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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原创明末历史悲情小说《芙蓉血》,少许言情色彩[第1页]

作者:叽啾文艺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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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自李定夷《明清两代趣闻大观》之“江阴童子”,首发17k小说网,自制封面镇楼,欢迎大家点评、讨论哦
 
(序)
乙酉八月二十一,清兵破东北城角,坚守八十一日的江阴县在狂风骤雨中走向沦陷。与民风文弱绵软的江南众邑不同的是,这里的百姓们竟纷纷组织起自卫队,背靠身后的故土,与杀人如麻的侵略者展开了不屈不挠的巷战。
“如今江阴已然破了,倒不如寻个痛快,我这条命活着也赚够了。”
“你怎这么懦弱!三岁小孩儿吗?鞑子兵劫掠我财富、戕害我族人、圈占我故土,又将我们的礼乐衣冠踩在脚下,实是不共戴天之仇!我们现在就出去,杀他一个算一个。”
“这好汉之称非你莫属了,但我们现在还不能贸然行动,最好是守住县衙,见机行事。县衙里有这么多二位将军保存的机密,要是落到鞑子们的手里,只怕太湖、浙东的义士们都有性命之忧。”
“不如一把火烧了这县衙,也就没这档子烦恼了,咱们全都突围出去,顺便可以火攻鞑子兵。”
“烧自己房子这事儿我可不干,谁会毁掉自己辛辛苦苦做下的心血呀,我才不干……”县衙常年聘请的杨山师不觉垂泪
“切,你不烧,鞑子可迫不及待要烧呢——夫人,您还没有表态,不知……”
人丛中心坐着的妇人手握长剑,她头顶的青布抹额撑起如云的鬓发,双袖用蓝布条精心地高高束起。她抬头望向门外烟云密布的远处,眼底仿佛映出守城主将之一的陈明遇典史和两个少年士兵那渺小的身影,他们身负重创的鲜血、敌兵溅上的江阴百姓的鲜血,他们手中的刀锋、敌兵手中的刀锋,混杂的无法辨清确切方向的哭喊与尖叫……剑身“锵”的一声入了鞘。
“诸位!”那妇人站起身,引来了整个人丛的目光。
“两个多月来,守城实属不易,我知道大家有钱的出了钱,有力的出了力,也是尽心尽力了,这里先代夫君陈典史谢过诸位。而今江阴城已是破了,诸位尽可各谋去处。可是江阴城是我们大家的江阴城,我们不爱惜谁又去爱惜?我们不保卫谁又去保卫?县衙暂时有高墙护着,诸位自便出去看看,鞑子兵是怎么对待我们的故土、我们的乡亲的,还不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诸位若有想离开的都请自便,身家性命重要,我并不阻拦,剩下的都拿上利器随我来!”
“保卫江阴!决不投降!保卫江阴!决不投降!”人丛中响起一阵阵激烈的呐喊,正当这队义军准备进发时,后堂深处突然飞来一缕小小的身影。
“伯母,大哥和二哥呢?他们好几天没回家了,孩儿想。”那小女孩子一把挽住妇人的手臂,与此同时,妇人刚刚还很坚定顽强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一眨一眨变得飘忽不定。
“爱姐,我苦命的孩儿……他们跟你伯父在一块儿呢。”
“孩儿要跟伯母一起寻他们去!”陈爱姐仰起她那圆润白皙却点缀着些许微麻的小脸,将顾氏的手臂抱地更紧了。
顾氏默默闭上眼睛,正当她的泪水将要涌出的那一霎那,她猛地推开了身旁的小侄女。
“爱姐,你不能去的,那里很危险,伯母真不撒谎。你快逃走吧,就从县衙后院的小门走,背街的小巷子安全点……”
“不要,爱姐就要去,偏要去!”小姑娘猛地扎进顾氏怀里,“哇”的一声哭了。人丛中几个有耐心的想上来劝劝,都毫无效果。
“爱姐,你个吃药备上八颗糖的小倒霉催的。”
小姑娘果然止住了泪水,回头一看,是百草堂的江老人,那个擅长治疗痘疮急病并精于种痘的郎中,救过千万条——自然也包括爱姐的性命。每当爱姐顽皮捣蛋时,长辈们搬出开苦药的令她又敬又怕的江老人来吓唬她保准奏效。
“你伯母说的没错,这么小的孩子是该避避的。咱们江阴人英勇是真的英勇,但若是没有一个活下来,咱们的志气也该断绝了。孩儿,你只有活着,才能给江阴报仇呀!”
