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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永夜(HE,by霜月天)[第1页]

作者:大紅花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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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瓶邪。

 
地址:(防吞)

 
1. 睡梦中隐隐约约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在我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时候,那道熟悉的声音钻入了脑识:“吴邪,吴邪!快开门!救救我!”
我一下子清醒,套上厚绵睡迎接这位深夜的不速访客。
熟悉的板寸头和灯光下略显刺目的单耳钉,老痒惊慌失措的表情没有因我开门而好转,他几乎逃窜般闪进屋内,狠狠锁上了门,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他来得仓促,几乎没带任何东西。我假装安定,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时,他颤抖的手没拿稳,水杯滑落在地,发出好大声响,我们都惊醒了。
老痒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样瘪在地上,无助地抱住膝盖。
我定了定神,轻声问:“道上又出事了?”
他没理我,胡乱点头,又猛烈地摇头,不知道想去哪里。
我把昏暗的台灯转得更暗,几乎要融入黑夜。小心而迅速地走到窗边,掀起一小道窗帘缝隙仔细看了会,没有异样。
这种时刻,我只能相信老痒的人品。
“没有人追来。”我说,“你还是先坐床上去。”
老痒听了我的话,迟疑许久才缓缓站起身,他浑身间歇性颤抖,甚至无法走到床边。我忍不住搭了他一把,经过房内唯一的长桌,他忽然伸手将灯关掉。
屋内完全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隐隐月色勾勒大致轮廓。曾经老痒最怕黑,就连晚上睡觉都要开盏床头灯,据说是从秦岭回来的后遗症,但是现在,无疑只有黑暗才能让他安心。
老痒坐在床上出神,我重新倒了杯水给他,稳住他的手。
他怔怔望着水杯,回头麻木般对我说了句:“吴邪,出事了。”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如果不出事你会往我这来?当然这话我没敢说出口。
老痒喝了口水,似乎已经完全冷静:
“我跟一帮兄弟做了笔生意,谁知道对方诳我们,货卖两家,事情穿帮了,老大不肯承认,卖了一票小的,现在正找说法。我没地方去,只好来你这躲躲。你放心,过两天风声小了,我就立刻出国,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皱了皱眉,问:“什么货?”
老痒支支吾吾半天,只一句:“别问,知道了对你不好。”
我点头,不再追他,心下一点计较,说:“对方是什么人,你们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自从秦岭回来,老痒那个帮会声名鹊起,他在道上也算小有名气,这件事可大可小,按照常例,中间人倒霉的几率很大,两边握手言和不打不相识更为可能。到底什么力量竟能让老痒他们避之不及,甚至丢车保帅?
脑中隐隐有了计较,但又不太可能。
老痒此时神色复杂地看向我,仍然摇头。
“吴邪,说实话,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来找你。”他郑重地说完,我就知道不能打听更多了。
胡乱应和几句,我催他快睡。老痒脱了外衣爬进床内,动作近乎蠕动。我立刻扭开灯取了急救箱出来,要他把后背亮给我。老痒不情不愿转过身,果然腰背上一大块淤青。我倒抽一口凉气,拿出药酒给他抹上,力道均匀地按摩。
他咬牙耐着力,脸埋在被单里看不见表情。只有手下微微颤抖的肌肤告诉我,他对疼痛如过去一样敏感。
 
老痒原名解子扬,和我自幼相识。
小时候在孩子堆里,我们两个性格内向的人经常被排挤,于是渐渐玩在一块。谁也想不到当年踩死只蚂蚁都不敢的小男孩竟然入了黑道,还混到人人要称一声“痒哥”的地位。
然而,这又像被命运安排好一般顺理成章。
吴家和解家,是道上赫赫有名的九门提督其中两家,吴家算在平三门之列,解家则是下三门之一,小时候我和他能玩在一块,原本也不是普通邂逅。
长大了知道这些事,出乎意料难以接受。世界观一夜间倾倒,面对二叔三叔还有老父老母的沉默,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是吴家本家的单脉嫡孙,二叔自二婶去世没有续弦的意思,至今膝下无子,三叔更是尚未成家。吴家的家业原本该由我继承,家族会议上讨论过几回,都让二叔和三叔联手压下了。母亲偷偷告诉我,我父亲也是因为性情缘故没有继承家业,偌大担子交给了二叔和三叔,他们毫无怨言,待我如亲子,如果我真不想要这个担子,他们也绝不会强压到我身上,只要我过得开心,他们就满足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心中本该释怀,却像压了更大的担子。
这是我的责任,我却逃避了,二叔和三叔护我宠我,但我这辈子无法替他们分担,更谈不上回报。
我问被拖来的解子扬自己是不是很混账。
他皱皱眉,认真道:“说、说实话,小、小吴你、不不、不适合这种、工、工作。”
我嘲笑:“你他娘的就比我能干?”
“至、至少我、觉、觉得它酷、酷。”他当时这样回答。
缤纷彩光没有闪瞎我的眼,解子扬异常执着的眼神倒灼伤了我,下意识转开头,我漫不经心喝着酒。
那时候的老痒还是口吃,没有秦岭一行后的名声大噪,没有他的江湖地位,但他已然神采飞扬得我无法逼视。
那时候我隐约知道,我和他走上了不同的路,我们的世界注定截然不同。
 
因为家里的保护,道上的事我接触不多。老痒更不会拿这些事来与我谈。他几乎不和我说起他的世界。我们像以前那样聚会,吃吃喝喝,后来他去了秦岭,我们断了所有联系,直到他回来,却也没什么机会见面。
如今,他以这种姿态出现,不得不令我心惊。
我知道,如果他有办法,他绝对不会来麻烦我。
我不得不好奇,他招惹上的另一家究竟是谁,老痒再不济背后也有解家,就算他的帮派瓦解死的也不会是他。但他竟然如此惧怕地来到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心中胡乱猜想,床上老痒忽然呻圌吟出声。
我赶紧低头,果然是因为焦虑下手重了,连忙报以歉意一笑。他不满地回头看我,忽然说:“老吴,不要乱猜。”
从秦岭回来,他许久不曾这样叫我。
我手一抖,心反倒静下。
“那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顿了顿,“如果你还把我当兄弟。”
他趴在床上,单手捂住了眼睛。
好半晌,低低地道:“张家出手了。”
我僵硬了躯体。
“我说过,你不会想知道。”他扭头看我,神情充满了淡淡的哀伤,略带自嘲地笑了。
“爷走一遭,还能得罪九门提督的张家,道上几个有我这待遇,也算不枉此生。”
“瞎说什么。”我回过神,骂他,“别拿命开玩笑。”
“我像吗?老吴你知道我最怕死了。”老痒这幅模样,简直破罐子破摔,他不以为意地扯开嘴角,“那个中间人事发当口就给挂了,张大佛爷办事果然利落狠辣,滴水不漏,现在出去问问,牵扯进去的又还剩几个。”
“张家……至于这样吗。”我犹豫地道。
“呵。”解子扬几乎是笑着说,“你不知道。封的不是抢货,是口。但凡知道那批货是什么玩意儿的都逃不过。”
“你怎么会搅合这种东西?”我相当惊讶。
老痒淡淡道:“货给换了。”
我手上的药酒倒了一床,难以置信地看向老痒。
“有人要我们死。”
我忽然打了个寒颤,抓紧身上的棉袍。药酒独特的味道浸染空气,深夜里越发清寒冻骨。
我看着老痒绝望无神的眼睛,脑中恍惚晃过一张熟悉的脸,平淡无波的眼眸带着略微困倦望过来,仿佛在质问午觉时间为何打扰他。
我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
【小爷做饭你还有什么不满!】猛地醒神。
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
老痒不解地看我手忙脚乱收拾好医药箱,回了他一句“没事”,这才半信半疑地钻回被窝。我给他闹了大半夜,心中烦躁难耐,关灯进浴圌室冲掉一身汗,回来老痒已经睡了,神态安稳还占去我大半张床。我小心翼翼躺下,辗转反侧直到拂晓,终于沉沉睡去。
 
