝毫不让。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对峙。石扳子赶紧轻轻碰了碰帕哲罗的小臂,他感到这小臂像钢筋一样坚硬。短暂相持之后,帕哲罗还是侧身让开了路,但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黑蜥。黑蜥挑衅地看了看帕哲罗,一脸轻蔑,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帕哲罗对着黑蜥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吐沫:“装什么装?”
他们等了整整两个小时,黑蜥才回来,远远地,哼着小曲,披散着外套,晃着胖大的腰身,后边跟着笑嘻嘻的芝麻粒儿,尖声尖气地拖着长音道:“您还治不了那几个考也考不上的傻——逼?要我说啊,以后,就应该——每个班只,呃——只给一个名额,让他们互相打去!”芝麻粒儿打了个饱嗝。
“***,我就说嘛,你小子鬼道得很,这损招儿!”黑蜥大声嚷道,一巴掌拍在芝麻粒儿的肩膀上。
芝麻粒儿被拍得趔趄了一下,却很舒服似地仰起脸,谄笑着看着黑蜥。
“呦,怎么还有俩?”黑蜥一脚迈进办公棚,诧异地看着坐在他办公桌上的石扳子和帕哲罗说道。
帕哲罗上下打量着一身酒气的黑蜥,辛辣地问候道:“您忙完了?”
黑蜥斜着眼看了看帕哲罗,翻了翻突出的鼓眼睛,不置可否地冷笑道:“你俩……什么事儿来着?”
“我们下周去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请个假。”石扳子用低沉的声音克制地说道。
黑蜥显然意识到了两人压抑着的愤怒,不再阻挠,说:“我知道了,你们填个请假单,我给矿区总经理报上去。但是,要扣十天的工钱。”
“请假单!”帕哲罗不耐烦地把两张纸拍在黑蜥的胸口上,然后,冲着黑蜥身后门外的夜色啐了一口吐沫,大声喊道:“芝麻粒儿!外面那么黑,不进来坐坐?”
门外的黑暗仿佛凝固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黑蜥大呵一声:“怕什么!跟我混见不得人吗?”
芝麻粒儿哈着腰,探着脖子,仰着脸,从门外蹩进办公棚,谄笑着看了看黑蜥,又看了看帕哲罗,问候道:“你们加班啊?”仿佛不知道帕哲罗和石扳子为什么在这儿。
“你想往上爬?但别挡我们的路!”帕哲罗冷冷地看着芝麻粒儿,大步走出办公棚。石扳子也跟着走了出来。
帕哲罗从口袋里摸出皱皱巴巴的烟盒,低头叼出一支烟,一边点燃一边问石扳子:“还有公交车吗?”
“有,我坐的那路车收车晚,我弟弟应该还在车站等我呢。”石扳子回答道。
“我得看运气,赶不上末班车就只能在矿上打地铺了。欠揍的玩意儿!”帕哲罗喷着烟雾骂道。
石扳子“哼”了一声,模仿起芝麻粒儿的腔调:“黑蜥买得起矿区附近的大窝棚,班长买得起矿区附近的小窝棚,而你我只能住在远离矿区的贫民窟。”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六章 争吵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满是席地而坐的首陀罗。
单调的发动机轰鸣声震动着整个车厢,使石扳子和石斧子更加疲惫。
“还是给爸打个电话吧,别让他等急了。”石扳子看着弟弟说。这话其实是说给他自己的。他左手食指连续勾了两次,接着,抬起左手,将手腕置于自己的左腮旁,说道:“给爸爸打电话。”电话便接通了,耳畔传来石家老爹虚弱但关切的声音:“喂,扳子呀,今天下班晚了?”
“嗯,爸,我已经坐上车了,斧子跟我在一起呢,再有一个多钟头就能到家了。”
“晚饭已经做好了,我等你们回来吃。”
“哦,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今天很好。”
前些年,石扳子的父亲患了尘肺病。尘肺病人是不能干太多活的,即便这样,他还是坚持每天亲手为儿子们做一顿晚饭,而且一定要等儿子们回家后一起吃,不管多晚。
打完一通电话,兄弟俩的心安定下来,他们又拿出《帝国历史》和《梵化之路》读起来。漆黑的夜空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呛人的脏雾在空旷的厂区间弥漫,飘荡,如孤苦的幽魂在游荡着寻觅前世的冤亲。为了节约能源,首陀罗乘坐的公交车在行驶时总是熄灭车厢内部照明灯的。因此,石扳子和石斧子只能借助手腕部发出的微弱光亮阅读。困意如海浪般袭来,石扳子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盯着书上的文字,他认得每一个字,却无法领会这些字联结在一起的含义。于是,只好把刚刚读过的文字再重读一遍。
正在这时,车子来了个急刹,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个超大号的铝制饭盒,“啪”的一声砸在石扳子脚前,饭盒的盖子崩飞,从饭盒里滚出几块硬邦邦的东西,正撞在石斧子脚上。石扳子和石斧子不约而同地把手腕发出的光汇聚在那几块硬东西上——乌溜溜的,再熟悉不过,是煤块。黑暗中,一只大手慌忙抓取这些滚落的煤块,把它们重新收回饭盒。石扳子把手腕的光打向那只忙碌的大手,那大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光又照向捡煤块的人的脸,一晃而过,仿佛不经意。石扳子清楚地看到一张土黄的脸孔,大大的眼袋,斑斑驳驳的头发,那一块块秃掉的部分是因为长了癣。这个人石扳子认识,也是矿上的,叫癞头,十二班的。
下车后,石斧子忿忿地说:“癞头那家伙偷煤,我明天要告发他!”
石扳子瞪了弟弟一眼,训斥道:“又不是你家的煤,你干嘛做那得罪人的事儿?再说,就那几块煤,能值几个钱?”
“可是偷窃是不道德的行为,于诺大师说的。”石斧子争辩道。
“他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这都不明白?”石扳子拿出兄长的威势,“还有,那个该死的于诺是谁?”
“你也穷,我也没见你偷!”石斧子的倔劲儿上来了,大声嚷嚷着,“‘为保存一头母牛而心甘情愿地牺牲生命,可以保证我们这些出身卑贱的种姓得救(1)。’所以,好的首陀罗就算饿死也不会偷主人的牛。偷窃是恶劣的行为,我死也不会偷!还有,于诺大师是《梵化之路》的作者,他不是‘该死的’!”
“如果有一天,我快要病死了,你会偷吗?” 石扳子尖刻地问道。
石斧子沉默了片刻,涨红了脸,说:“我会去求黑蜥。”
“求他?”石扳子步步紧逼,“你以为他斜眼黑蜥是慈善家?你看那些在矿上受伤的,死掉的,斜眼黑蜥帮过他们吗?”
石斧子低下头,眼里噙着泪,喉咙上堵塞着哽咽,嘟囔道:“可是于诺大师的书上说首陀罗要手脚干净才能解脱的。”
看着弟弟委屈的样子,石扳子叹了口气,略带歉意地安慰道:“斧子,放心吧!我们跟癞头不一样,不会沦落到要靠偷东西过活的。我们不属于这里,迟早会离开的。”
1. 《资本论》马克思,第二卷第二篇“资本周转”第十二章“劳动期间”264页。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七章 备考
热腾腾的饭菜使兄弟俩忘却了因为癞头而起的争执。因为是父亲的手艺,粗茶淡饭也香得很。为了让兄弟俩多吃一口,石家老爹是不大吃晚饭的,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狼吞虎咽的儿子。石扳子看不得父亲这样苦着自己,就往父亲碗里夹几块土豆,可父亲总是夹回石扳子和石斧子的碗里,笑着说不饿。今天晚上的话题自然是几天以后的晋升考试,因为希望渺茫,石家老爹倒也不抱什么期望,只是嘱咐扳子别因为熬夜复习伤了身子。
可是熄灯以后,石扳子还是偷偷在被窝里借手腕射出的光束学习,尘肺病使石家老爹呼吸困难,难以入睡,他当然知道儿子为晋升考试付出的努力,也心疼儿子的身体,但是,只要他看到儿子被窝缝隙透出的微光,便假装已经睡着,不去打扰儿子备考。石扳子也知道父亲是在装睡,更能感受到父亲的那份疼惜。
今夜,石扳子把睡前的时间用来练习数学,这是他最擅长的科目,从初等代数到微分方程,书上所有题目他都如数家珍。他经常对石斧子说:“我在以艺术家的眼光洞彻数字之美。”石斧子却对这代表人类心智之荣耀的学问毫无兴趣,他只喜欢亲近梵天。他不相信晋升考试的成功可以带来真实的幸福,而是坚信虔敬的信仰才能使人于死后实现梵我合一的终极圆满。
复习了一些定理,解了两三道题目,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为了保证每天五个半钟头的睡眠,石扳子必须十一点睡觉,明天四点半还得起床为父亲准备早饭。虽然父亲坚决反对石扳子这么辛苦,但是石扳子还是执意如此。
这临睡前的十五分钟是石扳子雷打不动的励志时间。他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心上轻点三下,耳畔响起一个激情洋溢的声音:“努力!成功就在不远处等着你!”这声音是石扳子在艰辛的工作和贫困的生活中不断奋进的重要动力。“欢迎各位准时收听达希尔在每晚十点四十五分为您带来的《晋升考试!冲!冲!冲!》。我曾经与你一样,是一名卑贱的首陀罗,现在,我早已通过了首陀罗晋升考试,成为洁净的吠舍。如今,我生活在城市花园——婆罗门的世界,为高贵的婆罗门和勇武的刹帝利服务,月薪五万坦卡。我的周围花团锦簇,绿树成荫。这里,食物充足而卫生,出入有车,居室宽敞。每年我都有两个月的带薪休假。我会去旅行,感受雄伟的高山、深邃的大海和广袤的草原。毫无疑问,我成功了。我经常反躬自问,我凭借什么获得了今天的成功?无非努力而已!只要你愿意竭尽全力,你就会发现一个令你惊喜的自我。不要再焦虑彷徨,不要再怨天尤人!要相信,你就是自然的奇迹。只要你还在认真听我的节目,就证明你是不认命的人!这世界上95%的人缺乏开发潜力的决心。这一大批人迅速聚集在平庸之原上,哀叹自己的不幸,余生无望。而另外5%有勇气的人已闯入开风气之先的行列(1)。要做那杰出的5%,还是那平庸的95%,全在你今天的选择。来吧,跟我一起大声吼出来!今天,我开始新的生活。今天,我爬出满是失败创伤的老茧……”十五分钟后,石扳子回味着这激情澎湃的声音,沉沉睡去。
1. 《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美】奥格·曼狄诺著,第二十三章108页。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八章 赶考
石扳子和帕哲罗偷偷爬上了一趟运煤的列车,裹了厚厚的衣服,躺在最末一节车厢冰冷的煤堆上,这车厢没有顶盖,列车运行带起的寒风飕飕地穿透两个人的大衣,他们像两只老鼠一样,开始拼命地挖,终于在煤堆上挖出一个可以避风的坑,躺在坑里,望着空洞、漆黑的夜空,想着各自的心事。