“给我的伯父、我的哥哥……”
“对呀孩儿。”
那一天,陈爱姐只顾向着前方奔逃、奔逃……早已无家可归的奔逃。唯一的一次,当她精疲力尽倒在地上,转头望向后方,血色迎着火光将整座县城吞没,照亮了本该静谧的黑色夜幕。
“我失去了所有,除了……”
 
(一)
不论白天与黑夜,江阴城中的万物仿佛皆笼罩在开天辟地前的混沌中,一切的一切带着污浊的浓稠血色。凡举目所及之处,几乎找不到哪怕是一座完整的房屋,而任何清晰可辨的街道就更没法去想了。唯一醒目些的建筑物,只有孤零零耸立着的九级浮屠兴国塔。不,这大抵是幻觉,或许几天前有一位守城民兵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尽残存的力气将随身佩刀刺入他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故土。因为那浮屠的塔尖,带着几许闪烁的金属色光辉。
代替从前错落有致的街景的,是成堆、成片、成山的尸体。它们从各处的水井中溢出,与瓦砾断壁混为一体,或者,干脆带着粘稠的血液融入了潮湿的泥土中,任谁也难以将它们分离。有些尸体失去了头颅,有些尸体则被砍成好几大块。至于那些比较完整的个体,它们的表情则是平静、愤怒、悲伤等等皆有,而很少看到面有惧色的。可不论怎么说,人一旦死去了,也就无法避免的尘归尘、土归土。从前居民们喜爱的各式家犬,在失去家园又饥肠辘辘的情况下,也开始蚕食旧主人的血肉。而那些平时就不受人待见的乌鸦和老鼠,此时一点也不介意去分得一杯羹。
这天约莫午后时分,一对皮毛油黑发亮的猎犬“夫妇”,正为了那条肥美的人腿,与从不被二位放在眼里的土黄看门狗争得呲牙裂嘴。这些狗吃惯了人肉,双眼变得可怖的通红,皮毛也不可避免地经常沾染着血污,因此极富攻击性。正当两股“势力”扭打作一团时,从天而降的几道白刃将它们全部击倒在地。
名叫乌苏.绰罗欢的的十五六岁满洲小卒不慌不忙地收起佩刀,并且很满意这样的成果,这样他的长官及所有的同僚都可以方便地通过了。
“许是江阴都被咱们大清兵杀空了,您看走了这么半天都见不到一个活人。”绰罗欢说着就忙来搀扶他那穿着沾满层层污垢的白色铠甲的长官,右脚顺势移开挡道的大块青砖,一步步准备挪下废墟构成的小山包。重甲在战时是绝佳的防御武器,可现在却那样的笨重。身后的士兵们见到前路陡峭,也自动两列变为一列紧紧跟上。
头盔中的景象一片昏暗,几乎看不见它的主人——二十八岁的乌雅.萨木素的任何表情。几个月以来,他都是江南居民眼中死神的代名词,大清最典范的巴图鲁。可随着整个江阴变得彻底静谧,萨木素也好像被抽去了灵魂般缄默无语。就在这时,对面的瓦砾堆突然传出快速踩踏引来的响声。所有士兵都对着声音的方向竖起耳朵,同时迅速握住腰刀,绰罗欢更是一把抽出护在萨木素身前。直到瓦砾堆上露出凉帽的尖顶,自己人。
 
“萨领催,萨领催……”戴着凉帽的矮胖罗圈腿谁也不看,单单冲着白色盔甲一拐一拐地跑将过来。
“你叫来叫去叫魂呢叫!冷不丁儿叫哪个躲起来的蛮子砍下你的脑袋去。”事实上,绰罗欢从来就看不上这号将军身边惯于奉承的油腻人物。
“绰罗欢,休得无礼。——你这样忙忙赶来,是有什么事儿呢?”头盔内终于缓缓地发话了。
“奴才回萨领催,刚刚贝勒爷有令,说即刻起在江阴城内停止杀掠,限日落前返回。其他各营皆通知道了,唯咱们将军手下仍有疏漏,因此特特赶来一趟。”
“是了,我等困在这样难走的瓦砾堆中,并不好找路,也实在劳烦您了。”萨木素转过身,命绰罗欢取下箭囊,从里面摸出一对双鱼戏莲的金领扣递给“罗圈腿”,“这点小意思,就代卑职谢过将军了。”
“那么奴才还有其他领催那边要去,就先走一步了,您只要日落前回去便好。”