2. 再次睁眼,房里早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金。
我挣扎地爬起来,身边老痒一个翻身,手臂压过胸口,差点没抡掉我一口气。这小子恬不知耻流了一枕头哈喇子,还砸吧砸吧了嘴。
无奈地摇摇头,我起床快速洗漱,换了身衣服,给老痒留下张纸条,说去店里一趟,回头带快餐,他要挨不住饿,冰箱里还有点剩菜,微波炉热热就行。
整顿完一切,我匆匆忙忙出了门。我在西巷胡同里开了个小古玩店,平时生意并不多,但还是雇了个伙计。
大学时期给养懒了骨头,这些年都不怎么早起,雇得伙计也只是顶一顶开店时间。但像今天这样快傍晚才过去,印象里也是头一遭。
我赶到店里,果然王盟正焦虑地守在铺子口,见我来了总算舒口气:“老板,我等你一天了。”
“有点事。”我随口道。
“怎么不开手机?”
“忘了。”
王盟张大了嘴。
“怎么?”我脱掉外套,疑惑他的欲言又止。
“没……只是……”王盟犹豫许久还是道,“老板你越来越像小哥了。”
我一抖,手上的打火机掉到地上。
王盟像做错事那样赶紧拾起来,不等我反应就说:“老板时间到了我下班行吗,今天卖出去两个壶都记簿子上了我先走了~”
他抄起外套飞也似出去了,整个落荒而逃。
我怔了半天,失笑地扯了扯嘴角。
急什么,我又不和你算账。
点上一支烟,随意翻了翻记录簿,店里每天进出货都要做详细的账目,这些活王盟很专业,我也放心交给他。之前那两个壶随意摆在架子上,民国的东西,不算多值,我都没想过能出手。
我移开眼,正准备落下闸门关店,手机突兀地响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眉头微微皱起。
“三叔。”
“大侄子,问你件事,解子扬在不在你那里。”
果然是三叔,消息一等一的灵通。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记忆里一些画面浮起,清晰得像烙印在脑仁中。
“老痒?他出什么事了吗?”我装出紧张的声音。
曾经,有人数次亲身示范,如果遇到不愿意说谎的场合,就把问题丢回给对方,而他示范的对象几乎都是我。
“你别问,总之别再和解家那小子见面。有他的消息立刻告诉我。”
我心中一惊,难道连吴家也决定袖手旁观,甚至还落井下石?
“三叔,老痒是我的兄弟,你得告诉我他出什么事。”我加重了语气。
电话那头传来清晰的嗤声:“你姓吴,他姓解,哪门子的兄弟!大侄子你听好,你不是道上的人,别参合道上的事。如果遇到老痒给我打电话,你二叔和我会安排一切。”
 
事情发展得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小花给二叔打了电话,隔着话筒我让火爆的三叔臭骂一顿,只有硬着头皮认错。小花笑吟吟地看我出糗,回头接电话,一个劲地说“我会看好吴邪的”,还故意给了我个欠扁的笑。
我沉下脸不说话,只淡淡盯着他,看。
小花挂了电话,回头看着我,仍然在笑。
“想好说词了?”我说。
小花点点头。
“那还等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他又笑了。
今晚的小花特别喜欢笑,像是看我的好戏,又像等什么好戏。
我有些耐不住,闷着一口气,还是盯着他,看。
小花忽然叹了口气。
“知道么。”他说,“你的表情越来越学他了。”
我一僵,不自然转开脸。他没说像,他说学,一字之差,听在耳里,却是心如火烧。
半晌,我问:“……他好吗。”
“那样的人,身份地位,名利权势,能有不好的吗。”小花凝神看我许久,“吴邪,你魔障了。”
“你说的对。”我点头,“我早掉在这烂潭子里爬不出来。他娘的难道我愿意?你们,你,老痒,吴家这票人,既然牛了,就给我牛到底!只要你们好好活着,我就能安安心心当个小老板。你信吗?”
解语花不说话了。
我忽然厌烦了他的左避右闪:“我不信,这条道上张家真能一手遮天?老痒是你们解家的人,难道连他你都保不住?他是你堂弟弟,你这个解家当家就什么办法都没有吗?”
小花淡淡道:“吴邪,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再下去快成龟孙子了!”我没好气道。
“这话也没错。”小花竟然完全不生气,口气淡得没事人般。
“你听我说,这件事没人敢出头,也不会牵扯什么,子扬那条命是赔定了,要怪,就怪他不懂事,被人拖累下水。这道上哪个真算无辜,如果是以前,我还能做点事,但是现在……”他的语气忽然低了下去,“如果有人能保,那就只有一个人。”
“谁?”
“张大佛爷。”
“…你傻了不成,现在就是张启山要老痒的命!”
“原来你还知道是他要子扬的命。”小花冷冷一笑,尽是嘲讽。“全世界也只有你敢这样叫他名讳。”
我们都沉默了。
我抽了很多烟,想起很多事。老痒的脸在脑中挥之不去,不知道他背后伤势如何,也许在我想的时候,他已经连人都不在了。一晚上我和小花各自蹉跎时间,沉浸在彼此的世界里。我想救老痒,可我拿什么去救?
曾经我问那个人,如果生命中有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你会怎么做?他的视线终于移开对了一整天的天花板,极其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毫不犹豫地淡淡说“让自己更强”。
那是他的道,后来我才知道,他几乎用了一辈子实践这个道。
后来他重回世界巅峰,君临天下。
其时,我失去了这辈子最爱的人。
 
老痒是解家的私生子,他父亲是和我二叔三叔总角之交的环叔,在解家身份尴尬,一直没被承认。后来环叔意外失踪,几乎判定生死,才许他入解家好让环叔后继有人。老痒的脾气倔,却极孝顺母亲,他圌妈妈哭着说了回,他就吞了这辈子的憋屈,硬着头皮入了解家。也是这个缘故,他道上混时非常忌讳借了解家的名头,总是撇得很干净。解家也乐得他不在外胡言乱语,徒添口舌。
我听老痒说过,他回解家次数不多,认的人也不多。唯一一个很有亲近缘分的就是大堂圌哥,待他情分不薄。后来我才知道他指的就是小花,重逢后我和小花聊过老痒的事,他赞老痒是他们这辈中难得能办事的,语气里满是希望老痒能成为他的左右手,只是老痒对解家心结太重,他勉强不来,只有等他想通的那天。
小花很喜爱老痒,当亲弟弟一样疼在心里,老痒在外头招惹麻烦无法解决,都是他暗地里搞定,为防他起疑心,每回都特意绕几圈。这次老痒出事,最难过的应该就是他。想起昨天他来找我,脸上挂得笑容都呈僵化……等等。我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昨天小花全程笑到最后,这太反常了。老痒的打击再大,小花也不该是这种反应。
心底隐隐约约闪过许多异样,还没捕捉到那个头,小花突然打断我的思路。
“既然二爷那边还要等几天,我们也不能急。你就暂时住在这里,我都安排好了,想出门找人陪你去,有什么需要自己解决,算我的。”
我还没搞清他那句什么味儿,他早闪人了。
反应过来后我相当无语。他娘的!就不信小爷我请全城妞来开派对,闹死他。
 
4. 接下来的日子,我都待在小花安排的地方等消息。
开始我以为这里是解家地界,结果这里根本不是解家,只是小花的私人别墅,我想他挺顾忌把我丢本家,我和道上又扯不了关系,他也不敢把我放在有门路的盘口点,比如新月饭店,就只好让我鸠占鹊巢。
张家一直没有回言,小花让我别太担心,二月红在张启山的交圌友名单上还是能排不轻分量的,现在就是时间问题。可我实在不敢太乐观,现下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就是一个人的生命逐点消逝,这种等同感令你恐惧而焦躁。
小花不常来这里,偶尔会发短消息给我。不知道是否听下人说我情绪不稳定,他终于忍不住劝我出去走走,这件事主导权并不在我们,干等消息也不会来。我终是听从他的意见,跟了他的安排,和解家两个伙计一道出去,想到随便哪个公园走一走。那俩伙计听了,面面相觑,我从后视镜看他们在拼命忍笑,心里一下郁闷了。什么样的老板带什么伙计,这俩家伙估计也以为我要去找乐子,谁知道我只是去散步。娘的,想来都闹心。
我心里不舒服,焦虑地抽圌出烟盒,问他们介意不介意,前面俩人纷纷看我一眼,把车用烟灰缸递过来。那一眼跟看史前恐龙一样,我又糊涂了。心下烦躁加倍,我一发狠多抽了几根,这才想了些有的没的。张启山是创立老九门的顶梁柱,也是张家当家,他的辈分几乎和我爷爷比齐了,当然我爷爷的地位还屈他之下,但是我见到的那人,看上去比我还幼几分,一张冰山脸掩不了明星样的俊俏,娘们似的身子骨,软的我都怕他直接化了,成天睡不饱的惺忪朦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呢。如果直接忽略他的身手和气场,这种人天生就适合当小白脸讨一干富圌婆欢心。
我想着想着,猛地惊觉这想头居然怨气十足,更郁闷了。
车子大拐弯,停在公园旁的免费车场里。那两人要跟着下来,我挥挥手,说就走走,半小时后直接回来。他们表示公共场合,如果我出事,九爷非宰了他们不可,还是硬跟上了我。
他们口中的九爷,当然不是解家立本的解九爷,指的就是小花。这几天我接触的解家人都这样称呼他,可见他在这一票人心里是什么地位了。二叔常说,管人的没什么本事,服人的才能成事。这话搁小花身上,一等一的准。那么,张启山呢。我对他千般好奇,万般避讳。
 