夜深了,虽然躲在坑里,石扳子还是能感到一股冷风吹在自己的头皮上,身下的煤块硌得他睡不着觉。他翻了个身,听到帕哲罗也在翻身。
“***冷!”帕哲罗小声抱怨道,好像在自言自语,其实是在探问石扳子要不要一起聊聊。在难捱的时候,有个人说说话总是好事。
“这些煤真是硌得慌!”石扳子扭了扭身子,也开口了。
“假如这次考试通过了,成了吠舍,你最想做什么?”帕哲罗问。虽然每个人都知道,通过考试成为吠舍比登天还难,但是只要有一丝希望,就挡不住人们的憧憬。
“先带我爸去医院洗个肺,然后买个空气净化器,再来个制氧机!这样他的尘肺病可能会养好。还得给我家斧子买套新衣服,这样他就可以昂起头去神庙了。如果能再多攒些钱,就在城市花园——婆罗门的世界买一所大房子,把爸爸和弟弟接过去,再也不让他们住贫民区了。哦,还要买一块墓地,把我妈从乱坟岗迁过去,找人替她刻一块石头墓碑。最重要的是让我弟弟离开煤矿,继续念书,学法律。
“你不知道,当年我妈在一家纺织厂当工人,后来,发生了粉尘爆炸。我爸为了这事找过厂里,却被厂区治安队轰了出去。后来,遇难女工的家属们联合起来,一起披麻戴孝到厂里讨说法,这次,厂里不光出动了治安队,还请来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律师,手里拿着一份大蓝字的文件和一本厚厚的《梵天法典》,宣称要起诉那些死掉的女工——违反安全生产制度,导致事故发生,造成厂方经济损失。当然,如果家属答应不再到厂里来闹,厂里也可以网开一面,不起诉那些女工,还可以帮助她们的子女推荐工作。
“这家纺织厂的主人是婆罗门种姓,拥有好多产业,咱干活的煤矿也是他的。首陀罗与婆罗门对簿公堂本就犯了下等人冒犯上等人的不敬之罪,而且历史上首陀罗从来没有在对高级种姓的诉讼中获胜;首陀罗又总是人口过剩,有一个工作岗位是不容易的;更要命的是,首陀罗敬畏一切印在纸上的东西,比如包装精美的厚书、大蓝字的文件。因此,多数遇难女工的家属都同意了厂方的提议,而少数不愿妥协的人,都被厂区治安队殴打、拘禁,听说还死了人。最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所以,我要让我家斧子好好念书,学法律,免得以后不明不白地受人欺负。”石扳子说着,脸上泛起了愁苦的笑容。
“你还有亲人可以想念!真好……”帕哲罗的话语充满忧伤,表情却像钢铁般坚硬。
石扳子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一时语塞。
帕哲罗下意识地摸出烟盒,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有烟了,于是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又塞回口袋,骂道:“他娘的!十坦卡一包的烟都抽不起了!下次发工钱了,老子买它十包!你看,我现在一个人好得很,没亲人,也没牵挂,没压力。我只需要照顾好我自己。这次要是能成为吠舍,有了钱,我就开一间自己的工厂,雇佣很多很多首陀罗!到那时,我要抽一千坦卡一包的烟!我要住在工厂附近的大宅子里,不用每天挤公交上下班,哪怕只有一百米,我也要开车上班!我还要娶三个吠舍女人当老婆,吠舍女人都身材匀称而且有教养。首陀罗女人要么瘦得像骷髅,要么胖得像死猪,而且都粗俗得要命。当然,家里的佣人只好用首陀罗。我要雇三个厨子,一个做面点,一个做热菜,还有一个切墩打杂。每天吃饭用八个碗,有荤有素……”
帕哲罗越说越兴奋,其实他从没见过一个吠舍女人,也不知道传说中的大宅子是个啥样子,石扳子只是含笑听着,听一个身处孤独和贫苦之中的人诉说自己的梦幻,渐渐地,他眼前的黑夜变得模糊,耳边的声音变得遥远——最终沉入了安静的睡眠。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九章 湿婆谷
晃动的车厢摇落顽皮的煤块,煤块滚落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石扳子的额头上,又跳到石扳子身边它黑色的同类中间隐藏起来。
石扳子睁开眼,揉揉额头,看着留恋夜空的最后几颗星在白昼中慢慢隐没。火车在丛林中行驶,石扳子贪婪地呼吸着林中清新寒冷的空气,这在他居住的工厂区是绝对不会有的。火车略略减速,密林变得稀疏,马上要到湿婆谷了。石扳子把帕哲罗叫醒,两个人从车上跳下,向站台走去。
这是一个小站,因为年久失修,站牌上“湿婆谷”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但是石扳子和帕哲罗对这个小站已经很熟悉,每年的晋升考试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车站大门、候车室、售票处全是木质结构的,有漆成绿色的尖顶,而墙壁、立柱则是深黄色,车站四周环绕着树林,一棵棵深绿的老松立在料峭的寒风中,一蓬蓬枯黄的野草伏在斑驳的雪地间。站台上已经挤满了衣衫褴褛的青年首陀罗。石扳子和帕哲罗加入熙熙攘攘的人群,缓慢地向出站口移动。从车站到真正的湿婆谷还有十公里的路程。车站外有不少拉脚的拖拉机和三轮车,当地村民不会错过这一年一度的赚钱机会。石扳子和帕哲罗也不问价,直接徒步向湿婆谷前进。
第一天的考试是体能测试,每年都一样,简单直接,就是爬山,从湿婆谷的起点,负重二十公斤,十小时之内,翻过湿婆谷南面的一座山,到达宿营地,并在那里准备第二天的文化测试。在这样的情况下,车站到湿婆谷的十公里是徒步还是乘车,就关系到体能测试的最终成绩。
虽然当地村民百分之百是首陀罗种姓,但是并没有对同样种姓的考生表现出丝毫的同情。雇车的价格高达三百坦卡一个人。石扳子他们辛辛苦苦一个月,也不过拿一千坦卡的工资。而石扳子和帕哲罗最擅长的就是爬山,多走十公里的路对他们来说不成问题。在矿上,很多时候都要背着沉重的工具、食物和水,在井下走一个多小时,这期间还要经历至少三次上山,所谓上山就是爬井下的阶梯,每段阶梯都是六十度以上的陡坡,有些地方通风不好,缺氧,可工人们被要求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工作面,否则就要罚款,经历过这样的锻炼,每年第一天的测试对于石扳子他们来说都是一次游山玩水,很多人十小时根本到不了宿营地,而他们总是提前三个小时到达。因此,他们绝不会为了节省体力而让当地村民讹去三百坦卡。
到了湿婆谷,漫长的等待之后,一列车队从山谷的另一侧开进来,前面是一辆军用越野吉普,坐着一个青年军官。这军官颧骨高耸,眉头紧锁,两只蓝色的眼睛厌恶地扫视着聚集在山谷里的人群。军用越野吉普的后面是三辆装甲运兵车,再后面是一辆宽大敦实的豪华轿车,接下来又是三辆装甲运兵车,最后是三辆军用卡车。这样的车队出现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可算得上是稀罕事,那些拉脚的村民们刚刚讹诈了同为首陀罗的考生,现在正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的破车上,一个个伸长脖子望着,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1)。
车队进入山谷后,并不减速,直接开进山谷中央,吓得人群慌慌张张地分向两侧。车队停下,装甲运兵车里蹿出荷枪实弹的士兵。这些士兵迅速地把人群从车队附近驱离。跟那些村民一样,士兵们对与自己同样种姓的人也毫不留情,任何由于拥挤而向车队挪动的人都遭到枪托的痛击,不管是考生还是村民。
1.《药》鲁迅。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十章 仰视
待这些士兵开辟了足够的空间,豪华轿车的副驾驶的门打开,一个身着白衣戴红色小帽的侍者走了下来,他指挥士兵把卡车运载的东西一件件搬下来,运到豪华轿车附近。几个士兵熟练地将这些东西组装起来,十几分钟后,一个台阶、麦克风、扩音设备一应俱全的演讲台出现了,这演讲台五米见方三米高,有长而缓降的台阶通往地面。小红帽侍者碎步快走来到豪华轿车跟前,俯身敲了敲司机后面座位的车窗,车窗安静地降下去,一张肥白而厌倦的脸露了出来。小红帽侍者小心翼翼地汇报:“主人,一切就绪了。”这声音是颤抖而尖细的,似乎不是从一个男人口中发出的,而是从一个恐惧的孩童口中发出的。主人没有回答,只是略略点了点头,小红帽侍者立即轻轻打开车门,欠着身用手挡住车门框的顶部,那位主人从车里探出一只脚,光亮的皮鞋还没踏上地面,就又缩回车里。小红帽探身聆听主人的教训,身体微微颤抖,突然双膝跪地,然后整个人趴在地上。主人重新从车里伸出一只脚,踏在小红帽的背上,慢慢从车里探出头,这头顶是秃而油的,周围还剩下多半圈头发,然后是臃肿的上身,最后是肥硕的屁股。秃头主人站在小红帽的背上,昂首挺胸,胸前别着一枚长方形的金色徽章。小红帽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小心谨慎地呼吸,生怕胸腔过分的起伏会扰了背上主人的兴致。秃头穿了一身黑色的礼服,心满意足地环视四周,然后,踏上演讲台的台阶,慢慢登上演讲台。小红帽见主人已经上了演讲台,便爬起来,正了正自己胸前的徽章。这时,石扳子才注意到,原来,小红帽的胸前也别着一枚徽章,只是这徽章是圆形的,青铜色,图案看不清。
小红帽侍者肃立在讲台下面,轻蔑地瞟了一眼对着他指指点点的村民,又恭敬虔诚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就像一只趾高气扬的狗,随时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那青年军官早已从越野吉普上下来,背靠着吉普车看着秃头和小红帽的表演。当他看到秃头终于喘着粗气爬上讲台时,再掩饰不住鄙夷的神气,解下外腰带,在自己大腿外侧不耐烦地抽打着。
秃头扶着讲台的扶手,对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子,颤颤巍巍地说:“欢迎你们来参加首陀罗晋升考试!你们身为卑贱的首陀罗,理应终生汗流浃背地劳作,以此洗刷前世因贪婪而犯下的罪孽。但是,你们之中也许会有个别杰出者,历经数劫磨砺,注定在今生摆脱这低贱的种姓,不再受诅咒,不再被厌恶,有资格成为一名遵纪守法的平民——吠舍。湿婆是毁灭之神,这谷地之所以叫做‘湿婆谷’,正预示着你们中的一些人会从这里告别过去,踏上全新的人生道路。毗湿奴说:‘昨日种种譬如昨**,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1)。’我期待看到新的平民在这里出现。梵天与诸位同在!”