只要“罗圈腿”的背影前脚消失在地平线上,后脚萨木素的部下就开始无休无止的抱怨,左不过,是因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得吃力地翻越赛过小山的瓦砾堆。
“你们嚷嚷这么大声,怕是觉得自己没捡够财宝吧?好的很,便多拾些地上的东西嘛,这样脚下的路也就平了。”绰罗欢将刀尖猛地拍向砖头块儿,身后立刻鸦雀无声。
他们走着走着,便路过了未完全倒塌的墙垣边重叠着近百具尸体的死人堆。密密麻麻飞舞的蚊蝇组成飘荡着的灰色烟雾,笼罩着贪吃五脏六腑的成群乌鸦。尽管尸体们不久前还鲜活的生命是被这群满洲兵的同僚夺走的,可他们在一旁仍感到本能的排斥与恐惧。绰罗欢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长官目不转睛地盯着死人堆——确切地讲应该是那只乌鸦爪下仍在微微颤动的纤细小手。
“你们都停下。”萨木素向所有人吩咐着
“可是萨领催,那应当是个汉人,既然是汉人就应该……”一个小兵斗着胆子说道,哪怕是一刻他都不想待在死人堆前了。顺着他的话音落下,死人堆中的小手便紧紧握成了拳头。
“我说的停下不仅是脚,还有嘴巴。”萨木素压住愠怒,缓缓抬起头颅,“出来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那只小手松开了,但显然不太相信萨木素,它并没有移动。
“快点,绰罗欢,把我的佩刀解下来。它已经卷刃,用不成了。”
就在这时,有一只乌鸦对准喙的尖头刺向小手。于是它奋力一搏,露出了满是鲜血的手臂,高卷起的肮脏衣袖……方圆三尺的乌鸦吓得四处扑飞。她终于立起来了,被污泥扭成一团的长发,沾满黑灰的圆圆的脸庞,最外层的衫子因为迷乱的奔波松散着领扣与系带,如同菜叶般皱巴巴的裙下,只穿着布袜的小脚羞涩地渴望探明出路,以求不踏在同胞乡邻的面庞之上。
萨木素呆呆地注视着那个孩子,他们的目光在这一刻交汇了。
 
照水山庄,一座典型的江南宅园,在君山之旁,长江之边,极尽依山傍水之福。且因园内遍植木芙蓉,故有“照水”之称。可惜满洲铁蹄踏碎了园主全家的梦想,其中镶白旗的佐领温察.宜勒图将军及其部将更是在战时入驻于此。
萨木素就是宜勒图手下的领催之一,与其他士卒们不同的是,几位领催皆有自己独立的寝室。自从得到了那个小姑娘,萨木素便把她藏在房内。人们都明白,军中有女,士气不扬,而唯独营妓除外。他生怕一旦被宜勒图发现了,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
小姑娘已是洗濯一新,完全没有了血污秽气。在此之前,最令生活粗糙的萨木素苦恼的是,如何把小姑娘恰到好处地弄干净。根据江北汉人降将的描述,他摘了一大盆园中的木槿叶,又捡了几枚乌紫发亮的皂角,把它们全部捣碎。可是,二者混合物的效力明显把头发弄得太干涩了。这令萨木素不由得盯上了每天都会吃到的爽滑的蛋清,同时,厨房里的芝麻香油也必不可少。
小姑娘慢慢打开乌漆螺钿的三层妆奁,将坚冰一样的玻璃镜子立在上面。这应当是最昂贵的扬州产物,可惜镜子左上角有着明显的裂痕,实在美中不足。随着脑后触觉的徐徐牵动,她瞥见镜中的萨木素将自己的万缕青丝均分为三等份,布满老茧的短粗手指却像松江织工的梭子那样灵活,只是刷刷几声,二尺的长辫浑然天成。
“您真的……好厉害。”
“哎?是在说我?”
“嗯。“小姑娘眨眨眼睛表示确定。
萨木素笑了笑,手上的活计也没停下,说道:“我做别的不行,可梳头到能摸出点门道。我家富苏里每次都缠着我给她打辫子,她额涅想来编都不要呢。”
“难道萨领催也有小孩子吗?”