走到一条长椅边坐下,我掏出烟盒又抽了来。
这个城市绿化弄得不错,母亲曾经说过我在公园抽烟就是浪费资源,好空气最能养人,我吸烟喝酒,最好能在清晨傍晚到公园里多走走,除除肺气。她总是一套一套,举凡都冠上“别人都这样说”的名头,多少道听途说,或是电视节目上生搬硬套。
但我知道,她是在关心我。
很多时候,我们用自己的方式去关心别人,限制他人,不懂对错合宜,只都“为你好”。甚或是否真的如此,谁都不明白。然而放任的结果为何总是那样伤人?曾经我坚信凡舍才有得,太执著某些事,到头来失去的会更多,不如顺其自然,作命运的逍遥者。可笑的事实告诉我,我的“舍”换来的“得”竟是如此讽刺。原来执著的并不是我。解家两个伙计对这样安逸的闲情并不感冒,他们一人靠在远处另张长椅上假寐,另一个正捣腾自动贩卖机。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我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就在我耳后丢了句:“小三爷,三爷要我带你回去。”
我一惊,未及反应,鼻头刺人的气味冲进来,双眼一黑。
醒来时我正坐在另一辆车上,前排两个伙计看着眼熟,都是三叔手下的人,我旁边坐的正是潘子。他见我醒了,咧嘴一笑。刚才听到的果然是潘子的声音。
我摸了摸脖子,有些酸疼,头还挺重。这家伙不知拿什么来闻,气味糟糕透顶,都不知道是给它迷晕的,还是给薰晕的。潘子递给我一瓶水:“小三爷,喝一点就好。”
我点点头,胡乱灌几口,问他:“三叔找我做什么?”
潘子露出复杂的表情:“小三爷真不知道吗?”
我沉默一会,说:“哪儿来的消息。”
“传的。解家口风严,红爷那儿倒一般,三爷探到小九爷借红爷的名给张家送见贴,想到你在那里,觉得不妥,就让我接回来。”
我一听,心下有底了。看来“玉环换老痒”这条计三叔还不清楚,他只知道小花有了动作。回去后估计少不得再骂一顿,我私藏老痒的事,他没当面责说两句心里必定不痛快。
 
事后证明,我的想法纯粹乐观过头。
我到三叔那的时候,发现二叔竟然也在,两人面色凝重,阵仗诡异。
潘子带两个伙计下去,我对他们笑了笑,说:“让二叔三叔担心了。”
没忍住的照样是三叔,一个巴掌拍得桌子抖三抖:“还知道让我们担心!房子给人烧了,是不是店也要给人拆了才甘愿!”
我心里嘀咕,人老痒都给带回去了,还管我的店做啥。
耳边三叔又骂:“成天嘴上一套手上一套,说了不管道上的事,还硬往道里钻,你要嫌无聊,我底下几个盘口还愁人手不够,干脆分了你,历练个几年挑我身上的担子去。”
我一听,立刻急了:“三叔你别乱想,我没那意思。你也知道老痒的事,我愁的只是这个。”
说到老痒,三叔立刻眯起眼:“电话你接了,都当耳旁风!”
我垂头不说话,一副理亏的受教模样。
三叔意犹未尽,依然数落道:“什么都不懂,谁说一就一,帮就帮,那么大人了,给卖了还替人数钱,你就不能多想想,多听听?”
二叔忽然道:“老三,这事你也一样。”
吴家二爷开了口,谁都得闭嘴。三叔听了这话,面上一阵白一阵红,干脆闭口。
二叔站起来,对我说:“阿邪,我问你几个事,老老实实回我。”
“是。”我小声应承。
“事情怎么回事?”
我把老痒来家里,第二天到店里接到三叔的电话,回头家给烧了,遇到小花给带去他别墅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略过了玉环救老痒的局。
二叔听完,手指敲着桌面,也不说其他,只拿眼睛盯着我:“不止吧。”
我心里一惊,虽然知道二叔厉害,但他也猜不到,只好装作想了想,无比茫然地摇摇头。
二叔见我,皱了眉:“你三叔收到消息,解家小子正安排见大佛爷的事。找的那么急,还拖了红爷的关系,这件事不简单,你有没有什么印象?”
我隐瞒得心虚,只好说:“我有听小花提,说是想办法救老痒。”
“胡说!”旁边三叔厉声道,吓了我一跳。
二叔淡淡道:“阿邪,你没说实话。”
我抬头见二叔皱眉头,三叔更是铁青了一张脸,心中更慌,不知道这破绽哪里来的,怎么小花不该救老痒吗?
二叔缓缓坐下,也招呼我和三叔坐下,道:“老三,这件事,我们不能再瞒他了。”
三叔烦躁的撇过头,意思全凭二叔做主。
 
二叔对我说:“阿邪,这件事和你扯了关系,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再把事情告诉你。”
我心想,二月红那里的口风如此不严实,不知道二响环的计策多少人晓得,既然三叔神通广大,迟早也要知道的,还是老实交代了好。况且,我也想知道事情真相,老痒身在局中蒙在鼓里,小花顾左右而言他,二叔能说,那最好不过。想来想去,我就把三连响的计策告诉二叔,只篡改了入货的途径,说是一个客人不懂货急出,后来我才知道是“三连响”。三叔听了又一顿骂,什么知情不报,这烧火的山芋也敢藏,不怕赔了家当云云。
二叔劝了劝,这才对我说:“阿邪,听你说,这三连响的主意是你出的?”
我点点头。
“东西呢?”
“在小花别墅,前些天我就从店里拿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环在他手上了,为什么他还要你跟着去?”
我一愣,正想说是我自己提议要去,猛地反应过来!
是了,小花并不希望我去见张启山,我也不愿意去见他,为什么小花从头到尾就没说让他自己去?
二叔又道:“行里的规矩,不是道上人,不扯道上事。你是外边的,他也一直很护着你,照理不该拖你下水,这件事如此反常,你都没察觉吗?”
我心中陡然慌乱,不知该作何想。所有人都可能让我去见张启山,只有小花不可能,外人不明就里,他从头到尾一清二楚,怎么会做这种决定,我又怎么没察觉异样?老痒的事让我昏了头,已经失去正常判断的能力。起初小花来找我,说的便是“不想让我再扯进去”,但一听我提三连响的计,犹豫一下竟然就答应了。这不是小花的性情,他没那么容易妥协。
我心下这么想,嘴上依然不承认:“二叔,说不定小花是真的很想救老痒。”
二叔凝视我,淡淡说:“这不可能。现在谁救解子扬,谁就得死。”
我难以置信看向他。
二叔叹口气,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5. 整件事要追溯到一年前。道上没人知道,连九门里也甚少有人晓得,张启山曾经失踪过大半年。二叔说这件事他也不确定,只是有几个通关系的人精多少察觉了端倪。张家防得很严,就在一股暗流愈加汹涌的时候,张大佛爷又出现了。
大家都装作没察觉的样子,照例做生意。
但是渐渐的,二叔发现张家铺的线,或者该说,他们待的这张“网”有了微妙的变化。
先是张家的生意牵涉了几条原本不怎么牵的线。倒不是说张家没这个资格,他们这些九门大户,有些路是不会走,留给下头的分点零。做这行的,人人都有分才能顺利发展,大吃大,小吃小,已成为惯例。九门发展久了,本身也不靠这些入账。但那次,张家就一反常态收了几个口。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二叔又陆陆续续发现张家收了这些口意不在取财,而是在查一些别的。混到吴家这种地位,有些规矩很讲究,好奇心害死猫,二叔也不愿多生枝节,除了暗中留意,不曾过多关注。
但罕有的一次机会,二叔得了消息,张家查的这些线都和一趟秦岭的买卖有关。
我一听到秦岭,心中大震,那不就是老痒功成名就的那趟吗?
二叔平静地说,他绕开张家直接调查了秦岭,发现那趟买卖和先前几人察觉张大佛爷失踪的日子暗暗合上了。
看来张大佛爷的失踪,秦岭的生意,这条线连到一起。二叔查过秦岭生意的门路,一些小帮派作为,最后发达了,扯不进什么大事。上三门的人对江湖势力分化整合没有兴趣,别说小帮派的动向,当年下三门霍家势力重整也没见他们插过手,完全任其自生自灭。可见张家查这个事,和买卖本身其实没什么大关系,二叔估摸其间出了岔子,而这个岔子几乎没人察觉,张家防的就是这个岔子。
后来的事我也知道。
老痒他们帮做了笔生意,中间人货卖二家,对方竟然就是道上帝王,得罪了个透。货没拿到,还四处被追杀。但老痒隐约察觉,封他们的口并不是因为抢货,而是因为他们知道了那笔货。
二叔问老痒有没有说那笔货是什么。
我摇摇头,他只说他知道货的内容,所以才被张家封口。
二叔听了,轻轻笑了。
那笑嘲讽尽显,更多的是疲惫。我从未见到这样的二叔,一时愣住,回看三叔,他也一副憔悴的样子,全无往日的神采。
二叔轻轻说:“阿邪,我告诉你。那笔货什么,全是张家设的一个局。他的目的是要逼出一票人来。”
我一愣:“什么人?”
二叔微微睁眼:“还能有什么呢……这年头,哪个顶头坐的防的怕的,不是那一回事?”
我一听,心中明白了。
竟然是……造圌反。
 