秃头说完转身下了讲台,小红帽又迅速地趴在地上。
那军官重新系好外腰带,收起对秃头的鄙夷神情,大步跨上讲台,一双蓝色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台下的众人。他言不由衷地拖长声音说:“感谢高贵的婆罗门——本德·赛特——对大家的训示。”他顿了顿,似乎打算恢复自己本来的风格。“我是埃贝克。这次考试的总负责人。”果然,变成一种果断坚决的口吻。“本次考试第一天为体能测试,你们每个人将领到一个二十公斤的包裹,这包裹与你们手腕上的色芯识别码一一对应。你们要带着自己的随身物品和这个包裹,在十小时内,翻越湿婆谷南面的象背山,到达宿营地。不能按时到达者直接淘汰。第二天为文化测试,将考察诸位在梵文、数学、科学、历史和礼仪等方面的素养。通过者将参加第三天的体检和虔诚度测试,这将排除各位携带传染病病原的可能,并防止思想不纯者混入吠舍种姓。”
听到这里,石扳子不由得想起过去几年参加晋升考试的经历——从一开始只能通过第一天的体能测试,到最近两年能够稳稳通过第二天的文化测试,却总是止步于第三天的虔诚度测试。所谓虔诚度测试,就是从婆罗门经典著作《梵颂》中随便抽出一个章节,参加考试者必须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才算通过。一个首陀罗出身的人完成这样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背诵这几十万字的经典,很多高级种姓都是从牙牙学语的娃娃抓起。那位本德·赛特胸前的金色徽章其实就代表了《梵颂》,那是只有婆罗门才可以佩戴的徽章,标识着他们高贵的身份。首陀罗父母都要上工,根本没时间照看孩子,更别提教孩子《梵颂》了,况且,很多首陀罗父母自己也读不懂《梵颂》。石扳子就是从十多岁以后才开始接触这部经典的。虽然他脑子好使,记忆力也不错,可是面对这么大部头的东西还是力不从心,而且,这部经典是几千年前的东西,背起来生涩拗口,石扳子完全没兴趣。因此,他在过去两年的虔诚度测试中都交了白卷。今年考试前,他是背过一些《梵颂》了的,可是还是完全没把握,只希望考到的章节恰恰是自己背过的。
只听埃贝克继续说:“第四天,你们将打开领到的包裹,里面是今年特别加试的题目。”
“唔……”人群骚动起来——“今年还有加试?”
石扳子和帕哲罗面面相觑。
“往年不都是只考三天吗?”石扳子大睁着眼,问帕哲罗。
帕哲罗一脸茫然地反问道:“今年怎么回事?”
埃贝克不理会人群的疑问,宣布道:“到指定的卡车领取包裹,半小时后正式开始测试!”
1. 这是毗湿奴的化身佛陀所言。
 
【原创】识芯(踌躇著)第十一章 体能测试
石扳子和帕哲罗在初冬的山间愉快地攀爬,享受着冰爽的微风拂过脸庞的舒适感觉,仿佛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迎接这山中清新的空气。他们没有走大多数人走的大路,而选择了一条崎岖的小路,既然体力不是问题,为什么不趁这机会好好游览一番呢?这座象背山他们已经爬过多次,熟悉得很,不会迷路。石扳子仰头看着山坡上高耸的树木,枝桠上已覆盖了一层蓬松的白雪,毛茸茸的,可爱极了。不知是阳光还是微风,高处枝桠上的雪花不时轻轻飘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安逸而静谧。石扳子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摸近处枯草上的白色雪球。这雪球一触即碎,簌簌地落在地上。石扳子和帕哲罗继续往山上爬,淡淡的阳光洒在山坡上,林木稀疏的地方,阳光直接撒在两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如果不是心中压着接下来几天的考试,没人会否认这象背山是游山玩水的好地方。现在虽然也在游玩,终究无法尽兴。
正当石扳子踏着脚下厚厚的落叶,留恋于山中美景的时候,帕哲罗突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一个劲儿地用下巴点指着什么。石扳子顺着帕哲罗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在不远的树下靠坐着一个人,破烂的棉袄,油兮兮的帽子,身边有一个和石扳子他们一样的包裹。“也是参加考试的。”帕哲罗说道。
石扳子绕到这人的面前。只见这个人双目紧闭,嘴唇干裂,面色青白,半坐半躺,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晕倒了。石扳子用自己的脚碰了碰那人的脚,喊着:“喂,喂,别睡了,再睡就没时间了。”
那人微微睁开眼睛,虚弱地乞求道:“帮帮我,给我点吃的吧。”听声音好像是个女的。
石扳子把自己的食物和水分了一些给她。那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帕哲罗问:“你叫什么?”那人仿佛没有听到,自顾自地吃着。
很快,石扳子分给她的东西都吃光了,她才开口说道:“我叫拉济娅。”
“吃饱了就打道回府吧,就你这样的还想在十小时之内到达宿营地?” 帕哲罗刻薄地说。
石扳子埋怨地看了一眼帕哲罗,帕哲罗闭了嘴。
可是,当石扳子转回头,再看到拉济娅青白的脸色,也有点担心了,于是问道:“你是第一次参加这考试吗?”
“是的。”拉济娅说。
“哎,那你跟着我们走吧。”石扳子叹气道。
于是,石扳子和帕哲罗在前面走,拉济娅在后面跟着。走了不到半个小时,拉济娅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石扳子回头向山下望去,只能看见枯树丛中一顶油兮兮的帽子在缓慢移动着。石扳子又看了看帕哲罗,帕哲罗知道石扳子的意思,瞪大了眼睛说道:“狗不能喂太饱,人不能对太好。我们已经分给她吃的了,剩下的事情她得自己搞定!”
石扳子劝道:“还是帮帮她吧,都是首陀罗,活得不容易呀。”
帕哲罗拗不过,只好又陪着石扳子往回走。
石扳子接过拉济娅的包裹,转身上山,一边走一边回过头问道:“你的体力怎么这么差啊?”
拉济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紧走两步,说道:“我每天要干十四个小时的活儿,加上耽误在上下班路上的时间,每天能睡上六个小时就不错了。这些日子又一直在赶路,怎么可能体力好?”
“你是做什么的?” 石扳子接着问。
“我在面包店工作。”
帕哲罗听到“面包”两个字立马来了兴趣,问道:“那你们面包是不是随便吃啊?”
拉济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过脸问石扳子:“你们俩是做什么的?”
“我们是矿工,挖煤的。”石扳子回答。
拉济娅又转向帕哲罗,笑着问道:“你们在煤矿工作,家里的煤可以随便烧吗?”
帕哲罗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幅屈辱的图画来:每天下班后,走出矿区前,矿工们都要被斜眼黑蜥的矿区治安队翻兜、翻包,以防止矿工们夹带私藏。石扳子也记起了从癞头的饭盒中跳出来的煤块,心想,他是怎么做到的?
拉济娅见他俩都不说话,就接着说:“我们店的经理宁愿面包发霉、扔掉,也不会白给我们吃。”
“为什么我买的面包里会有蟑螂?” 石扳子看着灌木丛的枝桠间附着的一只空蛹壳随口问道。
拉济娅很自然地说:“卖给首陀罗的面包都这样,蟑螂啊,蜘蛛啊,这些只是能看到的,还有看不到的呢!比如,各种工业添加剂呀,罂粟壳粉啊……”
“你们自己吃么?”帕哲罗问。
拉济娅苦笑着说:“本来,我们是吃小灶的。可是,后来,要降低成本……咳,自我安慰呗,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再说,我也不可能这辈子只吃面包,总得吃点儿别的,可是谁知道别的里加过什么呢?首陀罗嘛,都这样,互相毒害呗……”
石扳子发觉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大家的脚步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于是打岔道:“如果这次考试能通过,我们也是吠舍了。吠舍不吃你们做的面包吧?”