话音刚落小姑娘便发觉了自己的问题,因此紧紧咬住嘴唇。因为身着便服的萨木素,戴着摘去红缨的白色凉帽。
“是呀,她十岁了。”萨木素的神情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仍捏着红头绳想在辫梢做一个花结,“爱姐,爱姐……多么好的名字。”
 
仅隔一墙的耳房内,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珍财异宝,发出的耀眼光辉使人忘记了这是仅有一扇窗户的阴暗陋室。绰罗欢和同伴东阿各据一只木盆、一方抹布,一点点拂去它们在战争中带来的污垢。
“松江的宝物是最多的,然后是华亭、上海、祝塘……江阴吧其实就没几件,也不值什么钱,好生奇怪。”
“你发现没?萨领催这几天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乐呵呵的。”
“谁说不是呢,我给你看个东西。”绰罗欢从背后移出那雕有一圈祭祀舞人的绿檀木箱子,在铜锁开启的那一刻,东阿在涌出的烟雾下发现了腌在石灰中的——紧挨、密放的无数个小女孩子的左耳。
“整一百个,隔壁那个排一百零一,我朝第一巴图鲁。”绰罗欢昂起头,连忙撑住接近神智不清、正要向前栽去的东阿。
“啊啊,那么……隔壁那个也要被割去耳朵?”东阿颠三倒四地说着
“我想不太会吧,这孽债也该了了。——另外,隔壁那人是咱们共同的秘密,你千万别给其他部的家伙讲啊。”
“哦……”
妆奁正面的三列抽屉存放十几朵有珍珠般细腻光泽的扬州绒花,散发着排草与川椒的香气。红叶、竹叶、松鹤、宫粉梅、黄香梅、人面桃、蜻蜓戏莲、喜鹊登枝、杏林春燕……爱姐就这样一只只翻看着,最终,她拿起那朵两寸大的“白牡丹”,其中一片“花瓣”现出一抹诡异的殷红,既不像绒条的原色,也不像后续画上的。
“怎么,爱姐想戴这朵?”
“我倒是喜欢,可它倒绒得太厉害,都捋不顺呢,尤其是这里。”爱姐指向那片花瓣说道。
“那就没办法喽。”萨木素耸耸肩。
大门无声地打开缝隙,抱着绿檀木箱子的绰罗欢一个侧身闪进房内。
“哎?您让我之前做的女袍果然派上用场了,穿在这丫头身上还挺合适的。”绰罗欢瞧见榻上打扮一新的爱姐,不由得立在门口赞叹道。
“哪里都好,唯独下摆这里长了些,过几天你拿去改改吧。”
“不用啊,萨领催不用改,我还会长个子呀,到时候就完全是为我量身而制的样子呢。”爱姐说着就面向萨木素站起来,两只尖翘翘的小脚灵活地踢来踢去,把萨木素和绰罗欢逗得哈哈大笑。
“行行,都听爱姐的,不改。”萨木素摸摸爱姐的毛茸茸小脑袋,又说:“绰罗欢,把箱子放下了,就来看看哪朵绒花更好,爱姐她要戴呢。”
“是,萨领催。”绰罗欢一路快步,到了放置神龛的西侧间内,下方的几案上摆着满文写就的灵位,香炉内烟雾拂拂。绰罗欢转身看向他的长官,露出不忍神色,回头将绿檀木箱子轻轻供在灵位前。
 
爱姐默默地对着妆奁,镜中的她穿着藕褐色横纹杭罗长袍。爱姐心中闪过一丝悲痛,看来自己真的离开故土,成为满洲人了。长袍通体素地,仅两只袖口用劈过一次的粗线绣着口衔柳枝的乌鸦,乌鸦……真奇怪,怎么会有这种图案呢……绰罗欢朝向爱姐走来了,她连忙收起愁容,又恢复了活跃的神采。
绰罗欢也如同爱姐先前那样,把十几朵绒花从左翻到右,又从右翻到左,以此往复数遍,仍是毫无答复。
“怎么?你也寻不出最好的那朵吗?”萨木素叹口气问道。
“请恕奴才直言,这人造的花朵往往美则美矣,但那全是凭着人工的矫揉,而没有天地赋予的灵气,因此也就如同泥塑美人,很难说哪个有让人难以忘怀的魅力。因此,奴才实在没法找出。”戳罗欢抬起头,很坚定地看着他的长官。
“那么,你觉得天然的鲜花才是上佳之选?”萨木素的眼神对上他,浅浅的笑意若有若无。
爱姐应该是不习惯,或永远没法习惯独自待在空落落的房间里,但这样的独处是不可避免的。在一切秩序稳定下来时,萨木素也需要处理军中事务,临别前他从外面锁上了房门。
没有针线绣棚以愉心,没有黄鹂鹦鹉以怡情,连个可以自娱自乐的小绣球、小布偶都不存在。爱姐不禁疑惑,萨木素在没有遇到自己之前,是如何打发休闲时间的。她走来走去,西侧间的土偶透着奇特的阴森幽暗气息,明间铺着狼皮褥子的三对交椅之间,供养的宝刀与弯弓更是频频触动不久!前恐怖的回忆。