二叔猜测张启山失踪那段时间并非自愿,而是遇险。他要找出来的正是幕后设局的人,这件事和秦岭买卖有关,幕后人牵涉的便是这个引。所以他设了个局,中招的多是秦岭走过一趟的人,可见他挑的货,自然是能逼出幕后那人的东西,只要对方看了这货,必定露端倪。现在秦岭走过一趟的人死了大半,剩下的生死未卜,张家不知查到了什么地步,他们手段如此凌厉,这次是发了狠。
老痒是解家的人,这个节骨眼,谁去救老痒,谁就会直接跟张家对上。人在猜疑中,就少一个可推想的对象,解家根本不敢出手救,这一伸手等于将全家基业推到风口浪尖,搞不好引起九门再一波洗盘,牵涉的就更广了。三叔一旁冷笑:“我当解家小子一直护着你,你待在他那也算避避风头,剩下的事我和你二叔处理了。谁知道他存了什么心,居然想拖吴家下水!”
我默然不语。
二叔道:“阿邪,这次真是人心难测。你虽然不是道上人,却是吴家长房嫡孙,这一趟你要亲自去了,少不得对我们的猜疑。这背后是解家小子的想法,还是分家有人搞鬼,都说不准。你这段时间就留在我这里,等过了风头再说。”
我知道,二叔的意思是变相软圌禁了。
一想到我差点给家里惹来大圌麻烦,这后怕的情绪激涌,完全不敢违抗二叔的命令。
只是我到现在依然不敢完全相信,小花他居然为了救老痒不惜把我和吴家往火坑里推,这简直太电视剧了。说好听的他救弟心切,说难听的他是想毁了吴家。我再天真,也不至于相信小花会赌我和那人的关系,认为我能全身而退。我想起那件事,心里更加虚得慌。二叔说他猜测张启山曾经失踪过一段日子,恰好是大半年。但我知道,这件事是千真万确;他猜测张启山曾遇险,所以开始猜疑九门,设局对付,但我知道,他的的确确遇过险,有人想要他的命。有些事我比他们都清楚,有些事却掩埋在尘土里,永远不让我知道。非要给整件事加一个注解,就只是—— 我丢了一只闷油瓶子,没人能帮我找回来。
 
我在二叔的地方住了下来。
手机让二叔没收,我也没心情联系小花,二响环最后一只就搁在别墅,他若有心,便拿这只去换老痒,再没我能做的事了。
我住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双阳台落地窗的格局,屋内十分冻人,开了暖气也不显热。晚上躺在被窝里,错觉抱着冰块睡觉。
这个烂比喻让我想起一些事,以前某段时日,我的确就是抱着冰块睡觉,那冰块怎么捂也捂不热,埋怨他还不领情。最后烦了,激起霸王性子,直接就地正法。事后居然还认认真真地问你“暖和了吗”。第一次我气头上,回他一句“没有”,下场更为凄惨,那之后再不敢随便作答。这些琐事想起来甜蜜又伤感。
昨夜星辰昨夜风,旧事已过,难留的是温度,割舍不下的总是回忆。
我抬头望窗外,一点点晶莹纷飞,细看竟是雪花。时光飞逝犹如白驹过隙,又到一年雪花飞舞时,只是今年,他不在我身边。
 
6. 两年圌前,吴家本邸。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寿宴喜气洋洋。我远远望见奶奶端坐高位,含笑有礼地接受来自各方的祝贺,嘴角不自觉含起笑。三叔抽个空堵住我,把我嘴上的烟狠狠揪掉。
“你这小子,躲这里长什么蘑菇。今天你必须出席!”
我跟他讨饶,说店里还有点事,需要我紧急处理。
三叔越听越皱眉,问什么事比奶奶大寿还重要?我不敢说老痒出远门,我得赶去给他践行,就随便找了个借口。三叔狐疑地看我,讲来讲去,我只好指着那几个别有深意的叔伯兄弟,从刚才开始就有圌意无意盯着我,这趟寿宴搞不好变鸿门宴。
他骂我一句,臭我乱用典,神色倒凝重下来,默了半天,挥手让我走。
我如蒙大圌赦,赶紧说改日一定拿点龙脊背给他过过目。
三叔笑骂我那小铺子能有什么金贵玩意,没卖破烂给他丢脸就够了。
话不多说,我匆忙离开。
走出门,天气很冷,紧了紧大衣没走几步就开始飘雪花。我皱皱眉,估摸这气候是赶不过去了,打个电圌话给老痒,对方已经是关机状态。他下午才给店里打电圌话,说有事情去趟秦岭,起码大半年不会回来,找我喝一杯。我听他口气隐隐落寞,料想他这趟买卖不简单,弄不好会丢命,心里陡然紧张,想去劝他放手,偏偏遇到奶奶大寿,形式上我得走个过场,结果还是迟了。想到这些破事阻了我的道,心情更是烦躁。我爷爷过世得早,族里奶奶辈分最大,前些年开始,爷爷那几个兄弟家的就开始不安分,老打一些歪心思。我听妈妈说,早年他们谁都看不起爷爷,因为他做道上的活儿,后来越做越大,跟了张爷立门,吴家的声势高到他们惊讶,一个个都开始打爷爷产业的主意。爷爷过世后闹过一阵,全被我二叔压下了,二叔背后支持的就是奶奶,不看僧面看佛面,而我二叔的确是他那辈中最有本事的,我见过几个堂叔伯,一溜儿排开还不如我一个三叔。吴家的江山是爷爷打下的,他的后代就指我爸、二叔、三叔这几支,但是本家到我这代,就只有我一个孙圌子,二叔三叔都没孩子,那些人的小心思又动起来,想从我手里抢走这摊。我原也无意继承家业,每年大聚他们就拿这事出来提,奶奶年事已高,听多了难免烦愁。所以我能避则避,他们见不到我的人,除了嘀咕两句我不懂事,也不敢再说什么。二叔和三叔的威信还是立得很足。私下里二叔嘲过,这群人没耐性,等不起,不是成大器的料。他从来不跟我提继承人的事,只说他自己有分寸。
因为这些破事,我堂而皇之翘掉很多家族聚会,奶奶心里清楚也不怪我,二叔和三叔更是帮手,要不然我这一跑,搁哪个大家里都该被批圌斗。
 