“那当然!他们只吃专为吠舍生产的精品面包,就像我面包店的经理那样,他就是吠舍种姓。刹帝利和婆罗门有更高级的特贡面包,我听说,这种特贡面包从小麦的种子到灌溉的用水,从耕种到收割,从加工到烘焙,所有流程都很有讲究,而且都必须由吠舍完成,根本不允许首陀罗参与。”人一旦唠起自己擅长的话题就总是滔滔不绝,更何况又有人帮着背包裹。
就这样,拉济娅和石扳子他们边说边走,顺利抵达了宿营地。宿营地的大门口站着十几个士兵,他们担任体能测试的检核官,负责为按时抵达的考生们颁发合格证。此时,天已经黑了,周围的荒山野岭都是一片漆黑、寂静,这宿营地则更显灯火辉煌,人声喧嚣。
瘦弱的拉济娅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她已经重新背起了自己那二十公斤的包裹,正快步走向一位检核官,检核官看了看她青白的脸色,也没多问,递给她一张合格证。
拉济娅向宿营地里面走了几步,就停下来等待石扳子和帕哲罗。又过了两分钟,石扳子和帕哲罗也领了合格证走进宿营地。这宿营地没有永久性的房屋,只有一排排临时搭建的板房。东侧的板房是留给女生的,西侧的板房是留给男生的。拉济娅跟石扳子和帕哲罗道了晚安,就向东侧的板房走去。
石扳子和帕哲罗走进西侧分配给他们俩的板房,里面没有床,但是有一盆炭火,这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好了。帕哲罗靠墙坐着,拿出一本梵文书读了起来,石扳子则躺在地板上,很快就睡着了。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十二章 文化考试
第二天的文化考试,在宿营地附近的“湿婆谷晋升考试中心”进行。“湿婆谷晋升考试中心”是瓦尔那帝国官方的叫法,石扳子和帕哲罗则把这考试中心称作“马蜂窝”,其实这建筑的外表并不像马蜂窝,而是恢弘壮丽的马鞍形,但是在建筑内部,则满是窄窄的通道和小小的单人间。石扳子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褐色西服,走进分配给自己的单人间,这个单人间只有一平方米,一个小凳子就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面积,石扳子别扭地坐在凳子上,放下一端固定在墙上的小桌板,弯腰伸手拿出放在小凳子下面的一小瓶水。帝国为了节约资源,这一小瓶水就是考生在这一整天里的全部给养。今天的文化考试要连续进行八个小时,期间没有休息时间,为了防止作弊,不允许自带任何食物和水,连外衣都要穿考试中心统一提供的,石扳子的那件褐色西服就是借来的。文化考试的前五百名有资格参加第三天的体检和虔诚度测试。
石扳子接过屋顶机械臂递过来的卷子,对着上下左右的十四个监控摄像头打了招呼,就开始答题。石扳子对文化考试信心十足,因为最近两年,他都通过了文化考试。
在另一个房间的帕哲罗则战战兢兢,他过去六次考试都是在第二天结束的。
八个小时之后,石扳子把厚厚的卷子和草纸递给屋顶的机械臂,把小桌板收起,站了起来,由于用脑过度且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他的头有些晕。
回到宿营地的板房,石扳子见帕哲罗已经在掰面包吃了,于是也盘腿坐下跟他一起吃。正在这时,一顶油兮兮的帽子从门口探了进来,是拉济娅。
人们在面临同样的挑战时很容易熟识起来。帕哲罗一见拉济娅,立即微笑着打趣道:“嚯,债主上门喽!”
石扳子略带惊讶地问道:“昨天分你的食物都吃完了?”
拉济娅不客气地承认道:“早上都吃了,不然怎么坚持到现在?”
帕哲罗递给她两个面包和一袋豆子,说:“只能再给你这些了,我剩下的也不多了。”
石扳子问拉济娅:“你来参加考试怎么不多带吃的?你不知道考试这几天我们完全不能与外界接触吗?”
拉济娅笑着说:“我本来是带了不少吃的,谁知在来参加考试的路上丢了钱。”这时候,她压低了声音,往门口看了看,说:“我习惯把一部分钱藏在袜子里,另一部分放在上衣口袋里。”接着,她恢复了正常的音量,“结果,放在上衣口袋里的钱被偷了,或许是掉在地上了,我不知道。总之,下火车的时候我发现它没了,但是从火车站到湿婆谷这段路还必须雇车,否则我连体能测试都过不了,可是我剩下的钱不够雇车。我好说歹说,才用自己的食物抵了一部分车费,如今我的兜里就剩下一张返程车票了。”
“你可真行!考试这几天你只能靠讨饭过日子了。”石扳子含笑说道。
拉济娅笑嘻嘻地说:“不过,现在看来,我的策略并没有错,幸运之神派了两位大善人帮我!”
这时,石扳子感觉手腕振动了一下。
“考试结果出来了。”石扳子紧张起来。
虽然很有信心,石扳子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攥紧左拳,左手手腕上射出一束光线,石扳子调整角度,让光线打在墙壁上,考试排名是30名,比去年还提高了两名,石扳子安心了。
拉济娅和帕哲罗的手腕也陆续振动了。拉济娅快活地攥紧左拳,左手手腕射出一束光线,照在地面上。石扳子和帕哲罗不约而同瞪大双眼盯着地面上的数字,异口同声地惊叹:“天啊!第1名!”
石扳子睁大双眼重新打量起戴着油兮兮的帽子的拉济娅,看着她青白的面孔,怎么看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除了瘦弱,没有别的特点。
帕哲罗则略显焦虑,他已经失败六次了,今年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次还是失败,就再没有机会成为吠舍了。
帕哲罗紧紧地攥着拳头,石扳子屏气盯着帕哲罗左手手腕射出的光线,拉济娅则撕着帕哲罗给的面包不停往嘴里塞。那光线先打在石扳子的腿上,数字按照石扳子裤子的曲面扭曲着,看不清楚,似乎是个三位数。帕哲罗调整光线的角度,最终清楚地打在墙壁上——479。
“万岁!”石扳子喊了起来。
拉济娅抻着脖子使劲咽下喉咙里的面包,咧嘴笑开了。
帕哲罗已经习惯了失败,没有为突如其来的成功做好准备。他愣了一会儿,转过身,从自己的大背包里翻出一小瓶酒,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这酒是我七年前买的,是为了庆祝考试成功而准备的。每年我都带着这瓶酒来参加考试,每年又都原封不动地把这酒带回家。今天,心情好!咱仨把这酒分了吧!庆祝一下,不管明天会怎样!”
“干杯!”三只水杯碰到一起,没有清脆的撞杯声,放了七年的酒也没有多少酒味儿了,但是喜悦的气氛不亚于任何一场欢快的聚会。
“你今年多大?”石扳子问拉济娅。
“二十。”拉济娅答道。
帕哲罗问:“你怎么二十岁才参加第一次考试呢?规定十六岁就可以呀!你今年才来参加考试不是会错过四次机会吗?”
拉济娅说:“我家离湿婆谷太远了,往返需要一个月,这可是一大笔开销,再加上考试报名费,另外,要请一个月的假而不丢掉工作,我就不得不提前为店主多干一个月,可我们店的规矩是月休一天,要提前把这一个月的工做出来,实在不容易呢。”
石扳子说:“都差不多,我们也是月休一天。不过,你好厉害,第一次参加考试就能考第一名。我自认为头脑很聪明,除了《梵颂》,其他东西看两遍就都记住了,可是,和你比起来,我就太差劲了。”
拉济娅笑着摆摆手:“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得进去,也记得住。遗忘对于我来说似乎很难。不管数学、梵文、历史、礼仪还是科学,好像它们是个整体,既互相联系,又各有特点,我喜欢在头脑中摆弄它们。”
帕哲罗插话道:“我说,你们两个天才,就别交流经验了,让我这个普通人怎么活啊!来吧,喝一口酒!”
石扳子哈哈笑着说:“来啊!庆祝我们的帕哲罗同学实现历史性突破,并预祝他通过全部考试!”
帕哲罗咽下口中的酒,说:“其实能通过文化考试对于我已经很意外了,以后的考试就尽人事,知天命吧!”
“不管怎么说,像我们这样三个都通过文化考试的,一定是小概率事件了,也许我们这次真的能一起成为吠舍!”石扳子眼望前方的墙壁,仿佛看到了幸福的未来……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十三章 连战连捷
转过天的上午,体检。
排队等着体检的石扳子看到陆续有人沮丧地走出宿营地,大约是因为被查出了某种传染病,他们的余生将再也没有机会接触高级种姓了。石扳子想,像自己这样的首陀罗,就算再怎么注意个人卫生,也不得不用刚从煤里、土里、机油里抽出来的手拿食物,不得不在脏雾中呼吸,不得不直接接触对人体有害的生产原料,所以生病是正常的,不生病才是意外。
“许多首陀罗都会生病,我又凭什么奢求健康呢?不!我是自然的奇迹,我与众不同,我就是达希尔所说的那5%的勇者,而梵天是眷顾勇者的。”石扳子自言自语道。
他躺在体检车里,一片惨白的灯光,寂静,这车隔音效果很好,他听不到外面的嘈杂,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每次体检他都很紧张,担心自己患了传染病,但是每次又都能幸运地通过。他心里默念着:“梵天佑我!梵天佑我!”平时,他从不祈求梵天,连去神庙礼拜都让石斧子代劳,他知道自己一点都不虔诚,所以,在历年的虔诚度测试中不及格也不冤枉。突然,全身各处的刺痛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和虚伪祈祷,他感觉很多针扎进了他的身体,又有很多大约是传感器的东西在他身上游走着。几分钟以后,他听到一个声音机械地宣布:“正常!正常!”石扳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穿好衣服从体检车里出来。拉济娅和帕哲罗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你们怎么样?”石扳子问。
“谢天谢地,都通过了。”拉济娅说。
“那就看下午的虔诚度测试了,我最怕这个。”石扳子有些发慌。
虔诚度测试时间为三个小时,要默写从《梵颂》中随机抽选的章节。历次的虔诚度测试中,石扳子都是不到一刻钟就交卷了,其实,只写个名字,根本用不了一刻钟,但是他总是祈求梵天,希望得到神的启示,获得灵感。可是,梵天似乎总是拒绝回应。因此,每次,他都灰溜溜地离开“马蜂窝”,步行到湿婆谷火车站,趁天黑偷偷爬上去往自己家乡的货运列车。
“《梵颂》你们都读过一遍了吗?”拉济娅问。
“去年刚刚看完第一遍,还背了几个章节。我算过,我背下来的章节占全书的百分之一。”石扳子回答。
“我连一遍还没看完呢。”帕哲罗说。
“我全都背下来了。”拉济娅正了正油兮兮的帽子。
帕哲罗和石扳子这次倒是很淡定了。石扳子只是耸耸肩:“你是天才,我们跟你没法比。”
“你们相信预感吗?”拉济娅瞪大眼睛问。
“我不信。”石扳子和帕哲罗异口同声道。
“你们最好相信我的预感。”拉济娅自信地看着两个满腹狐疑的朋友,快速地说,“我查阅过最近三十年的全部虔诚度测试题目。依据概率论,计算出了今年最有可能考到的十个章节。你们要不要看看。”
石扳子和帕哲罗纷纷摇头。
“就剩几个小时了,现在看也记不住。”帕哲罗说。
石扳子也附和道:“你知道我记住一个章节要多久吗?要三周……”
虽然嘴上这么说,石扳子和帕哲罗还是伸手接过拉济娅递来的便笺,对视了一下,帕哲罗对石扳子点点头,说道:“十选一,看运气了!”