青布被子青布褥,青布构成的简朴床铺透着不能称作幽香,但很让人安心的马汗与酒酿气息。爱姐跪坐在床上,任由这股气息包裹着自己。枕头旁放着一匣四册装的《三国演义》,爱姐有些忐忑,但还是轻轻打开已有些松动的别子,又看见每一册的外缘书页都透着汗渍的岁月痕迹。“可算是找到件有意思的事情了。”她这么想着,便信手翻开第一卷,谁知在略带模糊、透着重影的“桃园三结义”绣像旁,全是看不懂的连贯蝌蚪形文字……
 
爱姐垂着头,百无聊赖地蜷在自己的榻上,她开始怨恨起背后那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了,明明和外面只隔着一张纸呀。但是,萨木素明确交代过她,这种想法就是最大的禁忌……随着轻轻的“吱呀”声响,阳光徐徐洒落屋内,爱姐抬起右手缓缓伸出,竟还透着一股暖意,她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过阳光了。爱姐看到了窗外广漆的回廊、舒展到天井外面的芭蕉和鳞次栉比的山石,真好,以及……远远走来的十几个满洲小士兵!爱姐猛然瞪大眼睛,顿时双手冒虚汗,一把关上了窗户,至于这发出了多大声响,她根本来不及去顾及。也许今天已经耗尽她所有的耐心和力气了,爱姐歪在一旁,沉沉进入了梦乡。
房间内弥漫着烤鸭片儿与甜面酱的双重诱惑,胡萝卜丝儿青涩的露水气息同样参差其间。新点上的烛火悠悠跳动,让爱姐不由得醒转过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瞧,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食盒内竟齐齐码放着四只冒着热气的白菜包饭!爱姐鹰抓兔子般抢来其中之一,不管不顾地大嚼起来,白菜有些浑浊的汁水顺着嘴角两侧慢慢溢出,可直到最后一丝叶片儿也见了底,咕咕乱叫的饥肠仍未感受到任何慰藉。正当爱姐要对第二只包饭如法炮制时,萨木素那一跳一跳的浓眉却让她的心不由得慌了起来。
“我先前还从未料到到呢,爱姐居然是个如此粗鲁的女人,我在军中这么些年都没见有谁这样吃饭,可真是长见识。”萨木素强忍着笑意说道。
“萨领催见谅……我真的有些饿急了……”爱姐用力咽下剩余的饭食,这才寻到身旁的白瓷茶杯抿了口水。顺着萨木素那有些逼人的目光,爱姐才有些试探性地伸向那被酱汁糊住、又粘着几颗白米粒的双唇。想着自己变成贪嘴花猫的囧样,她的脸颊刷地涨红了,食欲也消失地无影无踪。这才怯怯地背过身去,拿起汗巾子不断擦抹着。
“唉,也没有不让你吃嘛,我也知道你饿了一天,的确有些对不住……”
“萨领催,这丫头真是没心肝,居然全光顾着吃了。”
 
爱姐仍就着汗巾子捂着嘴,转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坐在远处交椅上的绰罗欢手捧一方有些掉漆的桐木匣子,里面盛着大小个儿排列的三只生铁铲子、一把锋芒凌厉的花剪、还有一对儿鹅毛小刷子,一脸的愤愤不平。东阿则站在他身边,吃力地托着那硕大的紫砂花盆,想来快要把不住了,东阿索性同时用右膝盖撑住它。盆内栽种着影影绰绰摇曳的花枝,可惜烛火太暗淡,看不清是什么品种的。
“我差点忘了礼物——你们快些搬来吧。”萨木素拍拍爱姐的肩膀,也望着那两个小兵。
东阿抱着花盆,慢慢地移向榻前。绰罗欢将匣子夹在腋下,揽住花盆的另一边。爱姐把萨木素给的盛水碟子放在地上,也起身跑去帮忙。三人经过好一番周折,花盆才顺利地归了位。
那花枝约有一尺来高,又分为几大枝芽。手掌形状的叶片郁郁葱葱,上上下下满都是的,若是用心轻轻触摸,便能体会到叶片那像上了浆的绸布一般挺拓的质感。枝芽的顶端有好些豌豆一样的小小花苞,被菊蕊似的花萼层层拱卫着。
“这大概是木芙蓉吧?”爱姐细细地打量着那花枝。
“对呀,这园子里最多的便是芙蓉花,不过这时节可供移栽的花苗却少得很,好容易才得到这一棵……”
“我们到了黄昏才得空去挖,草丛里蚊子可太多了,我手上脸上全是包!”东阿有些哀怨地嘟哝着,话音未落,脑门上就被绰罗欢用同样红肿的指头弹了一个大暴栗子,疼得他没处喊。
“哎哎,本该高兴的事儿你俩别又吵起来。——爱姐呀,喜欢芙蓉花吗?”