我一路小跑,远远看见店里还透着光,心中大喜。
王盟这小子果然听话,今年的年终奖给他多提点好了。
我加快脚步赶着享受店里的热茶热暖气,经过黑巷口一道圌人影突然扑出来,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吃了一口雪。
那人带我摔了个嘴啃泥,整身扑在我身上,不停发圌抖。
他呼出来的气钻进脖子,我打了个寒颤,摸上他的手,冻得我本来僵硬的手更寒上几分。这人冰做的不成!我狠狠推开他,心想哪个乞丐不长眼乱扑小爷,一低头,一双漆黑如墨平淡无波的眸子正盯着我。
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削瘦男人。
他的眼睛平静得不带感情,身圌体却一直发圌抖,嘴角轻轻呼出的气,证明他还活着。
我下意识朝他摔出来的巷口望去,左手抓过一块砖头。
那个人忽然吐出两个字:“没人。”
“哈?”我望向他。
他淡淡地重复:“没人。”
“……”
我冷冷盯着他,他也盯着我,他的额发让雪打湿,整个人抖得凌圌乱狼狈,眼神居然还能那样清澈平静。
我掏出手圌机给打进店里:“王盟,出来帮忙。”
男人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我对他说:“你等等,我找圌人来帮忙了。”
他摇摇头,眉头淡淡皱起。门开了,王盟惊讶地发现我居然蹲在地上,他小跑过来,看到地上的男人更加惊讶。
我对他说:“帮我扶他起来,弄店里去。”
王盟立刻过来援助,那人居然莫名其妙地推开他,我心里一阵恼火,眼睛瞅着黑巷,暗骂他居然这样不配合。
最后是我和王盟把他合力弄进去的,架手上才发现,我一个人其实就够了,这家伙根本没几两重,我怀疑娱乐城的妈妈桑都比他重几斤。他看上去累极了,浑身颤个不停,没法甩开我们,眼睁睁看着我们拖他进店。
把人放上太师椅,王盟擦了把汗,说:“老板,我们像不像拐卖人口的,你瞧他可不愿意了。”
“滚!”
我骂了声:“少给我贫。你把店关好,三层闸全落下,锁都挂上,关灯上二楼来。”
“啊?”王盟有些诧异,“不是放大假才落全锁吗,老板这还没过年呢。”
“少废话,快去做。”
我一边催他,一边简单检圌查那人的伤势。他抖个不停,我一碰他就躲,根本没法看。
我只好架起他朝楼上拖。二楼有间房,平时我会在这里睡午觉,设备很是齐全。老痒偶尔会带伤过来小坐,我连医药箱都给他备好,简直是三好休息站。没想到有天能遇到这劲爆的场子。
我顾不得浑身雪泥,把那男人直接丢到床圌上,伸手就扒他的衣服。
他按住我的手,面上有了焦急,看着我又摇了摇头。
我只好道:“你伤了哪里,我得给你包扎。”
男人摇摇头,又不说话。
他娘的,这小子吃了摇圌头圌丸还是啥的,怎么老摇头。
我正拿他没辙,就听他气若游丝地说了句:“你……别管……”
和刚才冷淡清澈的声音比起来,现在的他根本是快挂了。
我皱眉,王盟这时上来了,跟我说一切搞定,眼珠子滴溜溜往床圌上人身上转,一副好奇宝宝模样。
我对他说:“今天你从后门走,上好锁,别给人看见。出门直接下地铁站,穿到后街公园那边搭车,我钱包里还有两百块,你都拿去。”
 
王盟惊道:“老板,是不是有大事?”
“没,以防万一。”我看到床圌上男人已经抖得不成圌人样,急忙推他快走。说白了,打死我也不相信一个大男人能把自己摔出黑巷子,还摔到爬不起来。我家就是走黑圌道的,这些事我还应付得来,连累到王盟就不好了。
“可是……”王盟还是犹豫,“老板你一个人,万一他要动手你怎么办?”
“就他那小身板,我一拳就搞定了,你担心个啥。”我没好气说。
王盟想想也是,就拿了我的钱直接走了。我听到他下楼梯,关上圌门落锁的声音,这才回到房间,翻出医药箱坐回床边。
“现在轮到你了。”我脱了大衣开始挽袖子,“小哥,我劝你合作点,伤口不及时处理很容易溃烂,早点结束对谁都好。”
我发誓看到他白了我一眼,扭过头去蜷起身圌子,根本不理我。
什么性格!
我自认比较和蔼了,居然碰上这么个闷油瓶,他懂不懂为人处事,现在是我扛着风险救他命,他还给我摆态度了!
一瞬间我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招惹了这样的麻烦。但是人拖回来又不能不救。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扒他的衣服。
这次他没什么抵圌抗,不知道是不是放弃了。那件单背心给我扯下来,立刻露圌出光洁的皮肤。
“……”
他娘的,这小子大冬天的居然夹克背心上圌街,活该被冻。
我心下骂娘,一面检圌查他的身圌体,发现一道口子也没有,背心和夹克也没染血痕迹。他的身圌体在灯光下布满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我猛然意识到,他湿圌漉圌漉的头发不是雪融的,而是汗湿的。那他……?
我疑惑地抬头看他,这次明明白白看清那双澄亮得过分的眼睛,写着淡淡的嘲讽。
就是一刹那的事情。
他的身圌体仿佛一块上好绢布被泼了墨,胸前猛烈地染上深重的颜色。我惊异地看着那幅墨宝在转瞬间惊现于世,一头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麒麟睁开了它利刃般的双眼,狠戾地逼视着我。
我震圌惊得说不出话。
一个声音百般隐忍地说:“你自找的……”
视线天旋地转,下一秒换我躺在床圌上,他竟然缓缓压了上来。
 
7. 闷油瓶,我暂且叫他闷油瓶。
他背光双眼明亮紧盯着我,双手扣在我的肩膀上,硌得我生疼。我伸手去掰,竟然没掰动,他的手就像两条焊在我肩膀上的钢柱子,我一下心慌了。
现在我还不明白他怎么回事,那我圌干脆回娘胎重塑算了。我曲起腿顶着他越来越低的身圌子,咬牙说:“你,你忍忍,我帮你叫个妞。”
他皱眉,忽然低头往我嘴上凑,吓得我一歪脖子,他居然一口咬了上去。我疼得嘶一声,去抓他的头发拎脑袋,他加重了咬力,我的手顿时失重,软圌软搭在他后颈上。
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好像招惹到不得了的怪物。
身上那件套头针织衫给他扯到变形,直接拉到腰部,随便一用圌力,里面那件衬衫完全报废。我两手去堵他的动作,竟然被他毫不费力单手扣在头顶,疯了般顺着渗血的脖子啃下来。
我打出娘胎没受过这样的疼,好像连皮圌带肉给畜圌生撕咬成片,恐惧沿着大脑迅速成型,我本能扫他一腿,竟然踢了个空,他很快反应过来,两圌腿夹圌住我,牢固得能跟水泥墙一拼。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事。一个看上去绵羊般无害的重伤患,刚才还被我架起柔若无骨的身躯丢上圌床,现在三重变身孔武有力,压得我动弹无圌能。
身上火烧火燎的痛,挣扎的空当我看到身上斑斑血迹,扯裂的衬衫染上刺目的猩红。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攫住所有感官,我疯了般狠狠推挤,他加重压圌制的力道,差点能把我的手拧断。
我大喊大叫,盼望谁来救命,绝望地期待王盟不要走远。汗水湿圌了一床,他扣住我的手给滑了下,我终于挣扎出来,死命推开他。
我扑到了门,他扑到了我,门把还没拧开,我又重重摔倒在地上。
“咔嚓。”
耳边一个很清脆的声音,世界瞬间清静。
 
“负责!你他娘的负什么责!”我立刻火了,“你连自己叫啥都不知道,身上一毛钱没有,你负个屁责!要不你让小爷我强一次看看!”
我难掩激动,谁知道闷油瓶听我说完,脸上竟然显出了犹豫,他淡淡看我一眼,略一思索,忽然从兜里掏出那只玉镯子放在桌上。
“干吗?”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给你,补偿。”他言简意赅。
看到桌上那个沉色十足的玩意,上面疑似印着卖圌身费三个大字,我眼睛一花,差点没喷圌出一口血来。
这是重点吗!
靠着扶手喘几口气,我恶狠狠地瞪过去,闷油瓶居然还一副无辜的脸,看我不舒服,有丝微妙的紧张。
我觉得不能再跟他纠缠这个问题,鸡同鸭……滚!对牛弹琴,我几条命不够废的。
我顺了口气,改问:“你从哪过来的?”
他这回没躲,大概看出我快崩了,不敢再作刺圌激,想了想,摇了摇头。
“你到底记得啥?”我忍不住问。
大概口气不好,他些微动容,我赶紧闭过眼不看,生怕他又露圌出受气小媳妇的脸。
耳边他轻轻说:“越南人。”
我一惊,转头去看他,那神情像是思索很久得出的答圌案,静静看着我,不再说话。
我终于搞明白了。这个城里说起越南人,只有云巷那一票,地图看离西巷直线500米。他们明目张胆开着夜圌总圌会,表面生意合法,实际不太清楚。闷油瓶大概是着了道,给他们喂了药,勉强逃出来,七拐八弯绕到我们西巷。想起昨晚,开始他各种不配合,宁愿冻死街头也不愿受人恩圌惠,这人性子还真是烈。不过,我他娘的也够傻缺,闷油瓶中了药本来已经冻到虚圌脱了,我非把他捞进屋里,还迫不及待上暖气。给热气一蒸他体圌内的药性就跟猛【原文和谐了,应该是这个词】兽一样爆发出来,最后差点没把我圌干圌死。
想起那句自作孽不可活,我的脸色更加难看。
只是,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起码我是没办法眼睁睁看一个大活人被冻死,自己没事人一样躲进屋里享受现代化的科技便利。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把他拖进屋里……想到这里,伤口貌似更加疼了。
 