经过一中午搏命般的死记硬背,石扳子惊喜地发现,在这种特殊的情形下,自己的记忆力竟可以达到如此强大的地步——他把自己选择的那一个章节全部背了下来。
“这次一定——成功!成功!成功!”石扳子在对着“马蜂窝”小单间里的监控探头怒吼。他接过机械臂递来的卷子,把卷子正面朝下扣在小桌板上,不敢看上面的题目。先在心里默念了三千遍梵天的名号。这是他一年之中最虔诚的时刻。
当他小心翼翼翻开卷子的时候,他双手举过头顶,又叠在脑后。如果不是这单间太小,他一定会跳起来的。这题目正是他中午刚刚背过的!他快速地书写着,生怕刚刚背下来的东西从脑子里溜掉。两个小时以后,石扳子看了看自己被笔硌出一个小坑的中指,轻松地把卷子递给机械臂。
他走出“马蜂窝”。不出所料,拉济娅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我就知道你会先答完。”石扳子笑着说,“谢谢你!”
“哪儿的话!”拉济娅咧开嘴笑着。
石扳子看着笑眯眯的拉济娅,不觉有些出神,几天来,他第一次注意到拉济娅的美丽的大眼睛,这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活泼、甜美又充满灵性,仿佛有某种魔力,能驱散人心中的阴霾。
当他发现拉济娅也在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的尴尬使他猛醒,他感觉脸上一热,赶紧摇着头说:“我不相信预感,但是我觉得您这次一定可以成为吠舍的,不管明天的考试内容是什么。”
“希望我们三个都可以。”拉济娅含笑说,仿佛没有注意到石扳子慌乱之下竟用了敬称。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十四章 送别
又等了将近一小时,帕哲罗才从马蜂窝里走出来——昂首挺胸,趾高气扬。
拉济娅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顺利吗?”
帕哲罗笑着摇头:“一点儿都不会。十选一,我选错了。不过,我在马蜂窝里待满了三个小时。从今以后,《梵颂》与我无关!对了,扳子,你怎么样?”
“我运气好,应该通过了。”石扳子略带遗憾地说。
“我没事,这结果已经超出我的预期了。先回宿营地吧!”帕哲罗说着,下意识地掏出口袋里皱皱巴巴的烟盒,拿到嘴边才记起里面已经没有烟了,于是用鼻子闻了闻,又塞回口袋里。
回到宿营地的板房时,考试结果已经出来了,帕哲罗把自己背包里的食物给了拉济娅,说:“反正我要回矿上了,这些吃的给你吧。我相信你会通过最终的考试。”
拉济娅嘴角往下撇了撇,忍住难过的情绪,说:“谢谢。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会去矿上看你。”
“喂,算了吧,你到这湿婆谷都要半个月,要多给你的店主干那么多活,到我们的矿上,岂不是要提前把自己累死了?再说,如果你真的成了吠舍,到矿上,会被我们这些煤黑子吓到的。”帕哲罗又转向石扳子,石扳子刚要开口,帕哲罗抢先说道:“啧啧啧,你就别矫情了。如果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抓不住,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不管你们了,喝了我的酒,就得替我争口气,我要走了。”帕哲罗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把背包甩到肩上,大步走出板房。
石扳子和拉济娅跟着跑出去。
帕哲罗说:“我要去车站,你们回吧!”
石扳子说:“拉济娅,你回去吧,我送他。”
拉济娅还是跟着。三个人走出宿营地,又走了大概两公里的山路,拉济娅开始跟不上帕哲罗的脚步了。
帕哲罗又一次说:“石扳子,带她回去吧,她都走不动了。”
“没事,我还没累呢。”拉济娅嘴硬道。
石扳子看了看满脸虚汗的拉济娅,又看了看帕哲罗,说:“好吧,你一路保重,不管明天的加试怎么样,我是一定会回矿上的!拉济娅,走吧!”
帕哲罗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石扳子则拍了拍拉济娅油兮兮的帽子,两个人返回宿营地。没有了快言快语的帕哲罗,石扳子和拉济娅好像突然变得陌生了,本来轻松的氛围一下子冷场了。他们安静地走在林间的小路上,石扳子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题,天色渐暗,拉济娅不知不觉地靠近石扳子。石扳子从没这样和一个女人接近过,他对女人的经验只是在拥挤的公交车上,被瘦弱的纺织女工用手肘推来撞去,那绝对是一件令人厌烦的事情。而现在,石扳子突然发现,在这样安静的小路上,和一个女人散步,竟如此愉悦。很快,至少石扳子觉得很快,他们回到了宿营地,在各自的板房等待最后一天的加试。
 
【原创】识芯(踌躇著)第十五章 刹帝利
参加最后一天加试的,只剩下了五个人。喧嚣一时的宿营地显得空荡荡的。在一个士兵的引领下,这五个人拿着各自的包裹来到“马蜂窝”的大门口,那个士兵对五个人说:“乘坐一号电梯到顶层。”拉济娅不安地跟着石扳子进入电梯。等电梯门再次打开,眼前是宽敞的大厅,这彻底颠覆了石扳子对“马蜂窝”的印象。原来这楼里还有这么宽敞的地方啊,石扳子暗自思忖。
高高的顶棚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大理石地面如镜面般映出吊灯的光华,大厅四周六根巨大的白色支柱撑起整个顶棚,每个支柱旁都放置着高大的落地盆栽,肥厚的绿色叶片,粗壮的棕黑色树干,沐浴在石膏美人的喷泉中。
石扳子小声问拉济娅:“知道这是什么树吗?”拉济娅摇了摇头。环顾四望,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宏大与华丽吸引了。石扳子突然觉得自己离吠舍的生活好近,也许以后都要学着适应在这种富丽堂皇的地方出入了。
“你们,别看了,跟我来。”这次考试的总负责人埃贝克身着黑色燕尾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五个人的面前。石扳子注意到他胸前佩戴着一枚银色断月镖徽章,这徽章是刹帝利专有的,象征勇武和正义。五个人慌忙跟着这位刹帝利穿过大厅,从大厅右侧的走廊进入了一间有三排桌子但没有椅子的房间。五个人分散地站在桌子后面。
埃贝克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家好!能进入这最后一轮考试的人,即便失败,即便无法摆脱首陀罗种姓,也不失为一个杰出者。我是埃贝克,你们的主考官,相信大家已经认识我了。”
石扳子注视着埃贝克炯炯有神的双眼,觉得有些激动,认真倾听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得到一个刹帝利的肯定,他越发觉得自己不属于首陀罗,而应该属于吠舍,只有吠舍才配接触埃贝克这样高贵的人。
他的服饰多么庄严,他的谈吐多么高雅,他的身姿多么雄健!石扳子这样想着,简直开始崇拜起眼前这位陌生的刹帝利了。回想起自己每天在窝棚附近、工厂区、矿井下接触到的首陀罗,实在太肮脏、太粗俗了。他们一开口,要么是吹牛,要么是骂人,他们的衣服永远污秽不堪,他们总是一副猥琐又自大的样子,他们还偷东西,干活也偷懒,为公交车上一点点空间就大打出手,眼前的这位刹帝利绝不会做那些卑劣粗鄙的事情。“我也不会做那些事,我跟那些首陀罗不一样,我绝不是那95%的平庸者。”石扳子心里这样自言自语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埃贝克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倾听着他的每一句话,仿佛天籁之音。
“现在,请诸位在感受到振动后攥紧左拳三秒钟。”
“听听,听听,他居然对我们这些首陀罗用‘请’字,天啊,他真是太平易近人了!”石扳子感动得快要融化了。
平日里,他几乎见不到高级种姓的人,即便有那么几次机会见了,也没人正眼看他,就连黑蜥那样有些势力的首陀罗,对于同样身为首陀罗的石扳子也是颐指气使。石扳子正发愣,别人的手腕已射出光线,并在面前的桌板上现出一串数字。
“好,请核对你们的色芯识别码与你们包裹里箱子上的号码是否一致。”
石扳子回过神来,慌忙攥紧左拳,三秒之后,他的手腕也射出光线,并在桌板上映出一串数字,是10852391227。他又打开包裹,发现包裹里是一个箱子,箱子上的号码也是10852391227。
“将你们的手腕靠近箱子上的号码,箱子就会打开,里面是你们的考题。”埃贝克说。
石扳子将手腕移到箱子附近,箱子盖弹开了。
“哦,真恶心!”石扳子听到自己旁边的拉济娅厌恶地抱怨着。
石扳子看到箱子里的东西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在这箱子的重重包装里,盛满了油腻的液体,液体里浸泡的是一个奶油色的、有皱褶的物体,表面就像核桃。石扳子看了看其他人的箱子,好像都是这种东西。
“不许交头接耳!好,现在每人从我这里拿一个信封,然后抱着你们的箱子到隔壁一至五号实验室。到实验室以后再打开信封,按里面的要求完成操作,操作正确者即可晋升为吠舍,操作错误的就回去吧。”
石扳子嘴里叼着信封,双手捧着晃晃荡荡的一箱子液体,尽量不去看里面泡着的东西,进了三号实验室。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十六章 加试