爱姐面对木芙蓉正出着神儿,即便是萨木素唤她也无动于衷。
“以前,家里的长辈经常会贴着院墙种,他是个最爱花的人。想到家,满眼都是红白相映的色彩……“爱姐低着头,哝哝地自言自语。
“那么,爱姐以后会好好照料这盆芙蓉的,对吗?”萨木素察觉到爱姐的心思,将她揽在怀里问道。爱姐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睁大了眼睛看着萨木素,随后用力点了点头。萨木素将自己盛得满满的大水杯递给爱姐,对准花盆一泼,这定根水就算完结了。剩余的水珠子用鹅毛刷沾着,轻轻抚在叶片上。
“芙蓉花得定期修剪,否则要长得和爱姐一样高呢。”萨木素又拿起花剪说道。
“这丫头才没那么沉……”东阿趁绰罗欢没注意到自己,又开始撅着嘴。
 
(二)
窗外的水汽肆意弥散着,将初升朝日严丝密合包裹其中,两人共住的房内自然也白茫茫一片。经过几天的含苞,不知是什么时候,第一朵芙蓉已经绽放在花枝顶端,层层叠叠薄纱一般的白色花瓣,却在花心透出隐约的檀红。早就端坐在榻上的爱姐顺手拿起鹅毛刷,在花朵上纷纷点出人造的露水。
薄雾笼花,此景甚佳。爱姐心想,这花朵的色泽就如同可爱的瓷娃娃的脸庞一般。她不由自主地捻着花萼,小嘴慢慢贴近绽放的芙蓉,感受着花露徐徐的幽香——如果自己的面容可以没有麻子,就像芙蓉一样,该多好呢。但是,天地形成的精髓,又怎是凡人可以比拟的?
“现在这么早,萨领催会去哪里了呢?”
最想分享快乐的人不在,爱姐望向青色的床铺,那麻布被子竟反常地凌乱窝成一团,平日里受过严格训练的萨木素应当将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呀,这明显是走得匆忙,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爱姐也无心赏花了,她软软地靠在背后的墙上,希望赶紧睡个回笼觉,到时候也许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接着是急切地拧开吊锁的声音,爱姐吓了一跳,蜷缩起来紧紧抱住被头,掩饰着悄悄摸索萨木素留给自己的匕首的的动作。那人猛地撞开门,紧接着又在背后一把闭上。来者把凉帽夹在腋下,衣袍凌乱不堪。他的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几乎喘不上气,就差直接蹲在地上了。那张脸庞早就鼓胀起来,到处都滚落着大颗汗珠。
“绰罗欢?这是……”
本来绰罗欢期望自己能迅速平静下来,但是看到爱姐那副衣衫不整刚睡醒的样子,他快气晕过去了。绰罗欢狠狠地咬住嘴唇,几乎渗出了血。
“有大麻烦……是萨领催……快跟我走!”他抬起头,失控地指着爱姐,在这股强力下,爱姐也不顾避嫌了,她茫然地抓起身边的长袍开始系扣子。
“为……为什么?”
“少磨磨蹭蹭的!将军发现了你的存在……这丫头难道等着他的人来抓你吗?——你死十个百个都没关系,可我不能看着萨领催难过!”想到萨木素,绰罗欢的眼圈都红了。
题有“春尽堂”的高大牌匾在浓雾中隐约可见,这座怪石苍树拱卫的五间上房本来是园主的寝室,而今为四十岁的温察.宜勒图所用。此时他斜坐在铺着整张虎皮的明间内,饶有兴味地听着几个领催争先恐后的检举。
“三天前奴才发现手下的小守兵偷拿了江阴来的一串珠子,正当奴才准备教训他时,那孩子竟哭着说'
我藏的算什么,听人说萨领催房里可藏了个大活人,还是个女子'。将军,奴才的守兵诚然有错,可萨木素收留俘虏以我大清的规矩该做何处置?”
“奴才也对此有所耳闻,奴才的手下可是在萨木素房外的回廊上亲眼见到过。以我大清的军法,不论是财物还是战俘,都要交付主帅再做分配,岂有私人独占之理?”
“将军,这简直坏规矩了,您知道,奴才们若希望好好休整,那只能去东北角上的落红斋,这也是僧多粥少的。可萨木素一人独享那小娘们,连带着手下也分着不少汤水。将军您洞若观火。怎能允许光天之下这样厚此薄彼?就算萨木素那家伙功劳大您舍不得,不让这小蛮子进落红斋,属下们的冤屈将永远洗刷不尽!”