哟 终于有人转了呀 不过还坑着 我从单行道追到博客……
 
9. 接下来几天,我托王盟照看闷油瓶,店里一次也没去过。
都说大男人不能犯小心眼,那也得看什么事。我承认自己对闷油瓶有心结,就算他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只要让我觉得不像个好鸟,我肯定立刻剁了他。可是打从我醒来,他一副衰样,可能性十足的悲惨背景,失忆又生活残障,非常招人同情。加上是我自己非要救他回来,之前他明确拒绝过救援,一切只能说意外的性质更大。只是这个意外让我非常吐血,短期内没办法面对他。
我跟王盟说要去办货,短时间不去店里,嘱咐他好好照顾闷油瓶,千万别让他出门,也别让他上圌街,一日三餐要按时送到,其他的等我回去再说。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竟然就没想过,闷油瓶会不会一走了之。休息几日,我按医嘱把身圌体养回去,心里还剩点别扭,不想回店,就惦念起三叔那儿能捞的好处。
奶奶大寿那晚我突兀走掉,事后也没回去看她老人家,估计三叔很纳闷,但他一直没来电圌话询问,看来也是真忙了。我琢磨着他那儿能让我贪的好物,这厢再坐不住,立刻出门去了隆兴大厦。
这几天放晴,除了干冷再没有湿到骨子里的冻,我随意套了件大衣,才到大厦门口就看见潘子从里面匆匆忙忙走出来,瞧着面色不善。
“潘子?”我叫他。
潘子看到我,那种阴狠的表情一下散了,云照天青和蔼无比,跟庙里供得大佛一样祥和。
“小三爷,你怎么来了。”
我忽略他的尴尬,问道:“我三叔在吗?”
他说:“三爷办事去了,要不小三爷楼上坐坐,过会儿他就回来。”
我点点头,道了声自理,要他去忙。走过玻璃门我转头看潘子,他已经恢复了先前的阴狠暴戾,沉着脸上了一辆车,绝尘而去。
心下滋味百生。
我一边等电梯,一边抬头看大厅头顶上的华贵灯盏。
隆兴大厦是二叔的产业,我想九门都有自己洗黑钱的点,就像这里一样。以前三叔非常反圌对我到这里来,后来给我知道了缘故,又缠着他拿好处,他没办法,询问过二叔后才同意我出入。
我开着小古玩店,这里有个业圌务咨询就是如何将不明来历的物品变为正当的市值产品开售出销。我曾听潘子嘴溜地透露,三叔有一支倒斗团队,亲自夹喇圌嘛的活儿也干过几趟。倒斗就是盗墓,爆出来绝对蹲牢子的勾当,夹喇圌嘛也不是搞什么宗圌教仇圌恨,行内话指的组圌织偷大墓。潘子告诉我,很多古迹般的大墓里都有好东西,但也有怪物,需要组圌织人手走一趟生死,所以叫“夹喇圌嘛”。我听了嗤之以鼻,什么怪物,就这组团刷宝的事儿还整那么玄乎干什么。他笑笑,指这种活计就跟黄圌泉一日游没差。我回他什么黄圌泉一日游,简直是黄圌泉一条龙。从潘子那里能打听到很多事,他对我耳根子软,抵不住我问,我的口风又极严,久了他也放心,知道我不会告诉三叔。因为三叔夹过喇圌嘛,我挑了个机会,指着他家里一个宝贝缠着他给我点好货,一来二去就成了习惯,我会时常去问三叔有没有留好东西给我补充点货源。三叔权当我见他淘金主的眼光心圌痒手懒找捷径,也没拒绝过。
似乎后来在我二叔的强烈反圌对下三叔解散了倒斗团,他给我的货就成了真正花钱收来的东西。我坐在三叔办公室里喝圌茶,才想了这些有的没的,门锁一起,三叔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刚刚才离开的潘子,两人都有些阴沉。
他见我在这里,少有的顿了顿,说:“你小子过来也不给通电圌话。”
我赶忙说:“顺道路过,就上来看看了。”
三叔打断我的话:“今天我很忙,没空招呼你了。”他直接回头,“潘子,送大侄圌子回去。”
只有超乎想象的难事,才会让三叔露圌出这样阴沉的表情。我不敢多逗留,就让潘子送我。
 
那个杀了十多个越南人的男人,估计现在正在我店里的二楼睁着他那双懵懵然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救回来这么一个人,身上背了十多条命的血圌债,还有凶狠的越南帮在找他。
耳边潘子还在陆陆续续地说,什么出事当早在隔壁店吃早茶,越南人也给吓傻了,竟然没注意他溜进现场,结果终生后悔。那天吐得黄汤都出来了,喝三天稀饭都没缓过来,连豆腐都不敢看。
现在各家都想让越南人收手,怕事情闹大不好收拾,陈皮阿四夹在中间难做,他既想保住越南人的线继续捣鼓生意,也怕越南人闹过头带衰了自己。
潘子说:“这事再过几天,估计也就了了,倒是暗地里找那个男人的不少。”
我心中了然,能一人杀了十多个亡命之徒,还是极端残酷的手法,这人的存在本身就极端惹人注意。听潘子的口气,这件事估计已经惊动了几家龙头,收手是迟早的,至于死的那票,压根不能放出风声。但在这之前,还是少不了大动作。
潘子一听,竟然深深看了我一眼,叹道:“三爷常说,小三爷的脑瓜子好使,可惜那性子,我本来还不信。”
我皱眉,这什么玩意?
“越南人也不傻,跟着陈皮阿四迟早要妥协,但那口气总要出回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抢时间,小三爷可注意了,这几天晚上没事别出门。”
我点点头,西巷离云巷本来也不算多远。
眼一瞟,发现潘子竟然没送我回家,这方向分明是去西巷的,吓得我立刻让他停车,胡诌个借口顺道买点东西。潘子看了看表,急着赶回去帮三叔,我乐得他先走。看那辆车拐弯消失在巷子深处,我忽然想起来忘了问他一件事,既然越南人那边连个拼图都做不出,他们用什么法子找闷油瓶?
想起刚刚他说的话,脊背上的冷汗又冒出来。如果闷油瓶杀了十多个越南人,那我把王盟丢店里是不是太风险了,他要知道每天照顾的是这么一黑圌手,怕会吓到尿裤子。……不,王盟一定认为是我疯了。闷油瓶那样子太人畜无害了,如果不是亲身圌体会过他的暴圌力,刚才潘子说的那事,我肯定不相信是闷油瓶干的。……其实,现在我还有点怀疑,可能是那群越南人自己内讧,群架起来了,他们向来心狠手辣,捅肠子扭胳膊的事不要太多。闷油瓶再厉害,怎么可能以一对十,还是一帮亡命之徒,个顶个的恶圌棍流氓。想到这,我发冷的身圌体渐渐暖回来,伸手呵几口气。难得天晴,心情大好,我随手买了几块甜豆饼,朝店里慢悠悠晃荡过去。
 
我放这两个人在门口逗猫,转身进了店里,脚跟还没站稳,差点就腿软跪下去。
只见我店里四面高高的柜子,上头只剩零零落落的货,几乎都成了空架子,开店以来从没见过这样子。
“王盟!王盟!”我喊他,“怎么东西都没了?”
王盟蹦进来,一脸邀功般的狗腿样,胸圌脯也挺上几分:“报告老板,全卖了。”
“卖了?”我难以置信。
“是啊。老板你不知道,小哥可厉害了!他两三圌句圌话就把这些玩意都处理掉,买主个个赞不绝口呢!”
这什么情况?
我下意识去看门口的闷油瓶,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拿猫罐头继续喂野猫。
王盟在旁边道:“好多客户都说,过段时间还会再来,老板你办好货没有?”
他一提,我立刻想起三叔那儿的事,心下一惊,急忙冲出店,对闷油瓶道:“小哥,你先进来。”他还茫茫然看向我,我急得抓圌住他的手拖进店里,周围的野猫乱作一团,很快散掉了。
我把闷油瓶拉进来,立刻关上圌门,神色凝重的把王盟都吓一跳。
我沉声问王盟:“这几天你有让他出去过吗?”
王盟摇头:“小哥每天都坐门口逗猫呢,下雨的时候就在店里看天花板,客人来的时候会说上两句,老板你看,这儿的货几乎都让小哥卖光了……”
“这个你刚刚说了。”我打断他,“东西是小哥卖的,别想叫我加工圌资。”
王盟又垮了一张脸。
我不理他,对闷油瓶说:“小哥,你暂时不要出门,站在门口也不行。”话刚说完,王盟和闷油瓶同时看过来,王盟眼里还带着诧异。
这话实在太霸王,我只好补充:“最近出了点事,不太平,我们还是防着点好。”
王盟笑了:“老板说的是云巷那边吧,出来混迟早要还啦,什么时候太平过了,往年也是这样的啊,而且越南人又不来我们这里。”
我暗骂他多嘴,果然闷油瓶一听,眼神立刻变了,朝我盯过来。
我只好说:“反正你小心点。没事下午6点关店直接回家,到年假为止,听好没?”
王盟不明所以,听到可以早下班,还是点点头。
 