这实验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把箱子放到实验台上,撕开信封,抽出信纸,上面印着这样的话:“请将仿真人脑模型中的初级运动皮质和躯体感觉皮质标识出来,并切断连接左右两个半球的胼胝体。”石扳子不知所措,他大约知道这是人脑模型,因为他曾在某本科普读物的插图中看到过,可是他从没认真研究过脑,他惊异于眼前这个人脑模型竟小到可以置于手掌之中,他甚至怀疑这模型是不是按一比一的比例制作的。不过,这种怀疑转瞬即逝,一股强烈的沮丧情绪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他感到那本已唾手可得的幸福,又突然远离了他。他茫然地带好放在实验台上的手套,拿起一把手术刀。
“为什么偏偏今年要加试?为什么要考什么人脑结构?为什么好不容易走到了最后却还是一场空?我不要回去!我不属于那儿!”石扳子对自己说着,眼前浮现出自家窝棚附近遍地横流的污水和堆积如山的垃圾。
石扳子的刀无意间轻轻触碰了人脑模型,这模型像半熟的鸡蛋微微颤动。
“难道真的结束了吗?”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梵天玩弄的可怜虫,被赐予希望,又被剥夺希望。
“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努力,每天只睡五个半小时,经历了四次失败,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石扳子仿佛在质问梵天,“为什么?为什么?我绝不是那平庸的95%,我是那杰出的5%呀!我不是为失败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不是任人鞭打的羔羊,我是猛狮,不与羊群为伍(1)!我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小小的人脑模型就回到羊群中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实验室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也不记得有谁跟自己说过话……
“哥,哥!”石扳子听到石斧子远远的急切的呼唤,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石斧子正关切地看着他。
“啊,几点了?该去上工了吗?”石扳子一边问一边试图用手撑起身子,但他感觉胳膊一点力气也没有,身子又重重跌回床上。
“三天了。”石斧子的眼里转了泪珠,“哥,你是怎么了?从考试回来你就一病不起。”
我病了吗?石扳子努力回忆着,除了实验台、人脑模型和那把手术刀,他什么也记不起了。
“我不记得自己生病了。”石扳子说。
“你病得好吓人。你回家后就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双眼紧闭,什么也不吃,爸爸喂你水都喂不进去。”
“我没事,是不是该上工了?”石扳子终于用胳膊把自己撑了起来。
“我——替你请过假了。”石斧子哽咽道。
“哎,既然已经醒了,我还是去上工吧,不然天知道那斜眼黑蜥又要扣我多少工钱。哦,对了,爸的病这几天怎么样?”石扳子虚弱地问。
“爸刚睡着,这几天他在你身边照顾你,一直也没怎么睡。我已经把给爸的饭做好了。你今天还是别去上工了。”
“去,哪能不去?”石扳子咬着牙站了起来,带着弟弟去挤公交车了。
生病的时候挤公交车异常辛苦,石扳子不喜欢虚弱的感觉,他像往常一样把弟弟安置在自己和车厢横杆之间,独自承受着人群传递来的压力,虚汗不停地冒,不过他只是忍受着,看着弟弟专心冥想的样子。
“我生病这几天,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撑过来的。还能给爸准备饭了,长大了啊!”石扳子的脸上显出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微笑。
1. 《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美】奥格·曼狄诺著,第十一章51-53页。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十七章 冷嘲热讽
“***!病假?我看是旷工!”不出石扳子所料,等着他的是斜眼黑蜥粗暴的谩骂。
“我真的病了,起不来床。落下的工时,我一定会补上的。”
“好,把落下的工时给老子补上,另外,扣你这个月的工资。”
“谢谢啊。”石扳子赔着小心,卑微地说。
在这矿上,请假是一定要扣工钱的,加班是一定不给加班费的,而所有矿工也就都这么逆来顺受着,因为黑蜥有一个法宝——“不愿意干就滚,外面等着找活干的人多着呢。”
石扳子回到自己的十一班,楚拉曼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没什么?你才二十岁,还有机会的。你看,我都没参加过晋升考试,而你已经走到最后一关了……”
“好了,走吧,得干活了。”班长温和地打断了楚拉曼的话,对着石扳子点了点头,并示意所有人下井。
石扳子显然还没适应工作的节奏,愣在那里。
帕哲罗在石扳子耳边低声说:“走吧,兄弟。”这话让石扳子清醒过来。两人相跟着走进罐笼。
活干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石扳子本以为自己无法胜任今天的工作,让他感到吃惊的是,他居然一直坚持到中午,而且还勉强跟上了同伴们的工作进度。
吃午饭的时候,石扳子已经觉得自己的身体比早上恢复了很多。
芝麻粒儿一边嚼着大饼子,一边把嘴凑到乔汉的耳朵边,小声嘀咕着什么,眼睛却时不时地瞥向蹲在角落里的石扳子。乔汉侧着头,听着芝麻粒儿的话,附和着点头,会意地微笑。
芝麻粒儿似乎从乔汉那里获得了鼓励,越发嚣张起来。他呲着满嘴焦黄的芝麻粒儿牙,笑嘻嘻地凑到石扳子跟前,讥讽道:“嘿嘿,你这是第几次啦?”
石扳子只管低着头啃面包,没理他。
芝麻粒儿却不依不饶:“听说你连过三关,怎么最后一下不行了呢?以后跟女的干事情可不能这样啊。”
石扳子把最后一点面包塞进嘴里,喝了口水,仍然不理芝麻粒儿。
“哟,还不说话了,别跟高级种姓混了几天就忘了自己是什么玩意儿?就你这熊样儿的还想做吠舍?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也配?”
忽然,石扳子一跃而起,转瞬之间,芝麻粒儿已经被石扳子压在身下,芝麻粒儿的脸憋得通红,石扳子的左手按住了芝麻粒儿的右手,而石扳子的右手则像铁钳一样死死卡住芝麻粒儿的脖子,任凭芝麻粒儿怎么挣扎,都无法撼动那只黑黑的死神般的右手。要不是班长一脚踹翻石扳子,芝麻粒儿肯定会被愤怒的石扳子杀死。
班长对着倒在地上的石扳子和芝麻粒儿左踢右踹,大骂道:“***,不想干了?敢坏老子的规矩,给老子惹事!加50%的量,干不完别下班!妈的,都别吃了,干活去!”班长一把抢过愣在近处的摩尔加手里的面包,使劲扔在地上,摩尔加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到一旁。
班长的暴怒平息了事态,石扳子和芝麻粒儿坐在地上,互相怒视着,却都不再做声。摩尔加则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面包,拍掉煤渣,委屈地塞进口袋里。
石扳子揉着疼痛的肋骨,费力地尝试着站起来,才恢复不久的体力因为刚才与芝麻粒儿的殴斗消耗殆尽。也许是被石扳子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了,又或许是为自己不地道的行为感到惭愧,乔汉扶了扶眼镜,踟蹰地走过来,伸手去拉石扳子。石扳子挡开乔汉的手,挣扎着自己站了起来,兀自走开,将乔汉晾在一边。乔汉挠了挠满是络腮胡子的腮帮,红着脸,一时不知所措。
石扳子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全身都在发抖,可还得忍耐着开始干活,不停地干活,直到所有人都收工了,他还没完成那额外的50%的工作量,所以,只能继续干下去……
等他干完活,拖着疲惫的身子坐罐笼回到地面,只有石斧子在等他。两个人慢慢地走在矿区通往公交车站的路上。沉默着。
疲劳、沮丧和屈辱充满了石扳子的内心。
这时候,从路边的一个小窝棚里,钻出一个不高但很壮实的人。
“扳子,等等。”是班长的声音,他一年前买下了这个窝棚。
石扳子停下脚步,看着班长。他知道班长是个善良的人,从他下井第一天,班长就一直很照顾他,教他如何在井下干活,教他发生事故时如何逃生,有时还分他一些食物;但是,当石扳子和其他工人背地里骂斜眼黑蜥时,班长从不附和;而且,不管是谁,哪怕是石扳子,只要耽误干活的进度,迎来的必是班长劈头盖脸的呵骂;以前班长从不打人,今天是他第一次打人,挨打的竟然就是石扳子。
班长对石扳子说:“扳子,三周以后是咱班的月休日。这次考试,我知道你很难过,月休日我带你去个地方,放松一下。”
石扳子知道这是班长表达歉意的方式,于是答道:“好的,到时候我等你信儿。”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十八章 达利普·赛特传奇
月休日,石扳子赶了大早来到矿上,班长已经在等他了,石扳子问:“走吗?”