“将军!……”
 
实在永无止境!宜勒图表面在听着,私下里却扪弄着手上的和田玉扳指,看来是不堪其扰。一旁的“罗圈腿”早就心领神会,他眼珠咕噜一转,连忙直瞪那跪在将军脚下的白色凉帽。
“不错,正如他们所言,奴才的确把一个汉人放在身边。可那孩子只有十岁,算不得什么女人,奴才也从未和她有过任何肌肤之亲。”像冰雕一样跪了半个时辰的萨木素终于开口
“呵,居然承认了?萨木素,你跟随本将多年,不可能不明白,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作为违抗大清旨意的首逆之城,踏平江阴本是合情合理。更何况江阴没有长官,居然全靠几个小吏弄虚作假,那就意味着这些蛮子不论男女老幼全部参与了谋逆,谋反者理应屠尽难道不是吗?因此,在本将面前,你还是收收那一文不值的同情心……”
“将军!”萨木素猛然抬起头,突然打断宜勒图,“奴才并没有怜悯那些谋反的蛮子,而也许是以那颗卑微的心默默地揣测,我大清初定江南,除了剿灭叛贼外,也需要招抚真诚悔过的百姓,他们也很多只是被贼寇一时蒙蔽,并无什么作恶之心。万不可因为几个反贼而让这个可以给大清创造钱粮的鱼米之乡满目疮痍呀!”
“你也配?你也有脸?——将军,您可千万别以为萨木素立了什么大功,与奴才们主要跟蛮子正规军干仗不同。”领催阿克敦瞄了一眼萨木素的白色凉帽继续说:“那家伙也不知是吃了什么失心疯,专杀连刀都提不起来的小孩子。什么怜悯呀、招抚呀,谁都可以提,唯这家伙不行……”
“阿克敦你再狂吠我现在就送你去黄泉路!”萨木素腾地一下跳起来抽出腰刀,阿克敦也不甘示弱,其他领催全摆出看戏的架势,“罗圈腿”的脸都发绿了。
“放肆!都是我八旗子弟兵,为了个女人就会窝里横成何体统!”宜勒图将桌子拍得震天响,逼迫两人回到原有的位置上。“萨木素,本将怜你痛失爱女,处处对你宽容照顾,领催们、士卒们也都看在眼里,可万事都要有个限度。你要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你收留的小蛮子而起,你必须立刻差人把她带过来,否则……”
 
“将军,萨领催的亲随求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守兵快步走来。
“放他进来。”
领催们议论纷纷,萨木素回过头去,瞧见绰罗欢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拽着爱姐的衣袖跨过门槛。这时雾气散去,现出朝日,空中飘浮的微尘上下翻滚着,一时眯住众人的眼睛。阳光洒进屋内,将爱姐随风摆动的碎发照得金光闪闪。
“不可能,不可能!她早已死了,可怎么会如此相像……”记忆中的那人,家常穿着鹅黄短衫石榴裙,手捧书卷坐在小窗下,手中捻着刚刚摘下的凤仙花瓣,读到即兴处,将鲜红的汁液点在字句间。
“妆楼晓起帘初卷,喜看火星抛镜面。
拾草疑飞红蛱蝶,弹筝惊落桃花片。
徐匀粉颊整罗鬟,湘竹临江泪血斑。
时把彩毫描却月,只疑红雨过春山。
哥哥,看彩云染的指甲,也如诗中一般迷人吗?”