我顺道让王盟今天早走,他笑逐颜开,忙不迭地跑了。店里终于只剩下我和闷油瓶两人。我不敢关店,怕被人起疑,自己泡上一壶茶,往太师椅一坐,催闷油瓶快上楼。
他淡淡地问:“出了什么事。”
我手里捧着茶杯,装作随口提起的样子:“快年末了,抢圌劫什么的很多,我让王盟小心点。小哥你不上楼吗,店还开着。”
他直勾勾盯着我,实在令人很不自在。
“吴邪。”他轻声说,“你不问我吗。”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恍惚有种错觉,好似他不会这样做。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其实叫违和感。我从不认为闷油瓶愿意和别人扯上关系,他的冷淡和疏离,让周遭的事物在他眼里都以符号呈现。我不懂自己为何这样想,只觉得理所当然。我对他的认知大多来自直觉,一种主观起意的客观性认定,这很糟,时间久了我甚至分不清哪些是他的确如此,哪些是我在自我催眠。
眼前这个闷油瓶,他认真神肃的样子,安静乖圌巧逗猫的神态,我都一一在目。我选择用自己的眼睛去判断事物,我相信一个热爱动物,也被动物喜爱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尊重脆弱的生命,懂得知恩图报,光这两点就足以让人站去他那边不是吗。
我低头喝圌茶,心里忽然轻圌松多了。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我对闷油瓶说,“你是值得我结交的人。”
他看了我很久,突然转身上楼去了。
我端着茶杯,嘴角漾起笑意。晚上我打电圌话叫来外卖,在楼梯口叫闷油瓶下来吃饭。
饭中他忽然说我可以回去,他来关店。
我一愣,想起件事:“小哥,王盟这几天都这样?”
他略显犹豫,点了点头。
他娘的,那小子居然敢私自偷懒不上报!难怪刚才他有点迟疑,原来是怕给揭圌穿了。
我恨恨地放下筷子,整个人都不淡定。
闷油瓶忽然说:“你很在意。”
“什么?”
“被骗的事。”
“没有,你想多了。”我立刻否定,有些尴尬,这么点小事斤斤计较,的确显得太小家子气了。闷油瓶没再问,我有些不舒服,口里味同嚼蜡,胡乱扒完饭,将便当盒丢进垃圌圾桶,就对他说:“那我先回去了。”
闷油瓶点点头。
 
我抄起大衣走人,坐车到了家门口,居然掏不出钥匙,这才想起之前因为要关门,把家钥匙和关门的那串放一起,全搁店里了。
心下一阵烦躁,我住的公寓管理人没钥匙,得去找房东,来回一趟天都亮了,还不如跑店里拿得快。我朝打电话的管理人摆摆手,表示自己解决,出门打个的,直奔西巷。晚上的士多不敢去那一带,把我放在早上潘子停的李子铺前就走了。我只得加快脚步跑去店里。
那时候接近八点,闷油瓶早把店门关了,我给店里打电话,看到一楼的灯亮起来,闷油瓶出来开门,见到我眼神微露惊讶,很快敛下。
我进门直奔柜台,从抽屉里拿出钥匙,对他无奈笑笑。他看到我手上的钥匙,表情倒没变化,而是抬头看钟。我顺着看去,八点快过半。
我拿起钥匙就走,麻烦他再把门锁了。他似乎想到什么,欲言又止。我没细究,直接跑出门。
闷油瓶在我身后关上门,听着嘎吱嘎吱的铁门落闸声,竟有些不真实。我摇摇头,两手插进大衣口袋,小跑地打算回到万安街拦的士。我跑了一段路,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只有我一人的巷道里不知何时多了其他脚步声,杂乱无章越来越重。我猛地回头,看见几个人影远远跟着,路灯照出他们的轮廓,手上赫然握着长柄状物。我猛地一惊,下意识跑了起来,脚步声越发凌乱,想来后边人正在追我。
我紧张的不分东南西北,往右边一钻跑进一条黑巷,七拐八弯迷失在住宅区。西巷接连一片迷宫般的小区,近年来治安越来越乱,很多住民搬出这地区,留下不少旧楼和废宅,这些楼房尚未买卖,建筑商也还不及重新筹划,晚上这地带等同三不管,根本没人出门。
我慌不择路地跑了一段,靠在一道矮墙上喘着粗气,手心手背都是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才发现辨不明方向,身后一片漆黑,眼前那栋楼倒是挺眼熟。这个角度属于哪条道我都不清楚了,隐约觉得应该往右拐。我才这样想,身体就照做,差点和一个人撞到脸碰脸,我眼尖看到他右手上的西瓜刀,想也不想踹了一脚正中小腹,他屁股落地摔个结实,我扭头就跑。
身后嘈杂越利,数个声音在叫喊“在那里”“别让他跑了”“快追”。我没头苍蝇样往小通道钻,听得耳后风响,脚步紧追不舍,好几次幻觉冰冷的刀刃砍到我背上了。我心里慌得紧,挑的小道越发刁钻,脚底磕磕绊绊踢飞不少小石子。不少动静从四面八方传来,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想围炉。就算脑子清楚,胆子早把身体搞僵了,根本没法好好计划如何逃脱。
就在我蹿进一条小过道的时候,突然被人狠狠一拉,整个身体斜飞了出去,撞入一堵结实的墙。
我吓得刚要叫,一只手捂住嘴,把我拖入阴影中。熟悉的恐惧猛地蹿上来,身体剧烈颤抖,我正要挣扎,听到一个声音轻轻说:“别动。”
那声音非常熟悉,竟然是闷油瓶。
我立刻不动了,冷静下来,这才听到耳边轻细的呼吸。我撞的也不是什么墙,而是他的胸口,从后背上传来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忽然就抚平了我的恐惧。
我终于安下心来。
 
11. 我一放松,身圌体立刻虚圌脱无力,就这么挂在闷油瓶身上。
他伸手搂过我的腰,我立刻站稳了,来自本能的逃离感又涌圌出来,身圌体轻圌颤。
闷油瓶似乎察觉了,他松开揽腰的手,也没再捂我的嘴。我感到很尴尬,他毕竟是来救我的。外面一阵骚圌动,隐约有几个人小跑着蹿过去,我和闷油瓶隐在暗处,听到完全没声音了,他推了推我,转身朝后头走去。
我这才发现闷油瓶拉我进来的地方是一栋简易三层公寓,而且看情形已经废弃了。照理说这种地方该是禁止入内,我忍不住去看大门,果然是给拉开的,铁链绕在环上,地圌下摔着把大锁。只是一眼工夫,方才藏身的铁梯架子上有人拉住我。一扭头,是闷油瓶。他朝我示意,要我跟上来。
时间紧迫,我跟着闷油瓶走上铁梯架,尽量放轻脚步。上了二楼,视野里忽然看见远处几条聚圌集的人影,个个手拿西瓜刀,正是刚才追我的人。
闷油瓶拉住我的手臂往他身边拽,我们猫下腰,贴着一户面朝走廊的窗台。透过栏杆,我能看清那群人四处张望,仿佛不相信人就这样跑没了。闷油瓶示意我往里面挪挪,压低声音道:“这些人在找我。”
我想也不想说:“不可能,他们要认得出你,早撬了我的店,何必追着我跑。”
我满脑子都是“误会”之类的词,最严重的无非越南人和我们吴家对上了,但这种情况三叔早该通知我,或者直接派人来。
一回头,闷油瓶盯着我。
他淡淡道:“你果然知道了。”
我这才明白他到底指什么。
他又说:“那些人,的确是我杀的。”
我浑身一紧,虽然心中有底,但他亲口告诉我还是颇有震撼力。只是大圌爷,现在的情形,我真不介意你再把外头几个一并搞了。
我忍住吐槽的心,凑过去跟他说:“你也是情非得已,十几个轮一个,要我也撕了他们。”撕不撕得了另当别论。
他垂下眼去不说话。我懒得再看受气包小媳妇,头转开了。这一转不要紧,猛地看到两个拿西瓜刀的蹲在楼下大门口,指着铁链和地上的锁指指点点。
我吓得一把抓圌住闷油瓶,他很快反应过来。同时楼下两人看上来,正巧看到了我们。
“那边!”
那大嗓门就不怕扰民吗。
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在眼底上演,我万分纠结。心想闷油瓶怎么就不懂毁尸灭迹,偏巧越南人就低头看锁,然后电视剧般我们就暴圌露了。
 