“再等等。我还叫了帕哲罗。”班长说。
“哦。”石扳子并不觉得意外。
“对了,跟你说个事,芝麻粒儿不在咱们班干了。”班长说,“他去黑蜥的矿区治安队了。”
“操,狗腿子!”石扳子骂道。
“总之,你以后要多留意他。”
“没事,又多了一条矿狗而已。”石扳子说。这矿区治安队的成员都听命于黑蜥,被矿工们称为矿狗。
班长、帕哲罗和石扳子,一行三人坐着公交车到了矿区附近的镇子上,低矮的窝棚中间,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门口立着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挂着戏剧《达利普·赛特传奇》的海报。海报上画着一个威风凛凛的婆罗门,手执利剑,脚下踏着一个小老头儿,背景是深邃的夜空和茂密的森林。
院子里面是破烂的戏台,台上的戏子化着夸张的妆容,穿着颜色艳丽而肮脏陈旧的戏服,台下的看客则穿着同样肮脏陈旧却色彩暗淡的衣服,挤坐在排列紧密的小椅子上。一个涂了口红穿着粉色碎花连衣裙的高挑“女人”走到台上,站在幕前,这“女人”忸怩作态,对台下看客笑着,他模仿女人的声音,抑扬顿挫地朗诵旁白,粗大的喉结上下移动:“很久以前,有一个善良而智慧的青年婆罗门,名叫达利普·赛特。他家财万贯,才华横溢,膂力过人。一天,他的父亲把他叫到榻前——”
幕布拉开,一个躺在由桌子拼成的病榻上的老头对一个年轻人说:“我已经老了,恐怕不久就要去见梵天了。”
“父亲,自从您生病以来,我一直在向梵天祈问,问梵天您还有多少寿命,我祈求梵天,减少我的寿命,换取您的寿命。昨夜我彻夜未眠,终于得到了梵天的答复与恩赐,他答应再赐予您二十年阳寿。”年轻人说。
他就是达利普·赛特吧,这戏肯定没什么意思,石扳子想。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不久,石扳子竟聚精会神地看了进去。
父亲含笑摇摇头:“傻孩子,我的身体我知道,它就像一架织出过最好的平纹细棉布的织机,但是,再好的织机也终有无法运转的一天。我能感到我的身体已经运转得越来越沉重了。再说,我们都是梵天所创造的,我们也终将被湿婆所毁灭,不经过这痛苦的毁灭,我们就永远无法实现梵我合一的终极幸福啊。我爱今生,我知道我也会一样在爱死亡。当母亲从婴儿口中拿开右乳的时候,他就啼哭,但他立刻又从左乳得到了安慰(1)。”
父亲用自己枯瘦干瘪的手抚摸着达利普粗壮红润的手,歇了口气,接着说:“在我还是个青年的时候,就像你今天的年纪,那时候我的家业还不像现在这么大,我交了错误的朋友,所以生意折了本钱,我很难过,于是决定出去旅行。
“我把家里的生意交给我忠实的仆人,吠舍种姓的管家——曼迪·西奴尔,就一个人离开了。我走了很远很远,一路上路过很多城镇、乡村,参访了很多神庙,后来在哈拉帕邦的紫檀神庙遇到了我人生的导师——婆罗门阿意尔大师。我在他的教导下花了整整一年重新学习了《梵颂》,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阿意尔大师对我说:‘去吧,孩子,以苦行的方式回到家乡,你将重新获得失去的财富和幸福,而且还会更多。’我就按照他的指引,把身上剩下的盘缠一份捐给神庙,一份捐给需要帮助的穷苦首陀罗,一路步行,只靠乞食为生,穿过森林,渡过急流,越过高山,又花了整整一年才回到家中。在那一年的苦行里,我曾连续三个月每日只食一麻一麦,又曾在林中静坐入禅定七日,不吃不喝不睡,也曾一根根拔掉自己的须发……
“诚如阿意尔大师所言,修习《梵颂》与苦行者必受福报。
“从那时起,咱家的生意就一天天地红火起来。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三十间工厂,数万台织机,千顷良田,万顷山林,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商人。我们家每年都向神庙布施大量金银珠宝,所以我们家又是公认的虔诚的婆罗门。明天,我要你带上礼物,去哈拉帕邦的紫檀神庙,拜见阿意尔大师,跟着他精修《梵颂》,然后按照他的指引以苦行的方式回到家里。这样我才能放心去见梵天。”
达利普·赛特谨遵父命,带上几十匹马、上百名随从、数十名护卫,满载金条和银锭,一路浩浩荡荡来到哈拉帕邦的紫檀神庙,拜见阿意尔大师。奉上礼单,卸下金条和银锭之后,达利普·赛特便让侍卫和随从悉数返回,自己一人留在神庙,一心一意修习《梵颂》。
一年期满,达利普·赛特布施了身上全部的钱财,只带了一本旧版的《梵颂》,便徒步返回家乡。一路乞食。
1.《吉檀迦利》泰戈尔。第95节。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二十章 求婚
石扳子看着台上戏子们卖力的表演,觉得尿急,好像不知不觉已经憋了很久,于是慢慢起身,弯着腰往过道移动,经过一番努力,他终于移到过道,可以直起身了。他看了看观众,所有人都睁大了眼,聚精会神地看着舞台,似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是达利普·赛特,正等着和那高贵的女子再次相逢呢!等石扳子从厕所回到座位,戏中已是两年之后。
达利普·赛特已接过家族的生意,却一直没有娶妻。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达利普只是热情地款待她们,对她们的好意却全都婉言谢绝。家族的生意在达利普的手中日益兴隆,很快,达利普的商业版图已经扩展到自己曾经修苦行的那片森林附近。
一天,达利普·赛特叫来他忠实的老管家——吠舍种姓的曼迪·西奴尔,温和地说:“曼迪,你近来身体还好吗?”
老管家跪倒在地,吻了吻达利普的脚,站起来回话道:“少主人,托您的福,我的身体还可以。”
“我想差你出趟远门。”达利普·赛特伸出左手,两个吠舍种姓的小跟班在桌子上展开了一副巨大的瓦尔那帝国地图。
“去哈拉帕邦与乔萨罗邦交界的地方。”达利普在哈拉帕邦附近画了一个圈,“这是我们新的疆域,去那里视察新厂和店铺。另外,去这森林附近的村庄,那里应该住着一个大户人家,属于刹帝利或婆罗门种姓。我要托你向那家人求一门婚事。”达利普向曼迪·西奴尔说起了自己修苦行时偶遇的那位佳人。
“曼迪,拜托了,请你务必帮我找到她,这两年以来,我总能梦见她,虽然她戴着面纱,但我永远忘不了她那清澈的双眸和甜美的声音。哦,但愿她还没有嫁人!”
曼迪·西奴尔说:“我的主人,您的意思是您并不确切地知道那位女士的模样,老奴如何才能确定谁是您要找的人呢?”
达利普说:“我会凭记忆把当时的情景写下来,你核实一些细节,自然就可以确认她的身份了,因为当时在森林里的危险处境,只有我和她清楚。”
三天以后,曼迪·西奴尔带着十几匹马和几十个侍从组成的求亲队伍出发了。
他找到了达利普所说的森林和森林附近的村庄。那是一个富庶的村落,良田,果树,鱼塘,房舍,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曼迪·西奴尔的马队惊动了这个平静的村庄。有些村民凑上来询问,更多的则是站在一旁观望。
在村民的指引下,西奴尔来到领主的宅邸。已有好事者向领主报信。领主的管家早在大门外恭候了。这是个大肚子的中年男子,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虽已谢顶,却留长了两侧的头发,交叠在头顶。
西奴尔向他简单说明了来意。他请西奴尔到会客厅。落座,奉茶。
一刻钟后,一个穿着考究蓄着山羊胡的小老头走进会客厅。小老头与西奴尔寒暄几句,问西奴尔的来意。西奴尔简要叙述了达利普英雄救美的往事,最后说道:“我是替我家主人求一门婚事。”
小老头听着,不时慢慢地捋着胡须。待西奴尔说完,他微笑着对西奴尔说:“哦,我知道了,你家主人救下的应该是我的小女儿。当年,这可是我家里的一件大事呢。”
西奴尔对小老头说:“我家主人差我先行送来一些礼品,请笑纳。”说着递上礼单。
小老头拿着礼单,看了看,慢慢捋着胡子,笑眯眯地说道:“阁下远道而来,不如先行休息,我叫下人准备一些家常便饭。”
西奴尔说:“多谢多谢。只是,我想,如果方便的话,是不是可以先见见您的小女儿。我希望能够确认一下,毕竟时隔多年,万一有个误会,我也不好交代不是。”
小老头说:“您一看就是稳重的人,这个要求当然没问题。只是小女现在不在家,她在她姑母家看望老人,过两日就回来。现在天色已晚,阁下也舟车劳顿,还是先休息一下。明天我就差人把小女叫回来,这样可好?”
西奴尔只好答应。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二十三章 酒
戏,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了,还得干牛马活。
第二天,石扳子在井下新的工作面拖了一整天电缆,那盘起的电缆比石扳子的腿还粗,上了肩膀就不敢放下,只能咬牙往前走,因为担心放下就再也扛不起来。脚下全是稀泥,有时候,脚被泥吸住,拔不出来。一不留神,石扳子整个人被电缆压倒,躺在泥里,喘着粗气,感觉生不如死。傍晚,石扳子回到地面时,全身都在发抖。
他正打算和石斧子挤公交车回家,楚拉曼叫住了他:“扳子,你先别走,我请你喝酒,今天累死了。斧子,你先回去,你哥今晚的饭我管了,回家跟老爷子说一声。”
楚拉曼拉着石扳子去了矿区附近的小酒馆。老板用袖子揩了揩别的顾客刚刚用过的酒碗,递给石扳子,石扳子皱了皱眉,不想接,但瞥见楚拉曼热情的脸,终于还是接了过来。
楚拉曼倒上酒,和石扳子碰了一下碗,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这些离不开酒的人,可是你看,咱这些矿工有几个不好点儿啥的?日子这么难,不自己找点乐子可怎么熬得下去呀!”
石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楚拉曼也喝了一大口,继续说道:“我跟你讲,不是我不争气,就连你这样的,脑袋瓜子这么好使,都没通过考试,何况我这样的?一抓一大把,不像你那么聪明,又不像斜眼黑蜥那么贱,那么损。那**子见了矿区总经理就变哈巴狗,脚前脚后围着人家转,抱粗腿,捧臭脚,顺风接屁,见到咱就变成疯狗,汪汪叫,还呲牙。”
石扳子没吱声,一仰头把碗中的酒全干了。楚拉曼也弓着背,仰头干了碗中的酒。
楚拉曼抹了抹嘴,叹了口气,接着唠叨:“你看,咱周围这些做工的,要么喝酒,要么抽烟,要么耍钱,哪有几个像你这么魔怔的,成天就想着考试!诶,你别摇头,对,还有一伙子像你弟弟和摩尔加那样的‘好孩子’,吃喝嫖赌都不沾,撅个屁股拜梵天,其实,那跟吃喝嫖赌有啥区别?一样是屁用不顶!
“我是说,你不要看不起我们这些离不开酒的人,这都是苦出来的。每天说是做十个小时的工,谁不是在矿上一待就是十二三个小时?再加上来回的路程,回家做口饭,管管孩子、老人,能囫囵睡六七个小时也就不错了。”
石扳子用拳头凿了一下桌子,抢过话茬:“你知道我每天睡几个小时吗?我,每天只睡五个半小时。我,要照顾生病的父亲。我,每天上下班的路上要背书,在别人都睡觉以后要做题,在井下干牛马活的时候,还得在心里默念那该死的《梵颂》!我这么努力,可还是不行!考什么,怎么考,都是人家说了算!”石扳子越说越痛苦,越说越愤怒,一股恼怒与心酸的热泪在眼中打转。
楚拉曼安慰道:“好兄弟,你还有希望,别气馁!”