宜勒图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躲闪,好在这太师椅极为笨重,并没有整个向后倒去。
“罗圈腿”见状忙推了一把旁边的小守兵。“快把窗子关上,东边晒得刺眼。”他低声吩咐着,接着连忙从荷包中拣出几片橙皮放进宜勒图的杯子,浓浓地点上清心茶。光线终于柔和下来,宜勒图才意识到刚刚居然在如此多的部下面前如此失态,便一股脑将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这下他彻底看清楚了,眼前这孩子与故人最大的不同,便是那脸颊上若隐若现分布的麻点。
 
“这莫不是个妖孽呀……”
绰罗欢挺直腰板,狠狠瞪着正趴在阿克敦耳边嘟哝的领催都尔巴,却没想到适得其反。
“哟,你小子倒有本事,快给老子帮帮忙,请出你的神婆额涅把她收了吧。”
爱姐凝重地望了一眼萨木素,萨木素满脸写着无奈。
“既然你过来了,就先给将军请个安。”萨木素说
爱姐隐约记得,此前萨木素给她教过:满洲女子为尊长行礼,应平行站立,双手扶膝,躬腰半蹲。可自己匆忙赶到这里,半点没有休息,那刚缠紧的小金莲早就如同针扎一般不听使唤,正当她蹲下去刚准备说“请佐领大安”时便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向左边栽去,好在她及时用手撑在地上。身后响起几个守兵故意压低的嘲笑声,萨木素的脸庞彻底失去了血色。绰罗欢此时即便愤怒也顾不了那么多,他忙把爱姐扶起来,只是手心一点小擦伤,并无大碍。
与之相反,宜勒图似乎完全不认为被冒犯到。在爱姐藕褐色的衣摆下,半遮半掩露出白绫平底的鞋尖子,如同巢中雏鸟脆弱的喙,或者月牙从云端散发清辉,一切都还稚嫩的很。宜勒图顺手掠过“罗圈腿”掌管的茶壶,给自己又满上一杯,慢慢品味着。
“萨木素。”宜勒图幽幽地对着白色凉帽发笑,“真是折杀本将呀,你让她给本将行这么大的礼,实在消受不起嘛。”
“请恕这孩子愚钝,奴才也是无心如此。”
“不过嘛,这孩子到还算有趣,你让她过来点,我仔细瞧瞧。”
萨木素万万没想到会这样,他寸步不敢移动,生怕爱姐受一点委屈。爱姐低着头谁也不看,慢慢地走到离宜勒图大约三尺远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姓陈……叫陈爱姐。”
“听那位萨领催说,你今年十岁,果真如此吗?”
“是的。”
“哈哈,可是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呢。你就那么大点儿,跟个雪团似的。——家里还有别人吗?”
爱姐浑身颤栗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哽咽着说:“爹娘在我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是伯父伯母把我养大,可现在连这些亲人也都没有了。”
“那么你一个孤儿,是怎么能活下来的?”
“我……在家附近一个道观的夹壁中躲了一天,后来那边着了火,一个道童带着我跑了出去,也不知是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哪里,很多都想不起来……他是为保护我挡刀死掉的,那边成了一个好大的死人堆。我连着几天没吃没喝,就快支撑不住了,尸虫爬到脸上都毫无知觉。最后是萨领催发现了我,把我带回来了。”
 
“萨领催……又是萨领催……”宜勒图有些失望地想着,随即看向萨木素:“这孩子不算笨嘛,相反还挺机灵的,你怎么能教不好她呢?”
“奴才惶恐。”
“爱姐,再靠近一点可以吗?”宜勒图伸手直接抱住爱姐的腰肢拖过来,任凭她怎么扭动都挣脱不了,事实上,宜勒图把爱姐牢牢固定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整个房间都炸锅了,“罗圈腿”更是看不下去,但却被宜勒图毫不犹豫地推开。
“你以为本将在想什么?”宜勒图冷笑一声,又说:“这没你的事儿了萨木素,带上你的亲随回去吧。”
“可是将军,那孩子……”萨木素认为这比杀死他更来的难受,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痛哭流涕。
“哎呀呀,难道你想继续看下去吗?那行吧!……爱姐,好好说实话,你是喜欢本将呢,还是喜欢那个跪在地上的可怜虫萨领催?”
爱姐用同样泪汪汪的眼睛对着萨木素,看着绰罗欢旁若无人地跑来劝慰他,又用怨恨的眼光看向自己,爱姐只能是紧紧咬住嘴唇沉默不语。
“纵然你不表态,可本将却是和你有缘得紧。看看本将这里,你要什么就能给你什么,爱姐可以睡宽敞的拔步床,也不用整天关在小房间里。本将有的是书籍、小零碎,你哪样不能消磨时间?更何况本将长得也不吓人,你就这么不能容忍吗?”
沉默,还是沉默。
宜勒图用纤长的、仅有一层薄茧的右手抚摸着爱姐的后背,普普通通的横罗料子显然手感不怎么舒适,他慢慢地向上,感触到雪白后颈的细腻,便再也不愿离开。最奇妙的是爱姐的小脸,覆盖着一层柔软的绒毛,不论是颜色还是质感,完全是熟透的露香园水蜜桃,真的忍不住去捏捏。如果能等上三四年,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爱姐,可爱的孩子。”宜勒图浑身又来了劲儿,“我们满洲人把“爹爹”称为“阿玛”,你可以叫一声吗?”
爱姐收起眼泪,她再也不敢奢望萨木素。
“阿玛……”这是毫无温度的声音。
“哈哈……爱姐,从今后你就是这里的小格格。不过,这身衣服不像样子,是得换一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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