闷油瓶反应比我快好几百倍,我还没想完,他就拖着我跑上三楼,一直逼到走廊尽头,很可惜这楼不是双楼梯,是的话早被夹击的可能性也很大。那边两个越南人已经出现在楼梯口,我偏头看到更多人进了大门。
闷油瓶忽然对我说:“抱紧。”
他把我像甩布袋那样甩到背上,我本能抱住他的脖子,他托住我两条腿,用圌力一蹬,居然踩着栏杆跳出去!我憋着一嗓子终于没忍住,大叫一声闭上眼睛。这种等同自圌杀的行为让我的心脏停顿了三秒。三秒过后,闷油瓶居然落地了。我睁开眼,发现他娘的他根本不是落地,他居然背着我平衡木一样稳稳当当走在一堵墙头,这堵墙和栏杆隔了快两米,虽然有高低差,但他能跳过来不说竟然还能走。我脑子里晃过早晨那群野猫,难道闷油瓶的闲暇爱好也是在墙头走猫步?
我被他背着,大气不敢喘,看闷油瓶沿着那堵墙走了好一段,并不跳下去,又沿着分岔的墙路四处绕来绕去,转眼间就把那群人给甩脱了。
他落地的时候,我立刻被放下来。双脚软得没撑住,跪在地上。
闷油瓶过来扶我,我靠在他身上,发现这里好像很眼熟。前面一个黑巷口引起我的注意,走过这个巷口,应该就是我的店。那晚闷油瓶就是从这里闯进去,在另一头撞倒我。
闷油瓶怕我摔倒,揽过腰撑住。我惊讶发现,这次终于不抖了,难道他背着我走这一趟,我对他的身圌体恐惧症不药自愈?不管怎样,从这里穿过去,我们就安全了。
我正想,闷油瓶突然神色一凛,把我往后一推,挡在他背后。
我看到左右两边走出好几个人,形成两面夹击之势,手持凶器,朝这里逼近。
他娘的越南人,居然还不止一波!
 
“不行。”
“回去。”他看我的眼神十分严厉。
可惜没等闷油瓶说完,那群人就见机杀了上来。闷油瓶把我往旁边一推,趁着包围不成踢飞右面两个人,拉着我往外闯。那个人也不含糊,剩下的人全堵过来。闷油瓶喊了声“快跑”,立刻动起手来。
他的招式凌厉猛烈,抓圌住一个人手臂挡掉另一边的砍势,随手咔嚓一下断其骨,那人痛嚎出声,瞬间惹动越南人的杀气。闷油瓶回身高踢,一式踹翻两个人,一记手刀又搞定一人。
他的动作非常迅速,移位变化,攻势强烈,下手快准狠,不一会地上就躺了几个毫无反圌抗力的伤员,剩下的人围着他,眼睛都杀红了。
一切只在数分之内,有人看奈何不了闷油瓶,竟然挥刀朝我冲来。我一怔,快速跳开,手上抄的板砖直接招呼下去,打在他肩膀上,惨呼倒地。
正在火并的人全愣了,闷油瓶看过来的眼神也从焦急变成惊讶。他娘的,一个个都以为小爷我手无缚鸡之力。我还没骂完,另一个杀红眼的也冲过来了,电光火石间闷油瓶一脚踩上一个越南人的腰,再一脚踏上他的肩,就这么使劲借力纵身一跃,双脚踢飞了那个朝我过来的家伙。闷油瓶稳当落地,作跳板的那只已经趴下了,眼前这只怕是快断气,闷油瓶二话不说拉住我,跑!身后残兵追击,我们冲出另一条巷子,猛地发现另一波人出现,正是被我和闷油瓶在住楼甩脱的那伙人。
闷油瓶当机立断,把我往旁边楼道一推:“上去!”
我立刻钻入楼道,他就直接站在入口处,凛然对峙眼前缓缓合流的新一波追兵。
 
12. 我冲进楼道,第一时间掏出手圌机拨通三叔的电圌话。
他才按下接通扭,我几乎是吼出来:“三叔!我店附近有越南人!”
我喊的焦急又心惊,喊完发现不对劲了。
有几个人居然冲了进来,楼梯口比较窄,我一脚踹过去,一个叠一个地往下摔。只听杀猪般一嚎,有人居然撞到刀口,血圌淋圌淋惨不忍睹。
我蹿上楼台,难以置信看到底下一片混乱,闷油瓶不知何时抢了别人的西瓜刀,一刀一个砍过去。惨叫圌声混合打杀声,场面惊心动魄。
脑中顿时一懵,我收回视线,顺手捞起楼台旁堆的垃圌圾,往楼道里砸过去,来一个砸一个,来两个砸一双。旧水桶破矮柜断腿椅给我统统扔过去。顺手抄起铁垃圌圾盖当盾牌,猛地一刀下来,手腕剧烈震痛,整个盖子都差点变形。
楼道里被各种大物件堆积,不知道是否方才的教训,他们不敢多人上来,只有一个杀疯的人一脚一绊往上挤,我扔掉垃圌圾盖,举起整个铁桶倒过去,顿时臭味熏天,那个越南人被我泼了一灰头土脸,顿时迷了眼。我趁机一脚过去,踹翻在地,举桶劈头狠敲,直到把他敲晕。
我苦苦支撑,不知道楼下情形如何。闷油瓶居然让人蹿上来,可想他有多被动。没有人上来,我再次回到楼台,浑身血液都在激涌,我抓着铁桶不放,看到闷油瓶浑身鲜血淋漓,他的那件大衣正包在地上两人的脑袋上。
满地鲜血,像刷过一层油漆,很多人倒在地上,没有办法爬起,我听到他们痛苦的叫唤,来不及细观他们的惨状。
有人抬头看到我,大叫着冲进楼道。闷油瓶无暇他顾,我举着铁桶再次跟刀刃碰撞,咣当一声,整个桶被砍到变型,那人再砍一刀,我手震麻得差点没把桶扔出去。只要他再来一下,估计就完了。想到这心里一发狠,把桶连带刀往他脸上推。那个人撑着桶,我直接松手,整个脑袋撞过去,顶到他的鼻子。对方一声惨叫,捂着伤蹲下去,我顾不得头顶发圌麻,转头往楼台跑。不知哪根筋搭错,我慌不择路翻上楼台,心里直发圌抖。背后有人追来,我看到闷油瓶砍翻一个人,朝我伸出手,想都没想,我跳了下去。
我不是闷油瓶,不会隔空跳跃稳当落地的招数,我直接撞到他,被他带着在地上滚了一圈,还没爬起来,锋利的刀刃就到了。闷油瓶抄起砖头一挡,一个扫堂腿把对方撂倒,抢过西瓜刀继续动手。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朝我捅来,刀刃离我只有不到半尺距离,闷油瓶突然伸手扣住刀,顺势一个狠砍,一个东西落地,滚到一旁,腥热的液圌体像喷泉一样溅了我一脸。我愣住,耳边震耳欲聋的惨叫把脑子快要吼塌。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四周似乎安静下来。
面无表情转过去,闷油瓶蹲在我旁边,鲜血顺着他身上数条口子滑圌下来,染红了一片黑色妖异的纹身,那只麒麟又苏醒过来了。他的右手血肉模糊,几可见骨。我大脑一片空白,脱圌下外套盖住他赤圌裸的上身。心里拼命想他怎么又只穿一件风衣,明天要骂王盟不给他买毛衣了。
我胡乱想着,双眼却不受控圌制向周围看去。
黑褐的血渍染了白地,所有人都在呻圌吟,他们身上丑陋的伤口,挂着破碎的皮肉。我无法用词来形容这样的惨态,那些人痛苦的表情和仇圌恨的目光,像楔子打入我的大脑。我低头去看那个东西,是一条手臂,指头还在抽圌动,断口处拖着血红的肉,还能看到骨头,黄白夹杂的东西从里头流圌出来,意识到那是什么,一股恶心欲呕的感觉涌上来。
闷油瓶把我的脸掰圌开,正对着他。
“别看。”他说。
我唇色发白,抽圌动着说不出一个字。
他伸手在我脸上抹着,一片血红,我才意识到刚才喷到脸上的是什么,颤圌抖着去摸,被闷油瓶按下,他拿我的大衣袖子在我脸上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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