酒让人放松,石扳子喝得越多,平日里被压抑的情绪越爆发出来,终于痛哭流涕了。他握着楚拉曼的手,说:“你要当了班长,肯定比他强!他那天打我打得可狠了!”石扳子流着泪摸了摸身上被班长打得青肿的地方,又抹了一把鼻涕涂在楚拉曼手上。
楚拉曼并不在意,说:“班长那位子啊,我干不了几天就得被撤职。我跟他不一样,我不可能下手打你,连骂你都做不到,就连摩尔加,我也不忍心骂,我只对芝麻粒儿那种狗腿子下得去手。”
石扳子叹了口气:“哎,其实,我也知道班长他人还不错,可是你没发现吗,这本来一般高的矿工,一旦当了班长,怎的就变了?班长不就是个领着大伙儿干活的角色吗?”
“你说的没错,班长是个领着大伙儿干活的角色,只不过他的工资比你高。”楚拉曼铜铃般的大眼睛神秘地眨了眨。
“咋啦?领着大伙儿干活,工资高一点也正常,毕竟想的事儿多了啊!”石扳子一脸困惑。
楚拉曼却得意地笑了:“嘿嘿,听我说啊,你现在跟我一样,一个月挣一千坦卡,对吧。班长一个月挣多少,你知道吗?”
石扳子摇摇头。
楚拉曼得意地大笑,撩起上衣,露出鼓胀的肚皮,一边喝酒,一边继续说:“班长一个月挣一千八!比你多八百坦卡。这八百坦卡表面上是因为领着咱们干活、张罗事儿,所以,多得的钱。实际上,只有四百坦卡是领着咱们干活的钱,另外四百坦卡,是帮着斜眼黑蜥平事儿的钱。你没发现他班长从来不管‘黑蜥’叫‘斜眼黑蜥’吗?他那是有意压着我们,怕我们给他惹出事来!”
石扳子若有所思。
楚拉曼继续说:“十二班那张大牛你知道吧。”
“有点儿印象。”
“他本来是十二班的班长,干活儿是把好手,也是十二班的老人儿了,他在他们班里说话有人听。可是,他干班长不到三个月,被扣了四百坦卡的工资,又过了两个月竟变成普通矿工了,原来的十二班也被拆散了。”
“怎么回事,快讲讲?”石扳子急急地问。
楚拉曼拿起酒碗,一饮而尽,指指酒瓶子,对石扳子说:“倒上!”石扳子乖乖替他把酒倒满。
楚拉曼继续说:“你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矿上的事儿一点儿都不知道。本来这张大牛带着十二班干得挺好的,可是他一向看不起斜眼黑蜥那副狗腿子的嘴脸。十二班有两个刺儿头,都是张大牛的好哥们,一个叫孙阿德——”
“这个我知道,后来去十班的那个嘛!”为了显示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石扳子赶紧插嘴道。
楚拉曼笑呵呵地摆摆手,示意石扳子不要插嘴,左右看了看,放低声音说:“另一个叫孙阿龙——鼹鼠脸的那个,是兄弟俩。有一回,阿龙去保险公司办事,偶然发现矿上给我们交的意外伤害保险有猫腻儿,本来应该每月从应发工资里扣一百坦卡,交给保险公司,可实际上每月交给保险的只有五十坦卡,另外五十坦卡被矿上扣下了,已经好多年了,也就是说,假如瓦斯爆炸了,一条命本来应该赔五万,现在只赔两万五。于是,阿龙就叫上阿德去找斜眼黑蜥理论,这事在矿上传得沸沸扬扬,斜眼黑蜥本打算让张大牛压一压这两个人,谁知张大牛对这两个手下根本不管。
“于是,斜眼黑蜥便降了他的工资,从一千八降到一千四,然后专门派了一个矿区治安队员,天天到井下看着十二班干活,说白了,就是要找茬惩治阿龙和阿德,斜眼黑蜥每月多给这个治安队员四百坦卡的奖金。你看,张大牛只带着大伙儿干活,不帮斜眼黑蜥平事儿,所以就只能挣一千四,那个治安队员帮斜眼黑蜥平事儿,所以就挣那四百坦卡的奖金。”
“那后来呢?”
“后来,那张大牛也是够狠的,竟然跟阿龙和阿德商量要揍那个看着他们干活的治安队员,结果走漏了风声,张大牛班长的职务被撤了,十二班也被拆散了。我呀,与那张大牛性子差不多,也就能领着大伙干活,不可能帮斜眼黑蜥平事儿。”
石扳子一边听着秘闻,一边喝着酒,考试失败的痛楚逐渐消减了。
 
【原创】识芯(踌躇著) 第二十四章 梵化之路
从那以后,石扳子像变了个人,也许是真的累了。
他不再在公交车上看书,也不再在别人都入睡以后做题,连每天雷打不动的十五分钟励志时间都放弃了。他每天晚上倒头便睡;一到月休日就跑去看《达利普·赛特传奇》,随着戏子的表演,一次又一次地幻想自己就是富有且高贵的达利普·赛特;他还时常偷着找酒喝;甚至有那么一回,他竟让石斧子给他讲解《梵化之路》。石斧子着实有些受宠若惊,他对石扳子认真地解释道:“嗯,大体来说我们可以通过三种方式获得最终解脱,第一种是业道,通俗地讲,就是做好首陀罗该做的本分,遵守梵天的秩序,尊敬并服从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不做僭越之事,努力工作,有为而不追求结果;第二种是证悟,指通过一定的修持亲证梵,这种方式需要有很高的天赋,我基本上已经放弃这种办法了;第三种是虔信,指对梵天的信爱和皈依,内心的虔信与业道、证悟同等重要,只要虔信梵天就可接近梵天。我觉得业道和虔信是适合我的解脱之道。不过,我还只是梵化之路上的新人,没有更多的感悟可以跟你说,好在,还有于诺大师,哥,你与其问我《梵化之路》,还不如听听这个。”
石斧子将左手手腕射出的光映在墙壁上,那里出现了一个圆润而温软的中年男人的脸,那男人在笑,那笑容是谦恭的,但是那谦恭的笑容下,似乎又藏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石斧子继续说:“我一直擅自以于诺大师的学生自居,他是洁净的吠舍种姓,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是我深深地敬仰他,我在礼拜梵天的时候,也会把他作为我的恩师来顶礼。我有他讲课的录像,你可以听听。我这就发送过去……”
石扳子依次将自己左手的食指、中指及无名指与拇指捏合,左手手腕便射出一束光线,这光线打在墙壁上,显出那个圆润而温软的男人,这男人正站在精致的讲台上,微笑,致意。矮个子,肥胖的身躯,粗短的脖子,柔顺而黑亮的须发,他开口说话了,那声音同样是圆润而温软的:“不幸的首陀罗,我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们的生活是清贫的,有时候,甚至是艰难的,其实,我的前世也曾是首陀罗,也体验过跟你们一样的痛苦,但是,今天的我早已赎尽自己的罪孽,成了一个洁净的吠舍。无始以来,我曾犯下无数杀业,这是诸业中最重的。你们的罪孽与我的罪孽相比,就如同蝼蚁与巨象,又如同沙粒与寰宇。这是婆罗门——有前世通的特尔先生告诉我的。
“那么,我是如何消除自己的罪业,最终转世成为洁净的吠舍的呢?很简单,我严格遵从梵天的秩序,坚守根本的道德,我不攀缘外物,只安住内心,与世无争,与人恭敬。其实,我们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我们总是盯着外物,而忽视内心,不懂得真正的幸福来源于心灵,而与外物无关,正所谓心外无物。只要内心快乐,外部的一切苦难便都成了你来生转世成为高级种姓的资粮。
“在我的前世,我的生活中,也有很多不如意,甚至还有很多我当时认为不合理的现象,但是,事实上,这都是梵天的秩序,我,当时还是一个小小的首陀罗,根本无法改变那个‘不合理’的现实,即便那些高贵的婆罗门,他们是悲悯的,他们不愿看到首陀罗过痛苦的生活,但是他们也无能为力,我们每个人都在承受各自过去行为的后果,面对这样的痛苦,抱怨不公是没有意义的,那只会加重你的罪孽。
“正确的态度的是欣然接受,这样,我们遭受的痛苦才有了意义,我们那巨大的痛苦中才会生出永恒的快乐。我们不要苛责婆罗门,更不要苛责其他首陀罗,他们都在按照梵天的旨意,做着当做之事,没人和你过不去,只有你自己跟你自己过不去。不要去想为什么婆罗门穿着华丽的服饰,而首陀罗只有破衣烂衫;不要去想为什么婆罗门吃着精致的菜肴,而首陀罗只有残羹冷炙;不要去想为什么婆罗门可以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城市花园里,而首陀罗只能住在乌烟瘴气的工厂区……前世,我也认为这是不公平的,但是今生,我理解了,这表面的不公平就是最大的公平。
“今天,我给大家分享这样一个故事,说在一座神庙里,供奉着一个花岗岩雕刻的非常精致的梵天神像,每天有很多人到这里膜拜,但是,通往这座梵天神像的台阶是跟它采自同一块山石的很多花岗岩,终于有一天,这些台阶变得不服气了,他们对那个梵天神像提出抗议,说:‘你看我们本是兄弟,我们来自同一个山体,凭什么人们都踩着我们去膜拜你?这实在太不公平了!’那个梵天神像就淡淡地对这些台阶们说了一句话:‘因为你们只经过了六刀就成型了,而我是千刀万剐才成就的。’
“我们不要再试图改变梵天的秩序,不要再对婆罗门抱着怀疑和不满,我们唯一的敌人是自己内心的贪婪与愚痴,我们要改变的只是自己的内心!”
酒精、《达利普·赛特传奇》加上于诺的讲座,三者共同起效,化腐朽为神奇,让原本不可救药、一门心思要通过晋升考试的石扳子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别傻了,忘了晋升考试吧!”醉醺醺的时候,石扳子总这样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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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7 22:17:48  更:2021-06-27 22:1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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